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傅雷家书》-蔡文学
  《傅雷家书》从1981年出版到现在,已经增订了五版,发行100万册,可见这本书的影响之大。1984年我大学将要毕业时,读到了《傅雷家书》。当时的感觉《傅雷家书》是一本充满父爱的教子书。不久前重读《傅雷家书》,从中感受到了傅雷浓浓的爱国情怀。

  从唯物主义的朴素观点看,爱国是一种对故土亲人的天然朴素的道德感情,具有强烈的自觉性和认同感。从傅雷给其子傅聪的书信中,他们父子之间对家庭、社会、国家之间的关系理解和精神境界,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一点。《傅雷家书》摘编了傅雷先生1954年至1966年6月的186封书信,最长的一封七千多字。《傅雷家书》字里行间,充满了父亲对儿子的挚爱、期望。在1956年3月1日晨的信中,他写道:“爸爸的心老跟你在一块,为你的成功而高兴,为你的烦恼而烦恼,为你的缺点而操心!”全书真实地记录了傅雷先生“大器之成,精心雕琢”,把儿子培养成材的过程。傅雷先生曾有志于美学及艺术史论的著述,却终于遗憾地不能实现。但在他给傅聪的家书中,充分体现了他在音乐方面的素养及深刻的探索。他自己没有从事过音乐实践,但他对于一位音乐家在艺术生活中所遭受的心灵的历程,体会得相当细致深刻。他对傅聪说:“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殊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地种在自己的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及厚实。”这充分说明,傅雷把儿子的教育、生存发展与社会、民族、国家的生存发展,把儿子的家庭幸福、个人的前途与国家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培养自己国家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

  爱国的关键是“爱”,有了爱才会在言行中表现出爱国的道德品质。有了对祖国深沉而炽热的爱,就乐于为她奋斗,甘于为她奉献,勇于为她牺牲。可是爱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必须建立在大量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基础之上,正所谓“知之深,爱之切”。对儿子远在他乡异国,傅雷最担心的是儿子埋头艺术生活、脱离实际、脱离政治,害怕儿子对祖国有所隔阂。因此,在许多书信中,他谆谆教育儿子:“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你如今每次登台都与国家面子有关;个人的荣辱得失事小,国家的荣辱得失事大!你既热爱祖国,这一点尤其不能忘了。”傅聪在异国飘泊的生活中,从父亲的书信里吸取了丰富的精神养料,使他时时得到父母的指导、鼓励和鞭策,使他有勇气和力量,去战胜各种困难。这些书信,不但是亲人联结的纽带,也是傅聪与祖国联结的纽带。傅聪在国外,不管国内家庭的残酷遭遇,也不管自己背了多大的恶名,他始终没有背叛祖国,没有说过有损祖国的话,没做过有损祖国的事。所以傅聪信赖祖国、热爱祖国的精神,是与傅雷的教育分不开的。

小谈《傅雷家书》中的艺术评论-彭浩
  不知不觉,傅雷先生已经含冤离世35年了。而他那广为传阅的《傅雷家书》,历尽沧桑,也已经由三联书店出版到第五版(1998年)。傅雷于书信中对服从的谆谆教诲,成为不少知识分子教育子女的范例。而其中对文化艺术的评论,亦是其中的精华。

  1957年,傅聪经过在波兰三个月的短暂准备后,参加了肖邦钢琴大赛,获得第三名,位列哈拉谢维茨(Harasiewiz)和阿什肯纳齐(Ashkenazy)之后(这两位现在也是蜚声国际的大师),并获得马祖卡(mazurka)特别奖。当时的《法国晚报》就评论说,“才华毕露的是中国钢琴家傅聪,由于他优雅的文化背景和成熟的领悟能力,在全体参赛者里显得出类拔萃”。而在傅聪得奖23年后的1980年,另一个东方人--越南的邓泰松获得肖邦比赛冠军,评论界却波澜不惊。其中的反差,我认为大概可以归结到傅雷身上,他深厚的国学根基和对西方文化的准确掌握,以及艺术家的气质,都给了傅聪莫大的影响。

