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略)
[毛泽东读书的笔记和谈话]
绍萱、燕铭同志:
看了你们的戏,(按:根据《水浒传》所述林冲上梁山经过改编的京剧《逼上梁山》)你们做了很好的工作,我向你们致谢,并请代向演员同志们致谢!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六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合,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从此旧剧开了新生圃,所以值得庆贺。郭沫若在历史话剧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你们则在旧剧方面做了此种工作。你们这个开端将是旧剧革命的划时期的开端,我想到这一点就十分高兴,希望你们多编多演,蔚成风气,推向全国去!
敬礼!
毛泽东
一月九日夜
――毛译东1944年1月9日致扬绍萱、齐燕铭信(见《毛泽东书信选集》第222页〕
[解析]
在毛泽东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以后,他对《水浒传》等旧小说的认识深化了。1925年至1927年,在国共两党合作推进的大革命洪流中,毛泽东把主要精力放在农民运动上面,他认为农民问题是国民革命的“中心”和“关键”,希望农民运动蓬勃开展起来,改变现实的社食秩序,进而改变他小时候深切感受到的“从来没有一个农民当主人公”的不平等的文化处境。这样,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以及《水浒传》这样的描写农民起义的小说,便成为毛泽东传播自己观点的材料。
毛泽东不是一般地看待农民问题,他是用唯物史观来剖析的。在广州农讲所讲课时,为了说明农民阶级同地主阶级反复斗争及其失败,是中国社会演变和滞止的原因,他作了大段论述,秦朝未年,陈胜、吴广不堪其苦,遂辍耕而叹,揭起义旗,他们是纯粹代表农民利益者。同时有汉高祖、项羽等皆起兵讨秦,结果汉高祖胜,项羽等失败。高祖虽为地主阶级,但他胜利的原因在于,初入秦时,即与父老约法三章,得一般人之信仰,故秦人大悦。项羽入关,粗恶无比,不得一般人之信仰,又一至咸阳便大焚秦之故宫,遂大夫地主阶级之信仰,此其失败之主要原因也。关于王莽变法,汉时一般做史的人――范晔,班固,班昭等――因为他们吃汉朝的饭,要给汉朝说几句好话,把王莽说得怎样坏。其实王莽也不是怎么不得了的一个坏人。我们现在研究王莽,要拿很公平诚恳的态度来研究的。均田制是王莽时提倡的,可见他注意到农民问题了。因为农民问题最重要者其唯土地,而他先节制田地。地主阶级见王莽所行的政策,诸多不利于己,欲寻一代表本身利益之人,起而代之。而刘秀遂于是时起来了。倡人心思汉,以迷惑一般人之耳目。盖因王莽代表农民利益,不得地主阶级拥护,刘秀则代表地主阶级之利益,故能得最后之胜利。
毛泽东此时的认识和想法,还不像以后那样明确和深刻,表述上也还有逻辑不甚清晰的缺憾,但这毕竟是他直接用阶级分析法评说中国历史兴衰的较早实例,或者说是他的阶级斗争(其间又主要表现为农民起义)历史观的较早表述。他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封建社会的政治完全是地主阶级的政治,中国历史上任何一次造反起义运动所代表的都是农民利益,因此他们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水浒传》描写的内容也说明这一情况,1926年在广州农讲所讲课时,毛泽东就举例说:梁山泊宋江等人英勇精明,终不能得天下者,以其代表无产阶级利益,不容于现时社会,遂致失败。但是,他们虽然失败了,却促成了朝代的更换,历史的变迁。中国皇帝崩溃,就是农民起来了,有领袖出来组织造反。
与此相应,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特征反映在文化上,也是站在统治者立场上的。所以,在1926年广州农讲所讲课时,毛泽东告诉学生:中国的历史甚多,而小说史如《三国》、《水浒》等,都是看过的,昔人的思想,多偏袒统治者及地主阶级。我们是革命者,这种思想是不可要的。我们要造一个锄头,这个锄头,马克思已经造出来了,即唯物史观。毛泽东在衣讲所的讲课中还举了《三国演义》中对诸葛亮的描写,他说:诸葛亮,当其未出茅庐时,一点用也没有,及一出山握有兵权,则神出鬼没了。毛泽东认为,这恰恰不是说明帝王将相和掌握知识的人有什么特殊的能耐,而是表明,如果没有民众的拥护,一点力量也没有。可古代小说的描写却不是这样,完全不反映民众的力量。其实,《水浒传》也是这种情况,里面108位头领中,除那位以锄头为武器的陶宗旺以及打猎为生的解珍、解宝兄弟外,没有一个是靠种田为生的穷苦人家。毛泽东的这个看法,显然是他早年感受的延续和发展。不同的是,他不只是感到“不平”,他用阶级论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
