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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别后休洗莲花血
药铺的生意较好地维持着,何安下坐在柜台里,平静地称药收钱,但时常会有一念:"我这辈子,就站在柜台里活下去了?"
不知这一念是善是恶。身前的柜台和身后的药柜子,构成一条一米宽十米长的空间,狭隘且没有生机。何安下可以容忍狭隘,但不能容忍没有生机,但他的生机是什么?
是那个在岳王庙中的女人么?她去了哪里?
一日黄昏,何安下刚装门板关了店,便响起敲门声。何安下重新打开门板,看到了那个岳王庙中的女人。
她发髻规整,脂粉清淡,完全不记得他,开口说:"先生,你这里有药么?"何安下:"什么药?"她支吾半天,一咬嘴唇,终于说出:"怀孕的药!"
说完,面色不改,耳朵却红了起来。
何安下强作平静,请她入门。中国的药铺不单卖药,还配有诊病的坐堂先生,在柜台外设有一张小方桌。何安下自任坐堂先生,引她坐于方桌旁。
她乖乖地撸起袖子,露出白藕一般的小臂,枕在桌面。
何安下伸出三个指头,搭上女子手腕脉搏,却感到自己的脉搏汹涌澎湃,叹了声:"不好!"吓得女子失色,惊叫:"先生!我的身体,真的不能生小孩么?"
何安下缓过神来,见她楚楚可怜,也不管有没有摸清脉象,安慰道:"你脉象温润深厚,正该多子多孙。"
女人眼光闪亮,说她出嫁三年,仍未有一男半女,不知遭受婆婆多少白眼,而丈夫对她也日渐冷淡。
何安下听得一阵心慌,匆忙给她开了副药,送出店门。她离去的背影,肩丰臀满,脖颈长长,正是那日岳王庙后院的景象。
何安下不由得唤了声:"小心!"音量低微,走出几步远的女人却听到了,转身诧异地看着他。对视着她一双秀丽眸子,何安下喃喃道:"你去过岳王庙吧?"
女人一笑,说她去求子。何安下大惊:"岳王是抗击金兵的英雄,你怎么好向他求这事?"女人:"他帅嘛!"
何安下不由得笑了,女人笑得更为灿烂,走回来,说:"他死后做神,神要管大小事的。"何安下:"做神这么麻烦?"女人郑重点头,说:"不但岳王管,佛祖也管。"
她后天要被送入灵隐寺的观音殿中,在轿子里坐一夜,以求菩萨保佑怀孕。她的丈夫和佣人则在大殿外守候,从大殿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轿子。她眼角一红,说:"菩萨要不帮我,我就万劫不复了。"
何安下不知说什么好,任由她走了。
弹指三日,天色转黑后,何安下坐卧不宁,喝茶至夜半,终于起身出门。
灵隐寺庙门关闭已有两个时辰,何安下自庙后菜园潜入,直至如松和尚房舍。室内熄了灯,何安下轻敲窗棱,响起如松低沉的声音:"哪个?"何安下:"抄经书的人。"
如松开门,并不请何安下入屋,道:"今晚何事?"何安下:"只想问佛祖开悟的经过。"如松"咦"了一声,就此沉默,半晌说:"这是大事,请进。"
入屋落座,如松叹道:"因为一颗星星。"佛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发了不开悟不起身的誓言,在第七天夜晚,身心放松时,抬头望见一颗明星,就此开悟证道。
此明星,有人说是真实夜空中的一个,有人说这是暗示佛祖修炼的是一个名为"准提法"的古老法门。准提法的第一要点是观想在自己头顶一寸处有一星亮光,照透五脏六腑,照透日月星辰。
准提法门是宇宙毁灭再生千百亿次之前一个名为准提的菩萨所传,此菩萨流传下来的形象只有背面。如松自抽屉中取出一面黄布包裹的铜镜,见镜后铸就菩萨背身,有十八只胳膊。
如松翻转铜镜,镜面清澈,如水一般。如松:"依法修行,菩萨的面容便会在镜中显现。"何安下向镜中望去,却见到一位女子脸庞,正是期盼怀孕的她,不由得看痴了自己,再也移不开眼光。
如松不动声色,缓缓以黄布裹上铜镜。何安下如挣扎出水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吸气,平稳之后,道了声:"惭愧!"
如松笑道:"你深夜来访,不只是问一颗星星吧?"何安下知道被窥破了心事,却不愿说明,语锋一转:"佛祖开悟证道,不会只因一颗星星吧?"
如松点点头,说:"对。还因为一个女人。"
何安下心惊,怔怔地看着如松。如松温言道:"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前,曾有一个女人,施舍牛奶给他喝。有了营养,身体安舒,方有打坐的精力。七日成佛,难道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何安下放松下来,笑道:"是从这上说的。"如松深渊般的眼睛看着何安下,道:"你以为怎样?"
何安下顿时面部僵硬,周身一紧。如松反而笑了,道:"你今天为何来?不能说句实话么?"