  傅雷非常注重对傅聪进行传统文化的熏陶,在多年的书信中,经常对中国古代诗词进行很精辟的分析,以增强傅聪的艺术分析能力。同时,在日常书信中,也把东方的文化融入了傅聪的艺术思想中,使他的弹奏流露出令人信服的东方色彩。

  傅聪就读于克拉可夫作参赛准备时,傅雷在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的信中,对他提到了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关系处理的妙处,以西洋古典音乐中的staccato(断音)pause(休止)等,结合国学中的音韵问题进行分析“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分析到了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同时指出了“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熟悉音乐的人都知道,肖邦的音乐属于浪漫主义乐派,里面充满易碎的欢乐和感伤,感情非常细腻,但同时也有人指出其中暗藏的爱国主义精神。因此,肖邦的音乐被人誉为“花丛中的大炮”。从这个角度看来,傅雷的信里面虽说是在谈论白居易,但对傅聪理解肖邦作品却自有其启发。

  傅雷对儿子的指导,除了通过分析中国古典诗词外,还涉及到了中国的哲学思想。他希望通过给傅聪介绍分析传统的哲学思想,使儿子懂得在艺术修养的问题上,应该尽量做到对感情有所控制。

  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痴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

  从上面的片段我们不难看见,傅聪那让人信服的东方化演绎,渗透着傅雷多少的笔墨和心血。

  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总是在不断的练习中获得进步,傅聪也不例外,在比赛前,他往往是每天练习十小时。为父的傅雷了解到这些,自然深感欣慰,但也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指出了傅聪练习中的一些问题。

  在五四年八月十一日的信里面,傅雷一方面为爱子感受性极强、极快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对此感到一丝担忧。他认为,对一切新的感受和认识,都要用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进行分析,以使很快得来的新东西得到巩固。

  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sensibility。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的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和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的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从以上的引文中我们可以看见,作为一名翻译家的傅雷,通过自己对艺术的深刻理解和对音乐的认识,准确地指出了傅聪如果要提高,需要的是理性而非sensation和sensibility。要做到这点,就需要在平时的练习多加注意。于是,在同年十一月六日的信里面,傅雷明确指出了练习不应该投入太多感情,而应“更要抑制一点”,以免对精力和健康造成损害。在这里,我不由得把著名的女大提琴家杜普雷(du pre)和傅聪作了个比较。杜普雷也是四十年代左右出生,但她习惯于在练习中倾注全部的感情,这样一来,尽管她留下了不少举世闻名的经典录音,但在四十岁的时候便由于身体原因离开了舞台,七年后便匆匆辞世。而傅聪现在年逾花甲,仍活跃在舞台上,这不能不说有傅雷反复嘱咐的功劳。

傅敏谈傅雷的家庭教育-王晓宇 沈爱群
  看《傅雷家书》,让我们知道父母的爱有多深切,和傅雷的儿子傅敏谈话让我们知道父母对儿女的影响可以有多深远。傅敏说,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我父亲的教育方式也是在逐步改变的,他说他从我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他是和我们一起在成长的。

  记者:许多人谈到您父亲的家庭教育,尤其是对您的哥哥傅聪在音乐道路上的成长,总不免要用到严苛这样的字眼,甚至,有人说傅聪在音乐上有那么高的成就,就是您父亲打出来的。所以现在有些父母也相信教孩子练琴,逼和打这样的手段总有一天能出奇效,您认为这其中是不是存在着很大的误会?

