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 水浒传
  • 第1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 第1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水浒传第1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诗曰:
    千古幽扁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
    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
    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
    高俅奸佞虽堪恨,洪信从今酿祸胎。

      话说当时住持真人对洪太尉说道:"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碑,凿着龙章凤篆天符,镇住在此。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他日必为后患。"洪太尉听罢,浑身冷汗,捉颤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内修整殿宇,竖立石碑,不在话下。

      再说洪太尉在路上分付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见责。于路无话,星夜回至就师。进得汴梁城,闻人所说: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天师辞朝,乘鹤驾云,自回龙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见了天子,奏说:"天师乘鹤驾云,先到京师。臣等驿站而来,才得到此。"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亦不在话下。

      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无有太子,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太祖皇帝的孙,立帝号曰英宗。在位四年,传们与太子神宗天子。在位一十八年,传们与太子哲宗皇帝登基。那时天下尽皆太平,四方无事


      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球。

      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球。

      后来发迹,便将气球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

      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在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送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

      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

      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竟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一封书。

      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着遮着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破落户,没信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一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

      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

      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迳到学士府内。

      门吏转报。

      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

      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个人情,他去驸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欢喜这样的人。"

      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

      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

      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

      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

      忽一日,小王都太尉庆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

      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

      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

      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

      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

      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

      端王又谢了。

      两个依旧入席。

      饮宴至暮,尽醉方散。

      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靶子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

      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着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

      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

      没多时,院公出来问道:"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

      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你自过去。"

      高俅道:"相烦引进。"

      院公引到庭门。

      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条;把绣龙袍前襟拽起扎揣在条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踢气球。

      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侯。

      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

      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

      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

      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

      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真如此挂心?"

      高俅取出书呈进上。

      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

      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你唤做甚么?"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高俅,胡乱踢得几脚。"

      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

      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

      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

      高俅再拜道:"怎敢。"

      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

      才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球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

      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马,入宫来见了端王。

      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

      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

      端王欢喜,执杯相谢。

      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宫中宿食。

      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

      未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要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

      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

      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

      高俅得做太尉,拣选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

      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

      高殿帅一一点过,於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

      --不曾入衙门管事。

      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

      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病在家,见有患病状在官,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

      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

      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

      王进禀道:"小人便是。"

      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

      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

      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不敢不来。"

      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

      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

      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我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

      母子二人抱头而哭。

      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

      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

      当下母子二人商议定了。

      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须走不脱。"

      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

      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

      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

      王进道:"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

      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

      当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

      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

      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

      挑了担儿,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已牌,也不见来。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只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

      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

      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老娘。

      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

      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

      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

      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

      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在路一月有馀,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母子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着了!"

      母子二人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

      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

      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

      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

      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

      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

      王进又道:"大哥方便。"

      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

      王进请娘下了马。

      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

      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条,足穿熟皮靴。

      王进见了便拜。

      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

      王进母子两个叙礼罢,都坐定。

      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

      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因为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

      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

      --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

      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

      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

      王进起身谢道:"小人母子无故相扰,此恩难报。"

      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

      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母子到客房里安歇。

      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

      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

      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

      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

      太公自回里面去了。

      王进母子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

      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

      太公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

      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

      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

      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

      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痛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

      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

      自此,王进母子二人在太公庄上。

      服药,住了五七日。

      觉道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

      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

      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

      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

      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

      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

      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

      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

      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

      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

      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

      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嬴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

      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

      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

      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

      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

      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

      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亦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恕无礼。"

      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迳奔王进。

      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

      那后生轮着棒又赶入来。

      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

      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

      王进却不打下来,对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

      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

      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直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

      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

      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

      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好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抟搏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母子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奔,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

      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

      那后生又拜了王进。

      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了这身花绣,肩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在庄上。

      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那十八般武艺?

