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愤”之作
一部著作的背后,往往深藏着一段痛苦的历史。中国史书上的杰出人物不乏其例。毛泽东十分赞赏司马迁的话:“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及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不管史书上的记载是否确有其事,但大抵反映了一种历史现象。对司马迁的这段话,毛泽东曾经感慨极深,广为宣传,是因为如他本人所说:
①“我自己就有这一方面的经验。”当然,毛泽东既没有蹲过大狱,也没有成为残疾人,但是他被贬职靠边站过。抗战初期,他写作《实践论》和《矛盾论》,就是“发愤之所为作也”。
说《实践论》和《矛盾论》是“发愤之作”,那么“愤”从何来呢?这还得要从毛泽东创立江西中央苏区根据他讲起。毛泽东自开辟井冈山道路后,历经艰险,终年转战,穿插于闽西、赣南之间。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前,在他的领导和指挥下,中央红军连续粉碎了蒋介石国民党的三次大规模“围剿”,将赣南、闽西两块根据地连成一片,发展为包括21个县250万人口的不小地区。这是中央苏区的全盛时期。蒋介石数十万大军面对这块红色的土地虎视眈眈,无可奈何。但是,“这边独好”的“风景”不长。随后,王明“左”倾教条主义路线在中央苏区得到了贯彻。王明“左”倾教条主义领导人是些不懂得中国社会实际的留苏学生。他们能背诵一些马列词句,就以“马列主义理论家”自诩,动辄以“拿本本来”唬人,狂妄地宣称“山沟里出不了马列主义”。他们下车伊始,就哇里哇喇地指责毛泽东的正确主张是“狭隘的经验论”、“富农路线”、“右倾机会主义”等等。在1932年10月“宁都会议”后,曾经提出“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毛泽东竟被撤销了军事领导职务。从此,他就挂着当时中央苏区“国家主席”的虚名养病、视察、蹲点、督导,或者“随军行动”。他眼睁睁地看着亲手创建的苏区一天天缩小,最后丢个净光,进行“战略转移”。他心疼,他愤怒,但无能为力。直到1935年1月遵义会议改变中央的错误领导,确立他在全党全军的领导地位,才使党和红军有了转机。这就是说,从“九一八”事变到遵义会议前,他坐了三年零四个月的冷板凳。这段经历,他刻骨铭心。
“左”倾教条主义领导人的鄙薄、讥讽,他没有忘记。他到处找马列的书来读。甚至在长征路上,他患病躺在担架上还读《反杜林论》。他后来对外国人说:“我是在马背上学的马列主义。”在中央红军到达陕北以后,特别是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延安有了相对安全的环境,读书条件显著改善,读书时间相对增多。为了批判王明们的“左”倾教条主义,总结中国革命的丰富经验,他自感“我的工具不够”,“因此,到延安就发愤读书”,“作工
①具的研究,即研究哲学,经济学,列宁主义,而以哲学为主”。哲学,从某
①《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第817页。①见《毛泽东书信选集》第136页;《中国哲学》第1辑所载郭化若文:《毛主席抗战初期光辉的哲学活动》。
种意义上说就是“工具学”。列宁说过,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伟大的认识工具”。凡是在延安能找到的马列哲学著作和有关读物,他都找来读;在延安没有的,他写信请在“外面”(即国统区大城市)从事统战工作的同志买来读。
当时访问过延安的美国著名记者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对毛泽东发愤攻读哲学书的情况有生动感人的记载。他写道:“毛泽东是个认真研究哲学的人。我有一阵子每天晚上都去见他,向他采访共产党的历史,有一次一个客人带了几本哲学新书来给他,于是毛泽东就要求我改期再谈。他花了三四夜的工夫专心读了这几本书,在这期间,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管了。”①
二、“如饥似渴”地读书
毛泽东那时读书可以说“如饥似渴”。他读的哲学书籍大体有这么四类:第一类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著,从早年读过的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直到列宁的《哲学笔记》节译本,还有普列汉诺夫等人的著作;第二类是外国的哲学教科书和通俗读本,这主要是苏联的哲学教科书,如西洛可夫、爱森堡等合著的《辩证法唯物论教程》,米丁等著的《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等;第三类是中外哲学史家的著作(包括介绍他们哲学思想的读物),有些书他早年就读过,这时又进一步研究,如中国古代的诸子百家、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和西方近代哲学家的著作;第四类是中国现代哲学家写的教科书和通俗读物。他特别欣赏李达和艾思奇的书。李达著的《社会学大纲》在1937年5月出版后,毛泽东收到作者寄来的书读了很高兴,认为是一本好书,是中国人自己写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教科书,并把它推荐给抗日军政大学。他对艾思奇的《哲学与生活》也有很高评价,读后还作了3000字的详
