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咏:看一本恶书,知一个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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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侯文咏仅仅说了“在当代西门庆就是成功人士”,那么在这个“雷人语录”满天飞的时代,也没什么稀奇。但是,他的新作《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有更多新鲜又不乏深刻的解析,例如潘金莲为何会一步步沦落?《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想告诉读者什么,现时代又有什么价值?接受生活周刊记者专访时,侯文咏一一道来。
  
  
  学习善但也要了解恶


  生活周刊:你在《没有神的所在》的序言里说,自己是15岁时第一次看《金瓶梅》的,当时有什么感受?
  侯文咏:那不能算看,是问同学借来的,偷偷地看(笑)。翻过就还了,和大多数人的印象差不多,没把它当一回事。
  生活周刊:是说《金瓶梅》里有不少露骨的描写,不能公开化吧?
  侯文咏:对,所以这本书出版时会有很多删节嘛。可现在网路那么发达,很多东西超过它太多了,书中涉及性的部分我们都见怪不怪了。时代在变化,我1992年来内地,大家穿的衣服和现在很不同,如果把现在女生穿的裙子放到那时,不可想象(笑)。
  生活周刊:那今天重读这部小说有什么意义,它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侯文咏:我觉得传统的道德讲好不讲坏,教忠教孝、教善良,那这有两个问题:第一,以前大家都读圣贤书,可是,很多大奸大恶是读圣贤书出来的(笑),这代表说,只读圣贤书未必就会做好事。第二,我们的人性有善有恶有好有坏,只教善的好的,你看世界就很浅薄,当你踏入社会,会遇到问题。好像一个医生,只学生理学,却没有学病理学,看到病人,没辙了。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复杂,你对“潜规则”不了解,就会很挫折、很难过,不能承受。这是个问题。我们应该合理地给小孩子看到世界是有善有恶的,那么当你碰到善,会提醒自己,还有恶;而碰到恶,会有自信说,世上还有善,不必绝望。
  生活周刊:很多人觉得《金瓶梅》只是在宣扬恶?
  侯文咏:我不觉得,因为这些恶人到最后也没好报啊(笑)!相反,现在市场上充满了教你职场潜规则的书,我比较担心。它们告诉你,只要能成功,那你就踩着别人上去好了。《金瓶梅》也有潜规则、职场斗争,但它也反省:如果你只重视物质、权力、名位,即便统统拥有,就会快乐吗,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吗?它只是让你看到人性本身,理解之后我们对人性也有了理解。《金瓶梅》是透彻的,并不是一味地给你看社会是坏的。

  每一种存在都有因果

  生活周刊:这种理性的分析态度,和你是医生有关吧?
  侯文咏:对,学医的很理性,比如我看癌症患者,一定会研究癌症是从哪里发生,又会转移到哪里去?如果用文学角度看癌症,就会说:癌症啊你好可恶,侵犯我的生命,同胞们我们要团结起来消灭癌症!这在我看来是没有意义的。那我看兰陵笑笑生的这本小说,发现他的观点就很像一个医生。
  比如潘金莲,传统说法是这个女人坏,杀人、淫荡。可兰陵笑笑生让你看到,她从王招宣被卖到张大户,再跟武大郎,没有一次她可以做主,总是被卖来卖去,越卖越糟,她没有路了,想要突破那个困境。从勾搭武松到跟李瓶儿联手打败“旧人党”,她获得了一定的自主能力。可当李瓶儿生了儿子,独受宠爱,潘金莲又失去了权力,当年那种身不由己的恐惧回来了,她没办法控制。潘金莲不爱钱,她的人生目的无非是我要当家作主,不再被卖来卖去。她被这种想法逼疯了,虐待丫头,还去搞谋杀。你会觉得这个人真坏,但也会知道她的起承转合,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坏。
  生活周刊:所以你在书中说,潘金莲是个“合理的人”?
  侯文咏:对,过去对潘金莲的理解,如《水浒传》,认为她是非理性的。她为什么杀人?因为坏、因为淫,这不能满足我,医生不这么看事情,癌症不是因为它坏,才杀人。我看到的潘金莲可恶、可怜、可悯,是一个“合理的人”。换成别人,在她那个处境可能也会这样。
  生活周刊:那怎么看待西门庆,他拥有金钱、权力,可不像身不由己的潘金莲?
  侯文咏:照传统观点,他是很过瘾的,虽然大家嘴上骂他(笑)。但你慢慢读下来,发现西门庆很孤寂。他从不敢问女生爱不爱自己,因为问了也没用,他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爱他的钱。他有一种孤寂感,又说不出来,只能靠放荡自我麻醉,就那么几秒钟、几分钟,他忘记了,可放荡完以后,又陷入孤寂,就这样恶性循环。《金瓶梅》写得很细腻,很清楚。另一方面,西门庆是很坏,可作为商人,他非常懂得潜规则。