    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

    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

      话说这史进第六日在庄上管待王教头母子二人,指教武艺。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

      前后得半年之上,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从新学得十分学得精熟。

      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

      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

      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

      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只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恐教贤弟亦遭缧绁之厄,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席筵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

      次日,史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母子二人相辞史太公。

      史进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

      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

      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

      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母子二人自取关西路上去了。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

      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射弓走马。

      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患病证,数日不起。

      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

      呜呼哀哉,太公殁了。

      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y中T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

      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

      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

      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提个交床坐在打麦场柳阴树下乘凉。

      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

      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

      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

      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兔李吉。

      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是来相脚头!"

      李吉向前声诺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邱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

      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

      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罗,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拿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

      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

      李苦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村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罗噪。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果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

      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

      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

      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频刀马,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

      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

      当日,朱武当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

      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

      杨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

      陈达道:"兄弟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

      杨春道:"哥哥,不可小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

      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乌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罗:"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先去打史家庄,后取豹阴县!"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

      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罗,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

      史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

      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

      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

      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及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将小喽罗摆开。

      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里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

      小喽罗趁势便呐喊。

      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

      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弥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道:"胡说!俺家现当里正,正要拿你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於我。"

      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

      陈达道:"好汉,叫我问谁?"

      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

      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

      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

      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

      两个交马,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闪,陈达和枪撷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

      史进叫庄客把陈达绑了。

      众人把小喽罗一赶都走了。

      史进回到庄上,把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

      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

      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罗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

      朱武问其缘故。

      小喽罗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

      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

      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并,如何?"

      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并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

      杨春问道:"如何苦计?"

      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

      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

      一面打起梆子。

      众人早都到来。

      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四行眼泪。

      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

      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

      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迳就死。

      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

      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

      "史进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

      史进三四五次叫起来。

      他两个那里肯起来。

      "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

      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解官请赏。"

      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

      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

      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

      酒至数杯,少添春色。

      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

      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非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大郎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卑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罗送去史家庄上,当夜敲门。

      庄客报知,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罗:"有甚话说?"

      小喽罗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使进献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

      取出金子递与。

      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

      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

      又过半月馀,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庄上。

      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绵,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送去。

      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一个得力的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

      小喽罗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

      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同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

      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

      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只一日。

      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

      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带一封请书直至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

      王四驰书迳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

      朱武看了大喜。

      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

      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罗,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

      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打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只见王四搭里出银子来。

      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是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

      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字。

      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勾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豹阴县里现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邱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

      银子并书都拿去了,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得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在莎草上。

      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来;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

      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

      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乃,因此回来迟了。"

      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

      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时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你"赛伯当!"真个了得!"

      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

      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

      是日晴明得好。

      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

      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罗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迳来到史家庄上。

      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

      庄内己安排下筵宴。

      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

      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

      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言。

      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

      喝叫庄客:"不要开门!"

      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

      史进及三个头领只管叫苦。

      外面火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寸,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

