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31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31章


盛夏。李。开阔地。

吴越两军迅速地重新排阵,互相都能听得见呼号,看得见旌旗在摇,人马在移 动。两军在李相遇是必然的。越军率先发起强攻,接连冲击了两次,两次冲锋陷阵 的,都是越王勾践精心挑选的亡命徒,敢死队。这些不怕死的越军徒卒,嗷嗷叫着 冲到吴军面前,还没来得及挥动戈戟,就被吴国的甲徒"吃"掉了,死的死,伤的 伤,剩下的全被俘虏了。

阖闾眯着的眼睛,弯成两条窄窄的缝儿,在战车上巍然屹立,望着正在重整旗 鼓的越军,笑了笑。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指掌之上。他叹服孙将 军孙武的兵法之神力,也为伍子胥、孙武训导出来的这支善战敢战的军队骄傲。孙 武不在阵前却又何妨?兵是孙武的兵,阵是孙武的阵,这就足够了。当越军敢死徒 卒挺戈冲过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这方的士卒毫无惧色,阵脚一点也不乱。他的战 阵有"奇""正"之分,主战阵"正"兵,兵卒呼应,行伍呼应,无隙可乘,无懈 可击。两翼"奇"兵,一队是伯率领,一队是夫差统率,灵活机动,突然如二龙出 水,就把越人"敢死队"的后路切断,杀得越军片甲无回。这两次短兵相接,给予 大王阖闾的感觉好像是青蛙扑蝗,舌头那么灵活地一卷,蝗虫便进入青蛙的腹中了, 又像是平地里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那些枯枝败叶倏然扫了个干净,抛弃在半空。 简直是一场角羝戏啊,他想。他知道年轻的越王勾践心里是发慌了。这个乳臭未干 的娃娃,两军相遇,便来冲杀,只想着把他吴军的前列冲乱,然后大队掩杀过来, 赶紧完事,好回去为允常服丧。小儿勾践既无作战经验,又没有耐性,岂是他阖闾 的对手?他笑勾践还没有来得及指挥大队人马杀过来,就像蜗牛一样把头缩回去了, 这个蜗牛!

他咬牙切齿地要与越王勾践决战,要在李把勾践嚼碎了,咽下去,然后一举征 服越国。

他六十岁了啊!

他重新布置了战阵,命王儿终累和将军华登和他一同率领中军正阵,以逸待劳, 等越军再来冲击的时候,旋风一般反冲锋。命左翼伯,右翼夫差,率领"奇"兵, 将越军大队人马截成数段,分而食之。

他焦急地等待着成功的时刻,他要亲自击鼓命令全线总攻。

这个时刻就要到了。

越军又冲出三排士卒,又来了,来送死么?

那队越国士卒渐渐在他的视野里放大了,面目清晰了。

他惊呆了!

这是怎样的一些亡命徒啊!无论是历经征战的阖闾,还是久经生死的将士全都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迈着整齐的步伐,手执短剑,从越国兵马中分离出来的这三 排士兵,大约是三百人,不像是来冲锋陷阵的,不像是来生死搏斗的,反而像是来 完成一个悲壮的仪式。三百人,全部都脱得赤条条,不仅是没有披挂甲胄,连一根 布条也没挂。人人的头发都扎着一个朝天的尖锥,身上则差不多都刺着图纹,以锥 刺出图形,再揉进朱砂和石青,那青的,红的文身,有的是饿鹰,有的是猛虎,也 有的是饕餮兽面。在正午的阳光下,渗着油汗的赤裸的躯体闪闪发光,胸毛和阳器 毛全都乍开如针,历历可见。这三百具行走着的男性裸体,抛弃了一切护卫和防范, 不知羞耻,也仿佛不知死之可怖,透露出一种原始的蛮野,悍,迅速地逼近了吴国 的军阵。

三百赤身裸体的人,在距离吴军两丈多远的时候,在吴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忽 然站住了。

吴国军卒愣愣地立着,不知怎么办。

他们只要拿起武器,轻易就可以将这些裸体越人斩杀的,越是容易斩杀,他们 反而一时忘记了斩杀,完全被这别出心裁的"表演"所吸引,张大了嘴等着看下面 的戏文。

三百裸体越人中,一个高大的汉子向大王阖闾一拱手,作了一个揖。

这又是做什么?

一片寂静。只有大旗猎猎翻卷的声音。

那汉子道:"吴越两国唇齿相依,本来是兄弟的啊,可是现在两国君王兵戎相 见,我们这些无知的人,刀刃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说着,竟然真地把锋利的剑刃 横在了脖子上。

仿佛是一声号令,三百人全都把剑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怕死,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逢场作戏,三百支剑压在三百人的脖颈上,可以看到有人的剑刃 下边,已经在渗出了粘乎乎的血浆,可以听到沉重的铜剑,压迫动脉血管发出的沉 重的噗噗的声音。

汉子说:"我等如实禀告大王,我们三百人,全部都是触犯了军规的罪人。三 百罪犯,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害怕作战,也害怕军法的处置,我们只有在这两 军阵前,割下自己的脑袋来谢罪了啊!"

汉子一手提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执剑,向前迈了两步,剑用力一横,自己的头 就在自己的手里了。少顷,在那颗淌着血的头颅掷到吴军脚下的同时,血葫芦一般 的躯壳也重重地扑倒在尘埃。这时候,剩下的二百九十九个赤身裸体的中青年大汉 也都开始如法炮制,动作有快有慢,剑刃有利有钝,胆子有大有小,特别是这些强 壮汉子,有的没有牵挂,可以抽身便走,视死如归;有的则未免要最后默念一番娇 妻老母,祷告一下上苍,因此,那割断脖颈,割断尘缘,割断自己生命的速度便参 差起来,无法整齐划一了。他们有人利落地割断喉管,有人则瞪着眼,起劲儿地反 反复复锯割自己的皮,自己的肉,自己的血管。三百人,有人低声悲叹着完事,有 人大叫一声倒地,有人则在悲鸣狂唤自己家里亲人的名字,有人泪如雨下,跪倒之 后,再自己为自己行刑。

正面与这惨烈情景相对的吴国三军,全都惊呆了。全军为之挤出了一声短促的 发自内心震颤的一个"啊"字,立即乱了营,争相上来围观三百人不战自毙。三百 人哪,黑压压一片,顷刻间鲜血乱溅,头颅在地上乱滚,活着的人,没有办法不为 之震骇。这与战场上的搏杀不同。战场上的搏杀,结束一条性命要冷铁搏击一阵, 而且是互有伤亡。眼前却是一次三百壮汉的集体自杀,三百人死给人看,三百人把 死亡的过程,死亡时的各种哀伤,绝望,诀别,痛苦及各种难以描述的龇牙咧嘴情 状,一点一点剥给吴国徒卒看,看个明白。把还鲜活的头颅抛掷到敌人脚下,让血 点,血流,血块,向四外飞迸,把正午的太阳也溅成了一片血红,让天地之间横满 了裸尸,充满了腥气。吴军的将军们,包括大王阖闾在内,也都为之惊骇,等到发 现全军惊骇,前列争相围观,后队向前涌来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

越王勾践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阖闾的第一个反应是鸣锣撤退,只有撤退是唯一的生路。可是,全无战斗准备 的,正在观看三百越国罪犯死相的兵卒,是撤不回来了。在猛扑过来的勾践军兵的 戈戟之下,现在,轮到了他们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去死了。阖闾麾下的后队徒卒, 听到锣鸣,虽然转回了身,开始后退,却又把屁股交给了越国军兵,越国徒卒把戈 挥洒在他们的后背上,他们纷纷倒下。

吴国军兵死伤无数。

遍地横陈着尸体,丢弃着旗戈。

战车上的阖闾看得明白。他仓皇失措地看着自己强大的军队,先是从精神上溃 败,接着溃不成军。看着他的士卒已经完全成为一窝被火燎了蜂房的马蜂,争着逃 命。整个战场上,只有一股军队还在与越国军队对抗,厮杀,他看见那挺戈在前的, 是太子夫差。可是这对于全线有何益处?全线的溃败来得如此突然,乃至于他鸣锣 撤退的命令刚刚通达全军,位置本来在中央的阖闾,就裸露在队前了。

阖闾赶紧命令自己的战车掉转头来。他也只能逃跑了。

笨重的四匹战马拖着的战车,正在掉头,驾车的马被砍伤倒下了。

车辕咔地一声掉在地上,折断了。

这是凶兆!阖闾一声"完了"还没叫出来,便也栽倒在地。一员越国的战将, 从马上一戈砍过来,阖闾的大脚趾被斩断了,鲜血如注,疼痛难忍。

所幸身手敏捷的伯,飞马前来救驾,以死与敌将相拼,不然,他就没命了。

所幸忠实于他的王儿终累,将他搀上了一匹战马,否则他是逃不出战争的漩涡 了。

难得他仍然还是清醒的。他的清醒表现在他的手中始终攥紧了戈,不撒开,还 表现在他能在乱军之中审时度势,向终累大吼:

"终累!快去叫太子带兵来护驾啊!"

唯一有战斗力的,只有夫差了,这点他清楚。

终累打马而去,那情状全然不像往日那样的懦弱,而是十分骁勇,不计生死, 左砍右杀,杀出一条血路,去请太子回马护驾。

伯不敢恋战,策马到了阖闾身边,保护着君王,向后逃跑。受伤昏厥在马上的 吴王阖闾和十几名将士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越国年轻气盛的君王勾践,已经率军 追将上来,他叱咤着,红了一双鹰眼,士卒也气焰冲天,谁也不会轻易放还吴王, 谁都恨不能立即把吴王剁成肉酱,夺得吴越之战的决定性胜利。

太子夫差在乱军之中独树一帜,率领他的"奇兵",从侧翼杀向了不可一世的 越国军队。他本来的目的便是钳制越国军队主力,以解吴军燃眉之急。在他的周围, 立即开辟分割出了一个独立的战场。夫差悍蛮勇,他的军队也同他一样的蛮野。在 两军平等对抗的情况下,越国军队的一支分支是不堪打击的,很快便退败下去, 向越国纵深地带逃去。

夫差在准备追击这股越国残兵的时候,勒马回首望了一眼主战场,清清楚楚地 看到了越国军队正在狂追吴军。

终累策马跑来。

终累翻身下马,拦在夫差马前,浑身是累累的伤痕,跑得脸上汗血流在一处, 只剩了眼白和牙齿是干净的。

终累:"太子殿下,父王已经被戈击伤,你快快率兵去护驾啊!"

夫差大怒:"终累,你叫我去护驾,可你怎敢离开大王?"

"终累来传父王之命!"

夫差冷笑:"只怕是你吓破了胆,逃到这里来的吧!"

"终累不值一顾,父王危在旦夕啊!快快去救护父王,不得迟疑!"终累见夫 差并没勒住马缰回马,那马还在向前走,便去拉住了马的辔头。

"懦夫!休要延误我追击敌兵!"

战马推着终累趔趔趄趄后退。

在这一刹那,夫差的心上倏然闪过了一个积郁了很久的念头:他已经二十六岁, 他早已成年,他破楚和诛杀夫概已经证实了他的力量,吴国文治武功皆有他的一份 儿,他自信如果继承了君王之位,功德不会在父王之下,他渴望享有君王的权力、 威仪和所有的宫殿,冰室,车船,还有美女。可是,他的父王虽然是年已六十,还 是把持着王位不肯放手,而且,父王阖闾身体极好,尚可披挂征战。他继承王位遥 遥无期,却又不能轻举妄动,不能有半点儿觊觎王位的眼神儿。他用自己的蛮勇和 耐性,总算逼迫得终累丢了太子的名份儿,可他知道终累的内心并不平静,甚至充 满了嫉妒和仇恨。夜长梦多,他不知道时局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会不会与终累还 有一战,有一场火并?他一直渴望着得到一个机会,让他顺理成章地继承和登基。 现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说不定就是天赐机缘。他决定暂不回马去救护父王,让 时间、战争来裁决已经受伤流血的大王,这样,也许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了,也许 时间和战争自会结束了他父王君临吴国的生涯,那就怪不得他了。至于终累,他只 要催马一跑,便可完结这位前太子的所有的思虑和烦恼了。

夫差大喝一声:"滚开!我要去追杀敌兵!"

夫差狠狠地用戈击打马臀。

战马咴咴鸣叫着,疯狂地跑了起来。

转眼之间,终累已被夫差的战马踏在地上,踏烂了胸膛。后边,夫差的徒卒, 依次从终累的身上踏过。

当夫差的马队和徒卒,一一从终累身上踏过之后,终累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拼 力蠕动了血肉模糊的身躯,望着夫差马蹄卷起的尘埃,嘴唇开合几下,似乎骂了一 句什么,就永远地离开了尘世,永远不会去争什么权柄和是非了。

天阴沉了。

阴云吞吐着下午的太阳,老天的脸忽闪忽闪的,一会儿白,一会儿黑。起风了, 风呜呜地悲鸣着,吹得河渠里的水,一阵儿皱,一阵儿平。距李七里外的这一片荒 郊野外,疲惫的吴军,伤痕累累,沮丧地坐在野地上。到处扔着戈,丢着残损的旌 旗,还有盔甲,战车。战马也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噗噜噗噜地喘着粗气。吴王阖 闾大趾被砍断,流了很多的血,现在血已止住。可是,突然间战局的变化,在胜利 的高峰上忽就跌到了低谷,转瞬之间惨败,败得覆水难收,吴王的心里难以承受和 接受。六十高龄,久经沙场的声名赫赫的大王阖闾,惨败在了二十四岁乳臭未干的 在君王位置上还没坐热的勾践,在他是难以想象的奇耻大辱。他被伯扶上马背逃命, 急火攻心,哇哇地吐了几口血;粘稠的血吐得马脖子上,鞍鞯上,到处都是。伯的 粉脸惊得煞白,连声叫:"大王,大王!你可要保重啊!"后有追兵,前路迷茫, 吴王生死未卜。正在这个时候,赤面白发的伍子胥率领五百徒卒来了。伍子胥疯狂 地挥动手中的大斧,拦住了勾践的追兵,一场迅疾而又震骇人心的搏斗,勾践终于 被杀退了。伍子胥立即又策马回还,去护卫阖闾,到了距李七里之外的山口。

阖闾流着泪,看着伍子胥为他裹伤、含着眼泪把他的脚抱在怀里。阖闾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

四外安静下来了。

阴风肆虐地打着呼哨,天边,太阳渐渐被墨黑的云蚀掉。远处,沉闷的雷声, 滚滚而来。

下雨了。

卷地的悲风,携来急雨,如万箭齐发,斜扫在吴国溃败的君臣、将士头上,身 上,哗哗作响。

伍子胥叫道:"还愣着干什么?把旗子撑起来,给大王挡雨啊!"

立即有将士用旌旗在四周围起来,有人用手撑着旗子,为吴王挡雨。人的"帐 篷",绣着老大的"吴"字。四周掘了淌水的沟,给吴王一块最后的干爽的地方。

吴王阖闾昏过去了。

吴国将军、徒卒,守在旌旗围成的"军帐"外面,焦急地听着里面的消息。吴 王阖闾,对于吴国,对于将士们,是至关重要的。他已经在位一十九年。十九年里, 他毕竟使得吴国振兴了,昌盛了,成为诸侯间的大国;十九年中,他任用了许许多 多为天下瞩目的贤人名士。他,是一棵大树,这棵大树如果倒下,谁知道会发生什 么样的事情啊!

雨声。雷声。

吴王恍惚间走进了一个高大而辉煌的府邸,楼檐下挂着晃晃悠悠、明明灭灭的 灯笼。殿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帷幕在飞。他看见一群蝙蝠,全都倒挂着,在他走近 的时候,那些蝙蝠,噗噗地乱飞,盘旋着,在紧闭着的门窗上乱撞。他心里发怵, 叫了一声"来人哪",回声吓了他一跳。

"公子光!"

谁在叫他?如何是从前的称呼?那么,他是又回到从前的府邸来了么?

