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97章


黄衫女子略一思忖便道:"侬勿乱动,要去我送你。"说罢回身一声吩咐,"推车进来。"便听外间一声应是,片刻间便有一个侍女推进了一辆两轮小车,车身恰恰容得一人坐进,坐位扶手包了麻布,车轮竟是厚厚的皮革包得严严实实。黄衫女子也不说话,只将一个大棉垫树起在坐位中便道:"来,坐好了。"便将嬴柱庞大的身躯扶进了小车,回身又对侍女吩咐一声,"煎好药等着。"便推起小车出了寝室向后园而来。

嬴柱坐在车上,既不觉丝毫颠簸,也听不见咯噔咣当的车轮声,悠悠前行竟如同泛舟池水一般,不禁便是一声感喟:"夫人呵,却是难为你也!这车是何时打造的了?"

黄衫女子笑道:"打造多年了,给老来预备的,今日却教你撞上了。听说孙膑当年便坐得这两轮推车,我便托人从临淄尚坊搞来了图样,在咸阳打造了一辆,只这皮革包轮是我的思谋,晓得无?坐着惬意么?"

"好好好,惬意之极也!"嬴柱拍着扶手连连夸赞,"只是呵,要个侍女推便了,你却太累了。""毋好毋好。"黄衫女子笑得咯咯脆亮,"侬是爷了,我却谁也信不过,晓得无?"嬴柱不禁哈哈大笑,学着楚音便道:"侬个小妮子,却是颗甘棠果也,晓得无?"身后女子也咯咯笑应:"甘棠便甘棠,侬毋得软倒牙便了。"

谈笑间便到了后园门外,停车举步,嬴柱已经大感轻松,吩咐华阳夫人不要等他,便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简朴的小庭院,一个长躬一声请见,却闻庭院中一片寂然了无声息。嬴柱心下困惑,便轻轻推开了中间大屋虚掩的木门,一眼看去,榻案皆空,却不见士仓。仔细打量,却见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张羊皮纸在晨风中啪啪拍打着压在上面的石砚,便快步走上去拿起了羊皮纸,一眼瞥去,目光竟痴痴地钉在了纸上:

  安国君台鉴:老夫出山有年,对公子多方导引,却无矫正之法,有愧

于君矣!先墨而后法,此乃消弭公子乖戾浮躁禀性之惟一途径。奈何公子

恶文如骨,嗜武如命,闻大道而辄生轻薄,不堪以国士待之也。老夫纵有

谋国之学,终非庙堂之器,空耗宫廷,无异沐猴而冠,何如早去矣!虽负

君之敦诚,终不敢欺心为师。虽负范叔之托,终不敢以治国大道非人而教。

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亦无意空谋于君也!

嬴柱的双手瑟瑟发抖,脸色涨红得无地自容。能说甚呢?老士仓的话句句带刺,字字中的,对他父子竟是一片赤裸裸地蔑视嘲讽,尖刻辛辣,情何以堪?然则,老士仓说得不对么?嬴傒不是暴戾浮躁么?自己不是沐猴而冠么?士仓为自己设谋,自己却遮遮掩掩,不能大刀阔斧地建言力主,老士仓如何不觉得"空谋于君"?嬴柱啊嬴柱,你便被儿子强么?还不是一般的"不堪以国士待之"

"晓得又有事了。"随着一句柔软的楚语飘来,华阳夫人拿过了那张羊皮纸,端详一阵便是哧地笑了,"这老儿倒是扎实,毋拽虚文。"嬴柱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冷冰冰便是一句:"扎实个甚?分明辱我父子。""哟!"华阳夫人惊讶地娇笑一声,一只手便摩挲到了嬴柱胸口,"侬毋上气,良药苦口,侬整日教我的。"嬴柱不禁红着脸勉强地笑了:"只这老士仓不辞而别,未免太教人难堪也。"华阳夫人笑道:"悄悄然又无谁个晓得,难堪甚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嬴柱长吁一气终是释然笑了,"这难堪便丢开它了,只日后却是难也。傒儿文武兼通的名声已经沸沸扬扬,一朝露相却如何收场?父王暮年操政,常有旦夕之变,身边没个大谋之士,处处便捉襟见肘。你却说,不难么?"

"满好,想到这厢才是个正理。"华阳夫人偎着嬴柱,一只手在嬴柱胸口肚腹上下摩挲,两汪大眼睛却只滴溜溜转着,"这样好毋好?还在这老儿身上谋出路!"

"人已经走了,如何谋法?真是!"

"追!"华阳夫人哗哗摇着羊皮纸,"你听,'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这老儿定然是找范雎去了!若跟着老儿找到范雎,他能不帮你么?想想。"

"对也!"嬴柱恍然拍掌,"应侯一定会帮我,好主意!"一转身便大步出了庭院,匆匆往前院书房去了。华阳夫人冲着嬴柱背影淡淡地笑了笑,便慢悠悠地推着两轮车消失在庭院外的林间小道中。

暮色时分,两辆辎车各带一名便装骑士出了太子府后门 ,出了咸阳东门,便在宽阔的秦中官道向东疾驰而去了。

初夏的鸿沟两岸,满眼都是莽莽苍苍的绿。

这鸿沟也叫大沟,却是战国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条人工河流 。北边的进水沟口,便开在大河南岸的广武,东南穿过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连接颖水入淮,实际上便是连接大河与淮水的一条人工大运河。这条赫赫大水南北全长近千里,贯穿魏国全境,堪称战国之世最大的水利工程。魏国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于滔滔鸿沟灌溉了两岸的无垠良田,促成了大梁城的水陆大都会。鸿沟修建之时,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个十年(惠王在位五十余年),锐气正盛,国力最强,历时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这条引水大沟方才竣工。历经八十余年风雨沧桑,这鸿沟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气象--堤岸宽三丈高三丈,比寻常城堡的城墙还要坚固雄峻;堤岸林木夹持,绿树参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东西两岸的原野;东岸大堤却是一条再拓宽六丈的南北官道,道边三层白杨遮天蔽日,傍着鸿沟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的无垠平川;透过护道白杨,鸿沟的滚滚碧波在明亮的阳光下便如一面面铜镜闪烁。车马路人行于道中,白杨林遮天蔽日,清风吹拂,流水滔滔,便是感喟不绝。

此时正当午后,车马络绎不绝。时有商旅在道,那运货牛车衔尾相连,动辄便是两三里长,这鸿沟大道便是一片不绝于耳的轰隆咣当声,秀美深邃的白杨林峡谷便也显得燥热起来。便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却有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靠着道边一路飞驰南下,及至路人抬头观望,红白两骑却已如两朵流云飘了过去。

