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直在努力追赶西方,商业赶上了西方,教育也在追赶西方。但中国未来最重要的改变,是把自己的传统元素带回来。”
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71 岁的彼得·圣吉(Peter Senge)神情严肃地说。
“在接下来的 50 到 100 年里,中国要变得不像西方国家。否则,中国的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糟。每个国家的文化都有其丰富而深刻的内核,如果人们没有自我意识,他们就会失去自我认同感。我认为,今天的中国存在着一种身份危机。”
01.
谁是彼得·圣吉?
稍懂一点管理学的人,对彼得·圣吉这个名字应该不陌生。
彼得·圣吉生于 1947 年,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斯隆管理学院的资深教授、国际组织学习协会(SoL)创始人。他的经典著作《第五项修炼》被《哈佛商业评论》评为过去 75 年影响最深远的管理学书籍。
但你可能不知道,除了“世界级管理学大师”这个标签之外,彼得·圣吉还是一名资深的教育学研究者。他曾撰写出版了《学习型学校》和《三重专注力》等教育类书籍。
这次我们和圣吉的专访,也是围绕“教育”这个话题展开的。
“
圣吉说:“不管做管理还是做教育,我一直以来真正的兴趣都没有变过,那就是——如何面对人类社会的共同未来。今天整个人类社会处于失衡的状态,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失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失衡,甚至,我们和自己的关系也处在一个失衡的状态。”
“我一直清楚,要改变这种失衡的现状,促进整个人类社会的转变,教育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我才将更多的精力聚焦于教育。”
”
圣吉非常喜欢中国,每年他都要来中国呆上一个月。不过,他到北京从不住 5 星级豪华酒店,他只喜欢北京传统的四合院。这次见到彼得·圣吉,也是在一个北京老胡同里的四合院。
枣红色的门廊,涂着清漆的圆木,小院里是初夏充满生机的绿色,麻雀叽叽喳喳,几缕阳光洒在房顶的灰瓦上,点染出一抹抹瑰丽的色彩,就像闹市中的世外桃源,这样的环境,圣吉觉得是一种享受。
你可能会说:老外喜欢住中国特色的四合院,有啥稀奇的?的确,这事儿可能算不了什么,但你猜猜,圣吉在北京最喜欢去什么样的餐厅?
一般的老外吃不惯中国菜,觉得口味太重太生猛;但圣吉不仅喜欢吃辣,还尤其喜欢藏在巷子里的苍蝇馆子。
午饭的时候,圣吉轻车熟路地带我们找到了他在北京最喜欢的餐馆:一家隐藏在胡同里的小门面,门口没有招牌;如果你不是附近的居民或者回头客,找到这家店非常有难度。
穿过挂满毛主席语录的低矮走廊,是一间摆着约 10 张桌子的小厅,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知青海报,上面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到了饭点,这家小馆子也人满为患,来吃饭的都是附近的工薪族。我们等了一会儿,等到了一张 4 人桌子。圣吉点了一瓶啤酒和一盘中国蔬菜,他说:“在美国可吃不到这些青菜。”
那么,圣吉为什么对中国这么熟悉呢?
答案很简单:他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中国老师——南怀瑾。
南怀瑾生于 1918 年,是中国的国学大师。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儒释道有精湛的造诣,曾经撰写《论语别裁》、《孟子旁通》等三十多部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书籍。
1995 年,48 岁的圣吉通过朋友认识南怀瑾,之后他每年都要来拜访南怀瑾,和他交流中国文化的学习心得。
圣吉说,南怀瑾非常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也帮助他更深入研究了中国文化里的智慧:“我非常幸运能遇到南怀瑾当我的中国老师。”
之后,圣吉也参与了南怀瑾筹划的苏州太湖大学堂。这所学校旨在结合科学与中国传统文化,挽回中国人在这个时代面临的精神危机。
南怀瑾曾无限感慨道:“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的文化历史,如今却像个乞丐一样,向西方讨文化的饭吃。”
02.
中国教育的最大失误是效仿西方
走进任何一所中国的小学或初中,通常的情景是:一名老师站在讲台上,台下 50 多名学生正襟危坐,双眼直视前方,不吭一声。45 分钟之后,学校下课铃声一响,教室马上变得吵闹起来。
这样的场景,与 160 多年前的美国课堂基本没有区别。
1852 年,美国马萨诸塞州成为第一个向所有公民提供免费公共教育的州。在小学教室里,大约 28 名年龄相仿的学生由一名老师在一间 800 平方英尺(74 平方米)的教室里授课,主要教授语法和数学。之后这种模式就成了现代大部分课堂的原型。
这让我想起了在采访中,圣吉讲的一个小故事:
圣吉曾经带领一些美国的教育工作者去参观上海的学校。这些美国老师一句中文都不会讲,也看不懂汉字。但当他们看到上海学校里的教科书时,却说:“啊!这些书我们都知道,我们在用这些书。”
圣吉说:“这是一个非常西方的教育体系,纽约学校里用的教科书,上海的学校里同样在使用。”
但问题是,圣吉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
西方模式有很大的优势,但也有很大的局限性。我们已经清楚看到了西方教育模式的局限性,而且全世界的孩子和教育工作者都觉得这是一种束缚。
”
你可能会纳闷:西方教育难道不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吗?
