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昼邑三日 石丘之辩|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31章 昼邑三日 石丘之辩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

却说齐国遭了饥荒,百姓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希望孟子能再次为民请命,劝齐宣王打开棠地的仓廪赈济灾民。陈臻将百姓的意愿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再这样做便成了冯妇了。

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善于和老虎搏斗,后来变成了善人,不再打虎了。有一天他在野外漫游,忽见有许多人正在追逐一只斑斓猛虎。猛虎背靠着山角,这许多打虎者,无一个敢上前迫近它,双方对峙着。正当这时,冯妇驱车赶来,猎手们似见了救星,忙派人上前迎接,请他帮忙。冯妇凭轼眺望,看情势危急,见义勇为地跳下车来,一边捋袖子,一边冲向猛虎,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打死了猛虎,狩猎者无不欢呼雀跃,拥上前去,抬起冯妇,抛于空中,以表示对他的感激与敬仰,而那些士人们却在讥笑冯妇多事,既然自己不再打虎,何必又要赤膊上阵呢?

孟子以此来答复陈臻的提问,表示自己不愿做冯妇那样的蠢事,不再关心齐民的疾苦,因为他已经辞职欲归了。

其实冯妇是正确的,那般士人则是些教条主义者。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猛虎伤人,他们竟主张见死不救,连起码的人道主义也没有,还奢谈什么"仁义"呢?孟子整日标榜自己如何尊民、重民、爱民,而这时却对齐民的饥馑漠不关心,这态度显然是错误的。不管齐宣王怎样,齐国的百姓却总是无辜的,他应该再次为拯救饥民而奔走呼号。

孟子确定了离齐的日期,齐宣王欲为孟子师徒饯别,孟子婉言谢绝了,宣王心中翻腾着难言之苦。

深秋一日,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孟子师徒的车马行人出了稷下学宫。许多人苦苦哀求待雨过天晴之后启程,孟子不肯,这是他的老习惯,一旦确定了的事,必定要办,莫不说是连绵秋雨,哪怕是天塌地陷也难阻挡。大街之上,送行的人绵延数里长,有齐廷的文武大臣,有各级官吏,自然以布衣百姓为多,他们是临淄的市民,四乡的农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一八旬老翁,领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少年手托一只精制的铜盘,盘内盛着美酒佳肴。老翁提壶在手,斟了满满一碗老黄酒,双手端着递与孟子,然后自己也斟满一碗,与孟子相碰,以此来为孟子壮行。这位老翁是即墨人,听说孟子欲归,不顾路途遥远,带领孙子专程从即墨赶来为孟子送行。有一鬓发霜染的老妪,拐着一只脱了边的破篮子,篮子里满是红枣,她眼含热泪,大把大把地抓着红枣向孟门弟子怀里塞。前来赠物的人很多,有送鸡蛋的,有送芋头的,有送大葱的,有送莲藕的,有送苹果大梨的。孟子紧抱双拳,频频拱手致谢,感激百姓的深情厚意,但百姓所送之物一律却之不受。送行的人们不时地拥上前去,有的为之牵马,有的为之御车,有的为之挑担。见孟子师徒渐渐远离,送行的人群中有的呜咽,有的悲泣,有的眼红,有的垂泪,大家站在雨地里一动不动,任秋雨浇灌,浑身淋漓着冰冷的水滴

雨脚如麻,雨帘垂空,孟子师徒一行数十乘出了临淄南门,车轮磨着车轴,吱吱嘎嘎地响着,其声悲凉,似锯锯心,笨重的车轮在泥泞的土路上碾下了深深的辙印,伸向远方。城楼上伫立着一位中年汉子,他心痛隐隐,泪眼,举手劳劳,直待孟子师徒在雨幕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仍呆呆地站立着,傻傻地挥着手。这位闷声不响送行的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齐宣王。

孟子师徒出了临淄向西南进发。因细雨,道路泥泞,前进十分艰难,且有不少路段被洪水冲垮,车辆无法通行,只好绕道前进,因而天黑之前未能赶到预定的宿营地,直到酉牌时分,仍在前不够村、后不着店的旷野里转悠,人困马乏,实在是难以支撑,只好来到一片柳树林里栖身。

天有不测之风云。谁也不会料到,时令已过寒露,还会再有这么多的雨水。那天就像漏了似的,面汤雨唰唰下了三天三夜,仍毫无倦意。幸亏有这许多马车,人可以挤进去,躲避风雨,马却无遮无掩的在雨地里挨淋,冻得瑟缩战抖,咴儿咴儿嘶鸣。饥不择食,困不择宿,大家疲劳过度,胡乱啃了点干粮,不顾秋雨夜寒,紧紧地挤在一起,相依相偎而眠,瞬间便鼾声若雷了。孟子没有入睡,一则他年岁高,睡眠少,二则他一直乘车,无跋涉之苦。大约过了亥时,忽听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孟子忙推醒身边的公孙丑。大凡习过武的,睡觉多很警醒,哪怕在疲惫不堪之后。公孙丑于蒙眬中听到了脚步声,料定正有贼人袭来,一个高跳出马车,同时高呼:"诸位快起,我等已被贼人包围!"

同学们闻声纷纷下了马车,严阵以待。说话间贼人呐喊着拥上前来,高喊要"留下孟轲的人头"。雨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贼人的阵势和模样,凭感觉知道来贼甚众,气势汹汹。为了寻找孟子,贼人点起了火把,火光中见贼众俱都以黑纱蒙面,窜来蹦去,形似鬼蜮。火把愈点愈多,渐渐的照得柳树林亮如白昼。有的贼人认识公孙丑,他们推测,公孙丑所护,必为孟子乘坐的车辆,于是一声呼啸,贼人们高举兵刃火把一拥而上,包围了公孙丑,直取车中的孟子。孟子门下虽有公孙丑、陈代等一班智勇过人、武艺超群的弟子,但毕竟为数寥寥,更多的则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且多已老气横秋。公孙丑等虽勇,无奈寡不敌众,好虎难斗一群狼,战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感招架不住。正当他们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火光中从柳树丛里杀出来五个彪形大汉。这五个大汉人人身高丈二,个个虎背熊腰,俱都以黄纱蒙面。孟子见状,不禁暗中叫苦:吾命休矣,吾道穷矣!五个大汉手挺枪刀剑戟,呐喊着冲杀过来,直戳那面蒙黑纱的歹徒泼贼。公孙丑心中纳闷,不知这是哪路好汉,竟来得这样及时,真乃雪中送炭呀!情形危急,战斗激烈,他来不及多想,只抱拳拱手,无限深情地说了一句:"谢好汉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有了这五个大汉相助,公孙丑与陈代等顿感精神振奋,力气倍增,左冲右突,一招一式,无不得心应手。五个大汉犹若虎下山,龙入水,狼闯羊群,这一场厮杀呀,好不激烈壮观,好不痛快淋漓,只杀得秋雨停住,乌云四散;只杀得贼尸纵横,贼兵溃逃;直杀到天光大亮,俘获贼卒,擒拿贼首。

当一场激战大获全胜的时候,却发现孟子师徒,人马车辆全不见了--激战厮杀中,大家忘了顾及这些,于是急忙寻找。

原来当公孙丑与陈代等迎战贼众的时候,万章想,大家留在这里毫无裨益,只能碍手碍脚,做无谓的牺牲,于是征得夫子同意,趁混乱之机,组织同学们,护卫着夫子悄声遁逃了。

这伙欲结果孟子性命的强贼是谁家的兵将呢?是王的家丁部卒。自苟矢弗如死后,碧玉小姐虽说并不守闺阁戒律,整日招蜂引蝶,不断的露沾雨润,但总不那么随心所欲,不能再与苟矢弗如纵云播雨,因而便整日闹着要其父杀死孟轲,为苟矢弗如报仇雪恨。王有盖邑"三里沟"、"五里桥"的把柄拽在孟子师徒手中,笑脸相迎尚且怕有所得罪,何敢妄动杀机!杀死天下大贤,难道万民百姓能够饶恕他吗?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暂且咽下这口窝囊气,慢慢等待时机。时机终于被他等来了,孟子欲离齐归邹,王便策划了这个暗杀阴谋,其目的固然是在为女儿女婿报仇,但更主要的是为了他自己,他怕孟子归国著书,将其丑恶行径写进书里,留骂名于千古。

这是孟子所万万没有料到的。听说孟子欲离开齐国,王曾多次到稷下挽留,并欲设宴为他们师生饯行。昨天当孟子师徒启程动身的时候,王眼含热泪,冒雨一直将他们送出了临淄南门,依依话别,难分难舍。在这温情脉脉的背后,竟是血淋淋的魔爪和明晃晃的屠刀,人呀,真是个神秘的怪物!

出乎孟子意料的何止一个王!在那生死存亡的千钧一发之际,冲出柳树丛的以黄纱蒙面的五个彪形大汉不是别人,而是匡章带领他的四员骁勇猛将。伐燕归来,匡章深知自己在燕的暴行违背了孟子的仁政思想,因而无颜去见孟子。孟子对他的鄙视与冷遇,他有明显的察觉;孟子离齐前曾一一去拜别老友,惟独不登他的门,他自然十分清楚,但匡章却并不因此而憎恨孟子。他了解孟子的思想和为人,掌握孟子疾恶如仇的品性,孟子的做法虽有些过分,但匡章能够谅解,并因此作了深刻的自我反省。不久,有知底细者报告了匡章一个秘密--王欲暗害孟子。匡章虽一时难辨真伪,但却开始注意孟子的安危,派心腹暗中保护孟子。匡章派人打入右师府,终于探听到了王的密谋。孟子师徒今日启程上路,匡章带领四个智勇双全的将领冒雨出城,暗中保卫孟子安全离齐。深秋雨夜,寒彻肌骨,匡章一行四人潜于柳树丛中,任冰冷的雨水浇灌得落汤鸡一般。匡章虽知王欲派歹徒杀孟子于归途,但未料到竟会下手这样早,来人竟会这样多。四人一直在柳树丛中观察动静与战况,匡章想,公孙丑与陈代的武功超凡越圣,即使有贼人袭来,他们也足以抵挡,不到十万分危急,自己便不出场,因为孟子讨厌自己,见了面必将十分尴尬难堪。然而眼看柳树丛外的这场厮杀太残酷了,公孙丑、陈代等寡不敌众,力不能及,眼看就要做贼人刀下之鬼了,迫在眉睫之际,匡章只好指挥他的将领们挺身而出。之所以要面蒙黄纱,一为了区别于贼人,三股势力混战,免得误伤;二为了不暴露身份,原打算杀退贼人后扬长而去,于暗中保护孟子师徒前进,不然的话,他将会高喊一声:"公孙丑莫慌,匡章来也!"可是二场激战,将贼人杀得七零八落之后,他们却无法脱身,公孙丑、陈代等孟门弟子一齐跪倒在地,苦苦哀告:"好汉爷请留下姓名,今生不死,容当后报!"于是才有了匡章与孟子这场肝胆相煎似的会见。

公孙丑、陈代、匡章等打扫完战场之后,四处寻找夫子和同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条小溪畔发现了这伙狼狈不堪的惊弓之鸟,他们正热锅上蚂蚁似的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消息,涸辙之鲋盼水似的盼望着公孙丑等归来,他们预感到这一场恶战定然是凶多吉少,今生能否再相逢都是问题。

匡章等五员将领隐于密林中,由公孙丑与陈代等先来向孟子回报。他们登上河堤高处,公孙丑向夫子与同学们聚集的地方挥手呼喊:"夫子,我等归来也!"然后大步流星地奔去。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颇有凯旋归来的威武雄姿。见此情形,孟子倒反吃了一惊,踉踉跄跄地迎上前去,抓住了公孙丑的双肩问道:"快说,贼众现在何处?"

公孙丑回答道:"早被我等杀得尸横柳林,血染黄沙,尽皆覆没了!"

孟子惊诧地说:"强贼数倍于我,尔等何以会有这般的神威,莫非是天助我吗?"

公孙丑一向毛毛躁躁,今日却变得异乎寻常的稳重大方,他微微一笑说:"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不过,今日鼎力助我,全歼泼贼者,非天也"

"非天而谁?"孟子打断了公孙丑的话,这种情形在他的一生中是罕见的。

夫子既问,公孙丑便如实地讲了一遍,包括王为什么要下毒手加害孟子,匡章怎样率四员猛将暗中保护夫子,如何在柳树丛中淋了半夜,不用说,那柳树林中大战强贼的壮观场面讲得最为绘声绘色。孟子听了公孙丑的讲述,脑袋嗡的一声胀大若斗,顿觉眼前直冒金星,天眩地转,身体站立不稳。他极力压抑着突然袭来的狂涛巨澜,镇静着自己的情绪,争取不一头栽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暴发似地问公孙丑:"匡将军现在何处?"

公孙丑用手一指柳树林,答道:"正于柳林中休息呢。"

"还不快带领为师去拜见救命恩人!"孟子抓起公孙丑的手臂便走。

"匡将军,夫子有请!"公孙丑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着柳林高呼。

匡章应声带领四员赳赳武将虎步生风地奔孟子师徒而来,还押着一群耳断头低的俘虏。

匡章来到孟子面前,双手抱拳,拜倒在地,说道:"负疚之人向孟老夫子请罪!"

孟子战抖着双手将匡章扶起,边扶边说道:"匡将军杀退贼众,救我师生性命,何罪之有!"

匡章语重心长地说:"章之罪不在夫子,而在燕国百姓"

匡章一语出口,孟子打了一个寒战,绊了一个趔趄,脸刷地一下变成了红布,红到耳根脖后。

匡章本来是一片至诚、肺腑之言,孟子却觉得这话像无数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两位老朋友手牵手、肩并肩在河堤上漫步。匡章由衷地感激孟子,若不是孟子为自己辩解,他永生也难洗掉这"不孝"的罪名;若不是孟子向威王荐举他,威王哪里会委他为将军,率兵抗秦救韩、魏,哪里会有今日之荣华富贵,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的一切全都是孟子给的,孟子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他痛心疾首地检查了齐军在燕国的暴行,残酷地杀害燕国百姓,自己手上沾满了燕国人民的鲜血,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永远也赎不清的罪孽!匡章在满面泪痕地忏悔着自己,孟子却连一句也未听进心里去,他只是以呆滞的目光愣怔怔地注视着溪中的流水,仿佛这位伟大的思想家的大脑此刻已经凝滞,不再思维。其实何尝如此,他是在接受溪水的洗礼。每当这种时候,他都要回归大自然的怀抱,让这位最纯真、最圣洁的母亲的爱来温暖自己这颗受伤的心,来陶冶自己的性情。二人循着蜿蜒的河堤缓缓向前,跳跃、翻滚、欢唱、奔腾的溪水启发了孟子,世间的万事万物本像这溪水一样活泼、流淌,而自己却往往以静止的眼光看人,将人看死,看得一成不变,这怎么能会不犯错误呢?河床有时狭窄,河水湍急如泻;河床有时宽阔平坦,河水沉稳斯文;河水有时会成一泓清池,其清见底,游鱼可辨;有时聚成一个死潭,枯枝败叶浮其上,腐禽烂兽储其中,散发着冲天的恶臭;有时事物无不像这溪水一样,多方位、多角度、多层面,应该全面地观察,万不可只看一个侧面,看人自然也不例外。与这活泼欢快的溪水相比,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鲁钝呀!这愚蠢和鲁钝使自己看不清王豺狼般的本质,料不到他竟会卑劣凶残至这地步!这愚蠢与鲁钝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将齐师在燕国暴行的责任不恰当地全都推到了匡章一个人的身上,致使以偏盖全,否定了一个好人。想到这里,孟子心中疼如刀搅,两眼汪着晶莹的泪水,这是惭愧的泪水,悔恨的泪水。

孟子与匡章再次审讯贼首,贼首俱都供认不讳。审讯之后,孟子对他们训斥了一顿,教诲了一番之后,松绑放行,听其所之,任其所为。

孟子师徒告别了匡章等五位将领继续赶路,晓行夜宿,旬日后抵达齐之西南边城昼邑。连日来所发生的诸多事情困扰着孟子,匡章、王、齐宣王、田婴等人的身影和行为时刻浮现在他的面前,驱不散,赶不走,搅得他心烦意乱,闷闷不乐,弟子们见了,无不为之担忧。一日充虞问道:"夫子似乎颇为不快,然而从前虞曾听夫子讲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近日却为何满脸阴云,愁眉不展呢?"

