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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从何家农场到宁乡县城






  何家是典型的农家,尽避夜里受到了打扰,但第二天刚破晓,他们就都起床了。于是我和毛泽东也起来,首先我们在日记上记录了头一天的经过,我还把毛泽东对房白纵生平的评语,也写了下来。

  与何家寒暄一番,吃过早饭之後,何老先生领我们去参观他的农场。一个猪栏里面有十只猪,其中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白色的,其他的则是黑白相间。这是何氏最宝贵的财产。其中有一只大肥猪脊背上黑黝黝的,像一条小牛一样。毛泽东问这只猪有多重,年龄多大。“我看你并非内行,”何老先生笑道:“这头猪体重约三百二十斤。一只猪长到两岁的时候,它的肉巳经太老,不好吃了。这头猪还只有十一个月。”

  “只有十一个月就长得这样大了吗?”我问道。

  “猪只的大小决定于它们的品种及所吃饲料。这只猪的品种特别好。我会养到它四百斤重为止。”何老先生说。

  在我们以往的生活经验中,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优良的猪种,因此我们便在那些猪栏之前徘徊了好一阵子,何老先生向我们取笑说:“现在你们也许有个好题目,可以写佳句了!”我後来确曾在日记中以《肥猪》为题写了一首短诗。

  我们从猪栏走向菜园之时,何老先生说道:“这些猪是我们家庭的财富。

  没有这些猪,我们的生活就很难维持了。全年的油、盐、茶和肉类等等的费用,都是从它们身上得来,还有盈馀。真的,没有猪,我们实在难以为生。”我和毛泽东都完全了解这些动物对湖南农民的重要性。湖南是中国最主要的猪肉生产区,那时候湖南的肉类出口为全国最大宗。

  广大的菜园长满了肥美的菜蔬,园中连一根莠草也没有。菜园的整齐清洁,尤使我们赞叹。我向何老先生提到这一点,他感到非常喜悦,乃用书呆子口吻摇头摆胸的说:“莠草有如人品低劣、心术不正之徒,一定要刿除之,其对秀美之菜蔬之害,大矣哉,『君子乎』,『圣人乎』!”

  何胡子由衷地笑起来说:“你们看我父亲的古文怎麽样?不错吧?有其父必有其子!”

  最後我们参观了何家的稻田。那些稻田当时还是灌着水,但茁长的秧苗巳经欣鹄透出水面来。何胡子的弟弟是在田里工作的,他告诉我们说,再有两个月时间,田里的稻子就可以收割了。这些稻子可供他们全家一年之需。他们自己养猪、种菜和耕田、全家自食其力。他们又必须种一些胡麻,作为纺织之用,他们只需再购买一些棉花,就万事俱备了。

  何胡子是何家的长子,受过良好教育,当时是中学教。他们就是所谓“耕读之家”。我和毛泽东两个人的家庭也都属于同样的阶层。

  那天中饭,我们享受到一桌十分丰盛的宴席:刚从水塘里捞出来的鲜鱼,活杀了几只鸡,还切了一些烟肉。此外,再佐以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非常鲜美的青菜。总共有十几道菜之多,真是应有尽有,每个人又都各选其适。看到他们制备了这样一桌豪华的宴席,我和毛泽东深感叨扰太甚,及道:“你们实在不应该这样破费呀。你知道我们现在还过着叫化子的生活呢!”

  何胡子正要开口说话,他的父亲却抢先说:“你们两位都是学者,并且都是叔衡的好友。你们是我家的贵宾,怎麽还说你们是叫化子呢!”

  何老先生对我们之过叫化子的生活,是永远无法了解的。他对我们在他家作客,确实有蓬荜生辉之感。不过,他虽然不了解我们,我们对他却是甚为了解。他既不喜欢我们做叫化子,我们便谨慎的不再提起这件事。从那以後,我们也就以贵宾身分自居。

  但这种身分不合于我们的计划,因此,吃过饭谢过主人的殷勤招待之後,我们便说要继续我们的行程了。何老先生听了颇不高兴。

  “这是怎麽回呢?”他问道:“你们老远跑来看我们,吃了一顿饭就走。

  我以为你们至少要住一个礼拜的。我巳经宰了一头猪,准备了很多菜,你们现在竟然说要走了。你们还没有尝到我们的菜味呢。请你们再多住一些时候。今天下午,我领你们到山上去看看我们的树林。”

