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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芋园问学及对留学的态度



一个用心听课的学生






  毛泽东在师范学校念书,很用心听课,现在保存下来的一本听课笔记十分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这本毛边纸抄本印有红色直行格子(先前的行话叫“朱丝栏”),每页两面,每面九行,共有47页。前11页是手抄的《离骚》和《九歌》,全文一笔不苟,可见对楚辞爱好之深。《离骚》正文上面批有各节提要。后36页给标上了《讲堂录》这个题目,近两万字,记录的各种具有相对独立意义的词、句、段等文字,约400条。这是1913年冬天,他在湖南省立第四师范时听修身和国文两科(还有一节“算术”课)的笔记本。其中记有八个日期,最早的一个是10月28日,最后的一个是12月13日,可知这一本记于这年10月至12月之间。那时,担任国文课的教师是袁仲谦,担任修身课的教师是杨昌济。我们在谈论这本笔记之前,最好先看看他同这两位教师的关系。在后来同斯诺的谈话中,毛泽东是这样说起他们的:

  “学校里有一个国文教员,学生给他取了‘袁大胡子’的绰号。他嘲笑我的作文,说它是新闻记者的手笔。他看不起我视为楷模的梁启超,认为他半通不通。我只得改变文风。我钻研韩愈的文章,学会了古文文体。所以,多亏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时仍然能够写出一篇过得去的文言文。”

  “给我印象最深的教员是杨昌济,他是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后来我同他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他教授伦理学,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对自己的伦理学有强烈信仰,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我在他的影响之下,读了蔡元培翻译的一本伦理学的书。我受到这本书的启发,写了一篇题为《心之力》的文章。那时我是一个唯心主义者,杨昌济老师从他的唯心主义观点出发,高度赞赏我的那篇文章。他给了我一百分。”

  毛说的那本“伦理学的书”,是德国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蔡元培从日文转译,商务印书馆1909年初版。1917年下半年到1918年上半年,杨昌济曾用它作为教材。毛读的这本书被人保存下来了,各页上下左右空白处及行间,打了许多记号,写了许多批注,这一情况我们以后再细说。

  关于这本《讲堂录》,拙作《毛泽东的早期革命活动》(1991年出版的第二次修订本改名《早年毛泽东》)一书中有过交代:毛泽东在一师读书时,“写的日记、各种读书笔记、读报摘记等是很多的,曾积有一大网篮,存在湘潭韶山家中。马日事变之后,他的族人为防反动派迫害,将他的全部书籍文物连同这些笔记搬到后山烧了。他的幼年塾师毛宇居从灰烬中救出这本读书笔记和课本两册,珍藏到解放以后。”“《讲堂录》所记范围很广,在学术文章方面,凡先秦诸子、楚辞、汉赋、史记、汉书、唐宋古文、宋明理学、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和文章家顾炎武、颜习斋、王船山、侯朝宗、吴伟业、宁都三魏、汪尧峰等,及桐城派、阳湖派诸家,以及曾国藩等,都曾涉及。此外有许多处是评论历史上的政局和人物,间或论及外国人物如拿破仑、凯撒与福泽谕吉等。所读各篇,凡典故、词义、要旨和警句,都分条写出,间或杂以议论。这些议论不全是毛泽东自己的,但至少是经过他的选择而记下来的。”这本《讲堂录》现在已有学者作了专门研究和注释①。内容大体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古代一些名人的言论;二是古代的一些历史故事;三是历代文人学者的一些文学篇章;四是老师本人的著作或讲授;五是学生本人的发挥和议论。

  袁仲谦是前清的举人,在四师和一师先后教国文四五年。他的规则极严,崇尚韩愈、桐城派的古文。《讲堂录》后部分有大量谈韩愈文章的笔记。杨昌济深研宋明理学和西方康德等派哲学,在讲课中十分注意从道德伦理和为人做事等方面,来培养学生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老师的思想自然会影响学生。

  这里着重说明修身课的笔记。杨昌济常用他自己的著作如《达化斋日记》、《论语类钞》作为教材。这些著作和讲授是怎样影响青年毛泽东的呢?毛写的《心之力》那篇文章,现在已经无法看到,但我们在《达化斋日记》里可以看到这样的意见:“天之力莫大于日,地之力莫大于电,人之力莫大于心。阳气发处,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苟其公忠体国,百折不回,虽布衣下士,未始无转移世运之能也。有志之士可不勉哉!”{1} 后来精读了《伦理学原理》之后,毛的《心之力》当是对这一思想作了很好的发挥,所以才得到杨的格外赏识,给了满分的吧。

  如果说这只不过是推测,那么,在《讲堂录》中,这种影响就可以说得十分明确十分具体了。

  《论语类钞》中说:“特立独行,非意志坚强者不能。寻常人多雷同性,无独立心,此其所以为寻常人也。”(第70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有雷同性,无独立心。有独立心,是谓豪杰。”

  杨昌济在《教育学讲义》中说:“霉菌附着于微细尘埃之中,但照常法扫除,则霉菌不过暂时浮游于空气之中,旋即附着地板桌椅之上如故,不能达清洁之目的。故必先以水洒地,扫去粗大之尘埃,再以湿布净抹桌椅与地板,如此而后可收扫除尘埃之效也。”(第196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有地板之室,不应用帚扫,致扬尘。必以布揩之。”

  《达化斋日记》说:“所见大则所志大,所志大则所学大,所思大,所为大,斯为大人矣。所见小则所志小,所志小,则所学、所思小,所为小,斯为小人矣。先儒曰:‘小人不合小了,他本不是恶。’可以警矣。”(第26页)这一点反映在《讲堂录》中是:“程子曰:小人不合小了,他本不是恶。”“先儒”写明了是“程子”,想必是据杨昌济讲课时所说写下的。

  《论语类钞》在解释“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一句时,说:“王船山谓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论语》中如此节语言,可以见圣人之精神矣。”(第69页)这意思在《讲堂录》里有一点发挥:“王船山: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圣贤,德业俱全者;豪杰,歉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拿翁(指拿破仑),豪杰也,而非圣贤。”

