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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萧超然――毛泽东和北京大学






  萧超然

  萧超然,1929年生,湖南临澧人。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现任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主任、教授,蔡元培研究会总干事、北京市中共党史学会副会长。长期从事中共党史、中国政党与政治、北京大学校史的研究与教学工作。著有《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合著有《国民革命的兴起》、《北京大学校史》。主编了《中国政治发展与多党合作制度》等。

  萧教授的家在北京大学,到处堆满了书,显得有些拥挤。他笑笑说,这大概是北大的特色。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有关毛泽东和北京大学的谈话。

  访问人:北京大学是我国历史最久的一所名牌大学,荟萃着不少风云人物,为国家培养了很多栋梁之材。1919年这里是五四运动的发源地,恰恰在这个时候,毛泽东和它发生了密切关系。我们想,北京大学一定对毛泽东也发生了一些影响。

  萧超然:如果谈到影响,这是一个还有点争议的问题。有人认为,1918年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充其量只是一个图书馆助理员,地位很低下,谈不上什么。我想,地位低,那倒也是。假如毛泽东后来没有成为伟人,我们也就不会知道他的名字。问题是毛泽东成了伟人,他又刚好是五四时期在北大工作过一段时间,北大呢,又是五四运动的发源地,处在新旧转折的阶段,那里又出现了一批群星,这与毛泽东在北大很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这现象就值得研究了,虽然时间很短。

  访问人:影响是一定有的,那么产生了哪些影响呢?

  萧超然:影响有大有小,这个影响有多大,大家看法也不相同。我认为,毛泽东从韶山到长沙应该说迈出了一小步,然后从长沙到北京是比较大的一步。如果没有两次北京、上海之行,他可能不会走向全中国,甚至走向全世界,换句话说,就不会有后来的伟人毛泽东。

  访问人:请您具体谈谈。

  萧超然:这个影响主要表现在他早期思想的转变,表现在他人生道路的选择方向,具体说来,就是对他选择马克思主义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说:

  第一,北京大学的文化现象使毛泽东眼界大开。毛泽东在来北京之前,从没有出过湖南省界。但他是一个好学深思的人。在湖南求学的几年中,他读书,看报,脑子不停地思考,一门心思地要探讨救国拯民的“大本大源”。1918年的北京大学,由于蔡元培校长采取广揽人才的政策,正处在人才荟萃,思想上、学术上异常活跃的时期,各种新思想在这里争奇斗艳。像毛泽东这样渴望知识,追求真理的年轻人,一来到这种地方。受到这种文化现象的感染,一定会感到极大的兴奋与刺激,并且眼界大开。同时,他又是一个有极强参与意识的人,所以一到北大,他就参加了北大的新闻学会和哲学会。此后还参加了李大钊、王光祈等发起的“少年中国学会”(不是北大的,但初期会员多数是北大的)。这些学会在当时都是针贬时弊,研讨救国救民道路的学术团体。无疑对毛泽东一定会发生不小的影响。

  访问人:1918年毛泽东第一次到北京的之前与之后,思想有很大不同。这之前,他强调立志,强调探求“大本大源”。这之后就接受了很多新思想,强调民主和科学,反对儒家的独霸思想等等。

  萧超然:下面我谈的第二个影响,也就是对他选择信仰的影响。当然这个影响是多方面的,比如接触工人啦、社会啦,都有关系。我主要谈谈他从北大读过的书所受的影响。因为毛泽东信仰的确定,是从各种主义、学说比较中逐渐形成的。要比较各种主义、学说,首先要了解这些学说,不了解这些学说就谈不上选择。毛泽东自己说过:他在北京期间,读了许多东西。当时的北京大学图书馆拥有全国大学图书馆中最大的藏书量,毛泽东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人。在这样的地方,他一定读了不少过去从未读过的书。具体读了哪些书,现在还找不到直接的材料,起码《每周评论》、《新青年》他读了。像《国民杂志》、《新潮》等北大的一些刊物也会读的。李大钊欢呼十月革命胜利的文章,也正是毛泽东在北大时发表的。这些都会对毛泽东产生相当的影响。拿《共产党宣言》来讲,毛自己说1920年夏就读了,有些学者提出《宣言》还没有出版。我觉得毛自己说的话,不要轻易否定。他没有读到陈望道译的《宣言》,但他可以读到其他人翻译的《宣言》。1919年4月,《每周评论》就介绍过《共产党宣言》其中的一章,“无产者与共产党人”,翻译者是成舍我,他当时是北大的学生,后来是世界日报的总编辑,很有名的报人。还有1919年11月出版的《国民杂志》也刊登了《宣言》的一章,是北大经济系学生李泽彰翻译的,是《宣言》的纲领。像这些材料,毛泽东是不是可能看到,我想完全可能。另外罗章龙的回忆,也有一定的可靠性,因为他是德文班的学生。北大存有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最早的文献,关于德文版的有8本。罗章龙说曾和他的同学翻译过 《宣言》,或打印或油印,是比较可信的。还有黎锦熙回忆,1920年1月,看到毛泽东的桌上摆着《共产党宣言》,如果和罗章龙的打印本或油印本联系起来就不奇怪了。总之,当时的北大介绍各种主义、学说,介绍俄国革命的书刊很多,这在毛泽东确定信仰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对于他选定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方向是很关键的。

  访问人:北京大学的各种人物也一定对毛泽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萧超然: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个问题。各种人物对毛泽东的综合影响。

  访问人:早年的毛泽东说过这样的话:“友不博,则见不广”只要“人有善,虽千里吾求之”凭着毛泽东这样一种访贤问道的精神,在北大一定拜访了不少名人。

  萧超然:大体说来有三种:第一种,是大的名流学者。如蔡元培、胡适、梁漱溟、邵飘萍、周作人,还有新闻学系的教授徐宝璜等,这些人对毛泽东说来,可谓神交已久。通过杨昌济的介绍也好,还是自己登门上访,或去听课也好,毛泽东两次在北京期间,都或多或少的和他们有些接触。虽然没有过多过深的交往,但给毛泽东的印象非常深刻,他在后来的回忆中就一再提及这些人,并引以为自豪。从受的直接影响来看,曾受到胡适实验主义的影响,周作人的新村主义影响,当然这些影响在他选择主义的过程中都逐渐被否掉了。邵飘萍自由主义的倾向,也使他非常佩服。可见那些名流学者们新颖的思想,深逢的学问和其本身所具有的特殊魅力,曾使青年毛泽东感到了一种吸引力和精神满足,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日后的修养和领袖品格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第二种是李大钊、陈独秀这样的早期共产主义知识分子。论影响恐怕他们两人最大,主要反映在毛泽东世界观的形成上。毛泽东在没有见到李、陈以前,还谈不上对主义的选择,第一次在北京期间见了,当然也还不存在选择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因为陈独秀本人也没有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但他们都对俄国革命的胜利抱有好感,这就为他们向马克思主义转变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当毛泽东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对各种主义的分析、比较中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第二次见了陈独秀,很快就坚定了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在这一方面,毛泽东自己也有回忆,他说:李大钊和陈独秀他们两人都是中国最有才华的知识界领袖。我在李大钊手下在国立北京大学当图书馆助理员的时候,就迅速地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陈独秀对于我在这方面的兴趣也是很有帮助的”,“他对我的影响也许超过了其他任何人”。因此,我们可以说,他们两人在毛泽东选定人生目标与信仰中起了导向作用。

  第三种是在北大的湘籍教授和一些学生。湘籍教授主要是杨昌济和黎锦熙。毛泽东在湖南求学的时候,他们就是毛的老师,而且师生关系很好,到了北京毛泽东和他们更是来往密切,有问题、有困难总是找他们解决。黎锦熙国学根底雄厚,在治学、研究方面对毛的影响大一些。杨昌济在修身立世方面对毛的影响大一些。1920年杨昌济逝世以前,还向上海的章士钊写信道:“吾郑重语君:二子(指毛泽东和蔡和森)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可见杨对毛是十分看重的。在北大学生中毛泽东和朱谦之一起讨论过无政府主义,和康白情一起议论新诗,还接触了傅斯年、罗家伦等等,当然一段时间之后,毛就对他们表示失望。影响最大的还是湖南籍学生邓中夏,他们后来来往密切,通过邓中夏,毛泽东认识了许多别的朋友,还参加了邓中夏发起组织的“平民教育演讲团”。五四运动中,邓中夏曾专程到湖南向毛泽东介绍北京的情况。邓中夏还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将毛泽东起草的《问题研究会章程》公布于众,使青年毛泽东的革命实践在当时的北大也产生一定的影响。

  访问人:一个人的成长,要受各种各样因素的影响,从毛泽东来看,他和北京大学的这段因缘,是他选择人生道路的关键所在。那么请您谈谈毛泽东和北京大学的关系,到目前为止,还有搞不清的问题吗?

  萧超然:大的问题基本上都可搞清楚了。比如他在北大做什么,有些什么活动,结交了哪些人,思想受了哪些影响等等。具体问题有的也说不太清楚。比如,他来北京前,从他的通信来看,杨昌济希望他进北大读书,但为什么没有进,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没有看到材料。

  访问人:当时的北大要考试,是否他外语或者是数学不行?

  萧超然:这是一种可能。文史专业一定要考数学。吴晗当年考北大,中文、历史都是100分,数学零分,结果北大没有录取,清华录取了。

  访问人:现在人们比较强调他的经济困难,是否也有关系?

  萧超然:也有可能。他自己讲,开销很紧张。不过毛泽东不太喜欢学校,喜欢自由研究。北大的环境他肯定欣赏,但让他进正规的班听课,他不一定欣赏,他一直讨厌正规的教育,喜欢不受拘束。

  访问人:其实门捷列夫在普鲁士留学时和他有相似情况,那里的教授请他读博士学位,他不肯。毛泽东也很有主见,求真理不一定非进学校才行。

  访问人:如果强调他的经济困难,我也不太赞成。以毛泽东当时的家境,说服父亲不一定不准他进大学读书。还有毛泽东没有出国,也有人把它归结为家庭经济困难,我认为也不一定正确。当时经济困难的罗学瓒,就是毛泽东等为他借钱出国的,还有陈绍周也是这样。以毛泽东当时在学生中的地位,以及向章士钊借款三万元的情况,他出国是无问题的。关键还是想立足国内,这也符合他本人的性格。萧超然:显然毛泽东为什么没有进北大读书,各种因素都有可能。还可以探讨。

  访问人:最后请教一个问题,建国后毛泽东与北大有哪些来往?