孟子说:"彼一时,此一时也,情况不同啦。纵观历史,五百年必有圣君兴起,且其中必有命世之才。自周以来,七百余年,论时间,早已超过了五百年;论时势,正系圣君贤臣出世之时。天不想平治天下,如想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我何以要不悦呢?"

孟子掩盖了自己心中不悦的真相,抒发了以天下为己任,老犹志壮的博大情怀。然而理智和感情毕竟是两回事,能时时处处以理智支配、控制感情者,自古罕见。

昼邑乃齐之边塞小城,残垣断壁,破烂不堪,既无可观赏之山水风光,又无可游览之名胜古迹,更无可供享用之珍馐美味,但孟子却命弟子在此逗留三日,弟子们议论纷纷,不解其意,多认为夫子这是老糊涂了,惟万章心领神会--夫子这是在等待齐宣王来挽留他。

孟子虽非齐人,但在齐为卿,身为大夫。按周礼规定,大夫无罪而离国,需在边境上住三天,若国君差人送来玉环,便是挽留;如果差人送来玉,便表示决裂;倘国君置之不理,根本不派人来,便将其离去视为无关紧要。人,是个矛盾着的有机体--每个人都充满着矛盾,任何人的一生都始终处于矛盾之中。当在临淄时,齐宣王亲赴稷下挽留,孟子执意离去,似乎一天也不肯多待;齐宣王又委托娴于辞令的淳于髡去挽留,他与之辩了个不欢而散;更有齐之官吏与百姓纷纷前往挽留,全被他婉言谢绝。如今他又于昼邑停留三日,盼望等待着齐宣王派人送来玉环,这岂不是十分荒唐吗?他心中充满了激烈的矛盾,他对齐、对齐国人民、对齐宣王有着深厚的依恋之情,对齐宣王并没有绝望,仍寄托着殷切的希望。当然,即使齐宣王此刻真的派人送来了玉环,倘仍不改变原来的观点,孟子也还是不会留下,他绝对不会放弃行仁政这一思想原则。

宿昼三夜,孟子就是这样在熬煎着自己,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其实这全是自贻伊戚,因为齐宣王像孟子不能放弃仁政一样不能放弃霸道。

孟子来昼的第二天中午,有一齐国绅士来访,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穿着考究而无华,举止随便而不俗,颇有贤者的风度,很显出德高望重的神情。他是专为替齐宣王挽留孟子而来的,但却并非受宣王的差遣或委托,也许是出于爱国爱民的一片至诚之心。他很健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不像淳于髡那样批评指责孟子,与孟子辩真伪、论是非,而是大谈仁政,谈仁政的内容,仁政的意义,百姓迫切需要仁政,仁政将会给齐国和齐国人民带来的恩惠和好处,一言以蔽之,齐国百姓离不开孟子,孟子不能走。此人颇有些班门弄斧,仿佛孟子根本不懂什么是仁政,正需要他来讲解和教授;又有些嘴巴痒痒挠脚后跟,似乎齐国能否行仁政,关键取于孟子,眼下是孟子不肯在齐行仁政而欲离去。

这位齐国绅士在津津乐道,孟子却听得味同嚼蜡,听着听着,竟伏于几案之上睡起觉来。孟子的不恭之举伤害了这位道貌岸然的齐国绅士,他怒容满面地高声说道:"为了与夫子相会,头天我便沐浴更衣,洁身斋戒,今日拜见夫子,夫子竟昏昏欲睡而不听,岂不令人心寒!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敢同夫子相见了。"绅士说着,起身欲走。

"先生请坐!"孟子喊住了他,"先生可曾知道古之君子是怎样对待贤人的吗?请听我仅提两则。昔者鲁缪公尊礼子思,倘无人服侍于子思前后左右,便不能使子思安心;缪公尊泄柳、申详不如子思,然二子义不苟容,非有贤者在其君之左右维持调护之,他们自己便不能安心。先生既为老朽着想,竟连鲁缪公如何对待子思都未想到,不去奉劝齐王改变观点和态度,却以空言留我。先生之所为,是您与老朽决绝,还是老朽与您决绝呢?"

公元前312年的深秋天气,像一个神经病患者,哀乐无常,一会哭,一会笑。哭时秋雨淅沥,淋淋漉漉,让人烦恼,令人惆怅,人们的心也像这头上的天空一样铅灰,一样愁苦;笑时则云散天睛,阳光灿烂,巧云漫天,人们像从黑暗的洞穴中走了出来,豁然开朗。然而自孟子师徒离开临淄之后,这天却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莞尔一笑,倒更反衬出其哭泣的哀痛与悲伤。大约老天也在为孟子一生的坎坷经历和不幸遭遇而断肠,为其仁政之道不能畅行于天下而忧伤,为天下之民不得被仁政之泽,整日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垂泪,所以才这样用泪水为其送行,以眼泪伴其归还故里。三天来孟子望眼欲穿,但却未盼到来自临淄城、来自齐廷只言片语的消息,他绝望了,决计第二天五更冒雨离开昼邑,离开齐国,决不彷徨!可是这一夜的雨竟下得是那么大,那么急,且刮起了狂暴的东北风,风雨肆虐地抽打着房盖和窗户,哗哗啦啦的响,犹若呼啸的鸣镝,棵棵枝枝都穿射在孟子的心上,这心被穿戳得蜂窝筛底一般。这一夜的天竟是那样的黑,黑得锅底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辨人脸。万章与公孙丑等弟子犹豫了,这样的暴风雨怎么有法赶路呢?是否待天气好转之后再启程呢?他们来与夫子协商。"不!"孟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莫说是风暴雨狂,纵使天上下镰刀,也决不动摇!"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恋恋不舍,不愿离开这片土地。现在,他却一时也不肯多待,无奈这一夜又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难熬,时光的流逝竟是那样的慢,凝滞了一般。这一夜孟子目不交睫,他披衣而立,呆愣愣地望着门外的雨幕,两只眼圈里都挂着晶莹的泪滴

孟子师徒离开了齐国,有一位叫尹士的齐人评论说:"不识齐王之不可为汤、武,则是孟子的糊涂;识其不可,却要来齐,则是孟子贪求富贵。千里迢迢来齐,未逢知遇之君而离去,宿于昼三夜,然后出齐境,为何竟这样慢腾腾呢?对此尹士很感不悦。"

后来高子将这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尹士哪里能了解我呢?千里迢迢来见齐王,此系我之希望;不逢知遇之君而离去,难道也会是我之希望吗?我不得已啊!我之所以于昼邑连宿三夜,是希冀齐王能够改变观点和态度,召我返回齐都,结果齐王却使我大失所望,我只好决心离去。尽管如此,我难道忍心抛弃齐王吗?齐王虽不能为汤、武,总可以干一番事业。齐王若能用我,我岂止能够安齐,亦可安天下!我多么希望齐王能够改变观点与态度呀!有人向王进谏,王不纳,他则雷霆震怒,一旦离开,不思返回。我难道能够如此气量狭小吗?"

尹士听了这席话以后,说:"我真是个小人呀!"

孟子师徒行至宋之石丘,适逢宋(kēng)欲到楚国去。宋也是当时闻名天下的思想家,这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他主张"少私寡欲,见侮不辱,以救民之互斗;禁攻寝兵,以救当时之攻战;破防主观成见,以识万物之真相。"孟子与宋是稷下学宫的老朋友,一旦相逢,自然要热情地交谈一番。

齐、秦是分处于东西方的两个超级大国,加上南方的楚国,正可谓鼎足而三。在齐、秦之间的强权均势下,楚国的外交动向便举足轻重了。当时楚国的朝廷之上分为亲齐派和亲秦派。屈原、陈轸是亲齐派,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楚怀王宠姬郑袖则形成了亲秦派。最初,亲齐派占优势,因此楚国的外交走亲齐的路线。秦惠王为了破坏齐、楚的亲近友好关系,就派张仪南见楚怀王,说"陛下若和齐国断交,秦愿将商于之地六百里赠与楚"。贪婪的楚怀王听了大喜,就和齐国断交,然后兴冲冲地向秦索六百里商于之地。秦耍赖说,答应给六方里,而不是六百里,双方因此而发生了争执。楚怀王中计受骗,大怒,动员军队,准备攻秦。宋正是欲到楚国去试图消弭这场战争,他告诉孟子说:"吾闻秦、楚将交兵,欲往见楚王,说其罢兵。倘楚王不听,则西见秦王,向其进言,劝其罢兵息武。二王之中,吾必有所遇合。"

孟子问道:"轲不欲问其详,只愿知其大意,先生将如何进言?"

宋答道:"吾将言其交兵不利。"

孟子说:"先生之志甚好,但以利说之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二王,二王因悦于利而罢三军之师,是使三军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利。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必导致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尽去仁义,怀利以相对待,如此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若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二王,二王因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使三军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仁义。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必将导致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去其利欲之念,怀仁义以相对待,如此而国不能以仁政王天下者,未之有也。先生何必言利呢?"

一个人的观点,岂是三言两语所能改变的,宋感激孟子的真诚美意,但仍以利往说秦、楚二王,但却不知其结果如何。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落叶归根 游子还乡|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32章 落叶归根 游子还乡

"永于齐,非我走志也。"--《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心里很清楚,此番归国,今生今世永无再出的机会,故绕道向南,到宋去访过几位当年的老友之后,便匆匆踏上了归途。行至休城,略作停留。一天晚上,师生闲谈中扯起在齐后期的那段生活,公孙丑问道:"做官而不受禄,合乎古道吗?"

"非也。"孟子回答说:"在崇地,吾得见齐王,归临淄后便有去志,且坚定不移,故辞俸禄而不受。未几,齐有战事,依礼不可申请离开。久留于齐,非我志也。"

早在四年前,齐宣王曾于崇地进行了一次全国规模的邑宰以上的官吏会议,会议旨在推行崇地聚敛钱财的经验。崇地农业征十分之二的赋税,商业、手工业、集市贸易等无不征税,另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杂税,如修渠、疏河、筑路、开矿、冶炼等,也各有征税的名堂,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这种鱼肉百姓的崇邑宰,本应严惩,以儆效尤,但齐宣王却破格提拔其到朝廷之上总理全国财政。宣王想以此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进而对外扩张,实现称霸诸侯的宿愿。即墨和东莱两邑邑宰提出疑义,主张轻徭役,薄税敛,与崇邑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为了震慑反对派,实行专制独裁统治,齐宣王下令将两个邑宰处死,到会之文武臣僚无不悚惧。谁还再肯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孟子作为齐之三卿之一,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宣王的这一招,显然是对着他的仁政思想来的,看起来是处死两个邑宰,实际上矛头却直刺孟子。会议上孟子没有表示什么,更未像以往那样借机大谈仁政,据理力争。这并非是孟子在明哲保身,而是宣王使他心灰意冷,他对依靠宣王在齐行仁政失去了信心,决计离齐而去,回到临淄后便向宣王辞去了十万钟的俸禄,师生的生活开销全赖朋友们资助接济。

经过长途奔波,终于在这一年的九月九日,孟子回到了祖国,踏上了这块生他养他的滚烫土地。他脚下软绵绵的,他眼前云蒸霞蔚,他周围祥云紫气氤氲,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周身热血上涌,他的步履蹒跚,东脚打西脚,像一个醉汉。是的,他醉了,沉醉在温暖、甜蜜与心灵的慰藉之中。他似乎觉得自己醉得还不到程度,他要醉成一滩烂泥,生长五谷和草木,他要化作一阵淅淅沥沥的秋雨,浇灌滋润脚下这片有养育之恩的土地,他要变作青青的禾苗,越过寒冷的严冬,去迎接那明媚的春的天使,开始新的生活

孟子不仅要变成一个醉汉,而且还要变作一个狂人,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到处去看--凫村、庙户营、因利渠畔、学宫、子思书院、马鞍山、四基山;筑埋过的伙伴、铁匠铺里的张伯伯、杀猪的杜师傅、学宫里的老师与同学、父亲的主人颜崇义、公孙玺外公、雄健南将军、恩师司徒牛不,狂人的脚步太慢,他要变作一阵秋风,在一个早晨将上述一切全都访遍。他要变作一个歌手,坐于几侧,抚琴击筑,引吭高歌--歌颂三迁教子之贤惠,断机喻学之美德,买肉啖儿之母爱;感叹人生之艰难,百姓之疾苦,天下之混乱;抒发生不逢时之惆怅,不得知遇之烦恼,仁政难行于天下之痛苦

四十三岁离家,七十八岁还乡,在异国他乡整整漂泊流浪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上却又是何等遥远,何等的漫长啊!在这三十五年里,孟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士,思念家乡,因为这里埋有他的童年时期的幻梦,展现着他青年时期的追求,洒落着他中年时期的汗水。

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群鸟归林,分别栖息于自己的巢穴之中--这里是它们自己的家。这些形形色色的"家"并不十分理想,有的在峭壁之上,有的在悬崖之中,有的挑于树尖,有的藏于草丛,有的悬于苇梢但栖身于其中的鸟雀们却感到舒适、温暖、安全。

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船只,或运输,或捕捞,整日在风浪中颠簸,随时都有船打人亡,葬身鱼腹的危险,一旦抵港,便有一种安全感,尽管有些渔港破烂得不堪入目。

孩子在外受人欺侮,回到家中,扑入母亲怀抱,则必耸肩悲泣,以滔滔泪水来尽诉委屈。

回归祖国的孟子,正如归巢的鸟,抵港的船,扑入母亲怀抱的孩子。

归国后,孟子并未先回因利渠畔的家中安歇,而是越家门而过,先去拜谒父母的坟墓。公元前327年,孟母死于齐,孟子以卿大夫的身份归葬其母于鲁。孟母的坟墓位于因利渠畔(今之邹县城)北约二十五里的马鞍山东北麓,山虽不高,但怪石嶙峋,危岩兀立。两峰之间,地势低缓,形似马鞍,故名马鞍山,又名天马山。孟子三岁丧父的时候,其父原葬于离因利渠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母亲的灵柩自齐运至马鞍山下后,便将父亲的尸骨迁来与母亲合葬。