  《达化斋日记》中有这样几段话:“予读《管子》不偷取一世之言,而深有感焉。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非独一时之天地万物也,千载以上之天地万物,吾有情焉;千载以下之天地万物,吾有情焉。”“吾观古之君子,有杀身亡家而不悔者矣,彼非不欲生,实不忍以一身一家而害天下后世也。”“毒蛇螫手,壮士断腕,非不爱腕,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彼仁人者以天下万世为身,而以一身一家为腕,惟其爱天下万世之诚也,是以不敢爱其身家,身虽死,天下万世固生,仁人之心安矣。”“法之变有二:有变之自上者,有变之自下者。变之自上者,效速而易迁;变之自下者,效迟而可久。”“天子有位之王也,圣人无位之王也。天子一代之王也,圣人百代之王也。”(第26―28页)这些话反映在《讲堂录》中的是:“《管子》:不偷取一世。人之爱情,通于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界。现在之群,固致其爱情,不待言矣。然而千载以上之人,千载以下之人,其致其爱情,亦犹是焉。”“某氏曰,吾观古之君子,有杀身亡家而不悔者矣。〔圣贤救世实有如此,如孔子(在陈匡),耶苏(磔死于十字架),苏格拉底(以故毒死)。〕”(这两个举例见于泡尔生《伦理学原理》:“苏格拉底之名,于今不朽,以其为宵小所忌,仰药自尽故也;耶稣之所以为耶稣,亦以其被磔于十字架故。”)“语曰,毒蛇螫手,壮士断腕,非不爱腕,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彼仁人者,以天下万世为身,而以一身一家为腕。惟其爱天下万世之诚也,是以不敢爱其身家。身家虽死,天下万世固生,仁人之心安矣。”这一段几乎是一字不改地照抄,只是接着有下面几点发挥:“天下生者,仁人为之除其痛苦,图其安全也。”“帝王一代帝王,圣贤百代帝王。”“在上者为政教,在下者为风俗。变之自上者,效速而易迁;变之自下者,效迟而可久。(在上者虽有圣君贤相,然人亡而政息,效虽速而易迁。)”

  杨昌济在《劝学篇》中说:“王君静安(王国维)尝论国学,谓战国之时,诸子并起,是为能动之发达;六朝隋唐之间,佛学大昌,是为受动之发达;宋儒受佛学之影响,反而求之六经,道学大明,是为受动而兼能动之发达。”(第202页)这一点在《讲堂录》中是这样记下来的:“中国学术发达有三期。一能动的发达期,周末是也。二受动的发达期,佛教大兴,经典甚盛,上下趋之,风靡一时,隋唐是也。三能动而兼受动的发达期,朱、程、张、周诸人出,性理之学大明。然其始也,咸崇佛学,由佛而返于六经,故为能动而兼受动的发达期,宋元是也。”

  杨昌济在《余归国后对于教育之所感》一文中说:“教授国文之时,宜注重于解释字义。曾涤生言读古书以训诂为本,此成人治经之法,以施于学校之国文教授,尤为适切。字字解释明确,则读书时无误解之患,行文时无误用之患……曾涤生又言作诗文以声调为本,欲求作文之进步,宜熟读各大家之文。”(第59页)这一点在《讲堂录》中记的是:“曾文正八本: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不知道是先生在讲授时将这“八本”说齐了呢,还是学生从《曾文正公家书》中查找写全了的。

  《论语类钞》中解释“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一句的时候,杨昌济说:“吾无过人者,惟于坚忍二字颇为著力,常欲以久制胜,他人以数年为之者,吾以数十年为之,不患其不有所成就也。”(第68页)这一点,《讲堂录》中记的是:“以久制胜。即恒之谓也,到底不懈之谓也,亦即积之谓也。”

  《达化斋日记》中说:“夫以往之事,追悔何益?未来之事,预测何益?”(第9页)《讲堂录》对此颇有发挥:“哲学家之言曰,人以未来为重,或曰以现在为重,此颉德①、杨朱所以背驰于东西而不相谋也。然而为学之道则不得不重现在,何也?某氏有言曰,以往之事追悔何益,未来之事预测何益,求其可据,惟在目前,有目前乃有终身。谅哉言矣!使为学而不重现在,则人寿几何?日月迈矣,果谁之愆乎!盖大禹惜阴之说也。重现在有两要义:一贵我(求己)(不责人)。二通今,如读史必重近世,以其与我有关也。横尽空虚山河大地一无可恃,而可恃惟我(贵我),竖尽久劫,前古后今,一无可据,而可据惟目前(通今)。”后面这两层意思,来自杨昌济的《告学生》一文,“学者之所以自处,一在贵我,一在通今。”“吾尝曰:横尽虚空,山河大地,一无可恃,而可恃唯我;竖尽久劫,前古后今,一无可据,而可据唯目前。”

  综观修身课笔记中有关人生观、世界观的内容,大致有以下几个较为突出的特点:一是强调为人必须有高尚理想,以“圣贤”、“豪杰”自勉;“立一理想,此后一言一动皆期合此理想”。二是“实意做事,真心求学。”学问必于实际中求之:“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农事不理,则不知稼穑之艰难;休其蚕织,则不知衣服之所自。”三是关于办事,提倡果断、精细和善用众人之长。“拿得定,见得透,事无不成。”“人立身有一难事,即精细是也,能事事俱不忽略,则由小及大,虽为圣贤不难;不然,小不谨,大事败矣。”前者以陶桓公、后者以凯撒为例。四是致力之道,在长期的积蓄工夫:“盖未有力不足以举天下之烦,气不足以练天下之苦,性情不足以扶持天下之一偏,而可以大有为者也。”五是修身之道,必不惮劳苦,具奋斗精神,还要有朝气。“人情多耽安逸而惮劳苦,懒惰为万恶之渊薮。人而懒惰,农则废其田畴,工则废其规矩,商贾则废其所鬻,士则废其所学。业既废矣,无以为生,而杀身亡家乃随之。国而懒惰,始则不进,继则退行,继则衰弱,终则灭亡,可畏哉。故曰:懒惰万恶之渊薮也。”为反抗外国侵略,以弱胜强:“夫以五千之率,敌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如此而欲图存,非奋斗不可。”“少年须有朝气,否则暮气中之,暮气之来,乘疏懈之隙也。故曰怠惰者,生之坟墓。”

  毛泽东的用心听课,在《讲堂录》的国文课部分中,同样可以看出这一点。教师喜韩文,学生也就写了不少关于韩文的笔记。除了一些课文的作者评介、典故注释之外,《讲堂录》中还记有不少诗文作法的谈论:例如“列题贵有笔势。题须简要,故善诗者不必观其诗,即于其列题焉观之,必有不同者矣。”“善击鼓者击边(操觚者不可不解此)。”“文章须蓄势。河出龙门,一泻至潼关。东屈,又一泻至铜瓦。再东北屈,一泻斯入海。当其出伏而转注也,千里不止,是谓大屈折,行文亦然。作史论当认定一字一句为主,如《范蠡论》重修身而贵择交句,《伊尹论》之任字是。”“词少而意多,字少而理多,斯为妙文矣。”“儒者之文与文人之文不同。儒者之文清以纯,文人之文肆而驳。”等等,等等。可以看出这位袁大胡子是深通文章三昧的。学生把这些记上笔记本,可见已经引起了共鸣;证之后来毛所写文章,也确实从这些得到了益处。

  据谢觉哉的回忆,毛泽东在第一师范读书时的读书笔记、日记、手抄书,以及剪报本等,积有一大网篮(蔡和森的信中也提到过润兄的“重要笔记”),可惜我们统统见不到了。现在我们只能从这个师范一年级学生的薄薄的一本《讲堂录》,从这吉光片羽中,稍稍说明他当年是何等用心听讲,何等用功,又何等善于独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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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读韩文






  从在东山小学接触到《新民丛报》的时候起,毛泽东就很喜爱梁启超的文章,这不但由于其思想内容多是介绍西方社会政治文化道德,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就是文笔,也明白晓畅,富有感情,长于说理,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毛以梁文为范本,也是很能写出这种笔法的论文的。