果然,他听见了十分熟悉的笑声,从半空里传过来。那笑声让他毛骨悚然,汗 毛直竖。

是--胞兄王僚?

是的,是那个杀气腾腾的王僚,头上戴着王冠,正在姑苏台上食鱼。他走过去, 近了,却看见是夫概在吃鱼,头上戴着王冠。夫概的左右,是阿婧?是眉妃?是皿 妃?全是一身的槁素,白的裙裾,打着旋,来了,一群女人来架着他的两臂,拖着 他走,请他去吃鱼。他想说不,可是喉咙里如塞了湿漉漉的蚕丝,说不出话。他拼 死挣扎,忽然从那姑苏台上跌了下来,忽忽悠悠地,跌在半空里,脚也找不到地, 手也抓挠不到任何东西。在半空,他看见姑苏台下面,是五个血窟窿,仔细看去, 原来是他在雍大战之前诛杀的五个将军,五个没有头颅,脖腔子冒着血泡和热气的 将军,举戈来砍他的脚,还恶狠狠地叫着:"大王!"

吴王"啊"地大叫一声。

他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又一张晃动着的黄脸和白脸,每张脸上都有一个血窟窿。那些血窟 窿发出的是焦急的声音:"大王!""大王!""你醒醒啊大王!"

他感到了暴雨的寒气逼人,听到了如刀枪搏击的雨打"帐篷"的声音。他看见 了他的臣下,伯、伍子胥急坏了的样子,也看见了跪在他的身边,最痛苦,最痛心, 最绝望的,涕泪交加的太子夫差,在捶胸顿足地哭嚎:"父王你不能扔下夫差而去 呀父王!"

阖闾那迷迷登登的心里,忽然开了一条窄缝儿,忽然明白了。

他回忆着刚才的噩梦。他想到他刚才是游荡在鬼魂之间了,梦里见到的那些人, 久违了的王僚,夫概,眉皿二妃,五位将军都已经是死人了。他想他之所以没 有跟那些死人而去,全是因为等着夫差回到身边来,等着再见夫差一面。

他也明白了,夫差之所以迟迟不回马保驾,定然是盼着他速死。他懂得他的这 个儿子的又狠又辣又狂傲的心肠,他懂得,知子莫若父。

这个逆子!

毫无疑问,夫差嚎啕的样子,是感天动地的,是呕心沥血的,是悲怆欲绝的, 是淋漓尽致地倾吐了对父王之爱的,甚至是情愿毅然地替父王去死的样子。他顶着 暴雨,赶到"帐篷"里,噗嗵跪倒之后,就一直悲痛。闹得伯反而来劝夫差了: "太子殿下,大王已经醒了,殿下可要为国珍摄啊!你可不能没了主张!"

可是,吴王阖闾不知道,夫差他能继承吴国的基业么?他能会合诸侯一匡天下 么?他能够与老臣孙武、伍子胥同舟共济么?能么?

吴王阖闾闭上了眼睛。一闭眼睛,他就觉得身体轻飘飘地在向一个隧洞里游走, 前面,有一豆灯火,桔红的,在导引他,诱惑他,不叫他停止穿越这隧洞。

他心里还有很多事情放不下,他赶紧吃力地睁开眼睛。

孙武!

孙武刚刚从域外回到姑苏,听说大王阖闾已兵发李,心里惊呼"不好",赶忙 上马向李狂奔,可还是来晚了。

吴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到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的孙武,就想抬起身来,嘴干 张着想说什么。孙武忙过去,扶阖闾躺下:"大王!孙武来迟了!"

阖闾苦着脸,摇摇头。

他已经不可能再抒发感慨了,自己后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当初听从了孙 武的大谋略,还会饮血李,饮恨沙场么?倘若军中有孙武在,还会溃不成军,一败 涂地么?人之将死,不仅是会善心大作,同时也要重新审视一番与他命运攸关的人 和事的。吴王阖闾早就知道,他的强悍野性的儿子夫差,因为孙武涉嫌夫概谋反, 险些开了杀戒,夫差是不会不心存芥蒂的。有他在,尚可把握夫差,夫差为王,后 事便难以预料了。

不,他不想死。他不能死,至少是现在。

他失血的嘴唇翕动着,要说话。

夫差把耳朵贴近阖闾,问道:"父王有什么话要说?"

"你,我要你永世宽赦赦免孙将军啊!"

夫差:"儿臣记下了。"

孙武:"大王不必为孙武操心,大王多多保重!"

阖闾又伸出那只实难举起的手,抖抖索索地去抓夫差身上佩带的天下独一无二 的属镂之剑。

夫差:"父王你要干什么?"

阖闾伸出另一只手,似在招呼伍子胥。

嘴里却是有气无声了。

夫差:"父王,是要把属镂之剑,赐给伍相国么?"

阖闾点了点头。

夫差把佩剑取下,双手递给伍子胥。

伍子胥泪如雨下:"大王放心,子胥一定把一腔热血泼给吴国霸业!大王放心 啊!"

阖闾一手拉着夫差的手,一手攥住伍子胥的手,看样子是想把两人的手拉在一 处,可惜他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了。他闭上眼睛,大张了口地喘气,忽然,大叫了一 声:

"夫差,勾践杀你父王之仇,你会忘吗?"

夫差跪倒在地:"儿臣须臾不忘!"

再看吴王阖闾,已经气绝身亡。

老天发了疯,雨还是哗哗地下个不停。守在"帐篷"外面,淋在雨中的吴军将 士,一直在注意地谛听着"帐"中的消息。当听到夫差失声地喊叫"父王"!"帐" 中一片混乱的时候,雨中的将士也一片唏嘘,面面相觑,六神无主了。伍子胥又痛 苦又激愤,攥着"属镂"之剑,走出"帐篷",面对雨中的军卒道:

"大王他"

伍子胥泣不成声。

吴军将士呼地一下子全部跪倒在泥水之中。

伍子胥:"勾践小儿弑我君王,杀我徒卒,吴越不共戴天!今日伍子胥以先王 所赐属镂之剑为证,辅佐新王,重新集结三军,誓为先王报仇!打到会稽去!三军 列队!"

军卒们从泥水里站起来,群情激愤。

孙武忙来拦阻:"慢!伍相国,且请从长计议!我军已经败溃,这是不可回避 的。三军重新集结,颇费时日。仓促出战,司马中士不熟悉伍长,伍长不熟悉徒卒, 如何协同作战?即便攻入越国境内,劳师袭远,后勤粮草也要重新筹划。再说,国 君新丧,民心急需安抚,将军切切不可因为愠怒而贸然出战哪!依我之计,第一, 严格封锁先王逝世的消息,不许走漏风声,我等护送先王回姑苏城去,再行国殇; 其二,虚让李十里,分兵固守边城。如此这般,以实为虚,以虚为实,虚虚实实, 勾践才不敢妄动。

夫差拭泪道:"传我的命令,一切就依孙将军之计行事,立即班师回朝。"

次日清晨,天终于放晴了。

在雨中枕戈待旦的吴军,重整了旌旗。伍子胥率领士卒,把阵亡的将士尸体抬 到一处,伍子胥亲自为死掉的将士擦干脸上的血迹,一一亲手葬埋,泪洒李,之后, 大队人马从李战场退出。

这是数万哀兵的大撤退!战马掩了铃,不发出声音,马嘴里也衔着枚,不让嘶 鸣。破损的、染着血迹的旌旗,低垂着,不再猎猎飞扬。一路上不再用战鼓指挥行 止,需要传达命令的时候,便是徒卒们口对着耳朵,耳对着口,用嘶哑的声音互相 传递。伍子胥、伯和徒卒们一起,肩扛着临时制成的"床",抬着曾经是叱咤风云 的一代枭雄阖闾。阖闾的身上盖着一面吴国的军旗,看上去,那张整过容的脸,蜡 黄的,却依旧栩栩如生,大睁着两只干涩的眼睛,望着苍天。

全军默默地在泥水里行走。

勾践得到吴军撤退的消息,从来未想到吴王阖闾会因丢了一个大趾已暴死沙场, 反而深信吴王阖闾仍在军中,勾践便没有穷追,之后,得到吴国边城又增添了兵力 的情报,更不敢贸然反攻,再加上他的父王允常尸骨未寒,还要举行国丧,葬殓先 王,也就退兵了。等到他回到都城之后,得知阖闾死在李的消息,实在是后悔莫及。 不过,勾践毕竟年轻气盛,转念一想,到底老谋深算的阖闾死在他的手上,吴国再 也没什么好惧怕的了,又不免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32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32章


早晨起来,天色微明,夫差盥洗披衣,刚刚在宫殿庭院一露面,就有一个立在 那里的黑衣人高声问道:"夫差!勾践的杀父之仇,你敢忘吗?"

夫差立刻恭谨而认真地拱手,咬牙切齿地回答:"须臾不敢忘。"

朝朝如此,或者说是时时刻刻都是如此这般的提示和回答着。夫差自李率领败 军回到姑苏,就固定了两个黑衣人轮番立在庭院,"钉"在那里,无论何时,只要 看见夫差出入庭院,就直呼其名,问他是否忘记了勾践的杀父之仇。这并不是一种 单纯的形式,也绝不是做给朝中大夫将军们看的,这其实是夫差的内心独白,内心 愤怒和内在的驱动力。这样一种方式,同样对于吴国国中的男女老幼都是一种昭示, 国仇家恨,谁也不许忘却,谁也不敢忘却。不管过了多少时日,夫差都要让吴越之 间的仇恨生根,发芽,长叶。他要把全国,全军,全民都卷到复仇灭越的战争中来, 剿灭了在南边和吴国比肩而立的越国之后,才可以北上伐齐,伐晋,称雄天下。基 于这样一个近期目标和远大狂想,他回到姑苏,登上君王的宝座。最要紧的就是两 件事,第一是国殇,令上万民众去修筑豪华的阖闾陵寝,准备把他的父王最后送到 墓地;第二便是为了复仇与争霸,重新组织属于他的力量。尽管夫差生性蛮悍,狂 野,暴戾,骄矜,尽管夫差容易为偏见和谗言所左右,他也绝不会王袍加身就无端 诛杀老臣。这倒不是他在乎大夫将军们怎么看,怎么说,究其根苗,他身为君王, 变换了位置,他就必须用另一种眼光和胸怀去审视身边的重臣,哪些能用,哪些该 用,哪些不想用也得用,哪些慢慢瞧着用,哪些要戴上笼头用,哪些用的是脑筋, 哪些用的是四肢,如果一旦只需要脑壳,他当然也不会手软,取了便是。其实,对 于只图官职的人来说,非血缘关系也会有此"遗传",更何况夫差从娘胎里便开始 了胎教?他让伍子胥继续为吴国之相,辅佐他处理军政事务;分封伯为上大夫,兼 做行人,职掌宫廷内务和外交事宜;让华登统领吴国全部水师,加紧舟师训练。举 凡大小官员,夫差全部重新认定,不厌其详,不厌其烦。职掌军队的每"两"二十 五人的司马中士的任命,他要过目;统领四"两"共一百军卒的行官上士,他要大 致听一听这人的籍贯,家族史和战争经历。

至于孙武,夫差要亲自过府去拜望。身为君王,叫他如此屈尊,依他的秉性, 这是一件很为难他的事情。

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的父王阖闾常常微服到孙武府上去,去就去,走就走,不那么兴师动众的。 夫差可不一样,城中短短的路程,他却是车服骑驾,侍男宫女,浩浩荡荡,招摇过 市,令整个姑苏都为之轰动:新王夫差亲自去看望将军孙武。

离孙武府前十丈远,侍从便开始传递夫差的威仪和行踪了。"大王驾到--" 一声连着一声,一直震荡到孙武府中的内堂。

孙武忙出门,以君臣大礼跪接。

夫差下了车,说:"爱卿请起",边说边把两手老远地一张,绝不像他父王那 样亲自去搀扶。他的"亲切"永远是有节制的。

君臣到府中坐下。

夫差坐在那里,两臂乍开扶膝,老大的一片,笑眯眯地望着先王命他终生赦免 的将军,等孙武说话。

孙武:"孙武不知何事敢劳大王驾临,实在是诚惶诚恐。"

"哈哈,将军是先王重臣,寡人自然应当到府中看望。将军的功德,寡人心里 是有数的。"

这便暗示夫差不介意什么"涉嫌"不"涉嫌"的了。

孙武:"谢谢大王看重臣下。"

夫差:"寡人继承父王基业,本应设宴款待朝中重臣,也好把李一役大夫和将 军们的晦气洗扫干净。怎奈父王不幸驾鹤而去,如今正是国丧,服丧期间不能不免 去饮宴歌舞,将军是知道的。"

孙武:"当然。先王在位期间,从来高看孙武,宫中彻夜谈国策,军帐里促膝 问对,常常是行同车,居同床,食同席。先王乃是最知道孙武的了。如今先王逝去 了,我悲伤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什么样的宴席也没有味道的。"

夫差:"所以寡人便带了些新鲜果品,与将军共享。来呀,呈上来。"

夫差一声令下,八位穿着白色裙裾,略施粉黛的宫女捧着果盘呈上,分别侍候 在夫差和孙武身旁。

夫差道:"虽只是些果品,也是吴国罕有之物,多是南边蛮荆之邦、越国所产, 是越王允常活着献的贡品,寡人叫人从冰室中拿来的。寡人从今只食越国果品,将 军定然知道其中用意。"

"臣下知道。"

"说说看。"

"大王怕是要把越国全都吃下去吧?"

"唔,差不多。"

"仅仅一个越国,大王还不一定会觉得果腹。"

"那么--"

"然后便是齐国靠海蓬莱仙山产的苹果和梨子,再往下,又该去摘晋国树上的 弥桃和栗子了。这是大王日后的三番锣鼓,未知猜中了没有。"

夫差哈哈大笑,连叫"请爱卿先尝尝越国的枇杷和甜橙。爱卿定然还记得,当 初在你拜将的宴会之上,父王便用桔子来说国家大事,那时候,寡人还是青春年少 哇,哈哈"

孙武咬了一口枇杷,又吐出来。

夫差:"爱卿怎么了?"

孙武:"果子还投熟透便摘,涩而且酸,别说咽不下去,只怕牙也酸倒了,还 要腹泻,伤了元气。"

夫差沉了脸。

他知道孙武不是说果子,而是在说他的国策。

夫差忽然向侍从喝道:"什么人挑选的果子?"

立即,八名宫女全部跪倒在夫差脚下,瑟瑟发抖:"小女子罪该万死""大王 饶恕"

夫差冷笑:"尔等竟敢用些酸涩的东西来敷衍寡人,叫寡人在孙将军面前有何 颜面?推出去,斩了!"

孙武忙拦住,起身施礼道:"大王息怒,是我胃口不好,是我"

夫差"唔"了一声,挥了一下衣袖。

八个宫女赶紧退出。

夫差说:"寡人的胃口倒是好得很,什么样的果子都吃得下。"

孙武:"臣下怎敢比大王?"

夫差又道:"请将军随便拣几样尝尝。"说着,他大口地嚼着枇杷说话:"真 是不知道将军的口味,是喜欢甜呢,还是酸?"

孙武:"万物都有度。过分的甜,与过度的酸,都于脾胃无益。我还是喜欢罗 浮山下自家的菜瓜。"

夫差诧异地看看孙武。

孙武神态平和。

夫差说:"既然如此,寡人可以分封爱卿食采吴兴郡和罗浮山。孙将军,你十 年戎马不容易,你辅佐父王创下吴国基业,现在又要你为我操劳,我心里实在不安。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父王的血不可白流,国仇家仇不能不报,越国不可不灭,中 原霸业不能不图。我初登大宝,第一件事便是就教于父王的重臣,特别来拜望将军。 将军,将军!你我君臣携手戮力,何愁不能灭越,伐齐,破晋?天降大任于将军啊, 你我君臣一起告慰父王在天之灵吧。夫差思量再三,父王临终嘱我终生赦免将军, 将军功高盖世,哪里只是什么赦免不赦免的?夫差阅世未深,还要依靠将军呐!"

