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051回 责赵盾董狐直笔 诛斗椒绝缨大会|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51回 责赵盾董狐直笔 诛斗椒绝缨大会


话说晋灵公谋杀赵盾,虽然其事不成,却喜得赵盾离了绛城,如村童离师,顽竖离主,觉得胸怀舒畅,快不可言,遂携带宫眷于桃园住宿,日夜不归。

再说赵穿在西郊射猎而回,正遇见盾、朔父子,停车相见,询问缘由。赵穿曰:"叔父且莫出境,数日之内,穿有信到,再决行止。"赵盾曰:"既然如此,吾权住首阳山,专待好音。汝凡事谨慎,莫使祸上加祸。"

赵穿别了盾、朔父子,回至绛城,知灵公住于桃园,假意谒见,稽首谢罪,言:"臣穿虽忝宗戚,然罪人之族,不敢复侍左右,乞赐罢斥!"灵公信为真诚,乃慰之曰:"盾累次欺蔑寡人,寡人实不能堪,与卿何与?卿可安心供职。"

穿谢恩毕,复奏曰:"臣闻:'所贵为人主者,惟能极人生声色之乐也!'主公钟鼓虽悬,而内宫不备,何乐之有?齐桓公嬖幸满宫,正娶之外,如夫人者六人。先君文公虽出亡,患难之际,所至纳姬,迄于返国,年逾六旬,尚且妾媵无数。主公既有高台广囿,以为寝处之所,何不多选良家女子,充牣其中,使明师教之歌舞,以备娱乐,岂不美哉!"

灵公曰:"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今欲搜括国中女色,何人可使?"穿对曰:"大夫屠岸贾可使。"灵公遂命屠岸贾专任其事,不拘城内城外,有颜色女子,年二十以内未嫁者,咸令报名选择,限一月内回话。赵穿借此公差,遣开了屠岸贾,又奏于灵公曰:"桃园侍卫单弱,臣于军中精选骁勇二百人,愿充宿卫,伏乞主裁。"灵公复准其奏。

赵穿回营,果然挑选了二百名甲士,那甲士问道:"将军有何差遣?"赵穿曰:"主上不恤民情,终日在桃园行乐,命我挑选汝等,替他巡警,汝等俱有室家,此去立风宿露,何日了期?"军士皆嗟怨曰:"如此无道昏君,何不速死?若相国在此,必无此事。"赵穿曰:"吾有一语,与汝等商量,不知可否?"众军士皆曰:"将军能救拔我等之苦,恩同再生。"穿曰:"桃园不比深宫邃密,汝等以二更为候,攻入园中,托言讨赏,我挥袖为号,汝等杀了晋侯,我当迎还相国,别立新君,此计何如?"军士皆曰:"甚善。"

赵穿皆劳以酒食,使列于桃园之外,入告灵公。灵公登台阅之,人人精勇,个个刚强,灵公大喜,即留赵穿侍酒。饮至二更,外面忽闻喊声,灵公惊问其故。赵穿曰:"此必宿卫军士,驱逐夜行之人耳。臣往谕之,勿惊圣驾?"当下赵穿命掌灯,步下层台,甲士二百人,已毁门而入。赵穿稳住了众人,引至台前,升楼奏曰:"军士知主公饮宴,欲求余沥犒劳,别无他意。"公传旨,教内侍取酒分犒众人,倚栏看给。

赵穿在旁呼曰:"主公亲犒汝等,可各领受。"言毕,以袖麾之。众甲士认定了晋侯,一涌而上。灵公心中著忙,谓赵穿曰:"甲士登台何意,卿可传谕速退。"赵穿曰:"众人思见相国盾,意欲主公召还归国耳!"灵公未及答言,戟已攒刺,登时身死,左右俱各惊走。赵穿曰:"昏君已除,汝等勿得妄杀一人,宜随我往迎相国还朝也。"只为晋侯无道好杀,近侍朝夕惧诛,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日久,反以晋侯之死为快,绝无一人归罪于赵穿。

七年之前,彗星入北斗,占云:"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至是验矣。髯翁有诗云:

崇台歌管未停声,血溅朱楼起外兵。
莫怪台前无救者,避丸之后绝人行。

屠岸贾正在郊外,捱门捱户的访问美色女子,忽报:"晋侯被弑。"吃了大惊,心知赵穿所为,不敢声张,潜回府第。士会等闻变,趋至桃园,寂无一人,亦料赵穿往迎相国,将园门封锁,静以待之。不一日,赵盾回车,入于绛城,巡到桃园,百官一时并集。赵盾伏于灵公之尸,痛哭了一场,哀声闻于园外。百姓闻者皆曰:"相国忠爱如此,晋侯自取其祸,非相国之过也。"

赵盾吩咐将灵公殡殓,归葬曲沃。一面会集群臣,议立新君。时灵公尚未有子,赵盾曰:"先君襄公之殁,吾常倡言欲立长君,众谋不协,以及今日,此番不可不慎。"

士会曰:"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诚如相国之言。"赵盾曰:"文公尚有一子,始生之时,其母梦神人以黑手涂其臀,因名曰黑臀。今仕于周,其齿已长,吾意欲迎立之,何如?"百官不敢异言,皆曰:"相国处分甚当。"赵盾欲解赵穿弑君之罪,乃使穿如周,迎公子黑臀归晋,朝于太庙,即晋侯之位,是为成公。

成公既立,专任赵盾以国政,以其女妻赵朔,是为庄姬。盾因奏曰:"臣母乃狄女,君姬氏有逊让之美,遣人迎臣母子归晋,臣得僭居适子,遂主中军,今君姬氏三子同、括、婴皆长,愿以位归之!"成公曰:"卿之弟,乃吾娣所钟爱,自当并用,毋劳过让!"乃以赵同、赵括、赵婴并为大夫,赵穿佐中军如故。穿私谓盾曰:"屠岸贾谄事先君,与赵氏为仇,桃园之事,惟岸贾心怀不顺,若不除此人,恐赵氏不安。"盾曰:"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吾宗族贵盛,但当与同朝修睦,毋用寻仇为也!"赵穿乃止。

岸贾亦谨事赵氏以求自免。

赵盾终以桃园之事为歉。一日,步至史馆,见太史董狐,索简观之,董狐将史简呈上,赵盾观简上,明写:"秋七月乙丑,赵盾弑其君夷皋于桃园!"盾大惊曰:"太史误矣。吾已出奔河东,去绛城二百余里,安知弑君之事?而子乃归罪于我,不亦诬乎?"

董狐曰:"子为相国,出亡未尝越境,返国又不讨贼,谓此事非子主谋,谁其信之?"

盾曰:"犹可改乎?"

狐曰:"是是非非,号为信史,吾头可断,此简不可改也!"

盾叹曰:"嗟乎史臣之权,乃重于卿相。恨吾未即出境,不免受万世之恶名,悔之无及!"自是赵盾事成公益加敬谨。赵穿自恃其功,求为正卿,盾恐碍公论,不许,愤恚,疽发于背而死,穿子赵旃,求嗣父职,盾曰:"待汝他日有功,虽卿位不难致也!"史臣论赵盾不私赵穿父子,皆董狐直笔所致。有赞云:

庸史纪事,良史诛意。
穿弑其君,盾蒙其罪。
宁断吾头,敢以笔媚?
卓哉董狐,是非可畏!

时乃周匡王之六年也。

是年,匡王崩,其弟瑜立,是为定王。

定王元年,楚庄王兴师伐陆浑之戎,遂涉雒水,扬兵于周之疆界,欲以威胁天子,与周分制天下。定王使大夫王孙满问劳庄王,庄王问曰:"寡人闻大禹铸有九鼎,三代相传,以为世宝,今在雒阳,不知鼎形大小与其轻重何如?寡人愿一闻之。"

王孙满曰:"三代以德相传,岂在鼎哉?昔禹有天下,九牧贡金,取铸九鼎,夏桀无道,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又迁于周。若其有德,鼎虽小亦重;如其无德,虽大犹轻。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有在,鼎未可问也!"庄王惭而退,自是不敢复萌窥周之志。

却说楚令尹斗越椒,自庄王分其政权,心怀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无双,且先世功劳,人民信服,久有谋叛之意。常言:"楚国人才,惟司马伯嬴一人,余不足数也。"庄王伐陆浑时,亦虑越椒有变,特留蔿贾在国。越椒见庄王统兵出征,遂决意作乱,欲尽发本族之众,斗克不从杀之,遂袭杀司马蔿贾。贾子敖扶其母奔于梦泽以避难,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庄王归路。

庄王闻变,兼程而行,将及漳澨,越椒引兵来拒,军威甚壮,越椒贯弓挺戟,在本阵往来驰骤,楚兵望之,皆有惧色。庄王曰:"斗氏世有功勋于楚,宁伯棼负寡人,寡人不负伯棼也!"乃使大夫苏从造越椒之营,与之讲和,赦其擅杀司马之罪,且许以王子为质,越椒曰:"吾耻为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战则来。"苏从再三谕之,不听。

苏从去后,越椒命军士击鼓前进,庄王问诸将:"何人可退越椒?"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越椒之子斗贲皇便接住厮杀,潘尪见乐伯战贲皇不下,即忙驱车出阵,越椒之从弟斗旗亦驱车应之。

庄王在戎辂之上,亲自执桴,鸣鼓督战,越椒远远望见,飞车直奔庄王,弯著劲弓,一箭射来,那枝箭直飞过车辕,刚刚中在鼓架之上,骇得庄王连鼓槌掉下车来,庄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将大笠前遮,越椒又复一箭,恰恰的把左笠射个对穿。

庄王且教回车,鸣金收兵,越椒奋勇赶来,却得右军大将公子侧、左军大将公子婴齐,两军一齐杀到,越椒方退。乐伯、潘尪闻金声,亦弃阵而回。

楚军颇有损折,退至皇浒下寨,取越椒箭视之,其长半倍于他箭,鹳翎为羽,豹齿为镞,锋利非常,左右传观,无不吐舌。

至夜,庄王自出巡营,闻营中军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说:"斗令尹神箭可畏,难以取胜。"庄王乃使人谬言于众曰:"昔先君文王之世,闻戎蛮造箭最利,使人问之,戎蛮乃献箭样二枝,名'透骨风',藏于太庙,为越椒所窃得,今尽于两射矣,不必虑也,明日当破之。"众心始定。

庄王乃下令退兵随国,扬言:"欲起汉东诸国之众,以讨斗氏。"苏从曰:"强敌在前,一退必为所乘,王失计矣。"公子侧曰:"此王之谬言耳,吾等入见,必别有处分。"乃与公子婴齐夜见庄王,庄王曰:"逆椒势锐,可计取,不可力敌也。"吩咐二

将,如此恁般,埋伏预备,二将领计去了。

次早鸡鸣,庄王引大军退走,越椒探听得实,率众来追。楚军兼程疾走,已过竟陵而北,越椒一日一夜,行二百余里,至清河桥,楚军在桥北晨炊,望见追兵来到,充其釜爨而遁,越椒令曰:"擒了楚王,方许朝餐。"众人劳困之后,又忍著饥饿,勉强前进,追及后队潘尪之军。

潘尪立于车中,谓越椒曰:"吾子志在取王,何不速驰?"越椒信为好语,乃舍潘尪,前驰六十里,至青山遇楚将熊负羁,问:"楚王安在?"负羁曰:"王尚未至也。"越椒心疑,谓负羁曰:"子肯为我伺王,如得国当与子分治。"负羁曰:"吾观子众饥困,且饱食,乃可战耳。"越椒以为然,乃停车治爨,爨尚未熟,只见公子侧、公子婴齐两路军杀到,越椒之军不能复战,只得南走,回至清河桥。桥已拆断。

原来楚庄王亲自引兵,伏于桥之左右,只等越椒过去,便将桥梁拆断,绝其归路。

越椒大惊,吩咐左右测水深浅,欲为渡河之计,只见隔河一声炮响,楚军于河畔大叫:"乐伯在此,逆椒速速下马受缚!"越椒大怒,命隔河放箭。

乐伯军中有一小校,精于射艺,姓养名繇基,军中称为神箭养叔,自请于乐伯,愿与越椒较射,乃立于河口大叫曰:"河阔如此,箭何能及?闻令尹善射,吾当与比较高低,可立于桥堵之上,各射三矢,死生听命!"越椒问曰:"汝何人也?"应曰:"吾乃乐将军部下小将养繇基也!"越椒欺其无名,乃曰:"汝要与我比箭,须让我先射三矢!"养繇基曰:"莫说三矢,就射百矢,吾何惧哉?躲闪的不算好汉!"乃各约住后队,分立于桥堵之南北。

越椒挽弓先发一箭,恨不得将养繇基连头带脑射下河来,谁知"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养繇基见箭来,将弓梢一拨,那箭早落在水中。高叫:"快射,快射!"