      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并三个头领,怎地教史进先杀了一二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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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回、宋公明神聚蓼儿,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 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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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120回、宋公明神聚蓼儿,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水浒传第120回:宋公明神聚蓼儿,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话说宋江衣锦还乡,还至东京,与众弟兄相会,令其各人收拾行装,前往任所。当有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坐间闲话。只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授衮州都统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实为万幸。"宋江道:"贤弟何故行此念头?"戴宗道:"是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片善心。"宋江道:"贤弟生身,既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岳府灵聪。"自此相别之后,戴宗纳还了官诰,去到泰安州岳庙里,陪堂出家,每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诚无忽。后数月,一夕无恙,请众道伴相辞作别,大笑而终。后来在岳庙里累次显灵,州人庙祝,随塑戴宗神像于庙里,胎骨是他真身。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辞别宋江,已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未及数月,被大将王禀、赵谭怀挟帮源洞辱骂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不良,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童贯把此事达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圣旨,行移公文到彼处,追夺阮小七本身的官诰,复为庶民。阮小七见了,心中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后来寿至六十而亡。且说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廷追夺了阮小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学他造反,罚为庶反,寻思:"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们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诰命,岂不受辱?不如自识时务,免受玷辱。"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任用,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忽然一日,无疾而终。李应受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能为官,申达省院,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后与杜兴一处作富豪,俱得善终。关胜在北京大名府总管兵马,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因大醉,失脚落马,得病身亡。呼延灼受御营指挥使,每日随驾操备。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至淮西,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花荣带同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自来单身,只带了随行安童,去武胜军到任。李逵亦是独自带了两个仆从,自来润州到任。话说为何只说这三个到任,别的都说了绝后结果?为这七员正将,都不见着,先说了结果。后这五员正将,宋江、卢俊义、花荣、吴用、李逵还有会处,以此未说绝了,结果下来便见。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各各令其赴任去讫。殁于王事者,止将家眷人口,关给与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便。再有现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员,除兄弟宋清还乡为农外,杜兴已自跟随李应还乡去了;黄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官,回登云山去了;蔡庆跟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饮马川,受职求闲去了;蒋敬思念故乡,愿回潭州为民;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中,复为良民;凌振炮手非凡,仍受火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作门馆先生;乐和在驸马王都尉府中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不在话下。且说宋江自与卢俊义分别之后,各自前去赴任。卢俊义亦无家眷,带了数个随行伴当,自望庐州去了。宋江谢恩辞朝,别了省院诸官,带同几个家人仆从,前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别,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话下。且说宋朝原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此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当有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戬,因见天子重礼厚赐宋江等这伙将校,心内好生不然。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之臣,受朝廷这等恩赐,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戬道:"我有一计,先对付了卢俊义,便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人十分英勇,若先对付了宋江,他若得知,必变了事,倒惹出一场不好。"高俅道:"愿闻你的妙计如何。"杨戬道:"排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呈去太师府启奏,和这蔡太师都瞒了。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定夺,却令人赚他来京师。待上皇赐御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银,却坠了那人腰肾,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与他下了慢药,只消半月之间,以定没救。"高俅道:"此计大妙!"有诗堪笑: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报,男作俳优女作倡。

        两个贼臣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枢密院首告卢安抚,在庐州即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结连安抚宋江,通情起义。枢密院却是童贯,亦与宋江等有仇,当即收了原告状子,迳呈来太师府启奏。蔡京见了申文,便会官计议。此时高俅、杨戬俱各在彼,四个奸臣,定了计策,引领原告人,入内启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卢俊义征讨四方虏寇,掌握十万兵权,尚且不生歹念。今已去邪归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亏负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诈,未审虚的,难以准信。"当有高俅、杨戬在旁奏道:"圣上道理虽然,人心难忖。想必是卢俊义嫌官卑职小,不满其心,复怀反意,不幸被人知觉。"上皇曰:"可唤来寡人亲问,自取实招。"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必致走透,深为未便,今后难以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言抚谕之,窥其虚实动静。若无,不必究问,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上皇准奏,随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迳往庐州,宣取卢俊义还朝,有委用的事。天使奉命来到庐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直至州衙,开读已罢。话休絮烦。卢俊义听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离了庐州,一齐上了铺马来京。于路无话,早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时有太师蔡京、枢密院童贯、太尉高俅、杨戬,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拜舞已罢,天子道:"寡人欲见卿一面。"又问:"庐州可容身否?"卢俊义再拜奏道:"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上皇又问了些闲话,俄延至午,尚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此时高俅、杨戬已把水银暗地着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赐与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食。上皇抚谕道:"卿去庐州,务要尽心,安养军士,勿生非意。"卢俊义顿首谢恩,出朝回还庐州,全然不知四个贼臣设计相害。高俅、杨戬相谓曰:"此后大事定矣!"再说卢俊义是夜便回庐州来,觉道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乘马,坐船回来。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自然生出事来。其夜因醉,要立在船头上消遣,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而死。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从人打捞起首,具棺譎殡于泗州高原深处。本州官员动文书申覆省院,不在话下。

        且说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计较定了,将泗州申达文书,早朝奏闻天子说:"泗州申覆卢安抚行至淮河,因酒醉坠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今卢俊义已死,只恐宋江心内设疑,别生他事。乞陛下圣鉴,可差天使,御酒往楚州赏赐,以安其心。"上皇沈吟良久,欲道不准,未知其心,意欲准行,诚恐有弊。上皇无奈,终被奸臣谗佞所惑,片口张舌,花言巧语,缓里取事,无不纳受。遂降御酒二樽,差天使一人,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见得这使臣亦是高俅、杨戬二贼手下心腹之辈,天数只注宋公明合当命尽,不期被这奸臣们将御酒内放了慢药在里面,却教天使擎了,迳往楚州来。