听了何安下的实话,如松皱起眉头。何安下惶恐地说:"我知道我大错特错了。"如松摆摆手,说:"你那点小邪念,不值一提,我只是可怜那个女人。她入庙一宿,是怀不上孩子的。"
夜宿观音殿求子的风俗,来自北宋年间的湖北寺庙,不知何时传到了杭州。这风俗是有流弊的,女子的丈夫在殿外的搭床守候,防人进入,殿内的花轿又是能从窗户里窥视到的,应该一夜无事,但做贼的是庙中和尚,殿内地板有机关,可引女子入地下室怀上的是和尚的孩子。
如松:"和尚自毁戒律,风气就此败坏。我做此庙主持,已知其中奥妙,严禁此事,封住地道,只保留此风俗。"何安下赞道:"善举。"
如松叹道:"善恶难分。也许是作恶。"何安下呆住,如松许久后说:"那些与女子偷情的前辈和尚,也许不是淫行,而是慈悲。"
如松做主持后,要接待四方的香客施主,渐渐体味世事,再看佛经便有了不同以往的思路。许多佛经中都说佛法的功德可以转女成男,为何女人要变成男人?因为女人在现实中要受到种种限制,处境痛苦。
比如女人不育,往往原因在于男人,而世俗却归咎于女人。女人入观音殿一宿后仍不怀孕,她在家族中将永遭轻贱。
如松吹熄油灯,月光透窗而入。如松头颅轮廓泛起一道银边,声音转而柔和:"我四十一岁做了主持,关闭地道已有三十三年。你可知地道入口在哪里么?"
他踩了踩脚下的地面。
为管束全寺僧众,三十三年前,如松将自己的禅房建在地道入口处。吹熄油灯,是为避免掀开砖面的身影落在窗上,让人看到。
地道阴寒狭隘,走了两百多米后,眼前方始开阔,出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空间,有一张雕花榆木大床,被褥幔帐已烂坏如粉,因空气重新流通,浮起浪花般的白白一层,随着何安下的走近,飘移出床,溃散在地。
未烂的是一架木梯,顶着一方铁盖。铁盖锈迹斑斑,何安下打开后,便见到花轿的底边。
掀开的砖面在轿子前,被轿子遮挡,正是窗外窥视的死角。何安下从地下升出半个身子,凝望着绣着绿色蝙蝠和粉色桃子的轿帘。
打开后,会怎样?她能明白我的用心么,会不会受惊尖叫?
如松长老冒着寺庙名誉毁于一旦的危险,让自己入了地道,但出于女性的本能,她不可能不尖叫。
只有掀开布帘后快速出手,先将她打晕
何安下掀开布帘,止住了出手,只见她斜在里面,头歪在肩头,正甜甜睡着,唇齿微张,引人爱怜。
将她抱出轿子,下了楼梯,关上铁盖,放在败絮如积雪的床榻上,她张开眼睛,团住身子,叫道:"你的胆子太大了!"
何安下:"我只是想帮你。其实,我十六岁上山修道,还未经历过女人。"她两眼瞪得溜圆,渐渐有了笑意,轻声说:"你的胆子太大了!"
临近她身体的时刻,何安下看的是放在床头的油灯。那是如松叫他拿下来的,灯架为黑铜,触手处磨得光滑,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红色。灯架雕刻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天界力士,两臂反托着灯台。
何安下默念一句"我无恶念",就此进入前所未有的境地
她很早便离去了,坐回地上的轿子中。何安下独自躺了许久,起身后凝视着油灯架上的天界力士,道:"如果我有了孩子,希望跟你一样。"
到达如松室内,惊觉天色已明。地下片晌,地上却换了日月。何安下将方砖盖好,扫去土尘后,如松上早课归来,手中拎着一个小笼屉。
早课为咒语念诵,约半个时辰,可令一天警醒。如松眼神清亮,他注意到地面恢复整洁,并不提昨晚的事情,只是把笼屉递给何安下。
打开,见是两层包子,一层六个。咬了,入口清爽,原来是莲藕作的馅。何安下很想去观音殿看轿子有没有离去,但不愿违如松的好意,坐下,两三口吃完了一个包子。
如松沏了杯茶,递来,说:"慢慢吃。杂念一起,善行就不是善行了。"何安下听懂了话中暗示,默叹一声,左手接过茶杯,右手又拿过一个包子,慢慢咬下一口。
他吃几口包子,饮一口茶,吃完早餐已过去半个时辰,料想她早出了寺院。不知她是哪家的妇人,出了寺门,便天地永隔了。愿她怀上我的孩子,从此安定生活,成为一个福气的少奶奶
有什么掉入茶杯中,茶杯虽小,也泛起涟漪,如广阔西湖。何安下感到下眼皮微微温热,抬眼见如松正望着自己,道了声:"惭愧。"
如松取毛巾递来,何安下擦去泪水。如松打开窗户,晨气入屋,何安下顿感脸上一片清凉。如松:"崇高必堕落,欢爱必离别。缘聚缘散,不过如此,还是看开了吧。"
何安下喝完余下的茶水,两手抱拳,向如松作揖,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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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1、零落年深残此身
观音殿在第二重院子的左侧,何安下故意行在右侧,但到第二重院落时,仍不由自主地斜瞟一眼。
观音殿前空空荡荡。何安下调整呼吸,走过第二重院子。第一重院依旧空空荡荡,时间尚早,无有香客。何安下走入山门,山门中供奉的是四大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身穿白甲,手持琵琶,五官凶恶却神态祥和,令何安下看了很久。
何安下遐想,这位天王是要用音乐,来使众生皈依佛教,音乐比语言更能激发心灵,而比音乐更有力量的,便是经历世事,例如我昨夜经历了女人
他两手合十,向持国天王行礼,感慨万千地走出山门。他只想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不言不语地走回药铺,关门停业,完整地睡上一天。但山门台阶上坐着一人,这个魁梧身形令他不得不开口,那是岳王庙的守夜老者。
老者眯眼坐在晨光里,如一尊木雕。何安下发觉他的相貌和持国天王有些许相像,道一声:"老先生。"
老者转过头来,眼光混浊,伸出手,何安下将他扶了起来。老者神情异样,何安下不敢问话,扶着走出三十多米,老者低声说:"我本来想传你武功,但你根基不佳,成不了一代高手。"
何安下静等老者说下去,老者却不说了。又走出二十多米,老者重新开口:"高手是最细心的人,因为比武时生死只在一线间。我是一代高手,却每次都要你扶才能起身,你太鲁钝了,从来就不觉得奇怪么?"