  进入第四师范,教国文的是袁仲谦老师,学生们背地里叫他做“袁大胡子”。这位清朝的举人,可是不佩服梁启超的文章,跟当年许多老学究斥梁文为“野狐禅”一样,贬之为半通不通。袁老师很看重毛泽东的才气,只是认为学梁启超走错了门径,这不过是新闻记者的手笔。他主张学韩文,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不论论说驳难记事抒情,无不佳妙;作文以为师法,门径就正了。韩愈为文,气象清新,善于造句炼字,“唯陈言之务去”,辞“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师说》中说:“圣人无常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袁老师认为以毛泽东的才华研习韩文,作文必大有长进。要知道旧时的读书人,只要写得一手好文章,就敲门砖在手,不愁找不到饭碗。

  韩愈(768―824)是唐代著名的儒学代表人物,所谓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其实韩愈其人其文,主要还是宋人欧阳修等抬举起来的。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潮州韩文公庙碑》)这也是过分夸大了的。韩愈本人在《答李翊书》中说自己,“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他反对六朝骈体文,以为华而不实,只是尚辞藻,重文采,堆砌典故,而内容贫乏。他主张“文以载道”,学习质朴实用的秦汉散文。由于那时皇室崇尚佛教,他企图以古文来宗经明道,尊儒排佛,尊王攘夷,以儒家的入世观反对佛家的出世观。自汉代受辞赋影响,逐渐倾向骈俪体裁,到了六朝,一切散文、韵文都骈偶化了。当时北方学人颜之推即极力反对,北朝就有过复古运动。魏晋六朝的抒情散文,一直为后人推崇(章太炎、鲁迅都是非常赞赏魏晋文章的),唐初陈子昂等也提倡秦汉散文。各个时代各有其流行口语,时代变迁,几千年前的直言口语,便显得古朴了。唐代的古文运动即是平文(白话文)运动,古文正同骈文对立。按现代学者的研究,唐宋古文和唐宋传奇文乃孪生姊妹,前者鼎盛之时,也是后者风行之时,而古文巨子又多传奇大家。传奇文实是古文运动另一支生力军。陈寅恪说,唐代古文运动必然与传奇小说之勃兴有极为密切的联系。韩愈也写传奇文,《毛颖传》即最著名者。风气所及,传奇文成为唐代士子干谒的敲门砖。唐代古文运动有其时代意义,韩愈乃是主将。不过韩愈虽以儒家道统继承者自居,在宋儒眼里,他仍然是一个相当驳杂的文人。从文章来说,他虽极力推崇秦汉古文,实际上自己不仅能写富有辞采的散文,也能写铿锵上口的骈体文;他继承遗产,融合众体,既不失优良传统,又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他的有名的歌颂隐者、讥讽豪门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不过600字,骈散为一,偶句铺陈,间夹韵脚,并以歌词结尾。古今论者都称道这篇杰作,实开唐宋古文赋(如《阿房宫赋》、《秋声赋》、《赤壁赋》等)的先河。

  毛泽东于是来到玉泉街,长沙过去有名的旧书铺街。韩愈的书不止一个版本,善本价贵,不是穷学生买得起的,毛在一家旧书铺里找到了一部廉价的宝庆版《韩昌黎诗文全集》。宝庆(今邵阳)旧时文化颇为发达,是近代启蒙思想家魏源的故乡,有刻书业。毛泽东把这书买回来,发觉不但页面有破损,文字也有讹误。他于是到学校图书室借来一部善本《韩集》,逐页逐字校勘,改正讹误,修补破烂。这样花了几个月的闲余工夫,居然也成了一部“善本”了。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清早都朗朗诵读韩愈的诗文。当然不像幼时读私塾只知死背了。当时的同班同学周世钊回忆说:“读韩集时,除开那些歌功颂德的墓志铭,叹老嗟卑的感伤诗一类毫无意义的作品外,他都一篇一篇地钻研阅读。从词汇、句读、章节到全文意义,首先凭借一部字典和注释的帮助,进行了解、领会,使其达到融会贯通的地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反复的默读和朗读,这样就懂得更深,记来易熟。通过这样持久地努力,韩集的大部分诗文都被他读得烂熟,背得很流利。”①

  经过理解的诵读熟记,就如钱存在柜中,可以随时取用。“他读《韩昌黎诗文全集》时,不但注意它的文字技巧,更注意的是它的思想内容。凡是他认为道理对、文字好的地方,就圈圈点点,写上‘此论颇精’、‘此言甚合吾意’等眉批;认为道理不对,文字不好的地方,就画叉画杠,写上‘不通’、‘此说非是’等眉批。他不因为这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大师韩愈的文章,就不问青黄皂白地一概加以接受,却要在同一个人的作品中认真深入地分辨出它的是非优劣,以期达到吸取精华,吐弃糟粕的目的。”①

  《讲堂录》的后部分,有大量关于韩文的笔记,共包括七篇诗、赋、论,即《元和圣德诗》、《改葬服议》、《谏臣论》、《省试学生代斋郎议》、《感二鸟赋》、《复志赋》、《闵己赋》。每篇后面有多条词、句的释义,以及有关内容的评介和议论。如《闵己赋》后,记有苏轼《颜乐亭诗并序》中的话:“古之观人也,必于其小者观之,其大者容有伪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孰知箪食瓢饮之为哲人之大事乎。”又记司马光《颜乐亭颂・序》中评论韩愈的话:“光谓韩子以三书抵宰相求官,《与于襄阳书》,求朝夕刍水仆赁之资,又好悦人以志诏而受其金,其戚戚于贫贱如此,乌知颜子之所为乎?”然后引用韩愈为自己辩护的议论:“司马、苏氏之论当矣。虽然,退之常答李习之书曰:孔子称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不亦难乎。”由此一例,可见周世钊有关毛泽东读韩文的回忆是很确切的,毛对韩文确是熟悉之至。

  毛泽东的文章从来议论纵横、气势磅礴,看来也颇有得自韩文之处。在《毛泽东选集》里,不但常常可遇到韩文中的词语,就是句法和结构等等,都往往可以看到韩愈的影响。例如,《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的“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两句,就出自韩愈的《原道》。《反对党八股》一文中的“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两句,出自韩愈的《送穷文》,还从韩愈的《进学解》中引了“行成于思”一语。在评白皮书的时候,毛提到韩愈的《伯夷颂》,以为现在应该写闻一多颂、朱自清颂。1956年12月在同民建和工商联负责人谈话时,毛又提到韩愈的《送穷文》,他说,我们也要写《送穷文》,中国要几十年才能把穷鬼送走。《送李愿归盘谷序》中的这两句:“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以之形容优柔寡断,动动摇摇,不敢前进,不敢直言,也是在讲话或作报告时,人们听到过的。他对韩愈的诗也有好感。在给陈毅的信(1965年7月21日)中说:“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张功曹》之类,还是可以的。”文章格局和思想方面的影响,这里就不举例了。