自从孟母仉氏在马鞍山东北麓安葬之后,孟氏后裔不断结冢而葬,坟地与日俱增,不断扩大。坟间通植松、柏、橡、楷、槐、桧等各类树木,蓊蓊郁郁,苍古幽深,人们敬仰推崇孟母,命此林墓群为"孟母林"。后世有诗赞道;

千古钟灵地,依依在此林。
昔贤历说意,慈母屡迁心。
归里横斜照,高松啭暮禽。
屹然与泗上,相望到如今。

连绵秋雨早已停息,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风。这风像一群猛兽在邹鲁大地上奔跑,翻滚,腾跃,逞着凶,撒着泼,任着性,漫过原野,掠过山谷,攀上峰巅,俯冲而下,长驱直入,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叫。猛兽闯入孟母林,掀起怒吼的狂涛,拼命地摇撼着树干,大把大把地撕扯着树叶,抛撒空中,于是落叶萧萧似雨,飘舞林间,飞窜树丛,飘来飞去,落于树根,安然地躺在那里,甜甜地憩息,静静地入睡--这便是落叶应得的去处和归宿。

正是在这时,孟子走进了孟母林,来到了父母的坟前。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安葬了父母离去的时候,这里只留下了一丘普通的坟茔和十几株指头粗的松树,可是眼下,这坟茔已经高大若丘了,周围是密不见天的丛林,墓前有石鼎、石烛奴、石供案。这一切都出自谁人之手,他不知道,一时也难以考察,它说明了母亲的美德感人至深,博得了世人的普遍尊崇与爱戴。孟子将带来的牺牲祭品摆于石供案上,庄严、肃穆、隆重地举行祭祀典礼--献爵,燔柴,奠帛,行礼。他撩衣长跪于地,以无限悲怆、哀戚的语调宣读祝词,这祝词非用笔墨所写,而是用血和泪浇铸而成;孟子非用口读,而是在用心诵。这字字血,声声泪,止狂风,遏行云,阻飞鸟,恋走兽,感天地,泣鬼神,狂风骤停,秋雨如注,这是天地万物俱陪孟子抛洒的热泪。祝词悼念了先父的早逝;赞颂了慈母的养育之恩,这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洋更深;高度评价了母亲望子成龙,教子有方,为千秋万代树立了做母亲的光辉典范的无量功德;抒发了自己的信念、理想、向往和追求,以及为将这一切变成灿烂的现实,造福于天下和子孙所走过的曲折道路,所经历的艰难险阻,所承受的压力与熬煎,所付出的代价与牺牲,所换来的成果与收获;论述了列国纷争的社会现实及其未来的发展趋势;反省了自己一生的缺陷、致命伤和诸多教训;痛悔自己所做太少,收获甚微,辜负了慈母的厚望,对不起天下百姓和子孙后代祝词洋洋万言,孟子以深沉的感情,悲痛的语调,缓慢的速度,苍老的声音一气呵成,不,他将满腔热血喷泻而出!当孟子读祝的时候,有闷雷在孟林上空隐隐滚动,读完之后,他高呼一声:"早逝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不孝之子孟轲归来也!"闷雷落地炸响,大雨倾盆,狂风骤起,枯枝败叶绕林飞窜,搅得天昏地暗--这也许是孟母在显灵,也许是上天的责罚,也许是天有不测风云的巧合

祭过父母,略作休息,孟子不顾天阴雨湿,道险路滑,翻过马鞍山向西,来到了凫村,这里是他的诞生地,这里有他的故居。他在这里住了三天,在母亲坐月子的、亦即自己曾在上边睡过四年的那张木床上过夜,躺在上边,他觉得是那么柔软,那么舒适,仿佛儿时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饮食院子里的井水,用它煮饭,甜丝丝,香喷喷,犹以香油调蜂蜜,不觉食欲大辰。门前有一长年淙淙流淌的甘冽清泉,用这泉水沐浴,滑腻柔和,似有一双柔软的纤纤素手在轻轻搓揉。后世为纪念孟母,称这处宅院为孟母故居,称这口井为孟母井,称这清泉为孟母泉。

一则年岁已高,二则旅途颠簸劳顿,三则连淋过几次秋雨,四则祭祀父母时过于伤情,浮想联翩,归家后孟子便病倒了,旬日不能起床,更不能出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当日的同学、耍伴,地方官吏,朝廷上的文武大臣,各派知识分子,闻讯纷纷前来探望、问候,见状无不感叹唏嘘。孟子因精神不济,力所不足,对来客一律以凄然一笑作答,笑过之后便将疲惫的身子歪向一边,闭目养神,不再搭腔,由亲人孟仲子、孟(zě)及弟子万张、公孙丑等应酬接待。

也许延医诊治及时,医术高明,抓得紧,对症候,也许子孙及弟子们强养得好,也许寿数未尽,也许上天赋予他的使命尚未完成,也许上述原因都有,半月之后,孟子的病情迅速好转,体质在一天天地恢复。

那还是当孟子的病体刚有转机的时候,一天中午,他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命孟仲子与万章为其沐浴更衣,第二天五鼓刚响,他便起了床,令孟为之梳洗,态度是那样的认真,一丝不苟;仪态是那样的庄重,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服饰是那样的考究,不肯有丝毫的迁就与马虎,似一个修饰打扮、就要上轿出嫁的姑娘。孟子的这一举动颇为反常,这在他的一生中不曾有过,谁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干什么,家人和弟子们见了都十分不安,有的甚至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很可能是回光返照,需要抓紧为夫子料理后事。直到过了卯时,一切修饰准备妥贴停当,即将出发的时候,他才告诉大家,今天去参观子思书院。原来如此,子孙和弟子们一颗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是多数人疑惑不解,孟子素来坦诚磊落,欲干什么事总是与大家商议,事先通知弟子们,以便做好充分的准备。今日却为何要这般神秘呢?再说这参观子思书院,也是生活中极普通、极平常的一项活动,何必要这样庄严肃穆呢?只有万章、公孙丑等几个少数弟子了解夫子的心思,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子思书院,这里是孟子思想的发祥地,是他信仰的基础,追求的起点,理想的开端,人生旅程的第一步。他希望的种子曾在这里生根发芽,他挚爱的火焰曾在这里熊熊燃烧,他高大的身躯曾在这里辛勤耕耘,他奋斗的汗水曾在这里浇灌奇花异葩。

这一日的天格外晴,格外蓝,格外高,万里长空无一丝浮云。深秋季节却刮起了和煦的东南风,暖融融的。一轮红日爬出了东山顶,既圆又大,慷慨无私地将她的全部光和热抛洒给大地和人间。众弟子簇拥着孟子缓步前进,从那神情和步履看,孟子仿佛欲去赴盛宴,去会佳宾,去迎接外国使臣,去出席开国大典,去郊天祭祖。他虽身染重恙,但却极力昂首挺胸,迈着方步,举止稳健而斯文。他一会锁眉凝思,像平时不用功的学生,临场遇到难题似的;一会神采飞扬,似漫天云霞;一会庄重严肃,若阴沉的天空。由这反复无常的面容,弟子们不难料到,此刻夫子的心绪很不宁静,大约他这大脑的海洋中正翻腾着滔天的巨浪。他也许想到了当年赴鲁游学时的一场场,一幕幕;想到了学成后确立办教育,育英才的愿望、目的和勃勃雄心;想到了筹建子思书院的艰难,公孙外公和雄健南将军给予的支持,付出的代价,以及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先辈的音容笑貌;想到了书院落成宴会上的盛况,为书院命名的热烈,自己初露头角的荣耀,想到了书院十七年教育生涯,六千多个日日夜夜;想到了希望成灰,理想变成了泡影,自己将不可能看到仁政的理想变成光辉的现实。

远远望见一片茂密的树林,孟子知道,那里便是因利渠,三十五年前当他离去的时候,这里的树木稀稀拉拉,并未成林。林中多是杨柳,因利渠穿行其间。白杨高大挺拔,垂柳旁逸斜出,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相映成趣。子思书院隐于密林深处,门脸、校牌依然如故,校院却扩大了若干倍,院内建筑或横成排,竖成行,整齐划一,或四处点缀,错落有致,但一律雄伟高大,屋顶金碧辉煌。步入书院大门,左侧竖有高大石碑一幢,碑文记叙了创建书院和几次整修扩建的经过,赞颂了一批有德君子,如公孙玺、雄健南等,特别突出了孟轲的丰功伟绩。读了这碑文,孟子对这里的变化过程和关心书院兴衰的仁人君子一目了然,当读到乡亲们对自己的肯定和颂扬时,他不禁眼圈湿润,热血沸腾,内心感到热乎乎、醉醺醺的。当年的堂、内、伙房、食堂与这些新建筑无法匹比,低矮得可怜,不堪入目,但却占据着显著的位置,很不协调,极不雅观。那么,当改建和扩建这所书院的时候,为什么不将这些低矮的草房拆除重建呢?大约是留作纪念,让后人永远缅怀其开创者的丰功伟绩。书院内有石铺的甬道垣,有砖砌的花坛,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花坛内便繁花似锦;有太湖石筑的假山,山下是茂竹修篁,幽径回廊,清泉鱼池;有品类繁多、大小不一的树木,粗者业已合抱,孟子急趋上前,摸一摸,拍一拍,搂一搂,贴着脸腮擦一擦,无限深情,几多感慨,这些树都是他组织带领弟子们亲手栽植的呀!

闻听孟老夫子驾到,喜气笼罩着整个子思书院,书院里的师生们冲到当院,将孟子师徒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大家争先恐后地向孟夫子施礼问安,以目睹他老人家的风采为荣幸、为自豪。同学们见校院里来了这么一位受全院老师敬仰的老者,潮水般地涌了过来,千头攒动,万颈若鸭。学院里的领导,也许称作院长或校长,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应该向师生们作一番介绍。他登上发号施令的高台,挥舞着右臂高声说道,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石碑上刻的那位孟子舆,孟老夫子,他是咱们子思书院的老祖宗!

院长下令学生回归教室,教师们分头上课,他本人和几位年长的教师陪孟子师徒进办公室喝茶。院长向孟子介绍书院里的情况,孟子认真地听着,频频颔首表示满意。院长欲设宴款待孟子,请孟子给全院师生讲话,孟子婉言谢绝了,万章也忙出来挡驾,介绍夫子正在病中,不能过于劳累。院长只好作罢,待孟子的贵体康复之后再议。应孟子的要求,院长带领孟子师徒各处走走,足迹遍及每一个角落。时近午时,他们才告别了院长和师生们,依依不舍地出了子思书院。离开丛林很远了,孟子立定了脚步,回身遥望丛林,久久不肯离去。可惜眼下正当落叶归根时节,悲凉、凄冷、萧条。

又是一旬过去了,孟子的身体渐渐康复。十月初六日是一年一度的庙户营庙会,这天孟子兴致很浓,随大家一起去赶庙会。出了村向西北,在十多里的大路上正流淌着一条人的河流,熙熙攘攘。推车的,挑担的,挎篮子的,拎包的,徒手的;去买的,去卖的,进香的,看热闹的,听戏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兴高采烈,欢腾而前。庙户营的繁华与庙会上的热闹自不必说,七十八岁的孟子不是小孩子,他无心顾及这些,径奔自己的故居而去。这是一处很考究的院落,院内有正房三间,为歇山斗拱建筑,是当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居住过的地方。来到家中,孟子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几案上摸摸,板凳上坐坐,木床上躺躺,心依依,情切切,意绵绵,流连忘返。为了缅怀纪念古圣先贤,后世曾对这所孟子故居重加修葺,增加了一些纪念设施。门外走廊右侧的墙壁上,镶嵌有孟子七十代孙孟广君所题"庙户营村添祭田碑"一块。房内供奉着孟母、孟父像,院前设有祭坛。院外大门旁有一块刻有"孟母二迁处"的石碑。

孟子告别了故居,到东院去拜访杀猪的杜师傅。杜师傅依然健在,他已九十挂零,一个核桃似的干巴老头,当年那粗短胖的车轴汉子,遍身肌肉块块饱绽的形象早已荡然无存。二人一别七十多年不曾相见,今朝相逢,两位老人竟激动兴奋得热泪盈眶。杜师傅将孟子的光临视为喜从天降,高兴得胡须乱抖,没牙大嘴总是张着不闭,孩子似的没有一霎安生。二人对几饮茶,促膝倾肠,那满肚子的话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滚滚滔滔。

杜师傅告诉孟子,他的生意十分红火,今非昔比,已由当年的杀猪点,卖肉店,发展成一座规模蛮大的屠宰场,自然早已由儿孙们经营,他自己是专享清福,安度晚年。杜师傅说,他们的屠宰场不仅杀猪,凡可肉食的畜类,大至马牛骡,小到鸡狗兔,什么都宰,什么都杀。除了在镇上开了几家食品店外,他们的肉主要是成批地销往外地。孟子问起对面打铁的张伯伯,杜师傅告诉他,张伯伯早已归天,他的后人都不争气,既嫖且赌,很快地将老辈撇下的那份家业荡光,在本镇无颜立足,十年前便流落他乡去了,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孟子还打听丝绸店的曾老板,四海饭庄的有掌柜,杜师傅都一一作了介绍

这两个古稀老人,一个目不识丁,一个博古通今;一个是杀猪的屠夫,一个为天下大贤,但却有着共同的语言,他们谈得是那么投机,那么诚心,那么惬意。

一介屠夫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颇享盛誉的天下大贤却几乎一贫如洗,这是怎样严酷的现实啊!