"好骑术!"辎车中便有人啧啧称赞。

"彩--!"牛车伕们却坊间博戏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轰轰然连绵不绝。

饶是如此,两骑却依旧如飞掠过,便有只言片语树叶般飘了过来:

"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阵也。"一个柔和清亮的声音笑着喘着。

"前面便是阳夏地面 ,山冈歇马。"

前行骑士话音方落,坐下骏马便是一声长嘶四蹄大展,一团火焰般飞出了夹道层林,飞上了鸿沟东岸的一座山头。后行白马也是衔尾急追,红衣骑士勒马之际,白马也长嘶一声人立在侧。一个白衣女子飘然下马,指着山头一柱高大的石碑惊讶道:"魏尾楚头?鸿沟还没完,这便是楚国地界了?"红衣骑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别说鸿沟,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国。那时侯,这鸿沟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头'。近二三十年来,魏国萎缩乏力,楚国便趁机蚕食了整个淮北。这一方'魏尾楚头'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阳夏来了。"白衣女子一撇嘴笑道:"刚打个盹儿世事就变了,真是。"

"说得好!"红衣骑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刚打了个盹儿也。"一声笑叹又指点道,"大道车马多,忒憋闷。这山冈多好,大石有得睡,山溪有得喝,比满路商人车马在眼前晃悠,强得多也!"白衣女子笑笑,便从马背上拿下一个皮褡裢放在了一方大青石上:"你自酒肉,我去打水了。"便拿着空水囊向山腰的淙淙山溪走了过去,刚要汲水,却突然凝神侧耳一阵,回身笑道:"仲连,山谷里有歌声,耳熟也!"

红衣骑士放下手中褡裢便大步走了过来,搭眼望去,只见谷底树林旁的草地上支着一顶白布帐篷,一辆黑篷辎车停在旁边,两匹红马在草地上悠闲啃草,炊烟袅袅,歌声隐隐,只是不见人影走动。

"楚歌也。"白衣女子轻声笑道。

"听!"红衣骑士一摆手,两人屏息凝神,便闻散漫歌声从谷底隐隐飘来:

布衣遨游兮  瓦釜不鸣

长策未尽兮  山河难定
鱼龙百变兮  恩怨丛生
远去大邦兮  悠悠清风

听得一阵,红衣骑士便是哈哈大笑,放声喊道:"范叔--,你不当官了?"

歌声戛然而止,便见谷底树林中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走出来挥着大袖喊道:"山上,莫非鲁仲连乎?"

"果然范叔,天意也!"红衣骑士一拍掌便撩开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飞来。山下身影也大笑着快步迎来。片刻之间,黑红两只身影便在山脚下拥在了一起。

"去国遨游,瓦釜不鸣。范叔却是大雅也!"

"布衣纵横,无冕将相。仲连依旧本色也!"

两人互相打量着。曾几何时,范雎已经是两鬓斑白,往昔英挺的身材已经显出了隐隐地佝偻,一领宽大的麻布袍分明是前长后短了,久坐书房的白皙面容也是沟壑纵横写满了风尘沧桑。鲁仲连更是见老,一张古铜色的大脸上虬结着灰白的长发长须,一领大红斗篷衬着隆起的肚腹,身材更显得粗壮高大,若非那双依然炯炯有神的豹眼与一口浑厚的齐鲁口音,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当年英风凛凛的布衣将相鲁仲连。

"仲连,光阴如白驹过隙,不觉老去也!"

"范叔,逝者如斯夫,我辈风云不在矣!"

痴痴打量之间,两人一声感喟,竟是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正在此时,却闻山坡上遥遥飞来一阵明亮的笑声,便见裙裾飘飘,白衣女子已经从山坡轻盈地飞到了两人身后,笑吟吟奚落道:"不期相逢,老友白发,枉自嗟呀!"闻声回头,两人俱各开怀大笑。鲁仲连正待介绍,范雎却摆摆手,兀自上下将白衣女子打量一番,不胜惊讶道:"呀!这便是小越女么?青山不老,绿水长春,活生生南国仙姑,我等孙女也!" 认真、夸张而又谐谑,白衣女子不禁便是红着脸咯咯笑弯了腰:"哟哟哟,那我也来猜猜,一脸沧桑,金石嗓音却是天下独一无二!分明便是昔年咸阳应侯府那个范雎了?""噫!"范雎困惑地大耸着肩膀摊开着两手,"老夫知你易,千里驹小越女如影随形两不离。你却何以识得我了?"鲁仲连笑道:"范叔却是不明白,但凡我与要人密谈,她都守在门外或窗下。当年我入咸阳,也是一般。"范雎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道:"十年不忘一听之音,弟妹好耳力也!"

小越女笑笑,回身便是一个呼哨,山冈上两匹骏马一声嘶鸣便从山坡上飞了下来。小越女从马上拿下两个长大的皮褡,笑吟吟道:"范叔有炊锅便好,今日你俩口福也。"范雎恍然笑道:"我是闲散游,酒肉炊具齐全,都在车厢帐篷,弟妹根本不用添甚,只动手便了。"小越女粲然一笑:"别个不用,只怕这酒是要添的了。"范雎拊掌笑道:"说得好!楚头逢老友,敢不醉千盅?不管甚酒,只管上便了!"鲁仲连兴奋得大手一拍笑道:"好!只一路臭汗湿衣,这道水绿得诱人,先清凉一番再来痛饮如何?""妙极!"范雎顿时来了精神,"我车上有干爽衣衫,走!"

这傍山小河是颖水的一条支流,虽然湍急水深,却清澈得连河床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鲁仲连三两下剥光衣衫跳入水中便是一阵费力扑腾,水花四溅声势惊人,却只是在原地打转。岸边大石上正脱衣衫的范雎不禁哈哈大笑:"东海千里驹,原是个笨狗刨也!"跃身入水,便如一条颀长的白鱼飘到了兀自四溅不休的水花中。"噫!"鲁仲连抹摔着脸上的水珠便站了起来,"范叔不是旱鸭子么?"范雎一边划水一边道:"祖上三代都是大河船民,能不会水么?"鲁仲连恍然笑道:"噢--,怪道我祖上是猎户,原是我不会水害得也!"骤然之间,范雎喀喀两声咳嗽便踩水站了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鲁仲连却浑然不觉,大喊一声又兀自扑腾起来,沉雷般的水声夹着范雎的大笑声便弥漫了幽静的河谷。

