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傅雷-杨绛
  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钟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日子不好过,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我们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里各抒己见,也好比开开窗子,通通空气,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闷苦恼。到如今,每回顾那一段灰黯的岁月,就会记起傅雷家的夜谈。

  说起傅雷,总不免说到他的严肃。其实他并不是一味板着脸的人。我闭上眼,最先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个含笑的傅雷。他两手捧着个烟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来,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笑。这也许因为我在他家客厅里、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他听着钟书说话,经常是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在品尝自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也许钟书是唯一敢当众打趣他的人。他家另一位常客是陈西禾同志。一次钟书为某一件事打趣傅雷,西禾急得满面尴尬,直向钟书递眼色;事后他犹有余悸,怪钟书“胡闹”。可是傅雷并没有发火。他带几分不好意见,随着大家笑了;傅雷还是有幽默的。

  傅雷的严肃确是严肃到十分,表现了一个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脸只许朋友看。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阿聪、阿敏那时候还是一对小顽童,只想赖在客厅里听大人说话。大人说的话,也许孩子不宜听,因为他们的理解不同。傅雷严格禁止他们旁听。有一次,客厅里谈得热闹,阵阵笑声,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兴。忽然他灵机一动,蹑足走到通往楼梯的门旁,把门一开。只见门后哥哥弟弟背着脸并坐在门槛后面的台阶上,正缩着脖子笑呢。傅雷一声呵斥,两孩子在登登咚咚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里逃跑上楼。梅馥忙也赶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抢先去责骂儿子;在儿子前,她却是挡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温言告诫。等他们俩回来,客厅里渐渐回复了当初的气氛。但过了一会,在笑声中,傅雷又突然过去开那扇门,阿聪、阿敏依然鬼头鬼脑并坐原处偷听。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听得傅雷厉声呵喝,夹杂着梅馥的调解和责怪;一个孩子想是哭了,另一个还想为自己辩白。我们谁也不敢劝一声,只装作不闻不知,坐着扯谈。傅雷回客厅来,脸都气青了。梅馥抱歉地为客人换上热茶,大家又坐了一回辞出,不免叹口气:“唉,傅雷就是这样!”

  阿聪前年回国探亲,钟书正在国外访问。阿聪对我说:“啊呀!我们真爱听钱伯伯说话呀!”去年他到我家来,不复是顽童偷听,而是做座上客“听钱伯伯说话”,高兴得哈哈大笑。可是他立即记起他严厉的爸爸,凄然回忆往事,慨叹说:“唉――那时候――我们就爱听钱伯伯说话。”他当然知道爸爸打他狠,正因为爱他深,他告诉我:“爸爸打得我真痛啊!”梅馥曾为此对我落泪,又说阿聪的脾气和爸爸有相似之处。她也告诉我傅雷的妈妈怎样批评傅雷。性情急躁是不由自主的,感情冲动下的所作所为,沉静下来会自己责怪,又增添自己的苦痛。梅馥不怨傅雷的脾气,只为此怜他而为他担忧;更因为阿聪和爸爸脾气有点儿相似,她既不愿看到儿子拂逆爸爸,也为儿子的前途担忧。“丈化大革命”开始时,阿聪从海外好不容易和家里挂通了长途电话。阿聪只叫得一声“姆妈”,妈妈只叫得一声“阿聪”,彼此失声痛哭,到便咽着勉强能说话的时候,电话早断了。这是母子末一次通话――话,尽在不言中,因为梅馥深知傅雷的性格,已经看到他们夫妇难逃的命运。 有人说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不止一次在钟书和我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小老鼠”――是否因为莫罗阿曾把服尔德比作“一头躲在窟中的野兔”呢?傅雷的自比,乍听未免滑稽。梅馥称傅雷为“老傅”;我回家常和钟书讲究:那是“老傅”还是“老虎”,因为据他们的乡音,“傅”和“虎”没有分别,而我觉得傅雷在家里有点儿老虎似的。他却自比为“小老鼠”!但傅雷这话不是矫情,也不是谦虚。我想他只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心情。他对所有的朋友都一片至诚。但众多的朋友里,难免夹杂些不够朋友的人。误会、偏见、忌刻、骄矜,会造成人事上无数矛盾和倾轧。傅雷曾告诉我们:某某“朋友”昨天还在他家吃饭,今天却在报纸上骂他。这种事不止一遭。傅雷讲起的时候,虽然眼睛里带些气愤,嘴角上挂着讥诮,总不免感叹人心叵测、世情险恶,觉得自己老实得可怜,孤弱得无以自卫。他满头棱角,动不动会触犯人;又加脾气急躁,制不住要冲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圆转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有自己的书斋;他也像老鼠那样,只在洞口窥望外面的大世界。他并不像天上的鹤,翘首云外,不屑顾视地下的泥淖。傅雷对国计民生念念不忘,可是他也许遵循《刚第特》的教训吧?只潜身书斋,作他的翻译工作。

  傅雷爱吃硬板。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儿那样僵硬、干爽;软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让给梅馥了。朋友们爱说傅雷固执,可是我也看到了他的固而不执,有时候竟是很随和的。他有事和钟书商量,尽管讨论得很热烈,他并不固执。他和周煦良同志合办《新语》,尽管这种事钟书毫无经验,他也不摈弃外行的意见。他有些朋友(包括我们俩)批评他不让阿聪进学校会使孩子脱离群众,不善适应社会。傅雷从谏如流,就把阿聪送入中学读书。钟书建议他临什么字帖,他就临什么字帖;钟书忽然发兴用草书抄笔记,他也高兴地学起十七帖来,并用草书抄稿子。

