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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egory: 古典诗词鉴赏(附音频)
想到这里,天寿决定离开。尽管自己在蒙昧无知的情况下救了这个女人,不过既然姻缘害人,那就应该及早阻止。天寿决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他坐在台阶上穿鞋时,听见屋里传来阵阵呕吐声,他又情不自禁地跑了进去。朴内人正用汗衫捂嘴,强忍着不吐出来。
“别捂嘴!吐出来才能活命啊!”
天寿把早就准备好的碗放在朴内人面前,然后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呕吐毒药。黑色的液体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真让人难以置信,如此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够盛下这么多东西。
这样过了许久,朴内人总算恢复了平静。
“我……躺……”
伤势严重的嘴唇尚未愈合,所以每吐一个字都很困难。天寿做个手势表示听懂了她的意思,然后弯腰帮她躺下。这时,他看见一张白纸落到褥子上,便捡起来交给朴内人。朴内人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如纸。
朴内人双手颤抖着展开那张纸,本就深陷的眼睛盈满了泪水。纸上的字迹写得十分潦草,好象是在御膳房写的,用的可能是章鱼墨汁或鸡腿菇。
明伊:
我的手里握着将要置你于死地的药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首先想到了细草叶,它可以解附子汤之毒,我就在御膳房找了一些。
如果你死了,我不求得到你的宽恕。如果你活下来,一定要牢牢记住我的嘱咐。
她们说你跟别监通奸,这话我绝对不信。
尽管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无从得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你再次出现在她们面前,必定保不住性命。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来。
千万不要想着回宫,逃得越远越好。
我只能眼睁睁地把你送走,你可以恨我,无论你在哪里,只要还在人世,就一定要好好活着。
信读完了,明伊呆呆地发愣,兀自流泪。天寿到外面回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一个美丽的女人抱着书信愁肠百结,恐怕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痛的情景了。
当天夜里,房间里的煤油灯朦胧黯淡,灯光把女人的身影镶嵌到窗纸,影子若隐若现地跳动,彻夜不息。
天寿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未能入眠。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汤药罐前。本来就元气大伤的身体再加上悲伤,如果昏厥过去可就糟了。她哭得那么伤心,说不定早就离开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想到女人可能已经离开,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竟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感。
天寿端着药碗站在门前,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女人既没有昏倒,也没有离去。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明伊起身迎接天寿。她换了一件民妇的裙子和小褂,可能是大师送给她的。盘到头顶的头发和露出的额头都很端庄。嘴唇破了,肿得很高,上面的血迹依稀可辨,然而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惊慌失措的天寿手里端着药碗却不敢坐下,也不敢正眼看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徘徊不定。
“请坐吧。”
天寿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到地板上。血汗斑驳的被褥已经不见了。
“您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明伊好象要行大礼。天寿猛地站起来。
“您千万不要这样。”
明伊默默地给天寿行礼,诚惶诚恐的天寿也跟着回礼。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请您原谅。”
“你要抓紧时间恢复元气才行,你的身体和心灵一定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您的恩情我会牢记在心。我先告辞了。”
“现在就走恐怕为时尚早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继续给您添麻烦,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
明伊隐隐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点准备也没有,怎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有路走路,没路就找路呗。”
“一个女人家,身体又不好,路上会很危险的。”
“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既然无所畏惧,两手空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天寿满怀恐惧生活了十四年,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如今他听完明伊的话,不禁哑口无言,不知道她是洒脱还是自暴自弃。难道恐惧不是人的本能吗?还是先拦住她再说。
“既然你相信自己一无所有,那就更危险了。人心险恶呀。”
“您对我的担心连同先前的恩情,我都会牢记在心,没齿不忘。”
说完,明伊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天寿呆呆地站着,再也没办法阻止她了,只能目送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小辫子上的紫稠带在碧绿的山色中红得耀眼。
“第三个女人,她杀了你……”
道长的声音阻止了天寿的脚步。
“为了苟且偷生,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离去?”
女人不是因为有事才离开的,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就这样让她走,说不定她会遇上灾难丢掉性命。她身无分文,而且无处可去,漫漫长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想到这里,天寿沿着女人走过的道路追赶,动作灵巧而安静,仿佛女人的影子。天寿打算就这样如影随形远远地跟着,直到女人找到安身之地。
明伊来到距离自己晕倒的峡谷不远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揣摩一下方向,她隐约看见了王宫的屋顶。行礼之后,明伊心里无限失落,久久地注视着王宫的方向。她身上的小褂十分简陋,根本不象是个出远门的人。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天寿正在不远处偷看,他的心里也刮起了猛烈的风。
天寿原以为她就此不动,没想到她很快就上路了。风越来越猛烈。天寿嗅出了雨的气息。
没等他们走出这座山,天色就黑了。而雪上加霜的是,偏巧就在这时候下起了雷阵雨。明伊加快了脚步。脚下道路泥泞不堪,穿着宫中小鞋走起路来相当吃力。漆黑的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走出很远了,仍然没有人家。
好象是让树根绊住了,走在前面的明伊摔了一跤。但她哼都不哼一声,默默地站起来,擦了擦衣袖。
倒是天寿差点儿没叫出声来。看见明伊的一只鞋子陷进泥水中,他多想亲手把鞋从泥水中拔出来,为她穿上。想到这里,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他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背起她来,一口气跑到山下。然而天寿并没有这样做。每次他想冲上去时,道长的话都会响彻在耳畔。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明明可以帮忙,却又不能这样做,只能眼睁睁地在一边看着,这比无力帮忙更让人痛苦,天寿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雨没有变小,也没有更大,依然生机勃勃地下着。明伊的身体在黑暗中颤抖,同样身处黑暗的天寿甚至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好象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明伊久久地观察周围,最后终于找到一棵橡树,下面有个深陷的鸟巢。仿佛这棵树可以把这个瑟缩的女人拥在怀中,为她挡风避雨。天寿这才放心,便找个看得见明伊的树丛钻进去了。就这样,天寿睁着眼睛过了一夜,雨声渗透进树叶,天寿的身体和心灵也跟着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东方初白时,明伊就急着上路了。
走在前面的女人,还有跟在后面的男人,两人都是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天寿的行囊里倒是带了不少炒米面,但他不能一个人吃。他逐渐放慢脚步,为了不让敏感的明伊察觉,他只能靠捋湿树叶来解渴。
“这个女人到底要去哪里呢?”
从方向上看,不是南方,好象是通向江原道的路,就算那里有她的故乡,以她现在这个样子回到父母家中也是不合适的。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目的地。
水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出现了一条小溪。明伊在溪水中润了润喉咙,然后脱下鞋袜,好在脚上的伤并不很重。既然小溪里有这么多的水,那就表示附近会有村庄。天寿环视渐渐变黑的山色,只等明伊起身了。
溪水与河水交汇的地方,有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酒馆。推杯换盏的男人们看见明伊独自进来,不禁都把目光瞟向她。如果不是她那傲然的目光,人们很容易把她看成是卑贱的女人。
明伊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打量着热气腾腾的汤泡饭,但她拉不下面子,不能白白向人乞讨。明伊观察着老板娘的表情,天寿趁此机会找到了通向厨房的后门。
明伊找了个空座位,呆呆地坐下。老板娘端上来一个托盘,放到明伊面前。
“请慢用。”
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粥和一小碟酱油。酒馆里很少有这种食物,但是明伊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谢谢!可是我现在手上没有钱。”
“您不用掏钱。”
老板娘闷闷不乐地回答,然后转身就走,连句客套话都不肯留下。
天寿站在厨房的门槛处,等着明伊。
“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做了米粥,付钱吧。”
老板娘伸手要钱。天寿付给她的饭钱绰绰有余。
“今天让她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离开的时候,到村里皮匠那儿给她买双结实的皮鞋,并带点儿吃的。千万不要提起我,如果她问,你就随便撒个谎。”
“明白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消耗在路上。白天,天寿影子似的跟随明伊。日落以后,天寿不露声色地保护明伊的安全。他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发现障碍,天寿就先绕过去帮她开路。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走到没有桥的河边,天寿搬来石头垫在脚下。遇到山贼时,他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天寿默默地为明伊保驾护航,而明伊虚弱的内脏也逐渐恢复了元气。
终于到达利浦江边,对面就是江原道了。利浦码头有一条两旁都是小酒馆的街道,来来往往的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明伊选择了其中一家,天寿还没来得及行动,她先跟老板娘攀谈起来。两人说了大约三四句话,明伊就跟随老板娘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托盘。
“老板娘!给我们每人来一碗米酒。”
几个急躁的男人刚进酒馆就吵着要酒喝。老板娘就把明伊推向他们这边。
天寿怒火中烧,但他还是决定先看看形势再说。明伊把饭菜放在那些男人面前,正准备转身离开。
“去哪儿啊,过来。”
“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
“给大爷倒杯酒。”
“大哥让你倒酒,没听见吗?”
看来这些男人不会善罢甘休。明伊犹豫半晌,终于把酒瓶握在手中。突然间,天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天寿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明伊的手腕就要离开酒馆。这时候,那几个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
“滚开!”
“这家伙想死想疯了。”
不等话音落地,男人的拳头就飞了过来。然而天寿的速度更快,对方挨了一拳,立刻退到后面。眼看其他人就要冲上来,天寿掀翻酒桌拔腿就跑。
“那家伙逃跑了。”
“抓住那小子!”
男人们追了出来。天寿紧紧拉住明伊的手,眨眼便消失在人海中。
等到彻底摆脱了追击,天寿突然发现明伊的手还抓在自己手中,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去。
“你不能做那种事。”
“……”
“你的手就不是做那种事的手。”
明伊没有回答。天寿转身发现明伊正在默默地流泪,他猛地转过身去,心脏疯狂地在跳动,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摇晃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好象生气了。
明伊站在那里,望着与天寿之间逐渐扩大的距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天寿追去。情况出现了逆转,现在走在前面的天寿,明伊在后面跟随。天寿迈步如飞,明伊紧追不舍,两个人的心中都在暗暗用劲。
炎炎的烈日之下,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赶路。石头滚动,树枝随风摇曳,若有若无的鸟鸣声偶尔传来。
越过陡峭的山坡,到达山顶,眼前呈现一片广阔的平地,没有树荫的山脊两旁,萱草和剪秋箩正在茁壮成长,脚下层层叠叠的山脊越来越模糊,一直延伸到天边。
经过山脊时,天寿没有回头看一眼。尽管他心里焦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回头看了,那他这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
终于到了下坡路,天寿拔腿就跑。对于女人的腿脚来说,下山似乎有些吃力,她每走一步,都会传来石头滚动的声音。天寿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自己的脚下,还是来自女人的脚下,但他还是疯狂地向前奔跑,一直跑完山路,到达平地。转过弯来有一条河,没有渡口的岸边,有位老船夫靠在船上打盹。
“快走吧。”
天寿催促船夫,船儿徐徐前进。阳光照耀,水面仿佛绽放无数朵小花,闪耀着熠熠的金光。天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原来波浪也在他心中绽放无数小花,痛苦地荡漾。
“我的心情怎么会这样?我的这份心意会变成杀害这位美丽姑娘的匕首……我只能把她埋藏在心中,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忘。”
直到这时,天寿才回头看了看。蓦地,他的心脏仿佛跌落下来,砸中了自己的脚背。明伊没有上船,就像路标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正朝天寿这边遥望。明伊无比凄凉地站在那里,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号的可怜女人。
天寿心底突然涌起阵阵悲伤,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明伊。他从船夫手里夺过船桨,向着明伊使劲划去。
船夫大声叫嚷,天寿充耳不闻。
“因……因我……”
天寿站在明伊面前,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完整。明伊望着她,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
“你因我而活,也将因我而死。”
天寿一口气说完,然后观察明伊的脸色。
“所以,你和我在一起是件危险的事。”
“我的生命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明伊望着天寿的脸色说。
“请你一定要收留我。”
“我说过,你会因我而死。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跟随我吗?”
明伊不再说话。她平和的目光就像水波,静静地飘向天寿。
村庄里到处都是锤子敲打的声音。两座草屋之间的田地里,黄瓜藤爬上了土墙。油腻的碗刷挂在屋檐下轻轻摇摆。从烟囱里冒出的烟活像一头白发,飘向天空。太阳犹如蛋黄般大小,却也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连绵不绝的铁锤声戛然而止,接着响起了淬火的声音。篱笆墙围起的铁匠铺里,一位身材魁梧的铁匠正在用心锤打着什么。
一个小女孩从山上跑下来,在铁匠铺里转来转去。这个小女孩八岁左右的年纪,伶俐的面孔上满是稚气。
“爹。”
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然后笑嘻嘻地张开嘴巴,两颗门牙都掉了。
“爹。”
听到急切的呼唤,铁匠父亲知道是女儿回来了。看到女儿,父亲高兴得几乎把嘴咧到耳根子了。做了八年铁匠的天寿,裸露在外的肩膀还是那么健壮。
“抓到了吗?”
听见父亲问自己,女孩子又露出两颗缺牙笑了。她得意洋洋地说,“抓到了。”
女孩子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死去不久还有余温的兔子。
“又是跟那些小家伙……”
“我娘呢?”
这时候,女孩子的母亲已经悄悄地站到了她的身后。天寿闭紧了咧开大笑的嘴巴,重新拿起放在一边的锤子。
看到父亲做起了别的事情,女孩看出情势不妙。回头一看,母亲正冷冰冰地望着自己。
“跟我来!”
明伊严厉地说。女孩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是父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顾埋头敲打烧红的铁。
“干什么呢?我让你跟我来……”
没办法,女孩只好跟在母亲后面,只是仍然不肯放下手中的兔子。明伊进入房间,拿出了鞭子。
“赶快露出小腿!”
女孩好象早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于是乖乖地露出小腿,她的小腿上已经伤痕累累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不许你跟那些男孩子到山上玩!”
犀利的鞭子抽下去,孩子娇嫩的皮肤上立刻添了一道新的伤痕。
“恩成一定要去抓兔子……”
“恩成,不就是进士家的少爷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跟贵族家孩子一起玩吗?”
鞭子再次落在女孩的小腿上,这一下比刚才似乎更用力。更让女孩感到痛苦的,似乎不是鞭打,而是委屈。
“我只想去一趟学堂马上回来,可恩成总是缠着我。”
“又……又去学堂……”
话一出口,女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这回算是完了!
“又到学堂跟人家学习了?”
“娘……”
“是不是?”
女孩点了点头,母亲的鞭子同时落下。
“我告诉过你,不许接近学堂半步!”
女孩一直强忍鞭打,到这时终于放声大哭。
“恩……恩成和允……允权他们都上学堂……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上学堂?”
思来想去,女孩还是觉得自己委屈。她哭得那么伤心,竟有些哽咽难言了。
明伊无话可说。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她不能坐视不管。明伊消了气,把孩子拉起来,温柔地抱在怀里。
“长今,娘跟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是的,恩成和允权都是贵族家的少爷,而我是卑贱白丁(韩国古代社会地位最卑微的阶层)的女儿。”
“对,白丁的子女是不能读书的。”
“这是为什么,娘?”
“因为白丁地位卑微。”
“可是我喜欢读书呀。我比恩成学得更好。”
“那也不行。贵族子弟读书识字,长大做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白丁的女儿读书,就会给全家带来灾难。到底要娘说几遍,你才能记住呢?”
说到这里,长今闭上了嘴巴。她的性格里有天寿的遗传成分,非常固执。
“在这个世界上,贵族、中人、良人都有自己的本分,白丁也是。如果白丁模仿贵族,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明伊也担心过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不是过于残酷了,既然话已出口,索性就说个明白了。女儿好奇心很强,如果不把她唬住,难保她不惹出什么乱子。听完母亲的话,长今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眨着眼睛抬头去看母亲。
“但是,娘,我们不是白丁。”
明伊听了这话,立刻感到毛骨悚然。而长今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她炫耀的资本。
“你,你说什么?”
看到母亲脸上血色全无,长今立刻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再说一遍,是谁告诉你竟然说我们不是白丁?”
“爹……是军官……”
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再也没有了平时的温和沉静。
“你从哪儿听说的?哪儿?”
“那里……挂着父亲的军……军装,还有护牌。”
长今胆战心惊地指了指衣柜,失声痛哭。明伊正想拿鞭子继续抽打长今,门开了,天寿走了进来。长今依然紧抓住那只兔子,迅速地躲到了父亲的身后。
“都是我不好。”
“相公,你让开。”
“我说了,这是我的错。长今缠着我问那是什么,我就……”
“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把这些告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我跟她讲得很清楚。”
“这次绝对不行,你过来!”
明伊瞪大了眼睛,躲在天寿背后的长今却不准备乖乖地听母亲的话。
“你还不赶快过来?”
“夫人,我已经说过,我跟长今讲得很明白。”
“趁这个机会我要好好教训她。”
说着,明伊拉过长今,不料天寿的速度更快,他扛起长今,冲明伊歉然一笑。
“交给我吧!我再嘱咐她一次,保证不会泄露出去。”
“相公……”
明伊跟着丈夫出去了。因为心急,她的鞋子总是打滑。明伊正想重新把鞋穿好,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子走进了铁匠铺。那是一位身穿绿色圆衫(韩国传统的女性礼服——译者注)的尚宫。
“有人在吗?”
背着孩子往外走的天寿停下了脚步,夫妇两个顿时紧张起来,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我是负责挑选宫女的训育尚宫。”
明伊立刻挡在天寿面前,弯腰说道。
“是。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听说你们家做的小刀不错,所以就随便过来看看。”
“真是太荣幸了。”
“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我们一般都是有人订货才做,所以没有存货。如果您愿意,就请看看正在做的这把,怎么样?”
“那好吧。”
天寿依然站在门口,既不出去,也不进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明伊使个眼色让他出去,天寿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铁匠铺。
来到小溪旁,天寿放下长今,重重地吁了口气。
“这回我们爷两个可惨了。”
“怎么了,爹?”
“我违背了跟你娘的约定,向你透露了秘密,这可糟了。”
“我呢?”
“你娘发现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你也惨了。这下你的小腿怕是保不住了。”
听完父亲的话,孩子也跟着叹了口气。父女俩并肩蹲在流水前,好象早就规定好了顺序,两人轮流叹气。
紫薇花的花瓣浮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上,长今捧一捧水,水很快就从手指缝里流走了,只剩下粉红色的花瓣紧紧贴着手心。
“这是什么花?”
“是紫薇花。”
“对,因为开花时间比较长,所以又叫百日红。如果有人挠它的树皮,叶子就会动,所以也叫小痒痒树。”
“我只有一个名字,为什么花却有三个名字呢?”
“花可以有好多名字的。”
“为什么呢,爹?”
“因为花没有耳朵呀。”
“那人呢?”
“如果你有好几个名字,那么爹叫你的时候就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了,而且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你,那样会很麻烦的。所以呢,就给你起一个名字,长今,就这么叫你。”
“这是您和我娘一起商量好的名字吗?”
“当然了,爹和娘商量好的。”
“娘太过分了。”
说到母亲,长今顿感闷闷不乐。
“不过在爹看来,你做得更过分。怎么一点儿都不听娘的话呢?”
“娘总是不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
说完,长今又叹了口气。看见孩子这副模样,天寿心里既是喜欢又是怜惜。
“你真的那么喜欢读书?”
“是呀,爹!”
长今面露喜色,以稚嫩的小手在地上写了个大字。“天”,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天”字竟然写得有板有眼。
“我觉得‘天’字这样写非常有趣。还有,您看,表示黑色的‘玄’字这样写,真是太神奇了。”
“玄”字同样写得像模像样。
“有这么神奇吗?”
“爹,您不觉得很神奇吗?”
“我倒是觉得你更神奇。”
“爹!”
“怎么了?”
“爹您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中人呢?”
长今的特长就是专拣让人哑口无言的话说。
“谁知道呢。”
“只有爹成了中人,我才能随心所欲地读书识字,还可以做官。哦,对了!爹,你做上人吧!”
“你喜欢上人吗?”
“爹要是成了上人,不就可以去中国了吗?我也可以跟着您到万里长城走一走,看看万里长城是不是真的有一万里长?”
天寿的心在抽搐,孩子的想法这么多,却出生在白丁家庭。想到这里,天寿感觉无比心痛。
“长今啊。”
“不用担心,爹,我知道。”
“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什么?”
“不要对任何人说。”
“一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爹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为止。”
“万一你不小心说出去了,那会怎么样?”
“爹、娘还有我都会死掉。”
长今晶莹剔透的目光里充满了悲伤,天寿几乎在这目光中融化了,他把收藏以久准备日后给女儿的三色流苏飘带拿了出来。
“漂不漂亮?”
“哇,是三色流苏飘带!”
“我把它送给你做礼物,作为你向爹爹做保证的奖励。”
“爹!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那当然啦……墨筒、笔筒和小刀,这上面都有。既然你喜欢读书识字,所以爹就让你带在身上。小刀可不是拿来刺自己的。”
“那是做什么用的呢?”
“你不是喜欢到处乱刺吗?山上、原野上没有你没刺过的东西。你带着它,万一遇上什么紧急情况,会有用的。”
“小刀还可以,可是墨筒和笔筒就没用了。”
孩子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丝不快,但也只是闪念之间就过去了。
“可是爹呀,兔子为什么不会走路,只会蹦蹦跳跳呢?”
“呵呵,这个嘛,你应该直接去问兔子才对!”
“我问过了。”
“兔子怎么说?”
“它没有回答我。它不听话可我也不能抽它的小腿呀,真是郁闷死了。”
“这个坏家伙。”
“还有啊,爹,铁踯躅是先长叶子再开花,可是金达莱为什么先开花呢?”
“这是因为金达莱花的脾气比较急噪嘛。”
“花儿也有脾气吗?”
“每种花都有自己的名字,当然也有脾气了,长今!”
“哦,爹。”
“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长今,徐长今。不要忘记这个事实啊!”
“爹,你说这个干嘛?”
“你的名字只有一个,不管爹是白丁也好,是中人也好,你永远都是徐长今,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就是你只有一个名字的原因,明白了吗?”
长今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她好象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再怎么聪明,她毕竟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这样想着的时候,天寿极目眺望远处的群山,突然想起铁匠铺里的事。
天寿站起身来,一把抱起了女儿。
“现在我们该回家看你娘了。”
“如果今天我订下来,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训育尚宫摸着小刀,目光冷冷清清。明伊只想快点儿把她打发走。
“大概需要五六天时间。”
“好,给我做三把小刀。”
“您能抽出时间来取吗?”
“从进贤谷回来的时候,我还会再过来一趟。”
训育尚宫不等明伊回答,就走出了铁匠铺。突然她又回过头来,斜着眼问道。
“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奴婢怎么可能见过尚宫嬷嬷呢?”
明伊努力装得若无其事,脸却早就红到了耳朵根。还好,训育尚宫没有继续追问。
训育尚宫刚走,天寿就回来了。长今靠在父亲腿上,悄悄看了看大人的脸色,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跑开了。天寿皱着眉头问明伊。
“不是以前认识的人吧?”
“对,她订完货就走了。”
“这么说她还会再来的。”
“看来是相公做的刀太好了。”
“以后我应该做得稍微差点儿才行呢。”
“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不,我应该做得差点儿,免得陌生人听了传闻来买刀。”
天寿回答得很认真,明伊情不自禁地笑了。
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天寿独子留在铁匠铺里,明伊进了厨房。长今正往豆芽篮子里浇水,刚才哭肿的眼睛现在还红红的。长今专心致志地浇水,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挨打的事。
明伊假装没看见,走到锅台前点上火,然后把米放上去。明伊偷偷瞟了长今一眼,看见长今正在摘豆芽,明伊欣慰地笑了。这个时候的长今真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虽说是明伊亲生,明伊却怎么也搞不懂她。
切萝卜丝、捣蒜、切葱,然后摆好,明伊的动作敏捷而又娴熟。有一段时间,厨房里只有菜板发出轻快的声音。明伊觉得厨房过于安静,于是回头去看长今,却发现长今正用豆芽摆出一个“天”字。明伊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撕裂般难受。应该趁她不太懂事,就教她学会放弃,可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长今啊。”
孩子压根没听见母亲在叫自己。
“长今啊。”
“……怎么了?”
“你真想学写字吗?”
“是呀,娘。”
“从明天开始,娘教你写字。”
“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你以后不许再去学堂了。”
“娘,您也会写字吗?”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条件是你不许再去学堂!”
“是,娘,我知道了。”
孩子回答得很痛快,但是明伊仍不放心。什么时候高兴起来,她肯定会忘记一切的。
“娘的心情……长今啊,娘害怕失去你和爹,你一定要理解娘的苦衷啊。”
“不用担心,娘,我以后不去学堂就是了,那个秘密我也会藏起来的。”
年纪轻轻的孩子表情却是无比坚决,明伊决定相信她的眼神。
“娘又是什么时候学习写字的呢?”