"开席也--"遥遥传来小越女清亮的呼唤声。

两人上得岸来各自换上干爽麻布长袍,一身清凉大见精神,便是一路笑声到了袅袅炊烟处。却见帐篷外草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草席上满荡荡热腾腾四个大盆,一盆清炖鲤鱼雪白雪白,一盆炖肥羊飘着嫩绿的小葱,一盆临淄鲁鸡烤得红亮焦黄,一盆藿菜米饭团金黄翠绿;四大盆之外,还有一片荷叶上整齐码着的三五斤切片酱干牛肉,一大木盘小葱小蒜,一大碗醋泡秦椒,两大坛老秦凤酒外加满荡荡一个酒囊,直是色色诱人。

"彩!"范雎喝得一声,便是指点赞叹,"一席齐楚秦,弟妹好本事也。"

"啧啧啧!"鲁仲连笑道,"不遇范叔,只怕我这老饕还没有此等口福呢。"

"一路风火逃兵祸一般,有得空了?"小越女笑吟吟解下腰间布围裙,走过来将手中几片荷叶在席边摆好,"来,荷叶后就座。范兄开鼎了。"

"坐。"鲁仲连一拉范雎,便在草席上大盘腿坐了下来,见范雎还是一撂大袍压着脚跟挺身跪坐,不禁揶揄地笑了,"范兄终是官场势派撂不开,那般坐法得劲么?若非这草席太小,我这粗汉便大伸腿了,那何等惬意也!""说得是。"范雎脸一红笑了,"这礼坐等闲也便半个时辰,否则两臀压得双脚发麻,站都站不起来。"小越女惊讶道:"哟,怪道贵人们起身要侍女扶持,原本是脚麻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布衣没有侍女,便大盘腿了。"说着一屁股坐实在地盘起两腿,"好实在,好舒坦!来,开鼎--"说罢拿起粗大的竹筷当的一敲陶盆,便举起了面前的大陶碗,"楚头逢故交,风尘两布衣,快哉快哉!干!"

"好酒辞!"鲁仲连举碗一句赞叹,"老布衣便与你新布衣干了!"说罢两碗一碰,两人便汩汩干了。见小越女没有举碗,范雎慨然道:"南墨小越女名满士林,今日却是第一次谋面,来,老夫与弟妹干了这一碗!"正要举碗尽饮,小越女却一把拉住范雎胳膊笑道:"范兄且慢,我是从来不沾酒,只能用白水替代了。"说罢便捧起面前陶碗,将一碗清亮的凉水只轻轻呷了一口便放在了面前。"噫!"范雎大是惊奇,"白水也只饮一口?"鲁仲连呵呵笑道:"范兄不知,她是三日一餐,一日三水,由得她了,你我只管痛饮便了。"范雎却更是惊奇:"弟妹南墨名士,如何却修习道家辟谷之术了?""范兄两岔矣!"鲁仲连笑道:"她这是幼时一段奇遇所成,来日方长,有暇便让她说给你听了。来,再干!"

小越女却岔开话题笑问:"范兄遨游,夫人何不共行?"

"双飞比翼者,岂能人人为之也!"范睢慨然一叹,"我已将家人送回故乡了,河谷一庄,桑园百亩,也够得她母子生计了。"

小越女惊讶道:"都说魏安厘王要给你百里封地,范兄没有就封?"

范雎摇摇头:"我为秦相十余年,出远交近攻之策,夺三晋土地城池无数,与魏赵韩结下了山海冤仇。三晋迫于强秦之威,虽一力示好于我,我却如何能陷进这个泥沼?"

"好!"鲁仲连一拍大腿,"范兄终是明澈也。魏国连一个信陵君都容不下,你纵然就封不理事,也是安宁不得。走得好!"转而又是一声叹息,"若非长平撤军,秦王当不会见疑于范兄。说到底,是仲连将你拖进了六国泥沼也!"

范睢一笑,摇摇头便是一脸肃然:"仲连差矣!长平撤军,基于秦可胜赵然却无力灭赵之大势也。如秦有灭赵之力,范睢岂能主张撤兵?况仲连兄入咸阳见我,秦王尽知。若非如此,我一己之策岂能不见疑于朝野?说到底,长平撤军原是将计就计,岂有他哉!"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自以为范兄中计,却不料是我钻了圈套,好!两清。"

范雎却又是一叹:"谁料秦王无端反悔,骤然三次起兵灭赵,皆大败于合纵联军,期间又逼死白起,以致秦国朝野汹汹,以我为替罪牺牲也。当此之时,秦王固不疑我,然我却已经没有了资望根基,秦王一旦有变,我岂非白起第二?当真说起来,我之离秦,不在秦王疑我,而在我疑秦王也。"

"范兄此话却是有理!"鲁仲连钦佩间却又是慨然一叹,"范兄呵,你知道山东六国最惊诧最疑惑处在哪里么?"

"先杀白起,再放范雎,岂有他哉?"

"着!"鲁仲连一拍大腿,"如此昏庸老王,守着他等死么?走得好!"

范雎却是一阵默然,又淡淡一笑道:"好也不好,不好也好,不说它了。说说你老兄弟吧,不是赵国要对你与信陵君封地授爵么,如何跑到楚国来了?"

"先干一碗再说!"鲁仲连猛灌一大碗,顿时满面涨红气咻咻嚷了起来,"鸟个封地授爵!不要者塞给你,真要者不给你,如此赵王,安得没有长平大败!秦国若是再爬起来,这山东六国我看便真是完了。范兄且看,早晚总有那一天!"

"如何,连救亡图存之千里驹,也对山东六国没信心了?"

"左右你不是秦国丞相了,有没有,你又能如何?"鲁仲连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我能如何,该当是你能如何,还为六国周旋么?"

"范兄呵,仲连这次可是真伤心也。"小越女幽幽一叹,"自秦赵两强上党对峙,我就再没有回过会稽,一直跟着他奔波了十几年。可任谁也不能预料,合纵成了,联军胜了,原先的一切指望竟都化成了泡影呵。"鲁仲连黑着脸只是饮酒,范雎却是默默地看着小越女,目光中尽是疑惑关切。小越女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她所看到的故事--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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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98章


白起死了,老秦王又执意灭赵,山东六国的有识之士便看到了恢复合纵的大好时机。鲁仲连飞赴楚国,邀春申君北上邯郸会见平原君共商大计。三人密商一日,鲁仲连便与春申君星夜南下大梁,秘密见到了信陵君。此时的信陵君已经赋闲多年,对合纵抗秦几乎已经丧失了希望。然则,当鲁仲连将雄心勃勃的合纵谋划通盘说完时,信陵君还是怦然心动了。鲁仲连的谋划是:由他与春申君、平原君出面联结五国出兵救赵,信陵君做联军统帅;败秦之后,赵国出面以合纵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国,胁迫魏安厘王让位于信陵君;信陵君做魏王之后,与赵国共同成为合纵轴心,全力振兴山东,十年之期,一举灭秦!