从1927年大革命的农民运动开始,毛泽东看到了改变这种被颠倒了的文化现象的希望,并为一切新的文化现象叫好。在1927年3月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他说:“中国历来只是地主有文化,衣民没有文化。可是地主的文化是由农民造成的,因为造成地主文化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从农民身上掠取的血汗。农村里地主势力一倒,农民的文化运动便开始了。”1944年1月看了《逼上梁山》以后,连夜写信祝贺,认为是在《水讲传》这部小说题村里挖掘出了历史的真髓,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了,还说,“我想到这一点就十分高兴”。
事实上,《逼上梁山》也并非以劳动人民为主角,它的创新,主要是着重地、合理地处理了林冲思想的转化过程,正确表现了群众和英雄的关系。在当时突出的现实意义,是生动形象地宣传了一个基本道理,即周恩来后来在1956年5月17日的一次谈话中所总结的:“革命是逼出来的,从统治阶级营垒中背叛出来的人更是逼出来的”。毛泽东特别赞赏该剧把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着眼点不是坐实于林冲这一形象的阶级属性,而在于他从忍受走向反抗的过程所体现的普遍意义,在于编导者在挖掘《水浒传》题材含义时表现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创作观念。编导者之一刘芝明在《解放日报》1945年2月26日、27日上发表的《从<逼上梁山>的出版谈到平剧改造问题》文章中谈及该剧的创作经过时说:“中心的问题,则是这个剧的主题,主要的不应该是林冲的遭遇,个人英雄的慷慨和悲歌,君临于群众之上;而是在林冲遭遇的背后,写出广大群众的斗争和反抗,一个轰轰烈烈的创造历史的群众运动。在这一运动中林冲被推动走向革命,而且林冲只有与群众结合才有出路。因此就必须明确地、对比地写出统治与被统治的两方面的阶级斗争,群众怎样团结了自己,怎样争取了朋友,并联合起来战胜了敌人。”正是在这样的创作思想指导下,编导者在《水浒传》本来的情节基础上,增加和充实了一些内容,如“借粮”、“草料场”、“动乱”等戏,从而“把农民表现得有力些”。在“结盟”一场中让李小二提出奔梁山,来启发林冲,在火烧草料场时,又写群众与林冲并肩作战,至仁至义地保卫了他,于是林冲感激他说:“想俺林冲,到处被好贼陷害,又到处遇父老兄弟搭救,今后咱只有与群众同心协力推翻无道昏君,杀尽奸邪,打开生路。”这就从旧题材中引中出新的主题:人民与革命的必然联系。
总之,让劳动人民成为文艺描写的主人公进而展示他们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是毛泽东阅读《水浒传》等“旧小说”后所表达的期望,也是对这些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一个不满意的评价。后来,他多次谈到这个观点。
例如,1947年,在转战陕北那段极紧张的军事斗争高于一切的日子里,毛泽东还于11月21日在米脂县给中国平剧院(即京剧院)做了一次题为《改造旧艺术,创造新艺术》的报告,并特别提到:旧的艺术是有缺点的,尤其是它的内容,我看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历史本来不是帝王将相创造的,而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比如旧戏中孔明一出场就神气十足压倒一切,似乎世界就是他们的,人民不过是跑龙套。然而,世界上本来百分之九十的是工人农民,我们住的房子,都是他们的手盖的,可是,许多的旧戏,却把劳动人民表现成小丑。在毛泽东看来,劳动大众是物质世界的创造者,从而也是整个历史的创造者;他们创造了各种文化活动的前提,因而在文化活动中理应占据突出的位置,封建社会意识形态颠倒历史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文化的创造者不能享有文化,不能在文艺作品中获得歌颂和肯定;相反,劳动大众接受的文化艺术,却是让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成为打旗跑龙套的喽罗,听人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