        且说宋公明自从到楚州为安抚,兼管总领兵马。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敬之如父母,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宋江公事之暇,时常出郭游玩。原来楚州南门外,有个去处,地名唤做蓼儿。其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丽,松柏森然,甚有风水。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环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陂阶台砌。四围港汊,前后湖荡,俨然是梁山泊水浒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于此处,堪为阴宅。但若身闲,常去游玩,乐情消遣。"

        话休絮烦。自此宋江到任以来,将及半载,时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听得朝廷降赐御酒到来,与众出郭迎接。入到公廨,开读圣旨已罢,天使捧过御酒,教宋安抚饮毕。宋江亦将御酒回劝天使,天使推称自来不会饮酒。御酒宴罢,天使回京。宋江备礼,馈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从人打听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现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且说李逵自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得宋江差人到来有请,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干人下了船,直到楚州,迳入州治,拜见宋江罢。宋江道:"兄弟,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吴用军师,武胜军又远,花知寨在应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润州镇江较近,特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甚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现成杯盘,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计较。"原来那接风酒内,已下了慢药。当夜李逵饮酒了,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堕泪如雨。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沈重。当时泪,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身死。李逵临死之时,嘱咐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譎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再说宋江自从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临危,嘱咐从人亲随之辈:"可依我言,将我灵柩,安葬此间南门外蓼儿高原深处,必报你众人之德。乞依我嘱!"言讫而逝。宋江从人置备棺譎,依礼殡葬。楚州官吏听从其言,不负遗嘱,当与亲随人从、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灵柩,葬于蓼儿。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来,葬于宋江墓侧,不在话下。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回来,报说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郓城,不能前来津送。后又闻说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看视坟茔,修完备,回覆宋清,不在话下。

        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军师吴用,自到任之后,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说道:"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负了天子。今朝廷赐饮药酒,我死无辜。身亡之后,现已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深处。军师若想旧日之交情,可到坟茔,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问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迳往楚州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前至楚州,果然宋江已死,只闻彼处人民无不嗟叹。吴用安排祭仪,直至南门外蓼儿,寻到坟茔,置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余载,皆赖兄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船上飞奔到于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学究便问道:"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得知宋兄已丧?"花荣道:"兄弟自从分散到任之后,无日身心得安,常想念众兄之情。因夜得一异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来,扯住小弟,诉说朝廷赐饮药酒鸩死,现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高原之上。兄弟如不弃旧,可到坟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掷了家间,不避驱驰,星夜到此。"吴用道:"我得异梦,亦是如此,与贤弟无异,因此而来。今得贤弟到此最好,吴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交情难报,正欲就此处自缢而死,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身后之事,托与贤弟。"花荣道:"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从,亦与仁兄同归一处。"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有诗为证:

      红蓼中托梦长,花荣吴用各悲伤。
      一腔义血元同有,岂忍田横独丧亡?

        吴用道:"我指望贤弟看见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事?"花荣道:"小弟寻思宋兄长仁义难舍,思念难忘。我等在梁山泊时,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勋。今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必归坟矣!"吴用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已单身,又无家眷,死却何妨?你今现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道:"此事无妨,自有囊箧足以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船上从人久等,不见本官出来,都到坟前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譎,葬于蓼儿宋江墓侧,宛然东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义两全,建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且不说宋江在蓼儿累累显灵,所求立应。却说道君皇帝,在东京内院,自从赐御酒与宋江之后,圣意累累设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只挂念于怀。每日被高俅、杨戬议论奢华受用所惑,只要闭塞贤路,谋害忠良。忽然一日,上皇在内宫闲玩,猛然思想起李师师,就从地道中,和两个小黄门,迳来到他后园中,拽动铃索。李师师慌忙迎接圣驾,到于卧房内坐定。上皇便叫前后关闭了门户。李师师盛妆向前起居已罢,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现令神医安道全看治,有数十日不曾来与爱卿相会,思慕之甚!今一见卿,朕怀不胜悦乐!"李师师奏道:"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房内铺设酒肴,与上皇饮酌取乐。才饮过数杯,只见上皇神思困倦。点的灯烛荧煌,忽然就房里起一阵冷风,上皇见个穿黄衫的立在面前。上皇惊起问道:"你是甚人,直来到这里?"那穿黄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你缘何到此?"戴宗奏道:"臣兄宋江,只在左右,启请陛下车驾同行。"上皇曰:"轻屈寡人车驾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处,请陛下游玩。"上皇听罢此语,便起身随戴宗出得后院来,见马车足备,载宗请上皇乘马而行。但见如云似雾,耳闻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但见:

        漫漫烟水,隐隐云山。不观日月光明,只见水天一色。红瑟瑟满满目蓼花,绿依依一洲芦叶。双双鸿雁,哀鸣在沙渚矶头;对对,倦宿在败荷汀畔。霜枫簇簇,似离人点染泪波;风柳疏疏,如怨妇蹙颦眉黛。淡月寒星长夜景,凉风冷露九秋天。

        当下上皇在马上观之不足,问戴宗道:"此是何处,要寡人到此?"戴宗指着山上关路道:"请陛下行去,到彼便知。"上皇纵马登山,行过三重关道,至第三座关前,见有上百人,俯伏在地,尽是披袍挂铠,戎装革带,金盔金甲之将。上皇大惊,连问道:"卿等皆是何人?"只见为头一个,凤翅金盔,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曰:"寡人已教卿在楚州为安抚使,却缘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谨请陛下到忠义堂上,容臣细诉衷曲枉死之冤。"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堂坐定,看堂下时,烟雾中拜伏着许多人。上皇犹豫不定。只见为首的宋江上阶,跪膝向前,垂泪启奏。上皇道:"卿何故泪下?"宋江奏道:"臣等虽曾抗拒天兵,素秉忠义,并无分毫异心。自从泰陛下敕命招安之后,先退辽兵,次平三寇,弟兄手足,十损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来,与军民水米无交,天地共知。今陛下赐臣药酒,与臣服吃,臣死无憾,但恐李逵怀恨,辄起异心。臣特令人去润州唤李逵到来,亲与药酒鸩死。吴用、花荣,亦为忠义而来,在臣冢上,俱皆自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里人怜悯,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阴魂不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诉平生衷曲,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上皇听了大惊曰:"寡人亲差天使,亲赐黄封御酒,不知是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宋江奏道:"陛下可问来使,便知奸弊所出。"上皇看见三关寨栅雄壮,惨然问曰:"此是何所,卿等聚会于此?"宋江奏曰:"此是臣等旧日聚义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已死,当往受生,何故相聚于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怜臣等忠义,蒙玉帝符牒敕命,封为梁山泊都土地。众将已会于此,有屈难伸,特令戴宗屈万乘之主,亲临水泊,恳告平日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诣九重深院,显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阴魂魄,怎得到凤阙龙楼?今者陛下出离宫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可以观玩否?"宋江等再拜谢恩。上皇下堂,回首观看堂上牌额,上书"忠义堂"三字,上皇点头下阶。忽见宋江背后转过李逵,手双斧,厉声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黑旋风说罢,抡起双斧,迳奔上皇。天子吃这一惊,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闪开双眼,见灯烛荧煌,李师师犹然未寝。上皇问曰:"寡人恰在何处去来?"李师师奏道:"陛下适间伏枕而卧。"上皇却把梦中神异之事,对李师师一一说知。李师师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为神。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显神灵,托梦与陛下?"上皇曰:"寡人来日,必当举问此事。若是如果死了,必须与他建立庙宇,敕封烈侯。"李师师奏曰:"若圣上果然加封,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德。"上皇当夜嗟叹不已。