于是,便有了威势最大的这次合纵救赵,也便有了六国一举击败秦国主力大军的煌煌大胜。可是,当联军班师邯郸时,一切却都变了。

邯郸举行了隆重的犒赏大典。一路黄土垫道,清水洒尘,鼓乐大做,民众夹道欢呼。王城箭楼还悬挂了两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为"存魏救赵",左为"功高天下"。赵国君臣光灿灿排列于王城正门两侧,孝成王大红胡服居中,平原君则亲自做了司礼大臣。在一道三丈宽的红毡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鲁仲连等被赵国君臣簇拥着进了王宫大殿。

可是,大宴开始后赵王却始终不提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鲁仲连几次向平原君眼神示意,可平原君却是浑然不觉。眼见信陵君脸色阴沉下来,鲁仲连将大爵嗵的一砸大案便是一声高喊:"乐舞停!"

乐声歌声骤然止息,大殿里竟是静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鲁仲连便高声宣呼:"犒赏有功,行王封诏令--!"赵孝成王一挥手,便有一名王室大臣捧着诏书高声念了起来,从头念到尾,关乎信陵君鲁仲连者也只有三句话:"救赵大功,首推信陵君与仲连义士。特封镐城六万户,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连义士为武定君,享三万户食邑"

诏书念完,却无人谢恩,等待恭贺的赵国大臣们便愣怔了。正在举殿寂然之时,鲁仲连仰天一阵哈哈大笑,长身站起,一甩大红披风便对赵王高声道:"鲁仲连纵横列国二十余年,从不受官任爵,想来赵王未必不知也!"

赵孝成王却是淡淡一笑:"区区衣食之源,义士何须清高?"

鲁仲连却不理睬赵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纵有约,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脚?"平原君满面涨红,一拱手正要说话,却见信陵君从座中站起向赵王一拱:"魏无忌素来不愁衣食,不敢受六万户封邑。今日不胜酒力,就此告辞。"说罢竟是昂昂去了。一直惊讶沉默的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这赵酒变味啦!喝不得,告辞!"便也昂昂去了。两位统帅一走,各国的联军大将们顿觉难堪,便也纷纷去了。

眼见救赵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便拉住了鲁仲连不放,硬是将鲁仲连小越女请到了府邸小宴。席间平原君大诉赵国难处,请鲁仲连设法劝说信陵君先留在赵国闲居,容后缓图。鲁仲连却是一改谈笑风生的豪侠气象,硬是一句话不说,只埋头饮酒。平原君无奈,便以老友名义赠送两万金,要鲁仲连择地定居,以为答谢。及至黄灿灿两万金抬到面前,鲁仲连却硬邦邦道:"人言平原君高义谋国,今日看来,却连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鲁仲连除兵不图报,今日告辞,终身不复见君也!"说罢便腾腾腾砸了出去。

范睢良久默然,灰白的须发随风乱飞在肩头,捧起大陶碗便咕咚咚一饮而尽,放下陶碗便是一声喟然长叹:"世固不乏良谋长策,惜乎不逢其时,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鸟!"鲁仲连笑骂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罢,左右我是不再掺和这龌龊合纵了。

来,饮酒是正经!"大碗与范雎一磕,便汩汩饮干。

范雎放下碗一笑:"仲连此话当真,从此不再布衣纵横了?"

"不信老兄弟?"鲁仲连哈哈大笑,"仲连布衣,只没个辞官处便了。"

"范兄,仲连可是真要归山了。"小越女笑道,"他与我说好的,南下陈县拜会一位好友,便随我到会稽山隐居治学。"

"雄奇入世,节义归槽,壮哉千里驹也!"范雎衷心赞叹一句便举起了大碗,"来,浮一大白!"两人一气饮干,范雎慨然便道:"今日既知仲连归山,我便当千里送君,直下会稽!"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云游四海了,便先跟我到陈县会会这位风尘大士。"

"大士?"范雎惊讶了,"何人当得大士名号?"

"此人当今奇才,若假以时日,必成当今陶朱公也!"

"噢,原是一个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纵然富绝古今,又能如何?"

"范兄差矣!"鲁仲连一脸正色,"春秋以来四百余年,商旅蓬勃兴起,非但周流天下财货而利国利民,且多守节义大道,每每在邦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义报消息、捐献财货、舍生从戎。更有一点,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极少迁出弱小祖国,是故方有当今天下弱国多富商之异象也。凡此等等,虽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独以商道牟利而轻之乎?"

"糊涂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连生平唯受一人钱财,这便是号称商旅孙吴的田单。对么?"

"不然,后来还有这个商旅大士。否则,我喝着西北风周旋列国么?"

"惭愧惭愧!"范雎呵呵笑着抱拳一拱,又是轻轻一叹,"老哥哥书吏根底,委实是不解商旅,心下实远之。说说,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两个商人?"

"天意也!虽我何能知之?"鲁仲连诡秘地笑笑,"也许,见了此人你便明白。"

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连法眼,自然要见识一番!"

倏忽间已经是暮色降临。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闪烁出一片亮光。鲁仲连与范雎还是无休止地说着无休止地喝着,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谁也没有睡意,不知不觉间,天竟是渐渐亮了。

"晨风清凉,莫如直下陈县!"鲁仲连霍然起身。

"妙!你快马我轻车,到了陈县再大睡!"范雎欣然赞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亏你好盘算也,到陈县你便睏不得了。"

"我便不信,谁能当得睡神大驾?"范雎呵呵笑着,三人便动手收拾车马物事,片刻就绪,两马一车便飞出阳夏河谷,从鸿沟官道辚辚南下了。

鸿沟南入颖水的交会地带,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城,这便是陈。

陈虽县城,却是楚国北部重镇。天下人但说"楚头",十有八九指得都是这陈县。其所以如此,在于陈非寻常县城,而是一个风华古国的大都城。这个古国,便是陈国。周武王灭商后首封八个诸侯国: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鲜)、蔡(叔度)、霍(霍叔)、康(康叔)、曹(叔振铎)、陈(胡公满)。八大诸侯中,陈国虽位列最末,却是赫赫然别有风光。其特异处,一则是位次虽末,却与王族诸侯同享一等公爵,领百里之地;二则是周武王将自己的元女(长女)大姬婚配给了胡公满,陈国便成了外戚诸侯,尊享王族荣耀。而胡公满 部族所以成为首封八诸侯,最根本处,便在于这个部族是舜帝后裔;其次,便在于曾出兵孟津助周灭商。远古之时,舜部族居住在河东的妫水河谷 。古俗以地为姓,族人便姓了妫。出了个舜帝之后,妫部族却一直平平淡淡的蜗居在妫水河谷耕耘,再没有兴起过风浪了。骤然立国为诸侯,自然以国号为大,整个妫部族也以国号"陈"做了姓,天下从此便有了陈氏。