  傅敏:的确,在小时候,父亲打我们,而且父亲有这样的特点,你越哭,他越打,我当时真的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每一次挨打,我都明白原因,有时是调皮捣蛋,有时是做错事,比如撒谎。我的父亲严在哪儿?严在对做人原则的坚持,像撒谎,做事不认真、不负责任---对这些,他从不姑息。在《傅雷家书》中,父亲也提到了这些往事,他有心痛和忏悔,他在给我哥哥的一封信里曾经很坦诚的告白,“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事实上,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父亲也在不断改进他的教育方法,他说在我们两个孩子身上学到了很多,他是和我们一起成长的。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来表达他和我们之间的融洽交流,“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少。尤其是近3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得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我的父亲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把家庭教育也当成一门学问在做,在我们成长的20多年里,他不停地在反思和我们交流的得失。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我哥哥能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家,这是和父亲对他在道德、人格和人文艺术方面的许多培养分不开的,如果仅仅是棍棒下的练习,那么我父亲说过,这只能是一般的钢琴匠,他对艺术、对社会根本没有任何贡献。父亲提到过关于练琴的家庭教育,他认为“家长们只看见你以前关门练琴,可万万想不到你同样关心琴以外的学问和时局;也万万想不到我们家里的空气绝对不是单纯的,一味的音乐,音乐,音乐的!”

  父亲给予我们的许多是身教,父亲爱憎分明,情感强烈,他对我们的教育不是教条式的、口号式的,但这样的教育却是扎到我们成人的根子里的。

  记者:您说您的父亲教育你们首先要好好做一个人,您能不能具体地说说这种要求。而您的父亲又是怎样影响你们的?

  傅敏:从小父亲就教给哥哥和我许多古典诗词,父亲亲自编了国文教材,选录的国文都是讲做人的道理,像陶渊明的文章、李杜的诗篇。父亲要我们做一个正直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赤子之心的人。父亲从不鄙视任何的劳动者。他说做人做好了,哪怕是个皮鞋匠都没关系,否则就连个皮鞋匠都做不好。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影响更多来自于身教。这是言教所不能达到的。比如说做事为人的认真。50年代,他有一阵子迷上了摄影,显影药、定影药,父亲都是一克克称准,照片要放大,父亲就用尺子细细地量。父亲爱养花,他对待每一盆花,都很认真细致,看到有嫁接的介绍,他就自己去实践。父亲就是这样,哪怕一点点小事、小细节,他都很认真地对待。他要求我们做到的,绝对是他自己做人的风格原则。这是我们兄弟两个成长中得到的最大的教益。我的母亲曾经在信里这样夸赞我的哥哥:“从各方面看,你的立身处世都有原则性,可以说完全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对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义者欺凌弱小,对世界上一切丑恶的愤懑,原是一个充满热情,充满爱,有正义感的青年应有的反响。你的民族傲气,爱祖国爱事业的热忱,态度的严肃,也是你爸爸多少年来从头至尾感染你的……”事实上,这也可以说是我母亲在和我父亲这么多年相濡以沫中,她对我父亲人格最真实的感受。

  记者:那么以您父亲这样严谨的性格,你们在平时的生活中对父亲是不是有敬而远之的感觉呢?

  傅敏:尽管父亲自己在翻译界、艺术界有很高的地位,但他在家里从来就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对家人的爱是很细腻很具体的。他会用蝇头小楷细细的抄下《艺术概论》的全文来给他的孩子作为艺术教材。每当我的哥哥要弹奏什么世界名曲,我的父亲总是提前为他准备好许多关于作者和曲子的背景材料,很多是从法文直接翻译过来的。做这些工作,我的父亲是在他一天十几个小时的翻译工作之外挤出时间来的,有时甚至是拖着沉重的病体。我觉得我的父亲是一位典型的中国父亲,他嘴上不会多说,但他在行动上,在《家书》的字里行间表达了一位父亲最热烈、最真挚的爱。

