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骄子》第01章 夫妻重逢| 秦汉朝历史

《天之骄子》第01章 夫妻重逢


转眼到了夏天。

汉室未央宫门前的砖地里,长出了许多野草,而且这些草开始向砖道上蔓延。不用说, 从砖道上来往的大臣们,少了许多。

是啊,自从武帝改了元,汲黯被贬到了淮阳,后来江都王的相国、旷世大儒董仲舒又被 黜不用,很少有人再冒死说话。

其实汉家勇武之士何止卫青一人?景帝所生的儿子中,便有一个勇武之士,这便是远在 江都当易王的刘非。刘非是景帝还在东宫当太子时与婢女生下的,在诸子之中年龄最长,由 于生母没甚地位,只能做个远方的藩王。可是他自幼勇猛刚烈,深为景帝所爱。吴楚七国造 反时,刘非随着周亚夫和窦婴攻打吴国,冲锋陷阵,居然活捉了吴王刘濞,立下赫赫战功, 因此被封为易王,景帝还赐给他一面"天子旗",可以不听大将军的调遣!刘非到江都后, 更是专横跋扈,不可一世。武帝登基之后,一直觉得他是块心病,于是派董仲舒为相国,想 让刘非有点教养。董仲舒如能教导好易王,那么就说明他有些能耐。可那刘非仍是个想入非 非、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当他知道卫青大破匈奴之时,居然手脚都痒痒起来,他也想带兵到 北方战场上去,与匈奴决战一番,与卫青比比高低。不知董老夫子的心思用到哪儿去了,居 然没有相劝,任他一封奏简,直达武帝手中。

武帝看了江都王的奏书,不禁勃然大怒。朕的天下,打与不打,用得着你来考虑吗?朕 的理想是成为武帝,难道你易王要在我武帝面前出尽风头?你以为匈奴单于便是吴王刘濞, 你想捉就捉得了?让你领军与匈奴相战,如果兵败,你可以夹着尾巴溜回江都,让朕来收拾 残局;如果胜了呢?你已经贵为藩王,朕还有什么地方安置你?难道与你裂土而治?或者兄 弟两个共理天下?你要把"天子旗"插到长安来?干脆你把"易王"二字,改作"易主"罢 了,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枉比朕长了十多岁!还有那个董仲舒,你这个相国是怎么当的! 你口口声声说要独尊儒术,你的儒术是什么东西,难道就是教人私欲膨胀?易主心切?想到 这里,武帝将易王所交的奏简扔在地下,然后一声令下,让杨得意传来严助和几位博士,把 董仲舒所献的国策统统找出来,看看他的学说之中,是怎么对待战争和边关之事的!

严助和几个博士有学儒的,有学道的,还有学阴阳五行的。他们在董仲舒的所有著作中 搜寻剔找,只见竹简之中,写满了君权神授、仁义道德、天人感应,偏偏没谈到军事和战争。 看着武帝那急切的样子,他们终于在竹简中找到一句和武力有点边的话:"武尽美矣,未尽 善也。"

武帝拿过这块竹简,一股怒火又涌上心头。只有杨得意知道皇上心中的秘密,那就是能 当武帝,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这董老夫子,怎么会说"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女人才美, 美而未善,岂不是冥冥之中扎皇上的针么?杨得意当时一急,便让一个小太监去找东方朔。

等到东方朔来到殿前,只见武帝正让严助起草诏书,要废江都王相国董仲舒为庶人,至 于怎么处置易王,一时尚未想好。东方朔大惊,问武帝道:董仲舒又玩什么花样?武帝将易 王要领兵作战和董仲舒"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几块竹简往东方朔面前一摊,没再说话。

东方朔简单地看了几眼董仲舒的竹简,他以为易王虽是一时意气行事,却也表明他的内 心野心未泯。董仲舒居然未能教好易王如何恪守君臣之道,真是天大的讽刺。他又拿起董仲 舒那块"武尽美矣,未尽善也"竹简,上下文看了个仔细。他发现董老夫子所说的"武", 一不是指战争,二也不是影射"武"帝,他指的是周武王时演唱的一种战争乐曲,名为《武 》曲,所以才说"武尽美矣,未尽善也。"于是他把武帝拉到一旁,悄悄地将这些向皇上详 细解释。可武帝心中的愤怒犹自未平。东方朔说:要论政见不一,我是最烦董仲舒的;可是 皇上,你不能因一句无关的话而将一个大儒贬为庶人啊!这和儒者到处宣扬的"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不是相去太远了么?何况江都王刘非因请战而露野心之事,只可提防,不可大 做文章呢?武帝后来让严助重新写了诏书,将董仲舒撤去江都王相国之位,贬为中大夫,爱 到哪儿去哪儿,反正皇上不再给他任何实际职务了。

一个能和皇上直嚷直叫的黄老信徒汲黯被贬了,还有一个靠著书立说来影响皇上的大儒 也被贬了,朝廷之中,只有一个时庄时谐,时怒时悲的东方朔,在皇上面前还是言听计从。 可是大家都知道,东方朔就像一个能将死牛的骨头装在活牛身上的神者庖丁,谁能学会他那 一套呢?勇武者如卫青,狡慧者如张汤,还有那个近来皇上颇为赏识的主父偃,一个个全都 自愧弗如,至于那些没有几把刷子的,当然也就向后缩了。

从而,武帝的活动中心,便由未央宫转向了建章宫。

建章宫在长安城外,上林苑就在边上,而且武帝的众多美女,都在那里安身;还有,他 近来最喜欢的"仙人"李少君,正在那里的一个秘密地方为他炼丹。

已近而立之年的汉武帝,在改元之后,顿时觉得心里一片轻松。卫子夫给他生了两个女 儿,一个儿子。他立了太子,在刘家诸侯中昂首挺胸,再也没有"无后"的空荡荡的感觉。 而皇后卫子夫,和过去的阿娇比起来,是那样地贤淑,她从来不管武帝的事情。皇后的哥哥 卫青,是如此英勇无敌,将匈奴打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一洗高祖留下的遗恨。母亲的身 体不行了,再也不想多管儿子的事情,他这个皇上当得有些随心所欲。

然而他依然心有宏愿。他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司马相如遗下的"封禅书",时不时地翻 动着他心中的波澜。秦始皇曾经到泰山封禅,那是在他派大将蒙恬击败匈奴之后。可我武帝 虽有卫青,但匈奴未灭

他还觉得,自己身体不像前些年那样精力充沛了。卫子夫刚来时,他是个永远都不会疲 倦的雄狮。可这几年,又幸了几个美人,觉得自己已不如以前,至少不能一夜吼上他几次了。 好在李少君来到之后,给他炼了不少仙丹,说是服了它可以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当然是最好 的事,可武帝觉得服了这药,自己的性欲一天一天地增强,有时连卫子夫都说承受不起了, 于是便将他推到宫外,由他在建章宫内养三千佳丽、五千美女去。

他的心中,有时仍有些空虚。这空虚来自汲黯的被贬,耳朵边少了个刺儿头;这空虚还 来自东方朔的话少了,武帝要他在李少君的帮助下,恢复神仙的记忆,可他却成了不叫就不 到的人,远非过去活络。是因汲黯被贬,他心里不太痛快?还是又有了新的主意,准备对付 李少君?或是东方朔过新年后娶了个新的小妾,也力不从心了?

武帝觉得,空虚还来自丞相的身上。这个公孙弘,是个最听话、最不碍事的丞相,武帝 有时觉得他是历代皇朝中最好的丞相。于是他下了一道旨意,取消祖宗时留下的那条规矩, 丞相是文官,没有必要非要封侯,才能拜相!这样,公孙弘便成了汉代第一个没有侯爵之位 便当了丞相的人。可武帝却又觉得,自己可以无为而治,丞相和大臣则不能无事,无事就会 生非。而且,和秦始皇时候相比,自己朝中能干的人才还不算多。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重读东 方朔的书简时写下的诏令。于是决定,把大臣们马上叫到一起,让他们动起来。

"得意。"武帝叫道。

"奴才在。"杨得意虽然三十出头,但也有一些所忠的老成持重的样子。也许是身上激 素太少的缘故吧,他开始发福了。

"让丞相和文武百官,赶快上殿,朕有事要吩咐。"

"奴才遵旨。只是"杨得意有话想说,但不敢开口。

"可是什么?"

"皇上,您不是下诏了,说丞相议事,除休沐之日,一天不可中断;而非重大之事,皇 上不必过问,三日一朝即可吗?"

"那我问你,今天是第几日?"

杨得意掰着指头算着。"皇上,前天张汤送来几个姑苏美人,您不是还在这儿见他的吗?"

"不管那么多,朕要今天上朝,去未央宫!马上都给我上朝,朕有诏令发布!"

"是!奴才遵旨!"杨得意不敢再说,忙下去传令。

未央宫内,群臣毕集。三遍万岁叫喊完毕,众臣还在等着皇上的"平身"二字出口,不 料得意却尖声尖气地念起诏书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汉室大统,首以用人为要。朕登基伊始,就令四方举贤人, 纳良才。十多年来,英杰之士,或自荐于朝,或郡国保举,或大臣引见,或朕自擢用,一时 人才济济。然而朝中郡国,虽已人满,但忠孝且才卓者,有能且廉洁者,尚不足用。吏不乏 人而缺廉者;野有遗贤未得录用。朕今再告天下郡国,各等官吏,必向朕保举忠孝廉直之士, 尤以能理财治国者为要。钦此。"

一声"钦此"便是"平身"。诏令刚毕,朝臣纷纷起来,有的开始议论。

丞相公孙弘跨步向前,再跪而言:"皇上圣明。臣以为,皇上刚即大位,就重用儒者。 儒者天下之师也。然而时至今日,天下仍有不尊儒生之人,朝中且多杂学之士。臣以为,皇 上要举孝廉,就要以吾师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之道,天下方可大而一统, 人心方可一而化之啊!"

听了这话,朝中的议论就更多起来。

东方朔开始不动声色,但见众人只议论,不言语,便向太史公和卫青等人多看了几眼。

太史公司马谈颤颤巍巍地走向前来,艰难地跪下说:"皇上,臣位忝太史,为汉作纪。 然臣信奉黄老之学,依丞相之意,不是儒者,就要罢黜。如丞相之言,老臣不是儒生,可也 要交出这只史笔了!臣请皇上许臣辞官归田,颐养天年!"

汉武帝一看老太史要撂挑子,那哪儿成?忙说:"老太史请起。朕可不能没你啊!"

主父偃也是个爱出风头的人,看到有人带了头,他岂能不跟着上?"皇上,臣持纵横家 之言,更被儒者视为异端邪说。老太史不干了,臣也请辞!"

张汤赵禹两个如今是一正一副的廷尉,正主管制订各项法律,知道皇上离不开他们,便 也上前奏道:"皇上,臣等以法治国,更非儒者,请皇上恩准辞呈!"

没有说话的大臣们纷纷上前跪下,说道:"皇上,我等尊奉墨子和农家、阴阳学说,也 请皇上开恩!"

卫青和公孙贺等一班武将,本来就不愿与人朝上相争,看到众大臣如此请辞,就向东方 朔看了一眼,东方朔使了个眼色,卫青等人也上前说道:"皇上,我等学兵家学说,请皇上 恩准解甲归田!"

朝中大臣,相继出列,只有东方朔和公孙弘,一左一右,两个独立。

汉武帝左顾右盼一下,发现这又有点像当年的董仲舒与东方朔之争,而公孙弘念念不忘 "独尊儒术",倒也有其恒心。可东方朔怎么不争了?他怎么会老实?朕前不久才贬了董仲 舒,儒术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朕不明白?武帝最佩服高祖刘邦所为之一,就是他当着众位将 领的面,把大儒叔孙通的帽子拿过来,在里面撒了一泡尿!想到这里,他大笑了。

"哈哈哈哈!都起来,都起来!朕只说要举孝廉,并没说只用儒生哇!丞相,看来朕要 按你的说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朕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喽!还好,还好,还有一个东方爱 卿,不愿离朕而去。东方爱卿,你几时也洗面革心,做起儒者来了?"