周武王于灭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诸侯中的六大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齐叛乱发难!于是,便引出了周公东征平乱。陈国也决然加入了王师东征大军。靖乱之后,六大诸侯悉数湮灭,首封八诸侯便只剩下了燕、陈两国。周公以周成王名义再行分封,才有了鲁、齐、卫、宋、晋、楚、郑、蔡等一班诸侯。从此,陈国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难靖乱的无上荣耀,一举成为西周初期诸侯中的赫赫栋梁。

世事沧桑,也是难料。自此以后,这陈国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三百余年的末期,陈国便悄无声息地沦落为二三等诸侯了。谁知到了春秋之世,陈国却又一次声名鹊起,成了大名鼎鼎的诸侯。

其间因由,一则是陈国地处颖水两岸,土地肥沃多有沟洫,陈人又善于耕作,农事兴旺,国人丰衣足食。于是,陈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国辄遇水旱饥谨,便多向陈国借粮。二则,陈国都城修得坚实雄峻,春秋之世又几次扩建,气势竟超过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诸侯鲁国郑国的都城,自是分外显赫。三则,陈国公室以先祖阏父曾在周武王时做陶正为荣耀 ,自诩陈人"善营作",君主代代好商,为商旅大开国门:免去关隘税收,大召列国商旅入陈,官市之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渐渐地,陈国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风华之地。

若仅仅如此,这陈国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绝不会如后来那般蔑视陈国。偏偏是风华浸淫之下,陈国君臣耽于奢靡,国君大臣竞相以玩乐为能事,淫靡之风大兴,种种丑闻不断随着商旅车马流布开来。流风日久,陈国便渐渐糜烂了。

传到第十八代君主,陈国终于出大事了。

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陈灵公。灵者,窃国之谓也。以"灵"字谥号于国君,大体都是乱国失国之辈。古人很睿智,创制了谥法,便是在人死之后将其生前作为品行给予一个总评定,加给死者一个称号,从而弘扬王道君德,贬斥奸恶劣迹。《周书》云:"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车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国君之号,由礼官提出经大臣公议而定。臣下之号,则由国君颁赐。应当说,直到秦汉之世,古人对谥法还是很实在的,所加称号,大体百不失一。不若后世将谥法变成了歌功颂德的廉价伎俩。譬如春秋之世还有一个晋灵公,便同样是一个忠奸不辨昏聩致乱的国君,酿出了"赵氏孤儿"的悲剧,导致晋国从此衰亡。这个陈灵公却更是荒诞乖戾,即位之后一件正事未做,却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齿的最大丑闻--

时有郑国少女名姬,貌美痴淫,嫁给了陈国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个儿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仆便有传言,说是家主不堪夏姬昼夜痴淫,硬是给累死了。流言不胫而走,喜好淫乐的陈灵公便以抚慰亡臣之名进入夏府,与夏姬私通了。另有两个大臣,一个叫孔宁,一个叫仪行父,都是陈灵公寻常淫乐的伴当,闻得消息,便也先后与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贴身衣衫,在大殿朝会后相互观瞻品评,看谁的藏品是真正的亵物。后来,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讳,公然与夏姬一起宣淫于夏府,指着在厅廊外习武的夏征舒,高声谈笑争论是谁的儿子?话虽风出,夏征舒听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一天夜里,陈灵公从夏姬寝室刚刚出来,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杀了。赶来接活儿的孔宁、仪行父大惊失色,便连夜逃亡楚国去了。

其时,楚国正是雄心勃勃的楚庄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闻消息,楚庄王立即带领大军入陈靖乱,杀夏征舒,灭了陈国,将陈地变成了楚国的陈县 。不久,中原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盟声讨楚国"不奉王命,僭越灭陈",要出兵干预。面对强大压力,楚庄王便将陈灵公的儿子陈午拉出来重新做了国君,算是恢复了陈国,这便是陈成公。

虽则复国,陈国的名声却因这一特大丑闻而一落千丈,始终只能战战兢兢地做楚国的附

庸,在诸侯争霸的夹缝里生存。又过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晋国的四大部族(智、魏、赵、韩)已经将这个最大的老诸侯掏空,晋国再也无力主持诸侯纷争的"公道"了。其时楚国势力大涨,便一举出兵灭了陈国,再一次将陈国变成了陈县。传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陈国,便永远地消失在战国前夜了。

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晋而天下进入战国只有四年 。

陈国归楚,楚国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时楚国的腹地虽然在荆山云梦泽一带,被天下称为"荆楚",但因长江下游有吴越两国,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两岸与岭南之地尚是蛮荒未开发之地,要谋取丰腴土地与人口财货,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数百年,楚国的有为君主从来都将北上中原争霸当做拓展楚国的第一要务。对楚国而言,争夺中原只有两个方向最理想,其一是老路,从东北上与齐国争土;其二是新路,越过淮水北上,正面进入中原与三晋争夺土地人口。然则,三百余年过去,楚国始终没有大胜过齐国,这条老路眼看是劳师费力而没有结果了。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天缘巧合,压在淮北的最大诸侯便是陈国。灭陈而占据淮北,便是春秋战国之交楚国最大的梦想。楚庄王闻陈之乱而毫不犹豫起兵,这便是根本原因。历时百余年,楚国终于梦想成真,陈国变成了楚国陈县,楚国如何不大喜过望?