  解放后,我们夫妇到清华大学任教。傅雷全家从昆明由海道回上海,道过天津。傅雷到北京来探望了陈叔通、马叙伦二老,就和梅馥同到我们家来盘桓三四天。当时我们另一位亡友吴晗同志想留傅雷在清华教授法语,央我们夫妇作说客。但傅雷不愿教法语,只愿教美术史。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曾经陪傅雷招待一位法国朋友,钟书注意到傅雷名片背面的一行法文:Critiqued Art(美术批评家)。他对美术批评始终很有兴趣。可是清华当时不开这门课,而傅雷对教学并不热心。尽管他们夫妇对清华园颇有留恋,我们也私心窃愿他们能留下,傅雷决计仍回上海,干他的翻译工作。

  我只看到傅雷和钟书闹过一次蹩扭。1954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讨论翻译,必须举出实例,才能说明问题。傅雷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翻译者参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了。这就触怒了许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平心说,把西方文字译成中文,至少也是一项极繁琐的工作。译者尽管认真仔细,也不免挂一漏万;译文里的谬误,好比猫狗身上的跳蚤,很难捉拿净尽。假如傅雷打头先挑自己的错作引子,或者挑自己几个错作陪,人家也许会心说诚服。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谈一下,准会想得周到些。当时他和我们两地间隔,读到钟书责备他的信,气呼呼地对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就又回复书信来往。

  傅雷的认真,也和他的严肃一样,常表现出一个十足地道的傅雷。有一次他称赞我的翻译。我不过偶尔翻译了一篇极短的散文,译得也并不好,所以我只当傅雷是照例敷衍,也照例谦逊一句。傅雷佛然忍耐了一分钟,然后沉着脸发作道:“杨绛,你知道吗?我的称赞是不容易的。”我当时颇像顽童听到校长错误的称赞,既不敢笑,也不敢指出他的错误。可是我实在很感激他对一个刚试笔翻译的人如此认真看待。而且只有自己虚怀若谷,才会过高地估计别人。

  傅雷对于翻译工作无限认真,不懈地虚心求进。只要看他翻译的传记五种,一部胜似一部。《夏洛外传》是最早的一部。《贝多芬传》虽然动笔最早,却是十年后重译的,译笔和初译显然不同。他经常写信和我们讲究翻译上的问题,具体问题都用红笔清清楚楚录下原文。这许多信可惜都已毁了。傅雷从不自满――对工作认真,对自己就感到不满。他从没有自以为达到了他所提的翻译标准。他曾自苦译笔呆滞,问我们怎样使译文生动活泼。他说熟读了老舍的小说,还是未能解决问题。我们以为熟读一家还不够,建议再多读几家。傅雷怅然,叹恨没许多时间看书,有人爱说他狂傲,他们实在是没见到他虚心的一面。

  1963年我因妹妹杨必生病,到上海探望。朋友中我只拜访了傅雷夫妇,梅馥告诉我她两个孩子的近况;傅雷很有兴趣地和我谈论些翻译上的问题。有个问题常在我心上而没谈。我最厌恶翻译的名字佶屈聱牙,而且和原文的字音并不相近,曾想大胆创新,把洋名一概中国化,历史地理上的专门名字也加简缩,另作“引得’域加注。我和傅雷谈过,他说“不行”。我也知道这样有许多不便,可是还想听他谈谈如何“不行”。1964年我又到上海接妹妹到北京休养,来去匆匆,竟未及拜访傅雷和梅馥。“别时容易见时难”,我年轻时只看作李后主的伤心话,不料竟是人世的常情。

  我很羡慕傅雷的书斋,因为书斋的布置,对他的工作具备一切方便。经常要用的工具书,伸手就够得到,不用站起身。转动的圆架上,摊着几种大字典。沿墙的书橱里,排列着满满的书可供参考。书架顶上一个镜框里是一张很美的梅馥的照片。另有一张傅雷年轻时的照片,是他当年赠给梅馥的。他称呼梅馥的名字是法文的玛格丽特;据傅雷说,那是歌德《浮士德》里的玛格丽特。几人有幸福娶得自己的玛格丽特呢!梅馥不仅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不仅是非常能干的主妇,一身承担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杂务,让傅雷专心工作,她还是傅雷的秘书,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没有这样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折扣吧?