又走出十多米,老者说:"我的下身已经烂了。"
不知是两百女人中的哪一位,令老者染上了一种古怪疾病,半年前,他的后背结了红色的脓包,形状如馒头馊坏的霉斑,后来这些霉斑在大腿上越聚越多。老者拼尽一生的内功修为,令霉斑在胸口止住了,未发展到脸上。
老者失眠已近二十年,半年来更增霉斑痛楚,夜夜如在地狱中。昨夜他意外地睡着了,梦到持国天王,给他弹了一段琵琶曲。音调怪异,超乎人间音乐,令他浑然忘却此身。
今早醒来后,他怀着治病有望的期待,赶来灵隐寺,在天王塑像前痛哭流涕。也确有奇缘,一个打扫庭院的小和尚,传给了他一个天王的手印,说可治世间疾病。
老者停住步,两手垂在腹前,手心向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交叉,两个大拇指遥遥相对,道:"小和尚告诉我,让我体会交叉的手指间隐隐的松紧感,体会两个大拇指隔空呼应。"
何安下:"一定灵的。"老者摇头:"的确可令身体强健,结手印之法符合'不动之动'的拳术口诀--我在十八岁时就知道了,因为这是太极功夫。"
一个手印竟含有太极拳密意,佛法出乎意料的广大。老者:"但这个手印是治不好我的,因为我修不动之动已有四十年了。"何安下忙说:"我认识此庙主持,一定有可治你病的法门。"
老者慢慢泛起笑容,说:"我一生不求人,只在今天早晨求小和尚传我手印,不想再求第二次了。佛法深湛,可惜我来不及修行。我的修行是太极拳,不想再修别的了。"
何安下:"性命攸关。"
老者:"我已活够。"
何安下明白了老者心境,老者不想做狼狈乞命的事。老者坐在山门台阶上时,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这是他二十年来的第二次睡眠,第二次梦到了持国天王,天王向他展示了一座的金灿灿山峰,高三百三十六万里。
老者认为那是天王在暗示他有着美好的归宿,他的辞世就在今日。
回到岳王庙后院的小屋,老者已浑身瘫软,各种死亡征兆逐渐出现。何安下将他扶到床上躺好,老者口齿不清地说今天是好日,因为每年的今天都会一个朋友来看他。
何安下:"您一生都在躲避彭家,怎会有朋友?"
老者发出慈祥微笑,并不回答。何安下思索今日并非节日,便问:"今日是你生日?"老者摇摇头,语若游丝地说:"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
老者说完,一阵咳喘,就此昏迷。
但直至黄昏,老者的朋友也未出现。老者在天黑时,转醒过来,虽手脚不能动,但满面红光,双眼炯炯有神。何安下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最多维持一个时辰,老者便要过世。
何安下询问老者有何需要,老者语调平缓:"想听曲子,找一个弹琵琶的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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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3、笨招
碧绿旗袍女人在老者床前坐下,怀抱琵琶,仪态温婉。老者眼光一亮,显然对何安下能找来这样的女人倍感满意,女人:"大爷,您想听哪首曲子?"