灭陈得地,楚国的第一要务便是延续陈城的商旅都会传统,将陈地变为楚国汲取中原财富的最大吸盘。为此,楚惠王将陈县令升格为"上执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担任。上执圭是楚国第三等高爵,仅次于君、侯两级,因有楚王亲赐圭(长条形礼器玉)而得名,封地相当于附庸小国之君。左尹,则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说,陈县令实际上是由做过副丞相(左尹)的大臣担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时还高!就实而论,楚国将陈地陈城看做重镇经营的。但在名义上,却只将它做一个县。这便是楚国君臣的高明处:麻痹中原诸侯,宣示自己对中原垂涎的陈地并不如何看重。

如此一来,陈县便成了中原边缘最为繁华的商旅都会,与大梁、洛阳、新郑这三个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会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于陈城既非当时都城,却又有大诸侯都城的文华底蕴与商旅传统,纯粹的商旅天下,几乎没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没有大都城的诸多官府与关节的必须应酬,商人只要缴了税金,便再也无人过问其它了。久而久之,这陈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乐园,非但中原各国商旅云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过江之鲫,大凡在大国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资财货,在这里都是应有尽有。白昼大市,夜来海市,吞金吐玉出铁进盐聚敛财货醉死梦生,陈城的每个时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惊胆战的生死关头。

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业作坊的渊薮之地。作坊云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纷至沓来寻觅生计。这里没有"料民"法度 ,对所有人口都不盘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隶,还是饥民逃国,亦或杀人越货的罪犯,只要有人雇佣收留,便再也无人问你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这陈城人口便是纷杂无计,冠带轺车如云,贩夫走卒如流,锦衣满街,饥民当道,各色人等汇成了汪洋恣肆的大海。

于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头陈城,天府鬼蜮"的说法。

说也奇怪,如此一个长鲸饮川般吐纳天下金钱财货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边缘,楚国却没有大军驻防。直到战国末世楚国将都城北迁到陈,陈城一直都是兵不过万,吏不过百,几乎是无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进入战国近二百年,竟没有一个国家试图争夺陈城,也没有一个国家声讨楚国坏了世道人心,更没有列国盟约压迫楚国改变规矩。大国小国都对陈城视而不见,也从没有一个邦国限制过商旅入陈

倏忽之间,陈城商风便蓬蓬勃勃地弥漫了淮北。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99章


鲁仲连一行进入陈城,正是凉爽的早晨,也正是陈城街市最热闹的辰光。

长街两侧全是大木搭起的连绵板棚,棚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望不到尽头。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贾商铺,柑橘、丝绸、兽皮、麻布不一而足。最显眼者,便是短兵器商铺显然多于其它商铺。一眼望去,吴钩、越剑、胡刀、韩弓、兵矢的幌子随风摇荡相连,令人目不暇接。拐过街角便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街,青砖大屋鳞次栉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邻而立,盐社、铁社、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锦衣商人的精巧轺车与运货牛车交相往来,辚辚隆隆之声连绵不绝,气势却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来往行人的服饰更是色彩纷繁,既不是楚国郢都的满街黄衣,也绝然看不出任何一种色彩的服饰占据了主流,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飞舞,教人眼花缭乱。

"四海杂陈,竟不知谁家之天下也!"范睢不禁便是一声感叹。"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鲁仲连不无揶揄地一句,便指点着车马人流高声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势也,岌岌之危也,见仁见智了。"见无回话,范雎回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又一条街口,旁边牵着马的鲁仲连目光只在人群中巡睃,便问一句,"仲连找人么?"

鲁仲连遥遥一指:"看!那里。"

一眼望去,只见前方十字路口的热闹处树着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人正在大声喊话:"进山伐木,日赚五钱,愿去报名啦!"木板周围聚着一群又一群衣衫破旧身背小包袱的青壮男丁,围着木板指指划划。距木板丈许之地,立着一顶大帐篷,一名麻布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给一些人发放小木牌。领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帐旁的草席上,此刻已经坐了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鲁仲连将马缰交给小越女,"你且等等。"拉着范雎便过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画:左上方是三人伐木(两人拉锯,一人斧砍),右中间是两枚刀币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显眼的画面--农人盖屋的热闹景象!

一个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盖三间砖瓦房,值!"

同伴连连点头:"值值值!快走,报名!"拉着粗黑男子便向大帐篷挤了过去。

鲁仲连笑了:"又有新点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旧事,妙个甚来?"范睢不以为然地笑了。

"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随我来!"

鲁仲连哈哈一笑,拉着范雎的手便向大帐篷走了过去。帐篷前的中年人连忙迎了上来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在下这里不做生意,尚请见谅。"鲁仲连也不说话,只从腰间皮袋摸出了一枚小铜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风尘劳顿,在下却是卤莽了。敢问,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鲁仲连一拱手道:"多有叨扰,敢问先生在否?"中年人却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过去对几个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几句,回头过来一拱手,"先生,请随我来便了。"鲁仲连笑道:"我等还有车马在街。莫耽搁足下活计,你只指个路径便了。"中年人谦恭笑道:"先生初来,只怕我说了先生也是难找。车马在下已经看见了,自有人随后赶来,先生无须操心。"堪堪说罢,便见小越女笑吟吟走了过来道:"车马妥了,走吧。"白衣人一声请了,便领着三人向一条稍许僻静的石板街走去。

范雎心下忐忑,便拉着鲁仲连低声道:"你没来过陈城么?"

"陈城找人,天下一难。"鲁仲连笑道,"你倒是来过,不也一抹黑了?"

"我说的是,你与他们相熟么?"范雎不禁便有些着急。

鲁仲连嘿嘿笑了:"莫担心,此人办事之周密,不下于你那秦国法度。我倒是盼着他有一个疏漏处,好扬眉吐气地骂他一顿,可十几年都没等着,你说丧气不了?"

见鲁仲连如此笃定,范雎也不再说话,只打量着街巷走路了。范雎细心缜密,对陈城老街市的格局还是清楚的,走着走着,心下不禁便是一紧,此人有何神通,如何能住进这等所在?陈城是不法商旅之天府,江洋大盗之渊薮,莫非鲁仲连结交了个游侠道人物?

原来,走出这条林荫夹道的幽静石板街,左拐便是一条砖铺小巷,入口处两排厚实简朴的青砖瓦屋,临街墙上却有两个大字"死巷"。分明死巷,麻布长袍的中年人却悠悠然丝毫

没有停步。数十步之后,两边便没有了一间房屋,只是一色的老砖高墙,遮得巷道幽暗得如同深深峡谷。幽暗中行来,范睢蓦然想起了章台宫的永巷秘道,心下顿时恍然,这是进入了古陈国的老宫殿区!