  萧超然:总的说,毛泽东对北大是比较关注的。《毛泽东书信选》还收了他给北大的一封信。那是1949年北大纪念五四运动30周年,请他参加,毛泽东回信表示,感谢邀请。他说:“因为工作原故,我不能到你们的会,请予原谅。庆祝北大的进步!”第二年,五四运动31周年时,他又给北大写了信,并应全体师生的请求,给新制的校徽题写了“北京大学”四个字。

  访问人:“文革”期间毛泽东和北大也有不少联系。

  萧超然:那个情况就比较复杂了。要说清楚,还需要再找时间,详细研究。

  1992年5月17日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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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黎永泰――青年毛泽东与中西文化






  黎永泰,1944年生,四川忠县人。现为四川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四川省毛泽东思想研究会理事、四川省哲学学会副秘书长。自1983年以来,出版个人专著有:《中西文化与毛泽东早期思想》、《毛泽东与大革命》、《毛泽东与美国》。主编或合作出版的有:《毛泽东辩证法思想研究》、《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理论体系和方法》等。

  黎永泰副教授不光是闭门著述和教书,而且注意和外界的交往。关于青年毛泽东和中西文化这个问题,在这篇访谈录成稿之前,他还和美国弗吉尼亚大学JohnFlouel博士有过交流。

  访问人:毛泽东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曾对西方文化产生了极大兴趣,据此,有人说青年毛泽东就是一个反传统的知识分子,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黎永泰: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既要从毛泽东所处的时代去考察,又要从毛泽东个人方面去探讨。

  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社会就处在复杂的变动之中。这种变动非常之大,用那时的人的话来说,是“亘古未有之奇变”。这个大变动,给中国社会中的先进人们造成了空前未有的压力。但这种大变动,不是社会形态自身按常轨发生的变动,而是在西方国家的外力打击和压力下,向一种更为复杂和畸形的社会形态的转变。它使中国丧失了独立,同时丧失了文明进步发展的希望,国家和人民都陷入了空前的灾难之中。这个古老的文明大国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在这种情势下,中国的出路问题,便成为时代的根本问题。它包括两方面的内容:国家的独立解放和富强现代化。

  中国社会这种巨大变动,不仅使中国社会面临巨大危机,也使中国文化传统受到严重挑战。由中国文化传统所提供的为人们一贯尊崇的精神范型、思维范型、社会关系范型、技术范型和行为范型等等,已经很难帮助人们应付新的局面、新的情况。这种传统范型,在社会变动面前显得如此无能,不能给人们带来安全、保证、有效,不能解决许多实际问题,不能应付不可预测的事件、具有威胁的事件,以及实际发生的灾难,中国文化传统受到西方文化沉重打击。正如马克思所说,中国人维护仁义道德的原则,西方人却以发财的原则相对抗。“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幅员广大的帝国,不顾时势,仍然安于现状,由于被强力排斥于世界联系的体系之外而孤立无依,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来欺骗自己,这样一个帝国终于要在这样一场殊死的决斗中死去,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代表激于道义的原则,而最现代社会的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的确是一种悲剧,甚至诗人的幻想也永远不敢创造出这种离奇的悲剧题材。”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暴露了它的严重缺陷,迫使先进人们对它的信仰发生了严重动摇。

  为了挽救社会危机,为了争回独立,为了像西方一样先进富强,中国人民大众用革命、用反抗来对付西方的侵略和中国腐败无能的统治者。用马克思、恩格斯的话说,中国近代社会处在“革命的震荡”时期。与此同时,中国先进人们在社会出路的压力下,不得不逐步正视现实,转换思维模式,以开放的姿态思考中国面临的问题。他们努力做着批判和改造中国文化传统,引进西方文化的工作,以期创造和获得新的文化范型、思维范型、社会关系范型、技术范型和行为范型等,以适应中国的独立和富强的斗争的需要。因此,与近代人民革命相适应,中国又处在文化转型的时期。批判和改造中国文化传统,引进西方文化,这些方面的工作,都以前所未有的剧烈程度进行着。这就是毛泽东作为一个寻求中国社会出路的先进青年,会对西方文化产生如此巨大的学习和研究兴趣的客观背景。

  批判和改造中国文化传统,引进西方文化这些方面的工作,如果不和中国社会的“革命震荡”这个主旋律结合起来,即文化转型不和社会革命结合起来,往往便会导致文化上的反传统立场,即全盘西化的立场;或者导致保守文化传统的立场,即复古主义的立场。我们看到,许多寻求中国社会出路的人,由于没有把文化转型的工作和社会革命的要求结合起来,便向这两极分化过去了。而把文化转型和社会革命的要求结合起来,便会在反抗西方侵略中,既承认中国文化的缺陷,又认识西方文化中存在的弊病,这就会在文化上导致一种辩证的立场。

  青年毛泽东对西方文化表现出巨大的兴趣,这和他顽强寻求中国社会出路,以天下为己任的远大追求是分不开的。他的突出特征是把强烈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立场和自觉坚持文化转型的立场结合起来。这使他学习西方文化而又不盲从西方文化;批判中国文化传统而又不盲目反传统。毛泽东具有独立思考、不苟同于时俗的性格特点,这使他能冷静地对待中西文化。他在青年时期对中国文化就有深厚的功底,这使他在接受西方文化时有一个比较。他对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有清醒的认识。他说:“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半个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这种观点,使他看到西方不是一切皆好。例如,他看到西方有民主,也有专制;有先进的物质生产,也有资本主义的剥削制度。因此,凡是西方敌视人的东西,中国人决不能接受。所以他宣布:“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家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当然,他从促使文化转型的立场出发,也非常激烈地指出中国文化传统的问题。他认为,中国文化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五千年流传至今,种根甚深,结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因此,他主张对中西文化同时实行改造。他说:“怀中先生言,日本某君以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诚哉斯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

  值得指出的是,青年毛泽东还得到了一位对于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同时具有深刻了解,并对中西文化持客观立场的大学者杨昌济先生长期的直接指导。杨昌济主张把握中西文化的特点,吸取西方文化有益的东西,来发展中国传统的文化。他认为,中西文化冲突碰撞的结果,不是一种文化压倒或同化另一种文化,而是文化间的互相吸收和交融,由此而“融铸”出新的民族文化。杨昌济在中西文化上的观点,对毛泽东发生了深刻影响。以上便是我认为青年毛泽东既热心于学习西方文化,但没有采取反传统立场的原因。

  访问人:您提出把文化转型和革命要求相结合,便能导致对文化的辩证立场的观点是有启发性的。我们还想问一个问题:青年毛泽东接受过哪些西方文化的影响?影响最深的是什么?

  黎永泰:从毛泽东和斯诺的谈话中和后来的多次回忆中,可以知道,他学习过西方的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哲学、伦理学、历史学、文学、自然科学等多种知识,接受过西方近代的唯心论、二元论、机械论、进化论、辩证法等各派的哲学观点,受到了西方近代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社会历史观、人生观和宇宙观的深刻影响。因而他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是多方面的。我认为西方文化对他影响最深,甚至影响到他一生的思想特征的,可以举出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他受到西方文化中民主思想的深刻影响,并把它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民本主义结合起来。1944年7月18日,他对美国记者莫里斯・武道说:在政治科学方面,我们从国外学到民主政治。我们曾接受以华盛顿和林肯为范例的民主政治。但是中国历史上也有它自己的民主传统,共和一词,就来源于三千年前的周朝。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中国农民富于民主传统。千百次大大小小的农民战争有着民主的含义。在毛泽东的早期著作中,处处体现着他对民主的渴望、追求和歌颂。他肯定,民主是专制的对立物;专制是黑暗之母、倒退之母、分裂之母、落后愚昧之母。西方进入民主时代很久,中国仍然实行封建专制统治,这是中国贫穷落后的原因,是不独立的原因,任人宰割的原因。因此中国必须实行民主制度,这成为他一生坚定不移的信念。他后来说:“中国缺少的东西固然很多,但主要的就是少了两件东西:一件是独立,一件是民主,这两件东西少了一种,中国的事情就办不好。”他肯定,中国人民理解并要求民主,它无需经过长期的实验,或者“监护”。当然,他后来讲的民主,已经不是资产阶级的民主,而是无产阶级的民主。但是,他的民主思想起源于资产阶级的民主,以后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予以改造。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民主思想,成为毛泽东政治文化的根本特征。

  第二,他受到西方文化中强调主体能动性作用的文化特征深刻影响。和那个时代的先进人们一样,毛泽东在对中西关系和文化进行对比时,他认定,中国之弱,不仅在国力之弱,犹在于民族精神和民族意志之弱。他说:“现在的中国,可谓危险极了。不是兵力不强财用不足的危险,也不是内乱相寻四分五裂的危险。危险在于全国人民的思想空虚腐败到了十二分。”为救其弊,必须振奋民族精神,强化民族意志,改造民族文化。他认为,有了宏大的民族精神,强毅的民族意志、抗争的民族文化,中华民族即使处于逆境也可以振兴,处于衰亡也可以再造。他早年接受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的唯心主义观点,夸大主体的能动作用,其目的就在于此。杨昌济提出哲学是最高的精神,蔡元培提出世界观教育,他认为对于增强主体意识的能动性切中要害,以致于后来他一生都提倡学习哲学和改造世界观。当然,他的主体能动性思想,后来也作了马克思主义的改造。

  最后,他受到西方文化强调个性解放的文化特征的深刻影响。他认为西方的个性解放值得提倡。他把个性的不独立、不自由和专制主义联系起来。他指责专制主义的最大罪恶就是压抑和摧残个性。中国社会的落后腐败,中国人的愚昧和创造性的萎缩,就在于中国统治者不允许中国人有个性发展,个性自由。他年轻时许多文章阐述的就是这个主题。他把西方的个人主义改造为精神个人主义,突出强调个性发展的重要性和意义。他把个性的解放和民主制度的造成,以及主体能动性的发挥看作是三位一体的东西。他一生都强调要实现个性解放。1944年,他说:“解放个性,这也是民主对封建革命必然包括的。”“被束缚的个性如不得解放,就没有民主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他在阅读《聊斋志异》的《小谢》篇时,高度肯定个性解放的意义。他批注道:一篇好文章,反映了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人与人的关系应当是民主的和平等的。

  我认为,在西方文化思潮中,这三个方面对毛泽东影响很深,这三方面也和他后来接受马克思主义有关。

  访问人:根据您的看法,毛泽东年轻时接受了西方文化很深的影响,又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很深的影响,那么,他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基础是什么呢?