老者:"哪首曲子也不听,我的好姑娘,随你的心意弹吧?"女人一愣,道:"大爷,您别为难我。我弹曲子只是讨饭吃,实在没有作曲的本事。"
何安下知道老者不是调戏,而是在想他梦中听到的天王乐曲,于是劝女人:"人间音乐,我们不感兴趣,你随手弹弹就好了,心里有什么就是什么。"
女人拨弄几下便住了手,楚楚可怜地说:"我心里空空的,实在弹不下去。"何安下一筹莫展,老者却笑了,说:"心里空空的--妙极了。你听过竹林的声音么?竹子并不能发声,因风而有声。我的好姑娘,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感受着天地间的一切,什么来了,你便有什么样的应对。"
老者嗓音富于磁性,听得女人眼神痴迷。老人说完,她闭上双眼,十指慢慢摸上琵琶弦,响起一个晶亮的音,随后绵绵而起,初如晴天小雨,后如天边云阵,境界逐渐开阔,不似人间音乐。
何安下坐在女人身后,也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随着琵琶音瑟瑟鼓动,身心惬意。当听得如痴如醉时,琵琶音色渐发出刀剑磕击之声。
何安下猛睁眼,见女人与老者均无异样,琵琶音色恬淡,并无刚才自己闭眼听到的杀气,于是想到一事,静静起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
只见后院中站着两个身影,体格高大,穿青布长衫。
何安下出屋,反手关上门,向两人抱拳,轻声道:"我叫何安下,两位是彭家的吧?"
两人互看一眼,并不搭话。何安下走至院中,抱拳说:"屋里老人,我保定了。请出招。"
两个长衫男人互看一眼,一个人后退几步,两手交叉在胸前,做观望状。另一个人把长衫下摆掖在腰际,慢慢向何安下走来。
何安下挥拳出击,却发现那人猛地贴在了脸前。何安下慌得连退了数步,那人又慢慢走来
何安下几次出击,但每次刚一挥手,那人就鬼魅般贴上来,令自己动弹不得。观望的人有些不耐烦,叫道:"二弟,别玩了。"
那人回头说:"大哥,这是个雏,一下就死了。"何安下急忙跑开。那人见何安下和自己拉开了距离,嘿嘿笑了两声,说:"别躲,躲也没用。"
何安下眼前一花,那人又贴在脸前,嘀咕了一句:"不玩了。"何安下顿时感到一股力量透了过来,好像一盆脏水倒进胸腔,说不出的难受,低喘一声,断了呼吸。
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一股更大的力量袭来,何安下眼前一黑,心知死亡来临。但那股大力擦着自己的肋骨转了一圈,竟然消失。
何安下顿觉呼吸通畅,连吸了几大口,视力恢复后,见中山装青年紧贴在那人背后,两手托着那人的两肘。
那人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语调颤抖地说:"七弟,你这是做什么?"青年:"你放了他,我叫你声二哥。"
彭家次子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何安下撤身,直退出十步,方稳住心神。
青年也慢慢后退,和彭次子拉开了距离。彭长子静立在一旁,此时才说话,语调冰冷:"七弟,你忘了今晚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么?"
青年:"没忘,但这个人我保下了。"
彭长子:"好,随你。"
彭次子:"等等,此人身上有太极拳拳劲,莫非是赵心川教过的人?"彭长子:"七弟!"青年:"我教的!"
彭长子温言道:"好,他可以走。现在,你俩跟我进屋,会会周西宇。"
室内的琵琶声仍在持续,青年和彭次子站到了彭长子的左右侧,三人行至门前,彭长子对门行礼,朗声道:"彭家第三代彭玉霆、彭金霆、彭亦霆,拜见周师叔。"
室内没有答话,琵琶未停,音调却转一遍,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密集激昂。
彭长子冷笑一声,显得十分气愤,却再次弯腰,向门行礼。当他说到"拜见"二字时,在他右侧的青年却低喝一声,跌了出去。
只见彭长子手中持一把黑刃短刀,转瞬间便收入了袖中。青年手捂肋骨,显然被刺了一刀。
彭长子笑道:"七弟,你果然是个天才,太极拳劲已渗进了最细小的肌肉,这把刀能劈开十块大洋,却只能刺进你三寸深。"
青年瘫在地上,手捂肋骨,一双深陷的眼睛发出野兽的光芒。
一道血自他的手腕蜿蜒滑出,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
彭家长子:"三寸也够了。"快步逼近,挥掌向青年头颅拍去。何安下惊叫一声,想阻拦,但一迈步便被扳住胳膊按在地上,彭次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青年闭目待死,彭长子的手掌却停住了,他缓缓转身,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只见从院门处走来一个戴口罩的人。此人身材瘦小,穿灰色马褂,单手拎着一瓶酒。
何安下心中一亮:他是守夜老者等了一天的朋友。
来人停住脚步,说:"这两个年轻人我要留下。"彭长子:"可以。看你的本事。"
来人把酒瓶放在地上,伸手向怀里一掏,看不清具体动作,手中有了把剑。此剑颇长,令人费解如何能藏在身上。来人笑道:"不是用它。有它在身上,活动不开。"
他退到西侧墙边,向上一跃,离地一尺来高,后背贴在墙面。六七秒后,他滑下来,说:"抱歉,只能做这么点时间。够不够?"
彭长子眉头挑起,说声:"够了。"向彭次子一挥手,两人向院外走去。但此刻东墙的阴影里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止步,彭家就这么败了么?"