  他鼓励、启发我们自己去思考去解决问题,他教育我们要有自己的见地,要有自己的思想。这是他很重要的一种教育观念,也是他经常实践的一种方式。

  记者:您和您的哥哥,一位是世界闻名的音乐家,一位是出色的外语特级教师,应该说除了基本的人格塑造以外,您父亲也培养出了两个优秀的人才,那么在具体的技巧训练上,您的父亲又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傅敏:我觉得我父亲在培养我们两个成才中,他最成功的做法就是鼓励、启发我们自己去思考去解决问题,他教育我们要有自己的见解,要有自己的思想。这是他对我们的教育中很重要的一种观念,也是他经常实践的一种方式。记得,我们小时候在学习国文或外语时遇到问题了,父亲从来不会给我们直接的答案,或是把我们的错误纠正了就了事,而是让我们去一边自己思考,过一会儿再让我们说出自己的认识,如果不对,就继续思考,到自己能认识满意为止。现在素质教育提得很多,内容也很多,我的理解是独立的精神、独立的思维是第一位的。事实上,现在的教育越来越侧重灌输,思考的余地太小了。

品读家书-吴锡平
  在我看来,家书是所有文体中最纯粹的。我喜欢纯粹,所以我喜欢家书,因为纯粹本身就是一种魅力。

  记得小时候,家中墙上挂着一幅工笔小楷写就的条幅:“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虽不能全部领会其中的意思,但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一直能诵记在心。上学后才知道这是《朱子家训》,为清人朱柏庐所写,以寥寥数百字精辟地总结了古代治家之道,问世后即成为书香世家和官宦商家端正家风、振作家声的范例,堪称古代家训的经典。虽然治家之道对一个初涉尘世的少年来说未免遥远了些,但其中一句“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却足以警示我一辈子。

  家训只是古代家书的一种形式。更多的古代家书则晓之以理,娓娓道来,劝戒子孙为人处世之道,治家守业之理,做一个符合儒家伦理规范的谦谦君子。父辈们总是用丰富的生活阅历、沧桑历尽的人生经验、伟岸正直的道德人格来教益自家子孙,但不经意中,家书却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丰富了民族文化的收藏,成为所有子孙后代的一笔公共财富。即使是今日翻开阅读,仍觉熠熠生辉。我曾读过古代家训的另一经典《颜氏家训》,它以翔实的举例,生动的说理,分教子、治家、风操、名实等十二个类目将人生道理一一道来,绵密细长,丝丝入扣,晚清名将曾国藩虽然在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却深谙“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的道理,其留下的家书家训,论文论学,修身修德,或长或短,情真意切,亦极为感人。因其“教子之道”,曾家代有人才,子辈有外交家曾纪泽及算学家曾纪鸿,孙辈有诗学家曾广钧,曾孙辈则有教育家曾宝荪。一个著名家族的兴盛绵延不能不说有家书的惠泽贯穿其中。

  文学翻译家傅雷先生在儿子傅聪留学海外的过程中,先后写了近百封家书给他,教导他立身行事、爱国成才,把中华民族的优秀道德融入了对儿子的谆谆教诲中。其声殷殷,其意绵绵,其情拳拳。由这些信件汇集而成的《傅雷家书》曾先后再版5次,重印19次,累计发行超过100万册,数字虽不能说明太多,但时间足以证明一切:《傅雷家书》自问世以来已畅销18年。打开《傅雷家书》,就是走近一位父亲,聆听他“充满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诲”。不知道天下有多少曾经的子女、现在的子女和将来的子女受益于这个亲切而严厉的父亲!

  家书的教益固然让人称颂和受益,其蕴含的真情却也一样打动人心。近世里,沈从文的结发妻子张兆和手捧数百封家书,感喟涕流:

  我是全北京最富有的人了。现代诗人柳亚子在写给夫人郑佩宜的信中,从饮食起居到锅碗瓢盆,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其情深切,感人至深。

  家书因其亲切自然而更能贴近读者的心灵,其对喜怒哀乐,衣食住行的平常生活的描述与记录更能激发读者的共鸣。家书里的文字是那么地灵动而饱含深情。随意走进一个章节,家书里的情节都是那么生动感人;随意从一个章节出发,都可以轻松地“链接”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场景中来。

音乐流水席――三两主题,无数变奏-庄裕安
  套一句文艺腔说,“人生是一首歌”,如果换成《傅雷家书》的讲法就更令我服膺,“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动而已”。提到音乐与人生,如果有人不耐烦于节奏、和声、旋律、对位的点点滴滴,一定要单刀直入来破题,我愿意把人生简化成为主题和变奏的曲式。