越椒又将第二箭搭上弓弦,觑得亲切,嗖的发来。养繇基将身一蹲,那枝箭从头而过,越椒叫曰:"你说不许躲闪,如何蹲身躲箭?非丈夫也!"

繇基答曰:"你还有一箭,吾今不躲,你若这箭不中,须还我射来!"

越椒想道:"他若不躲闪,这枝箭管情射著!"便取第三枝箭,端端正正的射去,叫声:"著了!"养繇基两脚站定,并不转动,箭到之时,张开大口,刚刚的将箭镞咬住。

越椒三箭都不中,心下早已著慌,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前,不好失信,乃叫道:"让你也射三箭,若射不著,还当我射!"养繇基笑曰:"要三箭方射著你,便是初学了。我只须一箭,管教你性命遭于我手!"越椒曰:"你口出大言,必有些本事,好歹由你射来!"心下想道:"那里一箭便射得正中?若一箭不中,我便喝住他!"大著胆由他射出。

谁知养繇基的箭,百发百中,那时养繇基取箭在手,叫一声:"令尹看射!"虚把弓拽一拽,却不曾放箭。越椒听得弓弦响,只说箭来,将身往左一闪,养繇基曰:"箭还在我手,不曾上弓,讲过'躲闪的,不算好汉!'你如何又闪去?"越椒曰:"怕人躲闪的,也不算会射!"繇基又虚把弓弦拽响,越椒又往右一闪。养繇基乘他那一闪时,接手放一箭来,斗越椒不知箭到,躲闪不及,这箭直贯其脑。可怜好个斗越椒,做了楚国数年令尹,今日死于小将养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诗云:

人生知足最为良,令尹贪心又想王。
神箭将军聊试技,越椒已在隔桥亡。

斗家军已自饥困,看见主将中箭,慌得四散奔走。楚将公子侧、公子婴齐分路追逐,杀得尸同山积,血染河红。越椒子斗贲皇,逃奔晋国,晋侯用为大夫,食邑于苗,谓之苗贲皇。

庄王已获全胜,传令班师,有被擒者,即于军前斩首。凯歌还于郢都,将斗氏宗族,不拘大小,尽行斩首。只有斗班之子,名曰克黄,官拜箴尹,是时庄王遣使行聘齐,秦二国,斗克黄领命使齐,归及宋国,闻越椒作乱之事,左右曰:"不可入矣!"克黄曰:"君,犹天也,天命其可弃乎?"命驰入郢都。

复命毕,自诣司寇请囚,曰:"吾祖子文曾言:'越椒有反相,必主灭族',临终嘱吾父逃避他国。吾父世受楚恩,不忍他适,为越椒所诛,今日果应吾祖之口。既不幸为逆臣之族,又不幸违先祖之训,今日死其分也,安敢逃刑耶?"

庄王闻之,叹曰:"子文真神人也,况治楚功大,何忍绝其嗣乎?"乃赦克黄之罪,曰:"克黄死不逃刑,乃忠臣也。命复其官,改名曰斗生,言其宜死而得生也。

庄王嘉繇基一箭之功,厚加赏赐,使将亲军,掌车右之职。

因令尹未得其人,闻沈尹虞邱之贤,使权主国事,置酒大宴群臣于渐台之上,妃嫔皆从。庄王曰:"寡人不御钟鼓,已六年于此矣,今日叛臣授首,四境安靖,愿与诸卿同一日之游,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员,俱来设席,务要尽欢而止。"

群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人进食,太史奏乐,饮至日落西山,兴尚未已,庄王命秉烛再酌,使所幸许姬姜氏,遍送诸大夫之酒,众俱起席立饮,忽然一阵怪风,将堂烛尽灭,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人,见许姬美貌,暗中以手牵其袂,许姬左手绝袂,右手揽其冠缨,缨绝,其人惊惧放手。许姬取缨在手,循步至庄王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内有一人无礼,乘烛灭强牵妾袖,妾已揽得其缨,王可促火察之。"庄王急命掌灯者:"且莫点烛,寡人今日之会,约与诸卿尽欢,诸卿俱去缨痛饮,不绝缨者不欢。"于是百官皆去其缨,方许秉烛,竟不知牵袖者为何人也。

席散回宫,许姬奏曰:"妾闻'男女不渎',况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献觞于诸臣,以示敬也。牵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肃上下之礼,而正男女之别乎?"庄王笑曰:"此非妇人所知也。古者君臣为享,礼不过三爵,但卜其昼,不卜其夜。今寡人使群臣尽欢,继之以烛,酒后狂态,人情之常,若察而罪之,显妇人之节,而伤国士之心,使群臣俱不欢,非寡人出令之意也。"

许姬叹服,后世名此宴为"绝缨会"。髯翁有诗云:

暗中牵袂醉中情,玉手如风已绝缨。
尽说君王江海量,畜鱼水忌十分清。

一日,与虞邱论政,至于夜分,方始回宫。夫人樊姬问曰:"朝中今日何事,而晏罢如此?"庄王曰:"寡人与虞邱论政,殊不觉其晏也。"樊姬曰:"虞邱何如人?"庄王曰:"楚之贤者。"樊姬曰:"以妾观之,虞邱未必贤矣!"庄王曰:"子何以知虞邱之非贤?"樊姬曰:"臣之事君,犹妇之事夫也。妾备位中宫,凡宫中有美色者,未常不进于王前。今虞邱与王论政,动至夜分,然未闻进一贤者。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国之士无穷,虞邱欲役一人之智,以掩无穷之士,又乌得为贤乎?"

庄王善其言,明早以樊姬之言述于虞邱,虞邱曰:"臣智不及此,当即图之。"乃遍访于群臣。斗生言蔿贾之子蔿敖之贤,"为避斗越椒之难,隐居梦泽,此人将相才也!"虞邱言于庄王,庄王曰:"伯嬴智士,其子必不凡。微子言,吾几忘之。"即命虞邱同斗生驾车往梦泽,取蔿敖入朝听用。

却说蔿敖字孙叔,人称为孙叔敖,奉母逃难,居于梦泽,力耕自给。

一日,荷锄而出,见田中有蛇两头,骇曰:"吾闻两头蛇不祥之物,见者必死,吾其殆矣。"又想道:"若留此蛇,倘后人复见之,又丧其命,不如我一人自当。"乃挥锄杀蛇,埋于田岸,奔归向母而泣。母问其故,敖对曰:"闻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已见之,恐不能终母之养,是以泣也。"母曰:"蛇今安在?"敖对曰:"儿恐后人复见,已杀而埋之矣!"母曰:"人有一念之善,天必祐之。汝见两头蛇,恐累后人,杀而埋之,此其善岂止一念哉,汝必不死,且将获福矣!"

逾数日,虞邱等奉使命至,取用孙叔敖。母笑曰:"此埋蛇之报也!"敖与其母随虞邱归郢。

庄王一见,与语竟日,大悦曰:"楚国诸臣,无卿之比。"即日拜为令尹。

孙叔敖辞曰:"臣起自田野,骤执大政,何以服人?请从诸大夫之后。"庄王

曰:"寡人知卿,卿可不辞!"叔敖谦让再三,乃受命为令尹。

考求楚国制度,立为军法:凡军行,在军右者,挟辕为战备;在军左者,追求草蓐,为宿备。前茅虑无,中权后劲。前茅虑无者,旌帜在前,以觇贼之有无,而为之谋虑;

中权者,权谋皆出中军,不得旁挠;后劲者,以劲兵为后殿,战则用为奇兵,归则用为断后。王之亲兵分为二广,每广车十五乘,每乘用步卒百人,后以二十五人为游兵。右广管丑、寅、卯、辰、巳五时,左广管午、未、申、酉、戌五时。每日鸡鸣时分,右广驾马以备驱驰,至于日中,则左广代之,黄昏而止。内宫分班捱次,专主巡亥、子二时,以防非常之变。用虞邱将中军,公子婴齐将左军,公子侧将右军,养繇基将右广,屈荡将左广。四时搜阅,各有常典,三军严肃,百姓无扰。又筑芍波以兴水利,六蓼之境,灌田万顷,民咸颂之。

楚诸臣见庄王宠任叔敖,心中不服,及见叔敖行事井井有条,无不叹息曰:"楚国有幸,得此贤臣,子文其复起矣!"当初令尹子文,善治楚国;今得叔敖,如子文之再生也。

是时郑穆公兰薨,世子夷即位,是为灵公。公子宋与公子归生当国,尚依违于晋、楚之间,未决所事。楚庄王与孙叔敖商议欲兴兵伐郑,忽闻郑灵公被公子归生所弑,庄王曰:"吾伐郑益有名矣!"不知归生如何弑君?且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
《东周列国志》第052回 公子宋尝鼋构逆 陈灵公袒服戏朝|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52回 公子宋尝鼋构逆 陈灵公袒服戏朝


话说公子归生字子家,公子宋字子公,二人皆郑国贵戚之卿也。

郑灵公夷元年,公子宋与归生相约早起,将入见灵公。公子宋之食指,忽然翕翕自动,何谓食指,第一指曰拇指,第三指曰中指,第四指曰无名指,第五指曰小指,惟第二指,大凡取食必用著他,故曰食指。公子宋将食指跳动之状,与归生观看,归生异之。公子宋曰:"无他。我每常若跳动,是日必尝异味。前使晋食石花鱼,后使楚一食天鹅,一食合欢橘,指皆预动,无次不验。不知今日尝何味耶?"

将入朝门,内侍传命,唤宰夫甚急。公子宋问之曰:"汝唤宰夫何事?"内侍曰:"有郑客从汉江来,得一大鼋,重二百余斤,献于主公,主公受而赏之。今缚于堂下,使我召宰夫割烹,欲以享诸大夫也。"

公子宋曰:"异味在此,吾食指岂虚动耶?"既入朝,见堂柱缚鼋甚大,二人相视而笑,谒见之际,余笑尚在。灵公问曰:"卿二人今日何得有喜容?"公子归生对曰:"宋与臣入朝时,其食指忽动,言'每常如此,必得异味而尝之。'今见堂下有巨鼋,度主公烹食,必将波及诸臣,食指有验,所以笑耳。"

灵公戏之曰:"验与不验,权尚在寡人也!"二人既退,归生谓宋曰:"异味虽有,倘君不召子,如何?"宋曰:"既享众,能独遗我乎?"至日晡,内侍果遍召诸大夫。公子宋欣然而入,见归生笑曰:"吾固知君之不得不召我也。"

已而,诸臣皆集,灵公命布席叙坐,谓曰:"鼋乃水族佳味,寡人不敢独享,愿与诸卿共之。"诸臣合词谢曰:"主公一食不忘,臣等何以为报?"