  和韩愈并称的古文运动柱石是柳宗元,后人以韩柳为古文宗师。柳宗元一生坎坷,因参加“势必失败”的王叔文一派党争,被贬后处于蛮荒之地十多年,死在柳州。他的文章精练整洁,尤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精如珠玉;他的胸襟与视野都比韩愈广而深。章士钊以半生精力研究柳文,于20世纪60年代写成100万字的大著《柳文指要》,从多方面论证柳宗元在历史上的进步性,跟韩愈对比,称颂柳“以民为主”的思想,驳斥韩“以民为仇”的观点。毛泽东对此书兴致很高,曾通读一遍,还表示过要读第二遍。给别人的信中,说这部书“颇有新义”,“大抵扬柳抑韩、翻二王、八司马之冤案,这是不错的。又辟桐城而颂阳湖,讥帖括而尊古义,亦有可取之处。惟作者不懂唯物史观,于文史哲诸方面仍止于以作者观点解柳(此书可谓解柳全书),他日可能引起历史学家用唯物史观对此书作批判。”1965年7月18日复章士钊的信中说:此书“大问题是唯物史观问题,即主要是阶级斗争问题。但此事不能求之于世界观已经固定之老先生们,故不必改动。嗣后历史学者可能批评你这一点,请你要有精神准备,不怕人家批评。”①“文化大革命”时期,也流行过尊柳贬韩的说法:柳是唯物主义者,韩是唯心主义者;柳是“法家”,韩是“儒家”。由于毛泽东的关怀,此书于1971年得以问世。

  毛泽东担任中央人民政府主席的时候,袁仲谦早已不在人世,他还要求湖南地方当局对袁的遗孀给予物质上的帮助,足见学生对当年这位老师的感激之情。据袁仲谦的后人说,抗日战争时期,他家清理旧书时,还发现过当年夹在书中的毛泽东借书、还书的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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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最深的老师――杨昌济






  1936年,毛泽东同斯诺谈到他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的情形时说:“给我印象最深的老师是杨昌济,他是一位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我后来同他的生活有密切的联系。”

  在学校生活中,老师的关系最大,一个好老师的思想学识行为品德,往往对学生发生深远的影响。杨昌济是一位学贯古今、融通中外的学者,更是一位爱国心切、道德高尚、思想进步、诲人不倦的教育家。他一生“以直接感化青年为己任,意在多布种子,俟其发生”①;曾有明志诗句:“强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被人称为:“经师人师,备诸一身,以故来学之士,一受其熏陶,无不顿改旧时之宇宙观,如饮醇醪,受其影响。”② 当年以萧子升、毛泽东、蔡和森为代表的一批好学深思、力求上进的第一师范学生,聚集在杨昌济的周围。他们课后常登门聆教,或谈治学方法,或讲做人之道,或阅读书笔记,或论天下大事。老师的教导,首在思想志向和抱负,尤鼓励精读哲学;次为独立奋斗精神,即父子兄弟间也不可互相倚赖;读书治学,提倡自学为主,由博而精,重批判分析,决不盲从;尤讲究实践,学以致用,知行统一;做事有效率,深谋远虑;生活方面,严谨刻苦。所有这些,直到为人处世,养生之道,老师无不讲到做到,以身作则。在这样师生相敬、相得、相爱的情境中,潜移默化,终于开花结果:继承维新变法、辛亥革命在湖南的传统,以第一师范这批进步青年为基础而成立的新民学会,成为五四运动时期湖南革命力量的核心,而且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做了很好的组织准备。在学会成立时,毛泽东特别讲明这个学会的创立,同杨昌济的教导分不开。

  杨昌济(1871―1920),号怀中,长沙县板仓人。他家世代书香,外祖父平江向家出过翰林,尤以理学传世出名,父亲终身授徒为业,关心时政,是儿子的蒙师。他“八岁失恃,十四岁失怙”,幼年曾受父亲影响,发愤自学,学古人的闭门不出,专心读书,持之以恒。1892年在《达化斋日记》中这样写道:“恒之云者,判数年之功,治指定之数书;一旬之中,不容有一书之阙;一月之中,必须有数十条通透之识。一年之中,或抄或作,必须有一二卷之成书;十年之中,必须小成;三十年之中,必须大成。如是以终身焉,则恒之谓也。”“然恒之云者,非必死守一书,弃绝百氏,读上句如无下句之云也。贵攒零合整,融化贯串。古人书文,为类百千,而各有其相通之处。”他提倡这种治学精神和读书方法,也一生实践了自己的主张,并影响于他的门徒。

  杨昌济19岁考取秀才,乡试(考举人)未中,即弃科举。1895年到1898年,继承父业,在家乡当塾师,自学重点转向王船山、顾亭林等知行统一、经世致用之学,接受龚(自珍)魏(源)康梁影响,借古鉴今,以“张三世”为改良变法的理论根据,认真研读《春秋公羊传》,也相信“天下大同”的儒家理想。同时刻苦自学英文和日文,准备出国留学。1898年进入长沙岳麓书院后,积极参加南学会的各种活动,为“通讯会友”。在讲演会上,曾向谭嗣同请教,谭很赞赏他的提问。在“百日维新”发布新政诏书时,他的论文《论湖南遵旨设立商务局宜先振兴农工之学》,在南学会课卷中被评为第三名,并发表在《湘报》上。他认为,农工本性为“朴钝”,“苟无士人为之联络,则各事其事,没世而不能相通”。“振兴农工之法,约有三端,一曰学堂,一曰学会,一曰学报,而三者之中,又以学会为最先。”必由“读书明理”之士人倡导,“慨然以振兴农工为己任,则随处聚会,随处讲论,而振兴之策,自日出而不穷也”。谭嗣同为变法牺牲后,杨昌济对这种视死如归的献身精神特别钦佩。后来在他的著作《论语类钞》中这样写道:“世之君子,有杀身忘家而不悔者矣。”“天下万世有大难,死一身一家,而生天下万世,仁人所愿也。”“谭浏阳英灵充塞于宇宙之间,不复可以死灭。”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之后,清政府开始实行废科举、办学堂、派留学生等“新政”,饬令各省设立专款奖励留学。杨昌济是在留日高潮中较早出国的。他自己说:“余自弱冠,即有志于教育。……处此时势,非有世界之智识,不足以任指导社会之责,于是出洋求学,留于日本者六年,复至英国留居三年有余,又往德国留居九月。”1903年赴日本留学时,改号“怀中”,表示“身在异邦,心怀中土”。同行共30多人,他的年龄最大。先入东京弘文学院,后进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文科。1909年离开日本,转赴英国留学,在阿伯丁大学攻读哲学、伦理学和教育学等。那时正是清朝末年,外侮频仍,国事江河日下,留学生中多有一种执著的忧国之心。留日学生办的刊物达20多种,杨度、杨毓麟等办的《游学译编》,以政治革命、种族革命为宗旨。杨昌济将他的部分《达化斋日记》发表于该刊,宣传个性解放,尊重个人理性,“天地万物,以吾为主”。同时强调变法维新,要以民为主,主张依靠下层“小民”,着力于改变思想:“变之自下者,效迟而可久”。“变科举,变学校,变之自上者也;变学术,变之自下者也”。又特别强调思想精神的能动作用:“天之力莫大于日,地之力莫大于电,人之力莫大于心。阳气发处,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苟其公忠体国,百折不回,虽布衣下士,未始无转移世运之能也。”同杨昌济一道去日本留学的陈天华,著有影响极大的《猛回头》、《警世钟》等通俗革命读物,最后留下了激励同学“坚忍奉公,力学爱国”的绝命书,蹈海自杀,使杨昌济感到极大的悲愤。黄兴领导的广州起义失败,七十二烈士惨烈殉国之后,一同在英国留学的同族好友杨毓麟(笃生),也愤而蹈海自杀了。朋友的死,使他更加决心献身于教育事业,以此来报效国家和国民。