  傅雷翻译这几部传记的时候,是在“阴霾遮蔽整个天空的时期”。他要借伟人克服苦难的壮烈悲剧,帮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他要宣扬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可是,智慧和信念所点燃的一点光明,敌得过愚昧、偏狭所孕育的黑暗吗?对人类的爱,敌得过人间的仇恨吗?向往真理、正义的理想,敌得过争夺名位权利的现实吗?为善的心愿,敌得过作恶的力量吗?傅雷连同他忠实的伴侣,竟被残暴的浪潮冲倒、淹没。可是谁又能怪傅雷呢。他这番遭遇,对于这几部传记里所宣扬的人道主义和奋斗精神,该说是残酷的讽刺。但现在这五部传记的重版,又标志着一种新的胜利吧?读者也许会得到更新的启示与鼓励。傅雷已作古人,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被遗忘的、被埋没的,还会重新被人记忆起来,发掘出来。

谈傅雷的翻译-陈伟丰
  我国有许多出类拔萃的翻译家,但在翻译理论与实践两方面都可以独树一帜的翻译大师却屈指可数,著名法国文学翻译家傅雷先生可以说是其中之一。

  “重神似不重形似”

  傅雷论翻译的文章只有《翻译经验点滴》和《〈高老头〉重译本序》两篇。另外,他在致友人的两封信里也阐述过对翻译的见解。特别是致罗新璋的信,篇幅不大,却言简意赅,相当精彩。其中“重神似不重形似;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一句,似可看作傅译的座右铭。

  傅雷对“神似”作了如下注脚:“领悟为一事,用中文表达为又一事。况东方人与西方人之思想方式有基本分歧,东方人重综合,重归纳,重暗示,重含蓄;西方人则重分析,细微曲折,挖掘唯恐不尽,描写唯恐不周;此两种mentalite殊难彼此融洽交流。”“两国文字词类的不同,句法构造的不同,文法与习惯的不同,修辞格律的不同,俗语的不同,即反映民族思想方式的不同,感觉深浅的不同,观点角度的不同,表现方法的不同,以甲国文字传达乙国文字所包涵的那些特点,必须像伯乐相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译文是让中国人看的,故必须是“纯粹之中文”。当中文不足以传达原著的信息时,傅雷主张在翻译中“采用西洋长句”,“创造中国语言,加多句法变化”。现代汉语里出现了许多新的句式及修辞法,其中许多是受外语影响的结果。

  “行文流畅,用字丰富,色彩变化”

  从文字上说,傅雷力求达到“行文流畅,用字丰富,色彩变化”。(法文略)

  因此,查理带了巴黎最漂亮的猎枪,……他也带了全套最新奇的背心……。还有当时风行的各式硬领与领带,名裁缝蒲伊松做的两套服装……。一套华丽的纯金梳妆用具也随身带了。凡是花花公子的玩艺儿,都已带全,……。(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

  这一节,巴尔扎克连用六个emporta作艺术渲染。此种修辞法能强调、突出文章某一内容。原文中的修辞手段,如果直译,在译文中也能收到同样的修辞效果,翻译时当尽量照搬。要是直译收不到同样效果,甚至使译文糟糕得读来不顺口了,就得改换译法。巴尔扎克这段文字直译成中文,看来行不通。傅雷另辟蹊径,略去了四个人称代词“il”(他);“emporta”(带来了)也多用不同译法,其中有一个干脆不译,与上文“还有风行的各式硬领……最讲究的内衣”一句一气呵成,把原著的神韵再现了出来。

  “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鲁迅语),是说翻译不能没字典,不能望文生义。但是,不顾作者遣词造句的用意,不顾文章的风格结构,光拣字典里现成的译法往译文里填塞,也不能解决问题。魏文帝曹丕说:“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翻译也是如此。“意”即内容,意思;“气”即语气连贯、文字流畅、结构严密。译文不能舍本逐末,只偏重形式不注意内容,而应该主次分明,“以意为主”,用字遣词一定要顺理成章,照顾左邻右舍。请看傅译两例:

  A cette nouvelle,il (Zadig)tomba sans conscience;sa douleur le mit au bord du tombeau.

  一听这消息,查弟格当场昏倒,痛苦得死去活来。

  ―Etes-vous sujet a cette cruelle maladie?―Elle me met quelquefois au bord du tombeau,...

  “这种痛苦的病,你可是常发的?” “有时候几乎把我命都送掉;……”(伏尔泰:《查弟格》)

  Mettre qqn. au bord du tombeau直译为“将某人置于坟墓的边缘”。上面两句直译便是:“他的痛苦将其置于坟墓的边缘”,“它有时候将我置于坟墓的边缘”。在规范化汉语中,这样的句子读起来不通顺,会使译文欧化;原文流畅、自然的风格会荡然无存。傅雷并不拘泥于个别字眼,这里将同一词组还作了不同的译法,所以他的译笔文从字顺,前后衔接得天衣无缝。

  鲁迅说:“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都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因此,译者在汉语方面得有很高的造诣。汉语是很难学的,不说别的,单是语气助词就不少:“啊、呵、噢、呀、呐、哪、喔、哟、哇、……”使用要贴切,与法语要对应。下面我们引一段《高老头》中的对话:(法文略)

  一霎时,波尔多斟遍了,饭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来越开心。粗野疯狂的笑声夹着各种野兽的叫声。博物院管事学巴黎街上的一种叫卖声,活像猫儿叫春。立刻八个声音同时嚷起来:

  “磨刀哇!磨刀哇!”

  “鸟栗子呕!”

  “卷饼 ,太太们,卷饼 !”

  “修锅子,补锅子!”

  “船上来的鲜鱼呕!鲜鱼呕!”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 ?”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妙的是皮安训用鼻音哼的“修阳伞哇”!