        次日临朝,传圣旨,会群臣于偏殿。当有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等,只虑恐圣上问宋江之事,已出宫去了。只有宿太尉等几位大臣,在彼侍侧,上皇便问宿元景曰:"卿知楚州安抚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虽一向不知宋安抚消息,臣昨夜得一异梦,甚是奇怪。"上皇曰:"卿得异梦,可奏与寡人知道。"宿太尉奏曰:"臣梦见宋江,亲到私宅,戎装带,顶盔明甲,见臣诉说,陛下以药酒见赐而亡。楚人怜其忠义,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内,建立祠堂,四时享祭。"上皇听罢,便颠头道:"此诚异事。与朕梦一般。"又分付宿元景道:"卿可差心腹之人,往楚州体察此事有无,急来回报。"宿太尉道:"是。"便领了圣旨,自出宫禁。归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探听宋江消息,不在话下。次日,上皇驾坐文德殿,见高俅、杨戬在侧,圣旨问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启奏,各言不知。上皇辗转心疑,龙体不乐。且说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来,备说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已丧之后,楚人感其忠义,今葬于楚州蓼儿高山之上。更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一处埋葬。百姓哀怜,盖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赛,虔诚奉祀,士庶祈祷,极有灵验。宿太尉听了,慌忙引领干人入内,备将此事,回奏天子。上皇见说,不胜伤感。次日早朝,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戬:"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有来文,不敢妄奏。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臣等正欲启奏。"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当即喝退高俅、杨戬,便教追要原御酒使臣。不期天使自离楚州回还,已死于路。宿太尉次日见上皇于偏殿,再以宋江忠义显灵之事,奏闻天子。上皇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后来宋清生一子宋安平,应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这是后话。

        再说上皇具宿太尉所奏,亲书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于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庙宇。但见:

        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雕梁,朱檐碧瓦。绿栏干低绕轩窗,砅幕高悬宝槛。五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出朝入相。绿槐影里,棂星门高接青云;翠柳阴中,靖忠庙直侵霄汉。黄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将;两廊之内,列朱武为头七十二座地煞将军。门前侍从狰狞,部下神兵勇猛。纸炉巧匠砌楼台,四季焚烧楮帛。桅竿高痭挂长,二社乡人祭赛。庶民恭礼正神气,祀典朝参忠烈帝。万年香火享无穷,千载功勋表史记。

        又有绝句一首,诗曰:

      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楚州蓼儿亦显灵验。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妆塑神像三十六员于正殿,两廊仍塑七十二将。年年享祭,万民顶礼,至今古迹尚存。史官有唐律二首哀挽,诗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赤族已堪怜。
      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
      然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子尚依然!
      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

        又诗:

      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
      铁马夜嘶山月晓,玄猿秋啸暮云稠。
      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
      千古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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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 水浒传
      • 第3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 第3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水浒传第3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

          鲁达道:"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

          想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

          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儿浓妆艳裹。

          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

          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

          鲁达道:"不须生受,酒家便要去。"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

          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

          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

          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

          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饭何足挂齿!"

          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

          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丫环一面烧着火。

          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时新果子之类归来。

          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

          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饭等物。

          丫环将银酒烫上酒来。

          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

          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

          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

          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三人慢慢地饮酒。

          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

          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

          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

          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

          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

          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

          老儿请下鲁提辖来。

          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

          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酒家?"

          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

          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

          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

          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

          鲁达道:"酒家怎敢。"

          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酒家是个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酒家处,便与你去。"

          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

          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

          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

          鲁达道:"最好。"

          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疋马来。

          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

          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

          两个并马行程,於路说些旧话,投七宝村来。

          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

          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

          次日又备酒食管待。

          鲁达道:"员外错爱酒家,如何报答!"

          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卑休絮烦。

          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

          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

          鲁达道:"恁地时,酒家自去便了。"

          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鲁达道:"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

          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

          鲁达寻思道:"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照管。"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

          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

          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

          寺内智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

          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

          智真长老打了问讯。

          说道:"施主远出不易。"

          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

          当时同到方丈。

          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

          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

          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

          鲁达道:"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员外肩下。

          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

          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赵员外道:"一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

          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

          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

          道座众僧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

          斋罢,监寺打了单帐。

          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一两,日都已完备。

          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

          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

          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

          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捆揲起来。

          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

          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酒家也好。"

          众僧忍笑不住。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

          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

          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

          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酒家记得。"

          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

          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

          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

          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

          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

          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

          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

          智深道:"不索哥哥说,酒家都依了。"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酒家自睡,干你甚事?"

