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妆_汇评金玉红楼梦(清)曹雪芹_少林功夫_shaolingongf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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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妆

 

 

  

      【王希廉:宝玉、钗、黛原拆开不得,宝钗有歌,黛玉有操,宝玉亦须有所作,故借雀金裘引出"填词"。

      黛玉房中对联,已有人琴俱亡之感。

  素娥、青女,是宝钗、黛玉影身。月中霜里,耐冷斗寒,毕觉晨霜不久,明月长存。两人之结局,已在图中照出。

      宝玉说我不知音,黛玉说知音有几?原都是无心。转念一想,彼此已似有意,宝玉尚可,黛玉已难以为情。偏又听见雪雁一番说话,其何以堪?怨生觅死,几至不可救药。文章一层紧一层。】


  

      【张新之:

      此回收束通部叫吃饭之旨,上下不可分析。"填调"即"绝粒","绝粒"即"填词",都是追原以前文字。见不能诚意,因不能正心,遂陷溺情Q欲Y,至死而不觉,悉由所思之不正也,故曰"绝粒"、曰"填词"。词乃诗余,非诗之正也。

      自"妩琴悲往事"至此为一大段,合下大段,皆从"解琴书"生发。重"博庭欢"一回,阐宝、黛之死、亡,虽复而非真复也。谱就三秋,总是入魔之路,传来四解,无非催命之符。悲哉往事颟顸,蛇影认来熟惯;在矣新词缱绻,雀裘补已坚牢。不明鲍二何三,呆把燕窝当饭;虽有慈孙孝子,反教蝗母成灾。家败人亡,一齐散火;曲终琴罢,万籁无声。】


  【姚燮:

      此回已入甲寅年十月中旬。】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服,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怠说话。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了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

  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中,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罚匦娜绾翁焐显隆愀樵谇倮锞醯靡粝旆滞獾南炝痢S械拿挥校俊摈煊竦溃骸澳阍趺刺耍俊北τ竦溃骸拔夷且惶齑愚し缧刺模挚峙麓蚨夏愕那逶希跃蔡艘换峋妥吡恕N艺誓悖呵奥肥瞧皆希侥┝硕鲎素圃希歉鍪裁匆馑迹俊摈煊竦溃骸罢馐侨诵淖匀恢簦龅侥抢锞偷侥抢铮挥幸欢ǖ摹!北τ竦溃骸霸慈绱恕?上也恢簦魈艘换嶙印!摈煊竦溃骸肮爬粗羧四苡屑父觯俊北τ裉恕S志醯贸鲅悦笆Я耍峙潞索煊竦男模艘蛔睦锵裼行矶嗷埃丛傥蘅山驳摹w煊褚蚍讲诺幕耙彩浅蹇诙觯耸被叵耄醯锰涞簿臀藁啊1τ褚环⒋蛄亏煊裆枰桑熠ㄚǖ恼酒鹄此档溃骸懊妹米虐铡N一挂饺妹媚抢锴魄迫ツ亍!摈煊竦溃骸澳闳羰羌巳妹茫嫖椅屎蛞簧铡!北τ翊鹩ψ疟愠隼戳恕BR>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紫鹃正听时,只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的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顽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已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著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陈其泰:

      此回以死晴雯,引起生黛玉。夫其睹物怀人,填词志恨。

        翠云裘从今不御,断指甲没齿难抛。死而有知,晴雯之目,自可瞑矣。生乃见弃,黛玉之肠,竟忍其断乎?黛玉默揣当日情形,自间心愿断不能成。虽知宝玉心中除我更无他人,而孑然一身,既无父母作主,旁人又不能体会我两人之心。除却一死,别无他法。青天不老,古井无波。至今读之,犹为痛心。

        黛玉知女子无不从人之理。我心许宝玉,则非宝玉之从而何从乎。今宝玉既娶他人,我若不死,贾母亦将以我身属之他人,我而非入也则已。我而自命为人,焉有入而可以心属一人身属一人者乎?前之欲得宝玉而从之者,誓不二其心也。今之不得从宝玉而必死者,决无负我心也。从一而终,不必在已出嫁之后也。以身殉节,不必在丧所天之后也。故惟圣贤仙佛,能不动心,则可无缠编激烈之情,若夫英雄豪杰,不易动心,而不免为知己者一动其心,则常有杀身成仁,致命遂志之事。

