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七月十五日。
这一天,加利福尼亚海岸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太平洋面上早晨常有的薄雾,已经在阳光下消融了。一阵又一阵的海浪扑打着婉蜒的沙滩和陡立的峭壁。一个身材高瘦、肩头稍微抠楼的身影漫步在峭壁的边缘。他的步履轻快而有力。他的外表仍是照往常一样冷静,沉着。他仰脸让海风吹拂。只有非常了解他的人才能从他焕发的神态与闪烁不定的眼光看出他内心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与憧憬之中。
他就是尼克松。
这几天,他在这圣克利门蒂西部白宫,都是沉浸在兴奋喜悦与焦急不安所交织的心情中。
七月十三日天还没亮他就醒了。七点刚过,他走出自己居住的那幢宁谧恬静的西班牙式别墅,走出那围着白色高墙与嵯峨柏树的墙院,来到直升飞机起落场。他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天空中才传来螺旋桨的声音。基辛格在埃尔托罗海军陆战队的空军基地换乘的直升飞机飞抵了圣克利门蒂。飞旋的螺旋桨掀起了气流。尼克松兴奋而又焦急,没等飞机停定就想走过去,被他的男仆桑切斯扯住了。
飞机停定后,红光满面的基辛格出现在舱门里,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跳下飞机。成功者的喜悦洋溢在脸上。基辛格朝总统快步走去。尼克松也迎了上来。握手,拥抱。
“怎么样?”尽管有旁人在场,尼克松还是忍不住问。
基辛格说:“他们周到极了!客气极了!”
“看你满脸红彤彤,都胖了。”尼克松心情也特别好。
“我长了五磅。给我们的待遇好得不得了。住在皇帝钓鱼的行宫里。根本不象我们事前担心的要磕头。”基辛格陶醉在成功之中。
尼克松哈哈大笑:“是么?”
“每餐十二道菜,丰盛极了!他们太讲礼貌了!”
附近有的敏感而不知内情者听了,好奇地问:“博士,你说的‘他们’是谁呀?”
这一问,倒提醒了尼克松与基辛格。目前基辛格秘密访问中国的事,在美国只有他俩和手下几下助手知道,就连国务卿罗杰斯也是几天前知道的。尼克松特意在基辛格启程之后,将罗杰斯请到圣克利门蒂,说基辛格飞到伊斯兰堡后,正巧中国人请他去访问,他就飞去了。
尼克松给基辛格打了一个眼色。基辛格会意地赶忙做了个鬼脸,说:“我、我什么
都没说。你问总统。”
尼克松也做了个鬼脸:“亨利什么都没说。”
等那人走开后,尼克松又低声问:“谈得怎么样?”
基辛格也悄声答:“非常实在,非常明确,双方都不说空话……我们真荒唐,怎么能设想周恩来会狠狠敲桌子大骂呐?!”
尼克松立即把基辛格带入他住的那幢西班牙式别墅最高层的小书房里,让基辛格把事情经过向他详细汇报。从尼克松的小书房望出去,可以看到浩瀚的太平洋。使他俩都不禁联想起大洋彼岸那数干海里之外的中国。
他们还兴奋地谈到,随着总统访华的宣布,这一惊人之举,将使美国一下子夺得了政治上和外交上的主动权,在战略上将胜过苏联一步,对越南战争也会产生深刻影响,美国人民将会看到,他们的政府是能够采取有胆略的和平行动的。他俩也讨论了不可避免地使盟友日本和台湾产生不快。
尼克松感到入主白宫不能只是意味着要享受国家最高元首的地位,而主要是意味担承了无比重大的责任。是的,他以他多年政治风云中锻炼出的敏锐看到了机会。看到了世界力量的分化与重构,看到了世界结构要在动荡中走向新的均衡。可是,他深深感到,机会从来不会自动地转化为现实,领袖人物的崇高责任就是抓住机会,创造历史。他开始品尝到创造历史的喜悦了。当基辛格谈到日本和台湾会有不愉快的反应时,尼克松说:“创造性的外交政策总是没有平坦的道路可走的。我们要积极地以进取的姿态去控制事态的发展,而不是消极地等待事件的来临。”
霍尔德曼赶到小书房来了,他最关心的随总统访华的随行人员的数字,随行记者的数字,以及电视、广播的方式和范围。
罗杰斯也赶来了。总统让他在发布重要讲话之前通知有关的外国政府。
七月十四日,尼克松让基辛格与洛德为他准备一篇同公告一起发表的讲话。将两年半的策划、工作和期待最后凝聚为四百个字。
七月十五日,它将以一个世界的转折点记入世界外交史。它将象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一样焕发金色的光辉。尼克松站在太平洋东海岸的峭壁上心潮起伏不平。在太平洋的西岸,等一会在下午七点(华盛顿时间下午十点),中国人又将是怎么宣布这个公告呢?毛泽东会不会站到天安门上对他的国家宣布这个消息?尼克松之所以授意基辛格选择这个时刻,这是美国电视广播的黄金时间。霍尔德曼告诉过他,几乎三分之二的美国人把电视视为他们的主要信息来源,几乎一半的美国人对电视的信任胜过对其他信息源的信任。所以,尼克松总统比任何前任的总统更喜欢利用电视向公众发布讲话。
为了松弛一下高度兴奋的情绪,尼克松从峭壁上回来,又去游泳池游泳。他仰面漂浮在水面上,紧张的心绪在碧波中得到了缓和。
太平洋时间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西部白宫按总统指示发出了一个通知,说五个小时以后总统要发表一篇“事关国家大局的重要的”简短公告。傍晚,尼克松和基辛格乘直升飞机飞往洛杉矶。尼克松于下午七点前进入设在伯班克的全国广播公司的播音室。记者早已闻讯蜂涌而至,特工人员早已控制了现场。记者们从未见过他那样高兴和乐呵呵的样子。还差几秒钟就要到七点的时候,总统愉快地问道:
“伙计们,准备好了么?”