坐定,宰夫告鼋味已调,乃先献灵公,公尝而美之。命人赐鼋羹一鼎,象箸一双,自下席派起,至于上席,恰到第一第二席,止剩得一鼎,宰夫禀道:"羹已尽矣,只有一鼎,请命赐与何人?"灵公曰:"赐子家。"宰夫将羹致归生之前"灵公大笑曰:"寡人命遍赐诸卿,而偏缺子公。是子公数不当食鼋也,食指何尝验耶?"原来灵公故意吩咐庖人,缺此一鼎,欲使宋之食指不验,以为笑端。

却不知公子宋已在归生面前说了满话。今日百官俱得赐食,己独不与,羞变成怒,径趋至灵公面前,以指探其鼎,取鼋肉一块啖之,曰:"臣已得尝矣,食指何尝不验也!"言毕,直趋而出。

灵公亦怒,投箸曰:"宋不逊,乃欺寡人,岂以郑无尺寸之刃,不能斩其头耶?"归生等俱下席俯伏曰:"宋恃肺腑之爱,欲均沾君惠,聊以为戏,何敢行无礼于君乎?愿君恕之!"灵公恨恨不已,君臣皆不乐而散。

归生即趋至公子宋之家,告以君怒之意,"明日可入朝谢罪。"公子宋曰:"吾闻'慢人者,人亦慢之。'君先慢我,乃不自责而责我耶?"归生曰:"虽然如此,君臣之间不可不谢。"

次日,二人一同入朝。公子宋随班行礼,全无觳觫伏罪之语。倒是归生心上不安,奏曰:"宋惧主公责其染指之失,特来告罪。战兢不能措辞,望主公宽容之!"灵公曰:"寡人恐得罪子公,子公岂惧寡人耶?"拂衣而起。公子宋出朝,邀归生至家,密语曰:"主公怒我甚矣,恐见诛,不如先作难,事成可以免死。"归生掩耳曰:"六畜岁久,犹不忍杀之。况一国之君,敢轻言弑逆乎?"公子宋曰:"吾戏言,子勿泄也。"归生辞去。

公子宋探知归生与灵公之弟公子去疾相厚,数有往来,乃扬言于朝曰:"子家与子良早夜相聚,不知所谋何事,恐不利于社稷也。"归生急牵宋之臂,至于静处,谓曰:"是何言与?"公子宋曰:"子不与我协谋,吾必使子先我一日而死。"归生素性懦弱,

不能决断,闻宋之言,大惧曰:"汝意欲何如?"公子宋曰:"主上无道之端,已见于分鼋。若行大事,吾与子共扶子良为君,以亲昵于晋,郑国可保数年之安矣。"归生想了一回,徐答曰:"任子所为,吾不汝泄也。"

公子宋乃阴聚家众,乘灵公秋祭斋宿,用重赂结其左右,夜半潜入斋宫,以土囊压灵公而杀之,托言"中魇暴死"。归生知其事而不敢言。按孔子作《春秋》,书:"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释公子宋而罪归生,以其身为执政,惧谮从逆,所谓"任重者,责亦重"也。圣人书法,垂戒人臣,可不畏哉。

次日,归生与公子宋共议,欲奉公子去疾为君。去疾大惊,辞曰:"先君尚有八子,若立贤,则去疾无德可称;若立长,则有公子坚在。去疾有死,不敢越也。"于是逆公子坚即位,是为襄公。

总计穆公共有子十三人。灵公夷被弑,襄公坚嗣立,以下尚有十一子,曰公子去疾字子良,曰公子喜字子罕,曰公子驯字子驷,曰公子发字子国,曰公子嘉字子孔,曰公子偃字子游,曰公子舒字子印,又有公子丰,公子羽,公子然,公子志。

襄公忌诸弟党盛,恐他日生变,私与公子去疾商议,欲独留去疾,而尽逐其诸弟。去疾曰:"先君梦兰而生,卜曰:'是必昌姬氏之宗。'夫兄弟为公族,譬如枝叶盛茂,本是以荣。若剪枝去叶,本根俱露,枯槁可立而待矣。君能容之,固所愿也;若不能容,吾将同行,岂忍独留于此,异日何面目见先君于地下乎?"襄公感悟,乃拜其弟十一人皆为大夫,并知郑政。

公子宋遣使求成于晋,以求安其国,此周定王二年事也。

明年,为郑襄公元年,楚庄王使公子婴齐为将,率师伐郑。问曰:"何故弑君?"晋使荀林父救之,楚遂移兵伐陈,郑襄公从晋成公盟于黑壤。

周定王三年,晋上卿赵盾卒,郤缺代为中军元帅。闻陈与楚平,乃言于成公,使荀林父从成公率宋、卫、郑、*曹四国伐陈,晋成公于中途病薨。乃班师,立世子孺为君,是为景公。是年,楚庄王亲统大军,复伐郑师于柳棼。

晋郤缺率师救之,袭败楚师,郑人皆喜。公子去疾独有忧色,襄公怪而问之,去疾对曰:"晋之败楚,偶也;楚将泄怒于郑,晋可长恃乎。行见楚兵之在郊矣!"

明年,楚庄王复伐郑,屯兵于颍水之北。适公子归生病卒,公子去疾追治尝鼋之事,杀公子宋,暴其尸于朝,斫子家之棺,而逐其族,遣使谢楚王曰:"寡人有逆臣归生与宋,今俱伏诛,寡君愿因陈侯而受歃于上国。"

庄王许之,遂欲合陈、郑同盟于辰陵之地,遣使约会陈侯。使者自陈还,言:"陈侯为大夫夏征舒所弑,国内大乱。"有诗为证:

周室东迁世乱离,纷纷篡弑岁无虚。
妖星入斗征三国,又报陈侯遇夏舒。

话说陈灵公讳平国,乃陈共公朔之子,在周顷王六年嗣位。为人轻佻惰慢,绝无威仪。且又耽于酒色,逐于游戏,国家政务,全然不理。宠著两位大夫,一个姓孔名宁,一个姓仪名行父,都是酒色队里打锣鼓的。一君二臣,志同气合,语言戏亵,各无顾忌。

其时朝中有个贤臣,姓泄名冶,是个忠良正直之辈,遇事敢言,陈侯君臣甚畏惮之。

又有个大夫夏御叔,其父公子少西,乃是陈定公之子,少西字子夏,故御叔以夏为字,又曰少西氏,世为陈国司马之官,食采于株林。

御叔娶郑穆公之女为妻,谓之夏姬,那夏姬生得蛾眉凤眼,杏脸桃腮,有骊姬、息妫之容貌,兼妲己、文姜之妖淫,见者无不消魂丧魄,颠之倒之。更有一桩奇事,十五岁时,梦见一伟丈夫,星冠羽服,自称上界天仙,与之交合,教以吸精导气之法,与人交接,曲尽其欢,就中采阳补阴,却老还少,名为"素女采战之术"。在国未嫁,先与郑灵公庶兄公子蛮兄妹私通,不勾三年,子蛮夭死。后嫁于夏御叔为内子,生下一男,名曰征舒,征舒字子南,年十二岁上,御叔病亡,夏姬因有外交,留征舒于城内,从师习学,自家退居株林。

孔宁、仪行父向与御叔同朝相善,曾窥见夏姬之色,各有窥诱之意。夏姬有侍女荷华,伶俐风骚,惯与主母做脚揽主顾。

孔宁一日与征舒射猎郊外,因送征舒至于株林,留宿其家。孔宁费一片心机,先勾搭上了荷华,赠以簪珥,求荐于主母,遂得入马,窃穿其锦裆以出,夸示于仪行父。行父慕之,亦以厚币交结荷华,求其通款。夏姬平日窥见仪行父身材长大,鼻准丰隆,也有其心,遂遣荷华约他私会。仪行父广求助战奇药,以媚夏姬,夏姬爱之,倍于孔宁。

仪行父谓夏姬曰:"孔大夫有锦裆之赐,今既蒙垂盼,亦欲乞一物为表记,以见均爱。"夏姬笑曰:"锦裆彼自窃去,非妾所赠也。"因附耳曰:"虽在同床,岂无厚薄?"乃自解所穿碧罗襦为赠。仪行父大悦,自此行父往来甚密,孔宁不免稍疏矣。有古诗为证:

郑风何其淫?桓武化已渺。
士女竞私奔,里巷失昏晓。
仲子墙欲逾,子充性偏狡。
东门忆茹藘,野外生蔓草。
搴裳望匪遥,驾车去何杳?
青衿萦我心,琼琚破人老。
风雨鸡鸣时,相会密以巧。
扬水流束薪,谗言莫相搅!
习气多感人,安能自美好?

仪行父为孔宁将锦裆骄了他,今得了碧罗襦,亦夸示于孔宁。

孔宁私叩荷华,知夏姬与仪行父相密。心怀妒忌,无计拆他,想出一条计策来:那陈侯性贪淫乐,久闻夏姬美色,屡次言之,相慕颇切,恨不到手,"不如引他一同入马,陈侯必然感我。况陈侯有个暗疾,医书上名曰'狐臭',亦名'腋气',夏姬定不喜欢。我去做个贴身帮闲,落得捉空调情,讨些便宜。少不得仪大夫稀疏一二分,出了我这点捻酸的恶气。好计,好计!"

遂独见灵公,闲话间,说及夏姬之美,天下绝无。灵公曰:"寡人亦久闻其名,但年齿已及四旬,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孔宁曰:"夏姬熟晓房中之术,容颜转嫩,常如十七八岁好女子模样。且交接之妙,大异寻常,主公一试,自当魂消也。"

灵公不觉欲火上炎,面颊发赤,向孔宁曰:"卿何策使寡人与夏姬一会?寡人誓不相负!"孔宁奏曰:"夏氏一向居株林,其地竹木繁盛,可以游玩。主公明早只说要幸株林,夏氏必然设享相迎。夏姬有婢,名曰荷华,颇知情事,臣当以主公之意达之,万无不谐之理。"灵公笑曰:"此事全仗爱卿作成!"

次日传旨驾车,微服出游株林,只教大夫孔宁相随。孔宁先送信于夏姬,教他治具相候。又露其意于荷华,使之转达。那边夏姬,也是个不怕事的主顾,凡事预备停当。

灵公一心贪著夏姬,把游幸当个名色。正是:"窃玉偷香真有意,观山玩水本无心。"略蹬一时,就转到夏家。

夏姬具礼服出迎,入于厅坐,拜谒致词曰:"妾男征舒,出就外傅,不知主公驾临,有失迎接。"其声如新莺巧啭,呖呖可听。灵公视其貌,真天人也&六宫妃嫔,罕有其匹。灵公曰:"寡人偶尔闲游,轻造尊府,幸勿惊讶。"夏姬敛衽对曰:"主公玉趾下临,敝庐增色,贱妾备有蔬酒,未敢献上。"灵公曰:"既费庖厨,不须礼席,闻尊府园亭幽雅,愿入观之,主人盛馔,就彼相扰可也! "夏姬对曰:"自亡夫即世,荒圃久废扫除,恐慢大驾,贱妾预先告罪!"

夏姬应对有序,灵公心中愈加爱重,命夏姬,"换去礼服,引寡人园中一游。"夏姬卸下礼服,露出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般雅致。夏姬前导,至于后园,虽然地段不宽,却有乔松秀柏,奇石名葩,池沼一方,花亭几座。中间高轩一区,朱栏绣幕,甚是开爽,此乃宴客之所。左右俱有厢房。轩后曲房数层,回廊周折,直通内寝。园中立有马厩,乃是养马去处。园西空地一片,留为射圃。

灵公观看了一回,轩中筵席已具,夏姬执盏定席,灵公赐坐于旁,夏姬谦让不敢。灵公曰:"主人岂可不坐?"乃命孔宁坐右,夏姬坐左,"今日略去君臣之分,图个尽欢!"

饮酒中间,灵公目不转睛,夏姬亦流波送盼。灵公酒兴带了痴情,又有孔大夫从旁打和事鼓,酒落快肠,不觉其多。日落西山,左右进烛,洗盏更酌,灵公大醉,倒于席上,鼾鼾睡去。孔宁私谓夏姬曰:"主公久慕容色,今日此来,立心与你求欢,不可违拗。"夏姬微笑不答。孔宁便宜行事,出外安顿随驾人心,就便宿歇。

夏姬整备锦衾绣枕,假意送入轩中,自己香汤沐浴,以备召幸,止留荷华侍驾。

少顷,灵公睡醒,张目问:"是何人?"荷华跪而应曰:"贱婢乃荷华也。奉主母之命,伏侍千岁爷爷。"因取酸梅醒酒汤以进。灵公曰:"此汤何人所造?"荷华答曰:"婢所煎也! "灵公曰:"汝能造梅汤,能为寡人作媒乎?"荷华佯为不知,对曰:"贱婢虽不惯为媒,亦颇知效奔走,但不知千岁爷属意何人?"灵公曰:"寡人为汝主母神魂俱乱矣!汝能成就吾事,当厚赐汝。"荷华对曰:"主母残体,恐不足当贵人,倘蒙不弃,贱婢即当引入。"灵公大喜,即命荷华掌灯引导,曲曲弯弯,直入内室。

夏姬明灯独坐,如有所待,忽闻脚步之声,方欲启问,灵公已入户内。荷华便将银灯携出,灵公更不攀话,拥夏姬入帷,解衣共寝,肌肤柔腻,著体欲融,欢会之时,宛如处女。灵公怪而问之,夏姬对曰:"妾有内视之法,虽产子之后,不过三日,充实如故。"灵公叹曰:"寡人虽遇天上神仙,亦只如此矣!"论起灵公淫具,本不及孔、仪二大夫,况带有暗疾,没讨好处,因他是一国之君,妇人家未免带三分势利,不敢嗔嫌,枕席上虚意奉承,灵公遂以为不世之奇遇矣。

睡至鸡鸣,夏姬促灵公起身,灵公曰:"寡人得交爱卿,回视六宫,有如粪土。但不知爱卿心下有分毫及寡人否?"夏姬疑灵公已知孔、仪二人往来之事,乃对曰:"贱妾实不相欺,自丧先夫,不能自制,未免失身他人。今既获侍君侯,从兹当永谢外交,敢复有二心,以取罪戾!"灵公欣然曰:"爱卿平日所交,试为寡人悉数之,不必隐讳。"夏姬对曰:"孔、仪二大夫因抚遗孤,遂及于乱,他实未有也!"灵公笑曰:"怪道孔宁说卿交接之妙,大异寻常,若非亲试,何以知之?"夏姬对曰:"贱妾得罪在先,望乞宽宥!"灵公曰:"孔宁有荐贤之美,寡人方怀感激,卿其勿疑。但愿与卿常常相见,此情不绝,其任卿所为,不汝禁也!"夏姬对曰:"主公能源源而来,何难常常而见乎?"