出得这条大约两三百步的峡谷巷道,果然便是一片高墙包围的宫城。一眼望去,面南城墙竟连续有五六个城门,东边几个城门车马不绝,眼前两个城门却是幽静非常,硕大的铜钉木门都紧紧关闭着。跟着麻布长袍者走到最西边门洞前,便见城门正中镶着一方铜牌,却是没有字的铜块。长袍中年人走进门洞,用一支长大的铜钥匙打开墙上一方铁板,伸手进去一扳,沉重的大门便轧轧开了。

走出幽深的城门洞,眼前却是一道横宽十余丈的巨大青石影壁,影壁上赫然镶嵌着四方铸铁,却也是一字皆无。小越女咯咯笑道:"铜铁上墙却没有字,这位老兄甚个名堂?"范雎笑道:"有底无字,便是字在心中,左右不是暴殄天物了。"鲁仲连哈哈大笑:"还是范兄了得。此公正有口头语,大道在心。"范雎点点头道:"平和不彰,也算难得也。"

说话间绕过影壁,便是眼界大开:一片高大厚重的砖石房屋沿着中间一片碧绿的水面绕成大半圈,大屋后面却是一片参天大树,遮住了来自任何方面的视线;整个所在幽静空旷之极,看不见一人走动,竟仿佛进入了山谷一般。范睢四面打量,便是微笑点头。

"范叔看出了奥妙?"鲁仲连饶有兴味地问。

范睢指点着道:"这片高房大屋该当是一片储物仓库,中间水池或是防火而设。后面大树成荫,确保库房阴凉干燥。主人倒是用心也。只是,唯有一处我却不解。"

"范叔也有难题么?"鲁仲连不禁笑了起来。

范睢伸手一指两座很高的石屋:"如此之高,又是石墙,却是储存何物?"

鲁仲连回身向中年人问道:"你说,高大石屋储存何物了?"  

"我等各司其事,在下不知屋中何物。"

范睢笑道:"此乃老陈国宫城,也许本来就有那些高房大屋了。"

"非也。"麻布长袍者摇头,"这是先生后来特意加高的,并非本物。"

鲁仲连一挥手:"走,找到正主儿自会明白,我等唠叨个甚来。"

麻布长袍的中年人一抬手,便有一支响箭带着长长的啸音与红色火焰掠过水面直飞对岸,片刻之间,便有一只乌篷小舟悠然飘来泊在了眼前一方石码头前。中年人拱手说声请,三人便相继上船。小船划开,却见岸上的中年人已经匆匆去了。小越女便不禁笑了:"这老兄行径,竟很有些墨家风味也。"范雎却摇摇头道:"同是军法节制,墨家讲求一个义字,此公却是讲求效率以牟利也。那人如不及时回去,街市雇佣伐木事岂不误了?"鲁仲连不以为然地笑了:"商旅为牟利而生,谁能外之?然此公有言:义为百事之始,万利之本。你说他求不求一个义字?"范雎哈哈大笑:"奇哉!自来义利相悖,此公却将义做万利之本?""还有呢。"鲁仲连高声吟诵着,"不及义则事不和,不知义则趋利。趋利固不可必也。以义动,则无旷事矣!如何?"范雎惊讶道:"此公能文?"鲁仲连笑道:"我只看过他写下的两三篇,也不知写了多少?"范雎便是喟然一叹:"如此立论,匪夷所思也!"小越女笑道:"若无特异言行,田单如何服得他了?""怪也。"范雎笑了,"田单以商从武,此公以商从文,这商旅奇人如何都让你鲁仲连撞上了?"鲁仲连哈哈大笑:"以范兄轻商之见,只怕撞上了也是白撞也。"范雎正要辩驳,小越女却突然一指岸上道:"仲连,那不是他么?"

此时小舟将近岸边一箭之地,范雎已经看得清楚,岸边大柳树下正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正如玉树临风。鲁仲连连连挥手间便是一声长呼:"不韦,我来也--"

朗朗笑声随风飘来,白衣人大步走到岸边遥遥拱手:"仲连兄,我已等候多时了。"

小舟如飞靠岸,鲁仲连笑道:"足下耳报何其速也?"

"仲连兄载誉南归,不韦岂敢怠慢?"

说话间鲁仲连小越女已经飞身上岸,与白衣人执手相握,便是一阵豪爽大笑:"呜呼哀哉!偏吕子常有妙辞,骂鲁仲连逃官逃金,是为沽名钓誉么?"

小越女不禁笑道:"仲连心穴,只有吕子瞅得准也!"三人便是一阵快意笑声。

范睢却是缓步登岸,随意打量得岸上人一眼,不禁便有些惊异了。此人身穿一领白中带黄的本色麻布长袍,脚下一双寻常布履,长发整齐地扎成一束搭在背后,头顶没有任何冠带,通身没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不黑不白,颌下没有胡须,脸上没有痣记,一身素净清雅通体周正平和,分明是没有一处扎人眼目,却教人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记。范雎看多了周身珠宝锦衣灿烂的商人,实在是没有见过如此寒素布衣的大商,一时竟有些疑惑迷糊起来,仿佛走进了一座幽静的山谷书院,面对着一个经年修习的莘莘学子。

"老兄快来!"鲁仲连大步过来便拉住了范睢的手:"来,这位便是此间主人,商旅大士吕不韦。不韦兄呵,这位是我一个老友,张睢,魏国隐士。"

范睢一拱手道:"一路多闻吕子言行,今日却是幸会。"

吕不韦谦和地笑着一拱手:"先生不世高人,不韦何敢当一'子'字?若蒙不弃,先生便如仲连兄一般,但呼我不韦便是。"

"不韦真有说辞。"小越女一笑,"但凡先生,就是不世高人了?"

吕不韦依旧谦和地笑着:"先生清华峻峭,绝然大有来历,日后尚请多多指教。"

"书剑漂泊,胸无长物,岂敢言教。"范雎心下惊诧脸上却是淡淡一笑。

鲁仲连左右望望两人,向范睢丢个眼色,便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吕不韦却是浑然不觉,只微微笑着逐一拱手:"先生、仲连兄、越姊,请。"便领着三人走进了凉风悠悠的树林。出得树林,循着一条草地小道便到了一座庭院前。庭院门厅并不高大,却是一色青石板砌成,厚实得古堡一般,门额正中镶嵌着三个斗大的铜字--天计寓。

"天计寓,出自何典呵?"鲁仲连兴致勃勃地打量着。

"天道成计然。"吕不韦笑着,"执事们都说有个名字好说事,我便凑了一个。"

"妙极!"鲁仲连拍掌赞叹一句回头道,"张兄讲究大,可有斧斤之削?"

范雎揶揄地笑了:"智辩莫如千里驹,你都妙极了,我能说甚?"

