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回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 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林黛玉正欲答话, 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 "林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 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 一面笑道:"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晓得有什么气。"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 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 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象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 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 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 "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

  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 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幸而屋里没人。 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檫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 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 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 仍掩面自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 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死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好了!"宝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跳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说着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作什么,有我伏侍你呢。"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 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 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象`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 "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象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 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 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 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 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 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 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 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 "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风姐故意用手摸着腮, 诧异道:"既没人吃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 林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象我心拙口笨的, 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 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 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 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 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 "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 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 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 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 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际,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 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 "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 说:"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象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角色来。 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 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 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 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 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 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 "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 片云可以至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 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 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ぎく,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 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 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 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 "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你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 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 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 也睡不安稳。忽夜间听得"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 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凉了半截。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的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 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 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道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 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 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 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 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 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 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 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 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 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 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 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 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 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 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 "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 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 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心起来,含泪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 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 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 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 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 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 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 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 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 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象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的话,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 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 那会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 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 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 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 "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 "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 "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 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 "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 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邓胱诱邢禄依疵粤搜?'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 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 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 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 "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 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 "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 "宝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 "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刚只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史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他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的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 "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 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 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清白? "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钊硕疾辉? 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林黛玉去说话。

  贾母向湘云道: "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 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 "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 "史湘云道:"时侯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 这也难为他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 "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 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 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 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 "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 "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 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 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 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 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久别情况。 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 "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顽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 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 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 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も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 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 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 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 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 "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 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 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 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 "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 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 "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 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 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 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 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 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 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 ------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 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 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 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 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 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 "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宝玉急的跺脚, 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 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 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 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 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 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 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 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 "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 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 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 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 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 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 "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 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 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 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 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 "焙茗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 "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焙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 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那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 "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 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 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 "话未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顽话你又认真了。 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 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 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 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 "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袭人道:"且别说顽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 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 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 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 "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 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 "史湘云道:"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 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 "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 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 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 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 "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 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 或玉环金ぐ,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 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 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 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 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 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 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 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 "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 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 "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

  若体贴不着, 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 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 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 "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 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 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 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 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 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罢。"

  宝钗因而问道: "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 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 "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 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 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 "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 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 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 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 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 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 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 "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 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 "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 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 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 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 "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 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 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 却掩了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 "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 "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 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 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 "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 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 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 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 "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象, 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 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 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 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 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 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 "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 "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 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 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 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 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 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 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 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 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 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 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 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 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 "说着,一面带他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 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 见他来了,说:"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 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 会伏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王夫人道:"也没甚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 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喝, 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子的, 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 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 "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

  袭人答应着, 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 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 "我倒没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 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 "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 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 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 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 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 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 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 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 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 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 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 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 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 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 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 即令调来尝试,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一件事。"宝玉道: "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他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а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 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去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 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 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 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あ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 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等至二更, 宝钗方回来。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 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 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5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 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 "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 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 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 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 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 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 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 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 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 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 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 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 "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陪不是。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 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