孩子兴致勃勃,高兴得喃喃自语。
“爹说得对。娘会画画,还会做衣服,娘做的饭菜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土呢,娘也能做出可口的食物。”
孩子的话让明伊感到幸福,却也激起她心灵深处的不安。
“爹要我向娘学习,我一定要像娘那样。”
那天夜里,天寿和明伊房间里的煤油灯直到很晚才熄灭。不谙世事的长今睡着了,明伊给她胖乎乎的小腿敷上碾碎的药草。长今因为隔三差五就要挨打,小腿上留下了颜色不一的伤疤。
天寿默默地打量着妻子和女儿,他在寻找说话的机会。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单凭说话时的语气,就知道天寿有多么怜惜妻子了。明伊的心里更加难过了。
“孩子既然看见了,她就会刨根问底追问个没完。”
“其实,我也是想给孩子留点希望才跟她说的。”
“……”
“当我告诉她白丁人家的孩子不可以读书识字时,你不知道她的叹息有多么悲伤……”
“希望,恐怕也会变成妄想吧。”
“不过你做得好象有点过火。这个孩子的理智像你,而不管不顾的性格好象是受了我的遗传,天生的性格谁都不能否认啊。”
“就因为天生的性格谁也否认不了,所以我才更担心。”
“夫人。”
天寿呼唤妻子的声音充满无限的温柔。明伊感觉奇怪,于是抬头打量丈夫,天寿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邃目光凝视着妻子。而在平时,只要对视时间稍长,他都会感到害羞。
“让我们忘记道士的预言吧,很久以前我就想这样做了,他猜对了两个字只是偶然,第三个字和我们无关。我们权且这样理解吧。”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希望这是真的。就应该这样,也只能这样。”
妻子的回应出乎意料,天寿脸上顿时明朗起来,可惜这明朗的表情也只有短暂的一瞬。
“即使没有道士的预言,我们也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就算预言错了,可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尚宫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另外我还听说当今的圣上非常暴戾,简直让人发指,有很多人只因为说错一句话就当场毙命。废后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如果有奸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禀告,到那时……”
明伊的身体剧烈颤抖,天寿也无言以对。
“我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老天的恩惠了。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出身卑微怎么啦?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心里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天寿表面上静静倾听,内心深处却在大声呼喊,“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只能对已经没有希望的人说,并且也只有与死亡之恐惧做过斗争的人才能听懂。
长今却不是这样。孩子的希望就像芝麻叶,是斩不断,采不绝的,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只要它的根还扎在泥土中,只要它的茎还有阳光照射,它就永远不会停止生长。这就好像明伊,明知自己会因天寿而死,却依然紧紧追随;这又像是天寿,明知自己会牵累明伊,却还是不忍心把她放弃。尽管他救了人,而被救的人却要因他而死,所谓希望也许就是这样吧。
天寿和明伊埋头于各自的心事,长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那天夜里,夫妻两个辗转反侧,彻夜不能入眠。
又过了七个月,一口轿子悄悄抬进了仁士洪家里。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仁士洪和身着素服的老妇人相对坐在外间。两人纹丝不动,互相对视,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膨胀,几乎淹没了呼吸声。
“大监(朝鲜时代辅佐将军的武官——译者注)大人!”
急切而紧张的声音分明是一种信号,预示着苦心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圣上驾到!”
仁士洪猛然起身,准备迎接圣驾。谁知不等他迈步,大王已经跑了进来。祖孙二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可怜王后当年连大王的龙袍都没摸过,更没能目睹龙颜。尽管他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可一见到外婆,便立刻变成了一个缺少亲情抚慰的外孙。他那尊贵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外婆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她努力使自己情绪稳定,拿出了随身带来的包袱。仁士洪接过来打开,废后尹氏的遗愿终于得以实现。血迹斑驳的锦衫交到了燕山君手上。
“圣上……这……这是你母后临终前留下的血迹。她一边吐血一边嘱咐我,如果元子将来能登上王位,务必把这个交给他。她请圣上为她报这血海深仇……”
外婆放声痛哭,孙子翻了翻眼睛。
“是谁?是谁害死了母后?”
“圣上……”
“您快说出来!寡人一定会为母后报仇的。元勋功臣也好,先王的后宫也好,寡人一定要斩草除根,一定要为母后报仇。即使谋害母后的人是太后,寡人也要亲手杀了她。您快说呀,一个也不要漏掉,统统说出来!”
当天夜里,大小官员都被召集到景福宫思政殿,分东西两边落座,等候圣上降旨。紧接着,圣上坐上御座,满脸杀气地扫视群臣。所有的人都猜不透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为废后封谥号和陵号的事宜。”
修撰权达手首先站了出来。
“殿下!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左议政李克均也积极参与。
“殿下!先王有遗训,废后之事不得再提。请殿下明察,并收回成命。”
燕山君似乎早有准备,高声断喝道。
“立刻把这两个人关进大牢!”
官员中间哗然骚动。但是燕山君根本就不把他们的建议放在眼里。
“内禁卫干什么呢?立刻把这两个家伙关进大牢!”
内禁卫甲士跑过来带走了权达手和李克均。直到这时,官员们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禁不住冷汗直冒。
“主张赐死母后的王室!不予反驳的大小官员!打点赐死药的官员!把赐死药端到母后面前的军官!配置赐死药的内医院医官!装殓造墓、安置棺椁的内禁卫甲士!一个不漏,统统处死!现在就动手!立即执行!”
燕山君狂傲不可一世。燕山十年(1054年)三月,甲子士祸(燕山君将所有与废后尹氏赐死事件相关的官员、王室、军官、甲士全部处死,这在历史上称为甲子士祸)爆发,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
人声鼎沸的集市上,响起了喜气洋洋的太平箫声。长今正拿着一个装饰品爱不释手,听见箫声便像兔子似的竖直了耳朵。
“爹!好象是要演戏吧。”
“是啊,可能吧。”
戏班子恰好从父女二人面前经过。长今拉起父亲的手便在后面跟着,天寿被长今拉着往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一块板报,板报前面有很多人正在围观。父女两个不以为然地走了过去,天寿怎么也没想到,板报上面贴的竟然是通缉令,而通缉对象正是自己。通缉令上有三个男人的画像,天寿处于中间,格外显眼。
戏班子在摔跤场前停下了,一个男人正跟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较量,眨眼之间那壮士便将对方掀倒在地。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
看来这是一场有赌注的摔跤比赛。牙子数完钱后,交给了坐在一边神态傲慢的两个贵族。
贵族下了比前面一场更大的赌注,牙子得意洋洋地站到摔跤场中央,高声喊道。
“还有没有人敢跟这位壮士较量?”
人群中一阵混乱,只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长今站在父亲前面,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恰在这时,长今响亮地说。
“爹,您去试试吧。”
这话让天寿感觉很不舒服,便不置可否,假装没有听见,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长今是如此固执。
“爹!”
“嗬,不许胡说八道!”
“爹,您的力气不是很大吗?连大石头都能举起来,还能搬动大铁疙瘩呢。”
“不许多嘴!”
“出去试一试嘛,爹!”
“现在我们得走了。”
这样说着,天寿站到了长今面前。不懂事的长今终于闯下了大祸。
“等一等!我爹要上场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天寿身上。牙子指着天寿问道。
“喂,你敢不敢上来较量较量?”
众人的目光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天寿不忍心辜负长今满心的期待,他终于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天寿一上场,呐喊声就响彻了整个摔跤场。牙子收好了钱,兴致勃勃地观看比赛。加油助威声好似狂风骤雨一般。
沙地上的两个男人紧紧揪住对方的胯部,谁都不肯往对方倾斜,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那人突然在胳膊上用力,同时用脚去踢天寿的腿肚子。趁此机会,天寿使劲抓牢对方,将他狠狠地压倒在沙地上。
比赛以三局决胜负,然而每一局都是同样的结果。看热闹的人群沸腾了,长今跑进沙地中间,兴冲冲地扑进天寿的怀抱。
“赢了!我爹赢了!”
最狼狈的还要数那几个下赌注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这家伙,一定是犯规了。”
牙子干脆耍起赖来。
“我看出来了,这家伙不是东镇谷那个做刀的白丁吗?”
话音未落,那几个下赌注的人都站了出来。
“你这肮脏的白丁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你这白丁竟敢坏了老子的好事?”
几个男人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挥舞着拳头冲了过来。天寿无意与他们争辩,只想钻出人群,快点儿找到长今。
“这个兔崽子,想溜……”
天寿拔腿就跑,穿过人群四处寻找长今。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对天寿大打出手,紧接着,那些男人不约而同地冲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殴打起天寿来。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天寿根本来不及躲避。
“长今!”
天寿倒在地上,扭做一团,却仍然念念不忘长今。突然,伴随一声尖叫,传来了长今的声音。
“不是!我爹不是白丁!我爹……他是保护国王的军官!”
男人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回头望着长今。
“我爹不是白丁,他是军官,是保护国王的内禁卫军官!”
长今伤心地哭着,反反复复重复着刚才的话。
天寿沉默,那些男人们也都沉默了。最后还是牙子打破了死亡般的沉默。
“对,就是那个家伙!”
“通缉令上的家伙!”
“哎呀,真是他呀!”
男人们蜂拥而上,对着天寿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直到天寿不能动弹。然后,他们捆起天寿的手腕拖走了。
“爹!爹!”
长今推开人群,抓住父亲的脚脖子。
“不要把我爹带走,赶快放开我爹!”
牙子粗暴地把长今推倒在地,又是一阵猛打。孩子的身体就像扬起的铁锹上飞出的土块一般,无力地跌落下来。
“长今!”
天寿的嘴唇裂开了,伤痕累累,他一直在呼唤长今,眼睛几乎睁不开,却还在努力寻找长今。一定要救长今!这念头支撑着天寿站起来。天寿用尽浑身的力量,甩开他们的手,凶猛地撞了一下旁边男人的肋骨。那个男人腰部突然受到冲撞,立刻抱着肚子滚倒在地。此时,又有一个男人扑了上来。
天寿敏捷地躲开,狂打一气之后,正要跑向长今,突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有士兵们赶来,拿枪指着天寿的脑袋。天寿动弹不得,听凭士兵把自己五花大绑地捆走了。
“爹!”
最让天寿感觉心疼的,不是皮开肉绽之苦,而是女儿悲切的呼唤。天寿想要告诉女儿别再无谓地哭喊,也不要跟着过来,却又担心如果自己喊出来了,反而引起士兵们的注意,所以就只好强忍着,任凭焦急的怒火烧灼内心。
“爹!爹!”
长今朝着天寿这边奋力跑来。天寿用力地朝女儿摇了摇头。
“不要再叫爹了,也不要跟上来,你先逃跑再说。”
人群中有个男人似乎读懂了天寿的心思,穿过人群捂住了长今的嘴巴。看见这个男人,天寿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男人正是同村的白丁昌大,他一定能把长今带回母亲身边的。天寿静静地闭上眼睛,把自己彻底交给了如狼似虎的士兵们。
厨房里飘出香喷喷的大酱汤的味道。看着长今急匆匆地独自跑来,明伊到处寻找天寿。
“你爹呢?”
“……”
“怎么了?”
长今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呢?”
“……”
“快说话呀!”
“爹……爹……爹他……”
“好了,长今!你爹现在在哪儿呢?”
“爹被人抓走了……”
仿佛有一根灼热而尖利的铁签从头顶直插至心脏,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但她还是努力保持镇静。
“你爹被人抓走了?被什么人抓走了,怎么抓走的?”
“跟别人摔跤的时候……”
“摔跤?长今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得清楚点儿,让娘听懂好不好?”
“我爹跟人摔跤摔赢了,可是……”
这时候,充州女(韩国古代的风俗,以女人娘家所在地的地名称呼结婚以后的女人——译者注)甩着胳膊走了进来。她就是昌大的女人。
“长今娘在家吗?我们家孩子他爹让我告诉你一声,你们家出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说长今她爹曾经当过军官,还杀死了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明伊勉强把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陷进了刻骨的绝望之中。
“街上到处都贴着长今她爹的画像,看来你们还没看见。”
“那长今她爹现在怎么样了?送进县衙了吗?”
“不是啊,直接送到监营(朝鲜时代各个道的官衙——译者注)去了。大王下令说,所有参与杀害他生母的人都要抓起来严刑拷打。我们家孩子他爸说,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你们家,最好还是出去避一避吧。”
听到这里,明伊赶紧站了起来。
“长今,赶快回房间收拾行李!”
“为什么,娘?”
“我们得去找你爹。路途很远,一定要准备好行李。”
刚才还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明伊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的明伊,脸上充满了悲壮,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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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已经押送到汉阳义禁府去了。你们来晚了一步。”
明伊送给老板娘一把天寿亲手打造的银簪子,求她到监营官衙帮忙打听一下消息。听完老板娘的回话,泪水顺着明伊的脸颊扑簌簌流淌。明伊顾不上擦拭眼泪,一把拉起了长今的手。
“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汉阳。他们比我们早走了半天工夫,我们得一刻不停地赶路才行。你不要闹,跟着娘走。”
“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你还看见你爹被抓走时的样子,可我连你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找到你爹。”
明伊的话并没有说给谁听的意思,她只是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八年前,她曾经和天寿一起走过这段崎岖小路。当年的河面上绽放着银白色的波浪之花,如今却只有冬日的寒风裹挟余威在凛冽地吹刮。当年的山脊上剪秋罗盛开,冰雪融化,人走在上面咯吱作响。沿着鲜花烂漫的山路,紧紧跟随天寿走在风中,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今天走着从前的山路,想到物是人非,明伊的脸上泪水不停。
天寿跟几个男人打过架的小酒馆依然存在,没有任何变化。在这里,明伊得知天寿他们刚刚离开一顿饭的工夫,于是她更加快了步伐。她们在山中度过黑夜,没有休息,只是不停地赶路。当初走过这条山路,几乎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如今回头再看,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走。明伊再次想到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和丈夫见面,就在与离别的恐惧苦苦斗争的过程中,背着女儿走在山路上的绝望实在算不得什么。
远处传来狼叫声。夜深得让人心惊肉跳,各种各样的野兽好象都出来活动了。还好,背上的女儿总算是个依靠。
快要到达都城的时候,母女两个的样子几乎成了乞丐。
“长今,现在就快到都城了。加油啊!”
“是,娘。”
长今嘴上回答得痛快,声音里却明显带着哭腔。心里再急,总得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儿。上午明伊给女儿吃了个饭团,现在天色已是暮黑了。幸好,刚转过弯来就发现一座小村庄。
明伊以为这是一户普通人家,推门进去,却发现像是酿酒的地方。院子里铺满了酒糟,还有好几口看似酒缸的大缸。
“请问有人吗?”
明伊又问了两三声,门咣当开了,差点没把墙撞倒。一个妇人向外看了看,眼神中略带一丝狡黠。
“什么事?”
女人搔着蓬乱的头发,打了个呵欠,嘴咧得很大。
“我想打听件事。”
“请问吧。”
“您有没有看见义禁府押送犯人的队伍从这里经过?”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有事,必须知道。”
“拿钱来!”
“什么?”
“你不是说必须知道吗?既然这么重要,我怎么可能白白告诉你?”
“这点小事,还需要钱……”
“不需要就算了,我可是困得要死,别再烦我了。”
“要多少钱?”
“既然事情十分重要,就给五文吧。”
尽管明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现在哪有时间计较这些,便数出五文钱递给了那个女人。
“他们没从这里经过。”
五文钱骗到手后,女人回答得相当自然。
“那他们会从哪儿走呢?”
“这个我也不能白告诉你,再拿五文来。”
明伊几乎要哭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给了女人五文钱。要是就这么离开,刚才给的五分钱就太可惜了。
“他们会在驿站里睡觉,那里是行人前往都城的必经之地。官员们晚上到达,通常都会在那里过夜,早晨再赶路。好了吧?”
女人匆忙说完了要说的话,便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就和开门时一样。这个女人真是荒唐,但是谁也拿她没办法。
“娘过去看看,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长今早就累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门又开了。
“要想在我家休息,还得再拿钱来。”
明伊已经出了院子,长今尽管年幼,却也觉察出了女人的古怪,就边外跑边喊道。
“我在门外休息,你不用担心。”
从驿站回来后,明伊在附近的小旅馆里要了个房间,手上拿着一套不知来自何方的男孩衣服。
“那些追捕我们的人已经在后面不远了,长今啊,你先扮成男孩子吧。”
“是。”
长今不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但她没有发牢骚,极度的疲惫和犯罪感折磨着她,哪怕有人扔给她一件乞丐的衣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穿上。
“汉阳跟我们住的村庄可不一样,是个到处都充满险恶的地方。你一定要听娘的话,记住了吗?”
“是的,娘。”
明伊让长今坐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把她的小辫子拆散开来。明伊巧手打扮,长今的发型为之一变,乍看上去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女孩子特有的黑色秀发就跟母亲一模一样,这样的头发要想让人觉得蓬乱如麻,必须抹上泥巴才行。
“在吗?”
有人在门外轻声问道。
“好,这就出去。”
明伊放下手里的梳子,打开了房门。女佣轻轻点了点头,带着明伊来到旅馆外面。
一个身穿书吏(朝鲜时代负责保管书籍的官吏——译者注)服的男人倒背双手正在仰望天空,墨黑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栗子似的圆月。在去往驿站的路上,明伊偶然得知这家旅馆的主人跟监狱长是表兄弟,便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苦苦哀求他在监狱长那里行个方便。为此,明伊不惜送出好几把小刀和银簪子。
从头到尾听完了明伊的哭诉,监狱长立刻暴跳起来。
“嗨,你就别做梦了。”
“我不会叫您吃亏的。”
“就算你把天下给我,我也不觉得比生命重要啊?”
“奴婢哪敢求您放人?只想请您让我们见上一面。”
“你的境况我能理解,但我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这种事吧?你想想啊,太后和领议政大人算不算神通广大,他们不都魂归西天了!”
“只让我们说句话就行,哪怕是远远地说一句也行,求您帮帮忙吧!”
“哎呀,这个根本就不可能。你也不要在这里耽搁了,赶紧避一避吧。听说当今圣上朝令夕改,每天都要改变几百次主意呢。不但罪犯本人性命难保,就连家人都不放过。”
“就算当场去死也无所谓,我只想和他说上一句话。”
“嗬,你这人,难道你耳朵聋了?既然能为将死之人不顾性命,为什么不把命留给年幼的女儿呢?”
监狱长恼羞成怒,说完就离开了。现在就连这一线微茫的希望也落空了。
不谙世事的长今睡着了,明伊躺在她的身边,睁着眼睛数日子,怎么也无法入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见丈夫一面,她有话要对丈夫说。
明伊坐起身来,开始写信。
昌德宫的御膳房和寝宫大造殿之间隔开一段距离。上御膳之前,先在退膳间把御膳准备妥当,饭后甜食由生果房负责,退膳间也可以看作是配膳室,食物从御膳房上到御膳桌,先要在退膳间里搭配摆设好,等提调尚宫通知了用膳时间,再放到暖炕上。食物放在这里保管,可以保持温热,不致变凉,所以说暖炕在某种程度上起的是保暖箱的作用。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负责的食物。不过御膳房的内人们在工作时,都是前后左右排成一队。丫头们在旁边择菜,或者准备其他材料。
御膳房的尚宫在内人和丫头之间走来走去,检查食物的准备过程。八年时间悄然逝去,变化的只有服饰和头型,其余一切都与明伊离开时别无二致。韩尚宫身穿一件回装小褂(始于朝鲜后期的女式小褂,衣领、衣角、腋窝、衣带等部位使用颜色不用于衣身的布料——译者注),款式十分漂亮。
一个内人怯生生地进来,径直朝韩尚宫走去。
“嬷嬷,鲍鱼都用完了。”
“什么?所有的鲍鱼都用光了?”
“是的。”
“为了买到耽罗岛的鲍鱼,费了多少周折,怎么一夜之间全都用完了?”
“这个……首先是接连几天都有宴会,另外每天早晨,那些得到宠幸的内人就排着队……”
“好,我知道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蛤蜊。”
韩尚宫一边切菜,一边注视着内人脚步匆匆的背影。鲍鱼用完了,估计蛤蜊也不会有剩余。
解缊亭上的宴会和赏灯游戏已经连续举行了好多天。许多年以前,后院西侧就筑起了高墙,可以避开外界的视线尽情享乐,而在去年,就连东西两面的民房也都统统拆除。此外,燕山大王还开设了采红使和采青使,专门负责到民间挑选美女和良马。成均馆(朝鲜时代的最高教育机关——译者注)和王宫后院毗连,当时就有了搬迁的迹象。挖地造湖,搭建瑞葱台,并在左右两侧各架游船一艘,这就是即将动工的工程。据说,这些工程一旦启动,包括监督者和劳工在内,总共需要动用几万人。
燕山君的荒淫行状真是罄竹难书,御膳间因此忙得没有了喘气的工夫。全国各地排队向王宫进贡食物,可是材料仍然没有剩余。每天夜里都有多名内人蒙受宠幸,长此以往,整个王宫御膳房的内人们都要为伺候燕山君的女人而手忙脚乱了。
韩尚宫满腹忧虑,在内人中间转来转去却也无计可施。一名男丁背进炭来,他瞟了一眼韩尚宫,便在一排炉灶前点火。
点完了火,男丁仍然磨蹭着不肯离去,举止十分可疑。他一直在观察周围的形势,当韩尚宫与其他内人稍有距离时,他迅速来到韩尚宫身边。
“你有什么事吗?”
“是的,嬷嬷,小人……”
男丁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韩尚宫,是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札。
“……”
“有个女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一个女人?她说是谁了吗?”
“她说,您看完书信就知道了。”
“那好,你可以走了。”
男丁走后,韩尚宫打开了信札。还没读完第一行,她慌忙把信收了起来,深藏进袖子。走出御膳房时,她的眼睛已经泛红,颜色就像五味子。
气味尚宫也在最高尚宫的房间里。
“嬷嬷,我有急事出宫一趟。”
最高尚宫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
“内侍府派人传信,让御膳房做海鲜汤,可是材料都用完了。我得带朴内官赶快去购置。”
“昨天晚上不是刚从内资寺(韩国古代王宫中专门负责采办物品的机构——译者注)领了很多吗?”
“太后殿急需,就送过去一半。今天我过去看了,剩下的一半都不大好。”
“竟有这种事?”
最高尚宫显得有些为难。这时候,在旁边默默听着的气味尚宫说话了。
“韩尚宫一定要亲自出宫才行吗?”
“正好内资寺的书吏和司饔院的书吏都不在,其他人手里也都有活儿。”
最高尚宫沉吟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那好,你去吧。”
“我快去快回。”
与往日不同的是,刚刚走出最高尚宫的房间关上房门,韩尚宫就飞快地小跑起来。
约好在荡春台一个单独的亭子里见面,可是明伊迟迟不来,只有风声敲打着静寂的空气。国王经常带妓女们在这一带放荡享乐,因此得名荡春台。后来,西人派(朝鲜中期的政治派别——译者注)的李贵、金鎏、李适等人聚集在这里,废除了光海君(朝鲜第十五代君王,1575~1641年间在位——译者注),然后在水井里擦洗沾满鲜血的刀剑,从此改名为洗剑亭。
山清水秀的荡春台为“京都十咏”之一,山谷深邃幽静,是恣游享乐的绝佳去处。然而当国王怀抱女人躺在这里时,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瓮岩谷谋逆的仁祖反正(1623年,西人派废除光海君,击溃大北派,拥立绫阳君为王——译者注)功臣会从这里经过,并从彰义门蜂拥而入。
韩尚宫满怀期待,心急如焚,不停地踱来踱去,难以静下心来。信札上的笔迹的确出自明伊之手,不过也可能是别人故意搞的恶作剧。期待紧紧伴随着紧张。
不一会儿,明伊出现在韩尚宫眼前,韩尚宫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原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是的。”
“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
两人相互拥抱,分别经年的痛苦与怨恨全都包含在泪水之中,当重逢突然来临,她们哭得是那么伤心。
“他竟然也被牵扯进这件事了。”
痛哭半天,韩尚宫的声音稍微平静下来。
“外面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我无话可说。”
“不管罪行轻重,就连执行圣旨的医官也要斩首,这是真的吗?”
“当今殿下的残暴恐怕是空前绝后。前不久,在一次小型宴会上,殿下当着所有宫女和大臣的面,亲手射死了直言进谏的内侍(即太监)金处善大监。”
明伊半晌难言。在这之前,她之所以能够支撑到今天,就是因为心里尚存一丝期望,以为还能见上天寿一面。如今天寿已被押送义禁府,明伊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啊。
然而明伊是不会轻易放弃天寿的。何况直到目前,天寿还没见到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呢。明伊是天寿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只要她还活着,天寿就不会遇见第三个女人。只要还没遇见第三个女人,天寿就能保住性命。
想到这里,明伊精神为之一振,紧紧握住韩尚宫的手。
“白荣啊,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刚见面我就把这么危险的事情托付给你,真是过意不去。但是你一定要救救我,就像从前一样,除了你,没有人会救我。”
“好,我会尽我所能。如果是昨天被押进义禁府的话,现在应该关在大牢里。你不要放弃希望。”
“我真是没脸见你。”
“只怪我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
“这是哪里话……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万一被发现,你也必死无疑,就是这种情况,你竟然还往药里放解毒草,又给我留下一封信。是你和长今她爹救了我,我的命是你们给的,以后我该如何报偿这份深恩呢?”
“明伊!”
两个人又一次抱头痛哭。
“临走之前,她只想跟犯人见上一面,麻烦您给安排一下吧。”
韩尚宫急切而冷静地说。
“你说那女人不是犯人的妻子,这是真的吗?”
义禁府都使斜眼来问韩尚宫,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韩尚宫心里越发焦急。
“我从来没见过他妻子,我的这位朋友是犯人的妹妹。”
“知道了,后天五点把她带到义禁府来。”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韩尚宫忐忑不安的心这才平静下来。应该赶快把好消息告诉明伊,想到这里,她又加快了脚步。
“那好吧,你回来的时候别忘了买些干鱼。”
最高尚宫也轻而易举地许可了她的外出。韩尚宫借口一个新受宠幸的内人突然来御膳房要牡蛎,而蒙受圣宠的内人数不胜数,最高尚宫也就懒得追问了。不过,最高尚宫还是一直紧盯着韩尚宫匆匆离去的背影。
建筑物侧面传来裙角掠地的声音,紧接着,崔尚宫的身影出现了。她就是八年前在太后膳食中放草乌和川芎的崔内人,自从接受任命,她便堂堂正正地当起了尚宫。当年那个哭着喊着争辩为什么一定要置人于死地的崔内人早已经脱胎换骨,如今她满脸都是尚宫的威严,目光到处更是冰冷如雪。
最高尚宫和崔尚宫换了个眼色,彼此没有说话。最高尚宫稍微点了个头,崔尚宫立刻快步走开,一个内人匆忙跟在她的身后。
韩尚宫哪里知道身后还有两个影子尾随而来,她只想着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明伊,不断地加快脚步。
明伊早就在荡春台的小亭子里等候已久。她们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亭子下面树阴背后,竟然隐藏着阴险的崔尚宫。此时此刻,她正捂着嘴巴筛子般地颤抖不已,脸上却洋溢着难以言明的喜悦之色。
听完崔尚宫的报告后,崔判述怀疑她是不是看错了。
“喝了附子汤的女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呢?”