阴影中走出一个胖大身影,正是彭乾吾。
院中人均变了脸色,彭乾吾走到戴口罩的人跟前,两手抱拳作揖,道:"陈将军好。"戴口罩的人抱拳还礼,默认了身份。
彭乾吾:"只知陈将军剑法神通,不料还指功了得。你是把指头扣在砖缝里,撑住身体的吧?"戴口罩的人:"错,如果用指头,我可呆一个时辰。是用意念,想贴上去就贴上去了。"
彭乾吾:"果然神乎其技。"戴口罩的人:"你耽误在俗事里,不好好练功。否则,其中奥妙你早该知道。"
彭乾吾:"是么?"话音未落,以一种极快地速度抱住了戴口罩的人。两人抱住后,便不再动,其他人不敢上前,各自待在原处。
约过了一袋烟功夫,两人的身体响起骨骼崩裂声,三五响后,两人分开,相互抱拳行礼。戴口罩的人:"你用最笨方法,却赢了我。"彭乾吾:"你我没有输赢。"然后两人便各自倒地。
彭乾吾自知技不如人,于是出乎意料地抱住此人,令此人功夫施展不开。他以天生蛮力抱碎此人的胸骨,也被震坏内脏。
彭长子、次子跑到彭乾吾跟前,彭乾吾拉住长子的手,道:"看到了吧。彭家没有败绩。我死后,你继任掌门,只是不要再用暗器。"
彭长子沉重地哼了一声,彭乾吾指了下远处的青年,道:"我从来不认为你会杀这个弟弟,我想的对么?"彭长子迟缓地答了声:"对!"
彭次子跑到青年跟前,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扔在他身上,叹一声:"父亲从没给过你好脸色,但他最喜欢你,我们都知道。"说完跑回彭乾吾处。
彭乾吾宽慰地笑了,说:"死在这,让周师兄笑话。回家!"彭长子和彭次子对视一眼,抬起他,快步走出院门。
当彭乾吾的胖大身躯消失,何安下如恶梦乍醒,从地上爬起,奔到戴口罩的人跟前,一探鼻息,发觉已死去。
院中发生了凶险变故,屋内琵琶声竟仍在持续。音调绚丽,生出无尽的转折,似是天界之乐。
青年以彭次子留下的药敷好伤口,在何安下的搀扶下站起。两人面向小屋,均露出诧异表情,青年一笑:"扶我进屋,去看看这是个怎样的姑娘。"
碧绿旗袍的女人闭目弹琵琶,如痴如醉,入了化境。守夜老者躺在床上,神态安详,眼珠固定,不知在何时已过世。
何安下两手合十,向老者深鞠一躬。青年握住女人弹弦的手,上下一抖,将她唤醒。
女人吃惊地看着青年,转头要向床上望去。青年搂住她,避免她看到老者的死状。青年眼神空洞,对何安下说:"这是个有灵性的女子,我要带走。妓院的麻烦,你能处理吧?"
何安下点头,问:"你准备去哪?"
青年:"找个远点的地方,开宗立派。"
女子搀扶着青年,走出后院门。看着他俩的背影,何安下备感欣慰,这是两个有才情的年轻人,虽然青年孤傲,但这位弹出天界之音的女人一定可以调和他的性格。
只要能自立门户,哪怕在海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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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无名指
跑到西湖边最大的酒楼,何安下掏出两块大洋,叫道:"我家老人快不行了,只想听曲,你们这琵琶弹得最好的姑娘是哪个?"
店伙计眼神充满同情,说:"中央提倡新生活运动,振奋民族精神。省长杨希丁这月颁布命令,禁止酒楼卖唱。我看,你还是到妓院找找看吧。"
何安下:"不许卖艺,只许卖身,这是什么新生活呀?"
伙计:"莫论国事。"
奔至西湖边最大的妓院,何安下掏出五块大洋,说明了来意。妓院伙计深表同情,说:"可惜你晚来一步,我们这弹得最好的姑娘,已跟客人进了房间。"何安下:"次好的,也行。"
伙计:"会弹能唱的,容易受客人青睐。我这么跟您说吧,凡是搞音乐的,都没空。"
何安下猛地擒住伙计的胳膊,将他半个身子支起来。伙计疼得额头流汗,却紧咬嘴唇,强忍着不出声。何安下又加了把力气,伙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您厉害,心里服了,但现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如果我喊了,被人误会成打架斗殴,妓院就要被查封。您有什么要求,我给您办就是了。"
何安下:"带我去找弹得最好的姑娘,我会和她的客人商量。"
最好的姑娘在最深的院落,穿过竹林小径,琵琶声渐渐清晰,如泉水叮咚,令人心绪一荡,接着琵琶声猛然密集,何安下顿感虚空中布满拉开的弓弩,即刻便会有无数利箭射向自己。
紧张到极点,琵琶声又一缓,杀气顿消,天地平安,只剩泉水嘀嗒之音,余响四五下,不知不觉中止住了。
何安下暗赞一声,见伙计满脸得意地看着自己,显然为自家妓院能有如此姑娘感到骄傲。
推开屋门,见一个穿碧绿色旗袍的女人背坐在门口,她转过头来,两眼痴迷,仍沉浸在乐境中。伙计:"沈大小姐的琵琶真是绝了,连我这粗人,都听得神魂颠倒。"
女人缓过神来,笑笑,站起身,面冲门口。她手中并无琵琶,何安下入门侧视,见屋中深处有一个坐在圆瓷凳上的身影。
