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冷西
1957年6月7日,胡乔木同志通知我,说毛主席要找我谈话,要我先到他的住处,然后一起去见毛主席。
这是个初夏的下午,中南海显得特别幽静。我们从乔木同志住处出来,沿着小路走过居仁堂(这是中央书记处办公的地方,后来拆除了),来到勤政殿(这是毛主席召开最高国务会议的地方,后来也完全拆除了)后面的一个小旁门,进去便是毛主席的住所--菊香书屋。
这是一个不很大的四合院、毛主席通常习惯在北房工作和睡觉,虽然他的大书房在东厢房。这高大的北房是五开间,毛主席睡觉和看书大都在靠东边的一间,那里简直也是一个书房,中央政治局常委开会也常在这里。
我们进去的时候,毛主席正在翻看当天的报纸。他似乎醒来不久,斜躺在两张单人木床合拼成的大床上,已看过的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放在左手一边的木板床上,那里堆满近期看过或要看的书,有古籍(大都夹着书签),也有新书(有些翻开的)。他手里正拿着文汇报,右边的床头桌上还放着好些其他报纸。
毛主席见我们进来就放下报纸,招呼我们在靠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先问我们看过今天的报纸没有?说现在报纸很吸引人看,许多人高谈阔论,说要帮助共产党整风。
谈了一些别的事情之后,毛主席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找你来是商量一件事,就是想调你到人民日报去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这件事对我很突然,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连胡乔木同志也没有给我透露过一点信息。我当时反应很快,但也只对毛主席说了一句话:“我毫无思想准备。”
毛主席接着谈到,人民日报任务很繁重,很需要增加领导力量,经再三研究才考虑你去。这时我就申述我的情况,说我虽然在延安马列学院学习和研究了两年,又在抗大和陕北公学讲过马列主义课,但10多年来一直搞新闻工作,没有搞理论,学术问题、文艺问题懂得更少,不适宜到人民日报去。毛主席听了之后,又大讲了一段关于党内许多负责党员怕教授的话,指出这很不妥当。
最后在结束谈话时,毛主席对我说,中央想调你去人民日报,可以同时兼着新华社社长。给你10天考虑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半个月,时间很紧,工作很需要。10天后再谈。
从毛主席住处回来以后,我一直权衡主客观条件,总觉得我去人民日报不合适。
还不到10天,6月13日下午,毛主席的秘书高智同志打电话给我,要我马上到毛主席那里去。这次我是从颐年堂进去的。这里是毛主席主持政治局会议或召开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的地方。1956年波兰和匈牙利发生乱子时,这里几乎每天下午都有会议。从颐年堂向东走过一段回廊,才到达毛主席住的菊香书屋的西门。
我到达毛主席卧室时,胡乔木同志已经在座。
毛主席一见到我就问:这几天考虑得怎样?去不去人民日报?
我又拿这些天想到的意见,向毛主席重新说明我不宜去人民日报的理由,但最后增加了几句这样的话:从我本身的条件看,我认为我去人民日报是不适宜的。但我是一个党员,中央如果做出决定,我只有服从。我希望做出决定之前能考虑我个人的意见。
毛主席回答得很干脆,他说,没有那么多好考虑的了,中央已决定你去人民日报,而且今天就要去。今天你先以乔木同志的助手的身份去,帮他看大样。你看了他再看,由他签发。这样工作一段时间,中央将正式宣布任命你当总编辑,同时还可以继续兼任新华社社长,把两个单位的宣传统一起来。
毛主席接着严肃地告诫我说,你到人民日报工作,要有充分思想准备,要准备遇到最坏情况,要有“五不怕”的精神准备。这“五不怕”就是:一不怕撤职,二不怕开除党籍,三不怕老婆离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杀头。有了这五不怕的准备,就敢于实事求是,敢于坚持真理了。
毛主席说,撤职和开除党籍并不罕见,要准备着。杀头在正确路线领导下大概不至于,现在的中央不同于王明左倾路线领导,也不同于张国焘。但对坐牢得有精神准备。共产党内一时受冤屈的事还是有的,不过在正确路线领导下终究会平反纠正的。一个共产党员要经得起受到错误的处分,可能这样对自己反而有益处。毛主席接着举例说,屈原流放而后有《离骚》,司马迁受腐刑乃发愤著《史记》。他自己也有这个体会。他说到,他讲打游击战的十六字诀时,并没有看过《孙子兵法》。后来王明左倾路线领导讥讽说十六字诀来自过时的《孙子兵法》,而反围剿打的是现代战争。这时他才找到《孙子兵法》来看。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也是这时看的。那时他被解除指挥中央红军的职务,就利用空闲看了不少从红军走过的县城中弄来的书籍。