“所以我才来告诉你啊。”
“你没看错?”
“千真万确,就是朴明伊!”
“怎么可能有这等怪事?你们应该亲眼看着她死彻底了才能离开,这可不像是姑妈的风格啊!”
“当时突然听见脚步声,所以就……”
“留下祸根了不是?”
“所以说这下糟糕了。当时跟上面禀告时,说她患上急性肠症突然毙命,现在她冷不丁地又出现了,那我们的事情不就败露无遗了吗?虽然提调尚宫袒护我们,可是这件事太过严重,恐怕她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哼……”
“这次朴内人心怀仇恨,不知道她会向谁揭发我们。本来嘛,宫里早就有人对我们虎视眈眈,看不惯我们家跟仁士洪大监的密切往来。”
“仁士洪大监现在也担心得要命,生怕杀害祖太后的事情暴露。”
“最高尚宫曾经叮嘱过我们,最好跟仁士洪保持距离。”
“姑妈这么说了?”
“殿下失政越来越严重,再加上这次监狱事件,朝廷里的气氛相当微妙。姑妈告诉我们,必须注意观察大小势力的变动情况。她的意思好象是说,我们迟早要换合作伙伴。”
“是这样啊。”
“一旦事情败露,倒霉的可不仅仅是我和最高尚宫。弄不好,我们全家都得完蛋。”
“知道了,后面的事情我会看着办的,你先回宫吧。”
“那就交给哥哥你了。”
崔尚宫起身离开,崔判述的目光已经不在妹妹身上。他紧盯烛光,视野逐渐变得狭窄,当眼睛即将眯成一条线时,他又睁大了双眼,目光里喷射出剧烈的毒气,烛光也为之失色。
准备好了午饭用的花面(韩国重三节即三月三日食用的传统食物,以绿豆粉和面蒸熟,切成细条后放进五味子汤中,加入蜂蜜,最后撒上松仁——译者注),韩尚宫又急匆匆地准备出宫。她要在荡春台和明伊见面,五点钟带她到义禁府,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韩尚宫故意绕道后面的崇智门,突然感觉后脑勺一阵发热,但她又不想因此而回头,就故做泰然地继续向前走。来到街市以后,韩尚宫首先看见一家布庄,便大步迈了进去。
“哎哟,这不是嬷嬷吗?”
布庄主人面露喜色。一个看似杂役的小伙子也向她躬了躬腰。
韩尚宫垂下眼皮假装看布,一边用眼睛余光往外扫视。虽然那人身穿长袍遮住脸孔,不过一看就知道是烧厨房的郑内人。盯梢者把被盯梢的人跟丢了,她走过布庄,站在陶瓷店门口四处张望。她肯定是从宫里一直尾随到这儿的。
“您想看哪种布料……”
越过布庄主人的面孔,韩尚宫茫然地向外打量。突然,一条摆脱郑内人的妙计涌现在韩尚宫的脑海中。
“你可不可以先帮我一个忙?”
“您尽管吩咐。”
“我想让这打杂的小伙计帮我跑趟儿腿……”
韩尚宫便把小伙计派到了她和明伊约定的见面场所——荡春台,而韩尚宫假装在这里挑选布料。郑内人看都不看那个走出布庄的小伙计,她藏在对面的陶瓷店里,密切注视韩尚宫的一举一动。
布庄伙计到达荡春台时,看见亭子里站着一个焦急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说了句什么,女人简单回答一句,又伸长脖子往路上张望。站在亭子上面似乎看不见小伙计的身影。现在,拐个弯就是亭子了,布庄伙计加快了步伐。
然而就在这时,亭子后面的树阴里蹿出几条黑影,几个蒙面男人把女人和男孩装进袋子,一刻不停地跑开了。
“这么说,她们是被带到崔判述家里了?”
“是的,嬷嬷。”
跟踪回来的布庄伙计把刚才看见的事情从头到尾说完,韩尚宫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难怪事情这么顺利,原来自己的行踪早就被人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呢,韩尚宫头脑里一片空白。明伊被带到卑鄙残忍的崔判述家里,哪里还有什么生还的希望啊。
一串泪珠顺着眼角流下,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韩尚宫无精打采地倒在布庄里。还不如带到义禁府呢,说不定还有转机,而对崔判述则不必抱有丝毫的希望。企图加害太后被发现,逼迫明伊喝下附子汤,这不都是崔氏家族的所作所为吗?
韩尚宫咬了咬嘴唇,打定主意之后便让布庄伙计到捕盗厅(朝鲜时代的警察官署——译者注)去一趟。只要留得下性命,即使沦为官婢,也比死了强。
“明伊呀,我也只有这样做了,请你原谅我。”
好朋友的命运是如此悲惨,韩尚宫也只能埋怨上天了。
大门开处,月光涌入。月光刺痛了眼睛,但是为了看清走进来的男人,明伊还是拼命睁开双眼。她嘴里塞了东西,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恐惧。
这个男人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尽管衣着打扮像个中人,但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权威却绝不逊于贵族。直到此时,明伊才隐约想起崔氏家族来,绝望和恐惧更让她颤栗不已。
男人把目光投向长今时,几近窒息:附子汤之夜的恐怖依然清晰如昨。
“没听说她带着个小男孩儿啊……”
崔判述心生疑惑,站在他身后的男人连忙接着说道。
“我们去的时候,那里只有这两个人,大人。”
“崔尚宫过会儿就来,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要秘密处理,就是手下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万一泄露出去,你们谁也别想活。”
听到崔尚宫这几个字,明伊顿时惊呆了。到底跟他们崔家结了几辈子的冤孽啊,竟然连丈夫都还没见到,就先落在他们手中。泪水打湿了塞嘴的东西,长今吓坏了,躲在母亲身边,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崔判述走了,门又重新合上。黑暗再度袭来时,八年前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明伊眼前。黑暗之中,只能看见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
崔判述出门后正向正房走去,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执事赶忙跑去开门。
原以为是崔尚宫来了,向外看时,却发现来人是捕盗部长,崔判述立刻哑然失色。
“有人看见逆贼家属进了这里,赶快带出来!”
崔判述预感到大事不妙,当然不能叫执事把她们带来。
“这是什么意思?”
“捕盗厅刚刚接到举报,犯人徐天寿的家属到这里来了,请您赶快把藏在这里的犯人家属交给我。”
“我是六注比庄(朝鲜时代位于汉阳钟路上,垄断六种生活必需品的大商庄——译者注)庄主崔判述,至于我们这里受什么人关照,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
“那我有什么理由窝藏犯人家属呢?这么不可思议的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呢?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不行!给我仔细搜查!”
捕快们立刻奉命行事。眼见事情闹大,崔判述也开始动摇了。几十支蜡烛照亮了黑暗,捕快和奴才混在一起,院子里乱做一团。
就在捕快们搜到明伊和长今并将她们带到院子的同时,崔尚宫走了进来。
“大监窝藏罪犯家属,我会向上禀告的。”
捕盗部长似乎在告诉崔判述,他绝对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崔判述对此置若罔闻。
“走!”
被捕快带走的明伊和愣在一旁无话可说的崔尚宫四目相对,目光在空气中纠结在一处。疑问和怨恨、惊慌和蔑视,在她们中间闪闪烁烁,经久不散。崔尚宫首先转移了视线,直到捕快离去,执事锁上大门,她这才向崔判述跑去。
“这可怎么办呢?”
崔判述沉痛地闭紧嘴唇,默默地思考着。
“如果他们把朴内人从捕盗厅押解到义禁府,那事情迟早要真相大白,到时候我们对太后所做的一切不就尽人皆知了。虽说殿下对祖太后心怀怨恨,可就算是整顿女官的风气,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这样一来,我们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闭嘴!你怎么这么烦人!”
“哥哥……”
“就算你不来求我,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的!”
“你打算怎么样?”
崔判述不作回答,而是朝站在旁边的执事努了努嘴,示意他过来。
“让弼斗来一趟。”
一听他要弼斗过来,执事和崔尚宫都不说话了。
队伍行进在山路上,已经隐约看得见昌德宫的屋顶了,前面不远处就是义禁府。
据《经国大典》(朝鲜时代的基本法典——译者注)记载,警察业务交由五卫(朝鲜早期的军事机关——译者注)办理,义禁府只负责根据圣旨缉拿犯人。王室成员犯罪、政治犯、谋逆造反等大案要案,以及子孙忤逆父祖、司宪府揭发案件、其他机关拖延日久难以定夺的案件等等,都将交由义禁府做出特别裁决。燕山君即位以后,义禁府几乎沦为帮助君王施行暴政、残害忠良的工具,在百姓心目当中更是恐怖政治的代名词。
尽管很快就要被押送义禁府,明伊的心情反而平静了。比起崔氏家族来,义禁府要安全百倍。另外,虽说她已经不再抱希望能见到天寿,可毕竟天寿就在这个地方。
只是长今让她感到心疼。
“你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些悲惨的事情。”
长今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母亲。短短几天之内,母亲的脸已经瘦削如木瓜了。
“这样以来,娘反而放心多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找到了你爹在的地方……”
长今紧紧抓住母亲的裙角。突然,明伊惨叫着剧烈摇晃身体。原来明伊肩上中了一箭,中箭部位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什么人?”
狱卒连忙瞄准山坡上的草丛,厉声呵斥。稀里糊涂的明伊也朝草丛看去,蒙面男人正在瞄准长今。明伊本能地抱住长今。密密麻麻的利箭激射而来,一支箭刺中了明伊肋下。明伊怀抱长今,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在那边,抓住他们!”
狱卒抢先跑了过去,捕快们也跟着拥向山坡,只留下明伊和长今。
“呜呜,娘!娘!”
长今躺在母亲身下哽咽不止,她努力挣脱母亲的怀抱,不管她怎么挣扎,母亲都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半天也动弹不得。
“我……没……没事。”
明伊长吁一口气,终于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在这时,一个蒙面黑影飘然而至。黑影越来越迫近了。明伊抱着长今,竭尽全力滚动身体。明伊一边在地上滚着,一边偷眼去看那个黑影。这是个强盗打扮的男人,只见他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刀。一定是崔判述派来的刺客!
“抓住他!抓住这个家伙!”
刚刚跑开的捕快连忙往回跑,而明伊与刺客之间的距离却比正在赶来的捕快切近得多。明伊打量着山坡下面的路,紧紧地合上双眼。她怀抱长今,以自己的身体作支撑,竭尽全力在地上翻滚。母女两个融为一体,咕咚咕咚地滚着,仿佛一条纤弱的线,一直滚落到山坡下面的松树林。
“最后还是让她们跑掉了?”
最高尚宫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强忍着没有大喊出来,但是她的嘴唇在剧烈地抽搐。
“她肋下中箭,应该支撑不了多久。”
话虽这么说,崔尚宫的下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那孩子命就那么大?”
“哥哥说了,一定要找到她们。”
最高尚宫咋着舌头,她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瞟了一眼崔尚宫。
此时的明伊正靠在洞穴壁上,竭力忍受着痛苦。长今也跑丢了,不见踪影。
也许是麻木了,疼痛终于可以忍耐了,只是呼吸越来越困难。一想到再也不能看见丈夫,就这么闭上眼睛,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往下直流。无论如何都要说给丈夫听的话,现在只能埋藏在心底了。
“你曾说过你会连累我,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要后悔,我在你身边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即使只能在你身边待一天就死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你的身边。每一个夜晚都被我当成最后一夜,一边想着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下一个清晨,一边在你身旁甜甜地睡去。所以,你不要后悔,等到来生来世,哪怕只活一天,我也仍然选择在你身边。”
“吁……”
明伊长长地吐了口气,嘴角边挂着隐约的微笑。
“我先走一步了,等会儿丈夫就会跟来,我们手拉手一起远行。遥远的路上有丈夫陪伴在身边,这就是幸运。”
唯一让明伊感到恋恋不舍的就是长今。想到长今就要变为一个无人爱怜的孤儿,肝肠寸断的悲伤便开始阵阵袭来。
“吁……”
若是天可怜见,或许丈夫还会平安无事呢,因为丈夫还没遇见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也许现在的他还不到死期。
“表示喜欢的‘好’……女儿的‘女’和儿子的‘子’……女儿加上儿子……儿子加上女儿……”
为了抓住越发模糊的意识,明伊开始拆解“好”字。突然,一个念头令她不寒而栗。
“‘女’和‘子’,男人和女人相遇,并且相互喜欢,便成了‘好’字!那么,长今,难道长今就是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
明伊哽咽了。
“第三个女人杀死你,但是可以挽救很多人。如果不是长今在摔跤场上说漏了军官的事,天寿就不会被人带走。是了,是了,原来如此,长今就是这第三个女人!现在终于明白了。即使我和丈夫都死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第三个女人杀死你,但是可以挽救很多人。这不就是说,在没有父母的蓝天下,长今也能够坚强地活下去吗?而且,她还能挽救很多人,哪里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人生?即使我只能跟他生活一天,也足以让我快乐了。我竟然在他身边生活了整整八年,还给他生了个女儿。现在好了,我可以先走一步,到另一个世界去等待丈夫了。”
想到这里,明伊心里平静了许多,暂时抛开的疼痛又回来了,但是明伊有一种预感,这疼痛不会持续太久。
洞穴外面隐约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是长今涨红着脸跑了进来。
“娘!你看,我弄到吃的了。”
说着,长今把东西推到母亲颚下。明伊一看,是葛根和蕨菜。蕨菜尚未成熟,还只是淡绿色的细芽。四月的季节,大人也不可能挖得更多。
“葛根是怎么……挖的?”
“我用的是爹给我的小刀。”
“那么,如果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你爹……你该怎么办呢?”
“……”
“你会怎么办?”
“爹不是让我听娘的话吗,以后我会好好听娘的话。”
“如果……娘也不在了……那时你又……该怎么办呢?”
顷刻间,泪水盈满了长今的眼眶,她的眼神中饱含着悲伤,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孩子会遇到比这更难回答的问题了。
“爹和娘都不在的话……那我……我怎么能活呢?”
“……”
“你会饿死吗?”
“……”
“你会病死吗?”
“不会的!”
明伊不停地追问,长今终于回答了,但是声音里满含着怨恨。
“如果生病,我会吃药草。肚子饿了,就挖葛根吃。”
“万一在山里遇上老虎呢……”
“我绝对不会让老虎吃掉!”
“那你一直住在山里吗?”
“不会!我会出去找户人家。”
这时,明伊终于放心地吁了一口长气。
“好,长今啊,你要好好活下去。只有这样,爹和娘……才能放心地合上双眼。你爹……他是军官……娘……娘是……宫廷御膳房的宫女。”
“宫廷御膳房的宫女是做什么的呀?”
“就是负责为大王做御膳的宫里人啊。娘……曾经想做御膳房里的……最高尚宫,可惜后来没能如愿……受到坏人诬陷不得不逃跑……娘只好隐蔽起来过着白丁的生活。但是,长今……因为有你,娘……娘感到很幸福。我的好女儿,就算娘打你的小腿……你也很快恢复笑容。就要这样生活,这样坚强地生活。”
“娘,我会坚强地生活!”
“我想起藏在王宫退膳间里的……烹饪日记。娘的梦想是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御膳房的最高尚宫……娘是冤枉的……”
瞳孔已经扩散的明伊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长今把葛根撕成小块,放到母亲的嘴里,一边还在抱怨母亲。
“娘,您别说了,先吃点东西吧。”
葛根放进嘴里,只是明伊已经嚼不动了。长今就拿出葛根,嚼碎之后重新放进母亲嘴里。明伊张开已经合上的眼睛,望着长今。
“好,很好吃。”
“好吃吗?那从现在开始,我先嚼完再喂给您吃。”
小孩子匆匆忙忙地咀嚼葛根,弄得嘴角全是葛汁。明伊所坐的地方湿漉漉地流了很多鲜血。
“娘,您快吃,吃完才有力气。”
长今恳切地要求母亲多吃,然而明伊的嘴唇已经不会动了,她的眼睛已经合上,呼吸也停止了。长今还在嚼碎葛根放进母亲嘴里。
“不好吃是吧?如果是夏天,这里就会有很多山草莓和野葡萄……娘,等到了夏天,我来摘很多很多的山草莓和野葡萄给您吃,那比葛根好吃多了。”
不管怎么用力,长今还是搬不了太多,用来盛放母亲随身用品的包袱皮,此刻成了从洞穴外面往里搬运石头的工具,虽然能盛下好多块,但她没有力气抬起来,所以每次都不超过十块。
长今想为母亲搭一座土坟,不论刮风下雨都不会倒塌,可是她既没有力气把母亲的尸体挪到洞外,也没有能力挖土。长今只能让母亲躺在刚才坐过的地方,然后搬进石头堆放在四周。
这是一座低矮的长方形坟墓,上面插着吃剩的葛根。
“娘,现在我要走了。”
坟墓里静悄悄的,只有水滴落入水坑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凄凉。
“等到了夏天,我再来给您摘山草莓和野葡萄。我还要快点长大,给您做一个新坟。您安息吧,娘。”
长今擦了把眼泪,转身离开了。走出洞穴,长今看见了白茫茫的晨曦。
肚子饿了,就挖葛根吃;腿疼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揉揉脚心。虽然是春天,但四月的山风依旧很冷,抽打着长今柔嫩的皮肤。幸好这座山还不算太陡,长今在冷风中足足走了半天,前面终于出现了有人烟的村庄。
别人家里再怎么温暖,却没有她的栖身之地。夜幕降临了,又落起了缠绵的春雨。虽说是春雨,雨点却很粗,都有点儿像暴雨了。长今蹲在茅草屋檐下数雨点,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乞丐!”
“小叫花子!”
听见声音,长今睁开了眼睛,却感觉额头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雨停了,一群男孩子正嬉笑着跑在雨后清新的大地上。如果她有力气奔跑,完全可以把两三个男孩子掀翻在地。然而当务之急是先添饱肚子,而不是打架报仇。
长今身上有钱,母亲还留下许多遗物。她要去找家饭馆,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管好母亲的遗物,她咬着起泡的嘴唇暗自下定了决心。
还没找到饭馆,长今首先发现了前天路过的那户酿酒人家。长今当然不愿想起那个悭吝的女主人,但那毕竟是跟母亲一起待过的熟悉的地方,所以她还是很欣慰,甚至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
“没有人吗?”
大概是家里没人,没有人回答。门稍微敞开着,容得下一人出入。无意之中长今往里一看,发现里面整齐地铺着晾干的糯米酒糟。长今如获至宝般猛扑上去,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着。突然,酒缸后面跳出一个人来。
“嘘!安静!”
长今吓得连连点头,惊慌失措地嚼着酒糟。
“你是谁?”
“叔叔你是谁?”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已经吃完了,赶快走吧。不要妨碍叔叔做事。”
说着,男人开始把酒缸里的酒往小坛子里舀。
“叔叔,你是小偷吗?”
“我怎么会是小偷呢?”
“你这不是在偷酒吗?”
“嘘!我不是让你安静吗,你怎么这样?我不是偷,这家的女人不给我钱,所以我才这样做。”
“叔叔你也被她骗了吗?”
“难道你也是?可怜的孩子。”
男人啧啧地咂舌,仿佛他真的很同情长今。接下来,男人打开一个盖着柳条盘子的筐。圆形的酒糟看上去十分诱人,令人垂涎欲滴。
“走吧,嗯?离开这里,我把这个给你,路上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吃。“
真是天上掉馅饼啊!长今非常痛快地接了过来,没想到男人说话这么奇怪。
“现在你也是小偷了。嘻嘻,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小偷也不是天生的,而是被这家主人这样吝啬而恶毒的坏蛋们逼出来的。“
转眼间男人又将另一个坛子也填满了。这时,有个男孩从后面的窗子探头进来说道。
“爹,快点儿!”
“好,知道了。”
男人刚想把坛子递出窗户,院子里传来了女主人的唠叨声。
“哎呀,这该死的,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连个面也见不着。这是酒又不是水,要是没有我,它可不会自己流出来。”
男人的眼睛瞪得活像酒糟块。孩子接过酒坛已经逃跑了,男人正在翻窗户。长今一直站在旁边观望,等她想要踩着酒缸爬出去的时候,门开了,女主人走了进来。
“唉,酒缸盖子怎么都是开着的?这……这是怎么回事?酒!我的酒!我的酒哪去了?”
女人破口大骂,突然看见正使劲翻过窗子的长今的屁股。
“给……给我抓住这个小偷!抓小偷啊!”
这时候长今已经敏捷地翻到窗外了。
女主人身体笨重,没追出多远就跑不动了。终于摆脱了女主人的追赶,长今也觉得肚子饿了。真可惜,那些酒糟没来得及带出来。
看见饭馆,长今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来碗汤泡饭!”
“汤泡饭?先拿钱来。”
长今慢吞吞地掏钱。掏出来一看,是五文。
“哎呀,这小孩哪来的钱?”
“哪来的?当然是偷我的酒卖完了得来的。”
原以为已经甩掉的女主人满脸得意地走进饭馆,扑上来就将那五文钱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揪住了长今的后颈。
“这不是德九媳妇吗?你认识这孩子?”
“这孩子我带走了,你不用管。”
不管长今怎么辩解自己没有偷酒,却都跟对牛弹琴一样毫无效果。眼看怎么说也不行,长今便使出浑身的力量苦苦挣扎。不料女人竟说要去官衙。一听说要去官衙,长今骇然失色。
“如果你不想去官衙,就把你娘叫来,让你娘把你偷的酒钱还给我。”
德九媳妇做势欲打,眼睛瞪得其大无比。
长今毫不反抗就被女主人带回了酿酒坊。偷酒的父子俩反而泰然自若地站在院子里。
德九媳妇得意洋洋地喊道。
“小偷抓到了!”
“我说过我没偷你的酒!我看见真正偷酒的人了!”
长今刚想伸手去指,男人突然脸色铁青,顺势倒在地上。德九媳妇慢吞吞地走上前去,把男人的身体翻过来,猛然间大叫起来。
“哎呀,你这个人,好好的干嘛要昏过去呢?”
她的声音听着不像是担心,反而更像是心怀厌恶。她那酒缸般庞大的身躯坐到男人身上,连续抽了他好几个响亮的耳光。不知道他是清醒过来,还是疼痛难耐,德九猛地睁开眼睛。
“我……我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不省人事了呢,我晕过去了吗?”
“你不是每天都说大王的补养膳食多好多好吗,吃了那么多好东西怎么还晕呢?是不是在哪儿消耗了气力,所以才晕倒?”
德九媳妇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儿子叫住了母亲。
“娘……”
“啊,叫我干什么,你这臭小子?”
“这回是她晕倒了!”
回头一看,长今晕倒在地上。德九的儿子逸度正在摇晃长今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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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天过去了,韩尚宫根本不理长今。不但什么也不教,甚至很少跟她搭话。长今心里着急,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长今想学的东西多不胜数,但是韩尚宫始终只让她洗碗。其实仅是洗碗,一天的时间就已经不够用了。长今还是在洗碗上花费了不少工夫。只要认认真真做好每件事,早晚有一天,韩尚宫会到自己身边来的。现在,长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洗碗上了。
一段时期以来,天上总是下土雨。接连五天,土雨覆盖了全国的天空,于是宫廷定于初七举行祭天仪式。在当时,土雨是对国君失政或官员无道的报应,同时也是巨大的灾难。成宗大王在位时曾经连续下过二十二天的土雨,燕山君执政期间也下过土雨,百姓无不惶惶不可终日。当今陛下通过“反正”登上王位,并且刚刚即位不久。
阴雨天气持续了好多天,御膳房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天空一样呈现出土灰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终于还是出事了。
黎明时分,长今跟随韩尚宫来到院子里,闵内人迎面跑了过来。
“大事不好了!”
“大清早的,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殿的烧厨房乱成了一团。大家都等在那儿呢,您快去看看吧!”
韩尚宫预感到事情不妙,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径直向张太后殿的烧厨房走去。这里只剩下长今自己,她理所当然地走向井边。
韩尚宫赶到烧厨房的时候,最高尚宫正在追问太后殿的严尚宫。
“这些食物怎么会烂成这个样子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太后娘娘说今天早晨要早点儿用膳,所以昨天夜里我就把各种材料都准备好了放在那儿。刚才过来一看,谁知道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现在又不是夏天,用的也不是海鲜材料,你是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啊?仅仅一个晚上,所有的材料怎么可能全部变质呢?昨天夜里准备材料之前,是不是已经变质了?”
“不是的。我怎能连这个也区分不出来呢?而且这又不是一种两种,所有的材料都变质了。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这里的材料谁负责保管?”
一个内人站了出来。
“是我负责。”
“你在保管这些材料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疏忽?”
“没有。昨天傍晚刚从内资寺领回来的材料,当时什么问题也没有。”
内资寺专门负责保管王宫所需的食品材料。
“真是见鬼了!”
最高尚宫左思右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就把每样食物都取点来品尝一番。这时,有个内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嬷嬷,大事不好了!”
“又怎么了?”
“东宫殿的食物也都变质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最高尚宫急得说不出话来。韩尚宫在一边听着,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
“嬷嬷,我斗胆说句话,应该看看大殿御膳房里的食物是不是也变质了……”
“今天早晨大殿御膳房里谁值班?”