东方朔却独自在一边,自言自语,并不回话。

刚起来的大臣们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东方朔,朕问你哪!"汉武帝有点急。

东方朔装作一愣,然后向前一揖:"皇上,刚才他们都跪着干什么啊?"

汉武帝心想,八成东方朔的记忆要回到仙人中去了?不然他为什么会走神?不管他,朕 要看看,他在想什么。"朕问你哪,你不回答朕的话,嘴里嘀咕些啥?"

东方朔说:"臣想起了司马迁告诉臣的一曲里巷歌谣。"

"里巷歌谣?你好兴致。说来,朕也听听!"

东方朔严肃地走上前来,说声"臣遵旨"便声情并茂地吟诵起来:

举大儒,不知书;
荐孝廉,父别居。
贤良方正逛妓院,
欺师灭祖享俸禄。

不用说公孙弘大为恼火,就连汉武帝也不相信。"东方爱卿,有这种里巷歌谣?是你自 己编的吧。你给朕解释释,都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慢慢前来。"皇上,这'举大儒,不知书',就是说如今的大儒并不真正地了解 《尚书》。不信您问问公孙丞相,那《尚书》一共有多少篇?"

汉武帝惊讶了:"丞相,难道你真的不知?"

公孙弘振振有词:"皇上,这个难道臣还不知?《尚书》是我儒家立学之本,五经之一 哇!臣师董仲舒授学,开宗明义就讲《尚书》二十九篇,这连小孩子都知道啊!"

东方朔却大叫起来:"错啦,错啦!皇上,这就是'举大儒,不知书'。"

武帝也知道,窦婴当年教他时,也说是二十九篇。东方朔在搞什么鬼?他知道的会比别 人多?

可武帝不敢否定东方朔之见,便问:"依你之见,是多少篇?"

东方朔心平气和地说:"皇上,现存人们都看到的《尚书》二十九篇,是秦时有个叫伏 生的老人背出来的。那伏生年纪大了,耳朵也聋了,眼也花了,口齿还不清楚。如今儒家所 信奉为治世之宝的,就是那么个《尚书》。"

"《尚书》是伏生背出的,朕当然知道。照你说,还有新的《书》经传世?"

公孙弘插进话来:"皇上,东方朔一派胡言,难道他能编出新的《尚书》来?"

东方朔马上接过话来:"不错!皇上,臣只知,《尚书》为上古有文字以来治国方法和 事情的记录,远不止他说的二十九篇。因为战乱频仍,现在存下的不多。就在我朝,还有人 知道《尚书》在四十篇以上!"

公孙弘心想,好一个东方朔,纵然你是神仙,恐怕造出《尚书》,也不容易吧!于是争 辩道:"皇上,东方朔为了贬低臣和臣师,故意出此胡言,欺骗皇上!"

武帝一笑:"东方朔,这回朕先说好,不准你再说'东方朔蒙蔽皇上无罪了'哇。"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不用,不用!皇上,孝文皇帝的护陵人,姓田。他们祖孙二人所 在不远,他孙子田千秋,就能背诵四十多篇《尚书》呢!臣十多年前就知道,不信,陛下亲 自去看!"

武帝知道事出有因,好像东方朔以前曾给自己提过田千秋的事。他不想就此多追,东方 朔肯定有备而言。他一转话题:"好!东方朔,就算你说的有理。那你再给朕解释,下面的 歌谣是怎么说的?"

东方朔一看武帝转舵,心中就乐。他便顺水推舟:"'荐孝廉,父别居。'就是说,有 人给陛下举的孝廉,却老早就把他老爹赶出家门了,还称什么孝廉呢!"

汉武帝大惊:"果有这样的人?"

"皇上,您刚即位时,有个廷尉叫做宁成的,您还记得吗?"

汉武帝想了想:"朕当然记得。他让朕给赶走了啊?"

东方朔答道:"对。他就是当年丞相许昌荐举的'孝廉',他的父亲,就是被他逼到别 处而居的!当年因他陷害卫青兄弟,皇上将他削职为民的。可他将父亲赶出家门之罪,至今 未治哇!"

武帝摇了摇头:"朕没想到,他还是个如此顽劣,禽兽不如的人。传旨!"

杨得意急忙点头:"在。"

武帝说:"将那宁成,贬到万里之外南荒之地!"

"是!"

汉武帝回过头来:"好!东方朔,接着给朕解释下面的歌谣!"

东方朔说:"这'贤良方正逛妓院,欺师灭祖享俸禄'嘛,臣就不用多说了,反正臣做 事都在明处,一年一个娶回家里。可那妓院,皇上既然允许它开,就不能禁止有人去哇。不 然,它不就没了生意了吗。"

武帝知道他话中有话,因为自己前不久就在主父偃的带领下,去过妓院一次。他又将话 题一转:"别说这些啦,'欺师灭祖享俸禄'是指什么人?"

主父偃这时及时上前一步:"陛下,眼前这位大儒,在丞相位置空下来时,不是推举自 己的老师董仲舒做丞相,却把好官自己为之,难道不是'欺师灭祖享俸禄'吗?"

汉武帝此时又大吃一惊,"原来那歌谣所唱的是公孙丞相?"

主父偃抢着说:"正是"。

"什么正是!"武帝却不干了:"公孙丞相是朕要他当的,怎么能叫'欺师灭祖'呢!"

东方朔也不相让:"皇上!您不是免了江都王相国董仲舒的职务,让他只做个中大夫吗? 可后边的事情你就不知了。"

"后来怎么样?董仲舒现在何处?"武帝问道。

东方朔说:"董老夫子来到长安,在他学生公孙丞相的安排下,在长安写书授徒。可公 孙丞相也有他的难处啊--,不向皇上说呢,他怕世人讥笑他欺师灭祖;向皇上您禀报呢, 他又怕皇上您一高兴,任用起他的老师来,那么,公孙丞相的位子不就没了吗?"

武帝心想,朕八辈子都不会让他当丞相!他知道东方朔是在取笑公孙弘,便也问道: "丞相,有这等事情?"

公孙弘甚是委屈:"皇上,恩师董仲舒被贬之后,确是来到长安。微臣便在郊外置一小 园,将其安置,让他著书立说,教徒授学。臣以为他是待罪之人,恐怕皇上再次烦他,就没 敢向皇上禀报。这不敢禀告嘛,东方大人说的也是,臣的心里甚是不安呢。"

武帝笑了起来:"难道你不怕我用了你的老师董仲舒,从而免了你的相位?"

公孙弘却一点都不害怕:"皇上,知圣君者,莫如忠臣。当年恩师董仲舒,向皇上献策, 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皇上听了说声'好',从此却没再提起。而皇上您用的人呢, 除了臣一人之外,没有一个纯儒。这还不是对恩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政方针的否定 么?大计不行,小计也没看好。江都易王心怀叵测,皇上因此贬了恩师董仲舒的相国之职, 不是说他为相失败么?董仲舒虽是臣的恩师,可他却是皇上的罪臣。臣为了恩师之故,向皇 上推荐罪臣,那是不忠;而师在身边,不能荐举,臣又问心有愧。皇上,臣的心中,不仅是 不安,臣的眼泪,整天都是往肚子里流啊!"说着说着,公孙弘竟然流下泪来。

"好啦,好啦!朕从来没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朕也从来没说只用百家,不用 儒术。儒也是百家中的一家么!至于董仲舒能不能用,朕还要考查考查。你不妨常到你的恩 师那儿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新的见解,如果能让朕用上,说不定朕会破格重用他呢!"

"臣遵旨!"公孙弘看了武帝一眼,不知是祸是福。

武帝板起面孔,继续说道:"朕今天要天下郡国,举荐贤良,不是什么只用儒生,朕从 来没有废过哪一家学说!朕要的是正直廉洁、执法不阿的循吏,这样的人,天下太少了!朕 说的孝廉,'孝'是忠孝,忠于大汉,忠于大汉天子!至于那个'廉'字,更为重要。四年 之前,田鼢死时,他的家产竟然比朕的建章宫府库还要丰盛。这种贪赃枉法之徒,朕发现一 个,就要杀掉一个!不能廉者,不要为官!"

众大臣听到此语,肃然警觉。纵是不贪之人,也有些惊悟。众人齐齐跪下:"吾皇英明, 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更是字字有力,好似训斥:"孔子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同行必有吾师。 朕今日明诏天下,所有郡国和地方官吏,必须每年向朕荐举三个以上忠信廉直之人。凡官俸 达两千石的朝臣,每年至少荐举一位!连个贤良忠信之士都不能发现,还当什么大臣,还领 什么郡国?张汤赵禹!"

张汤赵禹两个急步向前:"臣等在!"

"朕命天下不拘一格,荐举人才。你等制定荐举之法,郡王大臣,不能如数荐举,便是 抗命,便是违旨!举荐失当者,被举者犯律,举荐者连坐!"

"臣等遵旨!"张汤赵禹如军人受命出征。

此时公孙敖从宣室中伸出头来。杨得意早就看到,于是笑着向武帝耳语。

汉武帝一听,便来了精神,却将原来准备好了的训斥大臣的话,不知怎的,一下子全想 不起来了。他看了东方朔一眼,眼里狡黠地一笑,说道:"东方爱卿,你留下。余者退朝!"

"东方朔啊东方朔,朕今天有什么错,你又给朕出难题?"众人散去,汉武帝半真半假 地责怪说。

"皇上,臣没给您出难题,只是那公孙弘,又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东方朔当然要 辩解。武帝不以为然:"天下儒者,从来就没有真正得到过什么实权,这一点朕最明白,你 也明白。朕的方法,表面上是尊重儒者,因为他们最会说一统,最会讲忠孝。忠孝二字,与 你所说的'圣心仁宅'是一码事,只不过没有'王霸兼施'罢了。'圣心仁宅,王霸兼施' 不正是你给朕献的两车书简中的'圣君要略'吗?朕用了你的策略,你应该知足,就让儒者 说上两句,过过嘴瘾,也就罢了,你跟他计较什么?"

东方朔觉得,也是啊,就让人家过过嘴瘾,何必呢?不过他还是说:"皇上,他那张嘴, 也会贻误后人的啊。"

"你这张嘴,就不会贻误后人?你说,你在朝上说什么你不去妓院,有人去妓院;还说 朕同意开的妓院。朕自从得了李少君的长生不老之药,直觉得青春勃发,偶尔去了一两回, 你就要在朝中揭朕的短啊。"

东方朔装做大吃一惊:"啊?!皇上,你也到妓院去啦?臣不知道啊!臣要知道,就不 那么说啦!"

"哼!别给我装蒜!杨得意也是你的走狗,李少君称你为前辈,他们就不会告诉你?"

"皇上,这回你可是冤枉了微臣,也冤枉了他们啦。"

汉武帝突然一笑:"好,说我冤枉你,我就接着冤枉你一回。哈哈哈哈!"他不由得大 笑起来。

这回东方朔真的吃惊了:"皇上,有什么好笑的,让臣也分享一下?"

武帝倏地站起:"当然啦!不让你分享,这事就没乐子啦!"

东方朔真的摸不着头脑:"皇上,微臣还是不太明白。"

"朕让你明白。听清了!朕让公孙敖把你的夫人给接来了,到了长安。"

"微臣谢皇上隆恩!"东方朔深深一揖。自从那次密室"兄弟"之谈后,东方朔便遵旨 行事,不再多跪。

"嗬!听到夫人来了,就要谢朕?慢着!朕的隆恩在后头呢。你一年一个花花美人,天 下哪个男人不眼馋?你还说你不进妓院!今天,朕不许你回家接待夫人,要你就住在宫中, 与朕下棋!"