  几分钟之内,哗哩哗啦,沸沸扬扬,把人脑袋都胀破了。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瞎说八道,像一出大杂耍。

  一幕闹剧,跃然纸上。傅译已达到相当高的艺术境界。这段对话中,个别语气助词是沪语,因为傅雷是上海人,上海小商贩的吆喝声使傅译有生气。倘能代之以北京小商贩的吆喝声就更精彩,因为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的。诚然,傅雷的译作还有不足之处,比如对话中个别句子过于书面化。我想,这与他倡导的要多“读旧小说”不无关系,况且傅雷译的巴尔扎克多在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成书,以当时文坛情况而论,傅译的文笔可算是非常通俗、非常通畅、非常大众化了。再者,巴尔扎克使用的词汇量极大,个别词又较冷僻,要贴切地译出并非易事。傅雷自己也说:“文字总难一劳永逸,完美无疵,当时自认为满意者,事后仍会发见不妥。”翻译家在艺术上精益求精的精神溢于言表。再想想傅雷1951年、1963年两次重译1944年初译的《高老头》一事,不能不使人对这位孜孜不倦、不断探索的翻译大师肃然起敬。

  巴尔扎克写作的速度极快,稿子修改得也不多,风格冗长而滞重。傅译巴尔扎克小说却是脉理清晰、层次清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傅译本超出了原著的语言水平。这类事,翻译史上常有发生。如歌德认为纳梵尔所译《浮士德》法文本比自己的德文原作来得清楚;叶君健所译安徒生童话之于中国儿童,比原文之于丹麦儿童更明白易懂。对这样的做法,也许会有反对意见,但我的看法是,翻译家在文字上如能既“传神”,又超过原作,这真是原文作者和译本读者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呢!一个作家找到一个高明的译者,就像一个编剧找到了一个好导演一样地有福气;如找到一个很糟糕的译者,就是天生倒霉的了。有了傅雷,巴尔扎克算得上是有福气的了。巴尔扎克之所以在中国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傅雷先生是立下了大功的。

  对待伏尔泰的著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傅雷说:“伏尔泰原文修辞造句最讲究,译者当时亦煞费苦心……”我们来看一段《老实人》的译文:

  Pangloss enseignait la metaphysico-thelologo-cosmolo-nigologie.ll prouvait admirablement quil ny a point deffect sans cvause,...

  邦葛罗斯教的是一种包罗玄学、神学、宇宙学的学问。他很巧妙的证明天下事有果必有因,……

  (1)“La métaphysico-théologo-cosmolo-nigologie”译成是“一种包罗……的学问”,精彩极了。特别是那个冠词“la”译成“一种”,如稍加玩味,便能悟出它的妙处。可惜“nigologie”没译出。这个词在词典中找不到,要凭想象。法语中“nigaud”意为“傻瓜”,“logie”是表示“学”的后缀,合在一起,即成“nigologie”(“傻瓜学”)。伏尔泰运用文字进行讽刺的本领由此可见一斑。再说,玄学、神学、宇宙学,都是些令人敬畏的学问,现在却与傻瓜学为伍,真叫人啼笑皆非了。所以傅雷所添加的“包罗”二字,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2)Il ny a point deffet sans cause,沿用汉语习惯讲法“有果必有因”,并不因为法语是否定式,中文也来个否定式。译文的效果也是值得肯定的。

  “以艺术修养为根本”

  傅雷说:“译事……要以艺术修养为根本:无敏感之心灵,无热烈之同情,无适当之鉴赏能力,无相当之社会经验,无充分之常识(杂学),势难彻底理解原作,即或理解,亦未必能深切领悟。”傅雷译过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和《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两部作品。罗曼・罗兰是巴黎大学音乐艺术史教授、贝多芬研究的权威。《贝多芬传》在傅雷以前有三种中文译本,但傅译本出版后便一锤定音,再无重译本了。在译本后面,傅雷还专文介绍贝多芬的主要作品。《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以贝多芬的一生为蓝本的一部传记体小说,具有交响乐一般的宏伟气魄、结构和色彩,小说穿插对音乐作品和音乐家的评论,带领读者漫游欧洲古典音乐王国,使读者陶醉在乐曲的享受之中。作品文字朴实,有如清澈见底的流水。一个在音乐方面完全外行的译者显然不能胜任这部作品的翻译。据说,傅雷是边听音乐,边研究音乐史,边译小说的:罗兰讲海顿就听海顿的交响乐,讲勃拉姆斯就欣赏勃拉姆斯,有一次听贝多芬竟听得哭了起来。译者感情的波澜随着书中的人物情节起伏,终于译完了全书。《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罗曼・罗兰教授音乐史的副产品。傅雷的翻译也有副产品,如《文艺报》上刊登的他的文章《独一无二的艺术家莫扎特》。

  的确,译者应尽可能多方面涉猎各类学问、各门学科,因为文艺作品的题材是多样的,反映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譬如,巴尔扎克在环境描写上是不惜笔墨的,对他那个时代的建筑、室内陈设、人物服饰都作了极其细腻的描写。事过境迁,相隔一个世纪,一个东方人来翻译这些西方的古董确实不易。傅雷在译这方面的段落时,俨然就是个考古学家。

  “化为我有”