  黎永泰:接受中国传统文化和接受西方文化,并不是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障碍,相反,正是它们构成了毛泽东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基础。首先,马克思主义就是一种高级的文化形态,它是对人类文化科学总结的宝贵成果。如果对中西文化缺乏深刻的理解,即对人类文化缺乏丰富的知识,要真正接受马克思主义是不可能的。中国首批马克思主义者,大多是对中西文化有深刻的了解的知识分子,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其次,对中西文化的丰富知识,为毛泽东比较中西文化提供了根据。他在比较中西文化中,发现了西方民主主义文化的缺陷,这就促使他去探求比民主主义更为优越的马克思主义。最后,中西文化提供了毛泽东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基础。毛泽东从中国文化传统中继承了求实的精神和经世致用的精神,这就促使他以顽强的毅力去追寻使中国人获得独立解放、富强和现代化的理论,这是他最终找到马克思主义者的方法论方面的一个原因。另一方面,他在受到西方文化影响时,接受了西方近代理性主义中包含的怀疑的方法。这使他对包括西方各派思想的各种学说不采取盲从的态度,而是采取比较、分析,甚至怀疑的态度。这样,他便能够从西方民主主义文化中发现其缺陷和问题,这也促使他进一步去探索马克思主义。所以我说中西文化的深厚功底,是毛泽东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基础。当然,并不是对中西方文化有深厚功底的人,就一定能接受马克思主义。胡适便没有接受马克思主义,对中西文化的探索还要和社会革命的主旋律结合起来,才能导致最终接受马克思主义。

  访问人:我们还想提一个问题,就是您在《中西文化与毛泽东早期思想》一书中,提到中国南方文化对毛泽东也有很深的影响。我想请您谈谈中国南方文化对毛泽东有哪些影响?这些影响对毛泽东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有无作用?黎永泰:毛泽东受到中国南方文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我想谈三点:

  其一,是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的影响。湖南有深远的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在漫长的历史上产生了诸如屈原、王夫之、魏源、谭嗣同、陈天华、黄兴、禹之谟、刘道一等一大批爱国和革命的志士。毛泽东对湖南历史上的先进人物十分熟悉和景仰,熟读和研究过他们的著作,并引以为骄傲。他访问过玉笥山屈原的故居,深为屈原宁折不弯、不向邪恶势力屈服的高尚品德和爱国主义的气节所感动。他经常到船山学社听刘艮老讲船山学说和事迹,对于杨昌济指出的“船山一生卓绝之处在于主张民族主义,此是船山之大节。应当推而广之以反对今天外来压迫民族 (如英法俄德美日者)”的论点,深以为然。他和蔡和森等常在岳麓山上禹之谟墓前徘徊逗留。他对禹之谟大义凛然的气节深为感动,“心潮起伏,赞叹不已。”他对近代史上湖南人民在爱国革命斗争中表现出来的不惜牺牲的美德高度肯定,指出:“我觉得湖南人确有几种可爱的特性;坚苦、奋发、勇敢、团结、同心都是。”爱国主义、民族气节、舍身忘我这些优秀传统对毛泽东影响极深,是促使他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因素之一。

  其二,是关心大事的优良传统的影响。中国南方文化重宇宙的穷极,富于形而上的特色、富于大的特色,这种特色对毛泽东影响极深。老子言道,称之为“大道”,浩浩荡荡、无始无终,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大道记兮,其可左右。”正因为道为大,老子便喜欢大政策,“执大象,天下往。”庄子极颂其大。毛泽东最喜欢的庄子的 《逍遥游》开篇便极言其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毛泽东极其欣赏庄子的宏大气魄和人生态度。在关心大事的文化传统影响下,毛泽东和“大”结下不解之缘。他喜欢江河湖海、五岳大山;喜欢谈宇宙、世界、人生;喜欢立大志、办大事;喜欢人生、社会“奇伟之大变”,如此等等。这种南方文化培养了毛泽东高远的志向、伟大的追求,他把自己的胸怀和国家的前途命运融为一体,所以他始终关心国事大事,最终成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其三,是对规律执著追求的传统的影响。中国南方文化从对“大”的追求的传统中衍生出对规律执着追求的传统。老子是一个对于宇宙沉湎于玄想的思想家。他把道理解为天地万物的本原,支配和主宰万物生化的规律。他的全部学说是对道这个根本规律的探求和阐释。南方另一位玄想大家庄子不承认什么自然规律,他把老子的主宰天地万物的道来一个翻转,将其统摄于人的主观境界而化除。从主观世界讲,逍遥乘化、自由自在就是道。庄子似乎否定规律,其实他也在阐释规律,只不过他的出发点是人的个性自由而已。其后,屈原在《天问》中对宇宙中的许多现象提出了深刻的质问,他急切地要对宇宙探寻个究竟。毛泽东很欣赏屈原在《天问》中表现出的执著追求的态度。南方文化这种对规律执著追求的传统,深刻影响了毛泽东。他把规律尊之为宇宙真理,把追求宇宙真理立为终生宏大志向。真正的立志,就是以全副功夫把握宇宙真理。所以他说:“志者,吾有见夫宇宙真理,照此以定吾人心之所之之谓也。”掌握了规律才能对付百纷,驾驭动静,依自己的真正主张以行,不盲从他人是非。这种对规律执著追求的态度,不断引导他走向真理。

  必须指出,我们谈到中西文化及中国南方文化对毛泽东的影响,但它们并不是毛泽东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全部原因,决不能忽视毛泽东革命实践的这一方面。关于这一方面我就不多说了。

  1992年8月1日于四川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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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于光远――与毛泽东同在一张餐桌






  于光远,1915年生,上海人。193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1939年到延安,1941年起从事陕甘宁边区经济的研究。建国后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理论处处长、国家科委副主任、国家计委经济研究所所长、社科院副院长等职。长期从事经济理论和自然辩证法的研究工作,有大量论文及专著。近年来主要有《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探索》、《论我国的经济体制改革》等书。

  出于我们的意料,今天这位经济学家没有涉及什么理论问题,而是轻松地叙述了他对延安时期毛泽东的一些回忆。

  访问人:去延安的时候,您还是个青年吧?对毛泽东,有深刻的印象吗?

  于光远:我于1939年7月下旬到延安。印象深的是第一次听毛泽东演讲。1939年12月9日那一天,举行了“一二・九”运动四周年的纪念会,时间是在晚上,会场设在中央大礼堂,也就是后来毛泽东作整风报告的那个礼堂。在我参加到党领导下的革命运动中来的时候,划时代的遵义会议已经开过了,虽然党的那一段历史我们并不知晓,但是都知道毛泽东是党的领袖。毛泽东的威望在我这样的青年党员的心目中是绝对高的。还是在抗战前的北平,只要是毛泽东发表在延安《解放》周刊上的文章,没有一篇我不细心阅读。后来我又在武汉《新华日报》上读到了《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这些著作深邃的思想、严密的逻辑、机智的语言更加强了毛泽东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那天我听说他会出席这个青年的集会,将要发表演讲,我就想象他演讲时除了会有高度的思想性之外,还会有怎样的表情、风格和技巧,有心注意研究这一次他演讲的特点。

  那一天不是他一个人讲话。除了“一二・九”运动的参加者李昌作了如何继承“一二・九”精神、积极参加抗战的报告外,还有王明和别的党中央领导人的讲话。毛泽东是第一个讲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的讲话很口语化,语言很朴素,不加什么修饰,仿佛是在跟一个人谈话,那么自然、那么亲切,不用什么雄辩术,而是靠对事物透彻深刻的理解,就把听众说服了。他讲的道理似乎也很简单,但是越回味越觉得他的确讲出了很重要的思想。而且他讲话很风趣,有幽默感,听的时候一点不吃力。他的确是在作演讲,而不是在宣读什么文稿。如果是文稿,人们就会想,何必去听,不如去看稿子。而听他的演讲就不会产生这种想法。那次演讲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论点是,他把“一二・九”运动和“五・四”运动作了比较,说它们都是为一次伟大革命作了准备:“五・四”为1925年的大革命,“一二・九”为抗日战争。又说“五・四”和“一二・九”都从学生运动发展成为全民运动。毛泽东在这个演讲中把“一二・九”运动和红军北上并提,指出了两者的结合促进了全民抗战。我虽然也是“一二・九”运动的参加者,但我并没有理解到它有这么大的意义。听后豁然开朗。毛泽东的这个观点,后来刘少奇也著文强调过。

  访问人:您刚才说到,到会讲话的还有党的其他领导人。他们的演讲风格怎样呢?

  于光远:在那个会上王明也讲了话,但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在会上,当王明讲话时,我对他和毛泽东两个人的演讲作了一番比较。论文章,我是先读过毛泽东的,后来才读到王明的,而且一比就感到两个人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论见面,我在长沙局青委工作时就在王明的领导之下。抗战前在北平,抗战后在武汉,都有人对我宣传说王明的口才如何好,演讲如何精彩。可是有一次在武昌昙花林听王明演讲回来,我和蒋南翔走在一路,我俩议论到,王明演讲很讲求词藻,注意演讲技巧,但是很浅,讲给中学生听听还可以,像我们这样的干部听了觉得没有东西。这次听了毛泽东的演讲,又把他同王明的演讲作了比较,更觉得自己过去对王明的演讲所作的评价是正确的。在听这次演讲前不久我开始记日记,我把这种比较详细地记在了日记中。

  在我这次对毛泽东和王明的演讲作比较时,我对王明曾犯过“左”倾错误还毫无所知。我那么分析完全是凭自己的感觉。因为在日记本上我发表了许多这类对党的领导人的议论,所以在整风开始时,我为了对党表示忠诚,把它交给了组织。因此现在也就无法引证日记原文了。

  访问人:您跟毛泽东有过直接的接触吗?