东方朔跟着装傻:"皇上,既然您让臣的老妻来了,臣,臣总得回去禀报禀报,献献殷 勤啊。"武帝却来个针锋相对:"你老婆来了长安,有你禀的机会,有你报的时候!可今天, 朕偏不让你献,不让你报!明白了吗?听清了!朕明天要亲自去给嫂夫人接风,在你的家中 开个盛宴。"

"皇上别这么说,微臣担当不起,贱内也担当不起。"

"朕说担当得起,你就担当得起。反正你也离不开这儿,我索性让你明白个透。朕已安 排,让杨得意和那个道儿两个,到长安城内,一夜之间,把经你锻炼过的十二个美人儿全给 我召回来。"

东方朔这回可真的急了:"皇上,您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汉武帝将自己的安排和盘托出:"朕要她们,给你的夫人来个禀报,献个殷勤!这一年 一个美人的主意,是她出的;事呢?是你做的;天下的男人,谁也没有这福份。明天朕还要 召一帮大臣,前去助兴!"

武帝本以为东方朔要害怕了,没想到他却沉着起来。"皇上,您就饶了臣吧,臣的夫人 可是厉害得很哪!"

"她要不厉害,那还有什么意思?"

"皇上,您让我出去,解解手。"

"不行,你别想溜。就在那边墙角里撒。不能让朕看不见。"

"皇上,这可是宫殿啊!"

"哈哈哈哈!你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上,就敢偷眼看美女,刀子掉下都不知,如今在我 大汉的宫殿里,就不敢撒尿?告诉你,朕晚上在宫中读书,就在墙角撒尿!皇上也是人,神 仙也有尿!"他用手一指:"揭开那块锦锻,下边就是个马桶。快,再不撒,就不让撒了!"

"皇上圣明,臣记住了这话。"东方朔只说,却站着不动。

武帝倒急了:"你去撒尿啊?"

"皇上,臣没尿啦。"

"我就知道你没尿!到了明天,你还会更没尿呢!来,下棋!"

东方朔只好与武帝一起下棋。武帝发现他的腿脚,在下边发颤。武帝得意地笑着,一口 气赢了他好几盘。

再说东方朔家中,东方朔的夫人刚到长安,却不见了老公,她觉得甚为奇怪。让仆人道 儿去打听,那道儿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无奈,夫人便与阿绣聊起家常来。

东方朔之妻名叫齐鲁女。她年近四十,身体有点儿发福,但面貌端庄,浑身打扮素朴, 一脸的老实相,看上去,比起邻家的俗女也精明不了多少。她带着两个儿子:老大十七、八 岁,老二则十四、五岁。还有一个老仆人,叫做阿嘟。

最近被挑来的阿绣,年纪不到二十,做起事来,麻利得很。由于老爷不在家,夫人又是 刚从乡下来,所以她就十分小心。这不,她看到齐鲁女杯中的茶没了,赶紧再倒上一杯。

齐鲁女一口平原土话。"阿绣啊,你歇一会儿,过来,俺跟你聊一聊。"

阿绣却坚持忙着:"夫人!你刚来,老爷又被皇上留住,就让阿绣多忙一会吧。"

见她不坐,齐鲁女倒不高兴了:"俺又不是老虎,你怕俺做啥?"

"不是,夫人,我怕侍候你不周,老爷回来怪罪。"

"好啦,好啦!你老爷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齐鲁女一把拉过阿绣,把她摁在凳子 上。"他呀,对男人没有三句正经话,可对女人,从来都不大声说话!"

阿绣觉得她说到了点子上,就点了点头。"夫人,老爷人好,剑也好,学问更好。可他 太忙,皇上整天把他留在身边,不放他回来。"

齐鲁女不以为然。"皇上再要他在身边,可皇上晚上睡觉,他总得离开吧!他是个大男 人,不是太监!又没出门,不放他回来,就有点怪。阿绣,你别多心,要是他对你好,俺才 高兴呢!他对你好,你就会对他好,那他就事事都能办好。俺就知道,好男人身边要是有个 好女人,本来难办的事,他也能办得特好!"

阿绣脸上露出笑意,忙掩饰说:"夫人,你看,老爷昨天就没回来。让道儿去找,道儿 也丢了!"

"没关系。他不回来,家里倒清静!看你,把这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多干净!别看俺是 农家出身,可俺也是爱干净的人。你老爷在家里,老是邋里邋遢的,我姨妈管他都管烦了, 后来,俺十八岁时,你老爷才十五岁,就让俺嫁过来管他了。"

阿绣有点吃惊:"夫人,我听不懂。你姨妈也能管着咱老爷?你还比老爷还大三岁?"

"哎呀,这你就不明白了。"齐鲁女这下子打开了闸门。"俺姨妈就是你老爷他的嫂子。 你老爷他哥哥,也就是我的大姨爹,比你老爷整整大二十岁。你老爷刚生下来,娘就死了, 我大姨妈那时刚生下我大姨妹三个月,就同时奶了两个孩子。没过一年,你老爷的爹也病死 了,全是我大姨妈跟大姨爹把他养大的呢。"

阿绣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说:"这些,奴家倒是听老爷常说。可夫人你比他大三岁,老 爷可没告诉奴家。"

"他哪里会告诉你这个啊!按俺平原人的说法,女大三,抱金砖。你老爷小时候啊,聪 明是出了名的,可调皮捣蛋也是出了名的。俺大姨妈自从奶了他,就再也未生出个儿女来, 所以就把你老爷当做儿子来养,让他读书,识文断字。我姨妹比你老爷大那么一点点,可小 时老受他欺负。只有我,大他三岁,从七八岁时,就管着他。噢,我还忘记告诉你,我家和 他家是邻村,就隔一条小河。到他十五岁时,我姨爹和我爹一商量,就把我给嫁了过来,那 年我都十八啦!过门后才三天,就因他用弹弓打鸟逃了学,我俩干了一架。我把他的屁股扒 光了,啪啪揍了十来下,揍得他直叫姐姐,直求饶!"

阿绣笑出了眼泪。"夫人,你真行,看不出,他会服你?"

"不服哪儿成?你看,我还带着家法呢!"齐鲁女说着,到屋里拿出一根细长的棍子, 细细的那头还带个钩儿。

阿绣吃了一惊:"家法?这是拐杖?还是打狗棍儿?"

齐鲁女笑了。"都不是。这是我们那儿用来摘桃的棍子。有一回啊,哎,不说啦, 反正我们家,谁都怕我这根棒子,这就是家法。以后再说给你听!"

阿绣说:"夫人,依奴婢看,你只是吓唬吓唬老爷和孩子,还真舍得打?我不信。"

齐鲁女笑了笑:"在那以前,我大姨爹和大姨妈只是吓唬他,从来不舍得真打。可我那 一回,可是真打啊,一下子就把他打服了。从那以后,他扔了弹弓,学了剑;读书也有了长 进。你老爷十八岁时,我们生了老大蒲柳,他才有个大人样。他二十一岁时,我又生了个儿 子,家里的日子可难啦,他就把孩子取名辛苦,自己就发愤著书,一年多时间,写了三千块 竹简,弄两个车子推着,就去长安献给皇上啦!"

"夫人,看来,没有您,老爷说不定没有这一天呢!"

齐鲁女摇摇手:"呃!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老爷啊,人是绝顶的聪明。十五岁时就把咱 平原郡的书都给读完了,没有老师再能教他。咱平原人都说,他生而母死,一岁父亡,谁生 他谁不能再活着,将来是个大造化的人物!怎么样,压根儿就没错!"

阿绣附和着说:"可不是吗!如今朝中人人都说,皇上最喜欢听的,还是'东方爱卿' 的话!"

"什么?东方爱情?谁和他有爱情?"

阿绣大笑起来。"夫人,你错啦。大臣叫皇上为'陛下',皇上把大臣叫'卿',皇上 最喜欢的大臣,就叫'爱卿'。可不是什么'爱情'"!

齐鲁女这才放心:"那就罢了。你老爷离开平原时,跟我有过约法。"

阿绣渐渐放开了戒备,随口说道:"这个奴家知道。奴家刚到老爷身边,老爷就说啦。 只是,只是"

齐鲁女却沉不住气,急忙地说:"别只是,只是的!奶奶我知道,凡到你老爷跟前呆过 的,都不想离开,你也一个样。过去,奶奶我让你们老爷一年换一个,那是因为奶奶我不在 身边,怕你老爷他,产生'爱情'。如今奶奶我来到他身边,什么事都没啦!奶奶也喜欢你, 只要你愿意,你就留下,我叫老爷给你个正式的名分,也就是啦!"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阿绣言语中露出感激。

"蒲柳、辛苦!你们过来!"齐鲁女大声叫道。

老实憨厚的蒲柳和精明过人的辛苦,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地来到妈妈身边。

"阿绣,你看,我这两个宝贝儿子,是不是都像他爹?老大蒲柳,为人厚道,像他大伯 父,也就是像我大姨爹。这老二,跟他爹一个模样!可就是有一点,老二对他哥可敬重啦, 就像你们老爷对我大姨爹一样。"

阿绣摇了摇头:"夫人,我都听糊涂啦。"

"阿绣,别着急,以后习惯了,就不糊涂啦。来,宝贝儿子们,这是你爹在京城给你们 找的小小,小姨娘,对,小姨娘。你们两个要孝敬她。快,叫姨娘!

蒲柳辛苦齐声叫道:"姨娘!"

阿绣害羞地将头埋在齐鲁女的肩上,毕竟她比两个孩子只大几岁啊。

齐鲁女倒不以为然了:"你这是怎么啦?不管怎么,你是长辈,他们是孩子。好啦,你 们两个玩去吧!"

东方辛苦却不走:"娘呃,公孙敖叔叔说,要把干哥哥霍去病找来跟我们玩,怎么他还 不来啊!"

齐鲁女的埋怨话朝着小儿子直倒:"辛苦子啊辛苦子,你怎么变得不懂事啦。到了长安 都一天啦,我们还没见到你爹呢,你怎么就要先找什么干哥哥、湿妹妹呢?"

就在此时,道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夫人,夫人!皇上来啦,快准备接驾吧!"

齐鲁女不管这些:"道儿,好你个兔崽子!叫你出去找老爷,你却是'水罐儿掉到井里 头,咕咚咕咚没了影'。一天一夜的功夫,你浪到哪里也不知,没帮奶奶把老爷找回来,你 倒把皇上给我惹来了?"

面对这阵连珠儿,道儿确实有点急:"夫人!小的被皇上支使着,在长安城里跑了一夜, 眼都没能合上一会儿!咳!来不及细说了,快准备吧,皇上要赐宴,给夫人您接风洗尘,这 可是天大的喜事,从来都没人有这个福气哟,快准备吧!"

齐鲁女一听,脱口便说:"好的,好的!阿绣,怎么办?阿绣,不,妹妹,好妹妹,姐 姐不懂,姐姐可都听你的啦!"

武帝坐着驷马拉着的御辇,后面还带着七辆二马彩车,来到东方朔门前。他自己乘的那 辆御辇,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最多时他让十六个美女坐在身边,把他团团环护起来。今天他 只带两个手执钺仗的美女和六个使唤的宫女前来。不过那两个执钺仗的美女,可是如花似玉, 均为张汤新从姑苏挑来的一流佳丽。

最前边的是一辆二马小车,里面坐着秉笔太监杨得意和一夜没睡好觉的东方朔。东方朔 被太监们打扮成新郎,说好了,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许下车。

杨得意今天的声音特别高。他大声叫道:"皇上驾到,东方朔夫人迎驾接旨。"

齐鲁女忙从院内跑出来:"好的,好的!贫女叩见皇上,皇上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武帝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说话,倒觉得新鲜。他急忙走下车来,连声道:"好!说得好!"

车上跟着下来的两个美女,手执钺仗,腰枝袅袅地移到一边,让齐鲁女看得两眼直犯傻。

武帝见她对自己身边的女人盯着看,心里更高兴。他问道:"东方夫人,朕有要事,留 你老公在宫中呆了一夜,你不会生朕的气吧!"

齐鲁女倒会说话:"皇上,我们老夫老妻的,什么见不见的,别说陪你一夜,整天在宫 中,俺也高兴!只是贫女刚刚来到京城,官话都不会说,皇上您别见怪啊!"

