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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沙滩上的一夜






  离那家茶馆不远,有一条沿着一座高山山脚下的路。我们虽不知道那座高山的名字,但却知道现在我们巳经是在安化境内了。

  这座山出产两种物品。安化以产茶着名,而这座高山的山坡上正是满种荼树。另外还有一种物产,用作覆盖房顶的枞树;除了覆盖房顶之外,这种树皮还有一些别的用途。山上数以千计的枞树,树皮都巳被剥去,只剩下一棵棵呈乳白色的奇异树身。

  我们在一个小户农家,讨得一餐非常满意的晚饭,晚饭过後,我们便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河岸,向前慢慢地游荡。我们继续走了约莫十多里,那条小路却仍然沿着河岸而下。那河的河床很宽,但其中只有一线流水涓涓而流,其馀尽是覆满圆石蛋的沙滩,一望无尽,岸边长着斜垂的树木,树枝散在河岸上面,彷佛像是要讨点水喝的样子。

  不到一会功夫,月亮照得异常明,宛如白昼,辰星大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些最大最亮的星还发点点光芒。路上印着我们两个人的影子,轮廓异常明晰,往往就像有四个人,在那寂寞的午夜,在路上游荡。

  我们无法想像,再走多远才能找到旅店住宿:村庄里的人都巳安眠了,我们连一个可以问路的人也碰不到。光明的月亮和清晰的影子成了一种新奇而动人的景色;于是我们在柔软的沙岸上坐了下来,着意欣赏一番。

  “我真不知要再走多远,才能找到旅店。”毛泽东道:“今晚我们不知住在什么地方四顾茫茫,不知哪里住有人家。一片空寂,渺无人迹。”

  “是的,四周真是茫茫然,空无所有。”我说:“但我们也是空无所有了,我们现在一文不名;纵使找到了旅店,旅店主人如果知道我们付不出房钱,也不会让我们住宿。”

  “这倒是真的。”毛泽东答道:“我忘了巳经没有钱这回事了。我们就在这里消磨一夜,你以为如何?这沙滩岂不也可以作很舒适的床吗?”

  “是的,”我表示同意:“你说的很对。就把沙滩当睡床。我们甚至可以住到比这里还坏的地;蓝天要成为我们的帐幔了。”

  “那棵老树就是我们的衣柜。”毛泽东一边拿起我们的包袱,一边说道:

  “现在且让我把我们的包袱,挂到我们今晚的衣柜中。”

  “月亮不也正像一只大灯笼吗?”我说道:“我们今天夜里就点着灯笼睡觉吧,好不好?”

  我们找到了两块又大又平的石头当作枕头,但那两块石头实在太高太大,因此,我们便把每块石头一半埋在沙子里面。睡倒之後,我们齐声赞赏说:真是再舒服没有了。

  躺下之後不,我又起来说:“在睡觉之前,我得到下河里洗洗脚 。”

  毛泽东责备我说:“我们过叫化子生活,睡在空旷的沙滩上,你却仍然保持着这种布尔乔亚的臭习惯!”

  “在睡觉之前,我照例要洗脚的。”我解释道:“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如果我不洗脚,我就睡不好觉。”

  “你今天夜里就试一试,看看不洗脚是否能睡得好!”

  “可是,我为什么要不洗脚呢?”我问道:“我还想洗个澡呢。”

  “我知道了,原来你是个绅士叫化子呀!”他一边说,一边倒头大睡起来。

  我从包袱里拿出毛巾,走到河底下洗脚,等到我回来的时候,毛泽东巳经呼呼睡着了。我感到浑身洁净,清馨和爽快,但糟糕的是,这时我巳经被冷水完全振奋起来,一时无法入睡。忽然之间,我看到一个人匆匆地沿着河边小路走过来。他显然是一个赶路的人,他不能像我们一样随遇而。那个人走过去之後,我想到,假定我们两人都睡在路旁,而我们的包袱就挂在路旁的树枝上,给月光明亮的照射着,但谁能保证明天早晨我们醒来之前,路上会走过什么人呢。我们的财产巳经少到不能再少,确实不能再冒被偷窃的危险了。因此,我当时想到,假定我们能够移到离路边较远的沙滩上睡觉,那麽,我们就不会被过路人看得清楚,我们的包袱就比较安全。于是我决定把毛泽东叫醒。

  毛泽东睡得太熟了仿佛就像死了一样。我一边摇撼他,一边喊叫他起来,但结果竟是全无反应。我甚至还在他脸上打了几下,最後他终于睁开眼睛了。

  于是我便立刻把我的意思向他解释,强迫他迁移阵地,他在半睡半醒的情况下,唔唔呀呀地说道:“你不必担心有甚麽贼。就睡在这里好了………。”话未说完,他的眼睛又合上了,又睡得昏天黑地,像死了一般。我知道要想再叫醒他,一定会比头一次还要困;即使能够把他叫醒,他多半还会懒着不动;可是,在另一方面,假定我勉强睡在那里,我就放不下心来。