  1909年杨昌济去英国深造时,与杨毓麟、章士钊等同入苏格兰阿伯丁大学,系统研读西方哲学史、伦理学史以及当时欧洲流行的各种哲学流派的学说。尤对伦理学上之禁欲、快乐、功利、利己、利他种种主义,对比中外古今,进行考察研究。同时注意调查英国风俗习惯,大至言论自由、通信自由,小至不说谎,不随地吐痰等文明礼貌,都加注意,作为借鉴。1912年在阿伯丁大学毕业,得文学士学位。接着往德国考察教育9个月,并旁及政治法律等。在波茨坦离宫参观时,得一印象极深之事:德皇威廉一世曾为扩建皇宫,强行拆毁一磨房。主人向法庭控告,法庭依法判决德皇赔偿损失,重建磨房,德皇只得执行。为此事他在《达化斋日记》中写道:“西人之尊重法则不屈于权势有若此者,乃东洋人之所未梦见也。”

  杨昌济于1913年春回国。这时清朝已被推翻,成立了民国。湖南督军谭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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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园问学及对留学的态度






  同黎锦熙的交往

  长沙浏阳门正街南边有一所很大的公馆,叫李氏芋园,是清代封疆大吏李星沅的产业,不只是房间多,还有一个精巧的园林,有池塘、假山、柳树,树阴下的石凳便于闲坐。经过几十年沧海桑田的变迁,昔日的园林胜景,已经踪影全无,只有芋园这个地名依然存在,不过成为街道的名称了。现在这僻静的小街两侧,大约就是当年李氏芋园的范围吧。毛泽东在第一师范的时候,这里是他星期天常去的地方。杨昌济、黎锦熙、徐特立、方维夏等老师,那时都住在这里。毛泽东、陈昌、蔡和森等人组织了一个哲学研究小组,常来这里讨论,请杨昌济指导,黎锦熙有时也去参加他们的讨论。

  学问学问,勤学好问,这是毛泽东自幼遵守的信条;凡遇积学之士或知名人物,尽管不认识,他也不怕冒昧求教问学,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可举这样一个例子:1917年春,曾积极帮助过孙中山、黄兴革命的日本志士白浪滔天(宫崎寅藏),来到长沙,参加黄兴改葬的葬礼。毛泽东闻讯即与萧植蕃(萧三)以一师学生的名义,向白浪滔天去信,表示愿见丰采,聆取宏教。这封手书原件竟在异国被保存下来了。信中说:“久钦高谊,觌面无缘,远道闻风,令人兴起。先生之于黄公,生以精神助之,死以涕泪吊之;今将葬矣,波涛万里,又复临穴送棺。高谊贯于日月,精诚动乎鬼神,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植蕃、泽东湘之学生,尝读诗书,颇立志气,今者愿一望见丰采,聆取宏教。”

  黎锦熙(邵西)原是湖南省立第四师范的历史教员,后来随学校并入第一师范。他同毛泽东虽有师生之分,年龄才不过大了四岁,又是湘潭同乡,所以很是接近,关系介于师友之间。长沙原来有一家宏文图书社,只不过是间印刷厂,1914年,黎锦熙为它组织了一个编译所,计划编印一套“共和国小学各科教科书”,他与徐特立共编国文。参加宏文社的还有文字学家杨树达、曾运乾等。于是租用了这李氏芋园作编辑人员的住宅。杨昌济的《论语类钞》就由这个书社出版的。当时他们还办了一个《公言》杂志,内容着重于纠正当时的学风,批评教育界闹派别,并以多半篇幅记载欧战和世界大势。因受督军汤芗铭的注意,只办了三期即停刊。

  4岁的年龄差距,对于三四十岁以后的人来说是不算一回事的,对于20岁刚出头的人来说,却是颇有关系的,就如同大学里一年级的学生同四年级的学生一样。在22岁的毛泽东看来,26岁的黎锦熙比自己更有学问,更有见识,因而很乐于向他讨教。现在保存下来的黎锦熙日记中,记下了1915年4月到8月,毛泽东多次到芋园的事。这日记居然写得极其简略,没有记下交谈的具体内容,但还是可以看到谈话涉及的方面。他们交换看过各自的日记,谈论的多是“读书方法”;“在校研究科学之术”;“说读史法”;“改造社会事”;“久谈读书法,谓须与校课联贯”;“问小学(旧时称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等为“小学”)功夫做法,余谓宜读段注《说文》(指清代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黎锦熙读了严复译的英国哲学家斯宾塞(1820―1903)著的《群学肄言》,极感兴趣,于是向毛推荐,“告以读‘缮性’一篇,以自试其思考力及学识程度。”

  那时,正是袁世凯积极准备称帝的时候,这当然是他们关心和谈论的题目。黎锦熙日记里记下了他们阅读《甲寅》月刊的事。《甲寅》是章士钊在日本东京出版的刊物,是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毛对这刊物有兴趣,后来还写信托萧子升设法借阅。1915年5月7日,日本下最后通牒,逼袁世凯政府接受二十一条,这也是毛同黎锦熙谈论的内容。

  在日记里,黎锦熙记下了他对毛泽东的印象。1915年7月31日,他看了毛的日记之后,记道:“观其日记,甚切实,文理优于章甫(陈昌),笃行两人略同,皆大可造,宜示之以方也。”1917年8月31日收到毛的信,说他的信“大有见地,非庸碌者”。

  黎锦熙的日记虽极简略,但我们从毛泽东1915年9月6日给萧子升的一封两千余字的长信中,可以看到他对黎的印象,黎同他谈论的内容以及当时所受于黎的影响。毛当年很厌恶学校课程繁多,妨碍他专心致之的学科。大概是由此向黎求教,如何解决上课与自修的矛盾。黎谈到除博学于文之外,还须具通识之才,并谈到历史、地理之学,以及设体操、图画、音乐、手工等课为美学与技能之学的必要等等。信的开头即写道:“闻黎君邵西好学,乃往询之,其言若合,而条理加详密焉,入手之法,又甚备而完。吾于黎君感之最深,盖自有生至今,能如是道者,一焉而已。仆问邵西,学乌乎求?学校浊败,舍之以就深山幽泉,读古论籍,以建其础,效康氏、梁任公之所为,然后下山而涉其新。邵西不谓然,此先后倒置也。盖通为专之基,新为旧之基,若政家、事功家之学,尤贵肆应曲当。”