  纯粹的音乐就是造型艺术,可以把主题动机、发展变奏和再现一一拆卸,入迷的爱乐人也能玩模型飞机。我最喜欢拿耳熟又叫不出名的主题,考倒我的朋友来与君同乐,要是我会玩乐器和作曲,宁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玩一整个下午的变奏。我希望全中国的小孩接受音乐启蒙时,不要以为音乐是用来指导人生的,即使在二三十年以后,音乐果然指导起人生。

  多数人以门禁森严的乐理为苦,我反而觉得因为乐理而使古典音乐平民化,它正展现来者不拒的有容乃大。举凡抽象的艺术都需要具象的界说,像戏剧的“三一律”或诗的“音步韵脚”,一般人只要懂得欣赏的规矩,哪里用得着像创作者那般剔透。通才教育的中小学音乐课程,已经提供欣赏古典音乐足够的乐理养分,只是被升学教育开成“地下铁”。平常人只要能辨认提琴族、管乐族,各家兄弟妯娌的音色,再搭配一套邵义强先生的名曲解说,就可以算是入了门,先不必追究“史特拉第发利”和“瓜奈里”小提琴的同体异质。

  巴赫时代披星戴月去听某位名家演奏管风琴,跟现在跨国预约隔年萨尔茨堡音乐节门票,其精神毅力是有些类似。从前要听交响曲可真劳民伤财,室内乐还可能呼吆凑数,留声机的发明几乎改变音乐本质。音乐本来是时间的艺术,唱片却改造它稍纵即逝的特点,时间能够复制和保存,大大提升演奏家的知名地位,我们几乎遗忘了上个世纪的大指挥家,但“卡拉扬学派”肯定要流传到下个世纪。唱片的通行,使音乐接近书籍的个性,有文摘、选辑、改写各种式样的版本,谁会静下来毫不间断听一首布鲁克纳100分钟的交响曲?

  精致艺术的推广,往往会沦于破坏,因为急功近利的手段,而扭曲崇高的本质,这个课题已不局限音乐文学,早扩充成整个地球人类的文化生态问题。每个年代都修正一小步,往往造成极可怕的偏航,引发的不是可逆的物理变化,而是不可逆的化学变化。看过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可能让人误以为亲炙了托尔斯泰精神,听到“台北的天空”和“平均律”的混合编曲,也可能让人误以为接近了巴赫精神。我愿意设想导演和编曲者原是良心诚意,可是抽象的事物一定要具象表达时,明喻只会摧毁音喻的含蓄。

  《傅雷家书》又提及,“雅俗与胸襟往往带先天性的,后天改造很少能把低的往高的水平上提”,原本在书上讲的是交友处世,如果附会弗洛伊德学派的某些主张,正好符合“三岁决定一生”的天机。对我个人而言,跟艺术的缘分真正是天机,当我夙兴夜寐拥护爱戴它时,几乎只能形而下,轻描淡写用一个“癖”字来涵盖。人人都是萨利耶里,人人都是阿玛迪斯,我对历来伟大的艺术家,心里总包藏着又惧又嫉的敌意,又夹杂着销魂蚀骨的柔情,不知该觊觎他们的钱财,还是甘心委身为奴才,到底这是主人抑或仆人的“雅俗胸襟”?

  我们的社会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目的性”太强,我的上一本书甚至也不能免俗,以什么的“一些方法”来“指导人生”。谈音论乐时,我最希望把音乐还给“艺术”,而不要围困它于“社教”,像我们隶属教育部社教司的实验乐团。我们社会对音乐的亏欠,在于太多人要“用”它,太少人要“爱”它。音乐向来不以为它能指导人生,当它偷偷指导起人生时,一遇到大张旗鼓的标语口号,马上要畏缩隐形。

  音乐只能秘密指导人生,像我们偷窥隐私的《傅雷家书》,“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修养”,或者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能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得有意义”,这些都是音符以外的音符。不喜欢乐理的人,倒不妨先读一读这本讲音乐和道理的家书。