谈着谈着,不觉已近晌午,管家卑躬屈膝地进来请老爷和孟夫子越宴入席。原来杜师傅早已吩咐下去,盛设午宴款待孟子。为了午宴上不至于冷清寂默,更为了酒能喝得尽兴,杜师傅还请亲翁过府来作陪。此人姓章,人称章二爷,是庙户营的富商大贾,经营鱼盐,日进斗金,其富在全镇独占鳌头。据杜师傅介绍,他这位亲翁娴于辞令,不仅能说善道,而且开言吐口幽默风趣,好说笑话,常逗得人们哄堂大笑,有他来作陪,这午宴定然别有一番情趣。杜师博陪孟子师徒步入餐厅,站在餐厅门口躬身相迎的,正是章二爷,见了面孟子不禁一愣,这不就是七十年前在学宫里读书时将"硕鼠"解成"怕老鼠"的那位吗?不错,正是他,他迎上前来向孟子施礼,作了自我介绍,特意提起了那"怕老鼠呀,我真怕老鼠"的往事,拘谨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休看当日书念得不好,满腹空空,如今却是财大气粗,颇有些盛气凌人。但他与孟子毕竟是老同学,当日孟子帮过他的忙,如今孟子又盛名在外,他不便过于暴露自己,只好逢场作戏地应酬一番,故作殷勤和热情,以许多趣话、闲话来掩饰他那庐山真面目。

宴席的规格不消说是很高的,水陆具备,应有尽有。这位章二爷喝酒海量,能以身作则,杜师傅的五个儿子也都奉父命前来敬酒,所以这天的酒孟子堪称喝得尽兴,杜师傅很感欣慰。临散席的时候,这位姓章的盐商邀孟子师徒明天到他家去一聚,"以尽当年同窗好友之谊",同时邀杜师傅作陪。孟子极力谢绝,盐商则拼命纠缠,仿佛这正是一笔有利可图的大生意,不揽到手便不甘心。他摆出了一大堆说辞,诸如不应邀便是不赏脸,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以天下大贤之居而目中无人,请客不到恼死人之类,又有杜师傅在旁极力苦劝,孟子只好勉强答应。孟子心里清楚,盐商之邀并非至诚,而是在无声地嘲讽:聪明有何用?读书有何用?知识学问有何用?你孟轲倒是聪明绝顶,学富五车,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一生,而我章某,虽不解"硕鼠"之意,却富比陶朱。什么信念、理想、追求,全是虚妄的,起码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人生在世,只有金钱、财富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抑或在借机炫耀他的富豪,以向儒家思想挑战,令自己难堪。

不愧是全镇独占鳌头的富商,那气派不同凡俗,远非杜师傅所能比及。宅第高大豪华,占去了整整一面子街。大门洞开,犹若宫殿,门旁一对石狮子把门,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章二爷陪着客人穿大堂,过二堂,越三堂,绕正厅,不知走了多久,方来到后花园的水上客厅,亦称水榭,今天正欲在这里宴客。厅内雕梁画栋,耀眼生辉;镶银嵌玉,金碧辉煌;珠宝古玩,琳琅满目。一色的雕花楠木家具,酒器--杯、盘、壶、樽全是银制的,筷子则是象牙的。菜肴远比杜府高级,海味中多了燕窝和鱼翅,海味之外还有山珍,诸如猴头、熊掌、驼蹄之类。酒过三巡菜过五,主人一声令下,一群艳丽女子飘然而上,于厅内轻歌曼舞起来,所歌尽是荡词艳曲,所舞全是撩拨风情。只可惜这位富商做事脱离实际,不会有的放矢,宴席之上尽是些老头子,这样一些销魂荡魄的歌舞,难道还能达到什么非分的目的吗?

盐商果然是在炫耀自己,嘲讽孟子。面对这满室珠光宝气,满桌珍馐美味,孟子不仅兴致索然,而且恶心欲吐,不仅大家劝酒一律不喝,而且昏昏欲睡。万章急忙解释道:"夫子身染重恙,卧床月余,近日方愈,昨天饮酒过量,故而神情不爽,还望诸位前辈海涵!"

这样一来,宴席上的气氛不仅远不如昨天在杜府热烈融洽,而且彼此心照不宣,尴尬难堪,一个个阴沉着脸,吊丧一般。正当这时,有弟子彭更快马加鞭赶来章府,闯入水榭,报告说:"孟忽患重病,正昏迷不省人事,请夫子火速回府!"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孟子发愤 万章请教|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34章 孟子发愤 万章请教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上》

太阳早晨从东方升起,傍晚从西方坠落,它休息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重又开始新的运行。月亮则专打夜班,白天休息,夜晚工作。岁月老人更加懒惰,一年春夏秋冬四季,它工作三个月,却休息九个月之多。生灵不仅需要休息,而且需要饮食--植物无养料和水分则必枯萎,动物无饮食则必毙命,便是那无性灵的钢铁造成的机器,无能源它也不会转动。然而进入八十高龄的孟子,为了给人类多留下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却常常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

刚返故里的时候,孟子因拜祭父母和尊长而过于伤情,曾一度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体一天天消瘦,精神一天天委靡,大有泰山将摧,大厦将倾之势,眷属和弟子们都在为其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担忧。可是说也奇怪,自从序《诗》、《书》,作《孟子》以来,虽说每天早起晚睡,精神负担很重,工作量很大,但孟子却每天吃得香,睡得甜,不仅迅速变胖,而且脸上泛起了红晕,精神日渐矍铄,渐渐恢复了他那活泼开朗、能言善辩的乐观性格,还时常有意无意地哼几声小曲,吟一首诗。亲人和弟子们无不因此而欢欣鼓舞,有的夸他青春焕发,有的赞他返老还童。孟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全仗他有坚强的精神支柱。高楼大厦有了坚强的支柱,便巍然屹立,一展雄姿;人有了坚强的精神支柱,便摧不垮,打不烂,永远朝气蓬勃。当今世界,不会有君主肯行仁政,孟子对此已经死心塌地,不再有奢望,不再有幻想。但是他坚信,迟早有一天,仁政的理想定会变成光辉的现实,他将这一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可是怎样向后人传播仁政的主张和思想呢?靠的就是《孟子》这部书了,为此而奋斗,他怎么能够不精神亢奋,热血沸腾,豪迈乐观呢?

孟子心里清楚,自己毕竟是薄山之日了,熟透了的瓜,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必须努力再努力,抓紧再抓紧,否则将给后人留下无法弥补和挽回的遗憾。为此,他改变了数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调整了多年未变的生活规律。他为自己制定了数条清规戒律,好比用数条绳索将自己牢牢捆绑在这间工作室里。

第一,每夜二更睡,四更起,不得懈怠,不得偷懒。

第二,取消了午睡。午睡是他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因为他一生习惯于拉夜和起早,睡眠严重不足,便于中午弥补一下。他觉得午饭后睡一顿饭的工夫,抵得上夜间的两个时辰,哪怕只是倚在行李上闭闭眼,打个盹,也顿感精神振奋,可以保证有旺盛的精力应付下午和晚间的工作和学习。如今,连这数十分钟的午睡也取消了,他对自己是多么苛刻呀!

第三,工作在这间斗室里,饮食在这间斗室里,睡觉在这间斗室里,即是说,这间斗室既是他的办公室,又是他的餐厅或食堂,也是他的寝室或宿舍。一切都在这里进行,可以省却许多麻烦,节约许多时间。他令弟子于桌椅间挤上一张床榻,这便是宿室。一日三餐由儿孙或弟子们端到工作学习的几案上,一边看书一边进食,确也方便了许多。

第四,戒酒。多年来,他一直中午饮适量的老黄酒。适量饮酒有许多好处,一可以舒筋活血,延年益寿;二可以兴奋神经,增进食欲;三可以麻醉神经,使午睡既香且甜。既然取消了午睡,喝了酒容易昏昏欲睡,孟子索性将酒戒掉。

第五,培养饮茶的兴趣,养成饮茶的习惯。平时孟子无喝茶的习惯,干渴了,喝一顿凉开水,倒觉痛快淋漓,自然,外出做客或在家招待客人,逢场作戏地喝上几杯,也未尝不可。茶叶中含有多种人体所需要的营养成分,是一味极重要的中药,医治许多疾病都少不了它,对身体有百利而无一害,坚持饮用,可以壮身健体,延长寿命。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不是为了享受,不是为了排场,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使命和任务。

第六,不出面款待任何客人。孟子本来是十分好客的,每每盛设家宴,不惜重金。可是自著书以来,有客来访,能拒则拒,能避则避,势必避不开者,会客快刀斩乱麻,有话即长,无话则短,取消了一切寒暄应酬之辞,宴饮由儿孙或弟子们负责,他概不到场,因为陪客吃一顿饭要耗去许多宝贵时光,且话多劳神,毫无价值。

第七,拒赴一切宴请。孟子是德隆望尊的老者,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官府署衙,宴请不断,难以应酬。为了保证写书的时间和精力,他不近人情地给自己下了一道死令:一概拒赴!隔壁邻居张翁孙子结婚,他拒赴了;对门李老八十寿诞,他拒赴了;县衙庆典,他拒赴了虽说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误解、错怪、谴责,无所不有,但毕竟还是理解他的人居多,久而久之,人们情愿也就不再来打这个麻烦,来添这个难为,孟子于是清静了许多。

只有一点孟子坚持未改,是早晨的散步。年轻时他坚持练武,后来他坚持轻微的体育锻炼,如跑步和做操,现在年岁已高,只能以此来强心健身。生命在于运动,他不能放弃这力所能及的运动。

亲属和弟子们自然都坚决反对孟子的这种做法,但大家知道他的脾气,谁也无可奈何,只能各自想方设法,尽量分担他的重负。

孟子毕竟不是钢铁做的机器,而是骨肉之躯,且已风烛残年,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然而世上有一种令人难以猜测捉摸的神奇力量,孟子不仅没有被搞垮,反而工作得很愉快,生活得很乐观。

为了提神,孟子渐渐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仅数量在不断增多,质地也在不断变浓。喝茶多必然小便频,屡屡小便则又耽误工夫,这真是一对无法解决的矛盾。

每当深夜,倦神常常来困扰孟子,而驱逐困倦之神最得力的武器便是冷水,所以他的案头总是放着一盆冷水,水盆里浸泡着一方葛巾,每当困倦已极之时,便用这冷水洗额搓面,困神立刻畏而逃之。但困神是个极调皮的家伙,停不到一两个时辰,它又袭来,只好用这个办法再度驱赶。这样三番五次,一直到旭日临窗的时候。

自打发生了那件苟矢弗如暗害孟子的事件以后,为了夫子的安全,万章与公孙丑便与夫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孟子将行李搬来这间斗室过夜,万章与公孙丑自然也搬了来,但这间斗室的面积有限,容不下三张床榻,他二人只好在外间搭一张木板栖身。二更上床就寝,每当一觉醒来,便发现里屋仍亮着昏黄的灯光,急忙进去督促夫子安歇,孟子总推说自己年岁高,睡眠少,并不困倦。一夜这样催促三两次,便已天光大亮了。他们常常推门迈进里屋,见夫子正埋于书山简海之中,面对如豆的油灯,或锁眉凝思,或圈圈点点,或奋笔疾书,真不忍心惊动和打扰夫子。夏夜,斗室内闷热得如同蒸笼一般,蚊虫绕着夫子乱飞,叮咬得夫子遍身紫斑点点,夫子竟顾不得摇扇驱赶。冬日夜长,待万章与公孙丑睡醒一觉,斗室内的火炉早已熄灭,因为孟子在专心致志地翻阅资料,顾不得向炉内添柴加炭,室内冰窖一般,孟子却全然不觉。或者困倦到了极点,站起身来,踱至盆边,伸手盆中,正欲用冷水来驱赶困神的时候,方发现盆水已冻成坚冰,葛巾被封于冰下。他以物击冰,捞取冰块在面颊上搓擦。他的十指都已冻得红肿,胡萝卜似的,数处皲裂,渗着血珠,被冰水一浸,钻心的疼痛,猫咬的一般。

一天清晨,雄鸡的高唱将万章从睡梦中唤醒,他爬起身来,揉开惺忪的睡眼,见里屋仍灯火闪烁,知道夫子又是一夜目不交睫。他边系衣扣边向夫子的那间斗室走去,当他轻轻推开房门的对候,不由得愣住了--夫子正曲肱而枕,伏案而眠,满脸红润,笑成了一朵秋菊。他睡的是那样香,那样甜;笑的是那样美,那样舒心。万章尽管是蹑手蹑脚,想让夫子多睡一会,也还是将夫子惊醒。孟子从甜蜜的梦乡中醒来,孩子似的兴奋,小伙子般的激动,扑上前去,双手抓住了万章的双肩,将他按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喜不自抑地说:"为师做了一个美梦,让为师讲与高足一听,高足也好为愚师分享一分欢乐与幸福!"

孟子傍万章而坐,不由分说地讲起了他那甜蜜的梦境:

一天,孟子正在赶路,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顷刻间便将他浇成了落汤鸡。他没有带雨具,在烂泥塘里艰难地跋涉,在雨幕和风暴中躬身前行。前边来到一条大河边,河水汹涌,波澜滔天,茫茫荡荡。他犹豫了,正在考虑如何设法弄到一条船,以便能够安全地渡过河去。突然一个铺天盖地的狂涛扑上岸来,将他卷入河中,从此他便失去了知觉,似乎并不感到有什么痛苦和不幸。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大河的彼岸,身下是一片金灿灿、软绵绵、暖和和的沙滩。"我这是躺在哪儿呀?"他似乎曾经这样想过。正当他困惑不解的时候,一群人蜂拥着向他跑来,这群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着朴实无华,人人满面春风。有的来抚摸他,有的来搂抱他,有的来亲吻他,似乎谁也并不嫌他衰老。也许正因为他年高有德,人们才对他这般亲热。人们陪着他来到一处庄园,这里繁花似锦,芳香扑鼻,蜂飞蝶舞,禽翔兽逐,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这里青山连绵,沃野千里,清溪潺潺,五谷丰登,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这里的人勤劳勇敢,热情好客,互帮互助,尊老爱幼,一派团结友爱的融洽景象。这里没有灾荒饥饿,没有战争血腥,没有**污吏,没有尔虞我诈,这里是一个仁义的王国,一个幸福的王国

谁说孟子将不可能看到仁政理想变成实现,这不是已经耳闻目睹了吗?只可惜这是虚幻的梦境,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幻景破灭了,面对着的仍是严酷的现实。

一天早晨,孟子的那间斗室里依旧亮着灯光,但人却不见了。弟子们寻遍了夫子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不见踪影,大家急得团团转,犹似热锅上的蚂蚁。直寻到巳时,有人于庭院中听到阵阵鼾声。循声觅去,于厕所旁一间草屋里发现了夫子,他正依草而眠,睡得既香且甜。原来夜里孟子上厕所大便,在返回的路上,不知怎么竟来到了这间草屋。他实在是困倦极了,需要上床去打个盹养养神。大约这时他精神恍惚,误将这草堆当成了自己的床铺,躺上去便酣然入睡了。

孟子将全部精力都用到了著书立说上去,有一段时间他简直变成了一个愚呆子,行而不知所之,食而不知其味。一天上午,弟子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或读书,或摘抄整理资料,或写文章,忽听室内有哗哗啦啦的响声,抬头望去,见夫子正于面盆中小便,弄得大家啼笑皆非。幸亏孟子也像孔子一样,不曾收得一个女弟子,不然的话,这场景将是多么尴尬难堪呀!

一天,公孙丑于夫子的几案上发现有小虫蠕蠕而动,伏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虱子。他拾起来对在手指上一掐,嘎巴一声脆响,两只指甲都被染红。他料定这必为夫子身上之物,请夫子把内衣脱下一看,嘿,那虱子既大且肥,麻种一般。这也难怪,整整一个冬天,夫子都是伏案而睡,和衣而眠,怎么能会不生虱子呢?

为了节省时间,孟子习惯于一边工作,一边吃饭,饭后你问他所食何物,滋味如何,他茫然无所答。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忘记了吃饭,需要弟子们再三提醒和催促。一个隆冬的早晨,万章发现夫子正啃那冻得梆梆硬的干粮,既感动,又惭愧,不禁热泪盈眶。原来夫子昨天晚餐就不曾进食,工作了一夜,直到告一段落之后,方觉得饥肠辘辘。

除了与公孙丑、咸丘蒙一起序《诗》,万章的主要任务是修订《尚书》,这牵扯到对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认识和评价问题,需严肃谨慎对待,因此他屡屡向孟子发问请教。

当舜耕于畎亩之中时,曾面对苍天,一边号哭,一边哀诉,因为他对其父母既怨恨,又怀恋。曾子说,父母爱之,虽高兴却不因此而懈怠;父母恶之,虽忧愁却不因之而怨恨。舜这样怨恨其父母,难道能算是孝子吗?