圣吉说:“学校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学习…西方的教育系统,最初是用来培训工厂工人的。”
这里,涉及到美国 20 世纪中期出现的一个概念——工业化教育(Factory Model School)。
在美国工业化时代,由于需要大规模的生产制造,很多专家学者认为,建立学校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学习,而是训练工人。学生从学校毕业就要去工厂工作,工厂需要的是只有计算和读写能力、服从度高的工人,并不需要创新性的人才。
因此,学校有一套标准化的课程、书本、考卷,学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听从老师的教导,学会书本里的内容,考试时不要出错。
尽管这种工业化教育模式在当时的效果不错,但时过境迁——在如今的信息化时代,这种为我们曾曾祖父设计的教育模式显然已然不适用了。
美国教育部部长贝特西·德沃斯就曾在 Twitter 上说:“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已经超越了工业时代,但美国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原地。”
同样,中国在进入近现代之后,提倡学习西方科学,主流教育体系也更多专注在数学和技术领域。直到今天,有很多家长仍然认为“只要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工业化教育模式带来的问题也更加明显。
圣吉在采访中提到,他曾经和一家在全球各地招揽人才的跨国公司 HR 交流,他问:“你觉得中国顶尖大学的毕业生怎么样?”
这位 HR 说:“他们非常聪明,但却是非常差劲的团队成员,他们不知道如何在团队中与他人合作。”
在圣吉看来,过分强调“硬技能”的西方工业化教育模式,不仅忽略了培养学生的人际交往能力,还抑制了个人创造力的发展。
那么,我们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03.
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
圣吉曾经说:“学校应该更像是一棵树那样的有机体,而不是一个汽车配件;教育的进程更类似于一个社会,而不是一个工厂。”
在研究了脑科学和教育学 20 多年后,彼得·圣吉出版了他的新书《三重专注力(The Triple Focus)》,书中介绍了一套打破工业化教育的思想体系。具体来说,就是“三重专注力”:
1.关注自己:专注于“脑—身—心”系统,也即我们的头脑、身体、心灵。圣吉认为,在过去工业化教育时代,我们只关注头脑,看你够不够聪明;但现在,我们应该同样关注身体、心灵层面的教育,也即头脑、身体、心灵的整体成长与发展;
2.理解他人:专注于社交层面,自己与父母、朋友、团队等之间的关系,培养人际交往能力;
3.理解更大的世界:专注于更广阔的生态、经济与社会系统,也即我们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在工业化时代,我们忽略了身边的环境,于是引起了土地沙漠化、气候变暖等灾难性的生态问题。
在圣吉看来,在这个万事万物互通互联的时代,我们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自己、他人、世界这三个层面:“这是学习一切的基础,是东西方精神的融合。”
如果你了解儒家思想,也许会觉得“三重专注力”听起来有点耳熟——没错,它与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儒家强调“内圣外王”——先做好自己,再管理好家庭,然后帮助国家繁荣、社会和谐。
圣吉说:“儒家更像是一种和谐的哲学,人与自然的哲学,这就是三重专注力。理想化的三重专注力可以被视为中国最古老的教育理念的自然表达。”
在他看来,尽管西方教育体系可以帮助我们提高知识水平,但知识并不是学问;中国传统教育偏重的是情感体验和意志锻炼,以人格养成为贯彻始终的主线。这也是为什么圣吉说:“中国教育未来最重要的改变是把传统的元素带回来。”
但有的传统元素,却一直被很多中国人轻视——比如,中国传统教育孩子读书学习的方法之一“死记硬背”。
在中国古代最传统的教育方法是:无论懂不懂,先把四书五经背会了,孩子小的时候就经常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吟诗背诵。
但这种传统的教育方法,到现在已经基本被淘汰了。特别是接受西方的教育理念之后,大家普遍认为死记硬背没什么用,也不再让孩子们一起背诵朗读。
但圣吉和南怀瑾却都认为,传统的老办法才是好办法——孩子从小在吟诗背诵中,会被潜移默化地熏陶,从小奠定良好的人格基础。
打个比方,如果孩子小时候浪费粮食、剩饭剩菜,家长多半会用古诗里的这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来教导孩子。
也许小孩子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但南怀瑾说:“在心灵纯净的童年时期背诵下来的内容,就像每天的饮食,会变成营养,成为生命的一部分。长大之后自然会运用出来,并且受益无穷。”
科学也证明,背诵可以增强人的智力、记忆力和思考能力。在 13 岁以前,是人类记忆的最佳时期,也是脑力开发的重要阶段。这个时候孩子的学习能力强,且喜欢模仿,如果不给他们诵读经典文章和诗词,他们也会自发学习吸收其他的内容。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会认为圣吉和南怀瑾要“复古”,要开历史的“倒车”。但其实,让中国的传统文化重新生根,成为创造文化的新动力,是圣吉写这本书的目的之一。
“我希望三重专注力对中国教育体系的创新是一种鼓励”,圣吉告诉我们:“我希望下一个 50 年,中国可以真正成为中国,而不是一个西方版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