        及其仁之既成,志之既遂,则圣贤亦即此心,仙佛亦即此心。

        举凡一切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孰非此心之坚贞自矢,可以感天地,而光日月哉。故黛玉之心宝玉而决于一死,看来是儿女柔肠,实则是乾坤正气也。我初读之泫然而悲,再三读之,不觉肃然起敬。

        黛玉闻雪雁告紫鹃之言,即应登时勾起旧病,吐出一口鲜血,以致沉绵待尽,正极入情入理。何以要说黛玉立意绝粒而死耶。作者之意,不过要做出黛玉病得奇怪,好得奇怪,使众人皆猜出是心病耳。但黛玉不应如此浅露,殊失黛玉身分矣。

        黛玉求死,必存诸心,要死得泯然无迹,岂肯显然露出因雪雁之言而然,致人人昔知其故。但作书者以为不如此做,则下文无解救之法。殊不知一闻此言,而呕血垂气。在紫鹃雪雁,自可揣知其因有所闻,以致发病。而外人只不过谓其旧病复发而已,岂不回到入情耶。】


  (总评上眉批)【(作书者如此叙法,意欲与后文黛玉闻傻大姐之言而死,遥遥相印也。但未免犯手。不如作陡发旧病为妥。盖雪雁与傻大姐之言,虚实微有不同,而此次黛玉,尚不竞死,则宜为之留地步耳。)紫鹃见黛玉如此,却不可不向宝玉一露真情。昔年所云三人一处活着,一处化灰化烟,言犹在耳,何忍有所闻而不私质之耶。吾意宝玉见黛玉病到如此,亦必着急万分。在紫鹃前探问病源,直有誓以身殉之语。紫鹃方以己意试探,微露侍书所言云云。使宝玉密密查察,知其虚诞,先释紫鹃之疑,而适值侍书来与雪雁说出前言之未成,(如下回所云)以释黛玉之疑,则文字丝丝入扣,尽有佳绪。

        且可渐渐引起凤姐移星换斗之计,亦较自然。】


   

    【哈斯宝:槛外人妙玉其实仍在爱海情网中。她见宝玉屡次面红耳赤,此非含情而何?故在十二钗正册中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文章极妙处,是眼观此地,并不马上写出,从远远处写起,曲曲折折,方要到此,又停笔不写,又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才要到此又住下了笔,不肯轻易写出自己着眼之处,置人于将信将疑之间,方突然道破。《红楼梦》之作,全书都用此法。潇湘之病几次变重,突然见好,又因别故害起病来。贾母变卦,当初将黛玉挂在嘴边心尖,这一番钟爱今又哪里去了?探伤时凤姐借茶开玩笑说颦卿,今又变成什么了?

  说贾母、凤姐是老小母猴,真可谓毫不冤枉。

  宝黛二人的禅语果真是"别人插不下嘴去的"么?我定要解一解。黛玉用"和你好""不和你好"二语多番反复问宝玉,宝玉答:"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是说任凭宝钗花样种种,我只一心属意于你。"瓢之漂水,奈何?"

  是说你心若随了宝钗之性又怎么办。"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这是说她的性情由她,我的心在我,我要从便从,不从她又奈何得我。"水止珠沉,奈何?"是说她不再追逐,我一旦死去该如何。"禅心已作沽泥絮",是说珠沉必落于泥,珠沉于泥便如絮。"莫向春风舞鹧鸪",典籍上说:鹧鸪飞数逐月,如正月一飞而止。有时夜飞,则以树叶复其背上。胸有白圆点文。雄雌对啼,志常南向,虽东西回翔,然展翅之始必先南翥。宝玉之意是说,风虽乱,我心如一,心中只有你,不向别处飞舞。"不打诳语,"是要宝玉一言不改。

  "有如三宝"是说:这还有假么?不肖我想持此段文字请教禅僧,奈何附近并无饱学名僧,只好以己之见妄加解释了。

  但非拉扯道德仁义,故未敢武断,留待后来贤哲。愿高明之士考其合与不合,不吝郢斧。】
(哈斯宝简本第二十八回译自百二十回本第八十九、九十、九十一、九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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