万章带着这个问题去请教孟子,孟子批评他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帝尧曾打发他的九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跟百官一起,携带着牛羊、粮食等物到舜耕作的地方,去慰问他,为他服务;天下的读书人纷纷到舜那里去,帝尧甚至后来将整个天下都禅让给了舜。面对这一切,舜却觉得自己茕茕孑立,无依无靠,十分可怜,因为他失去了父母的欢心。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愿意天下的百姓都拥护他,但天下人民齐声高呼虞舜万岁,却不能使他消除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爱美丽的姑娘,但是帝尧将两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儿嫁给了舜,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爱好财富,但是舜富而至于占有整个天下,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喜欢尊贵,但舜尊贵而至于做了君主,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百姓拥戴、美女、财富和尊贵,都不足以消除舜的忧愁,只有父母的欢心,才能够消除舜的忧愁。

一般说来,人当幼小的时候,无不怀恋父母;当长大**,懂得喜欢美女的时候,便思念追求漂亮的姑娘;有了妻子,便迷恋妻室;做了官,便讨好君主,得不到君主的欢心,便内心焦虑不安;只有最孝顺的人,才终身怀恋父母。舜到了五十岁还怀恋父母,这难道还不是孝子吗?

万章问孟子:"《诗》云:'娶妻该如何,必先告父母。'信此言者,大概莫过于舜。舜不告而娶,这是为何?"

孟子答道:"告之则不得娶。男女婚配,乃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结果必将怨恨父母,故不告也。"

万章进一步追问:"帝尧以二女妻(qì)舜,不告舜之父母,是何道理?"

孟子答道:"尧亦知道,倘先告舜之父母,则嫁娶难成矣。"

舜的不幸遭遇尽人皆知。

一天,舜之父母打发舜去修缮谷仓,等舜登上了仓顶,继母撤掉了梯子,于此同时,其父瞽瞍放火烧那谷仓。幸而舜早有预料,靠两位贤妻所授之计逃离了火海,免遭一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狠毒的父母又命舜去淘井。有了上次火烧谷仓的教训,舜百倍提高警惕,他在井下打了一个拐洞,与另一口井相通连。不消说这是个秘密,其父母根本不知。一天,舜又悬绳而下,继续淘井,突然,头上的土铺天盖地般地压了下来,机敏的舜忙一个高窜进了拐洞内避难。新淘的井被舜之父母及异母弟象,一鼓作气填了个严严实实。他们认为这一下舜可遭了灭顶之灾,定在井下被压成了肉饼,除去了心头一恨,于是举家庆贺,欣喜若狂。象凶相毕露地说:"谋害舜全是我一人之功劳,牛羊分给父母,仓廪分给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dí)弓归我,二嫂要她们为我铺床叠被。"霸占两位漂亮的嫂子,是象处心积虑加害舜的主要目的,所以分配完毕之后,他便欲火中烧地奔向了舜的房间,欲图不轨。突然他愣住了,舜的房间里传出了激越的琴声,这琴声极耳熟,分明是舜所弹奏的。莫非我见鬼了?象徘徊不前,欲进不敢,欲罢不甘。迟疑了片刻,他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闯了进去,见舜正在对几弹琴,先是一怔,接着便故作热情地说道:"弟闻琴声而来,我好想念兄长呀!"那说话的神情很不自然,颇露惭愧之色。舜真诚地说:"我思念那些臣下与百姓,烦弟代我管理之!"

万章讲完了这段故事后问孟子:"难道舜不知道象欲杀害他吗?"

孟子说:"为何不知?象忧舜亦忧,象喜舜赤喜。"

万章又问:"那么,舜之喜是假装的吗?"

孟子也给万章讲了个历史故事,作为对他问题的答复:

从前有一个人,送给郑国子产一尾活鱼,子产命主管池塘的人畜养起来,那人却烹着吃了,回报说:"刚放到池塘里的时候,那鱼还半死不活的,一会儿则扬扬得意,摇头摆尾,突然逝去,不见踪影。"子产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管池塘的人出来说道:"谁说子产聪明,予既烹而食之,他还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讲完了这个颇有风趣的故事,孟子说:"君子可用合乎人情之方欺之,不可用违反常理之术骗之。象既已伪装敬爱兄长之状,舜则真诚相信而欣喜,哪里是伪装的呢?"

当尧之世,天下有四凶,舜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兜发配到崇山,把三苗之君逐之于三危,将鲧杀死于羽渊。惩处了这四大罪犯,天下便都归象了,因为舜讨伐了不仁者。象每天将谋杀舜作为他的工作,兄弟相煎,不仁之极,舜却以有庳(bì)之国来封他。有庳国的百姓有什么罪?同是恶人,对别人,就加以惩处;对弟弟,就封以国土,难道这竟是仁人之举吗?

万章向孟子请教这个问题,孟子说:"仁人对于其弟,有所忿怒,不藏之于心;有所怨恨,不畜之于胸,惟亲之爱之罢了。亲之,欲使其贵;爱之,欲使之富。将有庳封与象,正欲使其既富且贵也。身为天子,其弟却为匹夫,可谓亲爱吗?"

万章问道:"尧将天下授与舜,有此事吗?"

孟子答道:"不,天子不能将天下授与人。"

"那么,舜得天下,是谁授与的呢?"

"天与之。"

"天与之,是天谆谆告诫的吗?"

"不,天不开言,以行动与工作示之而已。"

"以行动与工作表示之,该如何解释呢?"

"天子能向上天推荐人,却不能强迫上天与之天下;正如诸侯能向天子推荐人,却不能强迫天子将诸侯之位给与他;大夫能向诸侯推荐人,却不能强迫诸侯将大夫之职与之。昔者尧荐舜于天,天授之;又荐舜于民,民亦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动与工作表示而已。"

"荐舜于天,天授之;荐舜于民,民亦受之,如何解释呢?"

"尧命舜主持祭祀,诸神都来享用,此天授之也;又令其治理天下,天下得治,百姓安居乐业,是民亦受之也。天授之,民受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授与人。舜相尧二十八年,尧崩,三年之丧毕,为使尧之子继天子位,舜避之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观者,不到尧之子处,而到舜处;讼狱者,不到尧之子处,而到舜处;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此天意也。于是舜才返回首都,践天子之位。倘舜居于尧之宫室,逼尧之子让位,是谓篡夺,非天授之。《太誓》曰:'百姓的眼睛即是天的眼腈,百姓的耳朵即是天的耳朵。'所言正是此意。"

这里,孟子将人民摆到了与天等同的位置,或者说民意即是天意,他们是决定天下命运的绝对权威。

到了禹,天下不传圣贤而传子孙。万章请教孟子,应该怎样看待这一问题,是否到了禹便道德衰微了呢?

孟子对此作了回答与分析:

究竟应该把天下授与谁,决定于天意,天要授与圣贤,便授与圣贤;天欲授与君之子,便授与君之子。昔者,舜将禹荐于天,十七年后舜崩,三年之丧毕,禹为要让位给舜之子,自己便躲到阳城去。可是天下百姓跟随禹,犹如当年尧崩之后,他们不跟随尧之子而跟随舜一样。禹将益推荐给天,七年后禹崩,三年之丧毕,益又为让位给禹的儿子,躲到了箕山之北。当时的朝觐者,诉讼者,都不到益那里去,而到禹之子启这里来;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他们说道:"启乃吾君之子也。"尧之子朱丹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而且舜之相尧,禹之相舜,经历的岁月久,施与人民的恩泽多。启和益则不同,启很贤明,能够认真地继承禹的传统。益之相禹,历时短,施与人民的恩泽少。舜、禹、益之间相距的时间长短,以及他们儿子的好坏,都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而竟这样做了的,这便是天意;没有人叫他来,而竟这样来了的,这便是命运。以一个普通百姓而竟得到天下者,其道德必像舜、禹一样,而且还需有天子的推荐,所以孔子虽是圣人,因无天子的推荐,便不能得天下。世代相传而有天下者,天欲废弃之,必像桀、纣一样残暴无德,故益、伊尹、周公等虽是圣人,因所逢之君不似桀、纣,便不能得天下。伊尹相汤定天下,汤崩,太丁未立而亡,外丙在位两年,仲壬在位四年,太丁之子太甲又继承了王位。太甲破坏了汤之法度,伊尹便流放他到桐邑,三年后太甲悔过,自怨自艾,在桐能以仁居心,唯义是从,完全能够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训,然后返回亳都做天子。周公之不能得天下,如益之在夏,伊尹之在商。孔子说过:"唐尧虞舜以天下让贤,夏、商、周三代却世代传于子孙,其道理一样。"

有人说,孔子在卫国住在卫灵所宠幸的宦官痈疽家里,在齐国,也住在宦官瘠环家里。万章对此颇为怀疑,请教孟子这是否事实。

孟子否定说,这不是事实,而是好事之徒捏造出来的。

孔子在卫国,住在颜雠(chóu)由家中。弥子瑕之妻与子路之妻是同胞姊妹。弥子瑕对子路说:"孔子居于我家,卫之卿相垂手可得也。"子路把这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一切皆由命定。"孔子依礼法而进退,能否得到官位,皆由命定。若孔子居于宦官痈疽与瘠环家中,便是无视礼义与命运了。孔子在鲁、卫不得意,又遇宋之司马桓(tuí)欲拦截而杀之,只好微服而过宋。这时候,孔子正处于极困难的境地,便居于司城贞子家中,做了陈侯周的臣子。观察在朝之臣,看其所招待的客人;观察外来之臣,看其所寄居的主人。孔子若真以痈疽、瘠环为主人,还怎么能算"孔子"呢?

有人说,百里奚以五张羊皮之价将自己卖给秦国养牲畜的人,替人家养牛,以此来干求秦穆公。万章问孟子:"此言可信否?"

孟子同样否定了这种说法,认为这是好事之徒编造出来的瞎话。

百里奚是虞国人。晋人用垂棘所产的美玉和屈地所产的良马向虞国借路,以攻打虢(guó)国。当时虞国的大臣宫之奇谏阻虞公,劝他不要答应;百里奚却不去劝阻。他知道虞公是不可劝阻的,因而离虞赴秦,这时年已七十。他竟不知道以饲牛之法干求穆公乃恶浊之举,能说是聪明吗?但他预知虞公不可谏而不谏,能说是不聪明吗?知虞公之将亡而先离去,不可谓不智也。当他在秦国被推举出来的时候,知穆公是大有为之君而相之,能说是不聪明吗?相秦而使穆公显于天下,传于后代,非贤者而能够如此吗?卖掉自己来成全其君,乡里之洁身自爱者都不肯干,反说贤者肯干吗?

万章向孟子请教交友之道。孟子说,不依仗自己年纪大,不依仗自己地位高,不依仗自己兄弟的富贵。交友,交其高尚品德,心目中不可存任何有所依仗的观念。孟献子富为百乘之家,他有乐正裘、牧仲等五位朋友,献子与之相交,不知自己富为百乘大夫。五位朋友若心中存有献子为阔大夫的观念,也就不会与之交友了。不仅百乘之大夫如此,小国之君亦有好友。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则以之为师;我对于颜班,则以之为友;至于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纵使大国之君,亦无不交友。晋平公之对于唐亥,唐亥令其入则入,令其坐则坐,令其食则食。哪怕是糙米菜汤,亦未曾不饱,因为这是唐亥之命,不敢不饱。不同他一起共官位,不同他一起治理政事,不同他一起享受俸禄,这只是一般知识分子尊敬贤者的态度,而不是王公尊贤所应有的态度。舜谒见尧,尧请他这位女婿住在另一处宫邸中,宴请之;舜有时也做东道,互为客人和主人,这是居天子高位与普通百姓交友的范例。位卑者敬位高者,叫做尊重贵人;位高者尊位卑者,叫做尊敬贤人。尊贵与敬贤,道理相同。

钢铁制造的机器也需要随时检修,定期保养,总那样昼夜不停地转动,逐渐磨损,终有一天是要报废的,更何况是人呢?孟子因劳成疾病倒了,开始是季肋部隐隐作疼,周身发低烧;继而是疼痛加剧,热度增高,饮食受阻,日渐消瘦。孟子的病情在急剧恶化,亲属和弟子们都在忙着料理后事。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好辩之辩 解诗之解|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33章 好辩之辩 解诗之解

"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

其实孟并未患病,更未昏迷不省人事,这不过是万章所施一计,以便夫子能够脱离这尴尬境地。

在昨天的宴席上,万章就识破了这位姓章的盐商是个口蜜腹剑的家伙,他的举止言行,无不表现出奸诈狡猾的本色,席终相邀,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未安好心肠。果不出万章所料,今天一迈进章府大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弥漫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气息,这气息迷离、恍惚,让人辨不出是香是臭,是芬芳是腥臊,但却令人憋闷、压抑、窒息、恶心。孟子素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这样污浊的气氛中宴饮,如何忍受得了,于是擅作主张,借着席间方便之机,导演了这出彭更谎报军情的小闹剧。

这一夜孟子如卧针毡,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脑海里翻腾着两天来耳闻目睹的一切,感慨万千

颜崇义的长子颜居州在邹为官,因与公主私通而被满门抄斩,从而家道衰败,亲戚去了,朋友远之,大家都在避嫌,因为弄不好是要受株连的。但孟子却不顾儿孙和弟子们的坚决反对,毅然去拜祭了颜崇义的坟墓。他想,倘无颜崇义之鼎力相助,慈母三迁便不能顺利进行;无颜崇义之慷慨解囊,自己赴鲁游学三年,便无经济来源;无颜崇义与众位先辈贤达之大力支持,创办子思书院便是一句空话。人有恩于我而终未能报,如今因怕风险竟不敢到其坟上去填一把新土,良心何在?仁义何在?岂不太自私了吗?孟子将这番道理讲给子孙和弟子们听,说服了大家。风险自然有的,但此乃仁义之举,料邹国国君也不敢将颇具贤名盛誉的孟子怎么样。况且犯罪的是颜居州,与其先父颜崇义无关。即使真的怪罪下来,孟子有理由与之辩出个是非曲直,水清镜明。

说也可怜,自打颜居州案发祸降之后,连其长眠于地下的列祖列宗都不得安生,原是苍松翠柏遮天蔽日的颜氏祖坟,被糟蹋得狼藉不堪。待孟子师徒来到这里的时候,一片荒凉,满目疮痍。树木被砍伐殆尽,幸存者也多有干无枝,有枝无叶,光秃秃的树枝上蹲满了乌鸦,像结着的累累黑色果实,呱呱地叫着,令人毛骨悚然。虽是深秋季节,但这里却热闹非常,拾草的,打柴的,放牛的,牧羊的,取土的,田猎的,人们出出进进,来来往往,忙个不迭。三五成群的牛羊走来迈去,安闲地啃着地上并不丰茂的枯草,不时地发出几声吼叫,颇有几分田园风光。那取土的最是卖力,或抡镐,或挥锨,或推车,或挑担,或马驮,或驴搬,仿佛大家正在争抢撕食一块肥肉。林间的坟茔多已残缺不全,有的被平去了一个顶,有的被挖了一个洞,有的中间掘成了一道沟,有的被劈去了一半,至于有多少被铲为平地,则谁也无法知晓。因挖土碍事,坟前的石桌、石鼎、石碑被掀得东倒西歪,横躺竖趄。见此情形,孟子心如刀绞,热血一阵阵上涌,胸中翻腾着层层激浪,多么巨大的变迁,多么炎凉的世态,连忠厚淳朴的农夫也这般趋炎附势