  于光远:刚到延安的人都有一个心愿――见到毛泽东。我去延安时,毛泽东才44岁。那时的毛泽东经常出席延安的各种集会。有一回我翻了翻延安《新中华报》,发现每个月他都要出来作几次演讲。那时群众要见到他并不难。我到延安不几天,在延安东门外的飞机场上就召开了一次人数很多的“追悼平江惨案被难烈士大会”。毛泽东在大会上发表了后来收入毛选的《必须制裁反动派》的演说。会太大了,我站在远处没有看清楚他。这是1939年8月1日的事。在这个大会前十来天女大开学和在这个大会后十来天边区学联开代表大会,他都出席并讲了话。当时他和群众的联系非常密切。那时晚饭后大家都喜欢到延河边结伴散步,一边散步一边谈话,或者一边散步一边唱歌。毛泽东也常去散步,我就在河边遇到过他好几次。他散步通常只有一个警卫员陪着。有时我看到他和别人打招呼。有两回我都想走近他,跟他握握手。我相信,当时如果我那么做,警卫员不会阻拦,毛泽东也不会拒绝和我握手。不过我还是没有那么冒昧从事。我已经见到了他,听过了他的演讲,我并没有什么活要对他说,也没有什么问题要他解决,因此我没有利用那样的机会去接近他。

  我真没有想到,到延安只有半年,我就有机会坐在杨家岭他的窑洞里,离他很近,可以仔细地端详他的容貌和表情,听他讲话,握到他那肥大的手。

  我去杨家岭,为的是同屈伯川一起向毛泽东汇报“延安自然科学研究会”的筹备情况,请他出席二月初召开的成立大会。我们按时到了那里。那面窑洞很平常,窖洞里的家具也很简单,一张书桌,桌旁一把椅子,一个书架。另外两把椅子和一张茶几靠窑壁。书桌上放着文具、纸张和文件。我们进去时,毛泽东正伏在桌子上写字。我们一进去,他就停下了。屈伯川向他作了简单的汇报,他答应到时候去,我们很高兴地得到了他的许诺。原先我们想他很忙,谈完了正事就走,没有想到他很从容,听完了汇报,又向屈问起王人美在大后方的情况。他关心王人美能不能来延安。从他的谈话中我得知王人美的父亲曾经是毛泽东的老师之类的事。屈也真能够讲出一些这位电影女主角的情况。整个谈话过程中,我只简单地补充了屈的汇报。我估计那次我没有给毛泽东留下什么印象。不过我倒是观察了他近一个小时。

  访问人:很多人都曾讲到,在延安,毛泽东与人交往十分随和,有时甚至不拘小节,您觉得呢?

  于光远:有一次,我见到毛泽东大笑,笑得很开心。时间是 1940年6月21日,地点是延安北门外文化沟内的文化俱乐部的一面特大的窑洞里,场合是延安新哲学会举行第一届年会的第一次会议,带有开幕式的性质。延安新哲学会是1938年下半年成立的。这个会成立时我还没有去延安,因此不了解这个会发起、筹备和成立后工作的情况。到1940年6月开这个年会时,中间已过了一年多。开这个年会时,党中央领导人毛泽东、洛甫、朱德都参加了。到会的学者和文化界人士有何思敬、艾思奇、郭化若、和培元、周扬、陈伯达、杨松、张仲实等不少人。在我的印象中有三、四十人,后来听说到会的有五十余人。是何思敬介绍我参加这个新哲学会的。这是我参加延安新哲学会的第一次活动,也是最后一次活动(也许以后这个会就没有活动过)。

  引毛泽东大笑的原因是,延安新哲学会的重要负责人(我不知道他的职务名称)何思敬致年会开幕词时,一开头便讲:在这个延安新哲学会成立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研究会的工作取得很大的成绩。这成绩首先表现在这个研究会的会员毛泽东同志写了《论新阶段》、《新民主主义论》那样的著作。

  他一讲,大家就笑开了,他越是一本正经,大家也就越觉得可笑。毛泽东也笑得直不起腰来。当时我脑子里闪了一下,领袖也可以这么笑吗?再一转念,领袖也是人,为什么不能同常人一样自由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呢?

  大家都笑,只有两个人不笑。

  一个是何思敬。大家那么笑,他有点发呆,似乎他还没有明白为什么大家笑,为什么毛泽东也笑。他还是照着他准备的稿子讲下去。

  还有一个是艾思奇。他预定在何思敬致开幕词之后作会务报告。也许在他的“会务报告”中也有同样的内容,何的开幕词讲槁大概他也看过,他也笑不出来。后来我慢慢地熟悉了艾思奇的性格,他平常也偏于严肃不常笑。

  当时,我也是跟着大家笑得很厉害的人中的一个。建国后,我在中央宣传部工作,常常遇到要我写理论工作总结这样的事情,也就常常遇到应不应该把毛泽东和党中央其他同志在理论上的贡献写到总结里去的问题。我常常为这个问题左右为难。在我有了这样的工作经历之后,当时我也许就笑不出来了。

  延安的纬度虽然比北京低两度,夏至的白昼还是很长的。这次新哲学年会下午2点多钟开始,散会时已经7点左右了,天还没有黑。会后聚餐,聚餐的地点就是文化沟口才开张的“胜利食堂”。50余人如果都去,就得五圆桌,胜利食堂似乎没有这么大的空间,吃饭的人只有两、三桌。毛泽东也去了。一就座,我发现我同毛泽东坐在同一张餐桌上,而且我紧靠着他,在他的左首。那次入座完全是随意的。没有人做什么安排。

  在延安吃饭,一般干部都是自备两个大碗:一碗盛米饭,一碗盛菜,并且在胸前左侧平常插自来水笔的地方,插一支勺,那时,即便有很少数人吃小灶饭,也只是比一般干部好一些,两菜一汤而已。因此到馆子吃饭,自然是最高档次了。不过“胜利食堂”的烹饪水平只相当干今天北京街头的小饭馆的水平,有一点特色的是,在那里有一道甜食,那是用鸡蛋、面粉、白糖和食油制作出来的,吃起来一不粘碗、二不粘筷。三不粘嘴,延安人叫它“三不粘”。我看那天毛泽东的胃口也很不错。

  坐得那么近,说话就很方便。他详细询问我的姓名、年龄、学历、专业,是否党员,在延安哪个单位工作等等,并且跟我讨论哲学问题。

  访问人:在这次“会面”中,你们谈了些什么?

  于光远:在那天的会议上我有一个发言。我认为当时的抗战还不能说已经完全进入了相持阶段,而只能说是进入了走向相持阶段的过渡时期。我在发言中讲了事物发展有可能有过渡的形态、过渡的时期的一般哲学上的道理。我的这篇话引起与会同志的注意。因为1939年冬天,党中央已经说进入了相持阶段,毛泽东也以《相持阶段中的形势和任务》这样的题目在1940年2月发表过文章。因为是学术讨论,我还是讲了自己的看法。我讲了量变引起质变中可能发生的种种复杂情况,我讲了过渡的问题,也举了一些自然界的例子。我讲这样的话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且与会的人除何思敬外,别的人大概都不认识我。在我发言时,毛泽东也很注意我。在餐桌上毛泽东就同我继续讨论关于“过渡”的哲学问题。我讲了一些哲学家既要学社会科学,也要学自然科学的道理。这次餐桌上对我来说可以说是向他交了一份党员登记表,也可以说是接受了他一次哲学口试。对如何看这个相持阶段问题,毛泽东没有表示他对我的看法的意见,我自己在会上发表了意见之后,也没有再思考过这个问题。要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需要作更加认真的考虑,看来毛泽东对一个只有25岁的青年也就不那么严格要求了。到过延安的青年成千上万,能够和毛泽东坐在一张餐桌上谈话的人不会多。我得到这样的机遇,真是“三生有幸。”

  1992年7月2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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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盖军――毛泽东上山前后






  盖军,1930年生,吉林扶余县人。现为中共中央党校教授。长期从事中共党史教学和研究工作,著有《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党史专题讲义》(合作),发表论文十余篇。主编有《中国工人运动史教材简编》、《中国共产党波澜壮阔的七十年》等。

  我们访谈的对象很少有女性,她是本书仅有的三位女性之一。这些年盖教授潜心向学,常抛出些引人注目的作品。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是她熟悉的领域,谈起这一段的毛泽东,如数家珍。

  上山前

  访问人:1927年正当北伐战争向前发展的时候,蒋介石突然向共产党发起进攻,昨天的同盟者,今天成了敌人,全国一片白色恐怖。鲁迅先生对此有个描述,他说:“在‘清光’以后的党国里,讲共产主义是算犯大罪的,捕杀的网罗,张遍了全中国。”在此情况下,人们忧虑、彷徨,更有甚者脱党、投敌。毛泽东作出了上山的选择。请您谈谈毛泽东是怎么想到上山的?

  盖军:可以说是“逼上梁山”。谁逼的?就是不知感人民之恩的蒋介石。1945年8月毛泽东在谈到这段情况时说过:“此人历来是不知感恩的。蒋介石是怎样上台的?是靠北伐战争,靠第一次国共合作,靠那时候人民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还拥护他。他上了台,非但不感谢人民,还把人民一个巴掌打了下去,把人民椎入了十年内战的血海。”是蒋介石把我们逼到农村去的。

  1938年5月4日,毛泽东在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一次讲演中说:“为什么我们上井冈山呢?因为下面住不得,所以才上山去,有什么法子不上井冈山,打游击战。因为要实行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任务,便是反帝反封建,我们就举起了反帝反封建的大旗,这旗帜不准我们在城里插,就到山顶上去插,永不放下。”

  访问人:毛泽东的这些话是客观事实,但不是所有人一下子就认准了上山这条路的。

  盖军:毛泽东的话是笼而统之讲的,具体每个人在思考今后的革命之路怎么走,答案确实有所不同。这从1927年7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上的发言看得很清楚。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最先提出上山的主张。陈独秀说:“枪藏不了的可以上山”,但“最好”的办法是到国民党部队中“当兵”,以待时机。张国惫提出脱离共产党,可以上山“抢富济贫”。共产国际代表和瞿秋白则主张进攻城市。毛泽东与众不同,坚决地主张在党领导下的武装上山,这样“可造成军事势力的基础”,如果我们党手里“不保存武力,则将来一到事变,我们即无办法”。可见,这时毛泽东已注意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教训,已敏锐地看出汪精卫武汉国民政府会槁阴谋“事变”,要我们党做准备。毛泽东提出的上山思想代表了中国共产党人对当时形势的最高认识和科学预见。

  访问人:上山思想在马列文本上是找不到的,这显然是一个突破。他能够比较超众地提出这个思想,得益于什么呢?