  1915年9月1日,黎锦熙应聘到北京教科书编纂处工作。动身前两天,即8月29日是星期日,毛泽东同王季范、萧子升等人来到芋园,依依送别,那天黎的日记中还记了“谈学颇久”的事。

  分别以后,他们还时有书信往来,从1915年11月到1920年6月,毛泽东寄去的6封信,现均保存下来。从这些信中,可以见到毛对故人的关心。袁世凯帝制自为,一些名流失身劝进。毛泽东不希望黎锦熙卷入劝进活动,1915年11月9日写信劝勉说:“方今恶声日高,正义蒙塞,士人丁此大厄,正当龙潜不见,以待有为,不可急图进取。”他希望黎早日脱离北京这是非之地:“急归!无恋也。”同时,也表示了自己的渴念:“生平不见良师友,得吾兄恨晚,甚愿日日趋前请教。”黎锦熙在复信中说明了情况,他在京编纂书籍,不过是书生事业,不会受到袁氏笼络。毛泽东在下一封信里表示前一封信里说的,是自己的过虑。君子爱人以德,我们可以从其过虑中看出他对黎真正的爱护和关切。

  在以后的几封信中,涉及了时局,涉及了教育,涉及了哲学“大本大源”,涉及了体育,内容十分丰富,是研究当年毛泽东的思想极其重要的材料。从1920年6月7日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当年毛泽东虽然开始热切地学习马克思主义,但仍然保持着广泛的学习兴趣和独特的学习方法。信中说:“我对于学问,尚无专究某一种的意思,想用辐射线的方法,门门涉猎一下,颇觉常识不具,难语专攻;集拢常识,加以条贯,便容易达到深湛。斯宾塞最恨‘国拘’,我觉得学拘也是大弊。”“国拘”是严译《群学肄言》中用的一个术语,大意是为褊狭的国家观念所拘束;“学拘”是毛泽东仿拟“国拘”造出的一个词语,大意当是指学科方面偏爱偏废导致知识的缺陷。他想怎样避免“学拘”的大弊呢?“文字学、言语学和佛学,我都很想研究,……希望先生遇有关于言语文字学及佛学两类之书,将书名开示与我。多余的印刷物,并请赐寄。收聚了书,总要划一个时间,从事于此。我近来功课,英文、哲学、报,只这三科。哲学从现代三大哲学家(按指杜威、罗素、柏格森)起,渐次进于各家;英文最浅近读本每天念一短课;报则逐日细看,剪下好的材料。我外国文还在孩子时代,不能直接看书,我只想于未出国去的两三年内,用我已经得到的国文一种工具,看新出的报、杂志、丛书及各译本,寻获东方及世界学术思想之大纲要目,以为出国研究的基本。”从这里,我们知道当时毛也有过出国留学的想法,后来没有成为事实。那时他的好些朋友(新民学会会员)正启程赴法国勤工俭学,他很热心地为他们奔走筹款,力促其成,甚至送他们到北京、到上海。他自己是不是也出国去呢?比起法国来,他更加向往经过十月革命的社会主义俄国,他当时在写给新民学会女会员陶毅的信中说:“彭璜君和我,都不想往法,安顿往俄。何叔衡想留法,我劝他不必留法,不如留俄。”不多久,留俄的想法也放弃了。早在1915年9月致萧子升的长信中,毛泽东就谈到,同日本(土疆三岛耳)、德国(土地敌吾二广者耳)相比,研究中国学问之难:“有为人之学,有为国人之学,有为世界人之学。为人之学者,父子夫妇昆弟之道,布帛菽粟之宜也。为国人之学者,明其国历史、地理、政教、艺俗之学也。为世界人之学者,世界观、国际学也。顾为人国人之学易,为吾国人之学难。历史半万载,地方七千里,政教若是其繁邃,人情风俗若是其广复,将恶乎求之?”1920年3月14日致周世钊的信中,毛泽东终于这样写道:“我觉得求学实在没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出洋’两字,在好些人只是一种‘迷’。中国出过洋的总不下几万乃至几十万,好的实在很少。多数呢?仍旧是‘糊涂’;仍旧是‘莫名其妙’,这便是一个具体的证据。我曾以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

  “因此我想暂不出国去,暂时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纲要。我觉得暂时在国内研究,有下列几种好处:

  1.看译本较原本快迅得多,可于较短的时间求到较多的知识。

  2.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个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

  3.吾人如果要在现今的世界稍为尽一点力,当然脱不开‘中国’这个地盘。关于这地盘内的情形,似不可不加以实地的调查及研究。这层工夫,如果留在出洋回来的时候做,因人事及生活的关系,恐怕有些困难。不如在现在做了,一来无方才所说的困难;二来又可携带些经验到西洋去,考察时可以借资比较。

  老实说,现在我于种种主义、种种学说,都还没有得到一个比较明了的概念,想从译本及时贤所作的报章杂志,将中外古今的学说刺取精华,使它们各构成一个明了的概念。有工夫能将所刺取的编成一本书,更好。所以我对于上列三条的第一条,认为更属紧要。”

  从这信中可以看到,不论是否出国留学,毛泽东求学的目的是为世界和中国尽一点力。而且,实地的调查研究,以增进对国情的了解,甚至是比读书更为重要些。他还认为,必先对本国文化有所研究,才能更好地学习外国的文化。这些意见今天看来,都是很值得重视的。

  关于留学问题的这些观点和议论,毛泽东也受到杨昌济的影响。杨极看重国文和国学知识,认为这关系到中国传统的精神财富。外国语再好,不知道国情,又有何用。他在《劝学篇》中说:“盖能有志,即在国内未尝不可为学也。……余曾留学日本,又曾留学西洋,受益孔多,良堪自幸,然以余自知之明,余即不往西洋,专在日本,亦可以为学;即令不去日本,专在本国,亦未尝不可为学。”

  黎锦熙一生从事教学与著述,为有名的语言学家。他珍藏的毛泽东早年给他的六封信、三集《新民学会通信集》以及1920年平民通信社(驱张运动时,毛泽东在北京主办的)的十多份通信稿,于1952年清找出来,后又于20世纪60年代对这些资料作了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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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服曾文正”






  在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前一年,1917年8月23日,毛泽东致黎锦熙的长信中写道:“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

  近代中国人尤其湖南人,从权贵政要、志士仁人到青年学子,大多佩服曾国藩(1811―1872),佩服其治学为人和带兵做事。从李鸿章、张之洞到袁世凯、蒋介石,无不对之顶礼膜拜,尊为“圣哲”;从梁启超到杨昌济,从陈独秀到毛泽东,也无不表示过推崇师法,受过其人的种种影响。过去研究早年毛泽东,大多回避了这个问题,或者即便接触到了,也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1980年,拙著《毛泽东的早期革命活动》修订2版,才开始涉及这一点及有限的资料。