夫差的话滔滔如泻,说得很激动。

孙武听着,神态宁静。

这是很让夫差恼火的,可是他知道不能发火,至少是眼下不能。

夫差:"孙将军,我要为你重修府邸,并在罗浮山为你筑建别业,我要你来做 职掌吴国水师陆军的最高官职大司马,将军意下如何?"

孙武淡淡一笑:"谢谢大王了,孙武只要罗浮山下一块菜田。"

"你?!"

"只要罗浮山下一块菜田,此生足矣!"

"你要舍弃寡人而去?"

"孙武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你是不是对寡人心存芥蒂,耿耿于怀?"

"大王的封赏,足以令孙武感激不尽。"

"你到底想要什么?"

"隐于田园,放浪山林。"

"你难道就没有想到,"夫差的声音忽然平缓下来,还笑了笑,"寡人如果不 准你去隐逸什么田园,你就走不出这府邸半步么?"

"我自可在府中静养,可这又于大王何益?"

"倘若寡人治你违抗君命之罪又如何?"

"孙武进不求名,退不避罪。"

沉默,僵持片刻。

夫差叹了一口气。他的失望和失落感是真实的。

"将军你,你真是不愿意与寡人共谋伐越,报勾践一戈之仇么?"

"请大王鉴谅。孙武看遍了天下战场,惊叹于诸侯之间的频繁征战,为了一块 玉,为了一匹马,便兴师问罪,大开杀戒,真是伤心惨目。孙武无力回天,徒唤奈 何,实在是再也不愿意见到征伐、杀戮了。"

夫差"呵呵"冷笑:"那么请问,将军的《孙子兵法》十三篇又做何解?"

"十三篇的精髓乃是--"

夫差:"不必说了,寡人知道将军的兵法是简上谈兵。"

"大王可以听听孙武兵法中所说的不战而胜与慎战的道理么?"

夫差不耐烦了。

"将军可以解甲归田了。"

说着,夫差便向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道:"将军原来是个喜欢梦 想的人,如今天下诸侯,孰能不战?孰能止战?孰能罢战?将军可以回罗浮山过些 日子,暂居田园。寡人不定何日还要召将军来,听将军高见的。去吧,寡人为你在 罗浮山修建别业。倘若将军到别国去--助他人威风,那可要请你恕寡人无情了, 起驾回宫!"

夫差怒冲冲走了。

他十分扫兴,而且愤怒。他对孙武归隐的理解是:孙武对他心怀仇恨,不肯合 作;他对孙武最担忧的是逃奔他国,投靠敌邦;他对孙武实行的策略是软禁,这当 然是最佳方案。他这时初为国君,不能随便将孙武投入大牢,也不可将孙武的项上 人头取下来,虽然他很想这么做。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将是令先王老臣兔死狐悲, 人人自危,众叛亲离,同时也无法谢天下百姓。他的根基还不牢,他登上王位才几 日,犹如陶坯,还没有风干,更不曾经过烈火煅烧。他要通达罗浮山外的南北西东 城关哨卡和周边城镇,不准将军孙武出行,划地为牢。让孙武在山中老死吧,老死! 他咬牙切齿地想。

他回到卫宫。

他走过庭院,走得很快。

庭院里,黑衣人见到夫差,立即恪尽职守地问道:

"夫差,勾践的杀父之仇,你敢忘吗?"

"我--不--敢--忘!"

夫差扯直了嗓子,拼命地吼叫。

宫中的人,全吓坏了。

漪罗不知新王夫差与孙武谈些什么,特别担心会有不测,一直在帷幕后面提心 吊胆地偷听。

夫差一走,漪罗就踮着脚尖,悄悄地来到了孙武身后。

漪罗欣喜地从后面用柔软的两臂,抱住了孙武。

孙武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漪罗:"将军,我们要回罗浮山了,真是要回罗浮山了!"

""

漪罗把她的脸紧紧地贴着孙武的背,感觉着只有她才可能感觉到的温暖,踏实, 强大,可靠和幸福。她的心已经飞到她所喜欢的,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罗浮山中去 了。她喃喃地说:"将军你知道《诗经》上的那首诗么?'采采苤苜,薄言采之- -'说的是在那花草明媚的原野上,去采车前子啊,手提着衣襟儿,再把衣襟儿掖 在腰带上,成把地采呀,采呀,拾呀到了罗浮山,我要你陪我去采车前子,啊 不,我叫你看着漪罗采车前子"

漪罗的喜出望外和孙武的沉重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孙武尽量不伤害漪罗, 只默默地把那两只围在他腰上的手移开。

漪罗:"怎么?将军,您不高兴么?"'

孙武长叹一声,两眼茫然。

老军常佝偻着腰,踢踢踏踏地来了,老人眼已昏花,行动迟滞,口齿不清: "唔将军要回唔山哪,那些乌龟王八留下了。夫差也成精了,哼!他的人,还胡诌 少夫人是奸细,这些骡子养的王八儿子!将军你不能走。我阿常知道吴国能领兵打 仗的,一个是将军,一个是伍子胥!我在打仗的时候丢了两个儿子啊。我儿子不怕 死。将军你要回山哪。我阿常是身经了几回生死的了。将军你不能走。吴国能领兵 打仗的"

孙武皱了眉:"行了行了,阿常你不要再说了!"

"将军你不能解甲归田哪!"

"好了!"

漪罗忙搀老军常出去:"阿常老爹,你不是要洗澡么,水烧好了。"

离开战场八个春秋了,老军常还是觉得自己洗不干净。

漪罗返回身来:"将军你不愿意回罗浮山吗?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说出来, 漪罗也好分忧。"

孙武苦笑着道:"《诗经》也有两句诗,说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 者,谓我何求!"

帛女来了,站在门口:"将军肯听我几句话么?帛女随将军自齐国到吴国,从 罗浮山到姑苏,从无怨言。将军如果现在说到天涯海角去,我自会拔腿便走的。今 日将军说要回到罗浮山去,帛女可是喜出望外了。有什么比淡泊和宁静的日子更好 的呢?住在罗浮山中,就像人们说的小国寡民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 俗。没有什么期待,自会达到逍遥的境界。将军回到罗浮山一切都顺其自然,有功 却不居功,正因为不居功,才是最有功的人哪!不知帛女说的对不对?"

孙武听了帛女这话,感慨万千:"夫人这样说,孙武日后岂不像那不知四季的 朝菌,朝生暮死一样吗?岂不像那不知春秋的寒蝉,春生夏死,夏生春死一样吗? 孙武活着不是和死掉了一样吗?"

帛女:"那么,将军还是要去征战和杀戮吗?"

漪罗:"将军在罗浮山中可以静下心来著述兵法的啊!"

"好了好了,谁也不要再说了!你们叫我安静一会儿吧!"

他的心里烦躁得很,矛盾得很,沉重得很。他已经决定解甲归田,归隐罗浮山 了,可是,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是痛苦的抉择。当初,他怀着一腔热血献给 吴王阖闾兵法十三篇;他带着一泻千里的锐气在姑苏台上演试兵法,杀了二妃;他 背负着实践兵法、振兴吴国的大任率师出征,破楚入郢,现在,他正是精力旺盛的 年华,却要解甲归田,离开军中了。这是一件万不得已的事情。经过反复思虑,经 过回眸往昔与预测未来,他清醒而睿智地看到,随着阖闾时代的结束,夫差登上王 位,他所倡导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也罢;"全争","安国全军"谋略也罢; "慎战","修道保法"也罢,都将难以实现。阖闾算是能听得进忠言谏议的,可 那也大多是在初登王位的时候,不敢嚣张。夫差可是大不同了,他从小蛮野,狂妄, 刚愎自用。夫差已经明确地说他是活在"梦想"之境。夫差王袍加身,就已经确定 的伐越伐齐伐晋三部曲,意味着夫差的专断和穷兵黩武的时代的开始。夫差重用他, 挽留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他征战,征战,还是征战!他已厌倦了战争,再也 不愿看到流血和拼杀了,无可奈何,他只有拂袖而去,以拒绝战争的方式抗议无端 生起的战争和只为满足君王野心、嗜好的战争,也抗议对于他十三篇兵法的曲解和 肢解。

他是成功的呢?还是失败的?

他的心里一片惆怅。

夜里,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三更时分,他悄悄披衣起来,走出府邸。

又到姑苏台来了,这和他的命运紧密联在一起的地方,这让他开始将军生涯的 地方;这融铸着他的梦想的地方;这让他激情满怀又让他伤心透顶的地方,在即将 离去的时候,怎么会如此牵动着他的魂魄和思绪?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在姑苏台印 证什么?寻找什么?又失落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无言的告别么?

他默默地在姑苏台上踱步,似乎是在丈量姑苏台的长短。他站住了,月光把他 与姑苏台融在了一起。哦,天上,是在风晕里蜷曲着的半个月亮,明天有风啊,他 想。眯上眼睛向远处望去,太湖揉碎了半个月亮,吞吐着那些白色的光斑。再远些 呢,迷迷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山川,阡陌,湖岸,村落,全都迷失了。

天上有孤雁在叫,可是不知雁影何在。

午夜,很凉

有人咳嗽了一声,谁?是伍子胥。这人没有靠近,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与孙 武在夜色里的姑苏台上面面相觑。

"真要走了么?"伍子胥的声音打不起精神。

"是啊,真要走了。"孙武的声音也低沉。

"不可以再斟酌了么?"

"休要再说什么了。"

"可是,孙将军为什么当初在这个台子上受难之后不走?"

"唔,那不是避罪逃跑么?"

"既然要走,当初何必来,何必要登台拜将?"

"既然人终归要死,为何要生?何必让母亲受难?"

"我知道你厌倦了战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要作《孙子兵法》?"

"没有《孙子兵法》,世人如何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

"孰能号令天下诸侯就此放下斧钺,孰能约束各国君侯永不征战?"

"所以孙武要隐去了。"

"将军是回到罗浮山呢,还是回到你自己构筑的梦境之中去呢?"

"有梦者活着,无梦者死掉了。"

"如此说来,你做你的梦去就是。伍子胥不进家门,不亲妻子,日夜操练徒卒, 只求不愧先王,是一定要为先王报勾践一戈之仇的了。为了剿灭越国,伍子胥食无 味,夜难眠,哪里还有什么梦?可是伍子胥活着,活在沙场上!"

"伍相国可以听孙武几句话么?"

""

"孙武听说,战马睡觉的时候三足站立,随时可以奔跑;蝙蝠睡觉的时候两爪 吊挂,张开两翼,随时可以飞遁;鳏鱼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刺猬睡觉的时候, 乍撒起浑身锋利的尖刺。伍相国,新王比不得先王,宦海多有风浪,还要多多保重。"

"伍子胥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那么,就此拜别了多年来,孙武有幸得到伍相国的举荐和鼎力相助,今 日一别,分道扬镳,不知何日再见?请受孙武一拜,孙武要叫你一声兄长!"

"伍子胥不是你的兄长!"

伍子胥回身便走,头也不回。

姑苏台上只剩了孙武一个人。他呆呆地站在苍凉的台子上,一直到天色泛青。

先王阖闾的葬礼,整个姑苏城从早到晚劳烦了一天。阖闾的陵寝在姑苏城的阊 门外边,送葬的队伍绕城一周,前队到了阊门,后队还没出王廷。槁素的丧服充斥 里巷,一片白花花的。不算君王"五服"之内的亲属,仅牵引柩车"执绋"的,就 是五百人,每一条"绋",都用整匹白布搓成,仅"绋"就用了五百匹布,整个葬 礼,谁也说不清用了几千几万匹布。丧车大得惊人,四个车轮都状如整木,长长的 轴穿透死心儿的木轱辘。丧车紧迫地面而行。丧车又叫"蜃车","蜃"是大蛤蟆 的意思,那车可真有些像老大的蛤蟆爬行。棺椁也非同一般,三重棺,每重椁上的 装饰豪华之极,难尽其详,一层素锦的棺罩叫做褚,一层竹编叫做池,还有一层黄 绢叫做帷荒,三层加在一起叫做"柳",所以柩车又称之为柳车。阖闾的灵柩四面 还围着丛木,丛木在棺椁的上方合拢,近看像屋顶,远看可就像一座小山了。丧车 后面有遣车,就是馈赠和祭奠的意思,把祭奠阖闾的猪,羊,果品什么的,装在遣 车上,送到墓地去。装得满满当当的遣车一共是七辆,轰轰隆隆辗压着姑苏城。阖 闾的遗体已经有味儿了,所以,那柩车,遣车,全都嗡嗡嘤嘤跟着成群的苍蝇,挥 之不去,拂之又来。夫差在仪仗队之后徒步行走,手执招魂幡,哭得满脸都是些黑 气。他后边的将军大夫个个哭丧着脸,按资排队,踽踽而行。再往后,数不清是多 少人,都捧着即将随葬的明器。明器又叫做盟器,是些个布帛,珠宝,玉器,陶器, 铜器,还有戈戟盾牌之类,保证阖闾在另一个世界亦可以足食丰衣,也可以征伐作 战。看上去触目惊心的,则是丧葬大军中的活人抱着的俑,那陶俑亦称为"像人", 果然如真人一样眉眼欲动,栩栩如生,有男有女,一共有一百七十七位,等于阖闾 从阳世一次带走了一百七十七个侍从,照顾他老人家饮食起居。不由不让观者感叹 :活着多大威风,到阴冷的那边也有多大威风,活着的时候没享完的福,是可以带 到遥远的阴世去享的,到底是君王之家!

葬礼队伍中最精彩的场景,是十六只仙鹤踏着悠闲儒雅的步伐,骄傲地鼓动双 翅,引吭高歌,翩翩起舞。它们全然不管死者的死相如何可悲可叹可怜,也不管死 者如何尊为一国君王,更不管丧父的新王怎样哭丧,不管此时此刻全吴国的人都会 因一点点欢颜而丢了脑袋。它们破例被允许跳着欢快的舞,它们的头上戴着鲜红的 "冠"。城中不得不身着白衣孝服的民众,纷纷涌到鹤舞的这一段落,兴趣盎然地 观看,捂着嘴谁也不敢笑,眼睛里却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惊喜,挤着,攒动着,跟着 跑。那些鹤们,越是有人观看,越是精神抖擞,舞姿越发地动人了。

十六只仙鹤的后面,还有一只梅花鹿,一副惊恐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得 知了什么,它那纯真无邪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走走就停了,身上挨了皮鞭,就又往 前走。

这一支活人,死人,假人,还有鹤和鹿混杂的队伍,从大早起祭奠开始,直到 全部到达墓地,已经是太阳西斜了。大队人马与其说是送葬,不如说是一回富豪的 展览,威风的展示。这样一番展游之后,果真让人茅塞顿开:原来,不论活人做出 怎样的悲伤痛苦状,看来,死亡对于死者没什么不好的,说不定,把福带到另一个 世界,重新开头儿,可是更懂得怎么享福了。原来,死亡,也就和出远门儿差不多。

墓地上,除送葬的,参观的,还有两千徒卒荷戟参加哀痛,人山人海。

盛大的下葬典礼。

繁琐冗长的礼节礼仪。

送葬队伍当中第一个去死的,是那头梅花鹿,它被赶入墓道,捺到墓穴前方的 墓坑里,盖上了顶。凭那鹿怎样噗嗵也没用了,它与另一边的怪里怪气的青铜镇墓 兽,遥遥相对。之后是陶俑们和明器落入墓坑,俑们无悲无哀,无牵无挂,都是不 计生死的。高潮自然是吴王阖闾被放进墓穴的时候,整个送葬大军一齐大放悲声, 十六只鹤也惊得唳叫不止。夫差跪在墓穴前边捶胸顿足,嚎啕得要死要活,围观的 人等也都骚动起来。闹得安放灵柩的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棺椁陈于墓穴正室, 又撒好了给蚂蚁们吃的煎熟的谷物,盖好了墓穴顶盖。

夫差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参加葬礼的朝臣,百姓和徒卒。

那张扭曲着抽搐着的虚浮囊肿的脸,看上去很吓人。

眼睛,红得好像要淌血。

葬礼还没完,他要做什么?