  盖军:我想他之所以有这样高的认识,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来自他对当时国情的调查研究和分析,来自他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科学分析,来自他对中国农民问题重要性的认识。这从他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和《湖南农民运动的考察报告》两篇著作中可以看出他提出上山思想的理论基础。我们应当把毛泽东提出上山思想同他的两篇著作联系起来研究,就会理解的更深些。当然,我不是说这时毛泽东的上山思想已经有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和完整的思想体系,那是以后的事。由提出上山思想到工农武装割据再到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理论,在他领导革命斗争中不断总结经验,逐步形成起来的。

  具体地说,我认为毛泽东有三个突出特点:

  第一,他能够正确地总结大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这主要表现在党的八七会议的发言中,他在会上的发言虽然不长,但却抓住了要害。他认为大革命失败的教训主要有三点:(1)是我们同国民党合作问题上没有去争领导权,他说,国民党本来是个空架子,我们和国民党合作时,孙中山认为如果国民党不增加新的血液就没救了,所以才要同共产党合作,吸收共产党员参加国民党,实行党内合作的方式。合作后,我们本来应该帮助孙中山改造国民党,但陈独秀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思想准备,不敢大胆地做改造国民党的工作,处处迁就国民党右派,一再妥协让步。为什么这样呢?毛泽东分析说:“当时大家的根本观念都以为国民党是人家的,不知他是一架房子等人去住。其后像新姑娘上花轿一样勉强挪到此空房子去了,但结终无当此房子主人的决心。”这个分析既通俗又深刻。(2)是关于农民问题,毛泽东指出,农民要革命,接近农民的党组织也要革命,但陈独秀领导的党中央就不同了,不仅听不进要革命的意见,反而“跟着许克祥走了”,限制农民运动。他说,我们要真正搞国民革命就必须领导农民坚决搞土地革命。因为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是农民,如果不把农民发动起来,国民革命不可能胜利。后来毛泽东成为中国党的领导人始终特别注意这一点。前年我们曾接待过台湾的访问大陆的人,在谈到中国革命成功的经验时,他们也提到台湾有些人特别佩服毛泽东能把中国众多农民发动起来,解决了土地问题,就把蒋介石打败了。他们的立场同我们不同,但他们在研究毛泽东为什么能够取得成功时,认为还是从中国的实际国情出发,发动了农民。发动农民的要害就是实实在在地解决土地问题。这一条,毛泽东在八七会议上着重地提出来了,而且要明确规定对农村各阶级、阶层的政策,而其他人的发言中就讲得不够。(3)是武装斗争问题,我们党是幼年党还不懂得自己直接掌握武装的重要,是大革命失败的教训之一。中国的条件和欧洲是不同的。欧洲的党还有些合法斗争的条件,中国就没有。毛泽东在八七会议上提出了一句名言,即“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他在会上讲,我们过去还批评孙中山专搞军事运动,其实在这一点上还不如孙中山和唐生智,他们都是靠枪杆子起家的,懂得这个问题的重要。在这个问题上,陈独秀有一个理论,认为国民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就应该资产阶级来领导,我们只有等待资产阶级取得胜利,再去进行社会主义革命。这实际上是拿欧洲的模式来套。毛泽东坚决搞武装的主张对八七会议决定建立工农革命军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是第一点。

  第二,毛泽东坚定地为实现共产主义的信念而斗争。大革命失败了,全国笼罩着一片白色恐怖,这是考验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的关键时候。在极其险恶的条件下,我们党的队伍中的一些人经不起考验,有的消极悲观,有的在国民党报纸上发表退出共产党的声明,向敌人忏悔,攻击共产党和共产主义,出卖党,出卖同志,成了可耻的叛徒。但是,真金不怕火炼,真正的共产党人并没有被国民党的屠杀政策所吓倒。夏明翰在临刑前写下的诗中豪迈地说,“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确实是这样。不少人在这样时刻,勇敢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表现很出色,他毫不畏惧,坚决为工农大众的利益而忘我奋斗。这是共产党人的崇高品格。他十分赞成党中央对形势的分析,即认为尽管大革命失败了,但中国革命的基本矛盾一个也没有解决,所说的矛盾,一是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没有解决。还有反帝的任务;一是封建势力和人民大众的矛盾没有解决,这是反封建的任务。有两大矛盾存在,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运动一定会兴起。因此,中央提出要继续为建立工农民主专政而斗争。当时中央开会分工,曾提出让毛泽东留在上面,毛泽东说,我要去做“土匪”工作,拿起武器,组织工农革命军,上山搞工农武装割据。

  访问人:当时的中央曾实行紧急疏散,派毛泽东到四川去,毛泽东没有同意。他坚决要求到湖南去搞武装起义。到了湖南,他本来应当留在省里,可又跑到下面去,拉着队伍上了井冈山。

  盖军:当时,中央还向他征求过意见,要他去上海做地下工作,他表示不去。总之,他坚决要去组织工农,用他自己打比喻的话说,去做“土匪”工作,这个“土匪”是打引号的。实际是到农村搞工农武装割据之意。

  访问人:当时决定武装反抗国民党的屠杀政策,举行武装起义,是没有不同认识的。但用什么办法,具体怎么干,我觉得还是有分歧的。

  盖军:是的。要建立自己的武装,举行武装起义,搞土地革命,八七会议是明确的。一句话,要不要掌握枪杆子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总结了大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在认识上可以说是一致的。

  但是,用什么方式实行武装反抗、走什么样道路,在认识上是不同的或者是不明确的。毛泽东在8月9日会议的发言中提到他起草的《湘南暴动大纲》,我认为这是一份需要很好研究的历史文献。在“大纲”中,毛泽东提出的意见是:“湘南特别运动以汝城县为中心,由此中心进而占领桂东、宜章、郴州等四、五县,成一政治形势,组织一政府模样的革命指挥机关,实行土地革命,与长沙之唐政府 (指唐生智掌握的省政权――引者注)对抗,与湘西之反唐部队所联络;此湘南政府之作用有三:(1)使唐在湖南本未稳定之统治更趋于不稳定,激起唐部下之迅速分化;(2)为全省农民暴动的先锋队。(3)造成革命力量之中心,以达推翻唐政府之目的。”8月9日发言还进一步指出,万一失败,就“应上山”。这是毛泽东在7月4日首次提出上山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和具体化。这个“大纲”是经中央批准的,但当时中央的计划与此不同。第一,中央原来指示湖南秋收暴动的计划是全省的,把全省划为三大区同时举行:以长沙为中心发动湘中暴动,以衡阳为中心发动湘南暴动,以常德为中心发动湘西暴动,然后夺取全省政权。中央的这个计划反映了“城市中心”的思想。而毛泽东是以靠近山区的汝城县为中心,进而占领几个县,实行土地革命,造成中心区域,逐步实现夺取全省政权,并准备上山。第二,当时中央的思想是把全省起义作为帮助湘鄂赣粤四省暴动的军事力量。毛泽东强调的是湖南的秋收起义,“单靠农民的力量是不行的”。这样看来,毛泽东的认识比其他人的认识要高一些。当然,这时毛泽东还没有上井冈山的思想,但他有了以汝城为中心,万一失败就上山的思想,这同他领导秋收起义失利后很快率队伍向罗霄山脉进军不无关系。我觉得过去对这一点注意不够。

  访问人:从中央的分工来看,我感觉当时中央工作的侧重点,或者说倾斜度,还是倾向于城市暴动,偏向于争取正规军起义。

  盖军:是有这个问题,当时的中央就是这样认识的。南昌起义时还是打着国民党的旗帜,还是说要在国民党的旗帜下进行革命。毛泽东发动的秋收起义就不一样了,他率先提出放弃国民党的旗帜,举起自己的红旗,共产党单独领导革命。中央一直到9月19日才决定放弃的。

  尽管毛泽东同其他老一辈共产党人一样,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是一心为公的。当时,瞿秋白在党内一次会上说:我们党内唯一有创见的是毛泽东。我想,这句评语,也是很有见地的。

  毛泽东等共产党人在那样白色恐怖的条件下,勇于坚持自己的信念,为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而奋斗,是不怕一切的。如果没有这一条,其他什么都说不上。最近,我在讲课中就强调了这个问题。当革命处于低潮时,那些真正的共产党人、革命者,为人民的利益而忘我战斗,是多么高尚而可贵的品格。正像后来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讲的:“他们从地下爬起来,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首,他们又继续战斗了。”多么形象地描述了大革命失败后的情景呀!这是第二点。

  第三,毛泽东注意社会调查研究,了解实际情况,因此,他看问题、提问题比较务实。八七会议在讨论《最近农民斗争的议决案》时,毛泽东提出的意见说,解决农民土地问题一定要把大、中、小地主的标准明确起来。为什么毛泽东能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他到湖南农村考察时,已经注意到要发动农民解决土地问题,就需要定出政策标准。对大地主的土地坚决没收,没收中等地主的土地也没有问题,对小地主怎么办?实际上他认为中国的南方同北方的情况不同,在南方,“困难的是在不没收小地主土地,如此,则有许多没有大地主的地方,农协则要停止工作。所以要根本取消地主制,对小地主应有一定的办法,现在应解决小地主问题,如此方可以安民。”还有如何对待富农问题,他提出现在农民要向富农进攻,那么我们应怎么对待富农,政策怎么订。

  毛泽东提出这些问题后,瞿秋白说:土地问题党无一致的意见,“五大”讨论了,决定“耕者有其田”,这五个大字“什么问题都可包括了。”这说明瞿秋白没有下去过,不了解中国土地革命的实际问题。共产国际代表接着说,此问题用不着再讨论了,土地的根本问题是“土地国有。”这是俄国革命的经验,在中国是行不通的。毛泽东不同意,他说现在是我们要到农村中去,对这个问题一定要有个明确的回答和规定。由于国际代表说了,会议就没有对这些问题作出具体规定。

  访问人:从这里可以看出,能不能提出问题,提什么样的问题,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一个人了解实际多少,接触实际深浅,有多大的水平。

  盖军:是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八七会议上决定要搞秋收暴动,但怎么搞只有大的设想,并没有具体规定。要搞暴动,非要军事不可,没有正规武装配合是很难成功的。所以,秋收起义时,毛泽东不仅组织了农民自卫军和安源工人纠察队,还组织了卢德铭警卫团。他主张我们应有一部分从国民革命军过来的正规武装参加。没有这些,光是农民拿的梭标,能行吗?