  毛泽东的外婆家在湘乡,他8岁以前一直住在外婆家,16岁时又在湘乡东山高小读过半年书。曾国藩就是湘乡人,在19世纪五六十年代,带领湘军同太平军作战,取得最后胜利,从而声名赫赫,死后得到“文正公”这一谥号。清政府称他“学有本源,器成远大,忠诚体国,节劲凌霜”。民间流传的徽号则为“曾剃头”,反清志士叫他“卖国贼”。

  曾国藩招募、训练和统帅湘军,扑灭了太平天国革命,历史主要记述他这方面的功罪。他在这一方面的名声掩盖了他在思想、学术上的名声。其实,曾国藩是个很复杂的人,有着多种身份的人,是个在很多方面都留下了自己影响的人物,所谓“道德文章冠冕一代”,是中国封建统治阶级最后一尊精神偶像。古人说:“人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推崇曾国藩的人认为这三者他兼而有之。“爱之以其道”,教子有方的《曾文正公家训》,在旧时代的风行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毛泽东在年轻的时候,深受这种影响,一时对曾国藩可说倾服备至。现在根据笔者接触到的有关思想资料,就此作些说明。

  那时,毛泽东十分重视梁启超的意见。请看梁启超怎样评论曾国藩:

  “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①

  “吾以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②

  1913年,毛泽东进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随即并入第一师范)后,对他影响较大的国文教员袁仲谦和奉为楷模的修身课教员杨昌济,都是服膺曾国藩的。从毛当时的听课笔记本《讲堂录》中,可以看到他记录了《曾文正公家、《曾文正公日记》等书中的材料。《讲堂录》中提到了曾国藩的文章《圣哲画像记》,这是曾在军务倥偬之际干的一件大工程。三河兵败,弟弟曾国华战死之后不久,曾国藩写了一封信给三个弟弟,除了报告清廷对国华的优恤和介绍战局之外,信中还有这样一段{1}:

  “吾近写手卷一大卷。首篆字五个,次大楷四十八个,后小行书二千余,中间空一节,命纪泽觅此三十二人之遗像绘之于篆字之后,大楷之前。”“吾生平读书百无一成,而于古人为学之津途,实已窥见其大,故以此略示端绪。”

  信中说的,就是这《圣哲画像记》。文中说:“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文末说:“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三十二人依次为:周文王、周公旦、孔丘、孟轲、班固、司马迁、左丘明、庄周、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颢程颐兄弟、朱熹、张载、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亭林、秦蕙田、姚鼐、王念孙。程包括程氏兄弟,实为三十三人。其中文才与圣德并列,也是他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的代表作。在《圣哲画像记》中,四人一组,于义理、词章、考据方面,德行、政事、经世方面,以及言语、文学等方面,对他们都分别有所论述。

  曾国藩一生尊奉程朱理学,以“理”为世界万物之本,又同时极其重视经国济世之学;既研究理学,又酷爱文学,韩文、庄子嗜之成癖。其治学方法兼容并蓄,豁达大度,尊奉儒家,出入百家;笃守程朱,不废陆王;宋学汉学并行不悖,于清朝大儒,特宗顾炎武与王念孙。其为人做事,以诚、实、勤、敬自励,尤重力行;治身要如墨翟之勤俭;齐民要如管商之严整;治事则广采各家,存乎一心,实事求是,针对具体情况灵活运用。他广事交游,师友极多,大都学识兼备,相互切磋,“守道救时”。晚清西学东渐时,他开创风气,成为积极推行洋务的先驱。他的散文出自桐城而高于桐城,且工诗词,论者多谓曾氏散文堪称清代一流大家。王船山的进步爱国思想大彰于世,同他在南京印行《船山遗书》分不开。

  曾国藩讲究“择书”说,是以《圣哲画像记》为读书指导,以“本根”之书为主,取得既约且博之效。其中谈到的33人,有好些在《讲堂录》中出现了。看来毛泽东是在这一提示下,认真注意了这些人的事迹、功业和文章。

  除开师法这些人物外,曾国藩在给儿子纪泽的家书中,也谈到他生平爱读之书:“余于四书、五经之外,最好《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好之十余年,惜不能熟读精考。又好《通鉴》、《文选》及姚惜抱所选《古文辞类纂》、余所选《十八家诗钞》四种,共不过十余种。早岁笃志为学,恒思将此十余书,贯穿精通,略作札记,仿顾亭林、王怀祖(王念孙)之法。今年齿衰老,时事日艰,所志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渐悔。”①

  杨昌济在《达化斋日记》(1915年4月5日)中,提到毛泽东这个得意门生,以为他出身农家,“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2}

  毛泽东很重视杨昌济的意见,他不只是读了不少曾国藩的文章,兴趣和见解也受其影响。曾推崇笔力雄健,气象峥嵘,议论纵横,意义层出的文风;最爱读韩愈的文章,在《日记》中常对韩文推崇备至。如说韩文“雄视千古”(壬子正月),“阅韩文《送高闲上人》,所谓‘机应于心,不挫于物’,姚氏以为韩公自道作文之旨。余谓‘机应于心’,熟极之候也,《庄子・养生篇》之说也。‘不挫于物’,自慊之候也,《孟子・养气章》之说也。‘不挫于物’者,体也,道也,本也。‘机应于心’者,用也,技也,末也。韩子之于文,技也进乎道矣。”(庚申十月)“读《原毁》、《伯夷颂》、《获麟解》、《龙杂说》诸首,岸然想见古人独立千古,确乎不拔之象。”(壬戌九月)毛泽东的喜读韩文,看来不仅是因为教员袁仲谦的提倡,其中也有曾国藩的影响所在。如1919年写的《祭母文》,为当年塾师誉为“脱尽凡俗,语句沉着,笔力矫健,至性流露”,其中“恺恻慈祥,感动庶汇”两语,即取自曾氏家书。

  1915年6月25日毛泽东致湘生信,这样谈到治学方法:“为学之道,先博而后约,先中而后西,先普通而后专门。质之吾兄,以为何如?前者已矣,今日为始。昔吾好独立蹊径,今乃知其非。学校分数奖励之虚荣,尤所鄙弃。今乃知其不是。尝见曾文正公家书有云:‘吾阅性理书时,又好作文章;作文章时,又参以他务,以致百不一成。’此言岂非金玉!吾今日舍治科学,求分数,尚有何事?别人或谓退化,吾自谓进化也。”毛这里说的,是曾国藩咸丰七年十二月十四日致曾国荃信中的一段话:“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我生平坐犯无恒的弊病,实在受害不小。当翰林时,应留心诗字,则好涉猎他书,以纷其志。读性理书时,则杂以诗文各集,以歧其趋。在六部时,又不甚实力讲求公事。在外带兵,又不能竭力专治军事,或读书写字以乱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无一成。”① 这些话,毛泽东以为是金玉之言。他拿曾国藩的这个观点来检查自己,认为自己过去不重视学校的功课,是错了。不过,后来对学校功课过多仍力加非议。