须臾,灵公起身,夏姬抽自己贴体汗衫,与灵公穿上,曰:"主公见此衫,如见贱妾矣!"荷华取灯,由旧路送归轩下。

天明后,厅事上已备早膳,孔宁率从人驾车伺候。夏姬请灵公登堂,起居问安,庖人进馔,众人俱有酒食犒劳。食毕,孔宁为灵公御车回朝,百官知陈侯野宿,是日俱集朝门伺候。灵公传令:"免朝。"径入宫门去了。

仪行父扯住孔宁,盘问主公夜来宿处,孔宁不能讳,只得直言。仪行父知是孔宁所荐,顿足曰:"如此好人情,如何让你独做?"孔宁曰:"主公十分得意,第二次你做人情便了。"二人大笑而散。

次日,灵公早朝,礼毕,百官俱散,召孔宁至前,谢其荐举夏姬之事。又召仪行父问曰:"如此乐事,何不早奏寡人。你二人却占先头,是何道理?"孔宁、仪行父齐曰:"臣等并无此事。"灵公曰:"是美人亲口所言,卿等不必讳矣。"孔宁对曰:"譬如君有味,臣先尝之;父有味,子先尝之。若尝而不美,不敢进于君也!"灵公笑曰:"不然。譬如熊掌,就让寡人先尝也不妨。"孔、仪二人俱笑。

灵公又曰:"汝二人虽曾入马,他偏有表记送我。"乃扯衬衣示之曰:"此乃美人所赠,你二人可有么?"孔宁曰:"臣亦有之。"灵公曰:"赠卿何物?"孔宁撩衣,见其锦裆,曰:"此姬所赠,不但臣有,行父亦有之。"灵公问行父:"卿又是何物?"行父解开碧罗襦,与灵公观看。灵公大笑曰:"我等三人,随身俱有质证,异日同往株林,可作连床大会矣!"

一君二臣正在朝堂戏谑。把这话传出朝门,恼了一位正直之臣,咬牙切齿,大叫道:"朝廷法纪之地,却如此胡乱,陈国之亡,屈指可待矣!"遂整衣端简,复身闯入朝门进谏。不知那位官员是谁?再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
《东周列国志》第054回 荀林父纵属亡师 孟侏儒托优悟主|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54回 荀林父纵属亡师 孟侏儒托优悟主


话说晋景公即位三年,闻楚王亲自伐郑,谋欲救之,乃拜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谷副之;士会为上军元帅,郤克副之;赵朔为下军元帅,栾书副之。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韩厥为司马,更有部将魏錡、赵旃、荀罃、逢伯、鲍癸等数十员,起兵车共六百乘,以夏六月自绛州进发,到黄河口,前哨探得郑城被楚久困,待救不至,已出降于楚,楚兵亦将北归矣。

荀林父召诸将商议行止,士会曰:"救之不及,战楚无名。不如班师,以俟再举。"林父善之,遂命诸将班师。中军一员上将,挺身出曰:"不可,不可!晋能伯诸侯者,以其能扶倾救难故也,今郑待救不至,不得已而降楚;我若挫楚,郑必归晋。今弃郑而逃楚,小国何恃之有?晋不复能伯诸侯矣!元帅必欲班师,小将情愿自率本部前进。"

荀林父视之,乃中军副将先谷,字彘子。林父曰:"楚王亲在军中,兵强将广,汝偏师独济,如以肉投馁虎,何益于事?"先谷咆哮大叫曰:"我若不往,使人谓堂堂晋国,没一个敢战之人,岂不可耻?此行虽死于阵前,犹不失志气!"

说罢竟出营门,遇赵同、赵括兄弟,告以,"元帅畏楚班师,我将独济!"同、括曰:"大丈夫正当如此,我弟兄愿率本部相从。"三人不秉将令,引军济河,荀罃不见了赵同,军士报道:"已随先将军去迎楚军矣。"荀罃大惊,告于司马韩厥。

韩厥特造中军,来见荀林父,曰:"元帅不闻彘子之济河乎?如遇楚师,必败。子总中军,而彘子丧师,咎专在子,将若之何?"林父悚然问计。韩厥曰:"事已至此,不如三军俱进,如其捷,子有功矣,万一不捷,六人均分其责,不犹愈于专罪乎?"

林父下拜曰:"子言是也。"遂传令三军并济,立营于敖、鄗二山之间。先谷喜曰:"固知元帅不能违吾之言也。"

话分两头。且说郑襄公探知晋兵众盛,恐一旦战胜,将讨郑从楚之罪,乃集群臣计议,大夫皇戍进曰:"臣请为君使于晋军,劝之战楚。晋胜则从晋,楚胜则从楚。择强而事,何患焉?"

郑伯善其谋,遂使皇戍往晋军中,致郑伯之命曰:"寡君待上国之救,如望时雨。以社稷之将危,偷安于楚,聊以救亡,非敢背晋也。楚师胜郑而骄,且久出疲敝,晋若击之,敝邑愿为后继。"先谷曰:"败楚服郑,在此一举矣。"栾书曰:"郑人反覆,其言未可信也!"赵同、赵括曰:"属国助战,此机不可失,彘子之言是也!"遂不由林父之命,同先谷竟与皇戍定战楚之约。

谁知郑襄公又别遣使往楚军中,亦劝楚王与晋交战。是两边挑斗,坐观成败的意思。孙叔敖虑晋兵之盛,言于楚王曰:"晋人无决战之意,不如请成。请而不获。然后交兵,则曲在晋矣。"庄王以为然,使蔡鸠居往晋请罢战修和,荀林父喜曰:"此两国之福也!"

先谷对蔡鸠居骂曰:"汝夺我属国。又以和局缓我。便是我元帅肯和,我先谷决不肯,务要杀得你片甲不回,方见我先谷手段!快去报与楚君,教他早早逃走,饶他性命!"蔡鸠居被骂一场,抱头而窜,将出营门,又遇赵同、赵括兄弟,以剑指之曰:"汝若再来,先教你吃我一剑!"

鸠居出了晋营,又遇晋将赵旃,弯弓向之,说道:"你是我箭头之肉,少不得早晚擒到。烦你传话,只教你蛮王仔细!"鸠居回转本寨,奏知庄王,庄王大怒,问众将:"谁人敢去挑战?"大将乐伯应声而出曰:"臣愿往!"

乐伯乘单车,许伯为御,摄叔为车右,许伯驱车如风,径逼晋垒,乐伯故意代御执辔,使许伯下车饰马正鞅,以示闲暇,有游兵十余人过之,乐伯不慌不忙,一箭发去,射倒一人。摄叔跳下车,又只手生擒一人,飞身上车,余兵发声喊都走。

许伯仍为御,望本营而驰,晋军知楚将挑战杀人,分为三路追赶将来,鲍癸居中,左有逢宁,右有逢盖,乐伯大喝曰:"吾左射马,右射人,射错了,就算我输!"乃将雕弓挽满,左一箭,右一箭,忙忙射去,有分有寸,不差一些,左边连射倒三四匹马,马倒,车遂不能行动,右边逢盖面门亦中一箭,军士被箭伤者甚多,左右二路追兵,俱不能进,只有鲍癸紧紧随后。

看看赶著,乐伯只存下一箭了,搭上弓靶,欲射鲍癸,想道:"我这箭若不中,必遭来将之手!"正转念间,车驰马骤之际,赶出一头麋来,在乐伯面前经过,乐伯心下转变,一箭望麋射去,刚刚的直贯麋心,乃使摄叔下车取麋,以献鲍癸曰:"愿充从者之膳!"鲍癸见乐伯矢无虚发,心中正在惊惧,因其献麋,遂假意叹曰:"楚将有礼,我不可犯也!"麾左右回车,乐伯徐行而返,有诗为证:

单车挑战骋豪雄,车似雷轰马似龙。
神箭将军谁不怕?追军缩首去如风。

晋将魏錡知鲍癸放走了乐伯,心中大怒曰:"楚来挑战,晋国独无一人敢出军前,恐被楚人所笑也,小将亦愿以单车,探楚之强弱。"赵旃曰:"小将愿同魏将军走遭。"林父曰:"楚来求和,然后挑战,子若至楚军,也将和议开谈,方是答礼。"魏錡答曰:"小将便去请和。"赵旃先送魏錡登车,谓魏錡曰:"将军报鸠居之使,我报乐伯,各任其事可也!"

却说上军元帅士会,闻赵、魏二将讨差往楚,慌忙来见荀林父,欲止其行,比到中军,二将已去矣。士会私谓林父曰:"魏錡、赵旃自恃先世之功,不得重用,每怀怨望之心,况血气方刚,不知进退,此行必触楚怒,倘楚兵猝然乘我,何以御之?"时副将郤克亦来言:"楚意难测,不可不备。"先谷大叫曰:"旦晚厮杀,何以备为?"荀林父不能决。

士会退谓郤克曰:"荀伯木偶耳!我等宜自为计。"乃使郤克约会上军大夫巩朔、韩穿,各率本部兵,分作三处,伏于敖山之前,中军大夫赵婴齐,亦虑晋师之败,预遣人具舟于黄河之口。

话分两头,再说魏錡一心忌荀林父为将,欲败其名,在林父面前只说请和,到楚军中,竟自请战而还。

楚将潘党知蔡鸠居出使晋营,受了晋将辱骂,今日魏錡到此,正好报仇,忙趋入中军,魏錡已自出营去了,乃策马追之,魏錡行及大泽,见追将甚紧,方欲对敌,忽见泽中有麋六头,因想起楚将战麋之事,弯起弓来,也射倒一麋,使御者献于潘党曰:"前承乐将军赐鲜,敬以相报。"潘党笑曰:"彼欲我描旧样耳。我若追之,显得我楚人无礼。"亦命御者回车而返。魏錡还营,诡说:"楚王不准讲和,定要交锋,决一胜负。"

荀林父问:"赵旃何在?"魏錡曰:"我先行,彼在后,未曾相值。"林父曰:"楚既不准和,赵将军必然吃亏。"乃使荀率车屯车二十乘,步卒千五百人,往迎赵旃。

却说赵旃夜至楚军,布席于军门之外,车中取酒,坐而饮之,命随从二十余人,效楚语,四下巡绰,得其军号,混入营中。有兵士觉其伪,盘诘之,其人拔刀伤兵士,营中乱嚷起来,举火搜贼,被获一十余人,其余逃出,见赵旃尚安坐席上,扶之起,登车,觅御人,已没于楚军矣。

天色渐明,赵旃亲自执辔鞭马,马饿不能驰,楚庄王闻营中有贼遁去,自驾戎辂,引兵追赶,其行甚速,赵旃恐为所及,弃其车,奔入万松林内,为楚将屈荡所见,亦下车逐之。赵旃将甲裳挂于小小松树之上,轻身走脱。屈荡取甲裳并车马,以献庄王,方欲回辕,望见单车风驰而至。视之,乃潘党也,党指北向车尘,谓楚王曰:"晋师大至矣!"

这车尘却是荀林父所遣车屯车,迎接赵旃者,潘党远远望见,误认以为大军,未免轻事重报,吓得庄王面如土色。忽听得南方鼓角喧天,为首一员大臣,领著一队车马飞到。这员大臣是谁?乃是令尹孙叔敖。庄王心下稍安,问:"相国何以知晋军之至,而来救寡人?"孙叔敖对曰:"臣不知也。但恐君王轻进,误入晋军,臣先来救驾,随后三军俱至矣!"庄王北向再看时,见尘头不高,曰:"非大军也,"孙叔敖对曰:"《兵法》有云,'宁可我迫人,莫使人迫我',诸将既已到齐,吾王可传令,只顾杀向前去,若挫其中军,余二军皆不能存扎矣!"