  访问人:毛泽东当时反复强调要有兵力的护卫。

  盖军:他是很清醒、很实际的,搞起义没有一定的武装不行;就是起义成功了,没有兵力,也无法保卫自己的胜利成果。

  访问人:毛泽东之所以能够走在他人的前面,我想与其经历不无关系。

  盖军:这和他的经历有关系。他做过学生运动、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在马日事变后又在湖南的白色恐怖条件下做了一些斗争,这么丰富的经历在党内是不多的。在八七会议上他就讲,对于农民问题,未下去之前,对中央不妥的决议,无由反对。可是到了湖南呆了三十多天,考察了农民运动以后,我就有实际根据提出意见,向中央写报告。他说“我的意见是农民指挥我成立的”。

  访问人:几年前,我们曾访问易礼容。他说,当时在湖南省委工作,毛泽东对他说,我要下乡和工农滚在一起,组织工农革命军,搞武装斗争。易礼容要求和他一起去,毛泽东说,你身体不好,还是留在上面,我身体好。我们决不会让革命这样容易的失败,一定要奋斗到底。

  访问人:秋收暴动原计划是打长沙的,具体情况怎么样呢?

  盖军:八七会议后,中央决定毛泽东作为中央特派员,同新任命的湖南省委书记彭公达一起去湖南,组织领导秋收起义。前面我已说过,原来中央计划是全省开花。毛泽东到湖南后,他强调了两点:一是主张“现在应以百分之六十的精力注意军事运动。实行在枪杆上夺取政权,建设政权”,这样组织领导农民搞土地革命才有保障。二是认为全省开花不行,坚决主张缩小发动暴动的范围,提出以长沙为中心发动湘东几县的秋收起义。8月30日,湖南省委常委会决定毛泽东任前敌委员会书记,领导湘赣边界秋收起义。实践证明,不要说打下长沙,就连浏阳、醴陵这样的县城也拿不下来,起义军三路先后受挫,9月19日,毛泽东在文家市召开前敌委员会,分析了当时敌强我弱的形势,提出放弃直取浏阳、攻打长沙的计划。虽有不同意见,会议还是接受了毛泽东的意见。会后,毛泽东率领队伍向罗霄山脉进军,从而将他提出的上山思想付诸实践。因为他感到一时难以攻打中心城市,广大农村特别是山区是统治阶级统治比较薄弱的地区。在进军途中进一步了解罗霄山脉中段那里原来就有党和群众基础。王佐、袁文才的土著军队既然可以在山上搞割据,我们也可以搞割据。这说明毛泽东善于从实际出发,及时总结经验,审时度势,比较灵活,有可能就去争一下,宁肯冒点险也去争一下,不行就回来,决不去硬攻硬拼。正像邓小平同志最近讲的,要敢于冒一点险,不行再收,有条件就干,没有一股闯劲不行。我想当年的毛泽东对于打长沙也是如此。

  访问人:这样看来,革命战略家的作风都是一样的! (同笑!)

  上山后

  访问人:上面您讲了毛泽东上山前的一段,上山后毛泽东是如何开创和巩固井冈山根据地的?上了山就标志着我们党已经开辟了胜利的道路吗?

  盖军:上了井冈山可以说是一个从城市到乡村的转折起点,有重要意义。但上山后,能不能站住脚是首要问题。工农革命军上了山,但群众并不知道你是什么队伍,还要看你的行动。老百姓是最讲实际的。因此毛泽东就规定了三大纪律六项注意,这对于红军能不能受到群众的拥护,能不能站住脚是很重要的。它是区别人民军队和任何剥削阶级军队的本质所在。我在讲课说到这一段时就强调这一条,因为它直到今天还具有现实意义,应同现在的党风问题联系看,学习历史经验就应对指导现实有作用,不然,不如不学。三大纪律中有一条最早的规定是“不拿群众一个红薯”,后来改为“不拿工人农民一点东西”,现在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是有一个发展变化过程。最早规定是不拿群众的一个红薯,这就很实际,也是老百姓最易懂。当时井冈山上的老百姓都吃红薯,群众看你连一个红薯都不拿,第一个印象是“秋毫不犯。”三大纪律下面还有“上门板,捆铺草,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六项注意。这些规定一贯彻,群众心里就很清楚了,毛泽东带领的军队是爱护人民利益的子弟兵,与已经看见过的军队不同,很自然地会受到群众的喜欢和拥护。他们会像看见一件新鲜事一样,奔走相告。所以,这是上山后能否站住脚的首要问题。

  第二是提出工农革命军的三大任务:“打仗、筹款、做群众工作。”这和北伐时期的国民革命军不一样,和苏联红军也不一样。当时我们没有经济来源,当了兵不仅要打仗,还要筹款,做群众工作,到古田会议明确规定为要宣传群众、组织群众。红军如果离开了群众,像鱼离开水一样,就不能生存。那时的环境是多么艰苦,斗争多么残酷啊!可是群众不仅不疏远你,躲着你,而且把你当成亲人,掩护你,保护你,送茶送饭送水,这就赢得了群众,赢得了民心。因为群众亲身感受到你是为他们谋利益,而不是谋私利的。这是我们党的本质,也是我们党的一个好传统,应当永远发扬。

  第三是党的建设。对于党的建设这个问题,当时在上海的党中央及共产国际是很担心的,总认为以城市为中心,在工人中发展党员,才是无产阶级的,才是加强无产阶级的领导。工农红军到了农村,农民成份的党员多了,就会变成一农民党”。这是在党的建设问题上一个重大的理论和实践问题,即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农民占人口大多数的国家里,走农村包围城市道路,如何建设马克思主义政党的问题。当时的党中央及共产国际对此有些担心,不无一定道理,但是他们的思想是形而上学的,固守欧洲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建设无产阶级政党的模式,不敢越雷池一步。

  毛泽东考虑的是从中国条件出发,如何在大多数是农民出身的党员的情况下,建设成无产阶级先锋队。首先,他在组织上提出“支部建在连上”:把工农革命军建成一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军队,这从三湾改编就明确提出了这一点。“红军所以艰难奋战而不溃散,‘支部建在连上’是一个重要原因。”其次,提出从思想上建党,就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强调要用马列主义教育广大党员,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树立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生观,并在艰苦斗争的环境中来考验。有了这条,才能开阔视野,懂得为整个革命事业,而不是为一己私利,不是只为农民的眼前利益奋斗。毛泽东在1928年写的《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有过生动形象地描述。他说在农村的条件下,“斗争的布尔什维克党”的建设,真是难得很。对他们说共产党不分国界省界的话,他们不大懂,不分县界、区界、乡界的话,他们也是不大懂得的。那么怎么办呢?毛泽东指出办法是三条,一条是加强无产阶级思想领导,因为边界各县的党,几乎完全是农民成分的党,若不给以无产阶级的思想领导,其趋向是会要错误的。同时也注意吸收工人成分。另一条是在实际斗争中改造思想,例如打破反革命两省“会剿”,使人民在斗争中有了共同的利害,“才可以逐渐地打破他们的地方主义。”第三条是红军的物质生活是那样菲薄,战斗又是那样频繁,为什么仍能维持不散呢?原因是除了党的作用外,就是靠实现军队内的民主主义。概括说来在那样既艰苦又战斗频繁的农村条件如何建设无产阶级先锋队,主要是三条,首要一条是加强思想教育和改造,一条是长期实际斗争的考验和改造,一条是民主主义制度的实行。

  我认为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是建党的一条极端主要的历史经验,也是我们党的一条好的传统。今天条件变了,党的中心任务是发展生产力,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这一条仍有其现实意义。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奋斗过程中,一手硬一手软就不行,越是改革开放,越是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

  第四是根据地的建设。根据地的建设有两个内容,一是政权,一是地方武装的建设。毛泽东主张,除了搞好正规军以外,还要帮助地方武装发展。对于这个问题,红四军的领导人在看法上不甚一致。我们看陈毅在红四军七大后向中央的汇报,其中特别讲到这点。毛泽东主张军队的党要帮助地方党,军队的武装要帮助地方的武装,还讲到要给地方拨枪。因为正规军的任务是流动作战,一旦部队有任务开走了,这里的地方武装没有发展起来,根据地就有失掉的危险。当时红四军的领导层对这个问题在认识上是有分歧的。

  访问人:从这里可以看出,毛泽东已经有人民战争的思想了。

  盖军:是的,这时已有了人民战争的思想。人民战争是毛泽东军事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在党史上是有过争论而经过革命战争实验的检验,是中国人民革命战争取得胜利的指南。

  访问人:您对红四军领导层的分歧怎么看?

  盖军:我认为毛泽东的主张是正确的,除了上面我们谈到的在根据地建设上有分歧外,还有1928年湘南八月失败问题。为什么会有八月失败?实际上是符合了二十九团的家乡观念,因为二十九团主要是湘南的农民,当时他们中有一种回乡情绪,想回湘南去,对此有不同意见,毛泽东是不主张他们回湘南的,作了一些工作,没有作通,这和其他领导人的态度有关。

  访问人:有的材料说,当时朱老总也不同意,但当二十九团走了,他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去了。

  盖军:实际情况是,当时湖南省委的代表杜修经来到井冈山传达省委的命令,要去打湘南。朱老总认为现在虽不马上去湘南,但去湘南是对的,实际上主张去湘南。这一分歧的实质,是要不要建井冈山巩固的根据地问题。毛泽东认为我们应先把井冈山这块根据地巩固下来,先建立中心区域的坚实基础,然后再波浪式的向前发展,最后形成对中心城市包围的局面。这个战略思想对毛泽东来说是明确的。但那时红四军的其他领导人 (也包括朱老总),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战略思想,仍受朱毛会师前的习惯做法的影响,主张打游击。这就像毛泽东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中所批评的,这里流动游击一下,那里流动游击一下,这里群众发动一下,那里又发动一下,没有巩固的根据地。毛泽东认为这样不行,在中国搞武装斗争,必须要建立一个巩固的根据地,然后不断地向外发展。

  我们今天讨论这个问题不是强调朱毛之间的分歧,这种分歧主要是认识问题。两位革命家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对一些问题在认识上发生分歧是自然的,亲兄弟还会有不同意见,何况是领导一支当时最大的工农红军的两位最高领导者,而且还有中央和湖南省委的指导思想的影响。