  一个悲愤的作者

  生活周刊:这样看来,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金瓶梅》是怎么回事?
  侯文咏:我是念西方翻译小说长大的,一直说西方小说的技法比中国高,可三四十岁重读《金瓶梅》吓了一跳!传统小说是有个大帽子的,很直白——水浒为了狭义、西游为了成就、三国为了梦想,包括经典孔孟,都是教我们怎么做人,都是给答案的。可这本书是一个相反的东西,它不给答案,它是在质疑:不许大家公开讲欲望,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只讲欲望,又是什么样子?这是从前没有人问过的“大哉问”。
  生活周刊:这样一个独特的作者,你觉得他的性格、经历会是怎样的?
  侯文咏:美国有个研究,如果是谋杀惯犯,他会留下作案手法。兰陵笑笑生也是个“惯犯”(笑),他在书中留的痕迹我都有提到。他可能自况为世人眼中不成材的人,满纸荒唐言,跟《红楼梦》相似。再当道,是应该被乱棒打死的。
  以他在书里的见识,肯定是五品官以上,在朝廷里待过。他有钱过,过过好日子,他懂音乐,他懂药理,他懂古董,人生有过辉煌。晚年,他默默退到了一个小格局,偷偷摸摸地写。他是悲愤的,有话要说,牺牲生命在所不惜。这个了不起,罗贯中写书拿出去卖,他不能,卖出来是死路一条。那他写这本书为什么呢?我觉得是有必须抒发的悲愤。
  生活周刊:他悲愤什么呢?
  侯文咏:我的书名是《没有神的所在》,“神”指精神的价值,《金瓶梅》里却完全不存在,每个人都在计较手段、权力、交换。小说里那么多男男女女,那么多露骨描写,但没有爱情。现在的人也是啊,每一天睁开眼,都在算计:我今天跟你谈个恋爱,你的房子、背景怎么样啊?晚明时资本主义萌芽,可就萌芽了那么一小段,兰陵笑笑生就看出了问题:人可以为了钱放弃最爱的东西!所以《金瓶梅》不止讲晚明,也在讲很多时代的心态。不能说我们是同样的人,但我们在追求同样的事。

  人到底该为了什么活

  生活周刊:你让我们了解了这些层面,可这以后呢,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潜规则,我们是顺从、对抗或远离?
  侯文咏:我和现实之间,总是处在一种“拔河”状态(笑)。我不会躲得远远的,像孟玉楼,她是小说里最善终的,也最可悲。在那样一个乱世,她把所有的聪明都用来求太平,不要招惹人,终于成功“退隐”。可是,我们中国人最好的下场难道就是没有灾难?那我们的文明未免太消极了吧!当然我也不会很激烈,说“我要和你斗”,头破血流的。我们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你要给病人治病,先要说服他吃你的药吧?像我这本书,你读完了,我的看法渗透一点给你就够了。
  我想,这也是《金瓶梅》想提示读者的:西门庆是很成功,什么都得到了,可他并没有快乐。那你会反思,我真的快乐吗?要不要留一点时间去追求精神价值,能让我安定些呢?过去那时代有,我外祖母生前住二楼,每天像连续剧一样听二三十个孙子讲故事,好快乐。到后来是我们这些什么都有的人,主动去找外婆聊天,从她那儿获得快乐。老太太什么都没有,可她有“神”啊:她爱着自己的子孙。《金瓶梅》告诉我们,生活中不是只有情场、商场、职场,你要好好问自己:到底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