伍子胥:"大王,你这是做什么"

伯悄声:"恭请大王节哀啊"

夫差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两千徒卒前面走去。

朝臣赶紧向两边分开,让了路。

谁也不知道吴国的新君打什么主意,墓地上鸦雀无声。

夫差在徒卒面前站住了。

他的红眼睛,扫视着一张张年轻的徒卒的脸,仰看那猎猎翻卷的旌旗。

他嘶哑地号叫道:

"今日葬了先王。先王入土为安了么?不,不,不--先王一生披着甲胄, 南北征战,创下吴国基业,不料被竖子勾践所害,饮血李,先王闭不上眼睛呵!如 今父仇未报,寡人有何脸面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寡人之家仇,便是国仇,便是吴国 子子孙孙之仇,不报此仇,天公会降怒于吴国的啊!夫差在此向天盟誓:生,则与 竖子勾践血战,剿灭越国;死,则随先王而去,无怨;无愧,无悔!寡人今日在此 问尔等一句,敢不敢战?"

两千徒卒一个声音:"敢!"

"敢不敢死?"

"敢--"

疯狂的夫差提高了声音,嘶叫着又问了一遍:"敢不敢?回答先王,回答寡人, 回答皇天厚土!"

这回是山摇地动一般的一个"敢"字了。

夫差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上前几步,来到前排徒卒面前,指点着:"你,你, 还有你,你们,站将出来。"他点到的徒卒有的激昂,有的诧异,有的胆怯,也有 的不知为何受宠,可是这些唇上长着茸毛的年轻士卒,没有人敢违抗君王亲自下的 命令,纷纷出列,站成一排,一共是三十六人。

忽然向他们一拱手:"军中从无戏言,既然你们回答了寡人,敢战,也敢死, 敢随先王而去,尔等现在便随先王而去,给寡人看看,也给天下人看看,吴国之军 举世无双!你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寡人自会抚恤。去吧,去,以死明志!"

墓地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三十六个年轻的士卒,则简直如同做梦一样,没想 到活得好好儿的,顷刻间死到临头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只听清楚,只弄明白 了一点:新登王位的君王,是叫他们去死,去陪伴僵尸,去做僵尸。这一切怎么来, 怎么去的呢?大王夫差是如何把这一次葬礼变成了誓师--不,誓死的仪式?夫差 的确是让复仇和征战的欲望弄得昏了头,疯了么?如果?来日那勾践不死,夫差会 气死的吧?谁知道呢?三十六个年轻士卒懵懂了一霎,立即明白了他们死的方法了 --墓穴顶上的盖板盖上了,坟墓的入口还没有封死。从入口处进去,便是长长的 墓道,大约那墓道,便是他们的归宿了。现在,黑沉沉的墓口边上,人们正在把十 六只鹤往坟墓里驱赶。被剪了翅膀的白鹤无处可逃,正在兜圈子,引颈做最后的歌 唱,鹤的叫声从来没有像这会儿这样凄厉,悲凉和绝望。十六只白鹤一起叫起来, 简直惊心动魄。活蹦乱跳的鹤还没有全部塞入坟墓,就轮到三十六个年轻士卒了。 他们的司马中士执戈喊了一声"走",就有人一下子瘫倒了,瘫倒的立即被拖起来, 随着"队伍"走向坟墓。确有勇往直前的,也确有泪流满面的,可是无论此刻是勇 敢,是懦弱,是悲伤,是留恋红尘,是惦念亲人,是默默祝祷,是仇恨满怀,都不 可能被允许停下走向坟墓的步履。他们,三十六个,一个又一个被黑沉沉的墓口吞 噬了。他们立即在黑暗中挤成一团,人与人,人与鹤,挤成一团。外面的人可以听 到里面发出模糊不清的混杂的人声和鹤叫,接着,墓穴的入口就被巨大的石板封住 了。也许,等不到用粘土把墓封死,蜷缩在墓道的三十六个年轻人的生命就结束了,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被阴世吞噬的滋味,窒息的痛苦和自己走向别人墓穴时的巨大 的悲恸。人的生命是十分脆弱的,坟墓里立即无声无息了。

夫差又红了眼对伍子胥道:"伍大人,寡人命你立即把孙武拿来。"

"大王,这又为何?"

"谁不与越国为仇,便是与寡人为仇!"

"大王,孙武昨夜已经走掉了。隐逸山林的孙武,不再是昨日之将军孙武了, 大王何必为此劳神?"

夫差咕嗵一声又跪回阖闾陵前,痛哭失声

孙武确实在先王阖闾出丧的头天夜里走了。

也可以说逃了。

他知道夜长梦多,也知道夫差对于他的隐逸不满,恐怕再生不测,便匆匆地带 上家小,离开了姑苏。他只带上了书简,琴,剑和一些旧衣裳,坛坛罐罐,青铜器 皿几乎全都丢下了。此一去罗浮山,他是决意过平平淡淡的清贫的日子了。

两辆马车夜半出发,一路在昏的夜里奔跑,天色微明,到了罗浮山前。一路上 孙武茫然地睁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不管离开姑苏多远,他的心上都没有那种解 脱了的感觉,只是闷闷不乐。一直等到车马到了罗浮山前,黑夜抽身而去,但见天 也宽了,地也阔了,树也绿了,雾也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紫云英,嫩黄的油菜花, 扑入眼帘,许多许多的鸟儿,叫着,闹着,无一不醒神养眼。这时候,三个孩子, 孙驰,孙星,孙明,大的十二岁,次子八岁,幼子六岁,全跳下了车,和漪罗一起 奔跑。那漪罗,竟然还像个天真的小女孩,打了赤脚,一只手拽着裙裾,一只手提 着鞋子,在田埂上摆着腰肢,一边同孩子们跑着,一边回头来招呼:"将军来呀, 你来呀!"忽而,漪罗看见一个牧童和一头老水牛,竟然骑上了牛背。漪罗搂着两 个孩子,后边一个大的,抱着漪罗的腰悠然地骑牛嬉耍。

孙武的心里稍许豁朗了一些。

帛女却流泪了,为什么?

驾车的田狄说了一句:"将军,咱们回家了啊!"

孙武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忙擦了泪,不让帛女看见。两军阵前,即使咫尺生死, 他没流过泪,姑苏台上,即使斧钺在头上悬着,他也没流泪;现在是怎么了?是喜? 是悲?是感叹从此轻松了?还是忽然更沉重了?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田狄说的对, 这才是家,现在是"回家了",这就是说,他,吴国的将军,在先王阖闾在位的十 九个年头里,在血与火里划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儿,而今又回到了原地。

你改变了初衷了么?

不惑之年,你就老了么?

那么,前面,果然是你的旧巢,你的归宿,抑或说是你的墓地么?

帛女说:"长卿,你看,怎地修起了围墙?"

孙武"啊"了一声。

遥遥望去,"旧巢"变了样子。从前那竹篱柴门不复存在,换成了石砌的高墙。 一道墙矗在山川阡陌之间,破坏了那种田园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当然,这一定是 大王夫差的"恩典"。说话间,车已到了高墙之下,孙武四下里看了看,到底是岁 月沧桑,大模样还是那个家,细看不一样了。当年那绿荷摇曳的池塘,已经是个生 满绿苔蒲草的死水潭了,水田里也不再生稻谷,只生着杂草,田埂也是轮廓不清了, 看来,整治起来,还要费些时日。走进院子,倒是发现旧巢修缮过了,而且烟囱还 举着乳白色的炊烟。院子里很干净的。菜畦还是菜畦,移种了些瓜菇幼苗。那口老 井旁边,正有一老者用桔槔打水浇菜。

是谁?

"颉乙!"

孙武喜出望外了。

颉乙放下桔槔:"老朽候将军多时了!"

孙武:"你怎知孙武将至?果然神算哪!"

"神不神,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颉乙愈发表现得玄妙。颉乙与孙武在 楚国旧战场游历时一别,八年过去了,颉乙除掉添了些许白发之外,神色却比当年 还好。

孙武:"先生别来无恙?"

颉乙:"一人浪迹天下,全家不饿,倒也没病没灾的,这才可以在八年之后来 同将军决一雌雄啊!"

孙武笑了:"好哇,你还惦记着那盘没下完的棋啊!"

说话间,漪罗,帛女和孩子们都跑到屋子里去了,少顷,漪罗又从屋内出来, 兴高采烈地喊道:"将军,你看谁来了!"

声音没落,从屋子里走出一个抱着琴的人。这人须发皆白,骨瘦如铁,满脸矜 持,见了孙武只笑不答话,空出手来在琴上一扫,"嗡"地一声,就算问候。

孙武又是一惊:"公孙尼子!"

公孙尼子又拂了一下琴,这回才哈哈大笑。

三个老朋友见了面,孙武心上的阴云这才飘然远去。公孙尼子说颉乙的神算这 回不神了,前两日便说是孙武要回家来,今日才到。颉乙说既然不出三日,神还是 神。孙武说,颉乙乃八年前的败将,今日前来复仇,恐怕败将毕竟是败将。说得颉 乙性起,抓了棋子便要立即决出高下。公孙尼子连劝颉乙心平气和,先尝一尝他煮 的黄粱米饭再做理论。

吃饭了。

一餐充满乡情的"盛宴"。

北方的黄粱米饭,本地的茄子辣椒莴苣。无论颉乙,公孙尼子,还是孙武的家 小,都吃得很香,唯独孙武吃不下去。

公孙尼子说:"长卿,难道还留恋那些富贵荣华么?都是身外之物。"

颉乙说:"公孙怎么这样说话?孙将军这叫做壮志未酬。"

帛女说:"让长卿随你们满天下走走,疏散疏散,百病皆无。"

孙武说:"只怕是软禁在此山中,夫差不会放我远走的。"

颉乙说:"罗浮山之大,什么样的鸟儿不可栖乐呢?鲲鹏扶摇而上八万里,斥 翱翔只在蒿草灌木之间,只要有所期待,都是不能逍遥自得的。唉,长卿不思茶饭, 颉乙的手段也只能治表,不能治里啊!可是,长卿的病还是要治的。漪罗,你且记 下了,一日三次,水煎服--龙胆泻肝汤。"

吃罢了饭,公孙尼子说"改日再来为长卿解郁",正要拉着颉乙告辞,田狄来 报,说:"伯大夫派的人到了,送了些绸缎玉器和银子来。"孙武冷笑一声说: "耳目跟得如此之快!告诉来人,孙武已经解甲归田,休要烦扰。"田狄问:"带 来的东西怎么办?"孙武说:"还用问吗?带回去就是。"正说着,伯派来的人已 经把东西抬进院子,管事儿的向孙武打了一躬:"伯大夫再三叮咛要小人来问安, 问还缺不缺什么物件,将军还是把礼物收下吧,不然,小人无法回去交差。"孙武 说:"田狄,把带来的东西隔墙扔将出去!"伯的人还要力争,颉乙走上前来,一 边把那人往外推,一边劝道:"好了,走吧,回去可对伯大夫说,孙武是个不识抬 举的山野村夫,不要再理会他!"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34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34章


孙武费尽心机终于见了吴王夫差,却毫无所获,在心里窝着火,这是其一;连 日来惦挂和思念他的漪罗和两个孩子,心里郁结了一块病,这是其二;还有归隐田 园之后,心情一直沉闷,这所有的气愤,恼怒,思念,焦灼,郁闷,无奈,再加上 夜里被风寒侵袭,内外交攻,合在一处,把这高大强壮的汉子打倒了。他从王宫出 来,踉踉跄跄还没回到小客栈,就摔倒了。田狄急得要死要活,把孙武背回客栈, 发现他这一病可不轻,胡言谵语,两眼紧闭,浑身发烧如炭火,粒米不进。田狄为 他多方寻医问药,都不见好转。孙武病到第十天头上,田狄又焦急地去打听城中里 巷哪里有妙手回春的郎中,一出小客栈的门,就遇上了颉乙。田狄惊叫一声"救命 恩人你可来了",噗嗵就跪倒了,说"先生快快来救将军吧,"泣不成声。颉乙忙 搀起田狄,道:"我已经找你们几天了,快带我去看长卿!"说着,来到客栈中那 间斗室。颉乙不由分说,便坐在孙武身边,观气,把脉,针灸,又嘱田狄去按方索 药。从早晨忙到中午,孙武的脸色才由干燥赤红,渐渐平和,身上,额头也见了汗。 孙武睁开了眼睛,见了颉乙,就要起来,颉乙忙按住了他,说:"长卿,你还虚弱 得很,休要逞强。"

孙武只好遵命躺下了,苦笑道:"先生!孙武何以至此啊!"

颉乙道:"孙武何以不会如此?"

孙武:"噢,我从来没想过会倒在这小客栈之中,爬不起来!"

颉乙:"说实实在在的话,颉乙也没料到将军会到这步田地。颉乙听老师扁鹊 教诲说,四方上下,六合之内,五谷,五音,五行,万物都可以分为五类,人呢, 也是五种类型。这五种人筋骨和气血的强弱盛衰各不相同。一是太阴型之人,表面 是谦谦君子,内心是好得恶失,喜怒不形于色,看风使舵,鼠窃狗偷,两张脸,轮 番运作,活得极累;二是少阴型之人,贪利忘义,专爱以伤害他人为乐,看到别人 的荣誉便嫉妒,看到别人受损就高兴,躁动不安,腿也忙,手也忙,嘴也忙,忙着 暗算伤人;三是太阳型之人,好说大话,意气用事,见了棺材不落泪,撞了南墙不 回头,过于自信,常常会做出反常的事叫人瞠目结舌,狂傲暴戾,目空一切;四是 少阳型之人,喜欢抛头露面,长于交际辞令,偶有所得,便洋洋自得,炫耀于公众 场合,作事又精细,又爱面子,忽扬忽抑,忽冷忽热。这四种人极易伤于七情,劳 损五脏的。唯有第五种,是谓阴阳和平之人哪!这种人,正如将军所言,进不求名, 退不避罪,心安而无所畏惧,善于临机决断,顺应天地阴阳万事万物发展的规律, 位尊而不骄傲,逆境而不气馁,举止从容不迫,行事条理分明,决胜于千里之外, 运筹在帷幄之中,这便是君子之风啊。"

"那么,依你之见,孙武当属于哪一种呢?"

"当然是阴阳和平之君子了。像将军这样,应该是阴阳之气协调,血脉和顺, 偶染小恙,也无碍的。"

"可我不是倒在这小小的客栈之中了吗?请问你这扁鹊的高足,又如何理论呢?"

"这便是说,将军虽是阴阳平和之人,平和之中也有不平和。草木尚且知春知 秋,人岂能没有七情?将军一是因为君王不能合作,意志受了大挫,这二么"

"但说不妨。"

"恐怕是惦着幼子。还有,哈哈,哈哈,你个孙武,恋着你的小妾!"

孙武从病榻上抬起身来,想要反驳,颉乙笑模笑样把他按住,说:"长卿你休 得欲盖弥彰,供认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颉乙知道了这些,才知道病因缘何而起,何 以风邪击倒了我们的将军,是实症,还是虚症?病在表,还是在里?也好调和阴阳, 辩证施治啊!你不叫颉乙说实话,可就不是君子之风了,可就是讳疾忌医了。"

"好,你说,你说。"

颉乙沉吟片刻,深有感触地说:"思虑再三,颉乙忽然彻悟--原来,将军虽 非真情种,有情亦是真将军哪!"

孙武深受感动。

不觉间,身上出了透汗,轻松了许多。

孙武:"儿女情长,惭愧得很哪。"

颉乙:"颉乙有一剂良药可医。"

孙武:"嗯?"