"哪里,哪里!朕觉得你这话好听,朕爱听!别一口一个贫女的,朕封你为二品诰命夫 人,就叫东方夫人!"

齐鲁女不知道谢,却说:"皇上,俺可不会当官,什么一品二品的,俺做不来。要是做 菜嘛,保管让皇上品了一回,还想品二回。眼下,您还是下道旨,把俺那口子叫回来吧,俩 孩子都想疯了!"

汉武帝笑道:"恐怕是你想疯了吧,东方夫人!你看哪,门外第一辆车里,就有你想见 的人。"

武帝点头向杨得意示意,杨得意便掀开车帘,东方朔一副新郎打扮,在车里傻笑。

齐鲁女走上前去,将东方朔拉下来。"哎哟妈呀,娃他爹呀,你都快四十岁了,怎么还 老没正经!你打扮成这样,我怎么办啊?我当新娘时的衣服,可早就扔啦!"

东方朔尴尬地说:"夫人,这是皇上的旨意,圣命难违呀!皇上,里边请!"

武帝大笑,率领众人走到院中。杨得意兄弟忙带着众仆人宫女,将酒席摆在一张大的几 案之上,让武帝坐定,东方夫妇二人分坐两边的小几面前。

齐鲁女没话找话:"皇上,您把他打扮成新郎的模样,莫非让我们再成一次亲?俺可没 那兴趣呢。"

汉武帝却顺水推舟:"夫人,你猜错啦!朕今天到你府上赐宴,一是给你接风洗尘,这 二呢,不知你爱不爱吃醋啊?"

"哟!皇上,您连人家爱不爱吃醋都要管啊。我们都老夫老妻的了,什么醋不醋的,皇 上赐的美酒要喝,皇上要是赐了酸醋,能不喝吗?"

"好!不愧是东方夫人!得意,快,把那六车礼物都给我献上来!"

杨得意叫声:"得嘞!"马上大显身手。他一挥手,早有准备的六个宫女,便一人拉起 两个头上蒙着盖头的女人走了过来。

武帝一本正经地开了腔:"夫人!东方朔他在京城,什么都干,就是不近女色。我满朝 文武大臣,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可他只要一个使唤的女人,真正的另室,说死了也不要。 朕问是何原因,他说要经过夫人你的批准。朕觉得,这太不公平。十二年啊,夫人,你让一 个大男人,在长安怎么过啊!你今天到了长安,朕就先带来这么多美女,任你挑选,选中了, 就算是给东方朔正式纳的妾;选不中的,我全带走。不知夫人你意下如何?"

齐鲁女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自己的老公。皇上在笑,却是有点皮笑肉不笑;老公一本 正经,一看就是让皇上给逼的。她麻利地答道:"贫女谢过皇上!"然后又不无讽刺地说: "我家夫君遇到这等明主,真是三生有幸啊!"

武帝听到了弦外之音:"啊?!"

东方朔这时只好小声地指点夫人:"夫人,皇上面前说话,可要讲规矩啊。"

齐鲁女却不以为然:"皇上和你的'规矩',我已经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好,皇上, 既然您说了,这满院子的美女,我挑上哪一个,就是哪一个了?"

武帝放下筷子:"朕说的话,岂能不算?任你挑选,挑几个,就是几个!"

东方朔小声地说:"夫人,这些都是丑八怪,我一个也不敢要哇!"

齐鲁女却不听他的:"哼!皇上送来的,还能有丑八怪?今天皇上做主,没你说话的份, 等着享受吧!"

武帝双手合掌:"说得好!哈哈哈哈!"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齐鲁女在桌下踹了东方朔一下,嘴上却温柔地说:"我说,娃他爹。"

东方朔一愣,然后答道:"嗯?"

"嗯什么?这些美女的头盖,难道还要别的人来揭?"

武帝一边乐了:"对,对,你快去揭头盖啊!"

东方朔不知所措:"夫人,你还真的让我去揭?"

齐鲁女大声地说:"皇上都下旨了,你敢抗旨?"

东方朔心神不定地起来,可又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也不行。于是口中"是,是"地答应 着,脚却有些发颤地走动着,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儿:"遵旨来把头盖揭"

他到那一排美女面前,先揭开一个,见是阿菊,便眨了眨眼睛。阿菊对他露出嗔怪之态。 第二个阿兰,便动了动耳朵,阿兰气得不愿理他;第三个阿竹,他动了动鼻子;阿竹的鼻孔 里出着怪气;第四个是阿梅,他歪歪嘴巴每见一个,好像都有特定的暗号似的,示意她 们要小心。不一会儿,头盖儿揭完了,十二个美人儿,齐刷刷地站在武帝和齐鲁女的面前。 齐鲁女惊叫一声:"哇!一个个的,都跟天仙一个样!"

武帝看了,也吃了一惊。他心想,这东方朔可真有艳福哇!果然他找来的美女,个个都 有姿色!他附和着齐鲁女的话:"对,对,东方朔还说,都是些丑八怪!夫人你说,朕能赐 给你们丑八怪吗?"

齐鲁女认真地说:"皇上,这么多美人儿,我想都要了,行不行?"

武帝乐了,看了一眼东方朔,说:"那,当然行啦!你想都要,朕这就下旨"

东方朔急忙打断武帝的话:"夫人,不行,不行,我受不了!"

齐鲁女嘴一撇:"噢?你也知道受不了?"

汉武帝乐得眉开眼笑:"哈哈哈哈!"

齐鲁女正色地对武帝说:"皇上,让我只看,看不出什么优劣上下来。贫女想让她们表 演一下,唱唱歌啊,跳跳舞啊,看看她们还有没有别的能耐。"

"说得好,说得好!你们,凡想留下的,都使出看家的本事,表演起来!"

十二个女人开始依次陆续表演。有的弹琴,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武帝一边喝酒,一边 欣赏,不断点头示意;而齐鲁女看了一个,脑海里就幻出东方朔教她们的样子,嘴就往一边 撇;而每到此时,东方朔就一阵紧张,就用喝酒来掩饰。不一会儿,表演结束。

武帝问道:"夫人,怎么样?"

齐鲁女有点迷惑不解的样子:"皇上,怎么她们表演的,俺好像过去都看过哇。"

武帝来了精神:"是吗?难道她们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不会吧。"

东方朔却说:"陛下,八成是您,给他们请了同一个老师吧?!"

武帝想了想:"哼?"这回他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齐鲁女瞪了东方朔一眼:"谁做的事谁心里清楚!我看,这事扯不到皇上头上。"

汉武帝顿感轻松:"夫人,难怪东方朔服你,你真是慧眼慧眼"

东方朔却紧紧追问:"陛下,慧眼什么?"

武帝憋了一口气,很快转过来,"慧眼识了你这个英雄呗!"

齐鲁女见他两个在斗嘴,知道自己老公和皇上关系非同一般,心里倒是高兴。她说:"皇 上,今天非要俺挑出来三个两个的不可?"

"对,对,你挑哪一个,就是哪一个。"

"这满院子女人,我随意挑?"

"是啊!朕早就说过,满院子美女,随你挑,挑到哪个是哪个,谁也不许说一个不字!"

"皇上,俺挑了她们,让她们干啥,她们可就得干啥。"

"那还用说?!全归你指挥!"

齐鲁女不再追问,慢慢地,四周环顾一遍,想了想,说:"好!皇上,俺先看中了一个。"

武帝当然高兴:"哪一个?"

齐鲁女伸手从背后拉过一个,"这个叫阿绣的,可会关照人啦,昨天我们娘儿三个一进京, 娃他爹不见了,全靠她服侍俺。俺就先挑她,给娃他爹当个偏室。"

阿绣不好意思地要躲。东方朔高兴地笑了。

汉武帝嘴上说:"那好啊!"他的眼睛却向那一队人中瞅,只见那一排人都不大高兴。 "呃,不是说要从她们中间挑吗?"

齐鲁女却回敬道:"皇上,可是您说的,这满院子美女,让俺随意挑,挑上了,让她们干 啥,她们就得干啥。"

"是,是朕说的。你怎么就挑这一个?"

齐鲁女眼瞪着武帝:"皇上,俺还看中两个。"

东方朔有点急了,这一下,将来还不够乱的?他知道自己的夫人,决不会让留下的女人舒 服。那将来,他东方朔还不得受夹板子气?他忙摆手:"不要啦,不能再要啦!"

武帝却叫起来:"东方朔,不许你插嘴!今天,夫人说怎样,就是怎么样!"

齐鲁女站了起来。"还是皇上大气。皇上,俺还想要两个,在身边使唤。"

武帝得意洋洋地:"好!说,哪两个,指到就作数!"

东方朔气急败坏地摇着头:"夫人,我求你啦,不能要啊!"

齐鲁女却不理他那一套,"皇上让俺挑,俺不挑,不是白不挑!"她起身,用手一指皇上 身后的两个手执钺仗的宫女,叫道:"皇上,俺挑这俩,作使唤丫头!"

武帝这回傻了眼。这两个是从姑苏新来的,朕还没亲幸过呢!可是口中却不由地说:"啊? 你挑她们俩?"

齐鲁女不乐意了:"皇上。你不是亲口说了几遍吗!满院子美女,让俺随意挑。"

"这"

"皇上,皇上您让俺挑,俺以为不挑白不挑。这一回啊,成了挑了也白挑啦!"

东方朔这回来了精神。"陛下,你可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啊!"

汉武帝张口结舌:"这,这,"他将耳朵对着东方朔的耳朵,小声地说:"这可是朕 刚刚宠幸的两个,还没"

东方朔也悄悄地对着他耳朵:"陛下,拿我那十二个,还换不来你俩?"

汉武帝大叫:"去!谁要你那十二个?!"把东方朔震得直捂耳朵。

齐鲁女这回也来了精神:"原来皇上的话也能变。不想给,就算俺白挑啦!"

汉武帝听了这话,心中怎会舒服?皇上金口玉言,驷马难追,难道还会给一个妇人留下话 柄?女人,我可有的是!他一赌气,说道:"朕有三宫六院,美女数千,还舍不得这俩?只是 东方夫人,我替她们求求情,别当丫头用,好不好?"

齐鲁女还不领情:"皇上!也是皇上您说的,俺要怎样,她们就得怎么样!还是说话不算 话!"

汉武帝解释道:"不是朕说了不算,朕是向夫人你求个情,别让她们当丫环,其他随便做 什么都成。"

齐鲁女一乐:"那也好。皇上的面子,俺可是要给的。"她转过身来,叫道:"道儿!阿 嘟!"

肥肥的道儿和矮矮的阿嘟,两个一齐跑过来。众人一看,肉球子似的道儿,一夜间身上搞 得脏兮兮的,像从猪圈里刚跑出来的东西;而阿嘟呢,矬矬兼瘦瘦,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

齐鲁女对他们两个说道:"俺照皇上的旨意,挑了两个美女,皇上说了,除了不能当丫头, 做什么都行。阿嘟在我们家打了三十多年长工,道儿也跟随老爷十多年啦,两人一起,光棍两 条,筷子一双。今天,夫人我就将皇上的人情,送给你们两个。把这两个美人儿,许给你们两 个当老婆。你们乐意么?"

道儿和阿嘟做了八辈子梦都没想过,能娶到这样的媳妇。两人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 "谢夫人,谢奶奶恩典!"就连杨得意在一旁,也高兴得直乐,觉得自己杨家这下可不会绝后 了,于是放声地笑了出来。

武帝这回可傻了眼,自己的两个宠妃,还没开苞,就便宜了这俩东西?看到杨得意在一旁 笑,便愤怒地对他说:"你乐什么?不许乐!"

杨得意急忙闭嘴。

齐鲁女看武帝不高兴,便对地下跪下的两个说:"对啦,你们别谢我啦,这两人可是皇上 赐的,快谢皇上!"

道儿和阿嘟马上转过来,给皇上磕头:"谢皇上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直摇头,示意他们别谢了。那两个宫女刚才还做着后宫美梦,没想到一转眼成了两个 奴才的老婆,不禁失声大哭。武帝无奈,生气地对她们说道:"别哭了,行不行?你们在宫中, 一辈子都嫁不了人。今天能嫁出去,说不定是你们的造化呢!得意!"