          禅和子道:"善哉!"

          智深喝道:"团鱼酒家也吃,甚么"善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

          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

          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

          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

          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

          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盖。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

          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

          那汉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作是耍?"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么?"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真个不卖?"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智深道:"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当踢着。

          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

          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厮打!"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

          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了。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

          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鼾鼾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这等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

          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寻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

          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

          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那待诏道:"小人据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

          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

          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智深不肯动身。

          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勾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鲁智深揭起帘子,走入店里来,倚着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

          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卖碗酒吃。"

          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

          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支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智深道:"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

          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支与俺。"

          那庄家连忙取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

          吃得口滑,那里肯住。

          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

          智深睁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庄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来。"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

          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

          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

          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

          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

          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

          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拔,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门子张见,道:"苦也!"

          只得报知长老。

          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酒家!"

          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

          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

          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

          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

          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

          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他换过?"

          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

          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粥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

          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

          到得选佛场中。

          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

          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

          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

          齐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剥下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

          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

          扯来便吃。

          众僧看见,便把袖子遮了脸。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

          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

          智深道:"你不吃?"

          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

          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硕,去那光脑袋上剥剥只顾凿。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

          此乱,唤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

          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

          撧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两条桌脚着地卷将起来。

          众僧早两下合拢来。

          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

          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

          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

          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

          长老领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

          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巾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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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 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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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浒传第2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
            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

            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时,我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情由。"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

            两个都头道:"大郎,你兀自赖哩!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

            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

            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

            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

            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

            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

            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

            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必斗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

            那两个都头都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

            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将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

            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

            史进却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

            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罗并庄客,冲将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

            "仇人见面,分外眼明!"

            两个都头见势头不好,转身便走。

            李吉也却得回身。

            史进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斩做两段。

            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个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

            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

            众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

            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喽罗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财,重杂物,尽皆没了!"

            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勺当,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家私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

            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日,又作商议。若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

            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

            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马。"

            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

            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

            朱武等苦留不住。

            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银两,打拴一个包里,馀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

            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

            顶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五指梅红攒线搭;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

            众多小喽罗都送下山来。

            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正路。

            望延安府路上来,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

            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

            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

            茶博士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

            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

            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

            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进入茶坊里来。

            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头里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房里面坐下。

            茶博士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

            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客官,请坐,拜茶。"

            那人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

            两个坐下。

            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

            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

            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

            史进拜道:"小人便是。"

            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见面胜如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

            史进道:"正是那人。"

            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即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

            鲁达回头道:"茶钱,酒家自还你。"

            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两挽了,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

            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史进见了,却认得他。

            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

            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

            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撤开!不去的酒家便打!"

            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开都走了。

            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

            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在空史飘荡。

            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

            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认的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

            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

            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

            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地。

            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

            鲁达道:"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得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

            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

            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酒保去叫。

            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

            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

            那老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么啼哭?"

            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父女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差耻。父女们想起这苦楚,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犯了官,望乞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

            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

            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够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

            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上,看着史进道:"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酒家明日便送还你。"

            史进道:"值甚么,要哥哥还。"

            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酒家。"

            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

            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酒家明日送来还你。"

            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

            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

            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

            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

            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脚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

            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

            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

            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

            鲁达问道:"他少了你房钱?"

            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他哩。"

            鲁提辖道:"郑屠的钱,酒家自还他,你放了老儿还乡去!"

            那店小二那里肯放。

            鲁达大怒,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

            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

            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

            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迳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

            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

            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

            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

            "提辖请坐。"

            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

            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

            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

            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酒家,谁敢问他?"

            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

            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

            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

            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遗我!"

            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酒家特地要消遗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

            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

            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郑关西!"

            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郑关西!"

            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

            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酒家便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酒家偏不饶你!"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个动掸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酒家再打!"

            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

            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

            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酒家和你慢慢理会!"