  我们觉得如果再坚持要走,就实过意不去了于是便答应多留一天,作一天贵宾。後来,我们又偷偷逼着何胡子,叫他劝他父亲不要再强留我们了。

  吃过荼之後,何老先生就领我去看他的树林。他们家里烧木材都是从那里砍伐得来的。在何家的山林里,虽然大部分都是松树,但其中也有很多种树我们全不熟悉。一面山边长的全是竹子。在春天的时候,幼嫩的竹笋出,可供家中菜食之用;将来长成的竹竿又可作种种家庭用途。我们从矮小的山顶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一片大平原,一直伸展到远处,景色幽美之极。于是我们四个人便坐下来,观赏当前的景色。清风阵阵,凉爽怡人。何老先生开始述说他早年生计而奋斗的故事。何胡子静静地听着,当父亲叙述到某些悲的段落时,他竟感动得流下泪来。

  晚餐的菜式又是非常丰富,更使我们感到心里不安。我们目前要过的是节约的生活,这显然与我们的想法背道而驰!在离开饭桌之前,我们便说我们打算明天一早动身。何老先生的神情显得十分颓丧,但没有再说什么。又闲谈了一阵之後,大家便分别就寝了。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之後,我们向他们全家一冉表示谢意,便作别而去。何胡子伴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并且极力劝我们带点钱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但我们坚拒不受,并请他大可于心。现在我们开始过乞讨的生活,绝无挨饿的危险。“你们真是怪物。”他又一次说。可是他仍是不放心:“你们多半不会饿死,不过,千万要当心。”因为他提起要给我们一些钱带在身上,仍使我们想到还有刘输林给我们的钱剩下来,于是便请他把那些钱带回去。但何胡子坚决拒绝,我们共好放在包袱里面,尽量忘掉我们还有钱这件事情。

  和何胡子握别之後,我们匆匆走向通往乡城的大路。路上,我们谈说何家的情形,心下快慰。他们家是多麽愉快和安定啊。但在那时候的中国,这类农村家庭到处都是。到了正午时分,我们感到饿了,决定不在路旁饭店里停留。

  我们走到一个大院子的门前,大模大样的穿过大门,到了院子里,当时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根粗重的大棍子,但没有恶犬上来狂吠,于是我们敲打院门。告诉那家的女主人说我们是叫化子,向他们讨些饭吃。她一句话不说,转回房中,一会工夫,便给我们每拿了一小碗没有蔬菜的冷饭来。当时因为我们巳经饥饿,一会就吃光了,又向她再讨一些,但她回答说:“任何要饭的人来,我们照例给这么多。这还不够吗?”毛泽东告诉她,假定我们不饿,也就不会再向她乞讨了,她便提议我们最好是到另外一家去讨。

  我们巳经体验到,向人乞食和在饭馆里叫饭点菜截然不同。在饭馆里,一个人只要有钱付账,便可以随心所欲;但一个叫化子却必须对凑拼着乞来的食物,甘之如饴,而且,要连续乞讨几家,才得一饱。在这农村地区,住户多是散居的,有时一家和另一家的距离有二三里之遥。

  在第二家我们没有什么好收获。那家主人说:“我们没有现成的饭。但可以给你们一点生。”但生米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于是我们再继续乞讨。

  到了第三家,主人非常慷慨。我们每人一大碗米饭和一些蔬菜。

  他的米饭虽然粗糙,然而我们吃得很饱。

  我们有一位同学住在宁乡县城,但我们决定不去拜访。因为有了在何胡子家的经验,假定我们再用这种避重就轻的方法来解决生活,那么我们的叫化生活就失去了意义了。宁乡县城本身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在县城近郊,有称为玉潭的一泓清溪,广阔的潭面上横跨着一座精巧的桥梁,桥附近则群集着很多小船。从潭边远望,可以看见一座小山岗,称为狮固山,山坡上种满松树。我和毛泽东坐在河边上,观赏玉潭和周围大自然的景色。我们写了一首小诗,我感到其中最得意的雨句是: 云封狮固楼,桥锁玉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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