  翻译要忠于原文(包括原文的内容、风格、句式、词汇、音调、节律、语层……),不能越俎代庖,翻译家对于作者真可谓亦步亦趋。他还得在本国语言中找到最贴切的形式来表达原著,为本国读者着想,对本国读者负责,对本国语言的纯洁性负责。傅雷力倡在 译之前“将原作(连同思想,感情,气氛,情调等等)化为我有”,就是为了尽可能忠实于原作。从傅雷的译文看,我认为他“直译”、“意译”兼而用之,有好些地方是采取意译的。傅译好就好在理解正确,误解甚少、译文忠实、贴切,又不拘一格。我也不曾发现他对原著随意篡改。译文基本上做到原文的内容、意思句句落实,字字落实。有人说,意译读起来不费劲,像读本国小说,仿佛有置身中国社会的感觉。我们读傅译却并无置身中国社会的感觉,但是像读本国小说的感觉是的确存在的。那正是傅译的成功之处,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像经过翻译似的。傅雷呕心沥血的目标就是使“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难道非把译文一概欧化,读来“洋腔十足”,生硬如洋人讲中国话,才算反映客观实际,称得上异国情调吗?刻意求“形似”,一味采用僵直的译法,结果一定会“貌合神离”,机械呆板。翻译绝非“照猫画虎”,“照猫画虎”的结果难免“画虎不成反类犬”。理想的译文当然须神形兼备,达到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但当内容和形式发生矛盾时咱.然应先顾及内容,牺牲原来的形式,以内容为主,以形式为次,“重神似不重形似”。“LE PERE GORIOT”译成“高老头”,译得多好,这是意译。我至今未曾听说过对此有非议,主张一定要直译成“高里奥爸爸”才心满意足的。何况,高老头的形象决不是一个什么姓高的中国老汉,他在读者眼里始终是一个法国19世纪落魄的面粉商。

  有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说法,说傅雷的译文油腔滑调。估计讲这话的人没有对照原文看傅译就随便发表意见。原著“油滑”,译文亦“油滑”,谓之“忠实原文”。伏尔泰得心应手的战斗武器是“讽刺”,他的描绘近似漫画,在他嬉笑、揶榆、嘲讽的笔下,作品呈现了一种滑稽的基调。傅译伏尔泰保持了原作冷嘲热讽、嬉笑怒骂的泼辣风格,是很“传神”的。

清浮荡无着的学子-金梅
  有三次生活和学习环境的变换,在傅雷的人生道路和事业的进展中,带有关键性的意义。而每次变换,都是他母亲决断和选择的结果,第一次是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全家由落后闭塞的乡村,搬到略为先进开放的周浦镇。第二次,就是接着要讲到的,1920年年仅12岁的傅雷,由母亲从“小上海”把他送到当时中国最繁荣开放、文明程度最高的大上海,考入南洋中学附属小学四年级。(再一次,是以后将要谈到的,傅雷的出国留学。)

  现在,离开了管教严厉的母亲,周围又是一群活泼好动的伙伴,傅雷的顽皮劲儿,又有些故态复萌了。交织上孤高和聪颖的性格,傅雷的不安分比起大上海的小鬼来,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南洋中学附小一年多,竟被校方指责为“顽劣”而开除了。

  第二年――1921年,傅雷以同等学历,考入上海徐汇公学念初中。徐汇公学即现在徐汇中学的前身。那时候,是一所教会学校,校长由意大利神甫担任。在学生中,教友与非教友是分开编班的。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张。每一个环节的活动,又都是在监学督促之下进行的。早上起床后,刚漱洗完毕,就列队到自修室去自修。7点多,又一起进食堂用餐。吃饭也有一套规矩。学生们先是静静地站立在餐桌旁边,等到早就端坐在食堂高台上的监学,摇响小铃,大家才能坐下来开吃。早饭必须在规定的时间中吃完。到了时间,监学的小铃一摇,没有吃完的,也得赶紧去排队,上操场。晚上自修到9点钟,熄灯睡觉。一个大房间内,一人一张床,每张配备有一根木棍。监学也跟学生住在一起。上床后,先把帐子挂好,然后把木棍压在帐子外边。早上一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把木棍放到地上。监学一看棍子在地,就知道你已经醒了。这个学校的学生都得住校,一个月只许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要由家长填写卡片,亲自来领,才能离校。上午8点走,下午5点必须返校。学校的种种制度是很严格的。

  在这样一所教会学校中,傅雷常常感到有些不适应。他在班上显得很“个别”,和谈得来的人交往时很豪爽,很诚恳;对一般人,他不愿与之交接。即使最亲密的朋友,他也直言不讳,遇有一言不合,往往争吵不休,甚至动手动脚。对老师,他也从不盲从。教会学校中的老师有两类,一是世俗的,一是修女或神甫。不论是谁,傅雷有不同意见,或认为他们讲得不对,就要与之争论,不到对方肯定他的说法有些道理,他就不肯罢休。他的“傅”姓,在法文中拼写为Fou。有一次,胡毓寅等几位同学,将他的姓氏法文拼写,译成一个不太雅观的中文词语(“痴子”)用作他的绰号。傅雷听说后,火冒三丈,几乎要和大家拼命。

  法语是徐汇公学的主课,每天上两节。傅雷在这里学了不到三年,打下了法语的基础。他对数学课很是头痛。有一次考试,他演算到一半,就将钢笔尖用力往课桌上一戳,把没有做完的考卷交了上去。在教会学校里都得念圣经,傅雷对此很反感。他用激烈的言辞,公开表示反对宗教信仰。这样,在初中未正式毕业时,他又被学校开除了。