颉乙:"我的老师扁鹊还告诉我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人呢,头圆脚方, 亦是上下相应。天上是日月普照万方,人的头上生有日月一般的双眼视通万象。天 行风风雨雨,人有喜怒哀乐。天上雷公电母轰然叱咤,人有唇舌可诉衷肠。天有四 季,人生四肢。天地间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人有心肺脾肝肾五脏。天地间有区别声 音的六律,人有六腑。天有阴阳,人有夫妻。天有昼夜,人有起卧。再说大地,地 有高山,人有双肩。地有深谷,人有腋窝。地上生长蓬草,人生着无数毫毛。一年 十二个月,人之四肢共十二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人身是三百六十五个穴位。天 干在上,甲乙丙丁戊乙庚辛壬癸来计算十日,人的两只手共是十根手指。地支在下,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为十二辰,人身在下两足共是十个脚趾,身子加上阴茎 和睾丸是十二,女子十月怀胎,子宫胎儿加两足的十趾也是十二。自然,地上也有 四季不生草的,人当然也有终生不孕的,如此等等,人和天地原是相应的。"

"孙武如何与天地相应呢?"

"所以,颉乙一直想指点将军去见老子。"

"老子之道实在是号称众妙之门,玄之又玄。孙武十分敬重老子的学问。老子 说,有和无,相比拟而产生;难和易,相形之下才成立;长和短,相比较而体现; 高和下,相对立而显著这些都是罗列天地间之矛盾现状,叫人顺应自然的大智 之言。可是说到清静无为,孙武不仅是不敢苟同,而且也是做不到的了。清静无为, 哪里还有'全争于天下'的兵法呢?"

"我且问你,现在觉得怎样?"

"哦?扶我起来。田狄,拿些粥饭来!"

颉乙笑了。

当晚,颉乙和孙武谈得十分投机

吴国的战争气氛一天比一天更浓了。

伍子胥日复一日操练徒卒,累得骨瘦形销,老远看去,赤红色的脸上几乎只见 两个铃铛般的眼睛了。征伐越国的日子迫在眉睫,伍子胥当然不敢懈怠,而且,文 武兼备的伯和华登,也都为使军队更加精锐而呕心沥血,伯本是生得清秀的,如今 那张脸也不再像敷粉一般了,而像砂砾打磨过一样,棱角分明了。吴王夫差不时就 来到演兵场亲自演兵。

这一日凌晨,夫差又在准备亲自擂鼓演兵排阵,忽然看见两匹单骑跑来。一个 是佝偻在马上毫无精神的孙武,一个是孙武的家仆田狄,跑近前来,下了马,二人 便大礼参拜。

夫差问道:"孙将军,你不会是又来纠缠吧?"

孙武:"孙武不敢。"

"莫非你改变了主意,愿意随孤王出征?倘若是这样,你可留下;如果不是这 样,速速走开。"

孙武:"臣下再一次恳请大王恩准,让漪罗和孩子随孙武还家!"

夫差脸色十分难看。

在一刹那间,他的眼里甚至掠过了一丝杀机,左手也攥了攥身上佩带的剑柄, 又松了手,吼道:

"传寡人之命,演兵!"

鼓声大作。

夫差命战车向前奔驰。

一队奔跑着的徒卒,把孙武、田狄和吴王夫差隔开了。

孙武吃力地爬上马背,欲横着穿过步卒的队伍,再去见夫差。也许是因为孙武 情急无奈,他催马的这一行动完全是徒劳的,甚至是愚蠢的,胯下的马向前跑了两 步,面对那耸立如林,闪着寒光的戈戟,马打了半个回旋。孙武执拗地勒缰打马, 那马急了,咴咴嘶叫,倏地竖起了前蹄,犹如一座直立的悬崖峭壁,把大病未愈的 孙武重重地掀到了地上。

扑倒在尘灰中的孙武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田狄扑了过来,连声呼喊:"将军!孙将军!你醒醒啊不叫你来,你偏来, 这是要送命的啊!"

徒卒中许多认出孙武的,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

立即一辆战车飞驰到近前,战车上正是白发紫面的伍子胥。伍子胥立在战车上, 用戈挥动着,喝叫:"回到队伍中去!擅自离队者斩!擅自停留者斩!"

徒卒不敢停留,纷纷回队。

田狄面对着伍子胥的后脊梁磕头:

"伍大夫!孙将军是大病在身哪!孙将军昏过去了,他是命在旦夕了啊!伍大 夫你救救将军啊"

伍子胥头也没回,还在监督着三军演兵:"快,快跑!没听到擂鼓吗?"

"伍将军!伍相国!"田狄还在叫。

伍子胥终于回了一下头:"伍子胥爱莫能助!你还叫什么?速速送孙将军回家 治病!"

"伍相国,你难道不是孙将军的知心好友吗?你向大王进一句美言,放我们的 少夫人和孩子回家吧!"

"军务在身,哪顾得你们这些婆婆妈妈?"

"你,你见死不救吗?"

伍子胥咬牙切齿:"还嗦什么?误了军务,斩首示众!"说罢,又回转身躯, 指挥徒卒前进。

颉乙驾车来了。

田狄和颉乙把无声无息的孙武抬上了车,驱车返回客栈。

演兵场腾起的昏黄的尘幕中,伍子胥在战车上踮起脚,向孙武这边看了看,老 大的眼睛里,似乎有湿漉漉的东西转瞬即逝

世间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往往突如其来,叫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人一生 的命运中,那些企望已久的福,可能是越盼望越姗姗不至。大祸,却会来得叫人猝 不及防。祸与福,相伏相倚,相反相成,你祈的是福,说不定收获的却是祸;你熬 过了祸,也可能福星随后就来把你安抚。生与死,很多时候只有一步之遥,活着的 人,追求着,向往着,期待着,幻想着,算计着,不定哪天一步迈过了阴阳界,于 是连绝望也没有权利拥有了。活着的人,承受着风雨雷电,悲欢离合,用生命的韧 性同岁月比肩,却不一定知道生命其实是极其脆弱的东西,有时候生命的折断,只 是一瞬间的事情。人如帝王一般兴旺之时,便有宰羊的刀子悬在脖颈后边,这羊刃, 有几人能感觉到它,知道躲避它呢?人怎么知道自己做的哪件事情正是为自己掘墓 呢?况且,自己为自己"掘墓"的时候,并不表现为外在的形式,可能仅仅是一种 感伤,一怀愁绪,一腔思念,一片恋情。这些愁肠啊,思虑啊,恋情啊,对人的生 命来说,有时是种种美丽的销蚀,人就明知道五劳七伤会危及青春和生命,也不肯 放弃了。自然,智慧的隐者是有的,他们的思绪远远地离开了滚滚红尘,可是焉知 他们不在思谋着和构筑着实在之外的精神的海市蜃楼?焉知他们思维的空箩筐里不 曾突然落下些红尘的烦恼?人在理想和幻想铺就的旅途中跋涉,让痛苦和欢乐一个 又一个地接榫。精神和物质的遗产,留下了也罢,没有留下也罢,到最后,终归是 去了,于是,活着的人为之痛惜,痛苦,痛哭,可是死去的人是什么样的哀荣也不 知道的,如何的怜惜也感觉不到的,痛苦是活人专断的利益和雄辩的证明。

孙武跌下马来,回到客栈,就躺到了灵床之上。

次日,田狄和颉乙扶孙武灵柩出城,要把孙武送回罗浮山家中去。当年孙武立 着走进姑苏将军府,如今横着出了小客栈;当年孙武统率三军威风赫赫登上点将台, 如今只有颉乙和田狄陪伴着,冷冷清清默默出城。绝代将星的殒落,本来可能让吴 国天翻地覆的,应该有盛大的祭典和殡仪,可是由于吴王正在紧张地备战,将军之 死既非吉兆,也于士气不利,就是知道了也装不知道了。更何况孙武已经退隐,无 足轻重了,朝中便表示了沉默。田狄和颉乙,一个家奴,一个江湖郎中,无力掀起 轩然大波,也不愿意张扬,因此,孙武停灵在客栈一日,就仅有少数人知道。

帛女正站在门口,朝大路上张望,老远看到孙武的灵柩,受到了巨大震撼。

自孙武去后,帛女魂不守舍,茶饭不思,每天都在门口望着大路,盼望能看见 孙武,漪罗,孙星和孙明,看见一家四口回家,可总是失望。一家人只剩了她和幼 子,形影相吊,她产生了一种失祜的恐惧,夜里也常在梦里惊醒。不论怎么说,那 会儿她总有可盼望的,现在,不但漪罗和两个孩子没回来,她的丈夫,将军孙武, 比在外面不回来还要可悲,竟会死在了外面!老远看见带孝的田狄,颉乙和灵车, 她不敢相信灵车上躺着的就是孙武,木然地迎了上来,浑身发抖,不知该问什么, 等听到田狄说了声:"将军他没了"帛女立即天旋地转,两脚发软,晕了 过去。

闻讯围在周围的邻里和家仆,乱糟糟一片,一边呼唤着"夫人,夫人",一边 惊诧于这突然袭来的家破人亡的惨剧。颉乙忙道"救活人要紧,快把夫人抬到房里 去",人们七手八脚把帛女弄到房里。这时候孙府已经没有了主事儿的人了,颉乙 便指挥田狄和众人速去安置灵堂,任何人不得进入帛女房中,连惊惧得哭叫不止的 小孩子也叫抱走。然后,给帛女点穴治疗。颉乙手段不凡,只忙了一霎,帛女长长 地吐了一口气,算是从阴世的路上返了回来,睁开了眼睛。帛女睁了眼睛,立时又 明白了自己的悲惨境遇,泪如雨下,翻身要下床去哭丈夫。

颉乙按住她:"夫人,保重身体要紧哪!"

帛女哭道:"家破人亡了啊人没了啊我还保重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 味道啊"

吴王宫里正在为孙武之死争执。

夫差问伍子胥和伯:"寡人听说孙武已经落马暴死,实在是出乎意料。不知两 位爱卿对此有何话说?"

伍子胥:"臣听说孙武到姑苏来,是来寻他的漪罗和爱子。漪罗和两个娃娃又 是被人劫持的,伯太宰,你是不是也听说了?"

伯:"伯听说了怎样,没听说又如何?"

伍子胥:"朝中可是都在说,说得沸沸扬扬了。"

伯:"伍大人'劫持'二字言重了。想那孙武,正当国中急需用兵的时候,不 肯报效君王,却要躲进罗浮山不出来,便是心存二心了。谁又能担保孙武不会投奔 别国,谋求更大的权势呢?因此,把孙武的小妾和爱子请来,敦促孙武再度效力于 吴国社稷,孙武肯出山更好,即便孙武不肯再挂将印,也可以约束一二,这实在不 失为良策。"

伍子胥:"大王,伍子胥知道孙武的为人,决非对大王心存二心"

夫差:"不要争了!孙武既然已经落马而死,二心不二心的还有什么干系?"

伯:"大王,臣下恐怕孙武之死有诈!"

夫差立刻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嗯?说下去。"

伯:"孙武怎么落下马来,说死就死了?大王,孙武可是熟知诡诈之术的,孙 子兵法中便有诡道十二法。"

夫差:"寡人不懂,倘若孙武真的是诈死,又意欲何为呢?"

伯:"金蝉脱壳。"

伍子胥长叹一声:"大王,臣不敢相信孙武会无奈到了诈死的地步。"

伯:"大王,生生死死都是在运数之中的,臣昨日用神龟卜筮,占得那孙武并 无车马之灾啊!"

夫差"噢"了一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伍子胥的心里波澜起伏,他知道伯平素嫉贤妒能,嫉恨孙武,孙武 对伯也不屑一顾。现在看来,假如孙武真的是诈死,还在人世,伯就真要下手了。 这是孙武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事情,孙武拒不出山,又装死,难免以违抗君王之 命,欺君罔上,预谋投敌而论罪,不仅孙武性命难保,全家老小都逃不脱一死。假 如这是真的,孙武的确是太冒险了。他想,他应该挺身救助孙武,也唯有他才能救 助孙武。尽管他对孙武的归隐耿耿于怀,毕竟是他举荐孙武出任了将军,又同孙武 一同浴血柏举,征战雍,挥师郢都。他和孙武都是先王重臣,而那时候,伯算个什 么?孙武归隐之。后如果再遭不测,他的确有"兔死狐悲"之慨。当然,假如孙武 的确是落马而死,他想他也该去奔丧,以尽手足之情,不能让天下人说伍子胥无情 无义。

伯此时此刻恨伍子胥恨得牙根疼。他的内心并不希望孙武再度出山,孙武如果 在军帐之中一呼百诺,身为吴国最高军政长官的太宰威风何在?他知道孙武不会出 山,又害怕孙武终有一日卷土重来。他毕竟在当年夫概谋反的时候,选择了夫差, 力主砍掉孙武的头颅,之后,他曾努力想以小恩小惠弥合两人之间的裂痕,狂妄的 孙武竟然一概不肯接纳。这一次,他献计给夫差,劫持了漪罗,不料这一计导致了 "孙武之死"。孙武死了,一了百了;孙武如果是诈死,这可是一个绝对难得的时 机,他不想失之交臂,他想就此绝了后患。

夫差自有主意。他对孙武的所作所为早已十分恼怒,而且不耐烦,他的想法其 实很简单,孙武确是死了,死了干净;孙武如果是假死,这回就让他真死,反正人 只能死一次。

夫差说:"依太宰之见,那孙武的确是诈死欺君?"

伯:"此乃恭请神龟所断。"

伍子胥:"大王,未见究竟,不可妄断!"说着,跪倒在地,说,"臣下得到 的消息,确凿是孙武大病之后坠马而死的,请大王念孙武辅佐先王有功,恩准伍子 胥前去奔丧!"

夫差:"倘若孙武还在--"

"臣便拿了孙武归案。"

伯忙也跪倒:"大王,吴国与越国决战在即,伍大夫肩负重任,还是伯走一趟 罢。"

伍子胥压不住火了:"太宰肩上便无重任么?太宰信不过伍子胥么?"

伯:"伍大夫又言重了。"

伍子胥:"大王,伍子胥确曾举荐了孙武,也确曾与孙武一同辅佐过先王一十 九年,倘若伍子胥因此而不值得信任的话,大王可千万要免了臣的带兵之权,千万 不要让臣下率兵征伐越国,来日可治孙武与伍子胥同罪!"

一说到用兵之事,一说到伍子胥请求卸了兵权,就触到了夫差最敏感的神经。 他立即张开两手:

"两位爱卿都起来,起来。你们乃是寡人左右一双臂膀。寡人对爱卿的信任, 岂是语言可以描述的吗?不要说兵符交与爱卿,就是国家社稷也全托付给你们了啊!"

伯起来了。

伍子胥还跪着:"请大王恩准伍子胥奔丧。"

"就依了你,速去速回。"

伯叫了一声:"大王!"

夫差朝伯拂了一下袖子,不准他再说。

伍子胥:"大王,伍子胥还要请求大王放了漪罗和两个娃娃,叫他们去尽人妻 人子之情啊!"

伍子胥得寸进尺!夫差心中恼怒,却尽量压着火气:"这又为何?"