庄王果然传令,使公子婴齐同副将蔡鸠居,以左军攻晋上军;公子侧同副将工尹齐,以右军攻晋下军;自引中军两广之众,直捣荀林父大营。庄王亲自援桴击鼓,众军一齐擂鼓,鼓声如雷,车驰马骤,步卒随著车马,飞奔前行。

晋军全没准备。荀林父闻鼓声,才欲探听,楚军漫山遍野,已布满于营外。真是出其不意了!林父仓忙无计,传令并力混战。楚兵人人耀武,个个扬威,分明似海啸山崩,天摧地塌。晋兵如久梦乍回,大醉方醒,还不知东西南北,"没心人遇有心人",怎生抵敌得过?一时鱼奔鸟散,被楚兵砍瓜切菜,乱杀一回,杀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

荀罃乘著车屯车,迎不著赵旃,却撞著楚将熊负羁,两下交锋,楚兵大至,寡不敌众,步卒奔散,荀罃所乘左骖,中箭先倒,遂为熊负羁所擒。

再说晋将逢伯,引其二子逢宁、逢盖,共载一小车,正在逃奔。恰好赵旃脱身走到,两趾俱裂,看见前面有乘车者,大叫:"车中何人?望乞挈带!"逢伯认得是赵旃声音,吩咐二子:"速速驰去,勿得反顾,"二子不解其父之意,回头看之,赵旃即呼曰:"逢君可载我!"二子谓父曰:"赵叟在后相呼。"逢伯大怒曰:"汝既见赵叟,合当让载也!"叱二子下车,以辔援赵旃,使登车同载而去。逢宁,逢盖失车,遂死于乱军之中。

荀林父同韩厥,从后营登车,引著败残军卒,取路山右,沿河而走,弃下车马器仗无算。先谷自后赶上,额中一箭,鲜血淋漓,扯战袍裹之。林父指曰:"敢战者亦如是乎?"

行至河口,赵括亦到,诉称其兄赵婴齐,私下预备船只,先自济河:"不通我每得知,是何道理?"林父曰:"死生之际,何暇相闻也?"赵括恨恨不已,自此与婴齐有隙。林父曰:"我兵不能复战矣。目前之计,济河为急,"乃命先谷往河下招集船只,那船俱四散安泊,一时不能取齐。

正扰攘之际,沿河无数人马,纷纷来到。林父视之,乃是下军正副将赵朔、栾书,被楚将公子侧袭败,驱率残兵,亦取此路而来。两军一齐在岸,那一个不要渡河的,船数一发少了。南向一望,尘头又起。

林父恐楚兵乘胜穷追,乃击鼓出令曰:"先济河者有赏。"两军夺舟,自相争杀。及至船上人满了,后来者攀附不绝,连船覆水,又坏了三十余艘。

先谷在舟中喝令军士:"但有攀舷扯桨的,用刀乱砍其手!"各船俱效之,手指砍落舟中,如飞花片片,数掬不尽,皆投河中。岸上哭声震响,山谷俱应,天昏地惨,日色无光。

史臣有诗云:

舟翻巨浪连帆倒,人逐洪波带血流。
可怜数万山西卒,半丧黄河作水囚。

后面尘头又起。乃是荀罃、赵同、魏錡、逢伯、鲍癸一班败将,陆续逃至。荀首已登舟,不见其子荀罃,使人于岸呼之。有小军看见荀罃被楚所获,报知荀首。荀首曰:"吾子既失,吾不可以空返!"乃重复上岸,整车欲行。荀林父阻之曰:"已陷楚,往亦无益。"荀首曰:"得他人之子,犹可换回吾子也!"

魏錡素与荀罃相厚,亦愿同行。荀首甚喜,聚起荀氏家兵,尚有数百人。更兼他平昔恤民爱士,大得军心。故下军之众,在岸者无不乐从;即已在舟中者,闻说下军荀大夫欲入楚军寻小将军,亦皆上岸相从,愿效死力。此时一股锐气,比著全军初下寨时,反觉强旺。

荀首在晋,亦算是数一数二的射手,多带良箭,撞入楚军。遇著老将连尹襄老,正在掠取遗车弃仗,不意晋兵猝至,不作整备,被荀首一箭射去,恰穿其颊,倒于车上。公子谷臣看见襄老中箭,驰车来救,魏錡就迎住厮杀。荀首从旁觑定,又复一箭,中其右腕。谷臣负痛拔箭,被魏錡乘势将谷臣活捉过来,并载襄老之尸。荀首曰:"有此二物,可以赎吾子矣!楚师强甚,不可当也。"乃策马急驰。比及楚军知觉,欲追之,已无及矣。

且说公子婴齐来攻上军,士会预料有事,探信最早,先已结阵,且战且走。婴齐追及敖山之下,忽闻炮声大震,一军杀出,当头一员大将在车中高叫:"巩朔在此,等候多时矣!"婴齐倒吃了一惊。

巩朔接住婴齐厮杀,约斗二十余合,不敢恋战,保著士会,徐徐而走。婴齐不舍,再复追来,前面炮声又起,韩穿起兵来到。偏将蔡鸠居出车迎敌,方欲交锋,山凹里炮声又震,旗旆如云,大将郤克引兵又至。婴齐见埋伏甚众,恐堕晋计,鸣金退师。士会点查将士,并不曾伤折一人。

遂依敖山之险,结成七个小寨,连络如七星,楚不敢逼。直到楚兵尽退,方才整旆而还。此是后话。

再说荀首兵转河口,林父大兵尚未济尽,心甚惊惶,却喜得赵婴齐渡过北岸,打发空船南来接应。时天已昏黑,楚军已至邲城,伍参请速追晋师。庄王曰:"楚自城濮失利,贻羞社稷,此一战可雪前耻矣。晋、楚终当讲和,何必多杀?"乃下令安营,晋军乘夜济河,纷纷扰扰,直乱到天明方止。史臣论荀林父智不能料敌,才不能御将,不进不退,以至此败,遂使中原伯气,尽归于楚,岂不伤哉?有诗云:

阃外元戎无地天,如何裨将敢挠权?
舟中掬指真堪痛,纵渡黄河也腆然!

郑襄公知楚师得胜,亲自至邲城劳军,迎楚王至于衡雍,僭居王宫,大设筵席庆贺。潘党请收晋尸,筑为"京观",以彰武功于万世。庄王曰:"晋非有罪可讨,寡人幸而胜之,何武功之足称耶?"命军士随在掩埋遗骨,为文祭祀河神。

奏凯而还,论功行赏,嘉伍参之谋,用为大夫,伍举、伍奢、伍尚、伍员即其后也。

令尹孙叔敖叹曰:"胜晋大功,出自嬖人,吾当愧死矣!"遂郁郁成疾。

话分两头,却说荀林父引败兵还见景公,景公欲斩林父,群臣力保曰:"林父先朝大臣,虽有丧师之罪,皆是先谷故违军令,所以致败,主公但斩先谷,以戒将来足矣!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惧,望主公赦林父之罪,使图后效。"景公从其言,遂斩先谷,复林父原职,命六卿治兵练将,为异日报仇之举。此周定王十年事也。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孙叔敖病笃,嘱其子孙安曰:"吾有遗表一通,死后为我达于楚王,楚王若封汝官爵,汝不可受,汝碌碌庸才,非经济之具,不可滥厕冠裳也,若封汝以大邑,汝当固辞,辞之不得,则可以寝邱为请,此地瘠薄,非人所欲,庶几可延后世之禄耳。"言毕遂卒。孙安取遗表呈上,楚庄王启而读之,表曰:

臣以罪废之余,蒙君王拔之相位。数年以来,愧乏大功,有负重任。今赖君王之灵,获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从子薳凭,颇有才能,可任一职。晋号世伯,虽偶败绩,不可轻视,民苦战斗已久,惟息兵安民为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王察之。

庄王读罢,叹曰:"孙叔死不忘国,寡人无福,天夺我良臣也?"即命驾往视其殓,抚棺痛哭,从行者莫不垂泪。次日,以公子婴齐为令尹;召薳凭为箴尹,是为薳氏。庄王欲以孙安为工正,安守遗命,力辞不拜,退耕于野。

庄王所宠优人孟侏儒,谓之优孟,身不满五尺,平日以滑稽调笑,取欢左右,一日出郊,见孙安砍下柴薪,自负而归。优孟迎而问曰:"公子何自劳苦负薪?"孙安曰:"父为相数年,一钱不入私门,死后家无余财,吾安得不负薪乎?"优孟叹曰:"公子勉之,王行且召子矣!"

乃制孙叔敖衣冠、剑履一具,并习其生前言动,摹拟三日,无一不肖,宛如叔敖之再生也。值庄王宴于宫中,召群优为戏。优孟先使他优扮为楚王,为思慕叔敖之状,自己扮叔敖登场。

楚王一见,大惊曰:"孙叔无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来辅相寡人也!"优孟对曰:"臣非真叔敖,偶似之耳。"楚王曰:"寡人思叔敖不得见,见似叔敖者,亦足少慰寡人之思,卿勿辞,可即就相位。"优孟对曰:"王果用臣,于臣甚愿。但家有老妻,颇能通达世情,容归与老妻商议,方敢奉诏。"乃下场,复上曰:"臣适与老妻议之,老妻劝臣勿就。"楚王问曰:"何故?"优孟对曰:"老妻有村歌劝臣,臣请歌之。"遂歌曰:

贪吏不可为而可为,廉吏可为而不可为。
贪吏不可为者,污且卑;
而可为者,子孙乘坚而策肥!
廉吏可为者,高且洁;
而不可为者,子孙衣单而食缺!
君不见楚之令尹孙叔敖,
生前私殖无分毫,一朝身没家凌替,
子孙丐食栖蓬蒿!
劝君勿学孙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劳。

庄王在席上见优孟问答,宛似叔敖,心中已是凄然。及闻优孟歌毕,不觉潸然泪下曰:"孙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即命优孟往召孙安。孙安敝衣草屦而至,拜见庄王,庄王曰:"子穷困至此乎?"优孟从旁答曰:"不穷困,不见前令尹之贤。"

庄王曰:"孙安不愿就职,当封以万家之邑。"安固辞。庄王曰:"寡人主意已定,卿不可却。"孙安奏曰:"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劳,给臣衣食,愿得封寝邱,臣愿足矣。庄王曰:"寝邱瘠恶之土,卿何利焉?"孙安曰:"先臣有遗命,非此不敢受也。"庄王乃从之。后人以寝邱非善地,无人争夺,遂为孙氏世守,此乃孙叔敖先见之明。史臣有诗单道优孟之事,诗曰:

清官遑计子孙贫,身死褒崇赖主君。
不是侏儒能讽谏,庄王安肯念先臣?

却说晋臣荀林父,闻孙叔敖新故,知楚兵不能骤出,乃请师伐郑,大掠郑郊,扬兵而还。诸将请遂围郑,林父曰:"围之未可遽克,万一楚救忽至,是求敌也。姑使郑人惧而自谋耳。"郑襄公果大惧,遣使谋之于楚,且以其弟公子张,换公子去疾回郑,共理国事。庄王曰:"郑苟有信,岂在质乎?"乃悉遣之。

因大集群臣计议。不知所议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
《东周列国志》第053回 楚庄王纳谏复陈 晋景公出师救郑|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53回 楚庄王纳谏复陈 晋景公出师救郑


却说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二大夫,俱穿了夏姬所赠亵衣,在朝堂上戏谑,大夫泄冶闻之,乃整襟端笏,复身趋入朝门。孔,仪二人,素惮泄冶正直,今日不宣自至,必有规谏,遂先辞灵公而出。灵公抽身欲起御座,泄冶腾步上前,牵住其衣,跪而奏曰:"臣闻'君臣主敬,男女有别,今主公无《周南》之化,使国中有失节之妇。而又君臣宣淫,互相标榜,朝堂之上,秽语难闻,廉耻尽丧,体统俱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别,沦灭已极!夫不敬则慢,不别则乱,慢而且乱,亡国之道也。君必改之!"灵公自觉汗颜,以袖掩面曰:"卿勿多言,寡人行且悔之矣!"