杨得意止住笑容:"在!"

武帝板着脸传旨:"她们两个,按照过去宫中的俸禄,一点都不能少。再告诉大行令公孙 贺,给这院子再扩一层,专盖两处房子,安置她们!"

"遵旨!"

东方朔看了看皇上,小声地说:"皇上,怎么样?我的夫人厉害么?让您赔了俩亲兵!"

汉武帝头也不转,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哼!这账,都要算到你的头上!"

而那两个宫女,仍在一旁哭哭啼啼,钺仗掉在地上也不管了,娇滴滴的直抹眼泪。

武帝看着她们这个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刚想停下来,再作布置,不料自己的姐姐俗 女和姐夫金不换两个,从隔壁跑了过来,二人边跑边叫,俗女泪流满面。

武帝的长脸拉得更长:"怎么回事?又打架啦?"

俗女急得语无伦次:"皇上,弟弟!这回不得了啦!我的儿,您的外甥,金吾子,他, 他被长安的义纵捉拿,这会儿要问斩了!陛下,快救救吾子吧,姐姐求你啦!"

武帝一听,也很着急,拔腿就走。不过,他不想太便宜东方朔,于是回过头来,对他一招 手:"快走,跟朕看看,是怎么回事!"

东方朔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不知是走为好,还是留为好。

齐鲁女却清醒地很:"君令如山,快去吧!回头来,俺再跟你算账!"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天之骄子 作者:龙吟
《天之骄子》第02章 大义灭亲| 秦汉朝历史

《天之骄子》第02章 大义灭亲


俗话说:"难断的是夫妻案,难当的是京都官。"长安县令义纵却没有这个想法,自从 张汤推荐他当了长安县令以来,他就一直专心于政,秉公办事,非要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做 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来。

说来义纵这个人,出身也不俗。他的祖宗原来姓文,是越国大臣文种的嫡传子孙。据说 当年越国灭吴后,文种未能像范蠡那样功成而退,还继续留在越王勾践的身边,结果因为直 谏而被越王诛灭满门。文种有一个小妾,当时仓皇逃出,她的家在浙江兰溪边上,当她逃回 家中时,追杀她的越兵已经赶到,她只好躲在一个山洞里,将所怀的孩子生下。她生了个男 孩,便成了文种的唯一的子嗣。可她不敢出洞,也就没有食物,没了奶水,无法养活孩子。 危难之际,只见洞中来了许多乌鸦,给她衔来许多山果和肉食。她也顾不上那肉是什么肉, 山果洁静与否,能维持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就行。为了感激乌鸦的恩德,她就将这洞叫作义乌 洞,而她的儿子也不敢姓文,就姓了"义"。义纵的父亲叫义务,是个很会赚钱的商人,他 知道义家的人每个都有当官的天分,自己的儿子更是天生的大官材料,于是就捐了一大笔钱, 通过张汤,在长安给儿子谋了个好官。那张汤发现义纵面目冷峻,愤怒时很有些狰狞之态, 便引为知己,推荐他做了长安县令。

义纵一到长安县令之任,就觉得这官才六品,比一般县令仅高一阶。而在长安,丞相和 大将军以下,各部官员车载斗量,如像拴狗一样串将起来,可从长安大街东头串到西头,哪 一个官都比他义纵大得许多。所以义纵想,再小我也是个父母官,是狗是猫叫我爷,老子要 让你们知道爷的厉害,也让皇上知道我可不是块小材。因此,他到长安才两个月,就把京城 方方面面弄得满像一回事儿,特将一面大鼓放到县衙大门之外,将鼓槌用铁链子拴在鼓架上, 意思是老百姓有冤随时可来申。可一个多月来,那鼓也没响过一次,弄得义纵心里没着没落, 挺烦的。

他恨这平静的京城,巴不得这里出点大事儿。

昨天夜里,他刚要入睡,突然听到县衙外面,鼓声大作。他兴奋异常地披衣而起,直奔 县衙,只见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在那儿喊冤。义纵大叫:"有什么冤情,直管讲来,老爷为你 做主!"那喊冤的却是两个半醉的人,说他们两个酒友被人杀了。义纵不再耽误,让那二人 领路,来到一个酒肆,只见两个人倒在血泊之中,而哪个杀人的人,还坐在凳子上喝酒!二 话不说,上前捉拿,没料到那小子说:"我是皇上的外甥,我叫金吾子,谁能把我怎么样? "义纵一听,心花怒放:"老子要的就是难剃的头,没想到今天来了个大疙瘩"!二话不说, 将人拿下。没料那金吾子很是有种,对杀人的事供认不讳,马上画押。义纵心想,管你是不 是皇上的外甥,反正我治你的罪有根据,只怕皇上不知道这事呢。他派人连夜通报廷尉张汤, 却不说那犯人是谁,只说他杀了两个人还自供不讳。张汤夜间正在廷尉府中给他的亲信吴陪 龙疗脚,一听此事,二话没说,便在公文上用红笔打了个"×"。义纵大喜,连夜张榜,并 按金吾子说的线索,将榜贴到了修成君府第附近!所以金不换和俗女像天塌了一样,当晚就 急忙寻找汉武帝。

汉朝法律,杀人要在午时问斩,所以武帝也没着急。他问清了缘由,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自己昨夜拉着东方朔下了大半夜棋,今晚又在东方朔老婆那儿丢了两个美女,心里烦得很, 便让金不换和俗女先回家歇息,金吾子的事,明天他亲自过问。那东方朔正想回家,没料武 帝却是不让,不知是为了罚他,还是要罚他老婆,武帝非要他和杨得意睡在一起不可,说是 明天一大早还要陪他去长安县衙。东方朔也是又困又累,还怕回家和齐鲁女解释不清,于是 索性先睡个痛快觉,往硬榻上一躺便呼噜大作,害得本来就兴奋不已的杨得意,直到天亮才 合上眼睛。

东方朔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已升得老高老高,心想,不能再睡了,再睡就把金吾子的小 命睡没了!马上跳起,拉起杨得意,让他快叫皇上。杨得意跑过去,只见皇上正与从姑苏来 的美人儿丽娟在帐内缠绵。迫于无奈,杨得意叫了一声"皇上"。武帝最烦他在炼房内功的 时候,有人打扰他,刚想发作,却想起昨晚姐姐之托,便将那个美人儿往边上一推,自己坐 了起来。两旁的宫女急忙帮助更衣洗漱。

日已近午。武帝与东方朔、杨得意三人,轻装便服,一如私访,来到长安县衙。只见县 衙门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县衙外的广场上,有一高台,台上竖一高木,一人被缚其上─ ─那还用说,金吾子呗。那小子酒早醒了,可他还是一点都不怕,嘴里还和义纵直嚷嚷。他 的父亲金不换像个老农一样,在他的身边直流泪,而他的母亲俗女修成君,却在眼巴巴地盼 着皇上快点到来。

大庭广众之下,老成的义纵,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面对人群中不时发出的叫好声,他心 里既高兴,又害怕。他盼望着皇上早点到来,因为自己还没见过皇上一次,更谈不上皇上认 识自己了。他恨天上的太阳怎么跑得那么快,万一到了午时三刻,皇上还不来,自己下了刀 子,岂不是和砍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一般?最可恶的是那金吾子,硬着脖子,始终跟他叫板。 义纵围绕着刑木上的金吾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忍不住地说:"金吾子啊金吾子,你说 我不敢杀你,我偏偏要杀了你。现在,你还不告饶吗?"

不到二十岁的金吾子,哈哈大笑:"义纵小儿,你要敢杀老子,你就杀!皇上知道了, 定要把你这狗官碎尸万段!"

义纵冷笑了一声:"那你再说一遍,人是不是你杀的!"

此时汉武帝已在东方朔和杨得意的陪同下,来到刑场外边。杨得意欲进,被武帝止住。

金吾子嚷嚷道:"是我杀的,就是老子杀的,又怎么样!老子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义纵冷冷地说:"杀人偿命,是我大汉的铁律,那你就死定了!"

金吾子却说:"老子死了,杀了两个人,也够了本!何况还再赚上你一个!"

义纵不以为然:"你以为我杀了你这个人命案犯,还要给你偿命?如今皇上是一代圣主, 决不会怜惜你这种恶少!"

金吾子一时没词儿了,他不敢说皇上不圣明啊!于是他脖子一直,说:"那我的师傅和 兄弟,也会要你的狗命!"

义纵乐了:"嗬!你的兄弟?他人呢?和你一道杀了人,他跑啦!你也不是真的有种。 你只不过是仗着皇室贵胄的牌子,以为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可是,今天你犯到了我的手上, 算是倒楣透了。谁来求情也不行!"

听到这话,金不换和俗女抱头痛哭。武帝在远处有些不忍,刚想动步,却被东方朔拦住 了。东方朔用眼色示意他,看看下边的戏怎么演。

金吾子也不理自己的爹娘,一副英雄做到底的模样:"那好吧!你就杀吧,老子二十年 后,又是一条好汉!"

义纵心想,反正到这份上了,皇上不来,那是你我都没那造化!我总不能输给你金吾子 吧!他一咬牙,一跺脚:"那你二十年后再来找我算账吧。斩!"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金不换和俗女大叫起来,要晕过去。

东方朔拔出剑来,将鬼头刀压住,不让抬起。那刽子手本来手中的鬼头刀就重,又被东 方朔大力一压,一下子将刀扔到地下,砸着了自己的脚,哇哇直跳。

汉武帝双手背在后边,走上台来。

杨得意大叫:"皇上驾到!"

众人见是皇上,纷纷下跪。

义纵头也不敢抬:"长安守令义纵,参见皇上。"

金吾子却大叫:"舅舅!皇上!快救救我吧!"

金不换和俗女知道皇上来了,更是抱着儿子痛哭。

武帝走到二人面前,先问义纵。"义纵,金吾子犯了何罪,急于问斩?"

义纵不慌不忙:"启奏皇上,金吾子与一歹徒,光天化日之下,于长安酒楼之中杀死二 人,自己供认不讳,依我汉律,杀人偿命,所以臣将他判斩,廷尉府也已备案准斩。"

武帝心中一惊,这家伙不仅办事疾速,而且很周到!心中暗暗叫好。可他还是问:"是 因为他骂你,你才迅速判斩的吗?"

义纵从容答道:"皇上,他犯了死罪,臣才要斩他,这与骂臣无关。就是他不骂为臣, 给臣求饶,臣还是要斩他。"

武帝不由地叫声:"好!"接着再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自称是皇上您的外甥,口吐狂言。可臣以为,他只是罪犯。"

武帝点点头,进一步问道:"金吾子以为,你要是杀了他,朕会将你碎尸万段,你不害 怕?"

义纵抬起头来,看着武帝,如葵花望日般真诚:"臣以为,皇上乃千古明主,不会因一 个人命案犯,而诛杀执法之臣。"

武帝见到了他那真切的目光,心里有点感动。"要是朕一时昏庸,把你给杀了呢?"

义纵毫不含糊:"那臣为了守法而死,会青史留名,死得其所!"

武帝连连点头,大声叫好。"好!好!朕以为,我大汉能有你这样执法不阿的官吏,是 我汉家的大幸!东方朔!"

东方朔将剑插入鞘中:"臣在。"

武帝问:"长安县令现在是什么官品啊?"

回陛下,长安县令是六品,比一般县令官大一阶。"

武帝说:"长安京畿所在,首善之区。只设六品县令,岂非太轻?传朕旨意,长安撤县, 升为府尹。府尹是几品啊?"

"府尹为四品。"

"那长安府尹就是三品,位同朝廷大臣。朕观义纵,执法严明,不阿权贵,就令他,做 这首任长安府尹!"

义纵连连磕头:"臣谢皇上隆恩,当以死图报!"

东方朔却不以为然:"以死图报,多不吉利,怎么张汤封官时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不管他怎么说,朕要的,就是这样的执法者!"