伯:"这便真要中了孙武之计了。"

的确,孙武的计谋被伯一语道破,无论孙武是诈死还是真死,导致的直接结果 都是要挟夫差放人。

伍子胥心里自然明白。

夫差沉吟着。

伍子胥:"大王,且不论孙武是否真是落马而死,即便孙武是诈死,大王,您 也不能不放人。这是大王向天下人宣示您的仁德的好机会啊!区区一个妇人,区区 两个娃娃,与大王仁德的名声相比,孰重,孰轻?大王要想会合天下诸侯,不可没 有仁德的昭示!退一万步说,孙武若确是诡诈欺君,您拿他全家老小治罪,不是易 如反掌的事么?倘若孙武已不在人世,扣留一个妇人两个娃娃何用?假如真的不让 漪罗和两个孩子去奔丧,天下人难免不骂一句'不仁',请大王三思。"

伍子胥到底是伍子胥,或许是因为他看事情总是透彻,或许是因为他与孙武并 肩戎马多年,太了解孙武了。他把"孙武之死"这一"心战"谋略剖白得一清二楚。 太宰伯一时竟也语塞,少停,想说什么,被夫差制止。夫差掂量着伍子胥一番话的 分量。他当然知道,即使是贵为人君,也不能无所顾忌。这孙武正是借伍子胥之口 逼他就范,把他挤到了墙角。他想了想,还是吐出了那句不愿意吐出的话:

"寡人实在是为伍大夫一番重义的言辞所动,伍大夫即刻可去吊丧。倘若孙武 已死,也就罢了。如果他真是装神弄鬼,你必得将其拿来问罪。须知寡人与越王勾 践决战在即,卿一定要速去速回,寡人只给你三天时间。"

伍子胥:"那漪罗"

夫差不耐烦:"放,放。"

伯:"伯愿与伍大夫同去。"

夫差:"太宰就别掺和了。"

伍子胥忙谢恩,退下。

伯还想争持,夫差气恼地道:"得了,看你干的这好事!"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33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33章


一日黄昏,老军常、漪罗正带了十岁的孙星和八岁的孙明,在罗浮山下的桑林 采桑,忽然间,见两个骑马的汉子策马而来,其中一人把路边玩耍的两个孩子一边 一个夹在胳肢窝里,又捺到了马上,打马便跑。漪罗惊叫着"站住!"扔了箩筐和 桑叶,趔趔趄趄奔到路上,边喊叫边追,没提防,另一个骑马的汉子,从后边伸过 手来,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也捉到了马背上。她俯卧马上,任怎么踢打,哭喊, 叫骂,全都无济于事。老军常跟在马屁股后面跑了一阵,嘴里不住地骂乌龟王八, 眼瞅着两匹马越跑越远,连尘埃都散尽了,老军常最后跌倒在了路上。家里的孙武 和帛女,等到天色全黑也不见漪罗和两个孩子的踪影,这才知道着急。全家上下便 提了灯笼四处去寻。黑黝黝的罗浮山,只有风徊空谷,松涛喧响,哪里有人答应? 孙武去叩了颉乙住的柴屋,公孙尼子临时栖身的洞府,又寻遍了罗浮人家,都无漪 罗和孩子们的下落。空跑了一夜,空忙了一夜,到了天明,老军常才踉踉跄跄摸回 家来,老阿常蓬头垢面,脸磕得尽是血污,鞋子也跑丢了,进了门,泪流满面,扑 倒在地就连连"请将军责打",骂自己是个"无用的东西",颠三倒四地乱说些 "白让将军养个废物","连一条看家犬也不如。"孙武听得着急,喝道:"阿常 你里嗦说些什么,漪罗和孩子到底到哪里去了?"

阿常:"狗日的,我阿常要是知道掠少夫人去的狗日的是谁,我老命也舍得拼 的。"

"少夫人被人掠去了?"

两个骑马的王八,想当年我在马上"

"骑马的人,向什么方向去了?"

"吴兴城啊,我说我爬也要爬到吴兴城找少夫人哪,守城的娃娃不让爷爷进哪! 他们"

孙武:"我知道了。你去吧,去吧,先去洗一洗。"

老军常:"洗?是,是该洗一洗。怕是洗也洗不干净嘿"

孙武心烦,叫田狄把老军常带走。

帛女垂泪道:"到底是什么人掠去了呢?掠去了妇人孩子又做什么呢?"

孙武叹了一口气:"都是孙武害得一家老小不安生啊!"

"长卿你说什么?"

"夫人还不明白么?漪罗和孩子都被捉去做人质了。想我们家徒四壁,除了琴 剑和竹简,别无长物。那么,劫掠漪罗和孩子便不是为的金银玉帛,只能是为了孙 武,只要孙武的项上人头尚在,吴国便无一个可以安生之处。"

"你是说-- "

"正是。"

帛女脸都白了:"夫差不肯放过妇孺孩子啊!"

孙武说:"这便是说,吴国又要打仗了。"

孙武的判断没错。

吴国经过三年的准备,府库充实,国力大增,伍子胥三年不见亲眷,终日训练 士卒。夫差也日夜勤兵,终于到了再不兴兵伐越,就要抑郁成大病的地步。一提起 兴师征伐,夫差就想起了孙武。他现在踌躇满志,骄矜得意,并不是一定要请孙武 再度出山,他想他凭借自己的文韬武略,再加上伍子胥的能征善战,更有将军皆知 的孙武兵法,足以横行天下,他唯一担心的,乃是孙武趁他兴兵作战的时候离开姑 苏,会逃到别国去,成为他的对手的将帅。这个担忧也不是没有因由的。孙武不在 吴国朝中,隐居田园的消息,逐渐不胫而走,为天下周知。齐国,晋国,秦国都有 说客潜来吴国,要请孙武去,委以大任。这些说客,有的已经被夫差命人擒获,有 的逍遥四方,去了又来,更有一些浪迹江湖的异人,与孙武过从甚密,谁知道是不 是在策划孙武成为反叛?夫差觉得这实在是一块心病,便同已经升任吴国最高行政 长官的太宰伯商议。夫差说:"孤王想把那孙武重新招来,太宰以为如何?"伯道 :"大王莫非不相信伯、伍子胥能够率兵打仗与战胜攻取?莫非除了狂妄自大的孙 武,吴国真就无将了么?"夫差说:"寡人哪里不相信爱卿的才能?只是担忧孙武 会择木而栖,投靠敌国。"伯:"大王即便强招孙武入朝,怕那孙武也不会像从前 那样效力。""只要把孙武放在手心儿里便好。"夫差说。伯一笑:"大王把孙武 放在手心儿里么?只怕五指攥得紧些,捏死了;手指攥得松些,又跑了,反而不妙。" 夫差:"所以寡人才叫你来献一良策的。"伯说:"这有何难?只消把孙武的心肝 摘取了一块放好,孙武便哪里也去不得了。"夫差不解其意,问:"寡人不懂爱卿 说些什么?"伯淫邪地笑说:"休看孙武自称什么淡泊,他可是金屋藏娇啊!那红 粉佳人不是他的心肝又是何物?好了,大王宽心,这事交给伯万无一失。"夫差哈 哈大笑:"哈哈,此计甚妙,医了寡人的心病,去吧。"

就这样,才有了伯手下亲信劫持漪罗和两个孩子的事。那两个孩子,算是办事 的人额外收获。伯给夫差回了话,不辱使命。然后,夫差命令把漪罗和孩子安顿在 一个秘密的离宫里,让这三个"人质"丰衣足食,如同笼中之鸟。除掉侍候漪罗起 居的使女和防范漪罗逃跑的看守卫士之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知道漪罗和孩子的 下落了。

漪罗和两个孩子丢失之后,孙武坐立不安,心情郁闷。挑灯著书,发现砚瓦中 无墨,看到依琴依剑,睹物思人。帛女平时看上去如无波古井,这回丢了两个孩子 可是让古井里也掀起了波澜,时常坐在那里呆若木鸡或暗自垂泪。老军阿常那日早 晨回来报了信儿,之后,又兀自出去寻找漪罗和孩子了,也不知他是到吴兴城去了, 还是迷失在罗浮山了,竟然也杳无消息,不知踪迹。

孙武决定到姑苏城去走一趟。

帛女担心:"将军既然已经知道劫持漪罗和孩子的,定是夫差所为,现在自己 送上门去,凶多吉少,还回得来么?"

孙武说:"一国之君要孙武性命,还不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倘若他 要下手,你不送上门去,他自会打上门来。他们劫掠漪罗的本意就不是要谋害于我, 或许是要给孙武颜色看看,或许是要警告孙武不能去效力于别国诸侯,仅此而已, 夫人放心吧。"

还有,即便那吴王夫差要他用性命换得漪罗和孩子平安还家,他也不会迟疑的。 这一层,他没有对帛女说。

他和田狄打马直奔姑苏。

他们先拣一个小客栈栖身,不显山,不露水,孙武打算先打听一下漪罗的下落。 他们当晚便到酒肆茶楼去,混迹百姓之间,问讯城中父老,是否看见一个妇人和两 个孩子被人劫持,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的,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说。无奈,孙武 便到伍子胥府中去问个究竟,这才知道伍子胥自李之战以后,根本就不进自家的门, 正在太湖之上训练水军,据说,近日正调兵遣将,准备伐越,大战在即了。

毫无所获。

夜里,孙武僵卧在小客栈的竹床之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睡不着要翻身,一 翻,竹床便咯吱咯吱惨叫一阵,弄得心更烦。这还不要紧的,最无奈的乃是跳蚤肆 无忌惮地向他进攻,悄悄攻将上来,狠狠叮一口就逃。当年威风赫赫的将军,开始 认认真真地和小小跳蚤叫劲,斗智斗勇,斗法。他以手来扪,十回是十回空。跳蚤 叮咬之处,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儿,痒得难熬。他被折腾得十分恼火,便移了油灯, 照着,去扑杀,口中念念有词:"尔等竟也敢欺侮孙武!""小小跳蚤实在诡诈!" "本将军和尔等周旋到天明!""看你哪里逃!哈哈,到底是手下败将"孙武 终于扑得一个跳蚤,拿手指去捻,捻出粘粘的一丝儿血来。望着手上一星血迹,他 自己嘲弄自己道:"死的是你,血却是我的"他哼了一声,苦笑一阵,想想也 实在是无聊,无奈,无用。孙武哇,孙武,你不是曾经号称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么? 杀死几个跳蚤,能解了你心头的愤慨么?也许你如今只有对付几个跳蚤的本事了, 你连漪罗和幼子都无法保护,无力救助!离开了军帐,鞍马,你无计可施,如大千 世界之一苇,一芥,一蚁,一粒砂他愣愣地独坐了一阵,忽地用被子蒙了头, 挺"僵尸"。他的心里苦得很,回想在吴国二十二个年头,二十二度春秋,十九载 南征北战,自己尚且轻生死,哪顾得上许多的儿女情长?三年归隐罗浮山,到底因 为难以说服君王实现他的初衷,心情郁闷,日子并不逍遥。正是槐柳欲静,却禁不 住风起天外,如今又让妻妾儿子受了连累。儿子孙星孙明何罪之有?漪罗如今被囚 何处?是死是活?毫无消息,叫人把心悬在半空。想想这漪罗自来到他身边,就吃 尽了酸苦。怎么那吴宫教战他偏偏斩杀的是漪罗的姐姐呢?怎么他就让漪罗尝尽了 失祜之痛呢?而后,又是在罗浮山间冶炼火烤;又是远赴郢都舟车劳顿;再下来还 缠绕在夫概的事情上,险些就是他要了她的命;再下来还有姑苏台上头撞石碑血流 如注他忽然就看见那漪罗了,正是他称之为红粉知己的漪罗,是善解人意的漪 罗啊!漪罗飘然而至,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裙,水红的裤子和水红的兜肚在刺眼 的光线里,都看得一清二楚。"漪罗你到哪儿去了?""将军,我冷""如何 会不冷?如何可以这般装束?"他看见那薄纱和水红,心里不自在。漪罗说:"漪 罗这样儿装束,都是为将军的啊!我冷,我好像生下来就冷,暖暖漪罗吧。"他便 去用臂暖了漪罗。可是漪罗哭了,说"我得走了,将军,我得走了!"于是,漪罗 真地走了,站在一个高高的山顶上,逆着光,背后是云起云飞。他忙去追漪罗,驾 着战车去追。似乎又不是在追他的漪罗,不知是去做什么。那战车,四匹马排成一 列拉着。战车是一个车轮,所以倾斜着,随时有颠覆的危险,独轮之下碾过的,是 架在峭壁陡崖之间的一根枯木,独木桥。跑起来一路是咯吱咯吱的声音,颤悠悠的。 向下一看--下临无地,他不由地惊叫了一声,梦就醒了,一头一身都是汗。

睡意全无。

瞪眼看着小客栈熏得乌黑的墙壁上,弯弯曲曲的雨漏痕,心里琢磨着梦和实在, 他知道,要想寻得漪罗和孩子的下落,只有硬着头皮去见吴王夫差了。

孙武早早地起来,进宫去。

侍卫把他挡在王宫门外。

他自报家门,烦请王宫侍卫通报。一直从日出到日落他等在门口,夫差也没叫 人传出什么话来,没说见还是不见,侍卫总是在门口横着戈,闯是闯不进去的。孙 武清楚,这是吴王夫差故意冷落他,让他明确自己的名份儿已经不再是什么将军了, 而是无足轻重的庶民,让他消了锐气,让他俯下首来服软儿,让他像热釜上的蚂蚁 在王宫门口焦灼,让他上火,又让他泻火。

这日他扫兴而归。

他命田狄连夜为他谋到一副甲胄。

次日五更,他戴上了久违的兜鏊,穿上了久违的铠甲,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军的 模样。他腋下夹了一柄大扫帚来到王宫门前,不再劳烦侍卫阻挡和通报,兀自打扫 王宫门前的尘土,把扫帚挥动得尽可能地唰唰喧响,把尘灰尽可能地抛举到半空。 持戈的侍卫,早已认识这位功勋赫赫的先王旧臣,昨日又同这位昔日的将军打过了 交道,也不敢对他怎样,只是毕恭毕敬地求他离开,说"这些打扫庭院的粗活,焉 敢劳烦将军!""将军请把扫帚交给我等徒卒!""将军请歇息吧!""怎能让将 军扫街,大王怪罪下来,小的们可吃罪不起啊"任侍卫说什么,孙武连头也不 抬,不卑不亢,也不答话,只是乱扫一气。渐渐有好事的百姓围观,侍卫轰走了一 些看热闹的,又有一些路人伫足。孙武从天色熹微,扫出一轮早晨的太阳,姑苏城 中已经沸沸扬扬地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孙将军扫街"的奇闻了。人们感到蹊跷, 不知绝顶聪明的孙将军孙武玩儿的什么把戏?用的什么"兵法"?何以到了扫街的 地步?这事缘何而起,又如何而终?

王宫侍从只好把孙武扫街的事报与夫差:"启禀大王,那孙武今日又来了。"

夫差不耐烦:"随他来去,寡人今日不见。"

"大王,他在王宫门前扫街呢!"

夫差一愣,心说这孙武实在是可恼,可气,又可恨。孙武哪里是扫什么街,分 明是让他君王的脸上过不去,分明是在"造势",讽喻,出难题,便道:"把孙武 给寡人轰出姑苏--"转念一想,这样做恐怕正中了孙武的"诡道",反让天下人 说吴王容不得先王老臣,心胸狭窄,而且,不定那孙武又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来,更让他难堪,想到这,便硬着头皮道:"慢。宣孙武上殿。"

立刻,"宣孙武上殿"的吼声,从宫内传递到了宫门之外。

孙武心里一乐,心想此乃"首战告捷"。

孙武上殿,参拜大王夫差。

夫差见孙武披着甲胄,问道:"孙将军想是知道寡人正在调集兵马,与勾践决 战在即?"

"臣下知道。"

"那么,你披挂整齐,想是要随军去作战么?"

"臣下已经告退。"

"既然你已经告退,为何穿上了甲胄,到王宫门前取闹?难道你是来戏弄孤王 的吗?"

夫差说着,眼睛就立了起来。

孙武忙道:"臣下怎敢戏弄大王?"

"不是戏弄孤王?那么寡人问你,你在王宫门前弄个扫把哗众取宠,意欲何为?"

"臣下心劳力拙,随大王征战是力不从心了,只能做个扫地的老军,以尽微薄。"

"哪个叫你做什么扫地的老军?寡人这里正在紧张备战,无暇和你玩笑,去吧, 速速回你的罗浮山去吧。"

"孙武是奉召前来的,大王!"

"越说越没谱了。"

"大王,孙武也是个明白人。大王前日命人把臣下的家眷带到了姑苏。想那妇 人孺子对于大王的伟业是毫无用处的,当下孙武就明白了,大王乃是看重臣下,先 接了我的家眷!孙武岂敢辜负君王之命,星夜赶来,不能随大王征战,只好自告奋 勇做个扫街的老军,个中情由,谨望大王能够理解,请大王把臣下的家眷,漪罗和 两个小娃娃,发落给孙武。"

夫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问道:"哪个说寡人命人 带了你的家眷?"

"全凭臣下判断。"

夫差大怒:"胡说!"

孙武忙跪倒:"臣下不敢。"

夫差:"你的家眷现在何处?寡人何曾命人去带你的什么家眷?孙武你信口雌 黄,知道这乃是欺君之罪么?"