"呀!下回我偏要你先说。"鲁仲连哈哈大笑,"不聒噪了,进去说话。"

这是一座全部由小间房屋组成的紧凑庭院。一过影壁便是头进,两厢房屋时有身影进出,虽都是脚步匆匆,却毫无忙乱嘈杂之象,穿过北面厅堂,第二进依旧如故。吕不韦指着第二进厅堂道:"这是总事堂,与后院不直通。这厢请。"便领着三人从厅堂东边的一道拱形石门入了第三进,刚绕过一道影壁,便见眼前竹林婆娑清风洒洒,暑气顿去一片清爽。

鲁仲连笑叹一声道:"几时得如此清幽所在,直是一座学宫也!"吕不韦笑道:"那几年仲连兄正忙着即墨抗燕,还不知道陈城鱼龙变化。这里原本是老陈国旧宫,楚国为招揽商旅,划做六门高价开卖,我便买下了这最后两门。"小越女粲然一笑:"哟!毋晓得你是王侯商人也,宫殿呢?""越姊想住宫殿,难矣哉!"吕不韦一阵爽朗大笑,"四门宫殿的主人,目下是楚国猗顿、赵国卓氏、魏国白氏、秦国寡妇清。我这两门,只是原来的宫室府库与一片园林空地,却是没有一座宫殿。"小越女惊讶道:"如此说来,你与天下四巨商比肩了?"吕不韦摇头微微一笑:"若论财力根基,不韦尚逊一筹。"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范雎却突兀插进一句:"若论心志谋划,足下却不屑与之比肩也。"吕不韦一个愣怔,鲁仲连却是哈哈大笑:"有理有理!你只说,何以见得?"范雎侃侃道:"买府库而不买宫殿,求实用而不务虚名,此乃商家大道也。不若四巨,徒然昭彰天下,实则置身于火山之口也!此等谋划,此等心志,岂是只知彰显财力之商人可及?""高明也!"鲁仲连不禁拍掌赞叹,"老兄总算揣摩着不韦根底了。"吕不韦悠然一笑:"先生如此说,不韦却也无从辩解了。这厢请。"

从碎石小径穿过竹林,便见一片碧绿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两座茅亭,四周却是高大笔直的胡杨林参天掩映,幽静肃穆直如草原河谷一般。鲁仲连摇头道:"宫城起茅屋,不觉刻意么?"吕不韦笑道:"这是一片废弃园囿,将势就势而已,管不得别人如何想了。"小越女对鲁仲连咯咯笑道:"晓得无?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凉不透不漏,与竹林草地正是相得益彰,就晓得青砖大瓦好!"

三人一阵大笑,说话间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见正中门额上赫然三个铜字--利本堂。鲁仲连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却先说,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详便道:"足下是濮阳卫人了。"小越女先便惊讶了:"噫!你却如何晓得?"范雎指着门额大字道:"此乃魏字。濮阳卫国,文字从魏,只是将右立刀外勾,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怀故国,便有此等怀乡之刻。"吕不韦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烛照,在下正是卫国濮阳人氏。"鲁仲连一挥手道:"莫得敲边鼓,你只说,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藏大义,其间真意便是义为商根。"

"其二?"

"如此立论,有断无解,其意终究难明。"

"老兄是说,义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将'义为利本'之立论著一大文,剖析透彻,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好!"鲁仲连拊掌大笑,"不韦,看来你这立论还立得不扎实呵。"

"谈何立论?"吕不韦谦和地笑了,"我是随心而发,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说,那是先生仲连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韦却是不敢想了。"

"呀!"小越女便是一声笑叫,"述而不作,不韦岂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齐大笑。吕不韦便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个时辰,日昳时聚首痛饮如何 ?"时当正午,鲁仲连三人一路车马颠簸,倒也真是汗湿重衣身心疲累,听得吕不韦如此安顿,便一齐点头说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仆人过来,将三人领到了茅屋后厅,片刻之后,粗重的鼾声便从幽静的后厅弥漫了出来。

片时之后,小越女先醒了过来,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便叫醒了鲁仲连,正要再去叫醒范雎,却见范雎长袍散发悠然到了门口。小越女讶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刻也就是了,真到梦乡一个时辰能回来?"尚在懵懂的鲁仲连嘟哝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炎炎夏日,却凉得通透,倒头便不想起来。"范雎揶揄笑道:"仲连兄几时做了村叟,没看见榻后那个大铜柜么?"鲁仲连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个冰柜,怪道凉爽得三秋一般也。"范雎道:"我那丞相府也只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柜?你来看,"走过去便咔哒拉开了大铜柜指点着,"这冰柜内分三层,每层盛冰足足两大桶。屋内但有凉气弥散,却是一滴水也没有!墨家善工,弟妹说说,这化冰之水哪里去了?"小越女在凉冰冰的高大铜柜上敲打了一番笑道:"这铜柜层层密封,柜底当有一支铜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寻常但管添冰,却无须理会水路,当真机巧也。""吕不韦,异能之士也!"范雎感叹一声,"我便是揣摩这冰柜奥秘,竟没得合眼也。"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为天下技能尽在王室官府也,该当开眼!"

正在笑谈,却见一个须发雪白的红衣老人在门外深深一躬:"三位贵客,先生有请。"鲁仲连说声走,三人便随老人来到了茅屋正厅。

吕不韦正在厅门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仅仅是头上增加了一顶竹皮冠,却顿时平添了一份肃穆敬客的庄重。范雎心知吕不韦与鲁仲连夫妇交谊甚深,此番礼敬皆因自己是初交宾朋而起,便是遥遥躬身,虚空做捧物状肃然道:"张雎惜无腒头以敬,谨奉鲁子之命一见。"虽只寥寥一句,却是大有讲究。依据古老的周礼:士初相见,主人当衣冠齐楚迎之,来者则当以雉(野鸡)为礼物;冬日用带长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风干的雉);拜见之时依据时令,来者面北对主人将雉或腒横捧于双手,雉头或腒头朝左(左手为东为阳),礼辞便是"某也愿见,无由达,某子以命命见。"范雎堪称饱学,此刻见吕不韦带冠迎出,便以此等拜会古礼做答,心思只看吕不韦如何应对。

吕不韦却是谦和地笑着迎了上来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韦何能应对得当?寻常只知衣冠礼敬这句老话,便拎了顶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却是平添拘谨,先生见笑了。"说罢便顺手解开冠带拿下竹冠,"还是随意好,与先生一般的散发布衣。"

鲁仲连却笑了起来:"虽说张兄心思把得细,终究却是不韦迂腐了一回,好!"

"说人迂腐,还有个'好'字?"小越女笑着瞪了鲁仲连一眼。

"当真好也。"鲁仲连一脸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韦一个疏漏,今日让张兄了却了我这心愿,能不好么?"

四人一阵大笑,便相继进了茅屋正厅,略一打量鲁仲连便笑了起来:"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却只盯着北面墙下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端详。吕不韦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请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连忙便推着鲁仲连坐进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东手侧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侧席。吕不韦是主人,便与鲁仲连相对,坐了南席。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