泄冶辞出朝门,孔、仪二人尚在门外打探,见泄冶怒气冲冲出来,闪入人丛中避之。泄冶早已看见,将二人唤出,责之曰:"君有善,臣宜宣之;君有不善,臣宜掩之。今子自为不善,以诱其君,而复宣扬其事,使士民公然见闻,何以为训?宁不羞耶?"二人不能措对,唯唯谢教。

泄冶去了,孔、仪二人求见灵公,述泄冶责备其君之语:"主公自今更勿为株林之游矣!"灵公曰:"卿二人还往否?"孔、仪二人对曰:"彼以臣谏君,与臣等无与,臣等可往,君不可往!"灵公奋然曰:"寡人宁得罪于泄冶,安肯舍此乐地乎?"

孔、仪二人复奏曰:"主公若再往,恐难当泄冶絮聒,如何?"灵公曰:"二卿有何策,能止泄冶勿言?"孔宁曰:"若要泄冶勿言,除非使他开口不得。"灵公笑曰:"彼自有口,寡人安能禁之使不开乎?"仪行父曰:"宁之言,臣能知之。夫人死则口闭,主公何不传旨,杀了泄冶,则终身之乐无穷矣!"灵公曰:"寡人不能也!"孔宁曰:"臣使人刺之何如?"灵公点首曰:"由卿自为!"

二人辞出朝门,做一处商议,将重贿买出刺客,伏于要路,候泄冶入朝,突起杀之。国人皆认为陈侯所使,不知为孔、仪二人之谋也。史臣有赞云:

陈丧明德,君臣宣淫,
缨绅衵服,大廷株林。
壮哉泄冶,独矢直音,
身死名高,龙血比心!

自泄冶死后,君臣益无忌惮,三人不时同往株林,一二次还是私偷,以后习以为常,公然不避,国人作《株林》之诗以讥之,诗曰: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
匪适株林,从夏南!

征舒字子南。诗人忠厚,故不曰夏姬,而曰夏南,言从南而来也。

陈侯本是个没傝仸的人,孔、仪二人一味奉承帮衬,不顾廉耻,更兼夏姬善于调停,打成和局,弄做了一妇三夫,同欢同乐,不以为怪。征舒渐渐长大知事,见其母之所为,心如刀刺,只是干碍陈侯,无可奈何,每闻陈侯欲到株林,往往托故避出,落得眼中清净。那一班淫乐的男女,亦以征舒不在为方便。

光阴似箭,征舒年一十八岁,生得长躯伟干,多力善射,灵公欲悦夏姬之意,使嗣父职为司马,执掌兵权,征舒谢恩毕,回株林拜见其母夏姬,夏姬曰:"此陈侯恩典,汝当恪供乃职,为国分忧,不必以家事分念!"

征舒辞了母亲,入朝理事。

忽一日,陈灵公与孔、仪二人复游株林,宿于夏氏。征舒因感嗣爵之恩,特地回家设享,款待灵公。夏姬因其子在坐,不敢出陪,酒酣之后,君臣复相嘲谑,手舞足蹈,征舒厌恶其状,退入屏后,潜听其言。灵公谓仪行父曰:"征舒躯干魁伟,有些象你,莫不是你生的?"仪行父笑曰:"征舒两目炯炯,极象主公,还是主公所生。"孔宁从旁插嘴曰:"主公与仪大夫年纪小,生他不出,他的爹极多,是个杂种,便是夏夫人自家也记不起了!"三人拍掌大笑。

征舒不听犹可,听见之时,不觉羞恶之心,勃然难遏。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暗将夏姬锁于内室,却从便门溜出,吩咐随行军众,"把府第团团围住,不许走了陈侯及孔、宁二人。"军众得令,发一声喊,围了夏府,征舒戎妆披挂,手执利刃,引著得力家丁数人,从大门杀进,口中大叫:"快拿淫贼!"

陈灵公口中还在那里不三不四,耍笑弄酒,却是孔宁听见了,说道:"主公不好了!征舒此席不是好意,如今引兵杀来,要拿淫贼,快跑罢!"

仪行父曰:"前门围断,须走后门!"三人常在夏家穿房入户,道路都是识熟的,陈侯还指望跑入内室,求救于夏姬。见中门锁断,慌上加慌,急向后园奔走,征舒随后赶来,陈侯记得东边马厩,有短墙可越,遂望马厩而奔,征舒叫道:"昏君休走!"攀起弓来,飕的一箭,却射不中。陈侯奔入马厩,意欲藏躲,却被群马惊嘶起来,即忙退身而出,征舒刚刚赶近,又复一箭,正中当心,可怜陈侯平国,做了一十五年诸侯,今日死于马厩之下。

孔宁、仪行父先见陈侯向东走,知征舒必然追赶,遂望西边奔入射圃,征舒果然只赶陈侯,孔,仪二人遂从狗窦中钻出,不到家中,赤身奔入楚国去了。征舒既射杀了陈侯,拥兵入城,只说陈侯酒后暴疾身亡,遗命立世子午为君,是为成公。成公心恨征舒,力不能制,隐忍不言。征舒亦惧诸侯之讨,乃强逼陈侯往朝于晋,以结其好。

再说楚国使臣,奉命约陈侯赴盟辰陵,未到陈国,闻乱而返。恰好孔宁、仪行父二人逃到,见了庄王,瞒过君臣淫乱之情,只说:"夏征舒造反,弑了陈侯平国。"与使臣之言相合。

庄王遂集群臣商议。

却说楚国一位公族大夫,屈氏名巫,字子灵,乃屈荡之子。此人仪容秀美,文武全材,只有一件毛病,贪淫好色,专讲彭祖房中之术。数年前,曾出使陈国,遇夏姬出游,窥见其貌,且闻其善于采炼,却老还少,心甚慕之。及闻征舒弑逆,欲借此端,掳取夏姬,力劝庄王兴师伐陈。

令尹孙叔敖亦言:"陈罪宜讨!"庄王之意遂决。时周定王九年,陈成公午之元年也。

楚庄王先传一檄,至于陈国,檄上写道:

楚王示尔:少西氏弑其君,神人共愤,尔国不能讨,寡人将为尔讨之。罪有专归,其余臣民,静听无扰。

陈国见了檄文,人人归咎征舒,巴不能勾假手于楚,遂不为御敌之计。楚庄王亲引三军,带领公子婴齐,公子侧,屈巫一班大将,云卷风驰,直造陈都,如入无人之境,所至安慰居民,秋毫无犯。夏征舒知人心怨己,潜奔株林。

时陈成公尚在晋国未归,大夫辕颇,与诸臣商议:"楚王为我讨罪,诛止征舒,不如执征舒献于楚军,遣使求和,保全社稷,此为上策。"群臣皆以为然。辕颇乃命其子侨如统兵往株林,擒拿征舒。侨如未行,楚兵已至城下。

陈国久无政令,况陈侯不在国,百姓做主开门迎楚。楚庄王整队而入,诸将将辕颇等拥至庄王面前,庄王问:"征舒何在?"辕颇对曰:"在株林。"庄王问曰:"谁非臣子,如何容此逆贼,不加诛讨?"辕颇对曰:"非不欲讨,力不加也。"庄王即命辕颇为向导,自引大军往株林进发,却留公子婴齐一军,屯扎城中。

再说征舒正欲收拾家财,奉了母亲夏姬,逃奔郑国。只争一刻,楚兵围住株林,将征舒拿住,庄王命囚于后车,问:"何以不见夏姬?"使将士搜其家,于园中得之。荷华逃去,不知所适。夏姬向庄王再拜言曰:"不幸国乱家亡,贱妾妇人,命悬大王之手。倘赐矜宥,愿充婢役。"夏姬颜色妍丽,语复详雅,庄王一见,心志迷惑,谓诸将曰:"楚国后宫虽多,如夏姬者绝少,寡人意欲纳之,以备妃嫔,诸卿以为何如?"屈巫谏曰:"不可,不可!吾主用兵于陈,讨其罪也;若纳夏姬,是贪其色也。讨罪为义,贪色为淫,以义始而以淫终,伯主举动,不当如此。"庄王曰:"子灵之言甚正,寡人不敢纳矣。只是此妇世间尤物,若再经寡人之眼,必然不能自制。"叫军士凿开后垣,纵其所之。

时将军公子侧在旁,亦贪夏姬美貌,见庄王已不收用,跪而请曰:"臣中年无妻,乞我王赐臣为室。"屈巫又奏曰:"吾王不可许也! "公子侧怒曰:"子灵不容我娶夏姬,是何缘故?"屈巫曰:"此妇乃天地间不祥之物,据吾所知者言之:夭子蛮,杀御叔,弑陈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不祥莫大焉?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取此淫物,以贻后悔?"庄王曰:"如子灵所言,寡人亦畏之矣!"公子侧曰:"既如此,我亦不娶了。只是一件,你说主公娶不得,我亦娶不得,难道你娶了不成?"屈巫连声曰:"不敢,不敢!"

庄王曰:"物无所主,人必争之,闻连尹襄老,近日丧偶,赐为继室可也! "时襄老引兵从征,在于后队,庄王召至,以夏姬赐之,夫妇谢恩而出,公子侧倒也罢了,只是屈巫谏止庄王,打断公子侧,本欲留与自家。见庄王赐与襄老,暗暗叫道:"可惜,可惜!"又暗想道:"这个老儿,如何当得起那妇人?少不得一年半载,仍做寡妇,到其间再作区处。"这是屈巫意中之事,口里却不曾说出。

庄王居株林一宿,仍至陈国,公子婴齐迎接入城,庄王传令将征舒囚出栗门,车裂以殉,如齐襄公处高渠弥之刑。史臣有诗云:

陈主荒淫虽自取,征舒弑逆亦违条。
庄王吊伐如时雨,泗上诸侯望羽旄。

庄王号令征舒已毕,将陈国版图查明,灭陈以为楚县,拜公子婴齐为陈公,使守其地,陈大夫辕颇等,悉带回郢都。南方属国,闻楚王灭陈而归,俱来朝贺,各处县公,自不必说,独有大夫申叔时使齐未归,其时齐惠公薨,公子无野即位,是为顷公,齐、楚一向交好,故庄王遣申叔时,往行吊旧贺新之礼,这一差还在未伐陈以前。及庄王归楚三日之后,申叔方才回转,复命而退,并无庆贺之言。庄王使内侍传语责之曰:"夏征舒无道,弑其君,寡人讨其罪而戮之,版图收于国中,义声闻于天下,诸侯县公,无不称贺,汝独无一言,岂以寡人讨陈之举为非耶?"

申叔时随使者求见楚王,请面毕其辞,庄王许之。申叔时曰:"王闻'蹊田夺牛'之说乎?"庄王曰:"未闻也! "申叔时曰:"今有人牵牛取径于他人之田者,践其禾稼,田主怒夺其牛。此狱若在王前,何以断之?"庄王曰:"牵牛践田,所伤未多也,夺其牛,太甚矣!寡人若断此狱,薄责牵牛者,而还其牛,子以为当否?"申叔时曰:"王何明于断狱,而昧于断陈也。夫征舒有罪,止于弑君,未至亡国也,王讨其罪足矣,又取其国,此与牵牛何异,又何贺乎?"

庄王顿足曰:"善哉,此言。寡人未之闻也!"申叔时曰:"王既以臣言为善,何不效反牛之事?"庄王立召陈大夫辕颇,问:"陈君何在?"颇答曰:"向往晋国,今不知何在。"言讫,不觉泪下。庄王惨然曰:"吾当复封汝国,汝可迎陈君而立之。世世附楚,勿依违南北,有负寡人之德。"又召孔宁、仪行父吩咐:"放汝归国,共辅陈君。"辕颇明知孔(仪二人是个祸根,不敢在楚王面前说明,只是含糊一同拜谢而行。

将出楚境,正遇陈侯午自晋而归,闻其国已灭,亦欲如楚,面见楚王。辕颇乃述楚王之美意,君臣并驾至陈。守将公子婴齐,已接得楚王之命,召还本国,遂将版图交割还陈,自归楚国去了。此乃楚庄王第一件好处。髯翁有诗云:

县陈谁料复封陈,跖舜还从一念新?
南楚义声驰四海,须知贤主赖贤臣!