夫差变脸了。

一国之君,矢口否认劫持孙武家眷,孙武是无计可施的,而且,至高无上的君 王发了怒,若要问罪,治罪,别说救漪罗,恐怕孙武自身也难保了。孙武无奈,只 有按规矩和程序俯首道:"臣下罪该万死。"

夫差呵呵冷笑:"孙武你好大的胆子!当初孤王要重用你,你不识抬举;放你 归隐,你又不安分。穿上这身甲胄,拿了扫把,到王宫门前戏弄寡人,上殿来信马 由缰胡说什么寡人带了你的家小。一而再,再而三,与寡人作对,莫非你的脖子不 是肉长的?莫非你不怕丢了脑壳,你有三头六臂么?"

孙武:"大王,您是知道的,孙武不惧死,孙武也知道,不会死在大王阶下。 我实在是心急如焚,万般无奈,才来"

夫差:"噢,你自恃是先王老臣,敢来欺慢孤王是不是?"

"大王"

"不要说了!寡人正是念你是先王老臣,也罢,放你一条生路。日后你只有安 分守己在你的田园之中,寡人可以命人替你查询家小下落,寡人保你家小无恙。倘 若你再来无理取闹,烧红的炮烙是现成的!下去!"

"大王!"

"来,送先王旧臣出宫!"

戈戟横过来了。

徒卒们半"请",半推,把孙武"送"出了宫门外。

田狄担心孙武会触怒君王,生出不测,正焦急地等在宫门外,终于看见孙武被 手持青铜戈戟的徒卒送了出来。

孙武茫然地站在宫门外。

田狄:"将军,有下落么?"

孙武无言。

"我就怕--唉,将军安然无恙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

"回客栈去吧,将军!"

孙武忽然叫道:"以后不许再叫什么'将军'!我哪里是什么'将军'?"说 着,他摘了兜鍪,脱了铠甲,把那些东西狠狠地掷在地上,又踢了一脚,搅起一片 尘灰。在飞扬的尘灰中,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黑沉沉的王宫,宫门深似海,这 话是不错的。那虎踞龙盘的辉煌的王宫,分明要挤压得他认同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认同这样一个顺理成章的事实:君王用你,你是征战的戈戟,你是杀戮的斧钺,你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你是王宫的座上客;君王不用你,你是什么?什么也 不是,或者说,随时只可做阶下囚,他把你轰出宫门,你休想再去进一言。今日, 夫差说你信口雌黄,其实那信口雌黄、翻云覆雨的,正是夫差他自己。他矢口否认 劫持了漪罗和两个孩子,他又承诺可保你的家小"无恙",真是欲盖弥彰。说到底, 原来那君王的目的只是要你"安分守己",要你像蜗牛那样把头缩在蜗壳里,要你 像乌龟那样,把生命伴在泥水里。

可是,可是,漪罗和孩子如今到底何在?

那日,漪罗和两个孩子,被不知来路的人劫持到了马背上,大人孩子就各自逞 各自的本能哭骂"强盗",高呼"救命",拼命挣扎。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他们 很快就声嘶力竭了。马跑一阵,骑马人又勒住了马缰,叫马停住,这时候路边早有 人备了车接应。几个大汉,把漪罗,孙星,孙明捺入了带篷儿的车里,他们就又哭 闹一阵。大汉们不由分说,用黑布蒙了大人孩子的眼睛,反翦了他们的双臂。四匹 马拉着马车,飞快地奔驰起来。漪罗只听车轮辘辘,不知东西南北。车到底跑了多 久,也不知道,车停了,才算是跑到了目的地。他们懵懵懂懂被弄下车,在颠簸中 恹恹的孩子还没全睡醒,又被人推进了一所房子,漪罗感到了一阵阴冷和湿气,打 了一个寒噤。她听见门吱扭地开了,又呻吟着沉重地关上了。这时候,她和两个孩 子才给松了绑,去了眼罩。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回身扑向那关严了的门,去捶,去 踢,喊叫:"放我出去!"孙星,孙明也跟她一起去踢打叫喊。他们的叫闹声在空 荡荡的大房子里回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裹挟他们入室的人,也不知去向了, 躲起来,任他们瞎折腾。漪罗绝望了,孩子们也停止了奋斗。她这才环顾陌生的囚 笼,看到没有窗棂的窗口织着蛛网,有一个老大老大的黑蜘蛛,蜘蛛一动不动地悬 在半空。蛛网分割的天空,是一块青苍,可知车是跑了一夜,如今天已微明。漪罗 注意到,这里并不是什么牢狱,仿佛是一座废弃了的离宫,说不清曾经在何年何月 有君王在此沉溺于酒色,何年何月弃置不用了。宫殿高大而宏伟,有失修缮,墙壁 斑斑驳驳的。帷幕陈旧,是暗淡的褐色,无言地垂着。竹屏风上的钩佩环锦的图画, 还有蜡尽泪干的枝形灯,透露出失尽了辉煌的悲凉和无望。几上竟然还有一面铜镜, 已经有些锈斑了,大约很久未见人面了。镜边是一只牛角篦,漪罗在那上面发现了 一根头发,长长的,是灰色。漪罗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在吴国吗?什么 人把他们劫持到这里?劫持的目的何在?全是未解之谜。她发现窗子早没了窗棂, 可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逃掉的机会,就急匆匆来到窗前,踩了几案向外望,望见的 是浩浩荡荡的湖水,向下一看,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和墙壁连成了一片。那么,这座 废弃的离宫,是修在水上的了,这片水域又是哪儿?太湖?宝应湖?正因为窗下水 连天,天连水,窗子才这样开着,逃掉,是无望的。谁能来救助呢?谁?谁又知道 她和两个孩子身在何处?只怕是孙将军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徒唤奈何了。自然, 她不能寻死觅活,也不可拼死拼活,因为身边依偎着两个孩子!为了两个孩子,她 必须熬下去,活着。正这么思前想后,有人来送饭了,是个白发苍苍,佝偻的老军, 提着食盒。她问老军:"请问老伯父这是什么所在?""何人命你为我们烧饭?" 回答是胡乱"哇哇"一通,老军是个哑巴。

饭菜也还不错。两样儿菜肴,还有一样儿是荤,米饭也可随意去吃。漪罗给孩 子们盛了饭,看两个孩子吃,自己端了空空的陶器发呆。直到哑巴老军哇哇地来催 促她吃饭了,孙星孙明也看着她,她才不得不盛些米饭,做吃的模样,吃得味同嚼 蜡。看样子,劫持她的人,是准备让他们长期囚在此处了。就这样被囚到老,囚到 死么?吃罢饭,哑巴老军为他们打开通向后园的门,叽哩哇啦地拉着两个小孩出去, 漪罗倚门向后园一望,在高墙之内蓬蒿遍地,园中小路苔痕相叠,还有一处破败的 水榭,下面是一潭死水。两个孩子在墙角掘起了蚂蚁窝,哑巴老军默不作声地去帮 他们。

漪罗的心里一片暗淡。

废宫里夜来得早,又没有灯烛,一下子就昏黑了。

漪罗躺在床上睡不着,默默垂泪。

第二天早起,又是送饭,吃饭,到后园晒太阳。

总不能这样耗掉生命和时日。

总要做点事情。

漪罗叹了口气。

"星儿,明儿,你们过来,我们上早课。"

孙星:"庶母,什么都没有,怎么上早课呢?"

漪罗:"用木棍在地上划字,不是可以吗?"

孙明:"庶母,父亲怎不来接我们?"

漪罗沉默少顷,说道:"父亲现在不来,是命你们在此好生上课,听着,《孙 子兵法》乃是传家之宝,我先背给你们听。孙子曰"

漪罗的心被触动了,忽然想起了将军,话就说不下去了,眼睛湿润了。

孙明搂着漪罗的脖子:"庶母,迷眼睛了么?"

孙星去拉孙明的臂:"坐好!"

漪罗:"孙子十三篇之第一篇,《计篇》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 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 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她那清亮的声音,在废弃的离宫庭院回旋。

哑巴老军专注地瞧着母女三个。不知道这哑巴听得见,还是听不见。

这一天过得似乎不那样漫长了。

入夜,漪罗见孙星孙明都已睡熟,找到白日藏好的一个旧烛台,自己悄悄跑到 了后园已勘察好的地方,用烛台去凿糟朽的墙角。她干得十分积极,甚至有些疯狂, 汗流浃背。她妄图把园墙打通,然后带上孩子逃出囚笼。青铜烛台凿打墙壁的声音, 在这午夜响得惊心动魄,起初,她凿几下,便竖了耳朵听听周围的反应,后来就忘 我地干了起来。

忽然那哑巴老军就到了她面前。

她惊惶地抬起眼睛,拿烛台的手藏在身后。

在月光之下,哑巴老军的身影显得黑沉沉的,远比实体要高大得多。哑巴老军 哇哇地叫,夺了烛台,又推又搡,把她推了一个跟头,把她推回了废宫。

通向后园的门,恶狠狠地关了,上了锁。

她靠着门坐下,哭了。怕吵醒了孙星和孙明,就无声地啜泣,少顷,她又听见 园中喧嚷,扒着门缝儿一看--十几个徒卒持着戈,提着灯笼跑过来了,问哑巴出 了什么事,哑巴摆手哇啦了半天,徒卒们才善罢干休。她这才明白,在这废宫周围, 不止是一个哑巴看守,还有全副武装的兵士神出鬼没。

逃掉,并非易事。

第二日,哑巴老军照常执行公务,并且,把那窗子也用木头封死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35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35章


漪罗几乎绝望了。每天在这座废宫里熬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既不知此身所在何 处,也不知外面的半点消息。哑巴老军难得恩准他们去晒晒太阳。偶尔放风,也警 觉地严加看管。倒是孙星孙明两个孩子的功课有些长进,废宫的墙壁上,用木炭写 满了《孙子兵法》。

这日早起,哑巴老军又来送饭了,早餐丰盛异常,除稀饭、点心、腊肉和小菜 之外,还有淮阴盛产的腌制双黄咸鸭蛋,还有姑苏名酒姑苏红。漪罗的心一沉,她 听说,牢狱中的死囚,在被处斩之前,总要赏些好茶饭,并且赏"上路酒"的。她 摇撼着哑巴老军的双肩,问:"老伯你说实话,是不是要叫我们上路哇?是不是?" 哑巴老军连连点头,一脸的恋恋不舍。漪罗叫道:"天哪!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 么?到底是什么人把我们挟裹到这里来,到底我们犯了什么律条?"哑巴老军摇头, 哇哩哇啦一阵。两个孩子见漪罗这样子,也吃不下饭,劝说"庶母别着急","庶 母请用餐",漪罗只好忍悲含愤,装作无事,把泪咽到肚子里,强抑着自己,吃些 东西,为的只是让孩子们吃饱了"上路"。哑巴老军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又给漪罗 斟了一盏,指指漪罗和两个孩子,又拍拍自己的胸口,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他的 心里是有他们的,然后劝漪罗饮酒。漪罗连饮了三盏。哑巴老军也饮了三盏,抹抹 嘴,举手去给孩子们布菜。漪罗见两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吃得很香,心里越发地不 是滋味。

吃罢早餐,哑巴老军摸摸孙星的头,又摸摸孙明的头,无限怜爱,然后,起身 去打开了废宫的后门,啊啊地叫他们出去。

这就到了时辰么?

漪罗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想,她死也就死了,只是割舍不了将军孙武的情,只 是遗恨两个孩子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死,帛女身边只剩下了蔡将军鉴留下的遗孤、养 子孙驰了,孙氏门中的骨血,孙星和孙明,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啊!

她给两个孩子穿好了衣裳。

她对着那斑驳的铜镜,整了整两鬓。

八岁的孙明,小手里捏着一只蝴蝶,她无言地把那小手打开,让蝴蝶噗噗噜噜 地飞了。

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走出废宫的门,满脸悲壮。

哑巴老军又在宫院的门前招手了。

宫院的门,也打开了。

她踟蹰了一霎。怎么?趁这时没有巡弋的徒卒,没有青铜的斧钺,刽子手也没 有准备停当,让她和孩子逃之夭夭?

哑巴老军笑模笑样的,那样子,无比的慈祥。

"快走!快,"漪罗立即扯着两个孩子向外跑,经过院门的时候,哑巴老军还 塞给了她一点银钱。

跑出了废宫,又跑了多远,漪罗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筋疲力竭了,又确信没 有追兵在后,才坐下喘息。现在,她知道右边是浩渺的太湖,左边是隐约的姑苏了, 而且,她竟然只凭着某种潜在的意识指引,是跑在通向她的家,通向将军孙武所在 的罗浮山的土路上了。天,可真宽哪!阳光灿烂得耀眼,风也是如此地清新,鸟儿 们在的呖的呖地唱着歌儿。

我们活着!

活--着--

她真想拼命地喊出这句话。

可是,她突然又呆了:前面不远处,是二十几个持戈的徒卒等在那儿,拦住了 去路。漪罗心说"不好",拉上孩子回头就跑。

一匹白马飞也似地驰来,骑马的人拦住了漪罗。

伍子胥!

漪罗感到奇怪的是,伍子胥所率之徒卒,全是吊丧的服饰。伍子胥本人身着缌 麻之服,按着规矩,乃是"五服"之内的亲属,比方说同族的叔父母,同族姐妹兄 弟,表兄弟死了,才可以穿丧服的。

那么,漪罗想,你到底是逃不脱了,伍子胥是为你早早地穿上了丧服么?

伍子胥:"漪罗,我在此恭候你多时了。"

漪罗:"多谢伍大夫了。"

伍子胥:"谢什么?"

漪罗:"能有伍大夫事先为小女子服丧,实在三生有幸。小女子这就随伍大夫 去受死。"

伍子胥:"一派胡言!"

漪罗:"不是为漪罗,又为哪个身穿缌麻之丧服?"

伍子胥:"伍子胥是把孙将军当成兄弟啊!"

"你--说什么?你为哪个吊丧?"

"孙将军。"

"谁?"

"孙将军!"

"谁,谁,谁--"

"孙武!"

漪罗立即两腿软了,半晌才醒过神,长出一口气,泪如雨下。难道这是真的么? 你走的那天将军不是还好好的吗?难道祸福就这样瞬息万变生死就是一步之遥么? 她喃喃自语,她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信你别信。将军久经沙场九死一生福大命大。 可是伍子胥身穿缌麻,徒卒一身槁素!将军总能够临机决断趋吉避凶,可是将军执 著的时候又不顾死活。将军,那么老大一个人,怎么就会倒下了呢?你别信,你千 万别。她听见伍子胥说节哀,说将军大病一场,在小客栈;说将军扶病落马,暴死 姑苏。不!她说不不,都不对,不可能。她说将军你是为漪罗忧郁而死为漪罗焦灼 而死为漪罗担忧而死。她心里如一釜沸油,她心里一团乱麻。她在原地打转不知如 何是好。她看见两个小孩子在哭,伍子胥帮他们换上斩衰,这是儿子为父亲穿的孝 服。她听见伍子胥说快回罗浮山吧快,一同去。她看见伍子胥眼里也湿漉漉的,看 见那些徒卒都把左臂露在外面,都没有戴帽子,这叫做袒免,这就是说,伍子胥和 徒卒们都是去吊丧的。

她急切地抓过马缰。

她奇迹般地跃上马背,能如此利落,这在平时她想也不敢想。

她发疯似地打马狂奔,奔向罗浮山,眼泪洒在马背上,洒在尘埃中,洒了一路。

伍子胥本来是为他们准备了车的,现在只有把两个娃娃抱上了车。一行人等, 默默无言,驱车策马,随着漪罗,去罗浮山中孙氏府上吊丧,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 尘

孙武灵柩送回罗浮山那日,帛女一见便急火攻心,晕死过去。颉乙忙将帛女抬 入内室,一番救治,帛女苏醒过来,又哭得死去活来。

颉乙劝道:"夫人你听我说。"颉乙喝退了众人忙道:"夫人你听我说。"

"不听、我不听!"说着,要冲出门,到灵堂嚎啕去。

颉乙拦阻。

帛女:"你拦我干什么啊?你怎么不叫我去哭拜将军啊"

颉乙被逼急了,喝道:"听着!将军没死!"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帛女被定在那儿,傻了,立即又哭出来:"到什么时候了你还骗我?你骗我!"