“是申尚宫。”
“赶快去看看吧!”
还好,大殿御膳房里的食物并没有出现异常,申尚宫正为其他问题生着气呢。
“碗盘和蔬菜到现在还没送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调方你倒是说说啊!”
“我明明告诉她一定要赶在昨天晚上全部洗完的……”
“什么?”
“我是说长今。”
“那么多碗盘都交给长今一个人了?”
调方哑口无言。申尚宫朝她挥了挥拳头,让她等着瞧。
“如此说来,这些天大殿御膳房的碗盘和蔬菜都是长今一个人洗的?”
韩尚宫好象看出了什么不对劲。
“是,嬷嬷……”
不等调方回答完毕,韩尚宫立刻向井边走去。其他尚宫也都纷纷摇头,跟在韩尚宫后面。
井边有一座摇摇欲坠的遮阳篷,遮阳篷下的几口大锅里全都烧着水。长今正用烧火棍捅着炉灶里面红通通的火苗,水井旁边堆放着大量需要清洗的东西。
“长今,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让长今大吃一惊,眼神中顿时充满了恐惧。
“我……我很内疚。”
“我问你在做什么?”
“火总也烧不旺,所以耽误了时间。现在水已经开了,我马上就把碗洗完。”
“你用开水洗碗吗?”
“是的,因为最近总是下土雨,井水都变成了黄泥汤,所以我用开水清洗。蔬菜必须等开水凉了以后才能洗,所以耽误了时间。”
“……”
“马上就做完了,嬷嬷。”
“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没有……”
“你自己决定这样做的吗?”
“每次天上下土雨,我看见母亲都是这么洗碗洗菜。”
“你母亲?”
“是的,如果用泥水洗,食物中就会嚼出泥沙来,味道也很奇怪,容易变质,这都是我母亲说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所以在梅雨季节或者下土雨的时候,疾病和瘟疫就容易蔓延。”
不仅韩尚宫,就连后来赶到的最高尚宫和其他宫女也都连连点头称是。尽管长今不知道为什么,但没有听到责骂就已经让她感到安心了。
当天夜里,韩尚宫临睡之前把长今叫到身边,并让她坐下。尽管同住一个房间,然而这段时间里两人不但没有说过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相看过,长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韩尚宫,熄灯之后,就连自己听着略显粗重的呼吸都不得不努力控制住,长今感觉尴尬极了。
“我有点儿口渴,你去给我倒碗水好吗?”
韩尚宫让长今为她本人做事,这还是第一次呢。长今心里非常愉快。
“您肚子疼吗?”
“不疼。”
“今天小便次数多吧?”
“是啊。”
“您有没有觉得喉咙不舒服?”
“我的喉咙本就不怎么好。”
韩尚宫刚说完,长今赶紧跑去端来一碗水。因为心情愉快,碗也显得格外温暖。
“我在温水里加了盐。你要像喝茶似的慢慢饮用。”
“好的,谢谢你。我只让你倒一杯水,你都要问这么详细。这也是从你母亲那里学来的吗?”
“是的。”
“做饭的时候,心情很重要。首先要考虑吃饭者的身体状态,是否适合吃饭者的体质等,然后再选择材料和料理方法。这样才能做出可口的食物,你听懂了吗?”
“我一定牢牢记在心里。”
“你可能已经从母亲那里听说过了。啊,对了,你有一位很出色的母亲。”
听到韩尚宫说起母亲这两个字眼时,长今哽咽了。
“食物代表对人的心意,看来你母亲深知这个道理啊。”
长今慢慢地消除了紧张,韩尚宫一句温暖的话语终于激发了她的泪水。
“第一天带你回来时,说实话,你说你想做最高尚宫,这话我听着非常别扭。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野心,这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梦想做最高尚宫,但是现在你不要哭了,心灵这么脆弱,是无法成为最高尚宫的。”
韩尚宫的话让长今停止了哭泣。然而生生吞进肚里的呜咽终于还是卡在心门上,长今轻声打起了嗝。
第二天早晨,长今走向工作地点的脚步与往常大不相同了。下午,不知道是彻底结束,还是暂时告一段落,总之土雨停了,阳光分外地灿烂。
今天是制作祭祀坚果的日子,地点就在大殿御膳房里丫头们平时干活的地方。调方、令路、彩莲、昌伊等十几个丫头坐在那里,两人一组勤快地工作着。一组负责剥栗子,并且做出花的形状;另一组负责把干鱿鱼做成鹤形,做明太鱼团,把米糊涂到紫菜上。看到这个情景,长今接连叹了三口气。
“你们到这边来。”
听见调方的招呼,长今大踏步跑了过去。松子和松枝堆得很高,像个小坟头。
“你们负责把松针插进松子。”
调方刚说完,昌伊和彩莲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起了牢骚。
“这么多都要做吗?”
“松子上面有个小洞,把松针插进去就行了。”
“那么小的洞怎么找,怎么插得进去松针?”
“什么怎么插……插进去就是了。哪来这么多牢骚?再不赶快动手,我让你们死在我手上!”
听着调方的恐吓,丫头们把嘴撅得老高。她们边发牢骚边装模作样地干活,其实根本找不到松子上面的小洞,松针插来插去,急得她们团团转。
长今专心致志地寻找小洞,累得眼皮都酸了。她正想松口气,把脖子朝后一仰,却发现连生正在哭泣。
“怎么了?丁尚宫训斥你了?”
“小乌龟死了!”
“这个……”
“我进宫时,母亲告诉我,只要小乌龟健康,母亲就不会生病,要我不用担心……呜呜,我母亲肯定病重了。”
母亲,听到这个字眼,长今的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用自己那双疼痛的眼睛望着连生。
这时响起了开门声,东宫殿的池内人探头进来。调方和芬伊等几个资历较高的丫头跑了出去。
“你们听说了吗?今英又独自去练习了。”
“是吗?这次的题目是什么?”
“这个我可不知道。这是只有最高尚宫和崔尚宫才知道的秘密!”
“太过分了!就她自己知道,然后反复练习,我们怎么能赢呢?”
“可不是嘛,每天都让我们插什么松针,人家一进宫就学习改刀。”
“哧!如果题目正好是插松针,那我们必胜无疑……”
“王宫里面这么森严,今英有她姑妈和姑奶奶保护着,却还要跟我们抢这个第一名,独占出宫休假的机会……天啊,真是太可恶了!”
“有人进宫七年还从来没回过家呢。”
“对了!这次不是有个丫头分到今英手下了吗?说不定她能听到点什么?”
“对!是那个叫令路的孩子吧?”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尽管声音很低,却还是能传到了丫头们这边。姐姐们的视线一投过来,令路立刻神情沮丧地说。
“我不知道,我倒是听她说过什么龙制藓之类……”
“就是用去了头的豆芽做成龙的形状。韩尚宫嬷嬷做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过。”
“对!今英这次完了。”
“我们也生过豆芽,拿这些豆芽练习不就行了。”
“是啊,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练习,一定要打败今英。”
她们好象已经把第一名牢牢握在了手里,兴高采烈地欢呼。调方起身离开,来到丫头们干活的地方。
“从现在开始,我们有事要做,你们要给我们减轻负担。不能让嬷嬷看出我们不在,所以你们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事情做完,听到没有?”
一通威胁之后,调方就把自己的事情推给了别人。长今和连生面前堆起了高高的松子和松枝。
“今英是谁啊?”
看着她们离开,昌伊撇着嘴问。
“就是最高尚宫房里的丫头。”
令路摇头摆尾地说。
“可是,你跟姐姐们说的那些话要是让她发现了,你该怎么办呢?”
“说了也没用,她们赢不了的。听我那个做别监的叔叔说,她在学话之前就会做菜了,是个神童呢。”
“哇,太厉害了,我真羡慕她。”
感叹、羡慕、叹息和嫉妒交织在一起,丫头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在她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是安静的,那就是心无杂念忙于吃生栗和鱿鱼的芬伊。长今和连生坐在另一边,努力寻找小洞,找得眼睛都酸了。
直到夜幕降临,她们仍然没能做完手上的活儿。大家都回住所了,只有长今和连生留了下来,不停地流眼泪。看着剩下的这些活儿,长今不禁叹了口气,连生好象还在担心母亲,总是心不在焉。
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是灭火军士兵。他们是带着草席和沙袋负责灭火的士兵,可以看做王宫里的消防队员。
“还不熄灯,干什么呢?”
“事情还没做完,所以……”
“熄灯!”
“如果这个做不完,我们会挨骂的。”
“不行!无论如何一定要熄灯!”
长今让灭火兵赶出了工作场,坚持着把疲惫不堪的连生送回去以后,自己也回了住处。走到住处门前的时候,长今发现房间里已经熄了灯,为了不吵醒韩尚宫,她又转身离开了。长今寻找着可以干活的场所,最后找到一个有月光的地方,那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底下。
又大又皎洁的月亮挂在天上,长今借着月光寻找松子上面的小洞,仿佛在黑暗中纫线。
“看来我们只有夜里见面的缘分啊。”
长今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个面向宣政殿磕头的丫头正朝她微笑。
“哦,上次那个……”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哎哟,别提了,这都因为一个叫今英的姐姐。”
“今英怎么了?”
“听说她是最高尚宫的孙女,每次比赛嬷嬷们都事先告诉她题目,所以她总是独占第一名,出宫休假的机会全都让她霸占了。”
“然后呢?”
“这次,姐姐们也知道了题目。她们都说去练习,就把事情全都推给我了。”
“她们说练习之后就能赢吗?”
“对,她们说只要一起练习就能赢。”
“嗯,这次比赛一定很好看。”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连觉都睡不上了。姐姐们还说,从来没有人让今英姐姐干过穿松子之类的活儿。所以,如果用穿松子做比赛题目,她们必胜无疑。”
“她们对比赛穿松子那么有信心?”
“不知道,反正我要赶在天亮之前把这些活全部干完。”
“不要总想去看!”
“什么?”
“不要老想着在月光底下看松子。”
“那怎么办?”
“把注意力集中到手指尖。”
“哎呀,这怎么能行呢?”
“之所以让丫头们穿松子,就是要训练她们的手感。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而是盲目地去穿,水平永远都不会提高。把松子放到手指尖上,轻轻一滚,这样就能摸到小洞了。”
长今照她说的做了,仍然没有成功,可惜那个丫头已经走了,只有月亮仍然在天空中发出皎洁的光辉。
凡是没有举行过内人仪式的丫头全部参加了比赛。最为紧张的要数十五、六岁的丫头们了,年纪尚小的丫头只顾感受比赛的氛围,比赛倒还在其次。无论是从资历、还是手艺来看,都不能跟姐姐们抗衡,能够参加这样的比赛,她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大家正焦急地等待比赛开始,这时,崔尚宫来了。一见跟在她身后的丫头,长今大吃一惊,这不就是几天前教她穿松子后飘然离去的那个女孩吗?长今和那丫头目光相遇,对方冷淡地转过头去。完全不同于前两次,她表现得十分傲慢。
“那个就是今英姐姐。”
令路在后面小声说道。长今更害怕了。
“好!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崔尚宫环顾场内,稍微顿了顿。
“好,那现在就开始了。”
“请稍等,嬷嬷。”
说话的是今英。
“你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嬷嬷能改变比赛题目。”
场内出现了短暂的混乱。调方和芬伊相互交换了个眼色,以为她们又要耍什么诡计。
“为什么要改变比赛题目?”
“我听说丫头们对我有很多不满。”
“什么不满?”
“大家都对我不满,说最高尚宫嬷嬷和崔尚宫嬷嬷偏爱我,所以我才每次比赛都拿第一名。”
“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敢口出狂言?”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感到愤怒和委屈。不过后来仔细想想,也许是我越过了最初的训练所以引来这么多误会。”
“从进宫开始,你就跟普通丫头有着天壤之别。”
“话虽这么说,但我认为只有把我的委屈和她们的委屈一块消除,这才是解决误会的唯一途径。”
“是吗?什么途径呢?”
“既然我超越了训练课程,那就考她们从丫头初期到现在一直在练习的项目,穿松子。”
今英刚说出这个出人意料的题目,焦急等待的丫头们立刻欢声雷动,看她们的表情,分明是说“这样最好不过了”。
“好,如果你真想这样,那就这么办吧。”
“最好把灯也熄了。”
“哦,这倒是个好办法,反正穿松子就是为了训练手感。熄了灯就能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的水平究竟提高了多少。”
本来挺好的事情突然泡汤了,丫头们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色。今英的嘴角泛起一丝嘲笑。
煤油灯熄灭了,黑暗来临,到处传来长长的叹息声。长今镇静自若地摸索着松子和松针,这段时间她练习得太多了,就连夜里睡觉,左手拇指和食指也会不自觉地动弹,寻找根本就不存在的松子洞。长今这样练习的目的就是训练手感,当然从未想过这也会成为比赛的题目。
眼前突然一亮。丫头们放下了松子和松针,调方和芬伊好象还想再插一个,恋恋不舍。
“停!”
崔尚宫制止了她们,然后在丫头们中间巡视。今英穿了二十三个,小丫头们几乎全军覆灭。此外调方穿了四个,芬伊两个,还有一个孩子穿了八个,她就是长今。
“混帐东西!”
尽管嘴上这么说,崔尚宫其实是满意的,她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你们看吧!这就是今英和你们之间的差别。她从三岁就开始学习料理,不但比你们水平高,甚至比内人都高。让她跟你们比赛,目的并不是争夺名次,而是给你们一点刺激。连这番心意都体会不到,还诬陷同伴,污蔑我和最高尚宫?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嬷嬷,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行!”
“不懂事的小孩子有点误解也是可能的!现在她们清楚了我的实力,以后就不会再诬陷我了。”
“不行!间苗要赶早,斩草要除根!”
“嬷嬷!千万不要……”
看见今英恳切的目光,崔尚宫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答应了侄女的请求。
“好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你们应该感激今英,最好把嚼舌头的劲头放到提高手艺上。今英出宫休假四天!”
“不要啊,以前总让我一个人出宫休假,所以才发生了今天这种不愉快的事情,请让第二名的孩子也出宫休假吧。”
“这不可能,又不是你的错!”
“我恳请嬷嬷,求求您答应我这个要求吧!”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不但料理手艺高,心地竟然也这么善良?好吧,你叫长今是吧?”
长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今英,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惊慌之余,竟然忘记了应答。
“上次下土雨你就立了大功,这次你表现也不错。穿松子的手艺也是跟你母亲学的吗?”
“不,不是的,嬷嬷。”
“那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水平?”
“那……那天晚上……”
“晚上?”
“今……今英姐姐教我的。”
原来如此,崔尚宫得意地笑了。丫头们无不表现出深深的敌意,这回长今死定了。
“我看她一个人深更半夜认真干活的样子很可爱,就把要领告诉了她,也没什么。”
“好,好!”
崔尚宫每点一下头,长今都感觉心脏忽上忽下地狂跳不止。
“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晚上回到住处,韩尚宫提起了早晨的事。长今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滴落。
“嗨,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哭了吗?”
“可……可是嬷嬷,姐姐们误会我,以后再也不会理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话虽然这么说,可那并不是误会呀。”
“什么?”
“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了今英,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可我并不知道她就是今英姐姐呀,所以才……”
“这里是王宫啊!如果说话不留神,早晚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灾难,这就是王宫啊!”
说到这里,韩尚宫的心猛地一颤。
“气味尚宫问我还有谁知道,我没说你。”
“为什么?”
“没什么……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明伊曾经这样说过。如果当时她什么都不想就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去,那么两个人早就一起死了。
听说明伊被崔家带走的时候,韩尚宫深信不疑,与其在那种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还不如去做官婢呢,总比死在崔家好一百倍。所以她打发布庄伙计到捕盗厅去告密状。当听说明伊中箭之后下落不明时,她仍然相信明伊不会死,就像明伊喝附子汤时自己所做的那样,这回还会有人成为明伊的解毒草。她曾到义禁府打听过,而明伊的丈夫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天夜里,韩尚宫在梦中遇见了明伊,还和做内人时一样,明伊身穿蓝色裙子、玉色小褂,辫子上面插了一只刻着蝴蝶的簪子,下面则系着一个悬挂石雄黄的蝴蝶结。
“明伊!明伊!”
她高声呼唤,然而对方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明伊象是在等人,她环顾四周,当一个穿军装的英俊男子出现时,两个人手拉着手毫不迟疑地走了。
“明伊!明伊!”
也许明伊听见了呼唤,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白荣啊,第三个女子就托付给你了。”
仅此而已。
韩尚宫从梦中惊醒,知道明伊已经去了另外的世界。让她痛心的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三个女人?”
她听不懂这句话。听说明伊留下一个男孩。
“嬷嬷。”
在长今的呼唤声中,韩尚宫摆脱了无尽的悔恨。
“怎么了?”
“奖励终归是奖励,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小孩子的天真浪漫的确可爱,却又令人哭笑不得,韩尚宫平静地笑了笑。
“嬷嬷,请允许连生代替我出宫休假吧。”
“哎呀,你怎么动不动就想这些违反规定的事呢?”
听到长今意外的请求,韩尚宫大为恼火。
“连生因为母亲病重,每天都在不停地哭啊!”
“是吗?哪里不舒服吗?”
“听说是心脏不好。”
“我去跟丁尚宫说说。”
“真的吗?谢谢,谢谢您。”
长今高兴得直拍巴掌。看着她的这个样子,韩尚宫不禁摇了摇头。
得到丁尚宫的许可,连生终于可以回家看望她那日思夜想的母亲了。连生休假回来没几天,便意外地发生了一件牵涉到丁尚宫的事。提调尚宫突然检查内人的房间,却发现了一个宫外男人。突击检查内人的住所,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但在宫女住所发现男人,这还不多见。
男人以覆头裙改变装束,躲藏在大树后面,结果被一个内人发现了。内人觉得可疑,就向上边报告了。男人被带到义禁府,审讯过程中坦陈自己是一名医员,进宫是为了给最高尚宫把脉,现在正要回去。虽然是医员,但最高尚宫私自带男人进宫,身患重病竟然秘密请人来把脉,这些事情在女官之间传得沸沸扬扬。
风波乍平,提调尚宫叫来了最高尚宫。
“你看你,怎么也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吧。”
“对不起。”
“原来你头痛已经很久了……啧啧,你这个笨蛋,怎么把事情弄成这样呢?”
“我很抱歉。”
“带男人进宫的事我可以不予追究,但是你也不能继续留在宫里了。”
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最高尚宫表现得异常平静。
“覆水难收。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可能挽回!只有找个新碗,重新盛满水,难道不是吗?当务之急是赶紧物色一个接你班的人。”
“这可能有些困难,您可不可以让崔尚宫……”
“这个我不是没想过,但王后娘娘不会同意的。”
“奴婢见识浅陋……”
“你再推荐其他的人选吧。”
“太后殿里的朴尚宫怎么样?”
“她不行,听说她跟南衮大监是一伙。”
“那生果房的金尚宫怎么样?”
“看起来没什么野心,可惜她跟沈贞大监是远房亲戚,这有些不妥。日后如何,难以想象。”
“是不是嬷嬷心里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其实吴兼护曾为这事找过我,崔尚宫接受任命只有三年,而且这次你的事情又让王后娘娘气愤难平。他说临时找个傀儡来坐这位置,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然后呢?”
“这样的人倒不是没有。贵族家的女儿,本来有资格跟你争夺最高尚宫的位置,后来却悄悄退下了。”
“您是说丁尚宫吗?一个看了十年酱库的酱库尚宫,怎么可以担当御膳房的重大责任呢?”
酱库尚宫只负责保管各种各样的酱,几乎没有机会调理食物。
“所以说嘛,这个人最合适不过了。丁尚宫只是个傀儡,重要的事情还是交给崔尚宫。”
“我听说丁尚宫喜欢吟风弄月这样的风雅事,讨厌琐碎头疼的杂事。”
“说得就是啊,上面有我,下面有崔尚宫,她还能惹出什么乱子来?万一出了需要担责任的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股脑地推到她头上。我的主意怎么样?”
最高尚宫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些不能释然。既然找不到最好的办法,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梨花月白三更天,啼血声声怨杜鹃,尽觉多情原是病,不关人事不成眠。”
每一口缸都是又大又直又丰满。为了不使酱缸台受到虫子侵扰,底下搭起了高高的台子,台子上面铺一层石头,四周再围以垫石。最后一排是几十口大缸,前面摆放一排稍小的缸,再往前是更小的坛子,最前面是瓶子般大小的小坛子。
普通百姓都认为酱缸平整,日子就过得殷实,所以搬家的时候都会先搬酱缸台。百姓尚且如此,又何况王宫呢。
太阳照射着敞开的酱缸。《鳖主簿传》(朝鲜时代的小说,作者、年代不详——译者注)的旋律断断续续,转而又唱起了时调(韩国传统的诗歌形式——译者注)。连生、昌伊、彩莲和长今等丫头们托腮倾听,不由得羞红了脸。在阳光下,听着丁尚宫流畅动人的旋律,心情也跟着变得甜蜜起来。
“嬷嬷!嬷嬷!”
闵内人突然跑来,扯起嗓门大声叫道。
“提调尚宫找您。”
“提调尚宫,为什么?你呀你,我跟那些地位高贵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听说您要当御膳房的最高尚宫了!”
“说什么呢,死丫头!御膳房最高尚宫?你来当吧,要不就让小狗叼走算了。”
丁尚宫又担心万一真有什么事情,只好去见提调尚宫,这次她亲耳听见提调尚宫说。
“御膳房最高尚宫的位置应该由你来做!”
“可奴婢一直都在看护酱库啊。”
“大殿御膳房的事情有崔尚宫帮忙,烧厨房的事情你和我商量着办就行了。”
“真的要我当吗?”
“你跟你父亲一样悠闲自在,喜欢默默无闻,我了解你的人品,所以这个位置非你莫属。”
“那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奴婢愿意相信提调尚宫嬷嬷。”
丁尚宫出人意料地顺从。
做了最高尚宫的丁尚宫去往韩尚宫住处时,已经过了戌时。她是带着连生一起去的,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上席,坐定之后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做了最高尚宫,你就这么不愿意吗?”
“怎么会呢?”
“那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恕我直言,这个位置不该由嬷嬷来坐。”
“这么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还装得若无其事?”
“这份工作您做起来会很吃力的。”
“呵呵,是吗,那应该选择吃力呢?还是选择不吃力?你们怎么看?”
最高尚宫出其不意地把目光对准了长今和连生。连生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您不应该过吃力的生活。”
“好,长今你怎么想?”
“嬷嬷您可以随心所欲做选择吗?我不想过吃力的生活,结果却总是很吃力。”
“什么?这话倒是有意思。”
最高尚宫哈哈大笑的样子不像个宫女。韩尚宫也跟着微笑起来。
“我一个人玩够了,从现在开始应该跟着别人的节奏玩了。”
最高尚宫笑了笑,然后正色说道。
“天下独一无二的丁尚宫竟然也要跟着别人的节奏跳舞了。”
“舞还是由我来跳,你就只管看热闹、吃点心就行了。”
想到以后即将面临的种种问题,韩尚宫心怀忧虑。长今和连生哪里能听得明白,脑袋晃来晃去。
第二天一大早就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外面天空还是墨黑一片,最高尚宫突然进来挽起了袖子。
崔尚宫睁开眼睛问道。
“大清早的,您有什么事吗?”
“这是我给殿下进献的第一顿御膳,今天我一定要亲手来做。”
崔尚宫有些慌张,朦朦胧胧却发现最高尚宫已经在寻找材料了。改刀、搅拌、制作调料,那手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看守酱库的人。
最高尚宫率领端御膳的宫女走向大王时,仍然理直气壮,仿佛她早已成竹在胸了。
正襟危座的大王面前摆了三张餐桌,上面分别放着大圆盘、小圆盘和方形盘。大圆盘前排右侧是汤,左侧是御膳。旁边小桌上放了三副勺筷,气味尚宫用它们来品尝味道或者把食物夹进小碟子。
“殿下,这是刚刚出任御膳房最高尚宫的丁尚宫。”
提调尚宫介绍完毕,大王对最高尚宫好象很有兴趣。
“以前在哪里工作?”
“在酱库。”
话音刚落,大王立刻显得有些不快。气味尚宫把品尝过的食物夹给大王时,大王仍然是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大王也只是咀嚼而已,并不发表任何评论。提调尚宫的脸色早就变了,最高尚宫也越来越着急。
“这是你亲自做的吗?”
大王终于开口说道。
“是的,殿下。”
“这不是我平时常吃的烤猪肉吗?怎么味道全不一样,这是什么呀?”
“这个叫做‘貊炙’。”
“貊炙?”
“这是很久以前濊貊族所吃的食物,据说秘方在中国皇宫也悄悄传开了。”
“哦,是吗?我倒很想知道这个秘方。”
“制作猪肉调料的时候不用酱油,而用大酱。”
“哦,怪不得味道这么清淡,原来秘诀在这里啊?正好合我的口味。”
除了貊炙以外,大王还品尝了其他食物,每吃一口都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提调尚宫和崔尚宫不由得垂头丧气。
那天早晨,御膳房的所有宫女全都聚集在食膳间(御膳房的餐厅——译者注)里。偶尔宫中有大事时大家会聚在一起吃饭,今天就算是给最高尚宫献贺礼了。
几张桌子摆在一起,围成一张大长桌,两边坐了五十余名宫女。最高尚宫还没来,所以正中的位置空着。今英冷冰冰地坐在旁边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最高尚宫进来了,她问崔尚宫。
“这孩子是谁?”
“她叫今英。”
“丫头怎么能坐这个位置?”
“从前任最高尚宫开始,她就一直坐这个位置,并对各种食物进行评价。”
“是吗?”