孔宁归国,未一月,白日见夏征舒来索命,因得狂疾,自赴池中而死。死之后,仪行父梦见陈灵公、孔宁与征舒三人,来拘他到帝廷对狱,梦中大惊,自此亦得暴疾卒。此乃淫人之报也。

再说公子婴齐既返楚国,入见庄王,犹自称陈公婴齐。庄王曰:"寡人已复陈国矣,当别图所以偿卿也。"婴齐遂请申、吕之田,庄王将许之。屈巫奏曰:"此北方之赋,国家所恃以御晋寇者,不可以充赏。"庄王乃止。

及申叔时告老,庄王封屈巫为申公,屈巫并不推辞,婴齐由是与屈巫有隙。

周定王十年,楚庄王之十七年也。庄王以陈虽南附,郑犹从晋,未肯服楚,乃与诸大夫计议。令尹孙叔敖曰:"我伐郑,晋救必至,非大军不可。"庄王曰:"寡人意正如此。"乃悉起三军两广之众,浩浩荡荡,杀奔荥阳而来。

连尹襄老为前部,临发时,健将唐狡请曰:"郑小国,不足烦大军,狡愿自率部下百人,前行一日,为三军开路。"襄老壮其志,许之。唐狡所至力战,当者辄败,兵不留行,每夕扫除营地,以待大军。庄王率诸将直抵郑郊,未曾有一兵之阻,一日之稽。

庄王怪其神速,谓襄老曰:"不意卿老而益壮,勇于前进如此!"襄老对曰:"非臣之力,乃副将唐狡力战所致也!"庄王即召唐狡,欲厚赏之。唐狡对曰:"臣受君王之赐已厚,今日聊以报效,敢复叨赏乎?"庄王讶曰:"寡人未尝识卿,何处受寡人之赐?"唐狡对曰:"绝缨会上,牵美人之袂者,即臣也。蒙君王不杀之恩,故舍命相报。"庄王叹息曰:"嗟乎!使寡人当时明烛治罪,安得此人之死力哉?"命军正纪其首功,俟平郑之后,将重用之。唐狡谓人曰:"吾得死罪于君,君隐而不诛,是以报之,然既已明言,不敢以罪人徼后日之赏,即夜遁去,不知所往。庄王闻之,叹曰:"真烈士矣!"

大军攻破郊关,直抵城下,庄王传令,四面筑长围攻之,凡十有七日,昼夜不息。郑襄公恃晋之救,不即行成,军士死伤者甚众,城东北角崩陷数十丈,楚兵将登,庄王闻城内哭声震地,心中不忍,麾军退十里,公子婴齐进曰:"城陷正可乘势,何以退师?"庄王曰:"郑知吾威,未知吾德,姑退以示德,视其从违,以为进退可也! "

郑襄公闻楚师退,疑晋救已至,乃驱百姓修筑城坦,男女皆上城巡守,庄王知郑无乞降之意,复进兵围之,郑坚守三月,力不能支,楚将乐伯率众自皇门先登,劈开城门。庄王下令,不许掳掠,三军肃然。

行至逵路,郑襄公肉袒牵羊,以迎楚师,辞曰:"孤不德,不能服事大国,使君王怀怒,以降师于敝邑,孤知罪矣。存亡生死,一惟君王命,若惠顾先人之好,不遽剪灭,延其宗祀,使得比于附庸,君王之惠也!"公子婴齐进曰:"郑力穷而降,赦之复叛,不如灭之!"庄王曰:"申公若在,又将以蹊田夺牛见诮矣!"即麾军退三十里,郑襄公亲至楚军,谢罪请盟,留其弟公子去疾为质。

庄王班师北行,次于郔,谍报:"晋国拜荀林父为大将,先谷为副,出车六百乘,前来救郑,已过黄河。"庄王问于诸将曰:"晋师将至,归乎?抑战乎?"令尹孙叔敖对曰:"郑之未成,战晋宜也;已得郑矣,又寻仇于晋,焉用之。不如全师而归,万无一失。"

嬖人伍参奏曰:"令尹之言非也。郑谓我力不及,是以从晋;若晋来而避之,真我不及矣。且晋知郑之从楚,必以兵临郑,晋以救来,我亦以救往,不亦可乎?"

孙叔敖曰:"昔岁入陈,今岁入郑,楚兵已劳敝矣,若战而不捷,虽食参之肉,岂足赎罪?"

伍参曰:"若战而捷,令尹为无谋矣;如其不捷,参之肉将为晋军所食,何能及楚人之口?"

庄王乃遍问诸将,各授以笔,使书其掌,主战者写"战"字,主退者写"退"字,诸将写讫,庄王使开掌验之,惟中军元帅虞邱,及连尹襄老、裨将蔡鸠居、彭名四人,掌中写"退"字,其他公子婴齐,公子侧、公子谷臣、屈荡、潘党、乐伯、养繇基、许伯、熊负羁、许偃等二十余人,俱"战"字。

庄王曰:"虞邱老臣之见,与令尹合,言'退'者是矣!"乃传令南辕反旆,来日饮马于河而归。伍参夜求见庄王曰:"君王何畏于晋,而弃郑以畀之也?"庄王曰:"寡人未尝弃郑也!"

伍参曰:"楚兵顿郑城下九十日,而仅得郑成,今晋来而楚去,使晋得以救郑为功而收郑,楚自此不复有郑矣,非弃郑而何?"

庄王曰:"令尹言战晋未必捷,是以去之。"

伍参曰:"臣已料之审矣。荀林父新将中军,威信未孚于众;其佐先谷,先轸之孙,先且居之子,恃其世勋,且刚愎不仁,非用命之将也。栾、赵之辈,皆累世名将,各行其意,号令不一,晋师虽多,败之易耳。且王以一国之主,而避晋之诸臣,将遗笑于天下,况能有郑乎?"

庄王愕然曰:"寡人虽不能军,何至出晋诸臣之下?寡人从子战矣!"即夜使人告令尹孙叔敖,将乘辕一齐改为北向,进至管城,以待晋师。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
《东周列国志》第055回 华元登床劫子反 老人结草亢杜回| 春秋战国历史

《东周列国志》第055回 华元登床劫子反 老人结草亢杜回


话说楚庄王大集群臣,计议却晋之事。公子侧进曰:"楚所善无如齐,而事晋之坚,无过于宋。若我兴师伐宋,晋方救宋不暇,敢与我争郑乎?"庄王曰:"子策虽善,然未有隙也。自先君败宋于泓,伤其君股,宋能忍之,及厥貉之会,宋君亲受服役。其后昭公见弑,子鲍嗣立,今十八年矣,伐之当奉何名?"公子婴齐对曰:"是不难。齐君屡次来聘,尚未一答。今宜遣使报聘于齐,竟自过宋,令勿假道,且以探之。若彼不较,是惧我也,君之会盟,必不拒矣;如以无礼之故,辱我使臣,我借此为辞,何患无名哉?"

庄王曰:"何人可使?"婴齐对曰:"申无畏曾从厥貉之会,此人可使也。"庄王乃命无畏如齐修聘。无畏奏曰:"聘齐必经宋国,须有假道文书送验,方可过关。"庄王曰:"汝畏阻绝使臣耶?"无畏答曰:"向者厥貉之会,诸君田于孟诸,宋君违令,臣执其仆而戮之,宋恨臣必深。此行若无假道文书,必然杀臣。"庄王曰:"文书上与汝改名曰申舟,不用无畏旧名可矣!"无畏犹不肯行,曰:"名可改,面不可改,"庄王怒曰:"若杀子,我当兴兵破灭其国,为子报仇。"无畏乃不敢复辞。

明日,率其子申犀,谒见庄王曰:"臣以死殉国,分也,但愿王善视此子。"庄王曰:"此寡人之事,子勿多虑!"申舟领了出使礼物,拜辞出城,子犀送至郊外,申舟吩咐曰:"汝父此行,必死于宋,汝必请于君王,为我报仇,切记吾言!"父子洒泪而别。

不一日行至睢阳。关吏知是楚国使臣,要索假道文验。申舟答言:"奉楚王之命,但有聘齐文书,却没有假道文书。"关吏遂将申舟留住,飞报宋文公。

时华元为政,奏于文公曰:"楚,吾世仇也。今遣使公然过宋,不循假道之礼,欺我甚矣,请杀之。"宋公曰:"杀楚使,楚必伐我,奈何?"华元对曰:"欺我之耻,甚于受伐,况欺我,势必伐我,均之受伐,且雪吾耻。"乃使人执申舟至宋廷。

华元一见,认得就是申无畏,怒上加怒,责之曰:"汝曾戮我先公之仆,今改名,欲逃死耶?"申舟自知必死,大骂宋鲍:"汝奸祖母,弑嫡侄,幸免天诛。又妄杀大国之使,楚兵一到,汝君臣为齑粉矣!"华元命先割其舌,而后杀之,将聘齐的文书、礼物,焚弃于郊外。

从人弃车而遁,回报庄王。庄王方进午膳,闻申舟见杀,投箸于席,奋袂而起,即拜司马公子侧为大将,申叔时副之,立刻整车,亲自伐宋。使申犀为军正,从征。按申舟以夏四月被杀,楚兵以秋九月即造宋境,可谓速之至矣。潜渊有诗云:

明知欺宋必遭屯,君命如天敢惜身?
投袂兴师风雨至,华元应悔杀行人。

楚兵将睢阳城围困,造楼车高与城等,四面攻城。华元率兵民巡守,一面遣大夫乐婴齐奔晋告急。晋景公欲发兵救之,谋臣伯宗谏曰:"林父以六百乘而败于邲城,此天助楚也,往救未必有功。"景公曰:"当今惟宋与晋亲,若不救,则失宋矣。"伯宗曰:"楚距宋二千里之遥,粮运不继,必不能久。今遣一使往宋,只说:"晋已起大军来救。"谕使坚守,不过数月,楚师将去,是我无敌楚之劳,而有救宋之功也。"

景公然其言,问:"谁能与我使宋国者?"大夫解扬请行。景公曰:"非子虎不胜此任也!"

解扬微服行及宋郊,被楚之游兵盘诘获住,献于庄王。庄王认得是晋将解扬,问曰:"汝来何事?"解扬曰:"奉晋侯之命,来谕宋国,坚守待救。"楚庄王曰:"原来是晋使臣。尔前者北林之役,汝为我将蔿贾所擒,寡人不杀,放汝回国,今番又来自投罗网,有何理说?"解扬曰:"晋、楚仇敌,见杀分也,又何说乎?"

庄王搜得身边文书,看毕,谓曰:"宋城破在旦夕矣,汝能反书中之言,说汝国中有事,'急切不能相救,恐误你国之事,特遣我口传相报。'如此,则宋人绝望,必然出降,省得两国人民屠戮之惨。事成之日,当封你为县公,留仕楚国。"解扬低头不应,庄王曰:"不然,当斩汝矣!"解扬本欲不从,恐身死于楚军,无人达晋君之命,乃佯许曰:"诺。"庄王升解扬于楼车之上,使人从旁促之。扬遂呼宋人曰:"我晋国使臣解扬也,被楚军所获,使我诱汝出降,汝切不可。我主公亲率大军来救,不久必至矣。"

庄王闻其言,命速牵下楼车,责之曰:"尔既许寡人,而又背之,尔自无信,非寡人之过也。"叱左右斩讫报来。解扬全无惧色,徐声答曰:"臣未尝无信也。臣若全信于楚,必然失信于晋;假使楚有臣而背其主之言,以取赂于外国,君以为信乎,不信乎?臣请就诛,以明楚国之信,在外不在内。"庄王叹曰:"'忠臣不惧死',子之谓矣!"纵之使归。

宋华元因解扬之告,缮守益坚,公子侧使军士筑土堙于外,如敌楼之状,亲自居之,以阚城内,一举一动皆知,华元亦于城内筑土堙以向之。自秋九月围起,至明年之夏五月,彼此相拒九个月头,睢阳城中,粮草俱尽,人多饿死。华元但以忠义激劝其下,百姓感泣,甚至易子为食,拾骸骨为爨,全无变志。

庄王没奈何了,军吏禀道:"营中只有七日之粮矣!"庄王曰:"吾不意宋国难下如此!"乃亲自登车,阅视宋城,见守陴军士,甚是严整,叹了一口气,即召公子侧议班师。

申犀哭拜于马前曰:"臣父以死奉王之命,王乃失信于臣父乎?"庄王面有惭色。申叔时时为庄王执辔在车,乃献计曰:"宋之不降,度我不能久耳。若使军士筑室耕田,示以长久之计,宋必惧矣!"庄王曰:"此计甚善!"乃下令,军士沿城一带起建营房,即拆城外民居,并砍伐竹木为之。每军十名,留五名攻城,五名耕种,十日一更番,军士互相传说。