东方朔看了看修成君和金不换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也很不忍。"皇上,那金吾子就 是该杀,您也要亲自审他一下,以向修成君有个交待啊。"

武帝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审外甥,怎么说都不合适。听了东方朔的话,他来个顺水推 舟:

"那,就由你,替朕审他一下吧。"

"臣遵旨!"

东方朔走到金吾子身边,指着他的鼻子说:"金吾子啊金吾子,你到了京城就学坏,偏 偏跟那一帮子游手好闲之徒在一起。你为何杀人,如实招来!"

金吾子这回不硬了:"东方大人!侄儿是喝醉了酒,那二人出语不逊,与侄儿争吵,并 先动手来打侄儿。侄儿气他不过,才将他们杀死。"

义纵忍不住要插话:"胡说!他们两个手无寸铁,而你二人却身带利剑,他们怎敢与你 争斗?"

东方朔大大不以为然:"哎──,义纵大人,皇上是要东方朔来审。等我审完了,皇上 要是以为不公平,再要你审,那时你再说话,也不迟啊。"

义纵无言以对。他从张汤那儿听说,东方朔可惹不得,没想到他果然厉害。

东方朔继续审案:"金吾子,两个人都是你杀的?"

金吾子仍不否认:"是。"

"你一个人怎么能对付两个?"

"还有一个兄弟,帮了侄儿一把。"

东方朔这回抓住了把柄:"你那个兄弟为什么溜了?他是何人?"

金吾子知道,不说也是无益,于是回答:"是侄儿让他走的。侄儿杀人并不怕,怕他被 捉拿后没命了。"

东方朔摇摇头:"那你以为,你杀了人就不会被问斩?"

金吾子实话实说:"侄儿愚蠢,以为没人敢拿我怎么样。"

东方朔骂道:"混账!你那个兄弟是何人?"

金吾子低下头来:"他说他是郭大侠的徒弟"。

东方朔听到此言,大吃一惊。郭解之徒,如无故杀人,必然要自裁的,所以他们轻易不 会伤人。东方朔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不料金吾子接着说:"侄儿要拜他为师。他说要当大侠, 就得敢下手杀人。"

东方朔想了想,问道:"那两个人到底是他杀死的,还是你杀死的?"

"他将那二人打倒在地,是侄儿用剑捅死的。"

东方朔这时转过来。向皇上一揖:"启禀皇上,臣已审清。那二人为金吾子与另一人共 同杀死,金吾子有罪,按律当诛。只是同犯尚未拿到,口供不全。以臣之见,应急速捉拿逃 犯,二人一并行刑。"

武帝觉得这样有理,至少可以缓解今天的气氛。"嗯。义纵,你说呢?"

在皇上面前,义纵有什么说的?只是他还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能,于是说:"臣只怕, 这个要犯今日不杀,一旦逃脱,臣担不起皇上对臣的这份信任。"

东方朔见他坚持要杀,是想让皇上多给他点人情,就说:"皇上,我大汉实行郡县之制。 这长安改县为府,有点别扭。臣有一言,想将这长安府尹改成一个有意思的名字,不知可否?"

武帝正想把这烦事岔开,便说:"好,好,你说。"

东方朔说:"义纵为六品小官,敢于执法不阿,抓住了杀人的金吾子,并将他执法。皇 上,臣的意思,这长安统领之臣,就叫'执金吾',一来标明皇上您给了他极大的权限,虽 皇亲国戚也能管辖;二来是让京城恶少有个警戒,别以为他们是谁的亲戚,谁的儿子,就可 以无法无天!"

武帝说道:"好!朕准了你的奏请,负责长安治安守备之臣,就叫做'执金吾'!"

东方朔转过身来:"义纵大人,恭喜你,这一下,不管怎样,你可都要青史留名啦!"

义纵却不依不饶:"东方大人,我无所谓。只是这案犯,你说今天不杀,万一他跑了, 或者逃脱了死罪,你东方朔,可是要留下千古骂名啊。"

东方朔心想,这个家伙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要在皇上和百姓面前讨好,把屎盆子扣到 我的头上。那好,咱们走着瞧!便答道:"好。说得好。义纵大人,依我看,你是怕找到了 另一个案犯,万一审出来人不是金吾子杀的,你就不好交待吧!"

义纵一下子被堵住了。是啊,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义纵就是判案不公,草菅人命啊! 不会。不会。这回轮到义纵硬着脖子说话了:"如他没有罪,我错杀了他,皇上便是杀了我, 我义纵也死而无憾;要是他有罪,我不杀他,我义纵反而为其所害,那可不是我义纵的悲哀 哟。"这句话力重千钧。

东方朔接过话来:"那就是我东方朔的悲哀,我大汉的悲哀!东方朔难道连这个都不懂? 可是义纵大人,你只顾杀人痛快了。此案当事人共有四个,对不对?"

义纵点头:"正是。"

东方朔紧逼不舍:"四个人,死了俩,又逃了一个,义纵大人,你只审他一个,怎么可 以结案呢?"

义纵分辩:"他当着皇上的面,已全部招供,难道还会有假么?"

东方朔大叫:"要是他以为自己不会死,为了保全他的师傅,故意将罪名一个人全担下 了,又会怎样?"

"这"义纵无言以对。

台下的老百姓这才明白过来,于是纷纷议论:"对啊!东方大人才是明断是非啊。"

东方朔穷追不舍:"这样,你就会因为他的无知,而错杀了一个无辜!"

义纵退却了:"那,东方大人,依你之见?"

东方朔斩钉截铁:"迅速捉拿另一名逃犯,两个人的供词一致了,方能定案判斩!"

义纵双手一揖:"东方大人,下官佩服,佩服。陛下,依金吾子之言,那个同案之人, 是郭解郭大侠之徒,臣一时可无法捉拿归案啊。"

汉武帝想了一想,向东方朔道:"东方爱卿,只好请你走一趟了。"

"臣在所不辞。"

武帝又说:"那郭解归顺之事,也是你和卫青打的保票啊。"

"臣请和卫青一同寻他,同时抓回案犯。"

武帝点头说:"好。"他又看了义纵一眼,说道:"这个金吾子,还交给你这个'执金 吾'来看守,待定罪后,再作处置!"

义纵如释重负:"陛下圣明,臣得令!"

武帝径直走去,不再回头。杨得意和东方朔紧紧跟着,众人让开一条大路。

走得稍远,东方朔悄悄问道:"陛下,你看臣何时动身?"

武帝见四周无人,这才悄悄地说:"让你现在就走?那朕也太不近人情了。先回家和夫 人团圆一下吧,不然,你那个外傻里精的老婆,会找朕来要人的!"

正当皇上为了自己外甥金吾子的性命颇费踌蹰,东方朔和义纵为了各自目的和信念智周 力旋的时候,东方朔的两个老乡也都各有自己的闹心事。

这便是公孙弘和主父偃。

公孙弘与主父偃都是齐国人,虽然公孙弘五十多岁与恩师董仲舒一起应诏入朝时,还只 是个白丁,而那时王臧年纪轻轻便是二品的郎中令,当时二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可经过 十三年的人世沧桑,两个人却调换了一个位置:公孙弘于年过六十之际,居然登上丞相之位, 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有大将军卫青一人可与其比肩;而王臧变为主父偃则经历两次 出生入死,后经东方朔相救,卫青举荐,也仅是一个中大夫,跟被贬的董老夫子一个样,有 衔没事干。虽然主父偃改名换姓,卷土重来的事儿,公孙弘也暗地里听说一二,可这种连皇 上都不愿说穿的事情,一向圆滑的公孙弘更不愿多言了。

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公孙丞相甚为不安呢?

当然是那天朝上东方朔的一番话,还有皇上的一番话。

自从董仲舒被皇上安置为江都王相国,公孙弘靠他泥鳅兼变色龙的本领登上相位以来, 他的心确实一直是惴惴不安的。这种惴惴不安不在于东方朔如何讥讽和嘲笑他--笑骂由他, 好官我自为之;也不在于武帝如何不把他当做丞相来看待--那是皇上的事情,与我公孙弘 无关;惴惴不安确实来自恩师董仲舒的存在,如果他不被皇上贬黜,也许大家便忘了这个江 都王相国,谁料一黜倒黜出了众人的同情,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再往下趟一步, 不就成了"尽用百家,独黜儒术"了?而公孙弘的相位能否保住,也成了天下儒生关注的问 题。有谁能夺去自己的相位?最有能耐的是东方朔,可他对权力无欲无求,根本不用担忧; 汲黯被贬远方,朝中都回不了,还有一个张汤,他在动不动便可杀人取乐的廷尉之职上乐而 不疲。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还是自己的老师董仲舒,凭他的名气,皇上在 举孝廉时,只要一时高兴,便有可能将他推到没有实权的丞相位置上,晾上他几天。还有一 个有危险的人,便是和东方朔、卫青二人打得火热,最近又与张汤走得很近的主父偃。公孙 弘入朝甚晚,他隐约听人说,主父偃实际上就是皇上即位时被太皇太后赐死而未死的郎中令 王臧,如果是那样的话,皇上很快就会重用他的!我公孙弘不可不防!好在王臧是齐国人, 自己何不利用同乡的关系,看看他的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呢?

又想到几天前,东方朔在大殿上说自己一不知书,二有欺师之罪,公孙弘的心里又沉重 起来。东方朔和皇上有兄弟之谊,他的话是皇上最爱听的,说些别的也倒罢了,为什么要将 董老爷子在长安的事给捅出来?皇上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朕从来没说'罢黜百家,独尊儒 术',可朕也从来没说只用百家,不用儒术。儒也是百家中的一家么!至于董仲舒能不能用, 朕还要考察考察。你不妨常到你的恩师那儿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新的见解,如果能让朕用 上,说不定朕会破格重用他呢!"只要皇上让董老爷子回到朝廷,那我还能不将丞相之位拱 手相让嘛?不让,那就更是"欺师灭祖"之罪了!公孙弘啊公孙弘,你如今年近七旬,能做 到空前大国的丞相之位,在儒者里头绝对是凤毛麟角,要保住你的晚节,一定要在相位上呆 下去,哪怕人家说你素餐尸位,那也无所谓,重要的是和萧何一样,在丞相位上寿终正寝! 不是我与自己的恩师过不去,那个倔老头子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和东方朔比起来就像个傻木 桩子,他和汲黯一样直筒筒的,还不时地要冒出几分傻气,如果他和皇上在一起,三天一斗 气,五天一小争,恐怕皇上一怒之下便把他杀了!对啊!我公孙弘并不是不让恩师登上高位, 而是从保护师傅的角度出发,不让他到皇上跟前去惹祸!就是孔夫子知道了,也会说我是正 确的!想清楚了这些,公孙弘一身轻松,急忙吩咐家人速速备车,直向主父偃家奔去。

主父偃的心事很简单,就是怎么样才能让皇上更相信自己,让自己登上更高的位置呢? 自从他被朱买臣和东方朔从地下挖掘出来,又随卫青一道去一趟边关后,他就一直琢磨着如 何能让皇上注意自己,重用自己。前不久,他曾向皇上献过一个奏折,一口气说了九件大事 情,八件是说以法治国之事,其中关于如何对付诸侯专权,如何对付豪强富室,说得甚为透 彻。最后一件专说大汉对匈奴用兵的事。说到法律,他知道当朝最大的法律专家是张汤,于 是他便登门到张汤家求教,并把自己给皇上的奏折请张汤看了。张汤对他的看法大为看好, 也将他引为知己。谈了半天,他才知道,他所说的,正是张汤做的,只不过张汤这人只做不 说,没那么多道理;而他主父偃等于将张汤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总结。没隔几天,皇上的批谕 传下,果然对他大加赞赏。不过皇上批语还说:你所说的,张汤都做了。而那一条谈战争的 事,皇上却一字不提,因为主父偃觉得对匈奴打仗,匈奴惯于野战,汉军没有多大优势,而 且会消耗许多钱粮,大有得不偿失之虞。本来这是他上次随卫青到战场之后,看到战场上的 惨烈所引发的心扉之言,于是他想劝皇上不要对匈奴太多用兵,派些善于守关之将,如卫青 和他的武刚车,勉强守住也就罢了。没料到这件事却大不合皇上的心意。皇上要的是大一统, 是秦始皇那样的业绩!主父偃啊主父偃,你磕了三个响头,却还要放一个臭屁,真是管不好 自己的臭门子!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想办法,引起皇上的注意!