“这是个具有绝对味觉的孩子。”
“绝对味觉?”
“是的,嬷嬷。”
崔尚宫点头应道,今英摆出一副傲慢的表情。
“那好,现在就试试看吧?你尝尝这个。”
最高尚宫指了指放在面前的貊炙说。
“里面都用了哪些调料,你一一说来听听。”
只嚼了两三口,今英就满怀自信地回答。
“总的调料是酱油、醋和白糖,还加了芝麻盐和水。”
“对。”
“另外又有葱花和蒜末的味道,表明肉和香菇是单独炒的。”
“那单独炒过的肉里又放了些什么调料呢?”
“酱油、葱花、蒜末、香油、胡椒粉、白糖和芝麻盐。”
“是吗?你们也都尝尝,然后猜猜都放了哪些调料。”
最高尚宫命令一下,丫头们都忙着品尝放在各自餐桌上的貊炙,一时间室内乱作一团。
“你认为这孩子列举的这些都对吗?”
最高尚宫问崔尚宫。
“是的。”
“你也是吗?”
这次问的是韩尚宫。韩尚宫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做明确的回答。
“大家都这么认为吗?没有人回答,看来果真如此了。”
“有红柿子。”
分明传来这样的声音。然而声音太低,根本分辨不出来自哪里,说话的人是谁。
“刚才说什么?”
“不是白糖,是红柿子。”
说话的人是长今。场内一阵骚乱,所有的人又重新尝了一遍。今英的目光分外冷漠。
“你为什么认为里面放了红柿子?”
“嚼肉的时候,感觉有红柿子的味道。”
“对!我在里面放了红柿子,当然有红柿子的味道。我刚才还让大家仔细想想猜测一下,看来我真是糊涂。大家看!拥有绝对味觉的另有其人!”
没有人敢搭茬,场内死一般的沉寂。崔尚宫和今英脸色陡变,红得便如柿子一般。
“的确是红柿子!因为红柿子的味道比白糖更柔和更清淡,所以我就试验性地放了一些。红柿子有利于预防换季感冒,还有助于解酒。听说大王昨天夜里喝酒了,所以我特地放了红柿子在里面。这个孩子猜对了!”
感叹和羡慕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长今身上,今英羞愧得全身发抖。
“每个人料理食物的手艺各有不同,但是品尝味道的水平是没有差别的。食物就是这么平等的东西,只要不懈努力,不论年纪大小,机会都是公平的。最高尚宫的位置也将传给最有实力的人,希望大家继续努力。”
最高尚宫的演说结束了,丫头们贪婪地大吃起来。韩尚宫充满信任地望着最高尚宫。长今坐在旁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闯了大祸。长今笑了很久,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到了父母都在身边的白丁的村庄。
从此以后,韩尚宫交待长今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就爬上后面的小山,用一百天的时间采集一百种野菜。在这一百天的时间里,一百种野菜分别以煮、晒、炸、炒等方式烹制,有时也直接生吃,品尝之后详细记录味道和香气。
白天过后,长今就在韩尚宫面前闭上眼睛,品出各种调料、佐料和酱的味道。经过这道程序以后,长今开始闭上眼睛训练准确估计调料的数量。不用眼看,只用手指尖取适量的调料,便能调出最佳的口味。此外,长今还学习了各种食物之间互相对比、提升以及彼此遏制的特性。
“酸而苦的食物里放入甜物,味道会中和;甜而香的食物里加入咸物,味道得到强化。”
在此基础上,韩尚宫教会了长今熬肉汤的方法,以及使用药材的方法,并且告诉她用水的道理,并非所有食物都使用清水,热水、冷水、温水、淘米水、矿泉水、加入糯米粉的水,等等,根据水的特性不同,食物的味道也各不相同。
在这期间,长今的好奇心与日俱增,当然麻烦也没少惹。为了根据食物的量判断水烧干的时间,她把铁锅烧干了;为了了解哪种燃料最好,她点燃各种木头,结果引发了一场火灾;为了了解炭的味道,她竟然抓起炭来就吃。
其间,御膳房也遇上了难题。孝惠公主开始拒绝所有食物,到第六天,甚至大王和王后也开始拒绝用膳了。眼看着公主饿肚子,父王和母后又怎能只顾自己吃饱呢。御膳房进入了非常时期,最后孝惠公主竟然晕倒了。
对于提调尚宫、最高尚宫、崔尚宫、韩尚宫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崔尚宫接到了处理公主拒食事件的命令。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公主进膳,然而费尽心思所做的膳食,公主都只说脏,嚼一口便推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今英焦急地等待着,看见崔尚宫回到御膳房,赶紧拉住她说。
“刚才吃了一点点,看来还得多用香辛料。”
“可是姑妈,过量的香辛料只能临时……”
“虽说是临时的,但是香辛料里含有刺激食欲的药材,只要进食量稍微增加,她就有胃口了。”
“在我看来,公主之所以拒绝进膳,肯定另有原因。”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本来孝惠公主就怕羞,不爱说话。从小都没撒过娇,就连她的母亲王后娘娘都猜不透她的心思,为她操碎了心。“
“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不管怎么样,你先到酱库找一些陈年大酱,用这个做调料试试。”
前往酱缸台的今英遇见了长今,长今正把头伸进一个比自己大两倍的酱缸,整个身体几乎全都陷了进去。从缸里出来的时候,满脸满手都是大酱,手上还拿着一根沾了大酱的木棍。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哦,原来是今英姐姐。”
“你从酱缸里拿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哦,这个,是木炭。”
“木炭?”
“嗯,我想知道木炭什么味道,所以就尝了尝。我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可第二天早晨的大便颜色跟平常完全不同。我想知道酱油、大酱或者醋的颜色会发生什么变化,就把木炭放进来看看。”
“怪不得你每次都要挨崔尚宫嬷嬷的打呢。”
“嘿嘿,我是不是有点过分?姐姐要不要尝尝?”
说着,长今顾不得听今英的回答,用手蘸了一滴醋抹在今英的嘴唇上,然后饶有兴趣地咯咯笑起来。此时的长今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稀里糊涂的今英情不自禁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她突然意外地高声说道。
“哦?醋的呛味没有了!”
“你再尝尝这个。”
大酱没什么变化。心存疑惑的今英用手蘸了一滴酱油,品了品味道。
“这个……味道好多了。”
“嗯。我把木炭弄碎,上面有很多小孔,小孔容易吸味,所以木炭具有祛除酱油杂味的效果。”
“好,我们告诉韩尚宫,在酱油里放入木炭吧。”
“嗯。”
长今痛快地答应着,又蹦蹦跳跳地跑到酱油缸前,歪歪斜斜地探身进去。望着长今的身影,今英的表情相当复杂,她似乎无法理解长今,却也讨厌不起来。
今英突然心生一计,精神振奋地大步跑开了。丁尚宫、崔尚宫、韩尚宫、闵尚宫正聚集在御膳房里研究着什么。
“现在只能尽一切努力了。崔尚宫什么都能做好,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做吧。韩尚宫你去煮山药粥,里面放一些刺激食欲的陈皮、砂仁、白豆蔻。闵尚宫把干大枣烤熟后磨成粉末,苏子叶也做成粉末,每样食物里都放一点。”
“可是嬷嬷,公主连美味可口的食物都不吃,这些放了药材的食物她又怎么会碰呢?”
“那怎么办呢?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内医院已经说了,公主并没有生病。她心灵脆弱,可能是因为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才拒绝进膳的。膳食的材料固然重要,可是更需要我们精心调制。”
“是,嬷嬷。”
“继大王和王后娘娘之后,现在太后娘娘也拒绝进膳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吗?孝惠公主身体健康的时候也从不吃零食,只用正餐。所以又不能在饭上撒什么粉……”
随着最高尚宫一声长长的叹息,其他尚宫的眉宇间也更凭添了一份忧愁。
崔尚宫刚刚走进料理室,随后跟来的今英就正色说道。
“嬷嬷,今天的膳食交给我来做!”
“为什么?你有什么妙计吗?”
今英不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崔尚宫,好象要把她看穿似的。今英的表情相当认真,崔尚宫决定听天由命,姑且相信她一次。
食物是崔尚宫亲自送去的。面色苍白的孝惠公主无力地坐着,公主殿的致密尚宫和保姆尚宫正在犯愁,脸上满是焦虑,整齐站立的提调尚宫和长番内侍都以尖锐的目光盯着餐桌。内侍分出入番和长番两种,住在宫外每天上下班的内侍叫出入番内侍,在宫中吃住的内侍就叫作长番内侍。
致密内人打开餐布。只有一碗粥和抹在粥上的蟹酱,还有一碟咸菜。长番内侍立刻大吼起来。
“哎,你们到底做的什么呀?”
“公主就连刺激食欲的特殊食物都吃不下,你们竟然送来这么没有诚意的东西?”
提调尚宫也过来帮腔。这时,最高尚宫沉着而果断地说道。
“对不起!还是先请公主舀一勺粥尝尝吧。”
“哪有你这么放肆的?赶快退下,重做!”
这些人在一边争吵,孝惠公主闻了闻气味,用勺子舀了一口。一口、两口、三口……保姆尚宫屏住呼吸细细数着,公主好象还不打算放下勺子,仍然慢慢在喝。
“公主,现在您吃得下了?”
保姆尚宫激动得哽咽了。公主微笑着点了点头。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叹不已。
“既然吃得下,为什么还让大王操这么多心呢?”
“其实……”
“是的,公主,您请讲。”
“这粥没有异味。”
大家都在摇头,唯有最高尚宫恍然若悟。
“上次下雨让米仓进了水,后来虽然采取了补救措施,但还是让青春妙龄而且味觉敏感的公主倒了胃口。”
听完最高尚宫的话,公主轻轻地笑了。
“最高尚宫说的对吗?”
公主依旧只是笑了笑。
“既然您不喜欢那种味道,为什么不早说呢?”
“父王和母后都能吃的御膳,我怎么能……”
“哦,公主……”
保姆尚宫流下了热泪,她躬着上身,好像要行礼。
因为解决疑难问题立下大功,当天晚上,宫女们又聚集在食膳间用餐。长期以来忧心忡忡的宫女们终于轻松下来,尽情享受着美好的休息时光。最高尚宫望着大家,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这次事件的原因是年幼的公主对气味产生了强烈反感。大家都没有想到的问题,最后由崔尚宫解决了。你用什么办法去除饭里的杂味的?”
“不,解决问题的人不是我,而是今英。”
“哦,是吗,你的秘诀是什么?”
“是木炭。”
“木炭?”
“是的,我在饭里放入木炭,米饭的杂味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我发现长今把木炭放在酱油里能够祛除酱油的杂味,突然就想到了这个主意。”
“把木炭放在酱油里?”
“是的,嬷嬷。长今放过木炭的酱油缸不但没有异味,而且味道也更好了。最高尚宫嬷嬷也尝一尝吧。”
“好,好,我一定要尝尝。你们今天让我很高兴,我希望大家都以今英和长今为榜样,努力做出更好更可口的食物。”
看着最高尚宫心满意足的样子,今英和长今相视一笑。最高尚宫和韩尚宫目光相对,彼此都匆忙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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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逝,四季轮回,转眼已经过去了两年,长今始终没能再去看望母亲。每当山草莓成熟的时节,长今都会回想起埋葬着母亲的遥远而依稀的山脊,反复体味母亲临终前的话。
“娘的梦想是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
尽管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意识,但这最后一句话却永远烙进了长今幼小的心灵。宫女,每次嘴里嘟哝起这两个字,她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如果可以,长今真想进宫去替母亲实现她的梦想,而且她也想看看藏在退膳间的烹饪日记。然而仔细想来,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她从未没听说过怎样才能当上宫女,而且就算知道,她也不可能去实现。
除了酿酒,德九家还负责为大王制作滋补品。酿酒由德九媳妇负责,而制作滋补品则是德九份内的事。长今从德九那里得知,像他这样负责此类工作的人称做待令熟手。长今心想,通过德九也许能打听到做宫女的途径,可是德九媳妇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长今进宫去做宫女。
德九媳妇每说一句话都令人心生厌恶,她性格暴躁,简直没人能受得了,但她还是把长今留了下来。当然了,她不仅找回了丢失的酒钱,还把长今身上的钱和银簪也都没收了,所以长今的饭都不是白吃的。起先只看衣着打扮,德九媳妇误以为长今是个男孩子,当她得知长今是女孩以后,就把各种琐事全都交给长今做了。
长今越来越能干了。她才只有十岁,然而不管安排她做什么,打扫卫生、跑腿,还是做饭,每件事情她都能做得几近完美。每当这时,德九媳妇就对长今说,我对你的恩情你想还也还不完,所以你就不要想着逃跑。就这样,她把长今牢牢地拴在了身边。
德九人很好,喜欢喝酒,虽然被妻子看管得很严,但是他的事情一件也不耽误。家中杂活主要是妻子和长今做,他只要把酿好的酒挪一挪地方就可以了,但他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这种时候,他总是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走回家来。尽管受尽了妻子的责骂,他也绝不顶嘴。首先是因为他的块头还赶不上妻子一半,而且妻子说话速度太快,他根本受不了。
逸度和长今同岁,跟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真善良,就是什么事情也做不好。长今抽时间便教他识文解字,但他总是学一忘十。
每次长今做完事情想要喘口气儿,德九媳妇就看不过去。如果酒坊里实在没什么活儿可做,她就派长今出去给人送酒。这种事都是长今和德九一起做,除了提拉搬运以外,剩下的事情通常都由长今一个人完成。
有一天,长今和德九又装了满满一车酒,朝妓院方向走去。在妓院门前吆喝的时候,德九又拿出大王的滋补品来做幌子。
“长今啊,我要准备大王的滋补品,所以得赶快走才行,知道吗?我们酉时在那边见面!”
那边是指锦川桥以西的锦川桥市场入口处。德九和长今经常在市场入口处见面,然后经过崇礼门,回到酿酒坊。
“今天您可不要迟到哦。”
“应该不会吧,可是为大王准备滋补品哪是容易事啊,总之我先走了。”
德九大摇大摆地走远了。妓院的门卫发着牢骚朝这边走了过来。
“明明是去喝酒,倒说什么给大王准备滋补品……”
长今呵呵笑了。
“对了,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你可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是。”
“这么明理的孩子怎么可能惹出乱子来呢……”
门卫揉着眼睛往妓院会客室里看去。
崔判述正在门口放哨,五位贵族在会客室里密谈。朴元宗、成希颜、吴兼护、朴永文、辛允武,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吏曹(高丽、朝鲜时代的六曹之一,主要负责官员的选拔、评定事宜,职能相当于中国古代六部中的吏部——译者注)判书柳顺汀、水原副使张梃,司仆寺(高丽、朝鲜时代管理宫中车马器械的官衙——译者注)佥正(朝鲜时代的从四品官职,隶属于正三品官衙如堂、寺、监等——译者注)洪景周都同意了。”
朴元宗紧接着成希颜说道。
“奸臣慎守勤、慎守英兄弟和仁士洪,以及他们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走狗,这些人都要统统诛灭,计划已经订好了。”
“最重要的是入宫,这个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
“训练都监(朝鲜时代负责首都保卫的军营——译者注)和羽林卫(朝鲜时代禁军之一种——译者注)已经被我们控制,但是兼司仆(朝鲜初期的兵制,以骑兵为主,负责国王身边的侍立、随从、仪仗等事宜——译者注)和内禁卫还不确定。”
“那岂不是要发生大冲突吗?”
“虽说不是上上之策,但还是采取了措施。”
朴元宗向吴兼护努了努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门口放哨的那个崔判述这段时间帮我们筹到了钱,还召集了武士。他是御膳房最高尚宫的亲侄子,通过他姑妈的关系,在内禁卫和兼司仆的食物和水中投放少量毒药,到时候这些人恐怕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成希颜拍腿欢呼。
“真是妙计!现在我们就可以向晋城大君禀报大计了!”
晋城大君,成宗大王次子,燕山君同父异母的弟弟。
“奸臣仁士洪打着保护晋城大君的幌子,派捕快把大君住所包围得严严实实。”
“那么,谁能从他们中间闯进去,把这件事禀告大君呢?”
“我倒是有个办法……”
吴兼护赶紧接过话来,说到最后就模糊了。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闷死了。什么办法,快说出来呀!”
几个人围成一圈,目光紧盯住吴兼护的脸。但是吴兼护好象嘴上贴了封条,半天不说话。
被崔判述叫过去的门卫阴沉着脸跑向长今。
“你们也给晋城大君家里送酒吧?”
长今点点头。
“我给你跑腿钱,你把这酒送到大君家里。”
“今天正好是给大君家送酒的日子,不需要跑腿钱。”
“拿着,这是朴元宗大监为庆祝晋城大君生日送的礼酒。”
“好。”
“但是你要注意,必须亲手把酒交给晋城大君。并且别忘了转告大君,每个瓶子上面都格外标记了酒名,一定要按照这个顺序喝,才能真正品出味道来。”
共有四只酒瓶,贴在每只瓶子上的标签的颜色都各不相同。
“看着颜色能背下来吗?”
“今显酒……天天酒……”
“好了,别说了,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这酒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去做,我就把你送到妓院做妓女。”
听说要做妓女,长今吓得连连后退,腰撞上了装酒的平车。她也顾不上疼痛,赶紧拉起车来就走。吴兼护站在妓院屋檐下注视长今的身影,站在旁边的崔判述目光诡谲地向一个男子打了个手势。那男人赶紧跑到崔判述面前,他就是当年杀害明伊未遂的刺客弼斗。
“就是这个孩子,这次一定不要失手!”
弼斗瞥着长今,目光因疑惑而摇摆不定。分明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便放下疑惑,首先跟踪长今。
晋城大君府第门前,两名捕快在把守大门。长今停下平车,一名捕快走过来问道。
“你去哪儿?”
“我是给晋城大君送酒的。
“酒?”
捕快疑惑地往平车里看。另一个捕快走过来,帮长今解了围,他好象没把这当作什么重要的事。
“这孩子经常往这儿送酒,让她进去吧。”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送酒?”
“她父亲是个懒汉,你看,今天又是一个人来的,快进去吧。”
长今低下头去,又拉起了平车。弼斗躲在旁边密切注视这边的动静,他正在寻找机会放箭灭口。
贞显王后殿里的致密尚宫正在晋城大君的房间。贞显王后在尹氏被废的第二年十一月被封为王后,她生下了晋城大君和慎淑公主。现在,她就在连亲祖母都忍心杀害的燕山君身边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多年以来,燕山君一直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后来之所以留她一条性命,也就是看在多年的情份上。
“太后娘娘命奴婢转告大君,务必小心,再小心!”
无论是说者致密尚宫还是听者晋城大君,两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好像坠上了巨大的石块。他们的中间是浓重的沉默。正在这时,有下人在外面呼唤大君。
“大君大人,朴元宗大监送酒来了,说是给您庆祝生日。”
“朴元宗大监给我送酒?”
晋城大君摇了摇头,略加思索,便让下人把酒拿进来。
下人送酒进来。每瓶酒上都挂着颜色不同的标签,分明标记为天天酒、既当酒、死为酒和今显酒。
“大人,上面写了什么,您怎么这么专注?”
致密尚宫问道。大君还是紧紧盯住酒瓶上面的标签,仿佛要把它看穿,无奈怎么看也看不出个头绪来。
“送酒的人还在吗?”
“奴婢要她等一会儿,不过只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让她进来!”
下人退出,长今走了进来。长今看都不看晋城大君,只是盯着致密尚宫看。忽然,长今扑通一声跪在致密尚宫面前,连连磕头。
“当着大君大人的面,怎么可以如此无礼?”
不管致密尚宫说什么,长今一古脑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想做宫女,请您收我做宫女吧!”
“哪有这么无礼的?还不赶快给大君大人行礼?”
致密尚宫惊慌至极,不知如何是好,脸色陡然变得铁青。长今满脸遗憾,只好站起来再向大君行大礼。
“这孩子也太没教养了,当着您的面这么无礼。真是过意不去,大人。”
“没关系,看来她是真心想做宫女。”
晋城大君看了看长今,目光十分柔和。
“是你把酒送过来的?”
“是的,大人。”
“听说是朴元宗大监送的。”
“是的。”
“没说别的吗?”
“大监说是送给大人的生日贺礼,酒瓶上面写着贺词,他还转告您一定要按顺序饮用。”
“哦,是吗?”
晋城大君眼中绽放光芒,重新摸了摸标签。
“我先说一遍,你看顺序对不对。”
说着,大君首先拿起了天天酒,长今赶忙拦住大君。
“不对!首先是今显酒,其次是天天酒,然后是既当酒,最后是死为酒。”
“哦,你竟然识字?”
“只懂一点点……”
“呵呵,真是个聪明孩子啊!”
说完,晋城大君的目光落在按顺序摆好的酒瓶上。端详良久,大君突然变了脸色。
“大人,您的脸色很不好。”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你别担心。”
长今也看出来,晋城大君的脸色几乎僵住了。
“苍天既死,黄天当为。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是东汉末年黄巾大起义时张角所写的标语,而酒瓶上的字分明是有意变换了标语的第一个字。今天,就是现在的天下,指的是当今圣上。显天就是未来的天下,指的是晋城大君。而且“显”还是晋城大君的名字。
“原来朴元宗大监正准备拥我为王,这可如何是好?成功了,我并不想称王称帝;失败了,我又不愿意看着臣子们引颈就戮……”
晋城大君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矛盾,轻轻地看了看长今。
“你叫什么名字?”
“长今。”
“我想问你一句话,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回复那个让你跑腿的人呢?”
长今没有立即做答,而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关系,尽管说。”
“大君很愉快地把酒收下,只是显得有些担忧。我会这样说。”
“我真是这样的吗?”
长今点点头,大君苦笑了一声。
“好吧,就这么说。”
大君的声音就像他的笑声一样,洪亮而又凄凉。
“这孩子还真是明事理呢。”
长今出去,门又关上了,大君在自言自语。
“有些放肆,不过我觉得也不错。”
“要是可以的话,就满足孩子的要求吧。”
大君随口一说,又把目光转向酒瓶,致密尚宫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致密尚宫走出外间,穿过庭院,长今跑到她面前继续纠缠。
“请您让我做宫女吧。”
“哪有你这么可恶的孩子?”
“我真的想做宫女!”
“嗬,趁我还没打你,赶快滚开。”
“尚宫嬷嬷……”
“懒得理你,你倒越来越放肆。你要是还不滚开,我就把你送进官衙!”
听到官衙这两个字,长今立刻蔫了下来。致密尚宫恶狠狠地盯着长今,然后回头看看晋城大君的房间,她的脸上也满是忧愁。
事情进展迅速,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就连晋城大君也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仁士洪家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仁士洪手里突然亮出一口宝剑。”
“然后呢,爹?”
“你爹是谁呀?想当年你爹我赤手空拳摘过野熊胆呢!躲开他的剑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么说您避开了仁士洪的宝剑?”
“臭小子,当然避开了,要不然这会儿还能听你说话吗?”
“这么说,是爹杀死了奸臣仁士洪?”
“这个嘛,也可以这么说。你爹我为当今殿下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将来封个一等功臣应该不成问题吧?所以……”
德九正说着,突然门开了,走进来一位中年妇女,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高贵的妇人。
“这里是熟手姜德九家吗?”
“是的,请问您……”
“有没有一个叫长今的孩子住在这里?”
“那个孩子就是长今。”
德九指了指正从缸里往外舀辣椒酱的长今说。恰在这时,长今也发现家里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训育尚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盯着长今说道。
“听说你想做宫女?”
长今大吃一惊,差点没把盛辣椒酱的碗摔到地上。
“是的!”
“现在就收拾行李吧!”
“什么?是,嬷嬷。”
咣当当!一反平日里看眼色行事的习惯,长今穿过走廊进入房间。不一会儿,德九父子也跟着进来了。德九眼里含着泪水。
“长今啊,你一定要走吗?”
“是的,我一定要做宫女。”
“为什么呢?”
连长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当她听母亲明伊提到御膳房尚宫这几个字的瞬间里,她幼小的心灵为之一动,尽管御膳房尚宫是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也许从一开始,明伊未能实现的梦就深深地扎根在长今的心里了。
“听说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长今,不要到那里去,嗯?”
逸度带着哭腔刚刚说完,站在外面的训育尚宫就厉声呵斥道。
“嗬,小小年纪什么话都敢说。天晚了,快点吧。“
逸度吓了一跳,便趴在长今耳边窃窃私语。
“你看看,吓不吓人?”
长今看着逸度,脸上带着笑容。
训育尚宫走在前面,长今手里提着包袱昂首挺胸紧随其后。德九和逸度跟着来到大门外,含泪目送长今走远。
这时候,弼斗从斜对面的路上跑了出来。他盯住长今不放,但是看着走在前面的训育尚宫,却也只好焦躁而无奈地看着长今走远。弼斗沿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跑回酿酒坊,正好与随后跑来的德九媳妇撞个正着。
“我想打听个事。”
“说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养那个孩子的?”
德九媳妇盯着弼斗,好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不是两年前?”
“你想知道吗?”
“当然……”
“先拿钱来!”
“……”
“既然你这么急切地想知道,那就先给一百两吧!”
德九媳妇蛮横地把话说完,就把惊呆了的弼斗扔在一边,自己回到院子里。弼斗又拦住送完长今回来的德九,问起了同样的问题。
“刚才那个跟在尚宫后面的女孩子,两年前有没有跟一个伤了肋骨的女人来过这里?”
“没有,她是跟一个伤了腿肚子的男人来的!”
德九的语气充满了愤怒,差点儿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德九刚刚走进院子,一只突如其来的水桶把他吓个半死。
“我不管到哪儿,先给我打桶泉水来!”
“什么,要泉水做什么?”
“我说什么来着?两条腿的小畜生不能养,我说过没有?现在好了,挑水、蒸酒糟,这些活儿叫谁干?谁能给我敷腰?”