此人斜抱琵琶,身穿浅灰色中山装,正是彭家的第三代天才。
何安下感到脖梗一阵发麻,但语气坚定:"这把琵琶和这位姑娘,我要带走。"青年冷笑:"放肆。"褪下指头上为弹弦而裹的胶布,扬手向何安下扔去。
只听空中"噌"的一声爆响,软塌塌的胶布,却发出强弓劲弩的声势,迎面袭来。何安下急忙偏头躲避,胶布却打在了他的膝盖上。原来发出大声,是为了惑乱敌人对方向的判断。
何安下单腿跪在地上,青年:"如果我再加点力度,你的膝盖便碎了。上次留你一条命,这次留你一条腿。彭家已给足了赵心川、周西宇面子,滚吧。"
何安下腿上剧痛,挣扎起来,转身出门。青年却又叫住他:"给你天大胆子,也不敢冒犯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何安下回身,见青年抱着琵琶走近自己,便以最简洁的话语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伙计刚才吓得尿了裤子,两腿动弹不得,但在何安下说话时,不住点头,以证明何安下说的属实。
穿绿旗袍的妓女脸色发白,两眼却闪烁动人光彩,显然对青年崇拜之极。青年听完何安下的话,略一沉吟,把怀中琵琶递给女人,说:"你跟他去吧。我等你回来。"
霎时间两朵霞云升上女人脸颊,她用力点了下头,紧抱琵琶,先一步迈出门去。何安下:"多谢。"青年:"按照我的性情,应是我去给周老先生弹这最后一曲。但我无法弹,因为今晚我两个哥哥会到岳王庙。"
青年对门外女人说了句:"稍等。"把门关上了,一双深陷的眼睛凝视着何安下,凉可彻骨。
青年未能斩杀何安下,就此留滞在杭州。半年前,彭家在杭州秘密开了一家餐馆。青年到餐馆提了一笔钱,衣食无忧,三天前餐馆掌柜找到他,说彭家长子、次子将要到来,因为彭乾吾调查出,彭家上一代的逆徒周西宇就在杭州。
青年:"周西宇虽雄威仍在,毕竟老朽,我一人就可对付,但两个哥哥偏要来。他俩不是要对付周西宇,是要对付我。这两个哥哥,一直嫉妒我的天赋。"
青年长叹一声,继续说:"所以,今晚他俩的计划是,让我打头阵,当我和周西宇两败俱伤后,再将我斩杀也许我不会死,而是被挑断脚筋,永成废人。"
何安下:"你应该离开杭州。"
青年:"父亲从来不喜欢我,就让他喜欢的儿子杀了我吧。我只是羡慕周西宇,可以病死。"
何安下怔怔地看着青年,青年一笑:"该逃的是你,家父决不会放过你。"何安下瞬间觉得胸中升起一股力量,令自己安定下来,说:"我是要去岳王庙的,老先生还要听曲。"
青年仰头大笑,赞道:"仗义!很好,我保你能走出岳王庙。你要好好活着,把我的技艺传承下去。"青年向何安下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小指逐渐瘫软,无名指挺立出来。
青年:"我在武学上的独到领悟,从此开始。五根指头中无名指最迟钝无力,要跟着中指、小指方能活动,好像是根废指。但这根废指却是修炼的关键,打太极拳时全身大松大软,但要有一点用力处,如此方能有松有紧,成就武功。"
何安下:"在这根无名指上!"
青年:"别激动,我的话说到这份上,傻瓜也能明白。"何安下:"然后呢?"青年:"不用我教,这根指头会教给你。"
青年的脸转向屋内,反挥手:"你先走,我随后到。"
何安下自知多说无益,向青年背影抱拳作揖,开门,带着那女子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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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egory: 徐皓峰:《道士下山》
正文 14、剑仙
守夜老者被判定为正常死亡,院中戴口罩的人被判定为暴力致死,何安下因不愿吐露那晚详情,被作为凶杀嫌疑犯关入了杭州监牢。
入狱十五日后,何安下仍闭口不言。有狱卒知道他曾在岳王庙前入定十天,说法官是个贪官,贪官都很迷信,只要他在狱中入定十天,法官觉得是神人,自然不敢冒犯。
何安下觉得以奇行异能应付过去也好,于是试着打坐,但往往坐两小时便累得身心疲惫,始终无法入定,方悟到那次奇迹是一种特殊心境促成,奇迹无法重复。
监狱中整日做广播体操,说是应和中央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是振奋民族精神,何安下问:"为什么要振奋民族精神?"狱卒回答:"再不振奋,日本人随时就打过来了。"
何安下做操时运用彭家七子教的无名指功法,渐渐有了奇妙的感悟,整日自得其乐,甚至不再想出狱。
两个月后,他被带上法庭,被宣判故意杀人罪名成立,月底枪毙。何安下思索以自己的武功,越狱不是难事,便接受了。他良好的态度,给法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认为是新生活运动的效果。
何安下不着急越狱,留滞在监狱,是习惯了监狱平静规律的生活。越狱后去哪呢,回龙颈山道观么?还是像彭家七子一般远走天涯?