侥幸的是颜崇义的墓碑尚在,方不至于张冠李戴。但这坟茔业已踏为平地,需仔细辨认,方隐约可见其轮廓。拜谒祭祀之后,孟子下令儿孙和弟子们向农夫借来了筐篑畚箕,从远处取土重筑坟丘,直干到日落西山,鸟雀归巢兽归林,才勉强称心。他只能以此来寄托哀思,熨慰这纵横的心皱。

公孙将军的后人世代在鲁为官,等孟子流落归来时,已经是他的曾孙公孙衍持家治业了。儿孙们一改先祖遗风,建起了豪华的别墅府邸,高墙深宅,奴仆若云,绫罗绸缎缠身,珍馐美味果腹,尽享荣华,饱受富贵,将军当日克勤克俭的家风荡然无存,杳无踪影。公孙衍还算知情达理,当他明确了孟子师徒的来意之后,盛设午宴款待贵宾,酒宴之后,陪客人到先祖坟上祭扫。孟子虔诚地拜祭,一如既往,只是那祭文祝词不同,他特别强调了四基山狩猎和创办子思书院这两件事,读着读着不禁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最令孟子伤情的还是恩师司徒牛,他是在祭祀过雄健南将军之后,孤身一人来到这曾经生活过三年的深山密林中的,因为他早已有誓言在先:永远不暴露与司徒牛间的师生关系。五十四年前的那三间草舍早已不在,只有一堵败墙隐于嵩莱之中。孟子发疯似地冲向这堵败墙,艰难地分开没人的枯草,在墙下搜索寻觅,发现了老师的部分家具的残骸--一个铜勺头,一堆盆碗瓦片,一只破铜盆,等等。他继续寻觅,范围在不断扩大,包括老师在世时喜欢去的那些地方,试图找到老师的坟墓,但结果却大失所望。不知过了多久,孟子于草丛中发现了一节腿骨。由这腿骨推断,当司徒老师病重期间,卧床不起,无依无靠,有野兽袭来,先饱餐一顿,然后将余下的尸骨拖走。孟子怀抱这节腿骨放声痛哭,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蒙眬中他仿佛看到了恩师那佝偻可怜的身影,正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地耕耘,辛勤地饲养,颠簸着捕蝉;他不由得想起了在师生相处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司徒老师是怎样用心血浇灌自己,用乳汁哺育自己,他严父般的不肯丝毫苟且,慈母似的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孟子的心哭碎了,泪水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哭过之后,他硬是用十个手指头挖开了干硬的土地,将这节腿骨埋于其中,然后用衣襟兜土,筑成了一个小小的坟茔。他的衣襟磨破了,十指淋漓着鲜红的血迹

该拜的拜过了,该访的都访了,该祭的祭过了,孟子稍觉心安,于是静下心来,开始与万章、公孙丑等弟子着手阅读典籍,查阅文献,整理数十年来所记录的笔记和资料,做着著《孟子》的准备工作。这部书将记叙孟子一生的主要经历和活动,阐明他的基本主张和思想。

当孟子四处访亲拜友,祭祀已故尊长的时候,邹之国君曾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请孟子进宫,赴朝议事,都被孟子以"年老昏聩"为理由婉言谢绝了,从此不再关心过问政事。

一天,孟子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典籍,公都子于阅读中触景生情,突然问道:"世人皆称夫子好辩,请问原因何在?"

孟子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我难道真的好辩吗?我不得已呀!"

于是孟子向公都子倾诉了自己不得不辩的苦衷:

自有人类社会以来,天下一时太平,一时混乱。唐尧之世,洪水横流,到处泛滥,茫茫大地成了鱼鳖蛇龙欢腾的王国,人民无安身立锥之所--平原的百姓爬到树上,架木为巢;高原和山丘上的人们穴洞栖身。尧命禹治水,禹顺水之性,不与水争势。水势就下,高者凿而通之,卑者疏而宣之。怀抱之水,凿山成峡,导之入海。茫茫大地之水,疏之,宣之,导之,掘地成河,储之于地。先后掘九河,疏济、泗,导江、汉,治黄、淮。奔波在外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根除了水患,消灭了害人的鸷禽猛兽,百姓得以重返故里,重建家园,安居乐业。

尧舜逝世以后,圣人之道逐渐衰微,残暴之君不断出现,他们毁民宅以为深池,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们圈田占地以做园林,畜养珍禽异兽,供自己享乐奢侈之用。百姓失去了土地,无田可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背乡离井,四处流浪,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接踵而至,相继而兴,于是园林增加,深池变多,草泽扩大,禽兽繁衍。商纣王暴虐无道,视民若草芥,杀人如麻,天下大乱。周公辅佐武王伐纣,诛杀了暴君,继而伐奄国,逐飞廉,人不解甲,马不下鞍,先后消灭了五十余国,将狼虫虎豹、犀牛、大象统统赶到了远方,天下百姓无不兴高采烈,欣喜若狂。《尚书》上说:"文王的谋略多么英明,武王的功烈多么伟大,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后代,大家都正确而没有缺点。"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平盛世和仁义之道再次衰微,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重又抬头兴起,臣杀其君者,有之;子杀其父者,有之。孔子对此深为忧虑,著作了《春秋》这部伟大的史书。著作历史,褒善贬恶,本来是天子的职权,孔子却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他说:"了解我的,怕就在于《春秋》这部著作吧!责骂我的,也怕就在于《春秋》这部著作吧!"

自此以后,圣王不再出世,诸侯肆无忌惮,读书人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斥天下,蛊惑人心,直发展到天下的主张不属于杨朱,便属于墨翟。杨朱是唯我主义者,"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主张个人第一,以我为中心,这就否定了对君上的尽忠。墨翟则与杨朱相反,他主张兼爱,天下不分远近亲疏,一视同仁,这就否定了对父母的尽孝。目无君上,目无父母,无异于禽兽也。公明仪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这是当今社会的真实写照,此乃当权执政者率禽兽而食人也。杨朱、墨翟的学说不消灭,孔子的学说便无法兴起,无法发扬光大。荒谬的学说欺骗了百姓,阻塞了仁义之路,人与人之间则必强凌弱,暴凌寡,弱肉强食,相互残杀,这实际上就是率禽兽而食人。我因此而深为忧虑,挺身而出,捍卫古圣先贤之道,反对杨朱、墨翟之说,驳斥错误的言论,使发表荒谬言论者不得抬头。荒谬的学说既已产生,则必危害社会,危害政治。即使圣人再度兴起,也会同意我的这一见解。

从前大禹制服了洪水,天下方得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百姓才得安宁;孔子著作了《春秋》,乱臣贼子方有所畏惧。《诗经》上说过:"攻击戎狄,痛惩荆舒,就没有人敢抗拒我。"像杨朱、墨翟这样目无君上、目无父母的人,正是周公所要惩罚的。

最后孟子总结似的说:"我也欲正人心,息邪说,反偏激之行,斥荒唐之言,以继大禹、周公、孔子三圣之事业,岂善辩哉?我不能不辩呀。能以言反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听了夫子这番"善辩"之辩,公都子很感惭愧,大有无地自容之感。自己追随夫子数十年,但却并不了解夫子,至少是了解得不深,仿佛云雾中观庐山,隐隐约约,蒙蒙眬眬。今天夫子的一席话,犹似一阵狂风,吹散了云雾,公都子方识得庐山真面目。原来夫子的一生,时时处处以古圣先贤为光辉榜样,他考虑问题总是以天下国家、以百姓民众为出发点和着眼点。只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方会这样一生无私无畏。

在孟子看来,孔子所删编的《诗》与《书》,并非尽善尽美,尚有许多缺憾与不足,需要进一步加工编修,以述仲尼之意。当然,摆在他面前的主要任务是著作《孟子》一书。他要抓紧有生之年,组织带领弟子们完成这三部著作的修改与写作。为了既抓紧时间,力争在自己离世之前完稿,又能保证质量,不至于粗制滥造,贻误后人,孟子根据弟子们的特长作了科学的搭配与分工,三部书同时进行,他自己则负责策划、指导与答疑。

为了集中精力和时间著书立说,孟子极力排除干扰。尽管如此,他毕竟无法生活到真空里,仍有许多人找上门来询问请教,他们来自诸侯各国,不消说以邹、鲁为多,更以当地乡亲为多。大家将孟子视为一所规模巨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遇到了难题都跑到这里来翻阅查找自己所需要的资料,寻找自己问题的答案。孟子著书再忙,再累,总不忍心将这些满怀希望和冀盼的来客拒之门外,特别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齐国有一位读书人,跑来向孟子请教儒学上的问题,孟子给予满意的答复。交谈中涉及孟子在齐为卿,后来竟辞去十万钟俸禄不受,毅然回国。齐人表示对此不能理解,难道儒家就不爱富贵与权势吗?此人并告诉说,自孟子离去以后,齐宣王整日耳断头低,闷闷不乐,他后悔自己未到昼邑去挽留孟子,失去了一个天下难得的贤臣。听了齐人的这番议论和介绍,孟子泰然自若地说:"古之贤君乐于善言善行,因而忘记自己的富贵与权势;古之贤士何尝不是如此呢?愿行自己的路,忘记了他人的富贵与权势,因而王公不对其恭敬尽礼,便不能多次与之相见。相见的次数尚且不能多,更何况是要他作臣下呢?"

鲁国有一贵族,府上家丁奴仆甚多。他自问待下人不薄,衣食均优于其他豪门,但下人们却消极怠工,破坏器具,甚至逃跑。这位贵族不解其故,专程赶来向孟子讨教。孟子说:"对于人,养而不爱等于养猪,爱而不敬等于豢养狗马。你待下人不能恭敬挚爱,他们自然要与你离心离德。"

原来如此,鲁人恍然大悟而去。

燕国有一纨子弟,被誉为美男子。他很以此为自豪,整日身着华贵服饰,四处游逛,很显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但是人们却并不买他的账,或敬而远之,或嗤之以鼻,很少有跟他交朋友的,更不要说敬仰和崇拜了。这位美少年很感苦恼,找不出人们冷漠疏远他的原因,便不远千里迢迢赶来问孟子。孟子回答说:"形体与容貌,乃人之天赋,这种外表美需靠内在美来充实。惟圣人能如此,不愧天赋之美。汝应向圣人学习,以圣人为典范修养自己,充实自己,才不致成为令人鄙弃之绣花枕头。"

梁襄王暴虐无道。为了博一个忠君的美名,襄王之宠臣周霄,每每丧失原则,不顾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来奉迎襄王,以取悦之。尽管他终日辛劳,日理万机,但朝野上下却责骂他,诅咒他。周霄为此来向孟子讨教。孟子说:"天下清明,君子得志,道则得以施行;天下黑暗,君子守道,不惜以身殉道;予未闻牺牲道而迁就王侯者。"

有一楚国青年,跑来向孟子请教该如何修养自己。孟子回答得很简单:"不干那自己所不欲干之事,不要那自己所不想要之物。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邹国有一绅士,家门不幸,三年之内连丧四人--第一年慈母病故,家父续弦;第二年严父去世;第三年闹家务纠纷,弟弟杀死了继母,被处死。这位乡绅连遭不幸,被弄得焦头烂额,万般无奈,来找孟子。大约他将孟子看成了算命先生,能卜人吉凶。既然乡绅是来看命相的,孟子便顺其自然,索性也谈起命运来。他说:"世上事无一不是天命,但顺理而行,得受正命,故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尽力行道而死者,所受正命也;桎梏而死者,所受非正命也。"

孟子谈了些令人懵懂的天命理论,并没为绅士卜得未来的吉凶祸福,绅士大失所望,郁郁而去。

有一位地方官吏,自以为能行仁政,但却并未博得百姓赞誉与颂扬,他心灰意冷,怨百姓不知情,不识好歹,来向孟子诉委屈。孟子说:"五谷乃庄禾中之好品种,倘不成熟,反而不及米和稗子。仁,亦在于使其成熟罢了。"

听了孟子这简短含蓄、耐人寻味的话,这位地方官吏顿开茅塞,豁然开朗,千恩万谢而去。

有一中年汉子,其父为人所杀,县衙终未破案。汉子杀父之仇不得报,心中郁郁寡欢。他听说孟子知识渊博,最有谋略,便跑来请孟子帮他寻找杀父的仇人。孟子斥责道:"不仁无义之徒,何面目登吾门而求助!"

孟子的一句话说得中年汉子莫名其妙,反问道:"我欲为父报仇,何谓不仁无义?"

孟子追问道:"既欲为父报仇,为何竟杀生身之父呢?"

中年汉子更加懵懂了,他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被勾魂摄魄了一般。孟子见其可怜巴巴的样子,解释道:"杀人之父,人必杀其父;杀人之兄,人必杀其兄。这样一来,父兄虽然并非为自己所杀,但却相差无几。"

作贼者心虚,听了这话,中年汉子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孟子已经察觉他是杀人之父的罪犯,战兢兢地搪塞几句,然后抱头鼠窜了。

有人问孟子:"夫子为何这样头脑清醒,从不迷失方向呢?"

孟子回答说:"财利富足者,灾荒之年不困窘;道德高尚者,生逢乱世不迷惑。"

弟子们按照孟子的分工部署,分头积极准备,第一步是查典籍,翻资料,有疑难问题,随时向夫子请教。

高子在研究古代的音乐,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禹的音乐高于文王的音乐。孟子问道:"此结论有何根据?"

高子回答说:"禹传之钟,其钮欲绝。"

孟子反驳说:"这何足为证?城门下之车辙如此之深,因其时间长久,车马过的多,并非几匹马的力量所致。禹之钟钮欲绝,亦系历年深日久之故。"

公孙丑问道:"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告诉他,这是由于情势行不通的缘故。教育必依正理正道,教而无效,则难免要忿怒。父亲发了脾气,儿子会在心里说,你以正理正道教我,自己的行为却不合道理。这样一来,父子间因善求而相责,伤了感情,产生了隔阂,这是家庭中的不幸,所以古人易子而教。

充虞问道:"同为关卡,古今有何不同?"

孟子答道:"古之设关立卡,旨在抵御强暴;今之设立关卡,目的却在实行强暴。"

桃应问孔子师徒被困于陈、蔡的原因,孟子回答说:"因其未能结交两国之君臣。"

陈代问孟子,综观当今诸侯,无行仁政者,但他们却能够得国,且秦、齐、楚诸国势力很强,大有统一天下之势,这该如何解释呢?孟子答道:"不仁而得国者,自古有之;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一天,从齐国传来了盆成括被杀的消息,闻讯后孟门弟子无不惊诧。早在盆成括初到齐国为官的时候,孟子就料定他将不久于人世。夫子为何能够这样料事如神呢?弟子们带着这个问题去问孟子,孟子回答说:"此人虽很聪明,但却未知君子之大道,故予料定其必招致杀身之祸。"

曾子以孝称著于世,并著有《孝经》,但他自己吃炒肉末,却让其父曾皙吃软枣,这难道也能算作孝行吗?公孙丑带着这一问题去请教孟子,问道:"炒肉末与软枣,哪一种好吃?"

