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到人,从传说到史实 ——纪录片《清水祖师》创作随感 文/褚红霞

 
 

    清水祖师是一个传奇。他7岁出家,47岁才一举成名。一生没有任何佛学经典传世,却因为治病救人,修桥造路而在死后被尊为神灵。上千年间,清水祖师一直被闽南人视为完美的道德典范,世代顶礼膜拜。族群用无数的神话传说为他编织着光环,耀眼的光芒却让更多局外人无法看清他的本来面目。

    纪录片《清水祖师》就是要完成从神到人,从传说到史实的转换,还原一个相对真实,有血有肉的清水祖师。

    人类追求真实、获知真相的愿望之强烈,大概仅次于对真理的向往。纪录片不妨说就是这一愿望的产物。确定了这个主题后,我们一度很困惑——怎样才能让人们从纪录片中感受到真实?

    传统纪录片把追求客观真实视同生命。这种使命感与史学有关。作为一种重要的影像形态,纪录片在英语中的原意即为“档案记录”,可见它在起源上就与历史难分难解。但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历史存在虚构,但从来秘而不宣。“当史料素材不足的情况下,可以有虚构、想象的成分,以虚补实”。这便是历史的真相。但历史从来都以完全真实的面目出现,只承认其写法有文学性、艺术性,其内容的真实性则不容置疑。

    从理论上来讲,纯粹的纪录片最打动人心的力量是它的纪实性,应该是客观的现实再现,是应该把编导主观情感隐藏起来,或者是剔除掉,通过客观记录现实生活和物象,让观众通过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知识阅历来对事件作出评判,也就是说,编导人员不应该用煽情的表现手法去说服观众,而是用客观的材料让观众信服。尽管这样的纪录片在实践中是不可能,因为无论编导如何客观记录对象,那些镜头和画面都是经过编导的精心选择后拍摄剪辑而成的,必定加进了编导的主观倾向。

纪录片人应知晓,任何人都无法占有全部真实,宣称自己完全真实,恰恰是一种不真实。历史人物纪录片的拍摄对象是已逝去的历史人物,但历史并不提供所有的细节和相互之间的联系。因此,创作者必须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将断续的历史片段按照事物的内在逻辑连接起来,但依据的内在逻辑也必须是真实的,称之为选择真实。选择真实是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追求纪录片主题审美选择的反映,是创作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做出的情感表达。正是因为选择真实才使纪录片与历史教科书有了重要的区别,也让同一段历史在不同的创作中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带有了创作者的主观烙印。

历史人物纪录片的真实,饱含编导对历史人物真实的认识和感悟,以历史和审美的眼光,透过历史真实的表层,对个体人物命运与大历史的交融做出揭示和发现。尽管历史的内蕴常常被时间的尘埃所遮蔽。但是,发掘和表现历史真实的本质,从不同的侧面以不同的方式反映和表现对历史真实某些本质方面的认识和感悟,却是优秀历史纪录片共同的品质。

 

 
 

这就需要导演组在前期采访以及整个拍摄过程中,仔细寻找和挖掘有情趣的能形成故事元素的动人情节和事件,并以此构成全片的主要叙事段落和“闪光点”、观众的“记忆点”。剧本创作时在保证内容真实的前提下,适当借鉴剧情片的创作手法。精心编排叙事主线与副线的关系,人物、动物等被拍摄主角与配角的关系,主要人物、动物与周边环境的生存互动关系,主要被摄对象等具体事件与大背景(历史、社会、文化、政策等)的关系。

导演组深知,即使是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他的描述中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主观的色彩。加达默尔认为,“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必须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实在性。因此我就把所得的这样一种东西称之为‘效果历史’。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种效果历史事件”。

    即便如此,历史真实仍然是纪录片创作者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因为历史真实是一种力求客观的已然的真实,一种确定的真实,也就是说在历史上是有据可查的,是历史上的确存在的真人真事。因此,历史题材纪录片的创作者必须对影片中所涉及到的每一个历史内容,包括细节在内都必须采取高度负责的态度,而且必须贯穿于创作的各个环节,真实而客观地探触历史的真相。然而作为一种电视文体的历史纪录片,由于种种限制,不可能事无巨细像历史年鉴一样诉说历史,它只能在纪录片基本规律的框架下,尽可能忠实地对历史进行重构。

    纪录片《清水祖师》查阅了大量史料,从中梳理出祖师民间信仰的形成。以1156年至1208年约五十年间为例,与清水祖师相关的大型民间请神活动就有22次,地域涉及安溪、永春、泉州等十余个县府,内容涉及祈雨、祛病、消除蝗灾……凡此种种从这组史料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清水祖师作为信仰神所行使的职能在他身后的百余年间已经被大大扩展,从祈雨治病飞升为几近无所不能。这种信仰已经不再局限于安溪一处,而是超越了地缘和宗族界限,吸纳了越来越多的信众。它正在寻找一种民俗化的方式落地,散落纷杂的民间思想逐渐汇拢为一种统一成熟的思想体系。正是这些,促成了清水祖师荣膺闽南民间四大信仰神之一。

