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日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五日①
  宿舍的情形令我想起一九三六年冬天在洛阳住的房子,虽是正式瓦房,厕所也是露天的,严寒之夜,大小便确是冷得可以。洛阳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去龙门调查石刻,睡的是土墙砌的小屋,窗子只有几条木栅,糊一些七穿八洞的纸,房门也没有,临时借了一扇竹篱门靠上,人在床上可以望见天上的星,原来屋瓦也没盖严。白天三顿吃的面条像柴草,实在不容易咽下去。那样的日子也过了好几天,而每十天就得去一次龙门尝尝这种生活。我国社会南北发展太不平衡,一般都是过的苦日子,不是短时期所能扭转。你从小家庭生活过得比较好,害你今天不耳惯清苦的环境。若是棚户出身或是五六个人挤在一间阁楼上长大的,就不会对你眼前的情形叫苦了。我们决非埋怨你,你也是被过去的环境,教育,生活习惯养娇了的。可是你该知道现代的青年吃不了苦是最大的缺点(除了思想不正确之外),同学,同事,各级领导首先要注意到这一点。这是一个大关,每个年轻人都要过。闯得过的比闯不过的人多了几分力量,多了一重武装。以我来说,也是犯了大娇的毛病,朋友中如裘伯怕(复生),仑布怕伯都比我能吃苦,在这方面不知比我强多少。如今到了中年以上,身体又不好,谈不到吃苦的锻炼,但若这几年得不到上级照顾,拿不到稿费,没有你哥哥的接济,过去存的稿费用完了,不是也得生活逐渐下降,说不定有朝一日也得住阁楼或亭于间吗?那个时候我难道就不沽了吗?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提醒你万一家庭经济有了问题,连我也得过从来未有的艰苦生活,更说不上照顾儿女了。物质的苦,在知识分子眼中,究竟不比精神的苦那样刻骨铭心。我对此深有体会,不过一向不和你提罢了。总而言之,新中国的青年决不会被物质的困难压倒,决不会因此而丧气。你几年来受的思想教育不谓不深,此刻正应该应用到实际生活中去。你也看过不少共产党员艰苦斗争和壮烈牺牲的故事,也可以拿来鼓励自己。要是能熬上两三年,你一定会坚强得多。而我相信你是的确有此勇气的。千万不能认为目前的艰苦是永久的,那不是对前途,对国家,对党失去了信心吗?这便是严重的思想错误,不能不深自警惕!解决思想固是根本,但也得用实际生活来配合,才能巩固你的思想觉悟,增加你的勇气和信心。目前你芦先要做好教学工作,勤勤谨谨老老实实。其次是尽量充实学识,有计划有步骤的提高业务,养成一种工作纪律。假如宿舍四周不安静,是否有图书阅览室可利用?……还有北京图书馆也离校不远,是否其中的阅览室可以利用?不妨去摸摸情况。总而言之,要千方百计克服自修的困难。等你安排定当,再和我谈谈你进修的计划,最好先结合你担任的科目,作为第一步。

  身体也得注意,关节炎有否复发?肠胃如何?睡眠如何?健康情况不好是事实,无需瞒人,必要时领导上自会照顾。夜晚上厕所,衣服宜多穿,防受凉!切切切切。

  千句并一句:无论如何要咬紧牙关挺下去,堂堂好男儿岂可为了这些生活上的不方便而消沉,泄气!抗战期间黄宾虹老先生在北京住的房子也是破烂不堪,仅仅比较清静而已。你想这样一代艺人也不过居于陋巷,墙壁还不是乌黑一片,桌椅还不是东倒西歪,这都是我和你妈妈目睹的。

  为周扬着想,你也得自己振作,做一个榜样。否则她更要多一重思想和感情的负担。一朝开始上课,自修课・排定,慢慢习惯以后,相信你会平定下来的。最要紧的是提高业务,一切烦恼都该为了这一点而尽量驱除。

  ……你该想像得到父母对儿女的牵挂,可是时代不同,环境不同,父母也有父母的苦衷,并非不想帮你改善生活。可是大家都在吃苦,国家还有困难,一切不能操之过急。年轻时受过的锻炼,一辈子受用不尽。将来你应付物质生活的伸缩性一定比我强得多,这就是你占便宜的地方。一切多望远处想,大处想,多想大众,少顾到自己,自然容易满足。一个人不一定付了代价有报酬,可是不忖代价的报酬是永远不会有的。即使有,也是不可靠的。

  望多想多考虑,多拿比你更苦的人作比,不久就会想通,心情开朗愉快,做起工作来成绩也更好。千万保重!保重!