"自然是炒肉末比软枣好吃。"孟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公孙丑又问:"那么,曾子为何食炒肉末,而让其父食软枣呢?"

孟子答道:"炒肉末是大家都喜欢吃的,曾皙却喜欢食软枣。犹如父母之名当讳,姓却不讳,因姓系同氏所共有,名却为父母所专有。"

一天,咸丘蒙问孟子:"俗话说,道德最高者,君不能以之为臣,父不能以之为子。舜即如此,为天子后,尧率诸侯北面称臣,其父瞽瞍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容貌局促不安,孔子曰:'其时,天下岌岌乎危险得很呀!'不知此言当真否?"

孟子坚决否定道:"不!此非君子之言,乃齐东野人之语也。尧在世时,舜未曾做过天子。不过尧当年老之时,命舜摄天子政。《尚书?尧典》曰:'舜摄政后二十八载,帝尧驾崩,群臣如丧考妣,服丧三年,百姓停止娱乐。'孔子说过:'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又率天下诸侯为尧服三年之丧,这便是有二天子矣。"

咸丘蒙说:"舜不以尧为臣,吾已领受夫子教诲。《诗经》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围绕土地四周,莫非王臣。'舜既为天子,瞽瞍却并非其臣民,敢问夫子,是何道理?"

孟子冷冷一笑说:"《诗?北山》此语,非子所言之意,而是说,作者本人因勤劳于国事,以致不能奉养其父母双亲,因之牢骚说,既然天下事莫非王事,环绕土地四周莫非王臣,那么每一个臣民皆应为王事尽力,为何独我一人如此劳苦,竟至于不能奉养父母呢?"

接着孟子提出了他的一套解《诗》的方法,阐明了他的文学观,他对文学作品的认识。

《诗》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表达思想感情的方法不同于非文学作品,它要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包括夸张、比拟、隐喻、暗示、象征等手法来表达,因此对《诗》不能单从字面上去理解,不要拘泥于字面意思而误解了词句的意思,不要拘泥于词句而误解了诗的原意,而要用读者的切身体会去揣测诗人的本意。又如《诗?大雅?云汉》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两句,如果单从字面上解释,那就会认为周的人民都死绝了。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说如果大旱持续下去,周的人民便可能死绝,无一存留了。这是诗人的夸张之辞,用以表达他对持续干旱的忧惧。

孟子接着说:"孝子之极,莫超乎敬其双亲者,尊亲之极,莫大乎以天下养其父母者。瞽瞍为天子之父,可谓尊贵之极;舜以天下养之,可谓奉养之极。《诗》云:'永言孝道,孝道则为天下之法则。'此之谓也。《书》曰:'舜恭而敬之来见瞽瞍,态度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瞽瞍也因此顺理而行了。'这难道是父不能以之为子吗?"

公孙丑与万章、咸丘蒙一样,同是分工序《诗》的,一天他问孟子道:"高子说,《诗经》中的《小弁(pán)》篇乃小人所作,是吗?"

孟子反问道:"何以见得?"

公孙丑答道:"因其有怨恨之情!"

孟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解释道:"高老夫子讲《诗》,真太机械了。今有人于此,越人开弓而射之,他谈笑风生而道之,原因无他,因越人与之关系疏远。其兄开弓而射之,则涕泪交流而道之,原因无他,因兄弟乃手足之亲也。《小弁》之怨恨,乃热爱亲人之缘故。热爱亲人,仁也。高老夫子解《诗》,实在是太机械呀!"

公孙丑继续问道:"《凯风》劳为何无怨恨之情呢?"

孟子答道:"《凯风》,由其母之过小;《小弁》,因其父之过大。父母之过大而无怨,是愈加疏其亲也;父母之过小而怨,反而激怒自己。愈疏其亲为不孝,反而激怒自己亦不孝也。孔子曰:'舜乃至孝之人,五十岁尚且依恋其父母。'"

在整个序《诗》的过程中,万章发现公孙丑和咸丘蒙等同学对《诗》的理解总是不深不透,并时常片面,有错误,需要夫子时时予以订正,但他不知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何在,一次在与夫子交谈中提出了这个问题。孟子告诉万章,这是因为他们"颂其诗,读其书"而未"知其人",更未"论其世",孟子强调,读古书,必须与古人交朋友,否则必然像油花浮在水面上一样。他说:"一乡之优秀人物与一乡之优秀人物交友,一国之优秀人物与一国之优秀人物交友,天下之优秀人物与天下之优秀人物交友。认为与天下之优秀人物交友仍然不足,便又追论古人。诵其诗,研究其著作,不了解其为人,这能行吗?所以要讨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这便是追溯历史,与古人交友。"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天地不公 万民垂泪|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35章 天地不公 万民垂泪

"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孟子·万章下》"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孟子·万章上》

世界上的事,只有人们意想不到的,没有它不存在的。孟子的病体,谁都认为必将一蹶不振,然而经过诊治和调养,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公元前305年,当东风浩荡,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孟子的病症几乎完全消失,又可以兴致勃勃地投于工作了。弟子们尽最大可能控制他的工作量,不使他过于劳累,想方设法分担他的工作,分散他的精力,陪他聊天,逗他开心。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孟宅庭院内,绿柳托墙,红花闹春;孟门弟子群星拱月般地将夫子围于中间,说说笑笑,好不惬意,好不热闹。万章于说笑中提及当夫子病重期间,大家是怎样忧心如焚。孟子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前合后仰,笑过之后说道:"尔等请放心,为师近期不能死,因为著书的任务尚未完成呢"

孟子依然是那么开朗,那么健谈,那么乐观,依然是那么废寝忘食。然而他似乎颇有预感,认为眼前这突然病愈,大有回光返照之嫌,必须在这弥留之际,尽快完成三部书的修订和写作。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孟子不再被动地等弟子们提问,而是主动地指导点拨,分析可能存在的问题,未雨绸缪地大讲而特讲,唯恐自己突然离世,弟子们无法继续完成任务。

万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颇不近人情地加紧了提问和请教,师生间的问答继续着。

一日万章问道:"请问交际时该如何存心?"

孟子回答说:"应该存恭敬之心。"

万章问:"俗话说,'一再拒人馈赠,乃不恭之举。'这是为何?"

"尊贵者有所赐与,自己先想想:'所赠之物合于义,还是不合于义呢?'想后才接受,颇不恭敬,故不拒绝。"

"不明言拒绝,惟心中却之,心里说,'这是他掠夺百姓的不义之财呀',因而婉言谢绝,难道不可以吗?"

"以道与我交往,以礼与我接触,便是孔子,亦不会拒绝他人的馈赠。"

"今有一拦路抢劫的盗贼,也依规矩与我交往,依礼节向我馈赠,这赃物难道亦可接受吗?"

"自然不可!《尚书?康诰》曰:'杀人劫物,强横不畏死者,天下人无不切齿痛恨之。'此不待教而可诛者。夏、商、周三代相继此法而未改,如今抢劫、杀人者更多,怎么能够接受呢?"

"今之诸侯,其财物全是搜刮民脂民膏而来,与拦路抢劫之不义之财何异?假若他们依礼交际,君子便可接受,请问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汝以为有圣人兴起,对当今之诸侯,将一例看待,全部诛杀,还是先行教育,教而不改者然后诛杀呢?。非己所有而取之,谓之盗,这只是提到原则高度的话。孔子在鲁为官时,鲁人争夺猎物,他亦争夺猎物。争夺猎物犹可,况受人之赐呢?"

"那么,孔子为官,非为行道吗?"

"为着行道。"

"既为行道,为何又来争夺猎物呢?"

"孔子先以文书规定祭祀所需之祭器与祭品,不以四方之食供祭。所夺之猎物原为着祭祀,既不用来供祭,便无所用之,争夺猎物之风必将逐日衰灭。"

"孔子为何不辞官而走呢?"

"孔子为官,先试行之。试行的结果,其主张可行,而君主却不肯行,而后离去,故孔子不曾于同一朝廷停留整三载。孔子为官,有因可行道者,如鲁之季桓子;有因君主礼遇之,如卫灵公;有因国君养贤者,如卫孝公。"

问过交友与交际之道以后,万章又向孟子请教有关知识分子的问题,因为这些都是他编修《尚书》不可回避的问题。

一天,万章请教道:"读书人不像寓公那样依靠诸侯生活,是何道理?"

孟子回答说:"不敢如此。诸侯失其国,然后做寓公托于诸侯,礼也;士托于诸侯,非礼也。"

"君若馈之以粟,则接受否?"

"接受。"

"接受是何道理?"

"君主对于外国侨民,本有周济之责。"

"周济之则接受,赐与之则不接受,是何道理?"

"由于不敢接受之故。"

"不敢接受,又是何道理呢?"

"守门打更者皆有固定之职,故可接受上边之给养。无固定职业而接受上边赐与者,被认为是不恭敬的行为。"

"君馈之,则受之,不知可否经常如此。"

"鲁缪公对于子思,屡次问候,屡次馈以肉物,子思不悦,最后一次竟将来者逐出门去,自己北面稽首而拜曰:'今日方知君主视伋若狗马而畜养之。'大概缪公从此不再给子思送礼了。喜悦贤人,但却不能重用,又不能依礼供养,可谓悦贤吗?"

"请问夫子,国君怎样做,才算是以礼供养君子呢?"

"先以君命馈之,其必揖拜稽首而受。其后掌仓廪者常送谷米,掌庖厨者常送鱼肉,馈者不以君主旨意,受者亦勿需稽首。子思以为,为受一肉而屡屡礼拜,此非供养君子之法。尧之对于舜,使九子事之,二女妻之,且百官、牛羊、仓廪无不具备,供养舜于畎亩之中,然后举之居于高位,此乃王公尊贤之范例。"

"士不谒见诸侯,是何道理?"

"无职位者,居于城市曰市井之臣,居于乡间曰草莽之臣,皆庶民百姓也。百姓未送贽礼而为臣属者,不敢谒见诸侯,礼也。"

"庶民百姓,召唤其服役,则服役;君欲同其会晤,召之,却不前去谒见,何也?"

"服役,是应该的;往见,是不应该的。且君主为何欲同其会晤呢?"

"因其见多识广,因其品德高尚。"

"倘其果真见多识广,则当尊之以为师。天子不召师,何况是诸侯呢?若因其品德高洁,则吾未闻欲见贤者而召之也。鲁缪公多次往见子思,说道:'古之千乘之君若向士人交友,则何如?'子思不悦,说道:'古人之言,是说国君以士为师吧,难道是说同士交友吗?'千乘之君求与士,交友而不可得,何况是召唤呢?齐景公田猎,以旌①召虞人②,虞人不来,景公欲杀之。志士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于沟壑;勇士见义勇为,不怕掉脑袋。孔子曾赞扬这位虞人非己应受召之礼而不往也。" "请夫子略谈召人之礼。"

"召虞人用皮冠,召庶人用旃(zhān)③,召士用(qí)④,召大夫用旌。以召大夫之旌召庶人,庶人死不敢往;以召士人之而召庶人,庶人难道敢去吗?何况以召不贤者之礼召贤者呢?欲同贤者会晤,却不肯依规矩礼节行事,犹如请其进家而闭门塞户。义犹大路,礼似大门,惟君子能从此路行走,能由此门出入。《诗》云:'大道平如砥,直如矢,这是君子所行走的,小人所效法的。'"

"孔子听说有国君之命召唤,不等马车驾好便徒步前往。难道孔子错了吗?"

"孔子当时正在为官,有职务在身,鲁君以其所任之职召唤之。"

转眼来到了仲秋八月。这是个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金色的季节。这一年邹鲁大地上风调雨顺,处处五谷丰登,家家仓满廪盈,人人喜挂眉梢。正当千家喜气洋洋,万户欢欣鼓舞,同庆丰收,共抒喜悦的时候,从孟宅传出了更大的喜讯--孟子师徒序《诗》、《书》,作《孟子》胜利完稿。喜讯像一声春雷,响彻齐鲁上空,声震诸侯各国,惊动了诸子百家。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更有性急者,登孟门而索书稿,以先睹为快。中秋节的晚上,一轮大如伞盖的明月高悬中天,溶溶如水的月光亲吻着大地,给大地送来了光明与圣洁;抚慰着勤劳的人们,祝福千家安乐,万户团圆。孟宅庭院内,师生济济一堂,欢度佳节,共庆胜利。这里虽没有豪门深宅那样的珍馐美味,更没有王邸侯馆那样的歌舞升平,但这里有仁义,有纯洁,有挚爱,因而酒宴虽薄,却人人喝得尽兴,个个吃得香甜。孟子本来早已滴酒不沾了,特别是患病以来,更是视酒若毒。今天晚上的情况特殊,一是中秋佳节,阖家欢聚,师生团圆,这是八十五年来的第一次;二是序《诗》、《书》,作《孟子》均已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如愿以偿;三是身体业已康复,枯木逢春,因此他不仅要喝,而且还要尽量多喝几杯。孟子本来饮酒海量,为了著书立说,多年来他强迫自己将酒戒掉,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呀,如今一旦开戒,又有诸弟子纷纷相劝,饮酒数量可想而知。酒宴过后,师生乘兴或赏月,或谈天,或抚琴,或击筑,或唱歌,或吟诗,或跳舞,或载歌载舞。都是六十开外的老头子了,但却兴奋得蹦蹦跳跳,直闹腾到午夜方散。

为了对孟子著书成功表示祝贺,官吏乡绅们纷纷宴请,孟子应酬不暇。邹穆公不顾年老体迈,专程从峄山之阳赶来因利渠畔,向孟子道喜,并于因利渠畔设戏三天,以示举国欢庆。

九九艳阳天,秋高气爽,巧云如画;金菊向阳,黄花遍地,清香四溢,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这一年的节气早,九月上旬,粮入仓,草归垛。年景好,农民们心里踏实,一家老少来年衣食有着,可保温饱,有的还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三秋没有一夏忙,农民经过了春夏秋三季的辛勤忙碌,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松闲一点的季节,又逢好年成,囤子里有粮,腰包里有钱,如今有这样一个听戏娱乐的机会,人们怎么能不潮水般地涌向因利渠畔呢?休看这些普通的农民百姓,他们整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出门麦子谷,进家老婆孩,关心的是栏里的驴,圈里的猪,但对孟子却并不陌生,他们熟悉孟子所创办的子思书院,他们知道孟子的仁政主张对百姓有利,他们了解孟子奔波一生,为民请命,终不得志。现在孟子和他的弟子们又写出了三本书,尽管谁也不知道这书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它是在替百姓说话,对人民有利。既然如此,这样的庆祝活动,怎么能不参加呢?所以这四面八方奔腾的潮水便汇成了欢乐的海洋,因利渠畔从来不曾有过的欢乐的海洋。

不消说,在整个欢庆的日子里,孟子餐餐饮酒,天天赴宴。

事情糟就糟糕在这饮酒上。前次孟子患病,医生的处方在"忌口"一条中,强调绝对戒酒,戒酒不严,将一发而不可收拾,终将因此而丧命。可是他没有讲清楚,是在患病期间戒酒,还是终生戒酒,大家都认为,病已痊愈,早已停药,自然是可以开戒的了。不料弟子们的劝酒敬酒,亲朋们的宴请,国君举行庆典,全都是好心美意办了坏事,铸成了人类历史上的大错。