长期的地牢生活,使主父偃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有了心事不向别人说,自己躺在地铺上 蒙着头,好一阵子琢磨。如今有了像模像样的炕,他便要躺在炕上,把老婆、孩子和家人都 赶出去,自己苦苦细细地蒙头琢磨个够。他想到,自己这回在长安起家,依靠的人物是东方 朔和卫青。这两个人,能耐的确大得很,但他们与主父偃大不相同的是,都不愿为自己的名 分地位与别人争锋。这就让主父偃觉得没劲了。人生在世,不争哪来的前程?数遍朝中大臣, 位高权重的,还有丞相公孙弘和张汤两个。张汤他已经搞掂了,那个公孙弘,酸叽叽的,拿 着个大儒的臭架子,一句话:讨厌!但他毕竟是丞相,若能得到他的支持,皇上身边的要人, 不全站到自己的一边了吗?

正在这时,家人来报,丞相公孙弘大人来访。

主父偃大吃一惊,他将被子一掀,光着脚就跑了出去!

"主父偃大人,你怎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

"丞相大驾光临,主父偃如梦方醒,还管什么鞋子不鞋子?快请,快请!"

两个人来到正房坐下,趁家人沏茶的功夫,主父偃回屋将鞋子穿好,再回公孙弘对面坐 下,把头伸得个老长,做出要听他教诲的样子。

"主父大人,听说您也是齐国人,本相今日前来,只想叙叙同乡之谊。大人家在齐国, 还有什么人在临淄么?"

"在下十三时父母双双亡故,也无兄嫂,自己独自生活至今。"主父偃幽幽地说。

"难得,难得!"公孙弘称赞说:"难怪大人品行独特,原来自立甚早。一人独处,能 到如此地步,难能可贵啊!"

"丞相,您年过五十,方入朝为官,六十有余,终登相位,此举才是世所罕见,世人难 为呢!主父偃几天前在朝堂之上,言语有所唐突,还望丞相见谅。"

公孙弘见主父偃愈说愈近乎,便将话题一转:"主父大人,咱们是老乡,别说客气话。 老夫年迈多病,风烛残年之际,甚为后继乏人担忧。本相在任时无甚功德,只想离任时如萧 何一样,向皇上推荐个后继人选。大人既是同乡,此事便可谈谈。依大人之见,这朝中少壮 之士,何人可向皇上推荐呢?"

主父偃一听便兴奋了起来:没想到他公孙弘竟有萧曹承接之心!我主父偃早就想毛遂自 荐了!转念又一想,那我不是太傻了么?公孙弘和自己有什么交情?我何不与他绕几个圈儿, 看他的葫芦里头装的是什么药?

"依下官看,论才能,东方朔当是第一人选。"

公孙弘摇摇头。"东方朔文武双全,才智过人,随机应变,天下第一。他也是我等齐国 同乡,本是最佳人选。无奈此人生性滑稽,出语荒诞,同时又视官位如草履,视名利如羁绊, 非他不堪为相,而是他不屑为相。"

"那--廷尉张汤,年轻有为,执法不阿,计虑皆精,如今实为皇上股肱之臣,此人岂 不是丞相最佳人选?"主父偃又搬出张汤来。

公孙弘摇摇头:"张汤工于计谋,而他对下武断残暴,对上阴窥阳奉,以其治狱则可, 以其治国则酷。"

"卫青!卫大将军!他是皇上的小舅子,又是国中的台柱子!为人光明磊落,谦恭谨让, 确是丞相人选!"主父偃又搬出一员大将军来。

"哈哈哈哈!卫大将军治军有方,若论领兵作战,定可攻坚拔城。然而马上不可治天下, 高祖以来,已成定论,先生何故说此等事情?"

"那我可不知道了。"主父偃两手一摊。

"实不相瞒,依本相看来,主父大人你就是丞相之材!"

"什么?"主父偃瞪大了眼睛,他自己眼下只是个中大夫,还没敢往这上面想呢!怎么 公孙弘竟如此看重?"丞相谬奖,丞相言重了!主父偃何德何能,蒙丞相如此抬举?"

公孙弘笑着说:"主父大人,你是个雄心勃勃的人,这一点老夫岂能不知?只不过仕途 蹭蹬,时机不遇而已。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的 心志已被苦过,筋骨也被劳过,现在只等着天降大任了!"

主父偃好像是在井中侧沉仰浮了多年的大木桶,一下子被他用绳子提醒了。是啊!那些 死死生生、人所难历的苦难之事,原是上天要苦我心志,劳我筋骨。王臧的路没到尽头,我 主父偃要接着走下去!想到这儿,他将多少年的期盼全部送到眼睛眶内,向公孙弘发去了强 烈的求教之光。

不料公孙弘的高谈阔论嘎然而止,突然发出一声长叹!

"丞相,难道有什么隐忧?"主父偃有些不明白了。

公孙弘微微摇首。"有些事啊,也只能给你说。那天在朝上,东方朔不是说我欺师灭祖 么?皇上不是也说了,要看看我师董仲舒有什么高见么?还要破格重用么?实际上皇上不知 道董老夫子在干什么,东方朔也不知道啊。"

"听说他为了研习格物致知之道,三年都没出门,没到园中窥过一次?"主父偃问道。

"从没窥园子?是不用窥。他的园子是我安排的,我还能不明白?有次我去看他老人家, 突然想方便一下,到处找厕所,突然找不着了。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老先生他不要厕所。他 把书房后那个大菜园子,当作个大厕所。你想想看,他上厕所就行了,还用得着窥园子么?" 听到这儿,主父偃不禁大笑起来。

公孙弘也笑了起来,他接着悄悄地说:"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话,都是他的后学们传出 来的,目的还是要皇上注意。"

"难道他老先生还有入仕之心?"

"我所担忧的,也正是这个。主父大人,你想想看,我今年六十有七,已觉得精力不及。 董老夫子大我七岁,都七十四了,还念念不忘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独尊,独尊,我为此争 了十多年,谁对我们独尊过?满朝文武,咱们扳倒手指头,再加上脚卜丫子数数,有几个是 皇上重用的儒生?我只担心有那么一天,连我这个左右逢源的人都被罢黜了,儒家也就更没 地位了!何况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要永远在台上呆着,那些年轻的后生还有进身之路吗?" 说到这里,他不禁看了主父偃一眼。

主父偃觉得机会来了,但又觉得公孙弘话犹未尽,便装作不知地问道:"丞相,你给我 讲这些做什么?"

"谁让我们是老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人嘛,心里有什么想法,总要找个 人说说。"公孙弘又把声音压低一些:"主父大人,你知道吗,董老夫子实际上是个官瘾特 大的人,什么三年不窥园子,他整天都在做宰相的梦,整天窥着丞相的位子,园子当然是不 值得窥的了!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舍不得这个相位,只怕他这个倔老头子出来,再嚷嚷什么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会引起更多的大臣们反感,皇上也不会真听他的,搞不好,他会 招至杀身之祸的!"

主父偃惊奇地说:"丞相,有这么严重么?"

公孙弘也惊了起来:"主父大人,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知道?自从高祖立天下起, 用了萧何做丞相,哪一个丞相不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尤其是当今皇上即位以来,哪一个丞 相又有好结果?窦婴乃三朝元老,还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从不争权夺利,最终不还是惨死 狱中?接下来的田鼢,是皇太后的弟弟,还是皇上的舅舅呢,不也是活活地被惊吓而死?还 有那个许昌,庄青翟二人,代理几天丞相,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我那老师是个犟头眼子, 他只听人家说过,吃了辣荸荠,又香还又脆。其实他哪儿知道,吃了辣荸荠,流完眼泪还得 流鼻涕!"说到这儿,公孙弘自己也笑了起来。

主父偃不失时机地来了一句:"丞相大人,我可是个能吃辣的,这辈子还没吃过辣荸荠 呢!""你想吃,当然没问题!因为你知道,伴君如伴虎啊!可董老夫子知道这些么?一旦 让他惹恼了皇上,出了点三长两短的事,我这个当学生的,不仅对世人无法交待,更要被后 世的儒生骂得一钱不值啊!"

主父偃附和地点点头:"丞相,真的难为你一片好心。主父偃不才,也曾有过为君效力 的想法,也想以丞相您为楷模,磨磨叽叽地干一回。噢,不对,大人,是轰轰烈烈地干他一 回!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清醒了好多,何苦来呢?都是那个朱买臣和东方朔,他们非要把 我弄出来。依丞相之见,我当初还不如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捣鼓那些古董有意思呢!" 他来个欲擒故纵,看你公孙弘还想说什么!

公孙弘却摇摇头。"主父大人,你有所不同。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在见风使舵这一点 上,决不会比我差。而你所学的纵横之术,也是皇上最看重的。如果你能像我这样,也能跟 着皇上的旨意转,将来这丞相之职,恐怕是非你莫属的!"

主父偃露出吃惊的样子:"丞相大人,你这是抬举我吧。"

"哈哈哈哈!主父大人,我活了六十多年,难道还会看错人?只要你能和我走在一起, 我定在皇上面前多多保举大人,让你实现青云之志!"

主父偃要的就是这话,没想到公孙弘自己说了出来。到了这个份上,主父偃不再绕圈子, 直截了当地说:"丞相,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要我做什么?"

公孙弘想了想,说道:"主父大人,我们那位董老先生,这些年来,一直在研习阴阳五 行学说,整天在揣摩天意,想把天意和皇上的旨意一统起来。我觉得他这么做,可能会让皇 上喜欢,也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我身在相位,不好多说,劝他也劝不了。他对我也是提 防再三。我想请你有时间,到他老先生那里看看,找个机会劝劝他,别那么五迷三道的了, 人老了,教书授徒为乐就行了,还往这世事纷争中搀和什么啊!"

主父偃两手一摊:"丞相,这个忙我可能帮不了。我一不是董老先生的故旧,二不是他 的弟子,他怎么会听我的呢?"

公孙弘从怀中掏出一张绢书来:"主父大人,我这里有封推荐信,说你是当今才俊,上 通天文,下懂地理,可与恩师相谈经天纬地之学。凭这封信,董老先生肯定会待你为上宾的! 只要你能让他知难而退,那你的好运也就不远了。"

"那好!丞相,主父偃恭敬不如从命,就到董老先生那儿试试,如果能达到你的目的 ,丞相,咱们可不许食言啊!"

公孙弘笑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来,用咱们齐国人的方式,拉个钩吧!"说 完他伸出一个小手指头。

主父偃也伸出小手指头,与公孙弘的手指勾到一起,然后二人一齐说:"拉勾,拴鬼; 一百年,不后悔!"

做完这个孩子般的动作,二人不禁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日上竿头。

东方朔与卫青二人都穿便服,且不带随从,骑马出了长安城。二人信马游缰,边走边聊。

"兄长,嫂夫人新到,小弟应给你道喜啊。"卫青说。

"兄弟,你还跟我客气?说道喜,应该给你道喜才是啊。"

卫青道:"小弟喜从何来?"

东方朔摇摇头:"别瞒我啦。前几日我见太后精神转好,问她什么事,喜滋滋的?她说, 平阳公主嫁给你才半年,就有喜啦!"

卫青红了脸,自言自语地说:"咳,娶了公主,什么事也不能自己藏着。"

东方朔说:"这就叫'皇家无私'啊。哎,你猜,皇上他怎么说?"

卫青摇摇头:"这种话,皇上只会给你说,我哪里知道?"

"皇上说,曹寿娶了朕的姐姐,十五年未见生一子;卫青娶了我姐姐,不到一年就要生。 我娶了卫皇后没几年,就生下一男二女;我刘家和卫家天生的该配对。"

卫青惆怅地说:"只怕我卫家不能久蒙皇恩啊!"