然后,毛主席笑着问我:你怕不怕老婆离婚?我回答说,不怕,我想不至于,如果我是受冤屈的话。毛主席接着说,不怕老婆离婚是对男的说的,对女同志就应该不怕丈夫离婚。总之,这“五不怕”总得准备着。
这次谈话后,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人民日报上班。毛主席说的“五不怕”,我经常用来告诫自己,经常警惕是否真正做到实事求是,是否敢于坚持真理。
半个月以后,党中央才宣布邓拓同志任人民日报社社长,我任总编辑。邓小平同志为此专门召集人民日报和新华社两个编委会的同志开会,宣布中央的决定,并肯定邓拓同志主持人民日报成绩是主要的、基本的。他希望大家团结一致,努力把人民日报办得更好。在这以后,邓拓同志和我的分工是,他主管评论、理论和文艺,我主管新闻和版面,一直到年多以后他工作变动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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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3月,我去成都参加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也叫做成都会议。会议从3月8日开到26日。会议结束的当晚,田家英同志(他当时是毛主席的秘书)告诉我:毛主席说,我送给他审阅的《人民日报苦战三年工作纲要》他来不及看了,要我随他到重庆,然后沿长江下武汉,那里还要开会。
3月27日,毛主席乘专列离开成都,到达重庆时已是万家灯火,层层叠叠,整个山城十分壮观。
29日乘江峡轮从重庆出发,晚泊白帝城。随毛主席乘船的除警卫和服务人员外,只有田家英和我。看来毛主席意在畅游三峡,借以稍事休息,排遣一个月来连续开会的劳累。据毛主席身边的勤务员告诉我们,毛主席正在填一首词,似乎还未定稿,用铅笔写的,放在床头。
3O日早饭后,江峡轮起航开入三峡。快到巫峡时,毛主席穿着睡衣来到驾驶室,欣赏奇峻的两岸峡谷风光,特别留意从几个侧面观看了神女峰,直到快过完西陵峡,才回到舱内客厅,同田家英和我一起闲谈。
毛主席谈到,他在成都会议时收集一些明朝人写的有关四川的诗,选了十几首印发给与会的同志。他特别称赞扬慎的诗,说他是明朝一位很有才学的人,因议论朝政被流放云南30年以至老死,很可惜。他又说到,四川历代人才辈出,我们党内好些将帅是四川人。
毛主席又谈到在会议上印发的“苏报案”。毛主席说,邹容也是四川人,他的日文很好,而且是在四川学的。接着,毛主席详细讲了清朝末年有名的“苏报案”。他讲到,“苏报案”是由邹容写的《革命军》引起的。他写这本小册子时只有18岁,署名“革命军马前卒邹容”。《革命军》一出,上海的《苏报》为之介绍宣传,章太炎为之作序,影响极大。于是,清政府大为恐慌,下令抓人并查封《苏报》,《苏报》是当时资产阶级革命派在上海的主要舆论机关,蔡元培、章太炎、邹容、章士钊、柳亚子等都在该报发表文章,抨击封建君主专制,鼓吹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并同康有为、梁启超等保皇派进行论战。
毛主席强调说,资产阶级革命派办报纸,都是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的。章太炎当警察拿着黑名字来抓人时挺身而出,说:“别人都不在,要抓章太炎,我就是。”从容入狱。邹容本未被抓,待知道章太炎已被捕后,不忍老师(邹称章为老师,章比邹大15岁)单独承担责任,毅然自行投案,终于病死狱中,年仅20岁。《苏报》当时的主编章士钊倒没有被捕。
毛主席很称赞这些资产阶级革命家。他谈到,邹容是青年革命家,他的文章秉笔直书,热情洋溢,而且用的是浅近通俗的文言文,《革命军》就很好读,可惜英年早逝。章太炎活了60多岁,前半生革命正气凛然,尤以主笔《民报》时期所写的文章锋芒锐利,所向披靡,令人神往,不愧为革命政论家;后来虽一度涉足北洋官场,但心在治经、治史,以国学家称著。鲁迅先生纵观其一生,评价甚高,但对他文笔古典,索解为难,颇有微词。他出版一本论文集,偏偏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