一九六三年三月三日(译自英文)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来信提到音乐批评,看了很感慨。一个人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世界大局,文化趋势,都很不妙。看到一些所谓抽象派的绘画、雕塑的图片,简直可怕。我认为这种“艺术家”大概可以分为二种,一种是极少数的病态的人,真正以为自己在创造一种反映时代的新艺术,以为抽象也是现实;一种――绝大多数,则完全利用少数腐烂的贤产阶级为时髦的snobbish[附庸风雅,假充内行],卖野人头,欺哄人,当做生意经。总而言之,是二十世纪愈来愈没落的病象。另一方面,不学无术的批评界也泯灭了良心,甘心做资产阶级的清客,真是无耻之尤。

  最近十天我们都在忙黄宾虹先生的事。人家编的《宾虹年谱》、《宾虹书简》,稿子叫送在我处(今年已是第二次了)校订。陈叔通先生坚持要我过目,作最后润色及订正。工作很不简单。另外京津皖沪四处所藏黄老作品近方集中此间,于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内部观摩,并于二十八日举行初选,以便于明春(一九六三)三四月间会合浙江藏品在沪办一全国性的黄老作品展览。我家的六十余件(连裱本册页共一百五十余页)全部送去。我也参加了预选工作。将来全国性展览会还有港、澳藏的作品带回国加入。再从展览会中精选百余幅印一大型画册。

  我近来身体不能说坏,就是精力不行。除了每天日课(七八小时)之外,晚上再想看书,就眼力不济,籁落落的直掉眼泪,有时还会莫名其妙的头痛几小时。应看想看的东西一大堆,只苦无力应付。打杂的事也不少,自己译稿,出版社寄来要校对,校对也不止一次;各方函件酬答,朋友上门谈天,都是费时费力的。五八年以后译的三种巴尔扎克,最近出了一种(《搅水女人》);本拟明后天即寄你,不过月内恐不易收到。另外给刘抗伯伯的一本,也得你转去。直寄新加坡的中文书,往往被没收;只好转一个大弯了。其余两种大概明年三月左右也可先后寄出。《艺术哲学》二月中可出。

  手头的《幻灭》――三部曲已译完二部,共三十四万字,连准备工作足足花了一年半。最后一部十四万字,大概四五月底可完成。再加修改,誊清,预计要秋天方可全部交稿。

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
  聪,亲爱的孩子,两个多月没给你提笔了,知道你行踪无定,东奔西走,我们的信未必收到,收到也无心细看。去纽约途中以及在新墨西哥发的信均先后接读;你那股理想主义的热情实可惊,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来心如死水,只有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一个劲儿死干;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并未稍减,只是常有一种“废然而返”、“丧然若失”的心情。也许是中国人气质太重,尤其是所谓“洒脱”与“超然物外”的消极精神影响了我,也许是童年的阴影与家庭历史的惨痛经验无形中在我心坎里扎了根,年纪越大越容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时会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来看尘世,也好像自己随时随地会失去知觉,化为物质的原素。天文与地质的宇宙观常常盘踞在我脑子里,像服尔德某些短篇所写的那种境界,使我对现实多多少少带着detached[超然]的态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较量的认真还是老样子,正好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说人格分化;说不定习惯成了天性,而自己的天性又本来和我理智冲突。intellectually[理智上]我是纯粹东方人,emotionally & instinctively[感情上及天性方面]又是极像西方人。其实也仍然是我们固有的两种人生观:一种是四大皆空的看法,一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或许人从青少年到壮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从积极到消极的一个过程,只是有的人表现得明显一些,有的人不明显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这个规律。你将近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好比暮春时节,自应蓬蓬勃勃望发荣滋长的路上越奔。最近两信的乐观与积极气息,多少也给我一些刺激,接信当天着实兴奋了一下。你的中国人的自豪感使我为你自豪,你善于赏识别的民族与广大人民的优点使我感到宽慰。唯有民族自豪与赏识别人两者结合起来,才不致沦为狭窄的沙文主义,在个人也不致陷于自大狂自溺狂;而且这是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真正的交融。我们的领导对国际形势是看得很清楚的,从未说过美国有爆发国内革命的可能性的话,你前信所云或许是外国记者的揣测和不正确的引申。我们的问题,我觉得主要在于如何建设社会主义,如何在生产关系改变之后发挥个人的积极性,如何从实践上物质成就上显示我们 制度的优越性,如何使口头上“红”化为事业上的“红”,如何防止集体主义不被官僚主义拖后腿,如何提高上上下下干部的领导水平,如何做到实事求是,如何普及文化而不是降低,如何培养与爱护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