    面对这样一个影响了上千年的历史人物,如何展现其恢弘的一生,“真实再现”是一个重要的手段。纪录片大师伊文思的《博里纳奇矿区》,“英国纪录片运动”的名作《夜邮》等,其中一些重要段落都是通过“重演”才拍摄完成的。但他也同时告诫我们:“扮演是一件非常脆弱的武器,使用起来时要非常谨慎。”

    作为一部探索文化精神力量的历史文化纪录片,《清水祖师》介于纪录片与剧情片之间,大胆地选用非专业的演员,有演员而又没有台词,是纪录却又通过演员模拟再现,使剧情所产生的情感冲突找到了真实的寄托点,也让观众们更加直观地走入那段历史。

    在拍摄思路上,注重细节挖掘和情境再现,在尊重大量典籍记载和出土文物历史属性的前提下,发挥大胆想象,把文字的浪漫与描述转变成影像的严谨与真实,最大限度走进每个历史的深处,借助多种影像手段和多媒体技术完成表现需求,严格遵守人文历史纪录片的规则与方式,根据叙事主体的特点,在行进中完成历史的复活。

    于是,我们展现给观众这样的开篇:

    每年农历新年的正月初六,福建省安溪县境内的蓬莱镇——这个中国版图上的小角落就会变成整个闽南人精神世界里的焦点。欢愉,流淌在这里的大街小巷。与此同时,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以及更多地方都在与这座小镇遥相呼应着,无论在本土还是在异邦,大约有几千万闽南人都沉浸在同一场盛大的集体狂欢中。相隔千里或者万里的人们能够在此刻心意相通,不仅是因为血脉乡情,更源自他们对同一位先人的群体追忆。

在叙事方式上,我们强调尊重历史但跳出历史看历史的风格。整个片子的基调是富于洞察力的严谨和娓娓道来的从容不迫、生动又耐人寻味。

公元1043年,荣祖7岁,他出生在闽南一个叫永春的小山村里。陈家是世代书香门第,祖孙四代出了七个进士。在科举入仕之风盛行的北宋,男孩对这个家族意味着什么,父亲陈矶用荣祖这个名字做了清晰的回答。然而在乱世里,一个人的前途往往不如他的名字那样清晰。随着战火的延续,难民的涌入,徭役赋税的叠加,此时闽南大地早已不是那个偏安一隅的世外桃源,唯一无忧无虑,生机勃发的,只这些孩子们。

 

 
 

史料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当荣祖与小伙伴们一同牧牛时,只顾得游戏玩耍,不知不觉间,牛却不知去向了。在农业社会,丢了牛意味着一个家庭损失了最重要的财产。现在,这个孩子闯下了大祸。

但机缘,有时候就出现在我们人生中意想不到的某刻。这也许是荣祖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恐惧、沮丧、慌乱的心情仿佛瞬间安静下来,烦恼被荡涤一清了。直到今天,人类孩童时代所偶现的某些神奇仍令我们惊讶不已,他们对一个陌生事物会表现出超乎逻辑的熟悉与亲密,我们只能称其为——天赋。

    哲理真实,是优秀纪录片所追求的一种审美境界,是一种让人跳出事件本身,并给人以理性思考的境界。一部优秀的历史题材纪录片,要将潜藏在历史深处的真实意义上升至理性思维的高度,展现深刻的内涵,并最终达到一种哲理真实。

    两年的拍摄与思考,我们终于体会到,清水祖师的一生,就像是一位奔波在佛门与俗世的使者,一刻不停地传递慈悲,造福于民。如果放在历史的横切面上,他就是秉持大乘佛学的实践者,不求来世的虚无,只愿今生脚踏实地。这是对中国佛教思想的改革和更为深刻的理解,今天,有学者将普足法师的佛学观归结为一种独立于任何流派之外的新思想,称其为“清水宗”。这也许正契合了“清水”在佛教中的寓意——无杂无尘,非它不可。在中国佛教史浩如烟海的大德高僧中,这位平凡的僧侣,没有经典传世,却依然保有着根深蒂固的传世力量。

    从一千年前有血有肉的人,到今天万人瞩目的神。清水祖师作为一枚民间信仰的符号,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并不在于他由人到神的飞升。关键是,他云淡风轻的一生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大写的“人”字。这是衡量理想道德的标尺,也是中华民族精神世界里共有的财富。

    六集系列片《清水祖师》是我们尝试着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展示一个伟人的人生历程。在近两年的创作中我们曾苦恼,迷惑。直到播出那一刻,仍惴惴不安……

    有幸的是,我们得到了专家学者们的鼓励——“整部影片画面优美,意境深刻,具有史诗气质,更从历史、文化、宗教、艺术角度都做了深入的研究和影像表现,是迄今为止对清水祖师文化的最全面深入研究创作的影视作品。”                   (本文作者:中央新影集团地理节目部编导、《清水祖师》编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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