华元闻之,谓宋文公曰:"楚王无去志矣。晋救不至,奈何?"臣请入楚营,面见子反,劫之以和,或可侥幸成事也!"宋文公曰:"社稷存亡,在此一行,小心在意。"

华元探知公子侧在土堙敌楼上住宿,预得其左右姓名,及奉差守宿备细,捱至夜分,扮作谒者模样,悄地从城上缒下,直到土堙边。

遇巡军击柝而来,华元问曰:"主帅在上乎?"巡军曰:"在。"又问曰:"已睡乎?"巡军曰:"连日辛苦,今夜大王赐酒一樽,饮之已就枕矣!"华元走上土堙,守堙军士阻之。华元曰:"我谒者庸僚也。大王有紧要机密事吩咐主帅,因适才赐酒,恐其醉卧,特遣我来当面叮嘱,立等回复。"军士认以为真,让华元登堙。

堙内灯烛尚明,公子侧和衣睡倒,华元径上其床,轻轻的以手推之"公子侧醒来,要转动时,两袖被华元坐住了,急问:"汝是何人?"华元低声答曰:"元帅勿惊,吾乃宋国右师华元也,奉主公之命,特地夜至求和。元帅若见从,当世从盟好。若还不允,元与元帅之命,俱尽于今夜矣!"言毕,左手按住卧席,右手于袖中掣出雪白一柄匕首,灯光之下,晃上两晃。

公子侧慌忙答曰:"有事大家商量,不须粗卤,"华元收了匕首,谢曰:"死罪勿怪。情势已急,不得从容也。"

公子侧曰:"子国中如何光景?"华元曰:"易子而食,拾骨而爨,已十分狼狈矣!"公子侧惊曰:"宋之困敝,一至此乎?吾闻军事'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子奈何以实情告我?"华元曰:"'君子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元帅乃君子,非小人,元是以不敢匿情。"公子侧曰:"然则何以不降?"华元曰:"国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君民效死,与城俱碎,岂肯为城下之盟哉?倘蒙矜厄之仁,退师三十里,寡君愿以国从,誓无二志!"公子侧曰:"我不相欺,军中亦止有七日之粮矣。若过七日,城不下,亦将班师。筑室耕田之令,聊以相恐耳。明日我当奏知楚王,退军一舍。尔君臣亦不可失信!"华元曰:"元情愿以身为质,与元帅共立誓词,各无反悔!"

二人设誓已毕,公子侧遂与华元结为兄弟,将令箭一枝付与华元,吩咐:"速行!"华元有了令箭,公然行走,直到城下,口中一个暗号,城上便放下兜子,将华元吊上城堙去了。华元连夜回复宋公,欢欢喜喜,专等明日退军消息。

次早天明,公子侧将夜来华元所言,告于庄王,言:"臣之一命,几丧于匕首,幸华元仁心,将国情实告于我,哀恳退师。臣已许之,乞我王降旨!"庄王曰:"宋困惫如此,寡人当取此而归!"公子侧顿首曰:"我军止有七日之粮,臣已告之矣!"庄王勃然怒曰:"子何为以实情输敌?"公子侧对曰:"区区弱宋,尚有不欺人之臣,岂堂堂大楚,而反无之。臣故不敢隐讳!"庄王颜色顿霁,曰:"司马之言是也!"即降旨退军,屯于三十里之外。

申犀见军令已出,不敢复阻,捶胸大哭,庄王使人安慰之曰:"子勿悲,终当成汝之孝!"

楚军安营已定,华元先到楚军,致宋公之命,请受盟约,公子侧随华元入城,与宋文公歃血为誓,宋公遣华元送申舟之棺于楚营,即留身为质。庄王班师归楚,厚葬申舟,举朝皆往送葬。葬毕,使申犀嗣为大夫。

华元在楚,因公子侧又结交公子婴齐,与婴齐相善。一日,聚会之间,论及时事,公子婴齐叹曰:"今晋、楚分争,日寻干戈,天下何时得太平耶?"华元曰:"以愚观之,晋、楚互为雌雄,不相上下,诚得一人合二国之成,各朝其属,息兵修好,生民免于涂炭,诚为世道之大幸!"婴齐曰:"此事子能任之乎?"华元曰:"元与晋将栾书相善,向年聘晋时,亦曾言及于此,奈无人从中联合耳。"

明日,婴齐以华元之言,告于公子侧。侧曰:"二国尚未厌兵,此事殆未可轻议也。"

华元留楚凡六年,至周定王十八年,宋文公鲍卒,子共公固立,华元请归奔丧,始返宋国,此是后话。

却说晋景公闻楚人围宋,经年不解,谓伯宗曰:"宋之城守倦矣,寡人不可失信于宋,当往救之!"正欲发兵,忽报:"潞国有密书送到。"

按潞国乃赤狄别种,隗姓,子爵,与黎国为邻。周平王时,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于是赤狄益强。此时潞子名婴儿,娶晋景公之娣伯姬为夫人。

婴儿微弱,其国相酆舒专权用事。先时,狐射姑奔在彼国,他是晋国勋臣,识多才广,酆舒还怕他三分,不敢放恣,自射姑死后,酆舒益无忌惮,欲潞子绝晋之好,诬伯姬以罪,逼其君使缢杀之。又与潞子出猎郊外,醉后君臣打弹为戏,赌弹飞鸟,酆舒放弹,误伤潞子之目,投弓于地,笑曰:"弹得不准,臣当罚酒一卮!"

潞子不堪其虐,力不能制,遂写密书送晋,求晋起兵来讨酆舒之罪。

谋臣伯宗进曰:"若戮酆舒,兼并潞地,因及旁国,尽有狄土,则西南之疆益拓,而晋之兵赋益充,此机不可失也!"景公亦怒潞子婴儿不能庇其妻,乃命荀林父为大将,魏颗副之,出车三百乘伐潞。

酆舒率兵拒于曲梁,战败奔卫,卫穆公速方与晋睦,囚酆舒以献于晋军,荀林父令缚至绛都,杀之。晋师长驱直入潞城,潞子婴儿迎于马首,林父数其诬杀伯姬之罪,并执以归,托言曰:"黎人思其君久矣!"乃访黎侯之裔,割五百家,筑城以居之,名为复黎,实则灭潞也。婴儿痛其国亡,自刎而死,潞人哀之,为之立祠,今黎城南十五里,有潞祠山是也。

晋景公恐林父未能成功,自率大军屯于稷山。林父先至稷山献捷,留副将魏颗略定赤狄之地,还至辅氏之泽,忽见尘头蔽日,喊杀连天,晋兵不知为谁,前哨飞报:"秦国遣大将杜回起兵来到!"

按秦康公薨于周匡王之四年,子共公稻立,因赵穿侵崇起衅,秦兵围焦无功,遂厚结酆舒,共图晋国。共公立四年薨,子桓公荣立,此时乃秦桓公之十一年,闻晋伐酆舒,方欲起兵来救,又闻晋已杀酆舒,执潞子,遂遣杜回引兵来争潞地。

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力士,生得牙张银凿,眼突金睛,拳似铜锤,脸如铁钵,虬须卷发,身长一丈有余,力举千钧,惯使一柄开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本白翟人氏,曾于青眉山,一日拳打五虎,皆剥其皮以归。秦桓公闻其勇,聘为车右将军,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余,威名大振,遂为大将。

魏颗排开阵势,等待交锋。杜回却不用车马,手执大斧,领著惯战杀手三百人,大踏步直冲入阵来,下砍马足,上劈甲将,分明是天降下神煞一般。晋兵从来未见此凶狠,遮拦不住,大败一阵。

魏颗下令,扎住营垒,且莫出战。杜回领著一队刀斧手,在营外跳跃叫骂,一连三日,魏颗不敢出应。忽报本国有兵来到,其将乃颗弟魏錡也,錡曰:"主公恐赤狄之党,结连秦国生变,特遣弟来帮助!"魏颗述秦将杜回,如此恁般,勇不可当,正欲遣人请兵,魏錡不信,曰:"彼草寇何能为?来日弟当见阵,管取胜之!"

至明日,杜回又来挑战,魏錡忿然欲出,魏颗止之,不听,当下领著新来甲士,驱车直进,秦兵却四散奔走,魏錡分车逐之,忽然呼哨一声,三百个杀手,复合为一,都跟著杜回,大刀阔斧,下砍马足,上劈甲将,北边步卒随车行转,辂车不便转折,被他左右前后,觑便就砍,魏錡大败,亏著魏颗引兵接应,回营去了。

是夜,魏颗在营中闷坐,左思右想,没有良策。坐至三更困倦,朦胧睡去,耳边似有人言"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义。再睡,仍复如前,乃向魏錡言之。魏錡曰:"辅氏左去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或者秦军合败于此地也!弟先引一军往彼埋伏,兄诱敌军至此,左右夹攻,可以取胜!"魏錡自去行埋伏之事。

魏颗传令:"拔寨都起。"扬言:"且回黎城!"杜回果然来追,魏颗略斗数合,回车就走,渐渐引近青草坡来。一声炮响,魏錡伏兵俱起。魏颗复身转来,将杜回团团围住,两下夹攻。杜回全不畏惧,轮著一百二十斤的开山大斧,横劈竖劈,当者辄死,虽然众杀手颇有损伤,不能取胜。

二魏督率众军,力战杜回不退。看看杀至青草坡中间,杜回忽然一步一跌,如油靴踏著层冰,立脚不住,军中发起喊来。魏颗举眼看时,遥见一老人,布袍芒履,似庄家之状,将青草一路挽结,以攀杜回之足。魏颗、魏錡双车碾到,二戟并举,把杜回搠倒在地,活捉过来。众杀手见主将被擒,四散逃奔,俱为晋兵追而获之,三百人逃不得四五十人。

魏颗问杜回曰:"汝自逞英雄,何以见擒?"杜回曰:"吾双足似有物攀住,不能展动,乃天绝我命,非力不及也!"魏颗暗暗称奇。

魏錡曰:"彼既有绝力,留于军中,恐有他变!"

魏颗曰:"吾意正虑及此!"即时将杜回斩首,解往稷山请功。

是夜,魏颗始得安睡,梦日间所见老人,前来致揖曰:"将军知杜回所以获乎,是老汉结草以御之,所以颠踬被获耳!"魏颗大惊曰:"素不识叟面,乃蒙相助,何以奉酬?"老人曰:"我乃祖姬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善嫁吾女,老汉九泉之下,感子活女之命,特效微力,助将军成此军功。将军勉之,后当世世荣显,子孙贵为王侯,无忘吾言。"

原来魏颗之父魏犨,有一爱妾,名曰祖姬。犨每出征,必嘱魏颗曰:"吾若战死沙场,汝当为我选择良配,以嫁此女,勿令失所,吾死亦瞑目矣。"乃魏犨病笃之时,又嘱颗曰:"此女吾所爱惜,必用以殉吾葬,使吾泉下有伴也!"言讫而卒。魏颗营葬其父,并不用祖姬为殉。魏錡曰:"不记父临终之嘱乎?"颗曰:"父平日吩咐必嫁此女,临终乃昏乱之言。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葬事毕,遂择士人而嫁之。

有此阴德,所以老人有结草之报。魏颗梦觉,述于魏錡曰:"吾当时曲体亲心,不杀此女,不意女父衔恩地下如此!"魏錡叹息不已。髯仙有诗云:

结草何人亢杜回?梦中明说报恩来。
劝人广积阴功事,理顺心安福自该。

秦国败兵,回到雍州,知杜回战死,君臣丧气。晋景公嘉魏颗之功,封以令狐之地,复铸大钟,以纪其事,备载年月。后人因晋景公所铸,因名曰"景钟"。

晋景公复遣士会领兵攻灭赤狄余种,共灭三国:曰甲氏,曰留吁,及留吁之属国曰铎辰,自是赤狄之土,尽归于晋。

时晋国岁饥,盗贼蜂起,荀林父访国中之能察盗者,得一人,乃郤氏之族,名雍,此人善于亿逆,尝游市井间,忽指一人为盗,使人拘而审之,果真盗也。林父问:"何以知之?"郤雍曰:"吾察其眉睫之间,见市中之物有贪色,见市中之人有愧色,闻吾之,而有惧色,是以知之。"

郤雍每日获盗数十人,市井悚惧,而盗贼愈多。大夫羊舌职谓林父曰:"元帅任郤雍以获盗也,盗未尽获,而郤雍之死期至矣。"林父惊问:"何故?"不知羊舌职说出甚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