  “九一三”事件后,陈毅同志在揭发批判林彪时曾提到过这段历史,他说,毛主席在井冈山以及在赣南闽西时就讲,马列主义只规定了一般的原理,包括共产国际的一些决定,具体怎么搞,还得我们在实践中去探索。这实际上是毛泽东所主张和坚持的,把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的思想。

  马列的书本里只规定了一些基本东西,如武装斗争、武装起义等,但在中国具体怎么搞,是不是就只能槁城市起义,实践证明不行,历史事实证明,毛泽东创造性地把马列主义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在农村根据地里,从军队建设、政权建设、土地革命、民族资产阶级以及党的建设等方面提出了符合中国实际的一套东西。当然,上井冈山之后,所要首先回答的问题,红军能不能发展起来,根据地能不能长期存在和发展下去的问题,即“红旗到底打得多久”问题。因为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不答复中国革命根据地和中国红军能否存在和发展的问题,我们就不能前进一步。毛泽东对此在理论和实践上做出了正确的答案,才使红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农村革命根据地也逐步发展起来。在这个基础上不断总结革命斗争实践经验,逐步形成了有中国特色的走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道路这个唯一正确的理论。这一点,历史已作了结论,用不着再去细说了。

  1992年4月5日于中央党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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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杨奎松――毛泽东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杨奎松

  杨奎松,祖籍四川重庆,1953年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党史系。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著有《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海市蜃楼与大漠绿洲――近代中国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间地带的革命――中国革命的策略在国际背景下的演变》等,还有《抗战时期国共合作纪实》等几部资料集,发表论文数十篇。

  他是我们访谈的年轻学者之一,不苟言笑,思想比较活跃,看了下面的谈话,就可以一窥他在研究上的风格。

  访问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提出来的。这个命题的提出,对于中国革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我们知道,最先认识和解决这个问题的是毛泽东,他大体上经历了哪些阶段,有哪些困难和曲折?

  杨奎松:中国化的基本定义就是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中国的实际相结合。严格他说,这种结合是不可避免的和必须的,从共产党人开始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应用到中国来解决中国的问题之日起,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人们最初并没有自觉地认识到这一点罢了,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无论是毛泽东还是其他人,都经历了一个由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因此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是任何从事中国革命的人,在实际工作中都不可避免地要碰到的。这里的关键主要是能不能自觉的去认识它和解决它。从苏联来讲,他认为他是各国革命的中心,只有他才能对革命做出说明、进行决策和指导。从最初的中共来讲,也认为自己必须向苏联学习,才能得到理论上的提高,才能在经验上和政治上得到指导,同时中国革命也需要共产国际,特别是苏联共产党、斯大林从世界革命的高度来考察和解决问题。但是在具体革命过程中,来自苏联的理论、经验同中国的具体实际之间确实还总在出问题,因此不论是共产国际还是中国党自己,事实上都不能不注意中国社会的特殊性。

  访问人:尽管大家感到了中国社会的特殊性,但是,要真正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首先要解决什么问题呢?

  杨奎松:首先要解决一个思想路线问题,即能不能和敢不敢独立自主地认识问题,否则就无法面对这种特殊性,就难以提出适合于这种特殊性的解决问题的正确办法。这也是由当时的客观历史情况决定的。当时的中国共产党和共产国际是上下级关系,中共作为下级支部,必须执行上级的决定,不管你对共产国际有怎样的看法,有什么意见,都必须执行。这样就制约了或者说限制了中共独立思考的条件。

  访问人:解决了独立自主问题,是不是马克思主义就可以中国化了呢?

  杨奎松:不是的。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即是否真正立足于中国革命的实际,和敢不敢根据中国革命的实际需要来发展马克思主义。你纵然有了独立自主的权利,如果你不能立足中国革命实际,特别是不能从实际出发来提出不同于前人的理论观点和方针政策,即使没有苏联人指手划脚,结果你还是摆脱不了教条式地理解马克思列宁主义,所以这个问题也必须解决才行。

  访问人:这么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独立自主的思想路线,一是怎么立足于中国实际的问题。相对来讲,哪一个问题解决起来更容易些呢?

  杨奎松:应该说前一个问题容易些。1942年,毛泽东发动整风运动,解决思想路线问题,取得了独立自主,可以说这个问题就得到了解决。但是我认为这个问题尽管解决了,实际上只是达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一个基本目的。因为中国革命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不是说确立了这个思想路线,就一定不存在主观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问题了。理论联系实际,其实有很复杂的内容,不是说你把马克思主义应用到中国实际当中来了,你就理论联系实际了。重要的是要使马克思主义的书本理论能够适合于中国的民族特点、社会特点,能够适合于中国革命和建设具体实践的需要,即使之中国化,据此制定出适合于中国特点的方针和步骤,规定出适合于中国实际需要的革命目标和策略。所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对于中国革命和中国建设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问题。什么时候结合好了,中国化了,我们的事业就发展;反之,就受挫折。40年代以后,之所以主观主义、教条主义仍在作怪,就说明了这一点。不是打倒了一个王明,摆脱了共产国际的影响,这个问题就完全地永远地解决了。实际解决这个问题还很难。

  毛泽东还不很自信

  访问人:你说的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我很赞成。那么,毛泽东在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探索中经过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呢?

  杨奎松:我想,大体可分两个阶段。1940年以前基本属于探索阶段。在这个过程中。确立和坚持独立自主的思想是很困难的,说起来也比较复杂。一般的说是从遵义会议以后,毛泽东就一直独立自主地解决中国问题了。但实际上这个时期中国共产党并没有彻底摆脱国际的束缚,共产国际始终在政治路线上,包括在统一战线等问题上对中共起指导作用,像统战策略的规定,具体的阶级政策变化,甚至像取消苏维埃、建立民主共和国等等,都是在国际的指导下解决的。跟过去几乎没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有一段失去了联系,后来电讯联系建立起来了,或人派来了,但没有国际代表驻在中共中央,联络、指导不那么灵便了。

  访问人:1940年以前独立自主地解决中国问题的意识应该说已经有了。

  杨奎松:是有了,这一点必须肯定。但并不等于就完全解决了独立自主的问题。比如,按照一般的说法,1937年8月的洛川会议已经提出了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对日战争的策略方针,包括统一战线中的“防人之心”等等。但由于王明的到来,1937年12月的中央政治局会议把这些问题一下子推翻了。会上毛泽东和王明发生了冲突,不同意国际的方针,坚持了自己的观点,会议没有作出决议。这是现在一般的表述。

  我认为,问题不是这么简单。从会议本身看,所以没有作决议,不是因为毛泽东抵制了会议,而是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当时的会议记录写得很清楚,“决议”由“王明起草”,但是会后王明走了,“决议”也就未写。所以1938年3月会议时,王明说,很遗憾,当时没有起草那个“决议”,要是搞个“决议”就好了。这说明“决议”不是因为受到抵制没有起草,而是王明本人没有写。

  访问人:那么您是否认为,12月会议上毛泽东和王明的意见就是一致的呢?

  杨奎松:我不这样认为。王明贯彻的国际指示和洛川会议的精神不一样,所以会议上不免产生分歧,但因为他打的旗号是国际和斯大林的,是主张全力以赴去抗日的,所以许多与会者一时不能分清对错。比如洛甫,洛川会议的方针是他和毛泽东等确立的。但他在发言时,开始还肯定洛川会议的方针,王明传达了国际的意见之后,他立即就表示赞同了。就毛泽东说来,在谁吸引谁的问题,军事指挥的策略问题上,他有些不同看法。但是从发言看,毛泽东对国际关于抗日高于一切的原则是同意的。国共两党共同领导,共同负责这个口号,毛泽东也是赞成的。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是真的能够争取到共同领导,有什么不好?要知道,国共在此之前的合作谈判中,共产党一直是不得不承认国民党的领导或指导的。真能争取到共同领导,自然是一种很大的进步。因此在以后的实践中,毛泽东基本上是按照12月会议的方针做的。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应该注意,就是不能把毛泽东神化。因为抗日战争是个新问题,在新的条件下进行第二次国共合作也是个新问题,中共第一次同时面临两个强大的敌人,一个是日本帝国主义,一个是蒋介石。显然,和国民党联合,并不是因为双方不再是敌人了,而是因为同时跟两个敌人作战是做不到的。因此,你既然跟你过去的敌人联合,甚至不能不承认国民党的“实力领导地位”,在具体实行时,就不能不考虑到一切可能性,不能不为自己着想。为此就要提出新的策略。而这个新的策略既要考虑到如何确保自身的利益,并且力争发展壮大,又要考虑到如何适应抗日的需要,如何不因自身发展而破裂统一战线,这是极其复杂的,也是前所未有的。搞“左”了,统一战线要破裂,共产党难以生存,搞右了,自身利益也难免要受损失,并失去可能发展机会。所以说,这对所有人都是十分重大的新问题。当时的毛泽东就认为只有我的东西最成熟,你们的东西和共产国际的都不成熟?我觉得,这种看法起码从一般逻辑来讲不合情理。毛泽东当时在党内还没有后来那种一言九鼎的地位,集体领导还是主要的,毛泽东就完全不相信多数同志的看法?应当说,毛泽东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一个探索过程。共产国际毕竟比他高一头,斯大林那个时候在毛泽东心目中恐怕也还是有很高的地位,况且后者又是站在世界革命,站在整个国际大气候、大政治环境下来考虑问题的。作为一个党的领导人,共产国际一个支部的领导人,长期生活在战争环境和乡村中,对外部世界还不是十分了解,说毛泽东当时就断定自己的办法最适合于新的形势,恐怕说不过去。毛泽东当时即使有看法,多半也只能是将信将疑。从客观事实来看,毛泽东在国际提出意见后,也是一直试图按国际的方针去做的,只要看一看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上为努力和国民党搞好关系所提出的各种组织合作的办法,和他这时对国民党的高度评价,就可以知道毛泽东在执行国际的指示方面究竟是不是认真的。这时季米特洛夫之所以支持毛泽东当中共领袖,其中一个最重要原因就是,他们注意到这一段中共中央的政治路线是按着共产国际的方针去做的,基本上是正确的,相信毛泽东是维护国际路线的。当然这里也包括其他几个因素,比如:国际对当时事实上担任总书记工作的洛甫不太信任,而毛泽东在国际的威信很高。另外王明回来后,制造了一些麻烦,弄的中央书记处无法工作,而王明在国际的后台米夫又在苏联的肃反中成了阶下囚,致使王明在国际的地位一落千丈,等等。