颉乙:"颉乙骗你做什么?"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将军真地还活着,此乃将军的一计!"

活着?计谋?帛女呆呆愣愣不知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起初她无法相信孙武死 了,现在她又不敢相信孙武活着,她忽然止了泪,笑了,那笑又自然而然地衍化为 哭。这位平素看上去无波无澜,总是平静如水的女人,把握不住自己了。她那柔弱 善感的天性,在强烈的挤压之下,冲出了理智的硬壳。

颉乙等帛女稍稍平静了,才讲了事情缘由:"孙将军到了姑苏,费尽心机才得 以入宫见了大王。看来,漪罗和两个孩子确实是大王命人劫持去了,目的乃是要孙 将军再度出山,率兵作战。别说孙将军早已厌倦战事,即便依了大王,随军去征讨, 大王也未必会放了漪罗和孩子,那夫差实在是拿他三人作为人质要挟,不容将军存 半点不同见解。将军一怒回到客栈,急火攻心,外感风邪,一病不起。颉乙赶到为 之调治,才得渐渐复苏。将军思虑再三,心里为得不到漪罗和孩子的下落懊恼,终 于生出一计,按孙将军的话说,说到底是'孙武不死,漪罗难归,便死一回又何妨? '"

颉乙接着对帛女讲了孙武如何抱病策马去到演兵场二见夫差,又如何故意让胯 下骏马受惊,跌下马来,他和田狄又如何造成孙武已死的假象。帛女这才相信现在 躺在灵堂的孙武是个大活人,一场虚惊过去,眼泪就没了,说话就要到灵堂去见孙 武。颉乙忙拉住帛女,叫她谨慎行事,该怎么哭灵守灵,还怎么哭怎么守,万万不 可露了马脚,因小失大,帛女称是。

天,黑下来了。

灵堂里吊孝的人走空了,守灵的孙驰也睡着了。田狄和颉乙守在门口,颉乙小 声说,"行了",那孙武才悄悄地从灵柩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离了院子,到屋子 里去。屋子里没开灯,黑乎乎的。孙武一进屋,帛女就抱住了他,扶在他的肩上嘤 嘤啜泣。

孙武小声说道:"别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帛女在黑暗中伸了手,去摸他的脸。

孙武说:"怎么?夫人不相信孙武是活人?"

帛女说:"我害怕,我真害怕啊"

孙武:"怕我是鬼?"

"不,不是我真怕将军真会没了!"

"这不是在么?"

"是。是在。是。"

帛女笑了,笑了又哭。

孙武叹了口气,道:"此事千万不可让旁人知道。可是让孙武躺在灵柩里受人 拜祭,实在是百感交集,也焦烦难耐。夫人,即刻弄个木头来做替身罢。"

"好。"

"还有,你听,我这饥肠辘辘,如雷轰鸣。倘若吊丧的人听见灵柩里死人肠鸣 如鼓,不吓死才奇怪呢!"

帛女笑说:"只要将军肠中擂鼓,帛女就谢了苍天又谢了厚土啊,等等,我把 一切都弄妥帖,哦,待我先弄些点心来。"

孙武:"祭孙武的果品,就该让孙武尝尝才是。"

帛女连连称"是",可是,大悲大喜,喜中又有悲,弄得她迷迷登登,转了两 个圈儿,才想到要到灵前去"偷"供果

可是,尽管灵堂布置得天衣无缝,尽管孙武已"死",吴王夫差会不会生了恻 隐之心,放漪罗和孩子回来"奔丧"呢?

谁的心里都没底。

孙武的家里,此时一片肃穆。灵棚搭在院子里,灵柩停在西边墙下,意思是视 死者为客位,为宾客,所以这殓尸入棺等待安葬又叫做殡。棺椁三面围着丛木,上 面覆盖着棺衣。棺椁前面有灯有烛,有祭奠的食品。可以说,除掉棺材里躺了一个 木头人之外,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四方来吊丧的宾客,该哭的哭,该嚎的嚎,一 切由专司礼仪的傧相颉乙掌握尺度。孙驰年已十五岁,身服重孝,尽长子的名分儿。 孙驰虽然已懂事了,孙武诈死的事情依旧没有告诉他。因此,每有乡里和吴兴的人 来吊丧,孙驰都哭得尽心尽力,真切可信,昏天黑地,毫无破绽。帛女也只好随之 尽哀,只是因为知道棺中不过是一木头人,眼泪可就来得不那么便当了,还好,连 日来忧思如焚,形容枯槁,面有菜色,倒也是一种悲到极处的木然的样子。帛女随 吊丧的人哭一阵,就急着到屋子里去,这时藏在内室的孙武,还有帛女,颉乙,田 狄四个人,唯一议论的就是到底漪罗和孩子能不能给放回来奔丧,无论怎么说,停 灵的时间是不可太久的,天气太热,谁都会注意到那木头人没有腐臭味道的,再说, 停灵时间不可无限延长,夜长梦多,恐怕会有疏漏,君王愤怒而治罪,可就不再是 "假死"了,而是假戏真唱了,家中老小全都性命难保。

帛女在内室和孙武悄悄商量。

帛女:"天知道将军怎么会想出如此下策,险些将我吓死。"

孙武:"想这劫持漪罗和两个孩子的事,定是夫差秘密派人所为,无处可打探 到半点风声,漪罗他们囚禁在哪儿,不知道;受了些什么罪,不知道;就连是死是 活,也无从知晓哇!漪罗和孩子于夫差有何用处?夫差的目的还是孙武。夫人你是 知道的,我已决心不再征战,夫差岂肯善罢干休?如此说来,孙武死掉,可让夫差 放心。孙武活着,漪罗和孩子是一定不会被放生还的。对于王庭来说,活孙武,可 就不如死孙武了。"

孙武苦笑。

帛女喟然长叹。

夕阳收尽了最后的余晖,房中暗了下来,帛女点着了灯。

听到窗外有响动,孙武警觉地把手指立在唇前,示意帛女,不要作声。

是一只猫,跳过窗台。

帛女:"依将军之计,漪罗和孩子就会放回来奔丧么?"

孙武:"说实在话,这是一次冒险,成败各占一半。"

帛女:"这么说,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

孙武:"世上岂有与君王周旋不担风险的么?不过,依我判断,孙武毕竟对吴 国社稷是出过力的,孙武报丧之后,朝臣定然议论纷纷。夫差放漪罗和两个孩子回 来奔丧,顺理成章。不论大王夫差是否认为孙武是真死了,还是诈死之计,这个姿 态总是要做的。夫人难道不知道,人世间越是小人,越要强作君子之态,越是残忍 强暴的国君,越要用仁德之旗来掩盖凶相。"

"万一"

孙武说:"倘若万一,就请夫人远走高飞,避祸去吧。"

"将军你呢?"

忽然,田狄慌慌张张跑进来,焦急但压低了声音道:"大事不好了!路上有一 队持着兵器的徒卒,飞奔而来啊!"

帛女大惊,求助地望着孙武:"将军!"

孙武:"不要惊慌,或许是来探虚实的,请夫人从容对付。"

帛女忙走出内室,到灵堂去。

孙武在内室,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依剑。

孙武吹灭了灯,在黑暗中,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吊丧的人都走了。

灵堂之中,油灯和烛光闪闪烁烁,光线摇曳不定,照着三张白脸:帛女,颉乙 和孙驰。

听见外面喧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声声喊叫"将 军!长卿!"扑倒在棺椁前面,泣不成声了。

是漪罗!

帛女见漪罗哭得死去活来,便想告诉漪罗缘由,告诉她,孙武将军并没有死。 她过去搀扶漪罗:"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先随我到内室说话。"

漪罗:"不!不我要陪陪将军哪"

孙武在里面听得真切,不知如何是好。

颉乙忽然可着嗓子喊了一声:"啊伍子胥伍大夫,您也来吊丧来了!"

帛女一惊,立即不再把漪罗向内室拉了。她看见伍子胥来了,带来了孙星和孙 明,还有两个贴身的徒卒,其余兵丁被他安排在院子外面候着了。

伍子胥在灵前参拜:"伍子胥前来为孙将军送行啊!"

两个孩子跪倒,磕头,哭泣,然后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漪罗又去扶棺哭诉。

帛女舍了孩子,又去搀扶漪罗。

漪罗挣扎,不肯离开。

孙驰陪着伍子胥哭丧,跳着脚,以最悲痛的"跳踊"来表达哀思。

乱成一团。

颉乙上前,向伍子胥施礼:"伍大夫风尘仆仆前来吊丧,孙将军在天之灵有知, 也会感激万分的,请伍大夫节哀,暂且到上房歇息,叙话。"

伍子胥:"伍子胥今日要整夜陪伴孙将军,有什么不方便么?"

颉乙:"不不,我是说"。

"好了好了。"伍子胥再拜灵柩,然后在旁边的绣团上坐下了。

帛女和颉乙急得面面相觑。

漪罗哭得肝肠欲断,边哭边喃喃自语:"将军,将军,你怎么扔下漪罗撒手而 去?你怎么会去得这样地急啊你叫漪罗日后怎么活得下去啊漪罗到孙氏门 中二十年,二十年有多少时日在你身边?你总是去征战啊,早知如此不叫你去 不叫你去不"她倏然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她无法关住情感的闸门,无法 抑制内心的悲伤。她不知道隔着一层窗纸,一道门,孙武清清楚楚听着她哭诉,急 得无计可施。她也不知道伍子胥正好用她的悲哀来试探和判别周围至爱亲朋们的哀 痛是真是假,孙武到底是死是活。她无所顾忌地同孙武在对话,往日在帛女面前, 她总得对情感有所掩饰,倾诉也得有所避讳,现在她不掩饰,也不避讳了。她这是 同孙武的最后的倾诉,她甚至相信孙武即便是死了,也能听到她的这番泣血陈情。 "将军,你知道漪罗到罗浮山铸剑,天天想着你么?你知道漪罗千里奔赴楚地,怎 样惦念你么?你知道漪罗为你而忍受为你而生为你而死你知道么?"她想起那些对 于她生命至关重要的美好的时光了,想起为孙武抚弄依琴的时候,想起为孙武铸打 依剑的时候:"可是琴还有何用剑还有何用?什么什么都没有用处了。天何如此无 情?地何如此无情?将军你是为漪罗到姑苏的啊,你为漪罗病你为漪罗忧你为漪罗 落马而死!你且先行一步,将军,你在那阴世间等等漪罗,漪罗要为你殉葬!你让 漪罗最后再见你一面哪!"

漪罗哭着,倾诉着,情到极处,竟然真就要去推开棺盖,最后再看一眼孙武。

帛女和颉乙都大吃一惊。

两人一同来拖漪罗。

帛女脱口喝道:"漪罗!不要胡闹!"

颉乙:"少夫人,将军已死不能复活!"

伍子胥起身来拦帛女和颉乙:"怎么?你们怎么可以不让她哭诉?哀痛郁结在 心中会成一块病的!"

漪罗还是被帛女和颉乙拖住。

漪罗用头去撞那木的灵柩,她那样子,简直是疯了。

帛女命颉乙道:"把她拖到上房去,让她安静片刻!"

伍子胥:"少夫人想再见孙将军一面,有何不可?"

漪罗挣开了帛女和颉乙的拦阻,又去掀动棺盖:"不!不不求求你们叫我 再见一面哪!"

帷幕之后的孙武,再也忍不住了,完全是情之所至,似乎是忘记了自己已经 "死"了,竟然一步跨出了房门。

"漪--罗!"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

静默。

孙驰呆呆地看着孙武:"父亲你,你回来了?你是--鬼?"

漪罗却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孙武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孙武:"将军!将军!长 卿!你就是鬼,漪罗也不放你走了。"

孙武流泪了。

伍子胥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活见鬼!"

漪罗近近地仔细打量着孙武:"将军你真地还在?"

孙武掰开漪罗的手,兀自去掀了棺盖:"你看,这里只是个木俑。"

帛女:"将军你!前功尽弃!"

孙武:"不,是大功告成。夫人你看,漪罗,孙星,孙明不是都回来了么?" 说着,他狂笑起来:"哈哈,大功告成啊!"

伍子胥说:"孙武,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么?"

孙武拱手向伍子胥作了一个揖,道:"谢谢伍大夫早来一步为孙武吊丧。人活 百岁,难免一死,人呱呱坠地,便一步一步走向了死亡。死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现 在,漪罗和两个娃娃已经生还,但请伍大夫念你我昔日情分,放他们一条生路,孙 武决不会让伍大夫为难,明日便可照常出殡,埋葬了孙武。孙武这就告辞,伍大夫 可以回复君王之命了!"

孙武忽然抽出了佩带的依剑,哈哈笑着,要自刎。

众人惊叫着"将军"围了上来,伍子胥眼疾手快,捉住了孙武执剑的手:"孙 武,这不是太便宜你了么?"

"伍子胥你还要怎样?"

伍子胥做咬牙切齿状,在孙武耳边道:"我要你为你的八十二篇兵法和阵图耗 尽心神,我要叫你永生还你妻妾的这份情债!"

孙武:"你?!伍子胥,好大的胆子!"

伍子胥"唉"地叹了口气:"谁叫我当初举荐了你呢?孙武哇,孙武,你还记 得当初伍子胥放走楚大夫申包胥时你说我什么吗?你说我'放虎归山',你说'成 你是恩怨亲情,毁你也是恩怨亲情',再毁一次又何妨?孙武,你可是坏到家了, 你是深知伍子胥脾性的啊!"

"如此说,请伍大夫受孙武全家老小一拜!"

伍子胥:"休来这些文章!孙武,你必得答应我一件事:不再出山!"

孙武:"伍大夫不是说我孙武活在自我构筑的梦境之中么?此一去,当然不会 再出山了,孙武早已对征战深恶痛绝。"

"那好,"伍子胥说,"你可立即由我帐前徒卒护送西行,到边邑等待你的家 小。俟明日出殡之后,你全家才可到边城团聚,然后,选一小国隐姓埋名,在竹简 之上论你的兵法,做你的梦去吧!但请放心,今日我带来的徒卒,都是忠信可靠的, 出关的关牒,我也带来了。"

孙武:"如此甚好。不过,子胥兄可要珍重啊!"

伍子胥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要紧,君王还需要伍子胥征战。长卿知 道那燕子么?'燕子吐出唾液为雏燕做窝,燕窝又是最美的佳肴。燕子一生吐六个 窝,最后吐出的是'血燕'呵,子胥不过如此!"孙武听了,半晌无言。

依照伍子胥的安排,孙武驱马西行,到边邑等待家小,一路有颉乙相随,徒卒 护送,关隘无阻。三日之后,把"孙武"埋葬之后的一家老小,帛女,漪罗,三个 孩子亦由伍子胥徒卒护送,田狄驾车,到了边邑。出关之后,伍子胥的徒卒回马而 去,回到姑苏去了。一家人继续远行,沿路选择着依山傍水的好去处,孙武忽然想 起老军常,一问,才知阿常已经疯癫,不知去向。

在路上,颉乙忽然勒住了马,下马向孙武作了一个揖,道:"将军,前面就是 陈国了。与其躬耕在陈国,不如到齐国去,夫人,少夫人和将军都是齐国人。"孙 武:"若说家乡二字,孙武在姑苏二十载,才难舍难离呢。如今,我只盼宁静,只 求淡泊,依山傍水便是家,心安之处便是归宿。"

颉乙:"不瞒将军说,颉乙曾受齐国国君之托,接引将军回乡食采乐安,齐国 国君也好问将军国事。"

孙武:"颉乙先生鉴谅,孙武实难从命!"

说罢,孙武打马便走。

颉乙拉着马缰,望着马上的孙武和载着他家小的车远去,一直消失在遥远的天 地之交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