“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养她了?你呀你……”
“真是冤家!快去给我挑泉水!”
德九妻子找不着地方撒气,只好到院子里逡巡了个遍。德九这才拣起水桶急匆匆地逃开了。逸度也跟父亲出去了,只有弼斗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吧嗒着嘴。
大概三十多个孩子排成一行坐在大厅里。跟长今一般大的孩子有十个,比长今小三四岁的孩子也有十个,还是十来个比长今大四五岁的孩子。
训育内人和医女侍奉在训育尚宫身后。
“现在检查是不是金丝未断,马上开始!”
训育尚宫命令既出,医女赶紧站到前面。
金丝未断,所谓金丝,就是处女膜;未断,就是没有破裂;金丝未断指的就是处女膜尚未破裂的状态。因为宫女就是君王的女人,所以要求必须是处女。如果在检查金丝未断的时候落选,那就没有可能入宫。滴一滴鹦鹉血在手腕上,如果鹦鹉血凝而不动,则表示还是处女,如果鹦鹉血没有凝结,而是流淌开来,就被视作非处女。要想成为宫女,这是必经的第一道程序。
医女坐下,面前放着鹦鹉笼子,以及盛放针、布的托盘。训育内人把第一个孩子带到医女面前。金丝未断只适于十岁以上的孩子。
医女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韩冠德。”
“把袖子挽起来!”
冠德满脸恐惧地挽起袖子,训育内人抓过她的手臂。一滴血滴在赤裸的皮肤上,看着就有些恐怖。血珠仿佛马上要流下来了,却又突然凝往一处。冠德自不必说,就连在旁观看的训练生都吓得面露土色。
“好了!下一个!”
如此反复,孩子们逐一坐到医女面前接受检查。这期间,训育尚宫向她们讲起了金丝未断的由来。
“一个负责守护中国泰山的仙女,忘记了应该遵守的戒律,对一位将军心生爱慕之情。作为对她违反戒律的惩罚,她必须重复别人说过的话。有一天,她发现有人要加害自己思慕的将军,而且这个人正是将军的部下,当他欲加谋害时,被将军发现了。这个部下就撒谎说,仙女想跟他做苟且之事。仙女不得不原样重复。将军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就砍断了仙女的脖子。”
故事讲到这里,就轮到长今接受检查了。她的表情有些紧张,但还是堂堂正正地迈出了脚步。长今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向医女伸出了手臂。
“最后,仙女的冤魂化作一只鹦鹉。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中国的皇宫里就用鹦鹉血来判断是否金丝未断。”
训育尚宫说完,看了一眼长今的手腕。看似凝结的血珠微微颤动,终于滑落到地上。本来就悄无声息的大厅里,现在更是变得死一般静寂。
“对不起,鹦鹉突然动了一下,我碰到了这孩子的胳膊。”
医女承认是自己的错,建议重新检查。
“再查一次吧。”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训育尚宫同意重新检查。幸好,第二次检查时,血珠终于安静地凝住了。
长今放心地吁了口气。这时,训育尚宫站到大厅中央,对训练生们大声喝道。
“现在你们就要进宫了。但是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不是所有进宫的人都一定能成为宫女。早晨起床后就开始学习,然后从中挑选可造之才分配到各个部门。半个月之后公布结果。从那时起,你们就和内人同住一个房间,接受内人的教诲。好了,现在大家做好进宫的准备。”
训练生们安心而又满怀期待,叽叽喳喳地说笑起来。长今黑色的眼眸宛如黑葡萄般迸射出光芒。
鸾驾从敦化门隅津阁的屋顶下面走过,撑伞盖、摇扇子的侍卫看上去威武而华丽,作为护卫队的玄武队和文武百官紧随其后。坐在鸾驾里的大王因为距离较远,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
望着迤俪而过的鸾仗队列,长今看得几近入迷,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她当然不会知道,端坐在鸾驾里面的大王就是晋城大君。
等到鸾仗队列彻底走过,训育尚宫才带领孩子前往训育场。训练场位于针房和绣房所在的安洞别宫(修建于高宗十八年,是大王和王世子婚礼时迎娶嫔妃的宫殿,因位于安国坊小安洞而得名——译者注)的一角。
每个训练生都得到一套像模像样的宫女服。淡绿色小褂和粉红色裙子,搭配起来十分合适。听说冬天还能再得一套紫色小褂和蓝色裙子。
孩子们分前后左右秩序井然地落坐,撑起一侧膝盖,双手互叠置于膝上,专心等候提调尚宫的到来。
“起立!”
看见提调尚宫进来,训育尚宫高声喊道。训练生不明微里,只在座位上磨蹭着不动,旁边的内人们打手势让大家站起来。于是,训练生们慢吞吞地站起来然后重新坐好,本来整整齐齐的座位现在略显得混乱了。
提调尚宫可以看做是宫女之首。在宫女的世界里,提调尚宫的权势不亚于文武百官中的领议政。多年的资历、威严和人格,再加上足以统帅宫女的学识,使得提调尚宫能够享用到与国君相同的膳食种类,只是每样食物的数量微少些。在拥有职业的所有女性之中,她的地位无疑是最高的。提调尚宫只有一个名额,负责管理内殿的各种资产。
“这里是王宫,进宫的女人无一不是圣上的女人,举止言行不得有丝毫懈怠和疏忽。希望大家认真学习,成为优秀的宫女。”
提调尚宫的训诫到此结束。
话已说完,提调尚宫起身离去,正式的教育从此开始了。让人稍感沉重的挂图端正地悬挂于墙壁,第一页写着四个大字:“宫中女官”。
“这几个字念什么?”
没有人回答得上来,最后还是长今自信地开口说道。
“宫中女官。”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拥有官职或职务的宫中女人。”
“你说的很对,这就是宫女的本意。尽管生为女人,却同样拥有自己的官职和职务,这就是我们宫女。有了事业,就必须要有涵养;既然接受品阶,就必须要有胸怀;对上有礼,对下有节。”
尚宫在讲解宫女的含义,也许是过于自信的缘故,训育尚宫仿佛陶醉在自己的讲解中了,声音略微颤抖。训练生们似乎对能念出这些生僻汉字的长今更感兴趣。
“你们现在年纪虽小,但是将来都有可能成为正五品的尚宫。你们至少是中人子弟,所以身份跟那些干杂活儿的仆人、婢女等贱人相去甚远,就是跟官婢中选出的医女也有严格的区别,所以在她们面前一定要保持威严。”
教育没完没了地继续,年幼的训练生们已经有人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而眼睛瞪大的长今在其中格外突出。
艰难的一天过去了,训练生们迎来宫中的第一夜。九重宫阙的深夜,无限广阔的王宫,尽管不知大王身在何方,但是只要想到跟大王生活在同一个大家庭中,长今的心就像灯笼果一样膨胀起来。
这里也是母亲曾经待过的地方,母亲也同样经历了这般严酷的岁月,才最终成为内人。想到这里,长今暗暗下定了决心,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都要坚强地去面对、去克服。
一旦精神振奋,就连手中的黄铜尿罐也显得轻巧多了。当长今端着尿罐推开宿舍门的时候,所有的训练生蜂拥而出,将她推在一边。
“你还敢进来?”
名叫令路的训练生,本就小气的脸上好象突然扭曲了,她正恶狠狠地瞪着长今。
“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哼!来路不明的家伙!”
“我怎么来路不明了?”
“听说你是酿酒坊收养的孤儿?这是我叔叔告诉我的。我叔叔叫尹莫介,是大殿别监,同时负责妓院里的事。你听说过吧?”
莫介,就是经常给晋城大君买酒的那个妓院伙计。
“真想不通你这么个贱人竟然也能进宫,我绝对不能跟你这种缺少家教的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痛骂完长今,令路猛地回到房间,滑上了门闩。长今连辩解、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开门啊,不要这样,你让我进去。”
长今恳切地哀求,里面传来的却是恶言恶语。
“你这种贱人就在外面守着我们睡吧!”
“我不是贱人。”
“是吗?那你的父母又是谁?”
“我父亲是……”
说到这里,长今不得不闭上嘴巴。军官这两个字冲上她的嗓子眼,然而就是因为这两个字,父亲才被人暴打,然后拖走了。时至今日,父亲的身影依然历历在目。突然,长今眼角发热了。另外,母亲还说她做内人的时候曾经遭人诬陷,被逐出宫。尽管长今并不知晓事情的真相,但是就像她说话失口而害死父亲一样,现在如果把母亲也出卖了,恐怕自己的性命都难保。长今心里清明如水。所以,做过军官的父亲以及在御膳房做过内人的母亲,他们的名字至死都不能说破,这是个悲伤的禁忌。这句话她是万万不能不说的。
“我,绝不卑贱!”
咯咯咯,房间里传出一阵笑声。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你们今天也都听尚宫嬷嬷说过了吧?宫女至少得是中人子弟,贱人怎么能进宫呢?”
又一阵嘲笑声震动了门框。
长今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独自离开了。再怎么等下去,也不会有人为她开门。长今想趁此机会到退膳间里寻找母亲的烹饪日记。
月底的夜晚,王宫里一片漆黑。长今对王宫里的路径一无所知,胡乱摸索着,突然听见对面楼阁底下传来清晰的说话声。
“小乌龟啊,你不要让我母亲生病,好不好?”
是连生。一双温柔的眼睛,嘴唇有点发黑,初次见面时,长今就注意到她了。连生看见长今,立刻跑了过来。
“你去哪儿?”
“退膳间。”
“退膳间在哪儿?”
“在殿下居住的大殿旁边。”
“大殿?不行,我们不可以离开这里……”
“你先回去吧。”
“令路看见我的小乌龟,让我赶快扔掉,我也不愿意回到宿舍。再说我不能一个人走,我要和你一起回去。万一被发现了,尚宫嬷嬷会要了我们的小命。”
不管连生说什么,长今只顾默默地向前走。连生小声阻拦长今,但最后她还是跟长今一起走了。
通过仁政门,越过仁政殿,长今已经来到大王的便殿——宣政殿附近,但她全然不知,依旧是大胆地往前走。便殿是大王平日与大臣谈论国政的地方,左右各三间,宣政殿的建筑精巧雅致,涂在房顶上的青釉,以及雕塑全部沉浸在黑暗之中。
宣政殿由宣传官、尚宫、内侍和内人等把守,台阶上放着两双鞋,一双是御鞋,另一双是士大夫的鞋。
看见便殿门前的守门人,长今连忙低身爬了起来,连生坐立不安满脸哭相,却也不得不跟着长今。
她们用胳膊肘向前爬行,到达对面宫殿门前时,意外地遇上了另一个宫女,那宫女两手交叉在胸前,视线朝向便殿,眼神是那么的急切。
长今和连生停了下来,差点没窒息。那个宫女正在朝便殿叩头,她的屁股恰好碰到了连生的脸。
“哎呀!”
声音是从连生口中发出来的,其他两个人同样吓了一跳,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宫殿下面爬去。连生的一只胶鞋爬掉了,却没有时间去拾。便殿前灯火闪烁,内侍的声音穿透黑暗传来。
“什么人?”
内侍们紧张地往前看,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三个人对彼此的呼吸都感到万分惊悸。
内侍们已经靠近宫殿正下方。连生忍受不住,口中发出哆哆嗦嗦的呻吟声,就像破葫芦漏水。长今和那个宫女同时捂住了连生的嘴巴,下意识地彼此对视了一眼。从近处看,那宫女似乎比长今年长两三岁。
此时,内侍已经到达宫殿前面。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马上就要踩到那只掉落的胶鞋了。连生惊厥不已,几乎不醒人事,然而越是这样,长今和那个宫女就越是用力地捂紧了连生的嘴巴。
“喵唔……”
就在这时,一只猫从宫殿下面跳了出来,长长地叫了一声,并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
“原来是只猫啊。”
一名内侍消除了紧张,轻轻嘟哝了一声。幸好,内侍们离开了,没有踩到那只胶鞋。
长今和宫女不约而同地把手从连生嘴上拿开。连生轻轻咳嗽几声,痛苦地连声呻吟。
“这可是在便殿门前,我们该怎么办呢?”
长今问道,而那宫女的目光仿佛在说,“我还想问你们呢?”并且呼地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坏了我的好事。”
“什么事?”
“最后的道别。”
“最后的道别?”
“你们看见宣政殿台阶上放着两双鞋了吧?不是圣上的御鞋,是旁边的那双。那个人十六岁就通过了国子监考试(高丽时代由国子监举行的一种预备考试,考试合格者评为进士,所以也称进士考试——译者注),今天中了状元。所以圣上亲自以茶果招待。”
“国子监考试?你是说他科举及第了?”
连生咋咋呼呼地问道。
“不是的。这是参加文科考试的程序,必须首先成为生员或者进士。”
“你为什么要跟他做最后的道别呢?”
“我在家的时候就很喜欢他,可是家里大人强迫我做了宫女。你们也听说了吧?宫女都是圣上的女人,所以我想来这里向他做最后的道别,想不到全让你们俩给搅和了。”
连生闷闷不乐,而长今却很严肃地说。
“那你再去行礼吧,我们俩给你放哨。”
“你疯了?”
“你真愿意这样吗?”
两个人同时叫出声来,一起望着长今。长今点了点头,站到宫女的一边。
“疯了,你们俩都疯了。”
连生满腹担忧,嘴里嘟哝个不停。
宫女向着宣政殿合掌行礼,表情极其认真,看上去有些凄凉。连生不停地抱怨,而长今看见宫女为了向自己爱慕的人道别,竟敢冒这么大的危险,就觉得这个人一定心地善良。
“谢谢你!”
宫女施礼完毕,温柔地看了看长今。
“今天的事情一定要保密,记住了吗?”
“当然啦!”
宫女以隐约的微笑代替语言,转过身匆匆离开了。
“应该问问名字才是啊……”
此时,宫女敏捷的身体已经消失在夜幕中了。
从那以后,每天夜里令路都把长今驱逐出去,然后把门反锁。即使找人诉苦,结果只会招来令路的恶语中伤,长今索性不予理睬,并且放心地做起了自己的事情。所谓“自己的事情”,就是寻找退膳间,在宫中四处游荡。每当这时,连生总是傻乎乎地紧随其后。
有一天,长今终于忍不住问连生了。那天她又被令路赶了出来,两人正结伴往仁政殿走去。
“你那么害怕,为什么每天夜里都要跟我出来?”
“这个嘛,我不能让你自己到危险的地方去。”
“其实,你是害怕令路……”
“不是的!我并不害怕令路,我是怕她会睬死我的小乌龟。”
“哧!那还不是一样!”
正当长今嘲笑连生的时候,差点撞上了前面的墙。无意中抬头看去,竟发现上面赫然写着“退膳间”三个大字。长今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退膳间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线,漆黑一片。连生跟着走进来,免不了又是一顿抱怨。
“什么都看不见,你找什么呀?”
“你等着,一会儿就能看见了。”
“还是看不见啊!”
“哎呀,我说过,等一会儿嘛!”
长今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探路,不小心碰到了锅台上的桌腿。长今吓得慌忙后退,后脑勺撞上了胡乱摆动双手的连生的额头。恰在这时,门口豁然大亮,两个人躲避不及,人们冲了进来。长今和连生抱成一团,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
“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是韩尚宫。灯光照耀之下,退膳间的地面显得十分凌乱,桌子倒在了地上,碗碟扔得到处都是,洒落的食物更是溅了满地,几乎没有落脚之地。长今和连生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模样就像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
“嬷嬷,殿下的夜宵……”
“这件事情该怎么办?要是让最高尚宫知道了……”
“这倒没什么。麻烦的内侍府的人马上就来,接着还有尚膳大人和提调尚宫……嬷嬷,这下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提调尚宫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内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一句话都把长今和连生吓得够戗,她们就像两只被猎获的小兽,瑟瑟发抖。
“还有更要命的呢,今天的夜宵是贵重的驼酪粥……”
“你能不能闭嘴不说?”
韩尚宫一边呵斥,一边低头察看打碎的粥碗。所谓驼酪粥,就是把米磨碎,然后加入牛奶,煮熟以后就成了驼酪色的滋补粥。根据内医院指示,每年十月初一到正月都要做驼酪粥进献大王。朝鲜时代把牛奶叫做驼酪,并有专门负责供应牛奶的部门。
韩尚宫正专心致志地寻思对策,突然间若有所思地轻轻动了动。
“到御膳房看看门是不是还开着,把所有的材料都拿过来。”
“可是嬷嬷,这个时候御膳房根本不可能开门,再说退膳间也不是做饭的地方。”
“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么多了,到那边看看,有什么材料都给我拿过来!”
“是,嬷嬷。”
内人们离开了退膳间。这时,韩尚宫才把目光投向两个小罪人,但她也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随后就打开食柜翻找起来。退膳间不是烹饪场所,除了盐、胡椒等调料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出去寻找材料的闵内人回来了。
“找到了没有?”
“御膳房的门锁着,只在丫头们干活的地方找到这点儿东西。”
“生姜和藕……”
“大概是谁正在剥皮,没剥完就走了。”
“应该是这样……”
“这么点材料怎么能给殿下做夜宵呢?我们就住在旁边,竟然没发现有人闯进来,这次我们都惨了。”
“赶快剥皮!”
“什么?”
“赶快剥皮,怎么这么罗嗦?”
“是。”
闵内人只得拿来了勺子。生姜和藕数量很多,闵内人递给长今和连生每人一把勺子,她们一起加快了速度。韩尚宫把刚刚剥完皮的姜和藕放在菜板上磨碎。
磨碎的藕放进水里煮,铁锅里的水沸腾了,盖上盖子,使水汽蒸发。水蒸发掉之后,剩下的就是白色藕粉了。然后以同样的方法制作出姜粉,放入蜂蜜搅拌。韩尚宫精湛的手艺令人叹为观止。
准备好的食物盛在小碟子里,盖上台布。直到这时,韩尚宫才稍稍松了口气。她拿起食物去了大殿,致密尚宫和提调尚宫好像是故意找茬,看见韩尚宫开口便问。
“每天都做的事情,怎么还不能按时完成?”
“对不起。”
提调尚宫掩饰不住心底的不满,掀开台布看了看。
“内医院没有通知你们夜宵要做驼酪粥吗?”
“通知是通知了,可是从御膳房往退膳间拿的时候,一不小心……”
“怎么可以这样做事呢?”
提调尚宫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拿什么来了,怎么这么吵啊?”
猛然听见殿下的声音,尚宫们吓得不知所措。
“殿下,奴婢斗胆……”
“行了,你进去吧。”
提调尚宫打断了韩尚宫,又瞪了她一眼,目光尖利深邃,几乎穿透了脊梁骨。
“好,带什么来了?”
中宗把书卷合上,推到一边。韩尚宫把托盘放在一旁,食物摆放在鸭子形状的木制容器里,以大枣和花叶做装饰。
“这是藕团和姜粉茶。”
“姜粉茶?是生姜粉吗?”
“是的。”
中宗的表情骤然变得难看了。
“我不爱吃姜,哪怕喉咙肿了,我也不愿意吃。现在竟然用姜做鸭子!”
提调尚宫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而韩尚宫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中宗瞟了几眼,却是碰也不碰。中宗看了看面如死灰的韩尚宫,不得不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略微嚼了一下,中宗摇了摇头。再嚼一口,中宗还是眉头紧缩。
“哦,这个味道很特别嘛。”
面对中宗意外的反应,提调尚宫比韩尚宫更为惊讶。
“殿下,您喜欢这样的食物吗?”
“是啊,寡人从来都不喜欢姜的味道,不过这件食物没有异味,味道很好。”
嚼在嘴里的食物尚未咽下,中宗迫不及待地又夹一块。这时候,韩尚宫的脸上才算有了点儿血色。
回来以后,韩尚宫下令把长今和连生关进仓库。黑暗之中,两人彼此依靠着对方的肩膀,睁着眼睛熬了整整一夜,直等到太阳当空才被放出来。然而事情并未结束,等待她们的是训育尚宫的毒打,尤其是长今,挨打更严重。
“你没有资格做宫女,不用再学习了,以后就负责打扫卫生吧。”
长今的小腿差点没裂开花。打完以后,训育尚宫对长今说了这样一句,这对长今来说无异于青天霹雳,比起责打小腿来,更让长今痛苦百倍。
“嬷嬷,请您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长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无奈训育尚宫眼睛眨也不眨。
“烦死了!快给我滚出去!”
挨打时忍住没流的眼泪终于势不可挡地涌出了眼眶。训练时间为期十五天,如果没有机会接受训练,那就等于断绝了宫女之路。
长今坐在训育场的院子里放声痛哭。训育尚宫正在给训练生们上有关内命妇(朝鲜时代在宫中任职的嫔、贵人、昭仪、淑仪等女官的总称——译者注)称谓的课,她的声音传进了长今的耳朵。
“婢、嫔、贵人、昭仪、淑仪、昭容、淑容、昭媛、淑媛……”
“婢……嫔……贵人……昭仪……”
长今停止哭泣,情不自禁地跟着念诵起来。
“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尚正、尚记……”
“尚宫……尚仪……尚服……尚食……”
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流下,但是长今仍然神采飞扬地背诵着女官品阶。然后长今拍拍屁股站起来,去找笤帚扫地了。
从第二天开始,长今不仅负责打扫训育场,还要打扫尚宫和内人的住所。为了赶在训练时间打扫训育场,长今弯着腰勤勤恳恳地干活。紧咬牙关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后,只要一站到训育场的院子里,她的心就总是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接下来是弘文馆(朝鲜王朝的三司之一,主管内府的经书、史籍、文墨,并负责解答君王疑问——译者注)!”
“……领事……大提学……提学……副提学……”
长今一边打扫庭院,一边跟着背诵,忙得不亦乐乎。
“直提学、典翰、应教、副应教、校理、副校理、修撰、副修撰……”
每背诵一句,长今就挥舞一下笤帚做为伴奏,她一遍又一遍地打扫着早已扫过的地方。此时的训练场庭院里只有一个孩子,还有一轮太阳在天空中慢吞吞地游走。
眼看着进宫已经十四天了。长今正在打扫走廊,突然听见里面说道。
“明天各个部门的尚宫嬷嬷会来我们这里,检查这段时间你们的学习情况。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亲手选拔称心如意的孩子,未被选中的孩子呢,就只好立刻出宫了。所以说,如果你们想做宫女,那就应该仔细想想该怎么办。”
长今耳朵紧贴门缝,甚至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拖把,便推开了训育场的门。
“你有什么事?”
看着突然闯入的长今,训育尚宫不禁厉声怒喝。长今什么都顾不上了,扑嗵一声便跪在了训育尚宫面前。
“嬷嬷,奴婢再也不会违反纪律了。请您允许我参加考试吧。”
“闭嘴!”
“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求您能允许我参加考试。”
“我饶你一你,你倒不识好歹了。非要我把你小腿打开花,你才能清醒吗?”
“只要您允许我参加考试,挨多少打我都心甘情愿。请允许我留在宫里,我一定要留在宫里!”
听到这里,训育尚宫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以为你是什么,还一定要留在宫里?”
“我……我……”
长今当然不能吐露帮助母亲实现夙愿的心里话,差点儿出口的话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咽进喉咙的话语却不肯消化掉,化做泪水喷涌而出。
“……我……我无家可归……”
训练生们全都支起耳朵听长今说话,听到这里,她们再也忍不住了,径直爆发出阵阵哄堂大笑。令路撇嘴呻笑,连生哪里还忍心观望下去,无奈之下也只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无家可归?好!你去把那边的水桶装满水举起来,一直举到明天考试,如果滴水不洒,我就让你参加考试。”
尽管这条件苛刻得匪夷所思,长今听完还是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是,嬷嬷!我会按您说的去做,我一定会的!”
训练生们笑得更厉害了,连生把脸深埋在两膝之间。
“如果流出一滴水,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负责监视的考选人员在吓唬长今。长今把水桶举过头顶,毫不气馁地回答道。
“我当然知道,请您不必担心。”
“哼!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因为夜里不能睡觉,陪着长今熬夜的考选人员气急败坏。
咬紧的嘴唇、手臂、腿、腰和肩膀,浑身上下,无不剧烈颤抖。长今仍然不肯放下水桶。实在坚持不下去,她就先坐一会儿,然后再站起来。这时候,考选人员就会翻着白眼诘难长今。
“谁让你坐下了?”
“尚宫嬷嬷只说让我举水桶,没说不许坐下。”
尽管有些强词夺理,考选人员却也无话可说,只能瞪大了眼睛怒视长今。
后来长今实在受不了,干脆放声大哭。正在瞌睡的考选不无烦躁地问。
“你到底哭什么?”
“又没说不许哭。”
“别哭了,赶快放下吧。困死我了。”
“不行,绝对不能放下!”
说完,长今嘤嘤而哭。
“看你那狼狈样!”
刚刚走进考场,令路便幸灾乐祸地朝长今吐了吐舌头。长今几近半死,哪里还有力气去应付她呀。
“这个贱人,应该受到更严重的惩罚。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我不是贱人!”
“听说你是太后殿的致密尚宫推荐的?贱人从哪儿找到这么硬的后台呢?”
“我说过了,我不是贱人!”
“举了一夜水桶……真有你的!贱人还真能撑。要是流出一滴,你就完蛋了,知道吗?”
光过嘴瘾还嫌不够,令路竟然用手去戳水桶。但是最让长今难以忍受的,是令路张口闭口的“贱人”。
“我不是说过吗,我不是贱人!”
“哼!没有父母,寄人篱下,嘴还这么硬,你父母也像你这么贱吗?难怪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天生会打洞嘛。”
听到这里,长今气得两眼喷火,全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举水桶,抬手就把水泼向令路。转眼之间,令路变成了落汤鸡。
这时,正好训育尚宫和提调尚宫正赶往训育场,韩尚宫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令路哭着喊着指了指长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长今把水桶里的水泼到了我身上。”
“这是真的吗?”