  离开徐汇公学后,傅雷于1924年,仍以同等学历考入上海大同大学附属中学,在学制上进入了高中阶段。以后两三年间,中国发生了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自幼刚直不阿、并能独立思考的傅雷,随着见闻的丰富、认识的发展,越发表现出了不安分的个性。尤其到上海后的几年中,少年傅雷的心灵,经受了五四运动流风余波的冲撞,他在政治思想上,开始表现出了反帝反封建的鲜明色彩。到大同大学附属中学的第二年――1925年,傅雷从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中,目睹了帝国主义者屠杀中国同胞,同学和友人遭到巡捕毒打的情景。他和同学们一起走上街头,示威游行,演讲呐喊,控诉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的血腥暴行,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转年――1926年春天,在北伐战争不断取得胜利的鼓舞下,大同大学附中的学生们,开展了反对学问的斗争,被称之为“大同风潮”。傅雷和他的同学姚之训,是掀起这一风潮的带头人。大同校董吴稚晖,为了压制风潮,串通租界巡捕房,下令逮捕学生。当时甚至有传说,傅雷是共产党,这就更增加了他被捕的危险性。傅雷母亲闻讯后,为了儿子的安全,立即赶到学校,硬是把他拉回了乡下。以后,傅雷再没有返回大同附中继续上学。

  在大同大学附中时,傅雷结交了第一个终生相交的知心好友――雷垣。俩人的结交,开始是很偶然的。傅雷学的是文科,雷垣则是理科的学生,他们本来并不相识。雷垣也喜欢国文,作文写得不错。一次,他写了自己的身世,文章贴到了墙报上。傅雷看到雷垣的文章后,由于所叙的身世与自己的遭遇太相同了,――雷垣自幼父母双亡,孤儿的生活度日如年,傅雷深受触动,潜然泪下。他找到雷垣宿舍握着他的手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愿意与你结为知心的朋友。”雷垣欣然允诺。文理科学生的宿舍本来是分开的,傅雷为了能与雷垣有更多交心的机会,便从文科搬到了理科,与雷垣住在一起。傅雷去世后,雷垣在回忆他们中学时期的交往时说;“我们很合得来。不过,有时彼此对一些问题见解不同,也会吵起来。傅雷脾气急躁,常会脸红耳赤。吵过之后,第二天,他会来道歉,说自己脾气不好。我很喜欢他的直率,也从不计较他的脾气。”雷垣中学毕业后学的是音乐和数学,后来又成了傅雷长子傅聪学习钢琴的启蒙老师。人之相交,贵在知心。人们都说,傅雷孤高桀骜,难以交往。但从他与雷垣的交往中可以看出,他盼望的是心灵上的真正相倾相契,谁做到了这一点,就能得到他的信赖。傅雷也并非是一味自赏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对知心者,他从不原谅自己的缺点。

傅雷译《罗丹艺术论》序-刘海粟
  在西欧历史的黎明时期,古希腊的雕刻竭力将神人化,反映出人对神的怀疑、亲近和畏惧,恰好说明神的威力难以摆脱,同对人的歌颂发生了矛盾。菲狄阿斯在矛盾中寻求幸福、宁静、和谐,形成欧洲雕刻史上第一座高峰。可惜他的“著作”全都“写在”雕像之中,并无文字流传,他思想发展的脉络虽可从石像里去探求,总不免使我们遗憾。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懂得达摩老祖不立文字这一遗训的丰富内涵。厌弃言筌的禅宗也要通过语言促成渐悟,顿悟之后才可以抛开语言文字。雄鹰在天,双翅不动,那是很高的境地;公鸡斗架时翅膀乱动,羽毛纷纷扬扬,其实并不会飞。可见妙悟之难。这已是题外话。

  昏迷与觉醒,束缚与挣扎,对立并存,失去一方,另一方也不存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痛恨宗教裁判草管人命,僧侣贵族的一切罪恶言行,无不归之于神的意志;为奴隶主贵族卖命冠以“爱国”雅誉,掠夺兄弟国家打上“吊民水火”的金字招牌。奄奄一息的宫廷艺术,依仗贵族富商残羹点缀太平,宏扬教义,麻醉同胞。以人的觉醒与挣扎为重要主题的弥开朗琪罗,刻出许多杰作,人的力量强大,侧面反映出神权愚昧专横的事实。古希腊雕刻,渊穆静伟的调子发展为心灵的暴风雨,由内敛而外张,表现了力和狂怒;某些作品也有阴柔静谧之美,并传不朽。弥开朗琪罗留有十四行诗和一些书信,没有论证雕塑的专著。弥氏作品肌肉具有强烈的情感色彩,但还不完全达到自觉的追求。

  罗丹的作品,代表西方雕塑史上第三个高峰。在他之后的蒲尔台、马约尔、康宁柯夫、摩尔等大家的雕刻丰富了人类文化宝库,就总体的博大精深和历史影响而论,还没有全面超越罗丹而形成第四个高峰。

  罗丹的创作,思考人间的疾苦,歌颂人的创造力、人的尊严和为维护它而付出的代价。神的形象消失了,他在表现丑得惊心动魄的对象如《丑之美》时,所用的手段仍然是美的。他抄袭甚至剽窃过克洛岱尔小姐的佳作,始乱而终弃,人格上比弥开朗琪罗要差,但没有人否定他是一流大师。