  我自己以初生之犊的心情喜欢古典音乐,恐怕是同时看上它简化的主题和复杂的变奏。我的入门曲目相当入境随俗,大约就是除了标题以外,还加上作曲家以文字注明于总谱的《四季协奏曲》和《田园交响曲》。这些曲子给人极大的安全感,每一两分钟乐段,都可以找到按图索骥的对等解说,如果阁下不花这等功夫,就不必往下寻幽。从音乐发展史来看,最初的音乐也是摹拟自然的,这两首音乐出现河流、鸟鸣、雷雨的各种声效,我只忙着对照小提琴、双簧管、定音鼓的声音模仿得相像不相像。

  音乐的主题,很像文学,尤其是小说的主题,书评家用几句提纲挈领的话涵盖一本书,所说的正是主题。人生经不起几件大事,小说逃不出几种类型,正像音乐里干净利落的主题。前面提到傅雷所谓“古典的修养”,缩小成听音乐的比喻,就是寻找和锁定主题,从标题音乐的主题一路找到绝对音乐的主题,去枝去叶的过程,其实就是训练人的敏锐和洞见。

  从来没有一首成功的音乐,是只有主题骨架的,一定还是依附变奏的血肉精气。《傅雷家书》所附“音乐笔记”,有一篇《什么叫古典的》,就提到勃拉姆斯始终努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刺激感官的美,殊不知他所压制的东西绝对不是魔道,而恰恰是古典精神。古典和浪漫从来不是对立的,古典也绝不是对单纯官能美的轻蔑,有孔子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怨”的意味。古典所要避讳的,一个是僵死的学院主义,另一个是低级趣味的刺激感官。

  至于音乐里复杂的变奏,也可换成文学的技巧和创意,或是生活的新鲜感觉。音乐真正让人享受的,恐怕全在这一部分,像协奏曲的装饰奏,独奏的长笛或小提琴演出一段炫耀而华彩的“芭比的盛宴”。这些装饰奏,倘若像演员一样有个性,也不必自谦为乐曲的配角,本来就可以和主题互争风采。音乐从来不怕因为好听,而招致媚俗的批评,只有社会真正享受到“乐生”的生活时,历史才会再一次出现比希腊黄金时代更高级的精神平衡。

  我自己最先感觉音乐是用来安慰人的,使苦恼升平为清静,后来又叫清静激发为喜悦,这么说来音乐竟是那么接近宗教和灵药呢。所幸音乐又绝不同于《圣经》和《药典》,不必负有立竿见影的治疗功效,宗教和灵药也只是音乐的副作用,事实上严肃的现代学院派,也不愿音乐负这些额外的责任。现代音乐开发新音域,刺激人们对时代的反省,不要沉溺在旧气氛而不知长进。音乐真像朋友,一回生两回熟,我们需要友谊时常会找老朋友,可是生活里处处又有机会结交新朋友,新朋友拓宽生活领域,老朋友保留熟悉交情,两全就齐美。

  有些听音乐的朋友,十分考究音响疼惜唱片,是我所学不来的。我有三四打唱片被人借走,有的半年未还,有的都不止两年了,大概应了“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如此方能“夫惟不居,是以不去”。我发觉有一阵子音乐快要主宰我的生活,只要醒着闲着就得打开唱机,每个礼拜要是不进新片就欲振乏力,只好慢慢设下调虎离山和欲擒故纵之计。音乐给人感觉好像比烟酒咖啡神圣一些,可是操纵起人来可一样荼毒,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葛朗台,一地窖金币只进不出,发烧友小心变成“守音奴”。

  最后,我要提醒新来的乐迷,伟大的音乐家并不等于伟大的道德家,曾有极邪恶的作曲家竟也写出极神圣的音乐。我又要引用《傅雷家书》的一段语录:“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了解音乐的真相,很可能也顺便了解人生的真相,反正也不过几个主题,其余只是一堆变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