七点正,电视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尼克松。
“晚上好!”总统开始讲话了。
“我要求占用今晚这段时间,是为了宣布我们为了建立世界持久和平而作的努力中的一件大事。
正如我在过去三年中多次指出的那样,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及其七亿五千万人民的参加,是不可能有稳定而持久的和平的。正因为如此,我在好几个方面采取主动行动,为两国之间的比较正常的关系敞开门户。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我派遣我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在他最近的环球旅行中前往北京,以便同周恩来总理会谈。我现在宣读的公告将同时在北京和美国发表:
周恩来总理和尼克松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于一九七一年七月九日至十一日在北京进行了会谈。获悉,尼克松总统曾表示希望访问中华人民共和国,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邀请尼克松总统于一九七二年五月以前的适当时间访问中国。尼克松总统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
中美两国领导人的会晤,是为了谋求两国关系的正常化,并就双方关心的问题交换意见。”
尼克松刚念完《公告》,电视镜头马上转向在场的评论员。这些人都怔住了,荧光屏上显现出他们目瞪口呆、大为吃惊的神态。
全美国都发愣了!全世界都吃惊了!几乎所有的电波都在载送这个消息,几乎所有的语言都在谈论这个消息。
尼克松心中象受到一股股暖流的冲击。他喜气洋洋,好象过节一样。他离开电视台,来到佩林诺餐厅,缓步走过餐厅时,尽情地频频与人握手,接受祝贺。尼克松一反往常的腼腆表情,得意洋洋地拉着基辛格,向人介绍说:
“他就是已经到过北京的那个人……”
不少人高声表示:“总统去中国,我们也要去……”
有人说:“哎,你怎么就变了?你昨天还说要去台湾出差。”
“不。我今天不想去台湾了。要去北京,基辛格博士,你要帮忙呀。”
人们用掌声欢迎尼克松。一个青年问他:
“总统先生,你刚才打了一记非常漂亮的球。您是否感到它的意义?”
尼克松眨了眨眼睛,自信地说:“只有历史才能说明它确实意味着什么。”
他和基辛格在餐厅的庆祝晚宴上吃了蟹腿肉,喝了――瓶一九六一年酿的法国红葡萄酒。
这天深夜,尼克松和基辛格喝得脸红红的,乘直升飞机回到圣克利门蒂。国务卿罗杰斯向尼克松汇报,电报已经开始象潮水一样涌来,大部分是赞扬的贺电,也有批评的,还有提建议、提要求的。可是,尼克松最关心的是日本和台湾的反应。在他开始宣布公告前一个小时,罗杰斯用事先准备好的情况介绍,通知盟友,首先从日本开始,然后是台湾……
罗杰斯汇报,日本驻美的大使牛场听了,没有发表评论,肯定是觉得我们对不起盟友;台湾的沈剑虹“大使”当场作了反应,谴责总统的决定,斥之为“不光彩的交易”。还说,“不应该未经磋商、不打招呼就背着朋友和盟国干出这种事来。”
尼克松不以为然地说:“你要给他解释,我们没有抛弃老朋友,没有嘛。我们和台湾的防御条约不是还有效么!我还准备批准卖给台湾一批新式战斗机。”
罗杰斯又说:“总统,台湾方面对我们上月向他们提出的‘双重代表权’的征询,不作答复。怎么办?”
尼克松渐渐从刚才成功的陶醉中冷静下来,有点烦:“你看怎么办?”
罗杰斯说:“国务院认为不能迟于八月上旬正式提出‘双重代表权’,向新闻界公布。请总统批准。我们要拼命保住台湾在联合国的席位,我们脸上才有光。”
基辛格插进来说:“我有点担心,这个‘双重代表权’打开了欢迎北京进联大的闸门,给急于讨好北京的国家找到借口。到头来,我们控制不住――这等于自己制造失败。”
罗杰斯瞟了基辛格那还泛着酒意的红脸,冷冷地说:“我们有些事,不早就在制造失败么?”这话是含蓄地指责基辛格搞秘密访华。他感觉到自己作为国务卿,对这件大事在事前竟被瞒住而十分不快;但是,国务卿能控制自己,没有随便发作,此时才发泄了一点不满。
尼克松内心极度矛盾,心情马上变得十分沮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