  考虑了一阵之後,我决定单独迁地为良,到另外一个沙滩去睡。我拿了我们两个人的包袱和雨伞,走到约莫四十公尺外的一个同样的沙滩。这沙滩离开行人道颇远,并且有一些小树丛围绕着,甚为隐蔽。我把“卧床”准备好,便很快入睡了。

  毛泽东在夜里来,发现我失踪了。当他看到我们的包袱和雨伞和巳不见,站了起来,高声叫我的名字,但未得到回应。因为当时我正睡得很香,什么也未听到。他无法猜想到我在什么地方,便沿着那一带的河边,在沙滩上来回找了十多次。因为被树丛围绕着,树下的情形根本无法看得清楚。他叫了几次之後,得不到回应,便断定包袱和雨伞必是都被我拿去了,大概不会失落,于是便又倒头大睡起来。

  第二天早晨,他说:“我猜想你必定在河那边的某个地方睡着了。你是不会一个人先走的。”

  虽然我不曾报听毛泽东的喊叫,但睡也并不安静。我睡来之後,不禁怔怔地仰望着那蓝色天空中光明的月。宇宙是这样的伟大,人类是如何小和微不足道呵!曾经有多少人类的种族惊奇地注视过这同光明的月亮,凝视过覆于我们顶上的无边无垠的冷冷的夜天呵!……古代的民族都巳过去无纵,现代人都巳不能及见了?这个寂静而晶莹的月亮,银白的光辉,照射在黑暗的人类世界上,不知巳有几许岁月,冥想着它的年龄,会使人陷于迷感之境。我们人类的生命呢?和月亮比较,那实在太短促而不足道了!这是我开怡慢慢地吟咏写于千年前的陈子昂的名作:

  “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又睡着了,但睡之後,做了一个恶梦。梦到一只老虎雄踞在河边的高坡上,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在那里弓腰作势,准备择人而噬,随时可能冲下山坡,以铜牙利爪向手无寸铁的我攻击!我全身颤抖,蓦地惊醒过来。月亮巳经换了位置,寂静的天空仍然覆盖着我。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原来是南柯一梦!

  梦中的恐怖感渐次消失之後,我转脸朝高坡上一望,一颗心几乎从口腔里跳了出来。一个又黑又大的野兽正踞坐在那里,注视着我!当时我完全清醒着,这绝不是梦了。这是一只真的老虎。它巳经嗅到我的所在,蹲在那里,准备随时扑过来。防罾感或某种第六感觉巳经在先前的梦中向我警示,我能从梦里醒过来,获得脱逃的机会!但是我怎样逃脱呢?我不敢移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用眼角注视着老虎的行动。

  我带着极度紧张和不安的心情在那里停留了十几分钟,老虎却并无行动;

  于是我开始产生一线希望。我怀疑它是否真正看到了我。它可能认为我是一根倒下来的树干罢了,或者认为是一棵树的影子。它可能刚巧停在那里休息。无论如何,假定我一移动,它一定会看到我,闪电般地向我扑过来了。我便仍然躺在那里装死,大气也不敢透。

  过了一会,我突然想到,毛泽东正在熟睡,对当前危险全无所知。假定他醒来,一有动静,或喊叫,那麽老虎定然会向他进攻。我开始想像到他随时会醒过来,于是,我乃拼命思索,怎样才能拯救他。

  我把危机告知他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即刻冒任何必要的危险。我必须爬到他睡觉的地方。我当时推想,假定我爬得很慢很慢,老虎可能不会察觉我的动作。于是我开始移动了,我每次只能爬行一寸左右,我移动的情形与其说是爬行,还不如说作蜗牛式的蠕更恰当些。在这样的速率之下,头一公尺的路程花了我超过一分钟的时间;我以最大的耐心,经过一个多钟头,才爬到一片能够掩护我的丛树後面。

  在这个新位置上,我转过身子,透过树丛枝叶向高坡上探视,发现老虎并未移动;这时我感到我的耐心获得了报偿了。我巳经安全了。但我还得越过一段相当长的空旷地,或是作一个大的迂回;还需再花上一点钟的时间才能完全脱出老虎的视界。于是我迅速地站起来,用我所能跑得最快的速度,跑到毛泽东睡卧之处。他正张着大口酣睡不巳,唾蜒则正自他的口角慢慢流出。甚至在这个时候,我仍然不敢作声。我不能叫他。怕的是,纵然能把他叫醒,他在一旦醒来之後,就会高声讲话;讲话的声音势将把老虎立刻引到我们的面前。

  我悄悄地在毛泽东的旁边躺下来,并想最好就是睡着。但在精神极度紧张之下,这是绝不可能的。不一会,农夫们开始在田里出现了,并且有好几个人从我们很近的路旁行过。毛泽东睡醒了。天巳破晓,有人在附近走动,危险可以说是过去了。来不及告诉毛泽东昨天夜里虎口馀生的经过,我便跑到那边树下取我们的包袱和雨伞。现在巳经没有被攻击的恐惧了。

  把东西取下来之後,准备以最高速度往回跑之前,我匆忙转头朝昨夜老虎踞坐之虎一看,发现那只大黑老虎仍然在那里。它一动不动,再定睛一看,发现那只凶猛的大黑老虎原来是一块天然的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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