  访问人:您的意思是说,毛泽东之所以不能摆脱国际的制约,一是我们党内许多人还迷信国际,二是毛泽东本人也不十分自信。我认为,在实际工作中,毛泽东虽然努力贯彻国际精神,但还是有他的独到之处。

  杨奎松:这就是毛泽东和其他一些领导人的不同点,也是他的高明之处。但这种不同和独到主要表现在哪儿呢?它主要表现在毛泽东对中国革命对共产党的利益看得非常重,他始终是站在中国革命利益一边考虑问题。怎样才能确保革命利益不受损失并得到发展,是他考虑问题的基点。毛泽东在和国民党合作时,一再强调“防人之心不可无”,为的就是要千方百计保住共产党当时那点儿实力,以作为将来发展的基础。毛泽东的这种心态一直非常强烈。

  访问人:当时我们和国民党的关系,的确非常复杂,能否把握好不容易。杨奎松:是的。毛泽东什么时候感觉到他过去的看法是对的呢?应该说是在1939年以后。因为那以后国民党开始搞限共反共,千方百计想把共产党挤出华北,两党间的军事政治磨擦日益加剧,无可避免了。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提出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但是他这时还是坚持不破坏统一战线,坚持团结第一,亲爱第一,抗日高于一切的方针,只是在抗日的前提下,你不能侵犯我,你若是打我,我就打你。然而只要“礼尚往来”,两方的争执就不可能削除、或平息下来,只会不断地激化。这个变化也涉及到当时国际的意见。1939年5月以后,国际指示中共中央,说中国有出现东方慕尼黑的可能性,中共要提高警惕。甚至说,国民党的投降就是反共,反共就是投降。我们想,这个指示是会激励毛泽东对国民党的斗争态度呢?还是会削弱毛泽东的斗争态度呢?当然只能是激励。正是从这以后,毛泽东很鲜明地主张要和国民党斗争。1939年8月以后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了,苏联和德国签订了苏德条约。这个条约的签订,意味着苏德暂时曾站在了一起,也说明国际整个大的统一战线的格局变了,不再是建立国际反法西斯的统一战线了,国际转而又提出了反对资产阶级的任务。这在毛泽东看来,自然更清楚地表明了同国民党斗争是合理的。所以,1940年,毛泽东开始提出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新民主主义论》突出的特点就是强调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过去毛泽东还是强调无产阶级的政治领导,现在不一样了,是无产阶级准备代替资产阶级。中国革命发展前途是新民主主义共和国。过去说的三民主义共和国是资产阶级领导,共产党参加,如今的新民主主义共和国是无产阶级领导下的工农阶级、各革命阶级的联合专政。内容完全不同了。这样一来,中共对国民党的认识也就相对地发生了变化,开始否定蒋介石了,过去把蒋介石算做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现在把蒋介石算做大资产阶级的代表。而大资产阶级是要被打倒的。结果路线、方针、策略的变化,使得共产党人更难以向国民党妥协了。可是,想不到国共之间的磨擦只能是加强,而不是削弱。这样的态度和国际的方针又不同了,国际希望你无论怎样子,不要损害苏联在东方的利益,千万不要把蒋介石逼到日本那边去,这是最主要的。所以 1940年8月,苏联对德,对英美的态度再度发生变化以后,它就很难接受中共与蒋介石对抗这个事实了。但这个时候中共却没有变,不仅没有变,而且因为蒋介石出现反共高潮,毛泽东高度紧张,不断地怀疑蒋介石的反共有投降的背景、国际的背景。今天觉得蒋介石要投降德日,明天觉得要倒向英美,来来回回的就是定不下来,搞不准蒋究竟要往哪边倒。但不管蒋介石往哪边倒,毛泽东有一个态度,蒋介石肯定要打共产党,反共就是投降嘛!所以他一直想对策,是进攻,还是防守。到了11月,毛泽东没办法了,估计蒋肯定倒向德日,他给季米特洛夫打电报,要求苏联支持,同意中共派大兵过长江,打到四川,打到蒋介石的背后去,采取先发制人的进攻方针。季米特洛夫几次回电表示反对,认为这样做没有根据,也太冒险,政治上大不利。国际和中共的认识就此发生了冲突。

  访问人:对整个国际形势,对统一战线的估计,特别是对蒋介石集团的估计,毫无疑问是重要的政治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毛泽东敏感地认识到,国际是不同意他的。

  杨奎松:问题在于结果,是你对了还是你错了,皖南事变的发生,毛泽东认为他对了。这是最主要的。毛泽东认为我当时估计到了,结果你不同意,结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件事对毛泽东的刺激很大。

  访问人:毛泽东认为他对了,国际错了,这样的电报有吗?

  杨奎松:没有这样的电报,但这个问题,毛泽东在后来的讲话和电报里都有过这样的意思。他在一份电报中说,我们几个月来和远方几经反复,始终意见分歧。毛泽东给叶剑英的电报还说,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进攻,应该对国民党进行坚决反击,要求国际对蒋再也不要给予援助,但进攻的最大障碍就是苏联不支持。所以毛泽东认为国际当初的估计不正确。当然后来毛泽东承认自己对国际形势的了解也有不成熟的地方,以后要加强研究。

  毛泽东成熟了

  访问人:这件事的发生,预示着什么呢?

  杨奎松:它导致了两大问题。一个是中共对国际的看法产生了变化,毛泽东开始感到自己成熟了,可以独立自主了,特别是意识到国际正在成为自己独立自主的障碍与威胁。另一个问题,从1937年以来,中国党一直想和国民党搞好关系,结果终于证明根本不可能。也就是说,证明国际的方针是不成功的,而毛泽东在洛川会议时的观点是有预见性的,对的。皖南事变之后,毛泽东更加坚信,自己的尖锐对抗的态度是对的。尽管国际不同意军事上这样做,但是毛泽东还是坚持在政治上这样做了。做的结果,对了。国民党的气焰确实被压下去了。所以,到这个时候,毛泽东开始下决心在全党整风,一是搞臭党内的教条主义,一是解决与共产国际的关系,他认为时机成熟了。1937年的时候,我相信毛泽东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是不是成熟了,他的策略是不是完全正确,没有检验,没有任何实际的东西来证明。经过这几年的实践证明,毛泽东觉得自己的策略是正确的。

  因此我认为,只是到1941年以后,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才真正开始自觉地去解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这时候提毛泽东思想,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确实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尽管在理论上,文字表述上强调的是把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实际相结合,实际上首先解决的其实主要是一个民族化、中国化的形式问题,因为当时要真正做到独立自主,理论的形式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整风的直接目的和结果是树立毛泽东思想的权威,“七大”把它称为中国化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而具体到理论怎么结合实际则是很复杂的问题。如理论怎样完善,怎么去进一步充实,如何适合于中国实际,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中国化的理论形式树立起来了,独立自主的问题自然就容易了,不至于什么都完全按着苏联的方式去做了。从实践来讲,自1941年以后,中国共产党也是完完全全按着毛泽东根据中国实际制定的方针去做的,不管国际同意不同意,它都这么做了。做了以后,一般地来看是成功的,1949年的胜利最能说明问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嘛!

  毛泽东的特色

  访问人:通过您对这段党史的研究,您认为毛泽东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杨奎松:我认为毛泽东的最大特色,就是务实与浪漫相结合。毛泽东通常非常务实,特别是在自己力量处于劣势时,他考虑问题首先是如何保存自己。比如,井冈山和中央苏区时的“打不赢就走”,长征后期主张打到苏联边界去,抗战初期提出“山地游击战”方针,等等,都表现出毛在关键时刻很务实。上井冈山就是个好例子,当时的暴动政策要求的是进攻,反对退却。要按进攻路线,你就要打下去,不管失败还是怎样。可毛泽东务实,一看不行,拉起队伍就走,赶快上山,先保存实力再说,而当时的大多数暴动者,却照中央和国际代表的进攻路线硬干,所以说在这一方面毛泽东确实和别人有不同的地方。

  在另一方面,毛泽东又往往很富于幻想,很有冒险精神。对毛泽东来说,别的领导人不敢做、不敢想的东西,他往往很浪漫,很大胆,不怕打破坛坛罐罐,常常出奇制胜。在指挥解放战争时,这样的例子很多,像开始时主张夺长春、守四平、指挥刘邓、粟裕等在关内大打,后来的辽沈、淮海几大战役,战役设想都极带冒险性,往往是一般军事指挥员所不敢想的,影响到以后,解放后的合作化运动、大跃进主张等等,也都有这种情况。当然,冒险是冒险,可在涉及具体问题时,一出现危险或眼看着要损害自己利益时,他往往又很谨慎,细致,策略的东西非常实际,经常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或反复征询意见。总之,一面是很浪漫,很豪放,很洒脱的诗人气质;一面是很谨慎、很实际,强调务实。

  我觉得,我们今天来总结毛泽东和研究毛泽东,最应当注意到的和最应当学习的,就是他的独立思考和标新立异的精神。他这个人头脑里框框总是比别人少,很少自己束缚自己的手脚,因此能为人先,能创造,没有这点精神,中国革命胜利不了。因此,我觉得他的最大贡献就是提出了独立自主的思想路线。没有谁敢跟共产国际斗,洛甫也好,党的其他领导人也好,谁也不敢。当时人们眼睛里,共产国际就是斯大林,斯大林又代表着马列主义,谁敢呀!有这个魄力的就是毛泽东,敢于丢开国际自己干,敢于在老祖宗面前独树一帜,标新立异。当然毛泽东并不是真的都丢开了,有事还得请示,但在思想深处是这样想的。共产党的领袖们从一开始到后来都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摆脱斯大林这样的伟人。很少有人想到这一点,没有这样的思想高度,但毛泽东有。有没有是不一样的。至于具体怎样结合;就很复杂了。也并不是所有的办法都是他的,其他人也有许多办法是成功的。可是他敢想敢做,给中共提供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思想路线,大家按着他的思想来做,最后摆脱了苏联的控制。如果中国变成东欧那样,任何东西都得控制在别人手里,自己没有解决什么问题的方法,理论思想永远是人云亦云,就不好办了。所以毛泽东这一点不仅对中国共产党,而且对中华民族贡献都很大。

  1992年3月15日于北京前毛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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