在临刑的前一天,何安下提醒自己:"越狱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但仍懒洋洋的,实在提不起翻墙、钻下水道的兴致。得过且过地挨到晚上,刚要动身,忽然想好好睡一觉,于是躺下呼呼大睡到天亮。
惊觉时间紧张,却又对死亡产生了好奇,猜测一颗子弹打入心脏,该很惬意。直到被戴上了手铐、脚镣,才明白死亡真的来临,骂自己一句:"你活腻了?"
何安下陷入古怪心态,耗光了所有逃走的机会,被押上刑场。枪毙一次两人,何安下等候在旁侧,看着前面的人成双成对的死去,只感到他们中枪倒地的姿势都很漂亮,干脆利索,决不犹豫。
对于自己的观感,何安下无可奈何,又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在死前成了个怪人!"
当轮到他跪在枪击处,望着三米外黑漆漆的枪口,想的却是:"才离这么近。要是在一百米外开枪,死得该多么过瘾。"何安下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身边的同刑者。
那是一个络腮胡须的大汉,垂着脑袋,哭哭啼啼。何安下:"老哥,你犯了什么罪?"大汉:"通奸。"何安下:"通奸就判死刑!怎么会?"大汉:"强奸。"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胡乱说了句:"也好也好。"大汉惊愕抬头:"什么意思?"此时执刑的法警怒吼:"快死了,你俩怎么聊上天了?正经点!"
"砰"的一声枪响,大汉中弹倒地,凝固的五官仍是困惑的表情。
何安下低头看自己胸口并无血迹,抬头见冲自己开枪的法警正"哐啷哐啷"地反复拉着枪栓,显得十分焦躁。击毙大汉的法警走过去,安慰他:"又碰上一颗臭弹?你做了回好人。"
开哑枪的法警恼火地说:"总打不死人,对不起我这职业。"
因为按照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执行死刑时,如果发生现场事故,未能将死囚毙命,便不再执行第二次。因为死囚连受两次惊吓,违反人道精神。
何安下免除了死刑,被押回牢房,等待两种可能--"无期徒刑"或"无条件释放"。两日后,何安下被无条件释放。
药铺未遭查封,他回到原有的生活,衷心感谢新生活运动。
平静地过了五天,五天后何安下觉得自己越来越怪--对任何事都感兴趣,沉迷于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看蜘蛛结网可看一天。也可以说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睡觉,更不愿去想他经历的人与事,至于太极拳他甚至想把两手的无名指剁掉。
何安下知道自己心理异常,不愿见如松长老,到灵隐寺善书堂买了一套佛经,强打精神翻看,终于知道自己的状态,佛法上名为"无记":不善不恶,穷耽误时间,死后变低等动物。
这个定义,令他产生无尽联想,出门看树上飞燕、水中游鱼,发出"我不如它"的感慨,觉得死后变成小鱼、小虫倒也不错--此念一起,何安下严厉批评自己:"不能这样!"
但振奋了三五分钟,便萎靡依旧,于是不再挣扎,随着这股惰性活下去了。
回来第十天的清晨,药铺跑进一个黑壮大汉,扫视一眼,又跑了出去,接着进来了一个戴墨镜的人。他周身整洁,穿一身棕黄色西装,衣料高档。何安下见门外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黑壮的大汉正把马拴到树上。
来人手持一把短折扇,走到诊病的小方桌前,径自坐下。何安下走过去,问:"先生看病?"来人打开扇子摇了几下,声音低沉:"不看病,看你。"
何安下:"我?"
来人:"听说你因一颗臭弹,逃脱了死刑,天底下竟有如此幸运的人。"
何安下:"哪里哪里,贱命一条。活了又怎样?不过无聊度日罢了。"来人大笑:"自轻自贱--想不到你是这么个人。唉!我拿两百大洋买你的命,有点不值。"
何安下一惊:"你买通了向我开枪的人?"
来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臭弹。"
何安下连忙起身作揖,表示感谢,那人合上扇子,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在岳王庙死去的陈将军,是我的长官,我想知道那晚的情况。"
听到彭乾吾杀死的人有军方背景,何安下沉默了。虽然他对彭家的残酷内斗十分反感,但彭乾吾舍命维护彭家的不败名誉,却令他产生一种不忍之情,况且自己的武功毕竟缘于彭家。
见何安下低头不语,来人清笑两声,说:"我先跟你说说陈将军,然后你再决定跟不跟我说实话。"
陈将军年轻时,跟随东三省一代豪杰张作霖。张作霖身材瘦小,五官单薄,却煞气极重,一双狐眼,机警无比,随便一瞟,便令天生气壮的彪形大汉们不寒而栗。
陈将军也是瘦小单薄之人,对张大帅崇拜至极,一举一动都在学他。张大帅有夺天下之志,为具备雄征四海的体力,年过三十便戒掉了鸦片。而陈将军反而越抽越凶,张大帅对这个小一号的"自己",感情超过一般下属,痛骂过他多次。
但陈将军仍改不掉,在一次突发战役中,随身鸦片吸光,由于战事紧张,陈将军忘记了鸦片,连续指挥作战三天。在战况好转时,给陈将军送饭的厨子多了一句嘴:"将军,您看您不抽鸦片不是也过来了么?"