  三位雕塑巨匠都是人,把他们想象得完美无暇,是我们造神意识的残余在作怪,发现神的缺点才使我们痛苦,至于人无完人,这是革命导师也不否认的。对菲狄阿斯年代久远,难以发现什么史料。弥开朗琪罗也是古人。罗丹离我们稍近,作品比较容易理解,缺点也容易发现。

  发现前人缺点并不难,论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巨人缺点的文字何止千种,但大多数已经为时间所扬弃。而超过巨匠们艺术成就的人,比指责他们的人要少得多。我们无意于为大师辩护,靠他人辩护过日子的不会是真大师。添上一块石头,去掉一筐土,都不会改变山峰的高度。我只讲超越前哲们长处之难,不是宣扬他们永远不可企及。绝对化与辩证法是绝缘的。

  罗丹首先是创造家,其次才是理论家。

  没有一系列雕刻,他谈不出《艺术论》。

  退一万步讲,即使没有雕塑作品,能谈出一部《艺术论》,也足以不朽。此书是对欧洲雕塑史的科学总结,又是个人经验的精炼概括,其中贯串着对前人的崇敬,有对许多名作的卓见,有劳动喜悦,沉思刻痕,点滴的自省。他对雕塑语言的创新上,强调自觉地体现肌肉本身的节奏与表情,对前人学术有所发展,启悟来者,开示法门。

  原子中子时代,时间宝贵,此书以少胜多,反复咀嚼而不厌,从这口“井”里可以汲上不竭的“水”,那便是睿智、平易近人、更新自我的渴望,帮助我们去思考艺坛之内的群花,艺坛之外的事理。在深邃上或有不及柏拉图对话集之处,却可以与《歌德对话录》、《托尔斯泰对话录》具有同等价值。

  世界文化史上的巨人很多,被作家、批评家、学者记录下来的对话集却很少。中国先秦时代许多子书,多为门人记载,此后仅来儒语录、明清两代个别和尚有语录外,此类著作寥寥,艺术家谈话则多随风吹散,损失极多。读完此书,我们深感罗丹难得,而葛赛尔更难得。盖谈艺者不乏其人,能将吉光片羽聚腋成裘,有创见、有情感、有色彩、渊博精淳的散文家,百年无几。这一点值得沉思!

  艺术家成就愈高,享受光荣愈多,周围谄媚者也随之增多。廉价恭维几句不要学问,创造一本学术著作,不仅仅要才,还要有德,有放弃自己著作甘为他人作嫁衣的牺牲精神,要淡于名利,善于发现,心胸博大,不怕流言,坚忍不拔,甚至处于清客幕僚地位,完成大业,难处远非文字可以尽述。即使伟大艺术家,也不是各方面都伟大。奴才听话无用,才人傲物,未必俯首帖耳。容人与容于人都难。掌握老艺术家思维方式,语言风格,本身就是创造。主仆关系非合作关系,宽松、容忍、尊重个性,才有平等的成功的合作。把作家批评家看成录音机是愚蠢的偏见。要重视、理解这种特殊行业――无能的干不了,有能者不愿干的工作。这样,我们的学术会进一步繁荣。一些体力好的人,可以创作为主,口述书稿为辅;一些体力差而思维能力好的老专家,可以在学术上后继有人、死后有书。抢救知识与史料,是战略性时间性很强的大事,抓迟了要后悔。

  怒安于1931年“九・一八”前夕,与我同船自巴黎回到上海,住在我家,始译此书,次年春天竣稿,油印过三十多册,发给毕业班学生作课外参考读物。他善于教书,讲美术史课时,墙上放有名画幻灯,学生又发给明信片或小画片,互相对照,条分缕析,鞭辟入里,使学生听得入迷。他讲罗丹的代表作,将此书主要精神介绍给学生,不搞死背硬记,希望发挥主观能动性,思考作品的精神实质。

  当时也有人劝他:“坊间已有精装道林纸印的译本《美术论》流传,何必重译费事而又费时间?”

  怒安说他 译为自学一遍,方便后生,无意出版。这种治学态度,多么难得!后来他在翻译上的成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历经浩劫,孤本译稿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了。袁志煌弟好学,恭楷抄录一过,文辉见而称赞不已,告知故宫博物院彭炎副院长,彭老转告傅敏,傅敏请不忘怒安教泽、精于法国文学的罗新璋先生搜罗原文及有关资料,反复校勘,保存译文风格,纠正誊抄中的笔误及排列不当,用心良苦,使这颗明珠拭去尘翳,射出精光。出版社为之精印,对我和怒安亲友来说,都是平生一大快事!预计此书将在信达雅三方面不逊于怒安其他名译而见重学林。

  一本外国名著,多出几个译本,读者可以从比较中体味原作的风神,译者们各显身手,精益求精,各逞瑰艳,是大好事。钱钟书夫人杨绛自西班牙文译出《唐・吉河德》,体现塞万提斯文采,犹若唐临晋帖,风骨劲健,没有女作家驱词用语的纤秀之气,固然足珍,而林琴南文言译本,傅东华(伍实)白话旧译本,传神或有欠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必偏废,读书也要有点气度,不能偏狭。