长今仍然愤怒地瞪着令路。
“我问你话呢,还不赶快回答?”
长今理直气壮,不想解释什么,反倒是站在旁边的连生急了。心急如焚的连生闭着眼睛走到训育尚宫面前。
“其实,是令路先碰了长今的水桶。”
好朋友的一句话,使得长今一忍再忍的泪腺终于爆发了。
“我已经坚持到了最后!所以,嬷嬷,请允许我参加考试!”
令路和长今好像是在打赌,看谁的哭声更响亮。事情发展到这等地步,最尴尬的反倒是训育尚宫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提调尚宫。
“这孩子说什么呀,这么奇怪?”
“嬷嬷不必操心。”
“呵,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赶快详细说给我听!”
“对不起。这个孩子在成为宫女之前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我没让她参加考试。但她苦苦哀求,所以我就惩罚她举水桶。”
“水桶和考试,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能够一直举着水桶,我就允许她参加考试。这是我的承诺。”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举的?”
“从昨天晚上……”
“什么?从昨天晚上直到现在,足够吃三四顿饭了,不是吗?”
训育尚宫无言以对,提调尚宫连连咋舌。
“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不过这样的惩罚也足够她反省了。就让这个孩子参加考试吧。”
提调尚宫说完,便朝考场走去。
“跟我来!”
提调尚宫走在最前面,其余各位尚宫紧随其后,整齐地排成一列。
“任何宫女都不能自食其言,既然训育尚宫答应你了,我就允许你参加考试。”
提调尚宫严肃地说。
“你听清楚了!同为正三品,可以分为堂上官和堂下官两种。堂上官称为令监,堂下官称为大人。这个你知道吗?”
“是,嬷嬷……”
“那么你把正三品堂上官的官职都说出来。”
“您是让我说出所有的官职吗?”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是。”
长今使劲咽了口唾沫。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都转向了长今。
“宗亲府有都正,仪宾府有副尉,敦宁府有都正,各曹有参议,承政院有都承旨、左右承旨、左右副承旨、同副承旨,司谏院有大司谏,经筵有参赞官……”
长今回答得流畅无比,毫无犹豫。
“内侍府有尚酝,户曹则没有,礼曹有弘文馆副提学、春秋馆修撰官,成均馆有大司成,刑曹有判决事,医官有大都护府使。”
“下一个问题!魏国的曹操和蜀国的刘备争夺汉中时,关于进攻还是撤退的问题曹操迟迟难以决断,军事上陷入困境。部下问曹操如何行动,曹操不做任何答复,只说了句‘鸡肋’。这个部下还是明白了曹操的意思,便命令部队撤退。你知道鸡肋是什么意思吗?”
“所谓鸡肋,指的就是鸡的肋骨。鸡的肋骨如果扔掉,会觉得可惜;可是吃下去又没什么味道。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尽管舍不得,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理解为撤退的意思。”
“啊,了不得啊,韩尚宫!”
“是,嬷嬷。”
“这个孩子你带回去,好好教教她!”
这表示长今已经通过了考试。长今很长时间都没能理解提调尚宫的话,迟疑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明白过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提调尚宫率领尚宫们离开了训育场,长今仍在身后连连行礼。
快要走到住处了,韩尚宫仍未开口。她的表情非常冷漠,看起来不大容易接近。然而长今从第一眼看见她的瞬间开始,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韩尚宫回到住处,临睡觉之前,终于说出憋了半天的话。
“你要是再惹出什么乱子,我当场把你赶走,记住了吗?”
“是。”
看着长今沮丧的样子,韩尚宫又心生怜惜。
“这么柔弱的手臂竟然举了整整一夜的水桶,也真是难为你了,你到底为什么想留在宫中呢?”
“……”
“没关系,你但说无妨。”
“我想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
韩尚宫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对于长今的怜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情变得冷若冰霜。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孩子就是好朋友留在人间的唯一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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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光明媚。随着不约而至的季节更替,做了八年丫头的长今终于长大成人了。庭院里的白木莲花开得满树灿烂,尽管姿态艳丽却不能与长今相媲美。
大王的诞辰正在一天天迫近。因为明朝使节团届时前来祝贺,所以原本打算俭省的计划不得不修改。当时,朝廷担心明朝会以中宗反正为由吹毛求疵。于是,此次明朝使节团参加生日庆典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必须全力以赴做好充分的准备。
最高尚宫把尚宫以下所有内人和丫头都叫到食膳间,共同研究制订寿宴的仪轨。
仪轨,即有关王室或国家重大活动的记录。宫中举行宴会时,通常任命一位进宴都监,负责策划并指挥仪式的全部过程。进宴都监把有关宴会的全部事项记录下来,就成了活动计划书,即进宴仪轨。例如,临时修建的熟设所(举行国宴时,临时用于烹饪食物的场所——译者注)需要几间,士兵吃饭用的犒馈所需要几间等,都要详细制定计划。
正在翻看仪轨的崔尚宫突然抬起头来,问最高尚宫。
“这次寿宴有金鸡吗?”
“金鸡?”
韩尚宫感觉有些惊讶。
“金鸡出产于中国四川省,据说是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秦始皇曾经吃过。”
“嬷嬷您见过金鸡吗?”
“听说崔尚宫亲手做过这道料理,是真的吗?”
“是的,我哥哥和中国素有往来,所以我见过两三次,至于料理则只有一次。”
“这次的金鸡是中国皇帝通过使臣亲送的。所以,殿下寿宴的准备工作和使节接待工作不能有半点疏忽。这次的主料理金鸡,就交由崔尚宫负责。今英从旁积极协助,确保做出最美味的料理。”
今英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长今羡慕地注视着今英。
晚饭过后,宫女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御膳房的院子里,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寿宴。如此大型的庆宴已经多年没有举办了,何况这次又恰好赶在春天。樱花树枝上悬挂着诱人的花瓣,每当春风拂过,景致美不胜收,几欲让人为之迷醉。春天的暮霭激起浓厚的思念,几乎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就连不知心心相念为何物的人都心神摇荡了。然而调方却是黯然神伤。
“人家永远是乘胜前进。我成为内人都五年了,才只是个负责蒸食的中赞(朝鲜时代内人分三级,分别是上赞内人、中赞内人和下赞内人——译者注),而她连内人仪式都没举行,竟然成了大王寿宴的帮手……”
令路不知深浅地插了一句。
“那姐姐你也赶快立功啊。”
“什么话!总得给我立功的机会,才谈得上立不立功吧!”
从旁经过的韩尚宫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立功不用等机会。只要你真有实力,机会随时都为你准备着!”
调方大吃一惊。旁边的闵尚宫好象也很不满。
“从这次的金鸡料理就看得出来,总是交给平时就经常做的人,其他人哪有机会积累经验啊?”
“大王的御膳是让你们积累经验的吗?为什么就知道诋毁别人,自己却不努力呢?”
韩尚宫掩饰不住心中的厌恶之情,转身离开了,她还要接受最高尚宫的吩咐。
“我把你叫来,是想告诉你不要过于伤心。”
最高尚宫没头没脑地说道。
“我说的是金鸡料理,虽然你没表现出来,心里一定很失落吧?”
还以为是什么意思,原来她在暗中揣摩韩尚宫的心思。
“您明知我这个人的性格,为什么还说这些不愉快的话呢?”
韩尚宫的声音里饱含着愤怒。
“好了,好了,区区一个玩笑你都受不了。”
韩尚宫气不打一处来,而最高尚宫却是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
“其实是这样的,提调尚宫总觉得太平馆(朝鲜时代,明朝使臣居住的客馆——译者注)的尚宫们信不过,所以让我派你去。到了那里好好照顾使臣们的饮食,可千万不能疏忽啊。”
最高尚宫收敛了笑容,很严肃地说道。韩尚宫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尽管如此,最高尚宫注视韩尚宫走远的目光里仍然充满了至高的信任。
司饔院前的庭院里到处都是盛满食物的大车、小车和平车,人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司饔院隶属于吏曹的属衙门,负责王宫里的食物,同时兼管在全国各地设立鱼所,捕捉鱼类献给王宫。
司饔院朴副监把金鸡递给等候在一边的崔尚宫,没有忘记叮嘱她几句。金鸡被关在一个特别制作的鸟笼子里,正骨碌碌地转着眼珠。
“金鸡可是无价之宝,一定要保管好。”
崔尚宫接过金鸡,像供奉神灵似的捧回了饲养场。王宫饲养场里有狍子、哈巴狗、鸡、沙獾等,凡是来自国外的牲畜,这里应有尽有。
“我要立刻出宫购置金鸡料理的材料。从现在开始直到寿宴那天的早晨,你一定要看好这只金鸡,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您就放心出宫吧!”
崔尚宫走了。今英出去舀水,才离开不大一会儿,谁知等她回来的时候,金鸡竟然不见了。今英面若死灰,拿在手上的水碗跌落在地。鸟笼子的门开着,门闩不见了,有人偷走了金鸡。
从饲养场附近找起,太后殿、东宫殿等全都找过了,甚至连便殿都悄悄巡视过了,可是哪儿都没有金鸡的影子。后院也找过了,没有发现金鸡,只有明媚春晖倾洒在大地上。沿着宫墙往前走,突然间今英精神一振,竟是下水道。桥下打了个圆孔,水从中流过,水沟上面被什么东西覆盖了,今英发现有什么在动弹。
说不定就是金鸡!紧张的今英向前迈出一步,正好对方也突然直起了腰。竟是长今。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捂嘴,生生地咽下了差点迸发出来的惨叫声。
“吓死我了,姐姐你怎么来这儿了?”
忐忑不安的心脏稍稍平静了,长今放下手来嘟哝着说。
“哦,没什么……你怎么到这儿来?”
“我来找点儿花瓣做花煎饼,刚从树上凋谢的樱花漂浮着水上,我正在看呢。”
“后院可是严禁出入的地方!”
今英分明在说“这次算你走运”,她瘫软似的蹲了下来。长今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到花瓣浮在水面,长今想起了跟父亲一起看门前小河旁的紫薇花的情景。
“因为开花时间比较长,所以又叫百日红。如果有人挠它的树皮,叶子就会动,所以也叫小痒痒树。”
父亲讲到树有三个名字的理由,还说你永远都叫长今,你只有一个名字,不管你是白丁也好,中人也好,你永远都是徐长今,这个事实无法改变。当时,父亲的嗓音仿佛有些湿润。过不了多久,那座空荡荡的房子和铁匠铺也会迎来夏天,漂浮在水面上的紫薇花瓣又将经过门前的小河。
长今想着自己的父亲,今英想着金鸡,两人暂时忘记了使命,顾自犯起愁来。长今首先抖擞精神。
“可是姐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今英犹豫良久,索性把这件事合盘托出。听今英说完,长今决定帮助她。
“正好韩尚宫去了太平馆,我们一起去找吧。收养我的大叔是个待令熟手,应该有办法弄到金鸡。”
“如果恳求大伯帮忙,应该也能找得到,可是……我们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出宫,万一被发现了,你我都要受处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你弄丢了金鸡,这已经够你受罚的了?”
长今说的也是那么回事。今英为难地看了看宫墙。只要翻过一道石墙,就是宫外了。
“再说了,金鸡不仅是大王寿宴上的主打菜肴,还是明朝皇帝送来的礼物。这不仅是姐姐一个人的问题,更关系到御膳房的所有宫女,甚至事关国家安危。快走吧!”
不等今英回答,长今猛然起身,并向今英伸出手去。今英磨磨蹭蹭,始终不敢轻易抓住这只手,长今等不下去,催促今英道。
“没时间磨蹭了,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长今的身体已经向宫墙倾斜了大半,今英受到鼓舞,终于站起身来。
好容易赶到崔判述的家,刚巧崔判述外出不在家。看见今英,执事大惊失色,赶紧带她们朝正屋走去。
“有个东莱商人来找大人做生意,大人去跟他会面,晚上喝酒可能要到很晚。”
“糟了!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如果不能在今天夜里看见大伯并弄到金鸡,我一定会被驱逐出宫的!”
“难道……小姐……您没有出宫令牌就擅自出宫吗?”
“现在的问题不是出宫令牌,我要找到金鸡、金鸡!”
“我听说宫女一旦进宫,不变成尸体是不能出来的。”
“还用你教,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出宫有罪,弄丢金鸡有罪,反正都是一样,都要被驱逐出宫!只是金鸡有可能连累到御膳房的全体宫女,甚至使国家为之遭殃啊!”
“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帮您找金鸡。小姐您还是赶紧回宫吧。”
“不行!我一定要亲手把金鸡带回去!”
“现在天已经黑了,就算去找,也不可能找到。不管怎么样,小姐您都要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出去!”
“别着急,我一定帮您找回金鸡!”
今英急得直跺脚,就连旁边的长今都急得两腿发麻。
“姐姐,反正今天晚上是不可能找到了,在这里干等着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我还是到德九大叔家去一趟吧。”
“那边会有什么办法吗?”
“德九大叔肯定认识几个买卖食品的商人,他又专门为大王做滋补品。与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执事身上,我这东方不亮西方亮的办法不是更安全吗?”
“那你最晚也要赶在酉时之前回来,如果戌时以后不在住所,会受罚的。”
“我知道了。”
“长今,这个你带上。”
今英从随身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塞给长今,长今接过铜钱就跑开了。
“长今!”
正准备开门,长今听见今英匆匆叫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去,后院的槐树高过了房顶,今英就在这背景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长今。
“谢谢!”
长今笑了笑,飞跑出去。
“我今天腰疼……”
德九紧抓腰带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嘴里还在不停地耍着贫嘴。他不时把腰贴到墙壁的角落里,看样子怎么也不像腰疼,倒比健康人更健康。
“前天头疼,昨天腿疼,今天又轮到腰了?你的身体有一天正常吗?”
“所以……这个……”
“让你干活你就找借口推辞,收完酒钱就揣进自己腰包,如果今天你还想推掉,你还是个男人吗?”
“谁想推掉了?我不是腰疼吗?”
“我不管!今天就算你腰折了、头炸了,我也不管,我不管!”
“你这臭婆娘!别的时候先不说了,腰疼怎么做啊?”
“忍着,那个地方不疼吧?”
德九媳妇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就要解丈夫的腰带。德九就像听见人声吓傻了的河蟹,蜷缩着藏匿了四肢。
“你看看,男人也是有感情的,你就知道用力推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既然如此,我今天还非做不可了!平时只有给丈夫搓背的时候才能看见丈夫的身体,这叫我有什么乐趣?”
“哦,哦,好,我现在就脱。我要脱衣服了,你去熄灯!”
“熄什么灯啊……这么大岁数了,难道你还害羞啊?”
即便如此,德九媳妇好象还是非常喜欢丈夫的可爱样,她咧嘴笑着悄悄坐起身来。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德九。
“德九大叔,我是长今!”
德九推开妻子,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长今!哎呀,长今啊,看见你真高兴啊。”
长今冲向欣喜若狂的德九。
“您还好吧?”
“还好,我就算进宫也只能老远偷看你一眼,应该想办法靠近才行啊。哎呀,我们长今都长成大姑娘了,快进来!”
被德九推开以后,德九媳妇回到房间背对门口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抱怨。
“要来也得看看时间吧,出宫休假也不该是这个时间啊!难道是被赶出宫了?”
“对啊,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长今向德九打听弄到金鸡的渠道,德九猛然起立。
“出事了,出事了!”
“孩子,趁着还没被人发现,赶紧回宫!就算被赶出宫来,这里也没有你的地方了。”
“没有办法啊!明天天亮之前必须弄到金鸡,然后我跟今英一起回宫。”
“好吧,既然已经出来了,今天先睡觉,明天你跟我上雏鸡店看看。”
“谢谢您,我就知道大叔有办法。”
“哎哟,大人孩子你都不管,根本办不到的事你倒逞能揽下了。”
德九媳妇紧握拳头,瞪大了眼睛。德九吓得躲到了长今背后。
德九和长今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雏鸡店。所谓雏鸡店,其实就是买卖野鸡或家鸡的地方。德九拿起一只黄色的公鸡递给长今。
“大叔,金鸡不是家鸡,而是野鸡。”
“金鸡是野鸡吗?哎呀,这个你该早说嘛。”
德九边说边走到老板面前。听长今这么一说,德九的心里就更着急了。
“不是这个,有金色的野鸡吗?”
“金色的野鸡是什么呀?”
“就是金鸡、金鸡。”
“金鸡?哎呀,刚才就应该这么说嘛!什么金色的鸡、金色的鸡,烦不烦呢你……”
长今在旁边默默聆听,顿时感觉浑身滚烫。
“你知道金鸡吗?”
“见倒是见过。不过通常都不在雏鸡店里卖,那些跟中国商人做交易的湾商(17世纪末期从事中朝贸易的义州商人——译者注)带回来两三只,很快就被大户人家的仆人买走了。也就是说,这是直接交易。有一次我在松坡码头看见过,当时湾商的船刚靠岸不久。”
“长今!这就好办了,今天正好是湾商船在松坡码头靠岸的日子……”
“是吗?”
长今喜出望外,立刻赶往松坡码头。
码头上荡漾着春天的气息,商贾行人往来如梭,熙熙攘攘。尽管在清早,江风却是十分柔和。松坡码头作为水货集散地,是以全国有名的常设市场——松坡市场为背景发展起来的。船只在松坡与蚕室之间往来穿行,为汉阳人运送木柴。
长今站在松坡市场入口处等待德九。德九打听到了货船到埠的时间,表情却是十分扫兴。
“听说船要到申时才能到呢。”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赶在酉时之前回宫!”
“在这之前我们可以先做好准备工作。首先找到商人,船一靠岸立刻就把金鸡卖给我们,你拿着金鸡直接回宫。”
尽管并不像说的那么容易,但除了寄希望于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以呢,为了收买商人,应该先给他们灌上几升酒,你说是不是?”
“哦,对!”
长今数出几枚铜钱给了德九,德九兴高采烈地跑开了,甚至没讲好什么时候回来。
“大叔,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迟到啊,知道吗?”
“那当然,那当然!你不要担心,就在这里等我。”
长今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却也只能相信德九。
等待德九的时候,长今无事可做,就在市场上转悠起来。长今来到一个卖杂货的遮阳篷前面,立刻就被那里的图画和书籍吸引住了。突然之间,长今感到一阵寒气袭人,侧身去看,一个目光不同寻常的女人正向自己走近。长今和那个女人目光相遇,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惊慌失措地把视线转回到图画上。这时,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擦身而过,把一个纸条样的东西塞进女人手里,飘然离去。
长今没有力气逛市场,也迈不动步子,于是来到小山入口处的一座亭子。这个地方没有人来人往,悠闲安静,码头和汉江尽收眼底。长今坐在亭子里,刚刚松了口气,突然悄悄走过来两个男人,每人抓住了长今的一条胳膊。
不等长今做出丝毫反抗,便被带进一片茂密的松林。
“把你藏的东西拿出来!”
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长今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男人取出了堵在长今嘴里的东西,她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你……你们说什么?什么藏东西,我不知道啊。”
“赶快拿出来,免得我们没搜你的身!”
一听说要搜身,长今更加害怕了。
“你们不要这样!我既没收过别人的东西,也没藏过什么呀。”
“贱女人……”
一个阴森森泛着白光的东西碰到了长今的脖子。长今情不自禁地睁眼去看,竟是一把刀。长今登时魂飞魄散,拔腿就跑,刀也紧紧跟随长今,就像贴在她身上一样。
“不是这个女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长今从死亡的边缘解救了出来。
“是旁边那个穿蓝裙子的女人!”
男人慌忙撤刀,迟疑了一会儿。刚才那个说话的男人向长今走去,此人头戴战笠,下身穿的却是贵族人家的普通服饰。
“那女人在码头上,要上船了,立即行动!”
话虽是说给另外两个男人听的,但是眼睛却始终盯住长今。
“对不起,没伤着您吧?”
长今勉强控制着浑身的颤栗,来不及回答什么。戴战笠的男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就跟前面的人一起消失了。
幸好德九买到了金鸡。长今接过金鸡,连个谢字都没来得及说,拔腿就跑。离开市场走进山路的瞬间,尖锐的金属声差点穿透了长今的耳膜。不知道这边又发生了什么事,长今正想赶快离开,突然看见茂密的松树林中隐约有个人影,猛地又消失了。动作异常敏捷,甚至分不清是人是鬼。
“倭寇的密探!还不乖乖地束手就擒!”
这句话让长今心惊肉跳。不但内容惊人,而且这声音跟刚才在紧急关头救了自己的那个男人极为相似。长今忍不住好奇,伸长了脖子。没走出多远,她就看见有几个男人在树桩之间举刀对峙。
双方各有四个人,正准备向敌人发起猛烈的进攻。紧接着,刀与刀相遇,双方厮杀起来。最后,两边各剩一人。这边是戴战笠的男人,另一边则是那个贵族打扮的男人。
长今心里想的是赶快拿金鸡回去见今英,无奈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这时,贵族男子把戴战笠的男人压倒在地,好象从他身上找出了什么东西。他刚刚放松下来,准备打开来看个仔细。突然,一个影子如风而至。就在长今发现蓝裙女人的同时,只见她挥刀朝贵族男子刺去,不偏不倚地正中男人后背。蓝裙女人夺过地图,又风一般消失了。
长今上前察看,发现男人已经昏厥。他躺在那里,满地都是湿漉漉的鲜血。长今不知所措,身体不停地颤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把短刀拔了出来。必须一下子拔出来才行,长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长今紧闭双眼,手上用力,男人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后又倒在地上。
“呃啊!”
拔刀那一瞬间的感觉把长今吓坏了,她大声惨叫着把刀扔出很远。鲜血找到了出口,更加猛烈地汹涌而出。长今急忙撕下一片衬裙,帮男人止住血,一边止血还一边用眼睛寻找着什么,视野之内好象没有,长今的目光逐渐从身边扩及到更远处。
“酉时之前……酉时之前……”
长今不由自主地轻僧叨念。
还好,总算在向阳的岩石缝里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是比黄瓜更有黄瓜味的地榆,虽然还没有开花,但是有止血作用的杆茎已经长成。长今采完地榆回到男人身边时,鲜血的腥味早已弥漫开来。她担心这样下去金鸡会窒息,但是不管怎样,先救人要紧。
长今急于捣药,结果总是碰到自己的手背,忙得不可开交。
应急处理完毕,长今又为男人把脉。如果有同伙及时赶来找他,也许还能保住性命。长今不忍心把这将死之人独自抛下,但若再耽误一会儿,自己也就死定了。她拿好金鸡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等她匆匆赶回的时候,今英已经离开了崔判述家。
“哎呀,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崔尚宫嬷嬷和今英小姐都等急了。”
执事嘴里说出的“崔尚宫”三个字,要比今英离开更让长今震惊。
“崔尚宫嬷嬷也来了?”
“她说你们两个出宫的事已经露馅了。所以崔尚宫嬷嬷来把今英小姐强行带回去了,当然啦,今英小姐说什么也不肯一个人先走。”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金鸡呢?”
“我弄到了一只。”
“原来如此!”
谢天谢地。长今又觉得自己是枉费周折,顿时心生沮丧。
“您也不要丧气,还是赶紧追上她们吧,她们刚离开不久。”
执事话音未落,长今早已跑开了。可惜金鸡让她快不起来,尽管如此,长今也不能把金鸡丢下。
敦化门前,崔尚宫正拿着出宫令牌给士兵看。今英跟在崔尚宫身后东张西望,终于与咬紧牙关跑来的长今目光相遇。她的脸上露出短暂的喜悦,继而又满怀遗憾和歉意地望着长今。崔尚宫强行扭住今英的胳膊。
长今束手无策,呆呆地望着被强行拉走的今英。今英一步一回头,终于消失在长今的视野中,仿佛一切也都随之消失了。
“古往今来,宫女之法甚于国法。区区宫女竟敢翻越宫墙?”
勃然大怒的提调尚宫厉声呵斥。最高尚宫以及御膳房所有的尚宫全都垂首侍立,犹如罪人。王宫上下都忙于准备大王寿宴的关键时刻,长今却被内禁卫军官带走了。如果不是这样,最高尚宫还可以在她的职权范围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竟然有这种事情发生,可见宫女教育何其松散!”
铁证如山,谁都无话可说。韩尚宫阴沉着脸,忧心忡忡。
“简直是可恶之极!最高尚宫罚俸半年!带领长今的韩尚宫、负责御膳房教育的崔尚宫,分别由上赞降至中赞!至于长今,除了领受内禁卫的惩罚,明天凌晨还要重责二十大板!”
“嬷嬷!”
韩尚宫的几近于哽咽了。
“她还只是个丫头,面对即将死去的血肉之躯,一时失去了分辨能力,所以才如此轻举妄动。求您发发慈悲吧!”
“你给我闭嘴!如果不想被赶驱逐出宫,就给我闭嘴!”
提调尚宫脸色铁青。既没有人敢求情,也没有人敢退下,所有在场的人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真想让我赶你出去吗?”
“……”
“我不愿再看见你,马上出去!”
即使再坚持下去,提调尚宫的气也不会消。走出执务室的尚宫们全都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
最高尚宫立刻赶往长番内侍的执务室,块头肥大的她摇晃着胳膊逐渐走远。韩尚宫茫然不解地盯着她的背影。
“我也是刚才听说的,提调尚宫下了命令,我也没有办法,这是宫女们的事。”
“可你不是分管御膳房吗?这孩子冤枉啊。”
“至于最高尚宫为什么要为手下包庇过错,这可不在我的权限之内。”
“既然如此,内禁卫那边还请您帮帮忙。她已经被赶出宫了,听说还要追究她侵犯王宫的罪过。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帮忙阻止。”
长番内侍默默无语,不置可否。
“如果一定要赶她出宫,为什么非要从内禁卫的监牢里离开呢?可不可以让她从我的房间里走?”