            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

            老小邻人迳来州衙告状,候得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迳来捉捕凶身。"

            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

            经略听得,教请。

            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

            经略道:"何来?"

            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

            经略听了,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见性格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推问使得。"

            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

            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繇,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揖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迳到鲁提辖下处。

            只见房主人道:"却才带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

            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

            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

            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

            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仰着本地方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

            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

            原告人保领回家。

            邻佑杖断有失救应。

            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

            鲁达在逃。

            行开个海捕急递的文书,各处追捉;出赏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

            一干人等疏放听候。

            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

            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连地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骤集,车马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鲁达看见挨满,也钻在人丛里听时。

            --鲁达却不识字。

            --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到告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

            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胡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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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 水浒传
          • 第4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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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浒传第4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
              智深跪下道:"酒家愿听偈子。"

              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鲁智深听了四句偈信,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

              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

              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

              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仗,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

              过往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吃。

              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

              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急急忙忙,搬东搬西。

              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

              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

              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

              庄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

              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

              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

              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

              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

              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的,便要绑缚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

              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

              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

              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么?"

              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

              智深便道:"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洒家。"

              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

              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繁华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谢道:"感承施主。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

              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

              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

              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

              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筷,放在鲁智深也面前。

              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支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

              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

              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

              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

              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

              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

              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

              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

              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

              太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人。"

              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

              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够得他心转意?"

              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

              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

              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

              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得遇这个活佛下降!"

              庄客听得,都吃一惊。

              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

              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

              太公道:"有,有。"

              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

              那支熟鹅也吃了。

              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

              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

              智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去。"

              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

              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

              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

              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

              这刘太公怀着鬼胎,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罗头上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那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

              只见众小喽罗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

              众庄客都跪着。

              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

              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

              刘太公把了下马杯。

              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

              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罗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

              小喽罗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

              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

              大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

              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

              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

              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

              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

              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

              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洞洞地。

              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罗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

              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角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挣扎。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

              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

              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

              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

              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灯烛,引了小喽罗,一齐抢将入来。

              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

              为头的小喽罗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

              众小喽罗一齐拖枪拴棒,打将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起来。

              小喽罗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

              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析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把鞭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

              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

              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去!"

              把马打上两柳条,不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师父!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

              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酒家穿了说话。"

              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

              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

              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

              庄客们那里提得动。

              智深接过手里,一似捻草一般使起来。

              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

              智深道:"甚么闲话!俺死也不走!"

              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抵死醉了。"

              鲁智深道:"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气力!"

              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个小喽罗,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

              大头领连忙问道:"有甚么事,慌做一团?"

              小喽罗道:"二哥哥吃打坏了!"

              大头领大惊。

              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

              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

              大头领问道:"怎么来?"

              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仇!"

              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

              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

              众小喽罗都去。

              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罗,一齐呐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

              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

              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

              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

              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

              智深大怒,骂道:"腌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

              轮起禅杖,着地卷起来。

              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名。"

              鲁智深道:"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作鲁智深。"

              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

              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晴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

              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样。

              李忠当下剪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

              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

              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

              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

              那老儿不敢向前。

              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

              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

              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

              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酒家赍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酒家甚紧,那员外陪钱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经过。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扎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

              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

              小喽罗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

              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匹。

              鲁智深道!!"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

              李忠道:"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

              李忠也上了马。

              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

              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

              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

              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

              李忠叫请周通出来。

              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

              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

              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

              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

              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阿呀,"扑翻身便翦拂。

              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

              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

              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着洒家,把他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匹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

              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不敢登门。"

              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

              周通折箭为誓。

              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匹,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

              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

              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

              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

              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

              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罗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

              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罗,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

              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

              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

              便唤这几个小喽罗近前来筛酒吃。

              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罗,便解搭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

              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洒家从前山去,一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

              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一个人,各有器械。

              李忠周通,挺着枪,小喽罗呐着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

              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着朴刀来斩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斩了十馀合,不分胜负,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罗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尽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才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罗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

              周通解了小喽罗,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

              小喽罗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

              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

              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

              周道看了便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

              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

              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罗。"

              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

              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

              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

              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馀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

              直教∶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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