这句话令陈将军想起了鸦片,登时难受得满地打滚,无法指挥,大败而归。此战役争夺之地,是统一东北的关键点,陈将军觉得愧对大帅,有了轻生之念。
他自杀前,跑到伙房,准备一枪毙了那个厨子。厨子却说:"我是想一句话消了你的恶习,翻身做好汉,虽然知道关系一场大战的成败,但还要冒险一试,因为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陈将军被说愣了,厨子更加严厉:"不料你如此不成器!"陈将军登时痛哭流涕。
第二天,厨子和陈将军都消失了。
来人摇着扇子,说:"厨子是遭同门追杀的太极拳高手,那两年隐身在部队里,后隐在岳王庙。陈将军学了太极拳后,更向上求索,入武当山修习道家剑法,但他每年都要下山一天,到岳王庙饮酒。这一天,便是他犯烟瘾大败的日子。"
何安下想起守夜老者说过的话"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忽然觉得自己心境改观,连日来的萎靡惰性,竟消失了。
何安下两眼生出神采,来人似乎看到,挥扇说:"陈将军的事迹对你有启发?我原是他的勤务兵,就是伺候他吸鸦片的。他的变化,令我一下看淡了世事,他和周师父夜离军营时,我苦苦相求,才终于带上了我。唉,一晃二十年了。"
何安下倒茶,把陈将军身死的真相说出。来人沉默半晌,合上纸扇,叹息一声。何安下:"你要找彭家报复么?"来人摇摇头:"彭乾吾拼死一搏,笨到极点也妙到极点,陈将军死得其所。"
此时响起马嘶之声,何安下起身向外望去,见门外的黑壮大汉倒在地上,四肢紧缩,已昏厥过去。一个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色长衫的人站在马前,姿态洒脱,正望向门内。
由于诊病方桌在室内偏侧,门内的人可望见门外的人,门外的人却望不见门内的人。室内来客摘掉墨镜,他的双眼瘪成一线,竟是盲人。他以最直接的方式寻求何安下帮助,小声说:"外面发生何事?"
何安下说了,盲人听后表情复杂,重新带上墨镜,双手开始搓折扇的纸面。何安下刹时明白刚才黑壮大汉先进屋是看清方位告诉他,但他自己走到诊病方桌前,不露丝毫盲人迹象,也是奇能。
门外的青年无声走入,草帽压得很低,遮挡五官。他走到离盲人五步远处,伸手向怀中一掏,看不清动作,一把长剑已在手中。
长剑出鞘,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
盲人道:"拿杯水来。"何安下急忙倒一杯茶。盲人已将扇子纸面全部搓下,只剩竹条骨架,他掰下一片竹条,插入茶杯中,停了三五秒,把竹条抽出,递给何安下,说:"拿给他。"
何安下见竹条的水迹里凝结着数不清的细小气泡,行走了几步后,发现气泡并不破裂,如固体珍珠一般。
竹条被送到戴草帽人的面前,他看了眼,将剑插回鞘中,道:"两年不见,你已达凝气于剑的程度,我无话说了。"
戴草帽者抱拳告辞,转身出门,当脚迈过门槛时,却突然后窜,反手一刺。
剑入盲人肩膀。
戴草帽的人扬起脸,何安下见到一张英气逼人的年轻面孔,一脸兴奋。
盲人坐姿直挺,不因中剑而改变丝毫。他缓缓摘下墨镜,年轻人惊叫:"你的眼睛怎么了?"
盲人:"日练的结果。"
年轻人目光痴呆,像是精神上受了极大刺激,转身慢慢走出门去。
年轻人的剑留在盲人肩膀,犹自轻轻震颤。盲人脸色惨白,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对何安下说:"止血药。"
拔剑、敷药,盲人的脸色渐渐恢复。何安下问:"伤你的是什么人?"盲人:"我徒弟。"
武当剑法分月练、日练两种,他却始终不教年轻人日练法,令青年怀恨在心,两年前负气而走。不是他心存保守,而是他也没有验证到,这双眼睛便是两年里修日练法出的偏差。
何安下要扶他去内室休息,他却执意离去。黑壮汉子仍瘫在地上,他轻踢一脚,黑壮汉子大叫一声醒来,活动开筋骨后,将他扶上了马背。
盲人坐在马上,与何安下抱拳告辞。此时,出剑伤人的年轻人自一棵树后跑出,夺过黑壮汉子手中的缰绳,黑壮汉子抡拳要打,盲人低喝一声,制止黑壮汉子。
年轻人不说话,抬头望盲人,目光如电。盲人在马鞍上,坐姿稳如山岳。年轻人的眼光暗淡下来,垂头,牵马而行。
黑壮汉子在马后跟随。
他们走上大道,远望,只是三个平凡身影。
回到药铺,何安下见地上的薄剑犹自闪着寒光,感到一切皆如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