孟子的旧病复发了,而且在急剧恶化,重去请先前那位医生诊治,当他听说孟子已经大量饮酒时,拒绝了前来诊脉,并料定孟子的寿命顶多还有三个月,须抓紧准备后事。

孟子对自己的病体并不过于悲观。所谓乐观,并非断定自己的病体不久将会康复,而是三本书都已脱稿。他的使命业已完成,死亦可瞑目了。一个人当他走完了自己所应该走的路程,本就该止步休息了,他的心中十分坦然,异常欣慰。他命万章将三本书稿重审一遍,然后让弟子们分头抓紧誊抄,每个弟子人手三册。弟子们多已追随他一生,抛家舍业,别妻离子,四处奔波,八方流浪,凄凄惶惶,终无所获,就以此作为临别的馈赠吧。 万章在审稿时,擅自将夫子所亲撰之《孟轲》一书中的"孟轲",全都改成了"孟子",以寄托他对恩师的崇敬感戴之情。

孟子的病体每况愈下,肋下重又疼痛,腹胀,食欲不振,食量大减,四肢乏力,持续发烧,周身黄染,迅速消瘦。不出两月,竟至于腹大如鼓,呼吸困难,难以端坐和平卧,一阵阵恶心呕吐,所吐尽是殷红的血水,稠糊状的黏液,似痰,若脓,类血

最折磨孟子,使其难以忍受的还是腹疼,钝疼,钻疼,顶疼,绞疼,只疼得他额角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珠,浑身热汗淋漓。他紧咬着牙关,不哼一声,下唇被咬破,流淌着血水;脸一阵阵憋得血紫烂青。弟子们都劝他不要这样,哼出声来或许会稍微轻松一些。开始他使劲用手按着肋下,继而将枕头顶到肋下,但都无济于事。他将头使劲抵顶着墙壁,汗水顺着墙壁流淌,把那白石灰墙润湿了一大片。他用头去碰那梆硬的墙壁,额上碰起了一个个血疙瘩。渐渐的,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了,因为他心力衰竭,呼吸急促,浑身瘫软,无举臂之力,无昂首之气;他腹胀若牛,前不能合,后不能仰,翻身坐卧都需别人相助。他恶心得更加厉害,呕吐得更加频繁了,但他无力将那喉下的黏液咳上来,常常窒息,将头歪于枕边,血水和黏液顺着嘴角流淌

先后请过许多医生,服过不少药,均无任何效验。只有那镇疼汤略有缓解作用,待药力消逝,便疼痛如初,而且到了后来,那药已经喂灌不下去了,喝一碗,洒半碗。

弟子们轮番昼夜守候于夫子的病榻前,煎汤熬药,喂水喂饭,端屎接尿,服侍坐卧。孟子的痛苦,孟子的熬煎,弟子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间,他们多么想为夫子分担病疼,甚至替夫子去死呀,然而这又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只能在精神上苦受折磨,那滋味真比钝刀割头还要难以忍受。他们在骂天不公,在咒地不平,夫子一生主仁政,倡善行,尊民、重民、爱民,为民众利益而奔走呼号,如今竟让他患这样的病,受这样的罪,这难道是公平的吗?这难道就叫做"善有善报"吗?弟子们这样想着、咒着、骂着,一个个捶胸顿足,泪落霏霏。

孟子的神志一直十分清醒,思维依旧有条不紊。为了安慰弟子们,他常常依在弟子们为他特制的靠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上、额上滚动着涔涔的汗珠,坚持着和弟子们说长道短,有时还勉强地微笑着,逗几句趣话。不是健康人安慰病人,而是垂危的夫子在安慰弟子们,这是怎样博大的胸怀,坚强的意志啊!

一天,弟子们又于孟子的病榻前垂泪不止,孟子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责怪道:"汝辈为何总这样悲伤呢?生老病死乃不可抗拒之自然规律,愚师已活至八十有五,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虽不得见仁政之理想变为现实,但有《孟子》一书留存于世,有众高足继承仁政事业,为之奋斗,我死而无憾矣!"

说完,孟子闭上了双眼,喘息了片刻,又十分吃力地启开眼皮,半天才说道:"久未闻公孙丑之琴音与万章之歌声,何不弹一曲,歌一首,驱逐这满室悲哀呢?"

公孙丑奉命速调琴弦,万章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于是一个弹琴伴奏,一个引吭高歌地唱了起来。歌曰:

天浑浑兮地噩噩,天地混沌兮世混浊。
豺狼当道兮横行不义,抢男霸女兮无恶不做。
苛捐重赋兮花天酒地,敲骨吸髓兮纵情淫乐。
衣食无着兮百姓流浪,啼饥号寒兮万户悲歌。
卖儿鬻女兮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兮弃尸沟壑。
烽火遍地兮诸侯称霸,南征北战兮你争我夺。
夫妻离散兮情牵魂系,兄弟不见兮死还革裹。
千顷荒芜兮蒿莱丛生,万村萧疏兮雉梁狐窝。
杀人盈城兮白骨纵横,横尸遍地兮血染山河。
茫茫雾海兮灯塔一座,我师子舆兮姓孟名轲。
师承仲尼兮专崇儒家,广育英才兮齐家治国。
力倡仁政兮圣善为本,贵民轻君兮百姓被泽。
制民之产兮耕者有田,取民有制兮税轻赋薄。
尊贤使能兮俊杰在位,卑疏逾越兮惟才是择。
吊民代罪兮解民倒悬,鞭挞霸道兮救民水火。
奔走呼号兮奋斗终生,不逢知遇兮路途坎坷。
冀望未来兮老而发愤,废寝忘食兮著书立说。
圣贤君子兮患此恶疾,饱受煎熬兮苦受折磨。
天不公兮地不平,惩善奖恶兮居心险恶。
苍天啊!你让百姓心寒冷,
若不是万民供奉你,你不过是蒸汽一片兮云几朵。

众弟子合唱:

云雾蒸汽兮障眼目,谁还再郊天拜祭兮敬日月!

万章接着唱道:

大地啊!你让百姓多失望,
若不是万民敬仰你,你不过是黄土几兮山几座。

众弟子合唱:

几黄土兮几座山,谁还再美酒牺牲兮祭山河!

琴声和歌声停止了,孟子欲借琴声和歌声驱逐悲哀气氛的目的并未达到,室内的空气依然异常沉闷,弟子们有的在抽泣,有的在摩拳擦掌,有的在咬牙切齿。惟有孟子很平静,他静静地依在靠榻上,微闭双眼,仿佛痛苦突然消失,病魔不再残酷地折磨着他,他正在甜甜地进入梦乡。是的,此刻孟子心里很欣慰,甚至有些陶醉和幸福。一个人从这世上匆匆走过,他的脚步将到尽头,回首往事,有谁能博得世人的承认、肯定和理解呢?孟子现在是博得了,至少他的弟子们对他是这样,这已经足够了,因而他感到十分欣喜,无限快慰。

孟门弟子没有错,自然、造化,或者说是上天,确实是个可诅咒的家伙,人活在世上,为家庭,为儿孙,为社会,为人类,辛劳奔波一生,到头来却要让疾病折磨而死,这是多么残酷和不公平啊!

孟子患病期间,齐、宋、鲁、滕、梁、任诸国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多有来探望者,邹国自然更不消说,大家顾及孟子的病体,均不做过多的打扰,来客由万章和公孙丑等人应酬接待。

俗话说,伏天的雨大,冬天的雪多,入冬以来,铅灰色的天空一直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山河隐形,鸟兽绝迹,整个邹鲁大地堆银铺玉,一片洁白。"瑞雪兆丰年",往年望着这飘飘的鹅毛大雪,因利渠畔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滋得心中流油。今年不同以往,这堆山成岭的积雪仿佛压在他们的胸口上,既寒彻肌骨,又窒息憋闷,因为他们所尊崇的孟子的疾病随着这飘飘落雪日趋严重,进入冬月,则已病入膏肓,骨瘦如柴了。

邹之人民也像中原各国一样,一进入冬月,便开始忙着筹办冬至庆典了,特别是遇到丰收年景,则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杀猪宰羊,置办牺牲,以祭祀祖宗;买新衣,做新帽,以便打扮得楚楚一新,相互庆贺;买糕点,购果蔬,以便相互馈赠致送,礼尚往来。因为"冬"为终意,此时万物终成,一年即将结束,为庆贺一年平平安安地度过,官府与官府之间,官吏与官吏之间,绅衿之间,百姓之间,均于冬至日举行隆重的庆典,故有"冬节大似年"的谚语。"长到夏至短到冬",是说从这一天开始,白天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这一天开始数"九",天渐渐寒冷起来,从一九到六九立春,到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河里没捞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在这一天里,人们绘制《消寒图》,祭祀祖先。因此,冬至这是个很值得张灯结彩隆重庆祝的节日。可是周赧(nǎn)王十年的冬至前夕,邹国百姓,特别是因利渠畔的乡亲们,心是灰的,意是冷的,耳是断的,头是低的,脑袋是耷拉的,谁也没有心思筹备冬至庆典,大家都在为孟子的安危担忧。

常与孟子相伴的弟子们并不觉得孟子的形象有什么异样,多日不见的亲友们来探望则触目惊心,浑身汗然。高大的躯体瘦骨嶙峋,颈项细而长,只剩下了三根青筋,这青筋已经挑不起那硕大的头颅。脸面更是不堪入目,令人心寒--眼凹陷,嘴瘪谷,下巴刀削,颧骨高突。四肢干瘦如柴,粗糙的黄皮紧贴在骨头上。腹部愈胀愈大,随时都有迸裂的危险。腹部以上喘成了鸡胸,肋骨高高突出,在大幅度地起伏着。他仰卧于靠榻之上,倘掀开衾被一看,简直就是一只冬季里的螳螂。可诅咒的上帝呀,你是多么昏庸,多么混账,这难道是一个善性善行,一心只为着天下和百姓的人所应得的惩罚和报应吗?

痛苦和折磨改变了孟子的性格,一向和蔼可亲、慈祥温厚的老人,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他一会风风火火地将亲属和弟子们都召到他的卧室,但大家既来之后,他却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会又挥手急令众人离去,仿佛大家在这里尽惹他心烦,或者碍手碍脚碍事似的。稍不顺心,他便怒火中烧,眉宇间拧成一个大疙瘩,若不是身神衰竭到无启唇之力,他会破口大骂,暴跳如雷。心中不悦,但却说不清道不明,弄得服侍的人摸不着头脑,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冬月十四日晚,孟子一夜没有怎么折腾,静静地仰卧着,喘气很滋润,看样子并无任何痛苦,睡得既香且甜。五更醒来,好像一个人疲劳过度,美美地睡了一夜,歇过乏来,顿感精神振奋。他微笑着,似乎脸上泛着红润,急令万章和公孙丑将他扶起,询问今天是冬月十几,雪停了没有。当万章告诉他今天是冬月十五,外边的雪正愈下愈大时,他喘了一口舒畅的气,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冬月十五日,今天是冬至节雪愈下愈大,明年将又是一个丰收年,百姓有福呀"

这天早餐,万章喂了孟子一点饭食,夫子许久没有吃这么多饭了。

早饭后,孟子一方面命万章将给他做的送老衣服穿到身上,看合身可体不?一方面令公孙丑将所有的亲属和弟子都找来,他要告诉大家,从此不必为他的病担忧,他已经好了,今晚就能下地参加冬至庆典,拜祭祖宗。

孟子穿戴已毕,亲人和弟子们也到齐了。他和蔼地微笑着,以亲切的目光扫视着室内的每一个人,仿佛在看许多陌生的面孔。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大家呆呆傻笑,半天过后,他命陈臻将他的七弦琴取来,他要弹奏一曲,庆贺冬至佳节。

七弦琴取来了,置于他的面前。他调准了音,先习惯地"铮铮"地弹了两声,说了一句"许久不弹,荒疏得很",接着便全神贯注地弹奏起来,于是室内回荡着悠扬的琴声。这琴声似高山清泉,顺流而下,活泼酣畅,跳荡飞扬;这琴声若画笔,给满室的人描绘了一幅和风细雨、鸟语花香、鸡鸣犬吠、男耕女织、尊老爱幼、怡然恬静的田园风光和太平盛世图景。啊,这不就是夫子那仁政的理想吗?这是他自己心迹的表述,是对弟子们的谆谆叮嘱,是对未来寄托的殷切希望!他不仅在弹,而且弹到激动处还摆头晃脑地唱,歌曰:

南风之董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突然,琴弦"嘣"地一声断了一根,琴声、歌声同时戛然而止,接着便是"砰"地一声震响,七弦琴滑落于地,摔成了两半。再看孟子,他平身依榻,仰脸朝上,两手垂落,双眼紧闭,泰然自若地溘然长逝了!

公元前305年十一月十五日,殒落了一颗巨星,中国历史上继孔子之后的又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学大师孟轲与世长辞了,享年八十五岁。

亲属和弟子们一起扑向孟子,放声恸哭!

噩耗随着呼啸的朔风和漫天飞雪迅速传遍了神州大地,老幼共泣,妇孺眼红,声摧五岳,泪洒九江,寰宇尽哀。

孟子丧礼隆重的程度不亚于孔子,但性质有所不同。孔子丧礼期间,吊唁者、送殡者以社会上层为多,如鲁哀公,各国卿相大臣,王孙贵族等。孟子的葬礼固然也有达官贵人,如齐宣王、魏襄王、鲁平公、宋偃王等均派使臣前来吊孝,但更多的却是社会贤达、士人和平民百姓,而且所来之平民百姓无不身着孝服,如丧考妣,人人泪如瀑流,个个嗓子沙哑。

殡葬这天,雪更大,风更狂,天地浑然皆白,不用说,这是天地山川都在为孟子穿孝送葬。从因利渠畔到四基山西麓孟子的墓地,在漫漫二十五里的雪地上,跪满了来自中原各国的平民百姓,他们有的披麻戴孝,有的箪食壶浆,有的秉烛燔柴,有的抬着牺牲牛羊,有的一步一跪首,有的膝行而前俱都哭天号地,悲恸欲绝,悲声阵阵,直上重霄,盖过了九天风雪

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风扬积雪击面,弄得人们头难抬,眼难睁。风愈刮愈大,愈旋愈广,旋风中的人们被刮得踉踉跄跄,趔趔趄趄,东摇西晃,站立不稳。旋风卷起了一根庞大的雪柱,盘旋上升,顶天立地,蒙眬昏暗,灵柩无法前进

大家知道,这是万民垂泪,感天地,泣鬼神,天地鬼神同悲的结果--苍天悲,雪纷飞,飞雪搅天云低垂;大地悲,穿孝衣,高山披雪白巍巍;大海悲,浪涛醉,前浪奔后浪追;苍生悲,处处泪,肝肠寸断魂魄飞

说也奇怪,旋风过后,飞雪骤停,云破天裂,一缕灿烂的阳光从密云的罅隙中透过来,射向大地,照着孟子的灵柩,照着仪仗执事,照着数以千计送葬的人们,踏着晶莹耀眼的白雪趋向四基山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