  曾国藩家书凡一千多封,内容极为广泛,大到经邦纬国,进德为宦,朝政军务,治学修身,小到家庭生计,人际琐事,养生之道,事无巨细,无不涉及。《家书》各种版本,在旧社会极为流行。毛泽东当年读过的《家书》,系光绪年间传忠书局的木刻本,现韶山纪念馆尚收藏有该书的第四、六、七、九卷,每卷的扉页上都有毛手书的“咏芝珍藏”。曾国藩虽然将封建的纲常名教视为“地维所赖以立,天柱所赖以尊”的至高本体地位,以儒教卫道者自居,但他确善于将性理之学与经世致用结合贯通。其伦理思想有自己的鲜明特色,讲究人生理想,精神境界,以及道德修养与自我完善的一些具体做法,如反省内求,日新又新,磨砺意志,勤俭刻苦,力戒虚骄,以恒为本,等等。

  曾国藩家书中的一些见解观点,我们可以在《讲堂录》中看到,例如:

  “治军总须脚踏实地,克勤小物,乃可曰起而有功。”(同前书,第367页)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尔摧沮。”(第382页)

  “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常用则细,不用则粗。”(第527页)

  曾文正八本:“(吾教子弟不离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第662页)

  “刚”为曾国藩身体力行的伦理思想,做人应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讲堂录》中“刚字立身之本,有嗜欲者不能刚”,就有曾氏影响。

  “此时须将劾官相之案,圣眷之隆替,言路之弹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非天之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厉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然自馁也。”(第1328页)

  在《讲堂录》里,毛泽东显然是把这些当作格言摘录下来的。年轻时留下的印象是这样的深,后来在延安,他还向一些干部提议阅读《曾文正公家书》。《讲堂录》里还注意到了曾国藩的日记。例如庚申九月日记:“与作梅畅谈当今之世,富贵无所图,功名亦断难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维风俗,或可补救于万一。所谓正心者,曰‘厚’曰‘实’。厚者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浅薄之风。实者,不说大话,不务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毛在这些话的下面作了一点发挥。“不谈过高之理,心知不能行,谈之不过动听,不如默而为愈。”

  在《讲堂录》里,毛泽东对曾国藩作出了这样的评价:“有办事之人,有传教之人。前如诸葛武侯(诸葛亮)范希文(范仲淹),后如孔孟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是也。宋韩范并称,清曾左并称,然韩左办事之人也,范曾办事而兼传教之人也。”所谓办事,是指建立事功;所谓传教,是指建立和传播思想学说以影响当代和后世。毛认为,正如在宋朝范仲淹要高过韩琦一样,在清代曾国藩要高过左宗棠;范和曾是“办事而兼传教之人”,也就是说不仅建立了事功,而且文章思想都可以为后世取法。

  对于曾国藩编纂的《经史百家杂钞》一书,毛泽东也评价甚高,在1915年9月6日致萧子升的信中说:“顾吾人所最急者,国学常识也。昔人有言:欲通一经,早通群经。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干振则枝披,将麾则卒舞。如是之书,曾氏《杂钞》其庶几焉。是书上自隆古,下迄清代,尽抡四部精要”。“国学者,统道与文也。姚氏纂《类纂》畸于文,曾书则二者兼之,所以可贵也。”毛将《经史百家杂钞》同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作比较,以为《杂钞》比稍早出的《类纂》高明,是极有见地的。姚鼐是清代桐城派大文章家,以为治学有义理、词章、考据三个方面,即以此为线索编成《古文辞类纂》,所录以古文辞为限而不及经史,目的是便于阅者研习古文。清初方苞、刘大、姚鼐三位古文家,都是安徽桐城人。他们宗程朱理学,奉明代归有光为祖师,归长于抒情叙事散文(或称小品文),眼光局限,少论世说理之作。桐城派文章主要是应用的碑志、传状,也写山水景物的小品文为世称道。姚氏编《类纂》,清代只选方、刘二人文章,而撇开顾炎武、魏禧等爱国志士忧时伤世的血泪文章。桐城派古文影响清代300年,直到民国不衰。笔者20世纪30年代初在长沙读高中时,国文老师是一位与袁仲谦同时在一师任过教的举人,用的教本便是这部《古文辞类纂》,他是绝对不允许学生做白话文的。曾国藩对这个选本有不满足的地方,于是调整了分类,更换了选文,编成了这部《杂钞》。在取材方面,经史子集四部,无不选择收录,以为辞章源自经史,在序例中说:“余抄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也。”在编辑思想上,除了姚鼐提出的义理、辞章、考据三者之外,还增加了经济(即所谓经世济民)一项,而前三者都以经济为依归。因为它抄及经史,阅者从这个选本里,不仅可以研习辞章,而且可以接触到历代的治乱兴衰、典章文物、学术思想以及经世济民之道与术。毛泽东所说:姚氏《类纂》偏重于文,曾书则道与文章二者兼之。可说是简明扼要地指出了两部选本的差异和长短。他认为,《经史百家杂钞》“孕群籍而抱万有”,是研习国学的入门书。他在信中向朋友介绍了自己研读此书的方法:从选本中的一篇而及全书,自一史而及于他史,如此等等,也就可以获得比较完全的国学常识了。

  毛泽东第一篇用铅字发表的文章,是1917年4月《新青年》杂志第三卷二号上的《体育之研究》。其中说:“愚自伤体弱,因欲研究卫生之术。顾古人言者亦不少矣,近今学校有体操,坊间有书册,冥心务泛,终难得益。盖此事不重言谈,重在实行,苟能实行,得一道半法已足。曾文正行临睡洗脚、食后千步之法,得益不少。”看来,毛在锻炼身体方面,也有师法曾国藩之处。

  1917年8月23日,毛泽东给黎锦熙写的长信中,提到一个“大本大源”问题:“天下亦大矣。社会之组织极复杂,而又有数千年之历史,民智污塞,开通为难。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见之迹。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大源。”那么,怎样的人才是具有大本大源的呢?信中说:“今之论人者,称袁世凯、孙文、康有为而三。孙、袁吾不论,独康似略有本源矣。然细观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并无一干竖立,枝叶扶疏之妙。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人无学,故基础不厚,时惧倾圮。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曾国藩以洞悉“大本大源”为学问之极致,“得大本大源,则心有定向而不致摇摇无着”。毛在信中描述不知“大本大源”之人,“如墙上草,风来两边倒,其倒于恶,固偶然之事,倒于善,亦偶然之事。”姑不论当年毛泽东所探究的“大本大源”,与曾国藩的在内容是否相同,这种重视“本源”的思想方法可说是相通的。

  几年来阅读曾国藩的家书、日记以及一些文章,思考其人一生的事业,毛泽东在1917年8月得到了这样一个看法。他说的是“独服”,不但超过袁世凯、孙中山,而且超过曾经深受他尊重的康有为。这时他对曾国藩的倾倒真是无以复加了。而且引为“大本大源”证据的,正是后来最成问题的扑灭太平军的战争,这是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曾国藩本来是个文人,打仗不是他的本行。湘军出境时不过两万人,太平军已成燎原之势。湘军同太平军作战中,打的败仗很多,因而曾不止一次要自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