“我明白了,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帮忙。”
今英也在向崔尚宫求情。
“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
“最高尚宫嬷嬷也会处罚你的。”
“不管怎样处罚我,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但是请您救救长今吧。如果提调尚宫了解事情的经过,也许就会改变主意的。”
“这样一来,不但你私自外出的事,就连我欺骗提调尚宫拿到令牌,还有你弄丢金鸡的事,不都得让提调尚宫知道了吗?”
“长今什么过错也没有,为什么要让她独自受罚呢?”
“事情的确是因你而起,但她没有按时回来,这就是她的错了。”
今英无话可说,向来都只散发着傲慢光芒的眼睛此刻正在不停地流泪。
“从现在起你就把这件事情忘掉吧!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要惹出更大的乱子。我的话你一定要牢记、再牢记,知道吗?”
“嬷嬷,求求您……”
崔尚宫转身背对着今英,冷漠得似乎能够掀起一阵凉风。望着她的背影,今英一边叫嬷嬷,一边茫然地哭泣。
长今被内禁卫放出来后回到住处,与韩尚宫面对面坐着。美丽的脸憔悴不堪了,仿佛在地狱过了一夜。
“你打算就这么走吗?”
“……”
“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我做内人时有一位朋友,也和你一样好奇而且热情。有一天,她被驱逐出宫,我却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
韩尚宫在哭泣,却没有一滴眼泪,怜悯、无力和感叹让她瞳孔充血,竟然流出了血泪。
“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韩尚宫不停地重复这句话。长今不由得想起母亲,悲伤顿时涌上心头。
“母亲被赶出宫时,她的心情也像我这样吗?也是这样悲伤、茫然,感觉就像被抛弃了吗?”
“真的是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
当时的她也像现在这样感慨,吞咽血泪吗?经历两次难以忍受的生离死别,却不能放声痛哭,宫女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呢?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心灵,才能成为宫女呢?
晨曦透过窗户纸射进来。长今站起身来行了个大礼,她低下头去,终于还是掉下一滴眼泪,打湿了地面。
“嬷嬷,是您给了我这个没有父母的孤儿血肉般的亲情,请您务必保重。”
韩尚宫没说一句道别的话。然而当门关上,当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时,韩尚宫终于还是小声啜泣了。当然,早已离去的长今无从知道。
最高尚宫的住处门户紧闭。长今在门前施礼,身后的御膳房尚宫、内人和丫头们全都遗憾地望着她,就连令路的表情都有些难过,今英也夹杂在这些沉痛的面孔之间。连生没来,不知道她正躲藏在哪个角落里偷着哭呢。
施礼完毕长今正准备离开,今英向前迈了一步。尽管已是春天,但她看上去却是冰冷的,仿佛站在寒风中。
“一切都是因为我。”
“不是的,我没有按时回来,是我的错。我走了。”
长今走了。距离越来越远了。竟然没有握一下长今温暖的手,今英为自己的无情而后悔。现在她想要伸手,只是太迟了。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今英更用力地双手揪紧裙角。
“长今!长今啊!”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的人都回头看去。只见连生把裙角卷到膝盖之上,跌跌撞撞地正往这边跑来。长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长今!”
“好,我还以为走之前见不到你了。”
“来……长今……说……说是让你去茶栽轩(朝鲜时代负责试验栽培从明朝引进的各种珍贵药草和植物的下等官衙——译者注)。”
“什么?”
“哎呀,累死我了。提调尚宫嬷嬷说让你去茶栽轩。”
“茶栽轩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提调尚宫收回了赶你出宫的命令。”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们的最高尚宫嬷嬷和韩尚宫嬷嬷哭着为你求情。她们宁愿放弃三年俸禄,只求把你留在宫中。”
长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最高尚宫和韩尚宫正从提调尚宫的住处往这边走来,两位尚宫的眼睛都深深凹陷下去。
最高尚宫什么也没说,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韩尚宫走过来,眼圈立刻就红了。见此情景,长今也流下了热泪。
“怎么能动不动就哭呢?”
“因为我……嬷嬷为了我……”
“不要说了!虽说比赶出宫门要好,但对一名宫女来说,去茶栽轩和被抛弃也没什么区别。要是这样,你还愿意去吗?”
“是的!我去!”
“当然了,不久后的御膳竞赛你也不能参加了。不能参加御膳竞赛,也就无法成为内人,这个你也知道吧?”
“是的。”
“你做御膳房宫女的日子就等于结束了!要么就此放弃,要么到那边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去做好,这个由你选择。这是我给你出的题目。”
一道简难的题目。但是只要不离开王宫,长今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马上就走!”
听完这句话,长今立刻迈出脚步,连生抽泣着跟在后面。
“长今啊,你一定要回来,记住了吗?”
但是长今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只是用力握了握连生的手,然后松开了。
连生站在那里,就像路标一样。长今与连生的距离逐渐扩大,越来越远了。春日的阳光灿烂得让人心痛。温暖的大地上,一个影子仿佛被钉牢在地,一个影子渐渐走远,还有另一个影子,那是站在远处目送长今离开的今英。
从敦化门出来,还要走一段漫长的山路,尽管属于王宫,却并不在宫墙以内。因为这里地势较高,看得见王宫的屋顶。
长今难以摆脱心底的忧郁,一边走路一边盯着脚底的宫鞋。一个身穿内禁卫训练服的男人正从对面走来,男人用布包着肩膀。正是长今的紧急处理最终挽救了这个生命。两个人擦肩而过,各自沉浸在思绪中,谁也没有认出对方。
所谓茶栽轩,其实只是位于王宫围墙之外的一片菜地,专门用来栽培从明朝或俄罗斯引进的贵重香辛料和药材种子。当时,汉阳城内禁止种植庄稼,进贡给王宫的蔬菜或药材的栽培却是例外。蔬菜由内农圃负责,药材种子则由茶栽轩保管。
越过一座山岗,眼前突然呈现出大片的菜地。菜地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茶栽轩建筑。垄沟逐渐加深,看似绿油油的药草其实大半都是杂草。药材和杂草混杂,难以区分开来,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
长今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突然,脚下好象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竟然是人脚。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叉腿躺在垄沟里打呼噜。长今怀着厌恶的心情几乎是打着滚跑到了茶栽轩。大白天竟然摆起了酒席,几个男人正围坐在平板床上喝酒。通过每个人的黑红脸色就可以看出,这场酒决非刚刚开始。长今的脸差点红了,但她还是故做威严地说道。
“我是从御膳房来的宫女。请问哪位是负责管理茶栽轩的大人?”
“大人?好,大人,不错。来,喝一杯,大人。”
一个男人慢吞吞地走到另一个男人面前,举起酒瓶,哈哈大笑起来。
“从衣着打扮来看,你们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大白天喝酒,而不工作呢?”
“怎么了?是不是不给你酒喝你不高兴了?”
“什……什么?”
“你要是不愿意喝酒,那就给我们倒上?”
“你这家伙!虽说还没举行内人仪式,可我总算是个宫女!你一个奴才竟然让宫女给你倒酒!还不赶快给我引见判官大人?”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都三个多月没见他人影了。别张狂了,要不就跟我们一起喝酒,要不就去睡觉。”
长今受到侮辱,气得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看着浑身发抖的长今,那男人用鼻子笑了笑。
“既然是宫女,就应该等着享受大王的恩宠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跟这些混蛋没有共同语言。长今逃跑似的离开那里,出来寻找自己的住所。茶栽轩的一边以横七竖八的木头支撑,上面搭了个盖,看样子岌岌可危,仿佛吹口气就能把它吹倒。房间里只有一床被子,地上积尘很厚,只消拿手一扫,灰尘便仆仆乱飞了。
长今连连叹息,耳边传来了韩尚宫的声音。
“你做御膳房宫女的日子就等于结束了!要么就此放弃,要么到那边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去做好,这个由你选择。这是我给你出的题目。”
长今挽起袖子,找了把小锄头便去了菜地。烈阳炙烤着菜地,长今甩开大步走在其中,一双双饱含嘲笑的眼睛在她身后紧紧追随。
菜地里的杂草怎么铲也铲不完。光是铲草,就已经耗费了好多天。可是第二天再到菜地里一看,又长出了新草,几乎跟前一天铲去的数量差不多。长今不得不感叹草的旺盛生命力。不过,偶尔也能发现几棵稀落的药草。如果仔细寻找,还可以看见被铲倒的牌子。上面写着藿香、柴胡、何首乌、石蒜之类的名字。石蒜又名龙爪花,它的鳞茎对治疗扁桃腺病症有特殊的效果,长今曾经在白丁村庄后面的小山上挖到过。云白经常喝得烂醉如泥,随便躺下就能睡着,他可比药材更难见到。他好象把菜地当成睡午觉的地方了。有一天,长今怒不可遏,端起一瓢水就泼到了他的脸上。
“一个奴才怎么整天不干活,就知道喝酒睡觉呢?”
睡梦中的云白被泼了个落汤鸡,眼睛半睁半合地抬头看了看。
“你愿意干活儿自己干好了,为什么要来烦我,让我觉都睡不好?”
“喂,你能不能马上站起来拿锄头?”
云白躺在地上摸过锄头,胡乱地撅着身边的地。
“你……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把药草也撅出来了吗?”
“啊,你不是让我铲吗……我现在不是在铲草吗?”
长今气更不打一处来。云白刚刚铲过的地方长出了嫩苗,嫩苗像蝴蝶似的张开嘴巴向上拱。长今赶紧跑过去夺过了云白手里锄头,把目光投向露出嫩黄叶子的幼芽。
“这是菘菜。”
看着长今兴趣盎然的样子,云白把名字告诉了她。
“菘菜?”
“对缓解内脏多热、头脑浑浊、排便困难很有效果,如果喝了酒,第二天口渴的时候服用效果最好了。”
说着,云白当着长今的面把那株看着就让人怜爱的嫩苗一把拔掉,塞进了嘴里。他咯吱咯吱地大嚼不止,长今真想上前狠狠地抽他两个耳光。为了压抑动手打人的冲动,长今脸上的肌肉明显在抽搐。
“菘菜。”
菘菜是中宗时代最早引进朝鲜的,当时刚刚开始栽培,是一种能入药的白菜。虽然不能打他,可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长今正在咂舌,突然听见菜地下面传来急切的声音。
“死人了!快……快来看啊!”
听见声音,一向游手好闲的云白也露出紧张的神色。长今跟在云白后面一起跑进茶栽轩,原来是做饭的女佣晕倒在地上。云白跑过去给她把了把脉,翻开眼皮看了看,又拨开嘴巴望了一下。
“快拿针筒来!”
长今不知道云白冲自己说话,愣愣地站在一边看。云白大声呵斥。
“让你把针筒拿过来,没听见吗?那边,到抽屉里找找!”
长今找到针筒递给云白。云白动作娴熟地开始了扎针,他的额头上滚动着汗珠,但是扎针的手却是十分镇静。云白一连扎了好几针,不一会儿,躺在地上的女佣“哗啦”一声把吃过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这就对了。”
女佣吐出来的秽物沾到云白的衣服上,但他并不在意,扶起女佣拍打着她的后背。
“活动一下手指!”
看着女佣的手指来回蠕动,云白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
“好了,你现在应该到里面去!你,过来扶她一下。”
长今过来扶起女佣,云白从站在一旁的巴只(巴只)手里夺过酒瓶,说道。
“煮些黄豆,把黄豆水给她服下去。”
随口说完,他又把嘴贴到瓶口咕嘟咕嘟地大喝起来,然后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个醉鬼。
“他的手艺不像偷看或偷听来的……”
长今一边扶着女佣回房间,一边小声对女佣说。
“您还不知道吧?他就是主簿(朝鲜时代在内医院、司仆寺、汉城府、惠民署等各部门设立的从六品官职——译者注)郑大人啊。”
主簿可是从六品官员,原来他不是奴才。
照顾佣服下黄豆水后,长今又去了菜地。坐在平板床上的云白仍然在喝酒,他望着菜地那边无边无际的天空,目光之中充满了凄凉。
“我不知道您就是主簿大人,多多冒犯,请您原谅!”
“那你以后听我的话吗?”
“请您吩咐。”
“什么事也不要做。”
“为什么?”
“你不要整天忙忙碌碌,也不要以为这里还有什么希望。要么喝酒,要么睡觉,如果这些你都不喜欢,也可以跟巴只调情。总之怎么都好,就是不要干活。”
云白含糊不清地说完,盯着长今。他的眼睛里含着血丝。面对这样的目光,长今简直无话可说了。
第二天,长今开始整理丢得到处都是的种子。当她发现一个写有“百本”字样的种子袋时,便去找云白。云白依旧以菜地为炕,宽衣解带,舒展四肢。
“大人。”
云白好象没听见。没有办法,长今只好把种子袋推到他鼻子底下。
“这是百本的种子吗?”
云白只睁开一只眼睛,粗略地扫了一眼,不耐烦地回答说。
“是的。”
说完,云白扑腾坐了起来,大声吼叫。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是让你什么也不要做吗,你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
“我做不到。”
长今面带微笑,好象故意激怒云白。
“什……什么?”
“你我都是拿国家俸禄的人,既然拿着老百姓的税当俸禄,就应该为国家做事。”
“好,你厉害,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会被赶出宫呢?”
“而且作为我来说,如果连这边的事也不做,真的会支撑不下去。也许大人您心里没有任何希望,心里反而平静,但是我会把这份希望当做动力。”
“别臭美了。你看看这里的人,最初哪个不是像你这样疯狂地折腾?都没有用。黄梁美梦不会给你带来希望,只会令人绝望!”
“尽管如此,我总还是要活下去的,绝望之中总能有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吧?”
“你的嘴皮子真是不得了。好吧,希望也好,绝望也好,都随你的便吧,只是请你不要干涉我。”
长今没再说话,悻悻地离开了。
耥开一条垄沟,长今播下了百本种。浇水之后又等了几天,依然不见发芽的迹象。有一天,种子终于没等到发芽,腐烂了。撒播方式失败后,长今又试了条播、点播。播种以后,她试过放任不管,也试过轻轻盖上一层土,有时也埋得很深。然而一切努力都没有效果。她试过浇少量水,也试过浇水分充足,有时连续几天停止浇水。好肥料也都用过了,甚至浇过自己的尿。躺在结实外壳中休眠的百本,仿佛故意嘲笑长今的种种努力,就是不肯发芽。
早在燕山君时代,百本种子就被带回了朝鲜,其后足足耗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想尽各种办法栽培,可是每次都化为泡影,看来必定是另有原因。百本对人身内外都能产生良好影响,几乎所有的汤药之中都要加入百本。由此以来,百本便没有了固定的行情,只能任凭明朝使臣漫天要价。
长今尝试在两条沟垄之间条播,轻轻地覆盖泥土,撒上肥料。这时候,长今到茶栽轩已经两个月了。不管走到哪里,火辣辣的太阳如影随形,炽烈地灼烤着后脑勺。
“住手!”
长今提着水桶正要往前走,突然听见云白大喊一声。其时云白正趴在地上,盯着地面看。此时此刻的云白眼神之中充满了认真,一反平日的醉鬼形象。长今蹑手蹑脚地向前,朝云白视线停留的地方看去,绿色的幼芽钻出了地面。
“这……”
巴只们三三俩俩地围拢过来,其中一个激动地喊道。
“长出叶子了!百本发芽了!”
长今眼里满含热泪,男人们也都跟着激动,望着远方的天空良久无语。
“这边的杂草铲掉就可以了吗?”
“你呀你,杂草可不能这样铲。”
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拿起小锄头趴在垄沟里,有个已经拿着水桶摇摇晃晃地下去打水了。蜿蜿蜒蜒的沟垄尽处,天空像着火似的通红一片。
“我去了趟内资寺,那边还剩下很多,他们都给了我。”
云白把种子袋扔给长今。长今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微笑着接了过来。
“御膳房有个宫女问我是不是从茶栽轩来的,然后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云白稀里哗啦地掏出一本小册子。长今赶紧把信拆开,却是连生熟悉的笔迹。
“我每天都恳求最高尚宫嬷嬷让你回来。丫头们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御膳竞赛,忙得不可开交呢。不管今后怎样,我先把希望与你共同分享的心意装进这本小册子,并将我听到和学习到的东西写下来给你看。希望你不要放弃,坚持锤炼,争取尽快回到御膳房。”
小册子里记满了芝麻粒大小的字,偶尔还有画得不大好的图画。长今抚摩着、亲吻着,仿佛那就是连生的脸庞。终于抑制不住,长今把小册子抱在怀里哭了起来。
从第二天开始,长今不论走到哪里,都拿着小册子大声背诵上面的内容,不管是在房间里、菜地里,还是在仓库中。现在,百本已经长到手掌般大小,远远望去,周围的土地都是一片碧绿。
“选择干海带时,叶子比茎重、泛黑光的最好;选择黄瓜时,顶花带刺、摸上去稍感疼痛的最好;选择章鱼时,雄的比雌的更柔软,也更好吃,吸盘按一定顺序排列的是雄章鱼;选择大虾时,先用双手抓住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声音的就是新鲜的;茄子要选顶部带刺扎手的……”
长今大声背诵着走向菜地。此时,一个巴只气喘吁吁地跑来。
“小姮娥先生!您快来看看吧!”
长今跑过去一看,不知是谁把百本地弄得乱七八糟。
“哎呀,是哪个混蛋把这……”
围在旁边的一个巴只失魂落魄地说。
“虽然这是在王宫外面,但是毕竟跟王宫连在一起,普通老百姓很难进来,可这又不像是牲口弄的……”
“姮娥先生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百本……到底是哪个该死的混蛋……”
“这种混蛋!要是让我抓住,我肯定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长今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仿佛他们谈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从内资寺回来的云白听到这个消息,只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话。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对于一个人生基本画上句号的人来说,百本还能是什么好事吗?”
长今原本以为云白总能想出办法来,云白的这番话的确让她既难过又失望。现在只能回到开始,重新播种了。
第二天,长今把被践踏过的土地修整一番,再一次播下种子。尽管发生了这种事,还是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恰好下了一场毛毛细雨,没过几天,地里又长出了绿油油的新芽。
刚刚发出新芽的那天夜里,长今正在住所看连生写给她的书信。突然,菜地那边传来奇怪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近。长今紧张地竖起了耳朵。这时,长今听见云白的声音。
“赶快出来吧。”
天黑之后,巴只必须离开王宫,这是宫中惯例。尽管这是在宫墙之外,毕竟还是大王的女人也就是宫女生活的地方。巴只和宫女同在一个地方过夜,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长今不明所以,来到外面一看,一个男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云白两手倒背在身后,望着菜地那边。被绑的男人是茶栽轩里的巴只。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这混蛋不可能只做一次就罢手。果不其然,我在这里放哨,正好抓住了这小子。”
长今没想到云白这么有心,早先的失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你说说,为什么要干这事?”
长今既愤怒又疑惑,就问那个男人。男人缄口不语。
“你明明知道这种药材十分贵重,却还要这么做,肯定是有什么苦衷吧?”
“我对姮娥先生犯了死罪啊!”
“我现在不想听这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快说!”
男人紧闭嘴巴不肯招供,任凭你软硬兼施,他都不肯再开口了。
“好!看来他是不打算说了。明天告诉判官,把他交给义禁府,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太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不,我也要在这里……”
“我让你回去!”
云白的气势非同寻常,长今不便坚持,只好离开了。看着长今已经走远,云白语气和蔼地对男人说道。
“你的难处我都知道,如果你偷百本卖掉好象还说得过去,可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把百本给扒翻了。是谁?”
“我对不起大人,我很惭愧。”
“是啊,是啊,你肯定会惭愧的。哦,不要惭愧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男人无语,只有草虫的叫声不断传来。
“如果你有苦衷,我倒想放你一马。看来没办法了,只能把你交给判官大人了!”
云白把那个男人带到判官面前,判官从头听到尾,只是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知道了,把他放在这里,你走吧。”
“这种药材,就连朝廷都是翘首以待。他毁了这么贵重的药材,我以为您会把他交给义禁府,彻底纠出背后指使的人。”
“我知道了。”
“宫女长今想尽各种办法,费尽周折,终于成功栽培出了百本,这件事也请您如实禀告朝廷。”
“郑主簿到茶栽轩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五个月了。”
“这段时间,不知道百本都有多少次长到这个程度。芽是发出来了,但是过不多久就腐烂了,要么就是枯死。刚长这么大,就向朝廷草率禀告,万一再次失败,那可如何是好?等结果确凿的时候再禀告也不迟。”
表面看来是态度谨慎,语气却显得颇不情愿,说不定这个判官也是同党。
“还有,天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留在那边做什么?如果再发生这样的怪事,我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怎么会这样呢?抓住犯人,不但没有奖赏,反而受到等同于犯人的待遇。
没过多久,云白就察觉出判官也参与了这件事。巴只过来禀告说判官找他,于是云白跟随巴只离开了。不料,他们去的不是执务室,而是妓院。看见云白进来,判官给云白斟满酒,脸上带着卑屈的神情。
“来,先喝一杯。王宫上下谁不知道郑主簿嗜酒如命啊?”
这话不假。云白一口气就喝光了杯中酒,却没有劝判官喝。判官自己喝完后,开始安慰云白。
“刚才我的嗓门是大了些,实在对不起。我就开门见山实话实说吧,这次的事情你就只当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
“如果我们管不住这张嘴,你我不但保不住这个位子,甚至灾祸难免。这是大人物跟大人物之间的事情,我们这些小人物也是无可奈何的紧呢。”
“可是大人,现在我们正以不菲的价格购买百本啊。正因为这种药材用处多,所以中国才敢漫天要价啊!”
“哈哈,你这人怎么听不懂我说话呢?尽管是贵重药材,可是栽培成功与否跟你我有关系吗?”
“这可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啊!”
“看来你是说不通了。难道要我追查你跟茶栽轩宫女的私通之罪吗?”
听到这里,云白顿时语塞。果真如此,那受苦的可就不仅仅是云白了。
“你还像从前那样,只管喝酒好了。至于酒钱嘛,这个你放宽心……”
云白回来后,接连几天沉迷在酒气之中。问他什么事,他也只是闭口不答,长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有一天,事情爆发了,已经长大的百本苗全都不见了。上次还只是把百本苗毁了,而这次连苗都不见了。
第二天,义禁府都使和捕快们带走了云白。长今和巴只们不知就里,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云白束手就擒,仿佛履行期待已久的约定。
云白跪在义禁府的庭院里,面不改色。
“你说你卖掉了百本苗,这是真的吗?”
“是的!”
“卖完之后你还造谣说是茶栽轩的官吏卖的?”
“大概就是这样。”
“大概?”
“是我喝醉酒的时候说的……”
“如此说来,百本已经栽培成功了?”
“新来的御膳房宫女长今,通过种种办法加以试验,不久前终于冒出了新芽。”
“啊哈,这么说你根本就没打算禀报工曹(朝鲜时代六曹之一,主要负责山川、工匠、营造等相关事项,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工部——译者注)以期造福百姓,你把国家的贵重药材偷出去卖掉了?”
“是的。”
“你这混蛋!身为君王臣子,竟然做出这等无耻之事,还敢如此猖狂?”
“如果我不去偷卖,判官大人根本就不会理我。我抓住破坏百本的混蛋,而判官大人却不做任何处置,所以我也只好这样。我把百本卖掉,很快就可以普及全国,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又是什么鬼话?”
义禁府判官略微停顿,理了理头绪。这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来人正是茶栽轩判官,他与云白四目相对,狠狠地瞪了云白一眼。云白以眼还眼,毫不示弱。
“你来的正好。百本栽培成功的事你也知道吧?”
茶栽轩判官张了张嘴,终于无话可说。
“对于你的玩忽职守,我决不姑息迁就!”
“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司饔院官员执务室,吴兼护暴跳如雷。利润无限的摇钱树飞走了不说,万一背后操纵之人被揭穿出来,那自己的人生也就走到尽头了。朴夫谦脸色铁青,崔判述连连咂舌。
“我担心陈判官,要不要一起除掉……”
“他可是内医院的人,只因酗酒才被赶了出来,怎么会害怕这种威胁?应该趁早杀他灭口才是!”
“对不起。”
“你们务必守口如瓶。万一我的名字被泄露出去,我就先砍你们的脑袋!”
此时此刻,长今正在接受工曹和内医院官员的礼节性访问。
“你是怎么栽培出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百本原来生长在偏僻的山林地带,如果接受光线过多或者浇水过于频繁,没等长出来就先腐烂了。更加详细的栽培方法我已经记录下来,你们可以做参考。”
“噢呼,你太厉害了,百本价格暴涨,百姓们早就叫苦不迭了。长今啊,你为朝廷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呀!”
“这是茶栽轩所有人的功劳。”
“我来这儿之前遇见了公判令监,他负责详细禀告你的大功。”
“对了,主簿大人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义禁府已经知道了他的本意,应该不会判重罪吧?”
说曹操,曹操到。云白正歪歪扭扭画着之字往茶栽轩走来,尽管经过这么大的事,但他的表情依然狂傲不改,进屋就找酒瓶的习惯也一如既往。
“您怎么这样呢?就算判官大人没有诚意,您还可以正式禀报司宪府或义禁府,为什么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商人,还大声嚷嚷着让人家给你买酒喝?”
“我喝醉之后做的事,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大人,老这样下去您会被赶走的,那可怎么办呀?”
“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吧。有时间皱着眉头看我这张老脸,还不如回头看看呢。好象是来找你的!”
听云白这么一说,长今转过头去,连生正跃过垄沟飞也似的朝这边跑来。长今也向连生跑去,她的心膨胀得都要爆炸了。
“长今!提调尚宫让我带你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