  1986年,我和伊乔同游巴黎,看过很多博物馆与美术馆,在罗丹与蒲尔台故居,二公许多杰作经高手放大,陈列在露天草坪上,供游客与市民欣赏,这和在室内观摩不同,又添一番新意。我还到当年和怒安一起参观过的罗浮宫,重睹名画芳华,顷刻之间,忆起在艾菲尔铁塔上的同游,在威尼斯、日内瓦、罗马等地的快谈和争论,(争论也是巨大的享受,从不伤害友情)想到漫长而又短促的一生中,有这样一位好兄弟相德以沫,实在幸运。而今书在人亡,是悲伤,是怀念,是欣慰,是兼而有之,我也茫茫然难以言喻了。

在求学巴黎-金梅
  傅雷的目标是进入巴黎大学文科。报考之前,需要语言上的准备。过去虽在上海学过一段法语,此次在赴法途中,也请旅客教师讲授过,但现有的水平,远不能应付报考这一关。因此,他在郑振锋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办完了有关手续,做了几件必要的衣服,看了看医生,赶紧前往法国西部的贝底埃去补习法语。

  贝底埃,是法国13世纪修建的一座古城。几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古色古香的街道,北欧莪特式的建筑,众多的教堂、桥梁等等,到处充满着古老文化的气息。清晨,黄昏,深夜,在城内徘徊,或去近郊散步,令人产生一种旷达幽远的感触,足以作为诗情画意的材料。

  为了便于学习,傅雷膳宿在一位法国老太太家里。她既是傅雷的房东,又是他的法语教师。老太太出身于上流社会,受过良好的教育。丈夫是个中级军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了。她非常慈祥善良,对中国人热诚友好。膝下没有儿女,对傅雷格外喜爱,视同自己的儿子一般,周到地照料着他的生活和学习。她教傅雷发音和会话,不用正式上课的方式,只是整天和傅雷谈话,随时讲解和纠正。傅雷还另外请了一位法语教师,专教课本和文法。天资聪明的傅雷,虚心勤奋,加上两位老师灵活科学的教授方法,学习效果十分显著。房东老太太给洪永川写信说:“你的朋友傅雷是个好青年,既聪明又好学,很懂礼貌,求知心强,好像一只饥渴的蜜蜂,一刻不停地吮吸着各种鲜花中的甘露,来酿成自己的甜蜜。他的进步之快,使我和另一位教师大为惊奇,赞叹不已。”一段时间以来,可能由于傅雷太用功了,老太太担心他会搞垮了身体,所以她在信中又对洪永川说:“我考虑到这个可爱青年人的体质,不是很好,过于用功,怕会影响他的健康,因此请你写信给你的朋友,劝劝他,让他在紧张的学习中,首先要注意身体。”老太太说的完全是一片肺腑之言。

  过不久,天气越来越热。房东老太太看到傅雷因用功过度,身体比较虚弱,精神有些不振,她便提议傅雷与她到外地去疗养休息一段时间。开始,傅雷怕耽误学习进程,很是犹豫,经过多次动员,又见老太太那样地真诚热切,终于同意和她一起去了法国瑞士交界处法国一侧的小镇爱维扬。

  爱维扬位于莱芒湖畔,是一处著名的避暑胜地。莱芒湖更是举世闻名的湖泊。瑞士22个州,围处于万山之中。雪水、雨水聚积成八大湖泊,莱芒湖是其中最大、也最著名的一个。关于它,不少文人墨客在这里流连忘返间,每每吟诗赋章,写下了众多著名的诗文。法国大思想家卢梭的《新爱洛伊丝》、《仟悔录》,英国大诗人拜伦,法国浪漫主义作家雨果等人的诗文中,就有不少篇幅描写过它那迷人的水光山色。

  傅雷来到爱维扬,只见莱芒湖湖面烟波渺渺,扁舟点点,往来穿梭,沿湖树木相连,浓荫匝地,在明媚的阳光下,绿树碧水,相互掩映,远处,蒙白朗山上白雪皑皑,岚气氤氲。秀丽的风景,宜人的气候,确是旅游休假的好所在。

  这次休假期间,傅雷第一次环湖观览了一遍,所得的印象是终生难忘的,以致30多年后,在给傅聪的信件中,他还在念念不忘地赞叹着莱芒湖、爱维扬的恩赐:“天天看到白蜂上的皑皑白雪,使人在盛暑也感到一股凉意。”

  从爱维扬回来,傅雷以饱满的精神又投入了法语的学习。

  在贝底埃学习了半年多时间,以傅雷的水平,在法国知识分子家庭中生活已经没有问题,听几门功课也不太困难了。不久,他就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巴黎大学文科。

  国立巴黎大学位于第5区即拉丁区(文化区),分文学、理学、法学、医学四个学院。学校离卢佛尔美术馆、卢森堡公园、先贤词(名人墓)不远。这是一所老式的宫殿式建筑,以巨大的石块砌成。教室都是阶梯形的,前面安有火炉。一到冬天,谁都可以在那里取暖。外面来的一些老太太,俨然坐在第一排,一边结着绒线或做其他手工活儿,一边静静地在那里取暖,与正在上课的师生们可以相安无事。

  巴黎大学的留学生各式各样,不单肤色多样,年龄层次也相差很大,有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有些学生交了学费根本不来上课,只到考试时才过来一趟,混一张文凭,弄一个资格。中国学生的成份也很复杂。那些官僚子弟,依持其政治背景,蛮横拔扈,荒于学业,热衷于社会活动,穷困的、进步的学生,大都比较刻苦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