①细摘录,写信对艾说:这“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书,我读了得益很多”。
毛泽东当时读书有一个习惯,爱在书上勾画、批注。书页的天头、地脚、边缝、中空都圈点、批注得密密麻麻。他对李达及其学生雷仲坚翻译的上述西洛可夫、爱森堡等著的《辩证法唯物论教程》第3版研读了多遍,许多章节至少批注了四遍,共写了12000多字的批注。这是目前见到毛泽东读书批注文字最多的一本。他对另一本米丁主编的教科书《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也作了多遍研读,写了2600多字的批注。毛泽东的这些批注,有对原著的扼要而精辟的概述,简明的赞同评语,也有对原著观点的批评、引伸,还有许多联系中国实际所作的发挥。这两本书是在1936年到1937年7月以前读的,对毛泽东哲学思想的发展影响较大,是他写作《实践论》和《矛盾论》直接准备的一部分。
①《毛泽东书信选集》第112页。
三、在抗大讲授哲学和“两论”的出版
毛泽东经过认真准备之后,1937年4月,应抗日军政大学邀请去给学员讲授哲学,直到卢沟桥事变发生,共讲了100多个小时。他对斯诺介绍当时的情况说:“在卢沟桥事变前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在延安有一段暂时空闲的时间。军队开赴前线了,可以腾出时间来收集准备在抗大讲课用的基本哲学教学材料。在三个月的短期课程中,一些简单的基本教材,对于受训的青年学生来说,作为他们今后政治上的行动指南还是需要的。”斯诺写道:“在党的坚持要求下,毛总结了中国革命的经验,写成《矛盾论》和《实践论》,把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同中国的具体的日常实例结合起来。毛说,他大都在夜里写,白天睡。他花了几个星期写成的东西,讲课时几小时就讲完了。”①毛泽东在抗大讲课的稿子,由红军总政治部把提纲整理出来,经他本人同意,油印发给了学员。这就是后来广为流传的《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最早油印本封面注明的时间是“1937年9月印”。《实践论》是这个《讲授提纲》第二章“辩证唯物论”的最后一节。《矛盾论》是其第三章“唯物辩证法”的第一节,原标题为“矛盾统一法则”。整个讲稿虽然是比较简略的“提纲”,但这两节看来是根据记录作了整理,已不再是“提纲”,而是完整的论文了。《实践论》和《矛盾论》当时单独地油印过。毛泽东还将亲笔署名的油印本送过人。
《实践论》、《矛盾论》问世后,在各抗日根据地陆续传开。有的地区还将它出版。全国解放后,毛泽东对这“两论”作了修改,特别是对《矛盾论》作了较大修改(他本人一直认为《实践论》比《矛盾论》写得好,对前者甚为满意,对后者不大满意),于50年代初出版《毛泽东选集》时将其收入在内。为了说明他写作“两论”的缘由,他还写了较长的题解。这个题解着重批评了教条主义。他说,在中国共产党内,曾经有一部分教条主义的同志长期拒绝中国革命的经验,否认“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这个真理,而只生吞活剥马克思主义书籍中的只言片语,去吓唬人们。这种错误思想(还包括经验主义)曾经在1931年至1934年使中国革命受了极大的损失。这两本书就是为着用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辩证法观点“去揭露党内的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特别是教条主义这些主观主义的错误而写的”①。30年代前期的“左”倾错误不仅使他个人遭受痛苦,更重要的是给中国革命事业带来巨大损害。因此,他发“愤”,不是发个人之“愤”,而是为党、为革命事业发“愤”著书。
《实践论》和《矛盾论》正式发表后,在中国、在世界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它既是中国共产党批判“左”右倾错误的哲学总结,又是中国现代社会革命经验的哲学概括。它不仅是毛泽东个人哲学思想发展的巨大飞跃,而且是现代中国哲学的璀璨明珠,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上,在中华民族哲学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原载《书与人》1995年第4期,收入本书时加了文内标题,另外更换了毛泽东的两幅批注手迹)
①斯诺:《漫长的革命》(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10页。①《毛泽东选集》第2版第1卷第2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