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六日午
  S①说你平日工作大多。工作时也太兴奋。她自己练琴很冷静,你的练琴,从头至尾都跟上台弹一样。她说这太伤精神,太动感情,对健康大有损害。我觉得这话很对。艺术是你的终身事业,艺术本身己是激动感情的,练习时万万不能再紧张过度。人寿有限,精力也有限,要从长里着眼,马拉松赛跑才跑得好。你原是感情冲动的人,更要抑制一些。S 说Drz②老师也跟你谈过几次这一点。希望你听从他们的劝告,慢慢的学会控制。这也是人生修养的一个大项目。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午
  你到波以后常常提到精神极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时间”以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工作时“消耗精力”的问题。倘使练琴时能多抑制情感,多着重于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减少疲劳。比赛距今尚有三个多月,长时期的心理紧张与感情高昂,足以影响你的成绩;千万小心,自己警惕,尽量冷静为要!我十几年前译书,有时也一边译一边感情冲动得很,后来慢慢改好了。

  因为天气太好了,忍不住到杭州去溜了三天,在黄宾翁家看了一整天他收藏的画,元、明、清都有。回沪后便格外忙碌,上星期日全天“加班”。除了自己工作以外,尚有朋友们托的事。例如最近xxx 译了一篇罗曼罗兰写的童年回忆,拿来要我校阅,从头至尾花了大半日功夫,把五千字的译文用红笔画出问题,又花了三小时和x 当面说明。他原来文字修养很好,但译的经验太少,根本体会不到原作的风格、节奏。原文中的短句子,和一个一个的形容词,都译成长句,拼在一起,那就走了样,失了原文的神韵。而且用字不恰当的地方,几乎每行都有。毛病就是他功夫用得不够;没吃足苦头决不能有好成绩!

  星期一(十五日)晚上到音乐院去听苏联钢琴专家(目前在上海教课)的个人演奏。节目如下:

  Ⅰ

  (1)Handel[韩德尔]①:Suite G Min. [G 小调组曲]
  (2)Beethoven[贝多芬]:Poudo,Op,51[回旋曲,作品第51 号]
  (3)Beethoven[贝多芬]:Sonata,Op. 111[奏鸣曲,作品第111 号]
  Ⅱ

  (4)Choph[萧邦]:Polonaise C Min,[C 小调波洛奈兹]
  (5)――Mazurka EMin.[E 小调玛祖卡]Mazrka C# Min.[升C 小调玛祖卡]
  (6)Ballad No. 4[第四叙事曲]
  (7)Nocturlne Db Maj.[降D 大调夜曲]
  (8)Scherzo No.3[第三诙谐曲]
  Ⅲ Encore[加奏]3 支

  (1)Mazurka[玛祖卡]
  (2)Etude[练习曲](3)Berceuse[摇篮曲]
  (1)(2)两支弹得很普通,(1)两手的线条都不够突出,对比不够,没有华彩;(2)没有贝多芬早期那种清新、可爱的阳刚之气。(3)第二乐章一大段的trill[颤音](你记得一共有好几pages[页]呢)!弹得很轻,而且tempo[速度]太慢,使那段variation[变奏](第二乐章共有五个variations[变奏])毫无特点。(4)POlonaise[波洛奈兹]没有印象。(5)两支玛祖卡毫无诗意;(6)对比不够,平凡之极,深度更谈不到。(7)夜曲的tone[音质]毫无变化,melody[旋律]的线条不够柔媚。(8)算是全部节目中弹得最好的,因为技巧成分较多。总的批评是技巧相当好,但是敲出夹音也不少;tone[音质]没有变化,只有p、mp、mf、f 、ff①,所以从头至尾呆板,诗意极少,没有细腻柔婉之美,也没有光芒四射的华彩,也没有大刀阔斧的豪气。他年纪不过三十岁,人看来温文尔雅,颇有学者风度。大概教书不会坏的。但他上课,不但第一次就要学生把曲子背出(比如今天他指定你弹三个曲于,三天后上课,就要把那三支全部背;否则他根本不给你上课),而且改正时不许看谱(当场把谱从琴上拿掉的),只许你一边背,一边改正。这种教授法,你认为怎样?――我觉得不合理。(一)背谱的快慢,人各不同,与音乐才具的高低无关;背不出即不上第一课,太机械化;(二)改正不许看谱,也大可商榷;因为这种改法不够发挥intellectual[理智的]的力量,学生必须在理智上认识错的原因与改正的道理,才谈得上“消化”,“吸收”。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练琴一定要节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责任重大,就应当竭力爱惜精神。好比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比赛以前的几个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护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场竞赛。俗语说“养兵千日”,“养”这个字极有道理。

  你收发家信也要记账,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写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写的信,你自己可记得吗?多少对你的爱,对你的友谊,不知如何在笔底下传达给你!孩子,我精神上永远和你在一起!

  ① p=plano 弱,mp=mezzo-piano 中弱,mf=mezzo-forte 中强,f=forte 强,ff=fortissimo 很强。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日夜
  苏联歌剧团正在北京演出,中央歌舞团利用机会,请他们的合唱指挥每天四时至六时训练团中的合唱队。唱的是苏联歌剧,由指挥一句一句的教,成绩不错。只是声音不够好,队员的音乐修养不行。指挥说女高音的唱,活像母鸡被捉的怪叫。又说唱快乐的曲子,脸部表情应该快乐,但队员都哭丧着脸,直到唱完后,才有如释重负似的笑容浮现。女低音一向用假声唱,并且强调用假声唱才美。林伯怕去京时就主张用真声,受她们非难。这回苏联指挥说怎么女低音都低不下去,浮得很。中间有几个是林怕伯正在教的学生,便用真声唱下去,他即说:对了,应该这样唱,浓,厚,圆滑,多美!合唱队才恍然大悟,一个个去问林伯伯如何开始改正。

  苏联歌剧,林怕伯在京看了二出,第二出叫做《暴风雨》(不知哪个作家,他没说明)。他自称不够musical[音乐感],居然打瞌睡。回到团里,才知道有人比他更不musical[具备音乐感]的,竟睡了一大觉,连一共几幕都没知道!林分析这歌剧引不起兴趣的原因,是主角配角都没有了不起的声音。他慨叹世界上给人听不厌的声音实在太少。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①,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感情]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

  (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蒙蒙嚎嚎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ier[李克忒]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夭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切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处的音乐会,据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乐团体或是交响乐队来邀请的,因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欧洲各地的音乐节。你是个中国人,能在Chopin[萧邦]的故国弹好Chopin[萧邦],所以他们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昨晚陪你妈妈去看了昆剧:比从前差多了。好几出戏都被“戏改会”改得俗滥,带着绍兴戏的浅薄的感伤味儿和骗人眼目的花花绿绿的行头。还有是太卖弄技巧(武生)。陈西禾也大为感慨,说这个才是“纯技术观点”。其实这种古董只是音乐博物馆与戏剧博物馆里的东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给后人作参考,本身己没有前途,改它干么?改得好也没意思,何况是改得“点金成铁”!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四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