东方朔劝道:"兄弟,你放心,有皇后那样贤惠的国母,有你和去病这样为国效力的战 将,皇上才是幸运的人啊!"

卫青却不以为然:"可我倒觉得,不如将妹妹嫁给你这样的人踏实。"

东方朔急了:"胡话。又说胡话了不是?过去能说,现在可不能说。有朝一日,皇上要 是为你这话起了疑心,兄长我这颗脑袋就要搬家喽!"

卫青也笑了一下。"兄长只管放心。皇上是个笃信神仙的,如今李少君说你是神仙下凡, 皇上对你恭敬有加,怎么会加害于你呢?"

东方朔正经地说:"兄弟,倒是有两件事,一直让我不安。"

"小弟以为,你说的两件事,有一件是张骞兄弟的事。"

"正是。"东方朔说:"当初打猎归来,你应该向我说清楚了,张骞小时候和子夫两情 相悦。那样,我就会想方设法,不让他们两个见面。"

卫青说:"我也为这事一直负疚啊。说真的,小时候,我只以为他俩闹着玩。咳!现在 说也没用啦,不知张骞出使西域,是死是活呢!"

"张骞是个有福相的,兄弟你放心。我担心的还有一件,你可能猜不着。"东方朔见卫 青勾起往事,便将话锋急转。

"小弟猜不到。"卫青说的是实话。

"那李少君,装神弄鬼,说是给皇上吃长生不老药。可我只见到皇上后宫的妃子增多了, 倒未见皇上年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卫青道:"兄长,实不相瞒。平阳公主前几天到宫中,和太后及皇后见了一面,她们三 个都在为此事担心。皇后说,皇上这种事情比以前凶得多,她都不敢多和他在一起。听说他 每晚要两三个妃子陪着,行什么李少君的房中御女之术。太后担心,长此以往,会出岔子。 可太后也不愿像以前那样管束皇上了。"

"儿大不由娘,这种事情,就由着皇上吧。是好是坏,他自己知道。"

"皇太后说,必要时,还要请你想想办法,把那个佞人除掉呢。"卫青说。

"太后总以为那么简单,李少君还在打我的主意呢!他一直怂恿皇上,让我服药,说是 可以恢复神仙记忆。我只怕服了他的药,不仅成不了仙,反而会成了鬼!"

卫青笑着安慰他说:"兄长,你不坏他的事,他自然也不敢加害于你。"

二人正在前行,突见前面山坡上有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手捧竹简,在树下读。

卫青眼尖:"兄长,你看,那不是霍光么?"

"正是,正是!看来,郭解已回京畿,就在前面不远!"

二人飞马来到霍光面前,霍光忙丢下书简,站了起来。

"东方大人,卫大人!姐姐和姐夫昨天还在念叨你们呢!"

东方朔明知故问:"你姐夫?姐夫是谁?"

霍光一拍脑袋:"是郭解啊!噢,你们还不知道。"他的脸不知不觉地红了。

东方朔故意逗他:"郭大侠何时成为你的姐夫的?"

霍光只好老实交待:"在峨眉山。我们到了峨眉,郭大侠找到了姨母后,就把他母亲安 顿在那里,然后要回长安。可郭母非要郭大侠娶了我姐姐,然后再一同回到杜县来。"

"那后来呢?"

"郭大侠再想自由,也难违母命啊!就这样,他们成了亲。"

"你怎么也跟着出来啦?"

霍光瞪大了眼睛:"在峨眉山山沟里,有什么意思?大丈夫学以治世,要为国分忧啊?" 东方朔和卫青对视一下,觉得这霍光还挺不简单,二人双双大笑。卫青说:"不简单。你到 长安,就能为国分忧了?"

霍光把大眼睛一闪:"我找我哥霍去病啊?是他让我到长安找他的啊!"

东方朔笑着对卫青说:"兄弟,这回去病这小子,该高兴喽!"

"有个爱读书的伴,对去病来说,可是件好事呢!"卫青说。

二人牵着马,随霍光转过山路,来到一所大院子前。随着霍光的叫声,郭解与霍云儿出 来迎接。

东方朔和卫青上前一揖:"郭大侠,郭夫人,恭喜恭喜。"

郭解连连回礼:"东方大人,卫青将军,我正要去找你们。"

霍云儿也道个万福:"小女子给二位大人请安。"

东方朔笑道:"如今你是嫂夫人了,怎能这样自称?郭大侠,你好福气噢!"

郭解却说:"咳!郭解过去挂念老母,现在又要多牵挂一人,没那么自由自在喽!"

东方朔却看卫青一眼:"有人牵挂,牵挂着别人,这才是做人的福气哇!卫青兄弟,郭 解兄弟,你们不觉得比过去活得更有意思么?"

郭解已经知道卫青迎娶平阳公主这件大事,就说:"只怕我们这等以武为生的人,有负于牵 挂我们的人哪!"

卫青点点头,表示同意。

东方朔忙说:"好啦,好啦,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么?"

郭解直言不讳:"还不是皇上让你们来找我,为他效命疆场,去打匈奴?"

卫青接过话茬:"这是老事了。近来匈奴气焰不那么嚣张了,但也还屡屡骚扰边境。"

东方朔说:"还有一件事情,有点不太好办呢!"

郭解不解地问:"有什么事,请大人明言。"

霍云儿端上茶来,东方朔和卫青接过。正要说话,突听外面一阵叫嚷。

一个壮士走进门来,见到郭解,就单腿跪下,要说话。

郭解问道:"出了什么事?"

壮汉回答:"禀大侠,李畏虎在长安犯了命案,没弄清楚,就一个人逃了回来。"

东方朔与卫青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静观其变。

郭解沉着得很:"杀了什么人?"

"死了两个喝醉酒的。可李畏虎说,不是他杀的!"

东方朔与卫青又递了个眼色。郭解此时便有所觉察。

郭解说:"快把他带进来!"

"是!"

壮汉马上领着一个被缚起来的黑大汉走了进来,不用说,那人便是李畏虎。他的身后, 还跟着两个壮汉。

李畏虎见到郭解,怯生生地叫了声:"师傅!"

郭解生气地说:"你还有我这个师傅?好汉做事好汉当,为什么逃走?"

李畏虎低声说:"师傅,人不是我杀的!"

"那你说清楚,是谁杀的?"

"师傅,那个金吾子,小时就住在槐里,与徒儿幼年相识。后来皇上把他们的家搬到了 长安。金吾子知道我是您的徒弟,就要我推荐他来拜您为师。我说你的武艺太差,要学一阵 子大侠才能要你。他就要先拜我为师。"

"那你们怎么杀起了人来?"

李畏虎说:"他请我在酒楼喝酒,遇上两个醉汉耍酒疯,找人打架。我本来是想捉住他 们,教训一下,不料那金吾子,拔出剑来,就把他们杀了!"

郭解问:"你没跟他讲过,我郭解门徒的规矩,不管是谁,无故杀人,都要偿命的么?"

李畏虎辩解道:"师傅,我给他说了。可是他说,他是当今皇上的外甥,杀了人也没事!"

郭解向东方朔和卫青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作人证,自己跑了回来?"

李畏虎:"当时官府前来捉人,金吾子赶着我快走,说我走了,他就没事。"

郭解怒道:"你知道你这么做,犯了哪条门规么?"

"犯事逃脱,赶出师门。如有命案,自己了断。"

"那你还来这儿干什么?"

李畏虎哭道:"师傅,徒儿不知应当如何了断啊!"

东方朔和卫青此刻全然明白。东方朔站起身来,对郭解说:"郭大侠,我们也是为此而 来,令徒所言,不像有假。"

"二位大人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正是。那金吾子正是皇姐修成君之子。"

郭解冷笑道:"皇上把他放了,不就完了?"

东方朔正色地说:"郭大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郭解有何不对?"

东方朔严肃地说:"郭大侠,你以为你管辖门人甚严,当今的皇上就会放纵皇亲么?"

郭解不以为然地说:"难道皇上会治他外甥的罪?"

卫青插言:"正是。皇上已将金吾子打进死牢,让我二人前来提取另一案犯,如证实那 二人果系金吾子所杀,金吾子必须偿命。"

郭解摇摇头:"皇上那是做个样子,给你们看看罢了。如今他让你二人来求情,让我的 徒儿把罪担戴了,金吾子也就解脱了。是吧?"

东方朔笑了:"郭大侠,没想到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郭解疑惑地问:"我说的不对?"

东方朔摇摇头:"一点都不对。金吾子被抓之后,将所有罪过,一人承担,矢口不言有 人与他同谋。是我东方朔再审,他才交待李畏虎将人打倒。而杀人之过,还是他一人承担。"

郭解惊奇地说:"如此说来,皇亲国戚中,也有侠义之举?"

东方朔也冷笑一声:"大侠,看人不能按自己的猜度,如今的皇上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李畏虎听到这儿,急忙叫道:"师傅,金吾子有情有意,相比之下,徒儿自惭形秽。让 徒儿前去认了杀人之罪,换上金吾子一命吧!"

郭解听后,不置可否。他看了看东方朔和卫青:"二位大人,你们以为如何?"

卫青却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李畏虎只是将人打倒,并无杀害之意,法不当诛。"

李畏虎却大叫:"大人!李畏虎一介草民,命不值钱,让我认了杀人之罪,换取金吾子 一命。

他活着比我值,他要是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啊!"

东方朔却不让他说下去:"胡说!他的命怎么会比你的命值钱?父母所赐,人所相同, 没有贵贱!"

郭解沉吟一会儿,眼睛一亮。"二位大人,郭解想带此狂徒,一同前往长安,见过皇上, 由皇上做主,你们以为如何?"

东方朔想了一下,他知道,郭解是想亲眼看看,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应声答道:" 那好,我们这就一同前往,去见识见识!"

卫青却忘不了另一件事:"郭大侠,郭夫人!小弟想将霍光领去,与霍去病做兄弟相伴, 不知二位同意否?"

霍云儿笑道:"他早就嚷嚷,要找去病哥哥去。让他学点武艺,见见世面,会更好呢!"

霍光高兴地跳了起来。

郭解也点了点头。

长安城中。义纵的县衙已变成府衙。今天这里更为严肃,因为那一重大命案的二名嫌犯 全部到案,义纵要与东方朔同堂会审。

武帝也来到长安府衙,他坐在最后最高的地方,左边站着张汤,右边站着杨得意。

义纵和东方朔一人一个大案子,并成一排在武帝前面,面对正庭。和东方朔的英气比起 来,义纵满面凶气,二人倒是一对好搭档。

金吾子和李畏虎双双被缚,跪于堂下。金不换和俗女坐在靠近儿子的一边,卫青立于金 吾子之后,郭解则站在李畏虎身后。

义纵一拍惊堂木,抢先发问:"大胆狂徒,竟敢在长安城中,纵酒杀人。快快从实招来!"

李畏虎抢先说话:"大人,那二人实为我李畏虎所杀,与金吾子无关。"

武帝和义纵都大吃一惊,郭解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冷笑。

义纵心想,要真的全是你杀的,我前天的案子不就是审错了?我还当什么"执金吾", 应让金吾子执了我,生吞活剥了罢!他急忙问道:"啊?是你杀的?金吾子,前天你不是供 认了吗,说是你杀的?"

金吾子却也坚持:"就是我杀的,义纵,你有种就杀了老子!"他还是要加上一句骂义 纵的话。

李畏虎却争辩:"金吾子,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

金吾子当仁不让:"是我杀的,我不耍赖,看你义纵,能把我怎么样!"

义纵不知往下怎么进行为好,他张口结舌地说:"这这东方大人,这里面好像 有文章啊!"

东方朔乐了。"有文章好哇,你这个执金吾,不能光叫唤,也得读一读文章啊?"

义纵再次大拍惊堂木:"你们两个,可曾知道,欺瞒官府,要罪加一等啊!"

在李畏虎面前,金吾子当然不买账:"义纵,就是老子杀的,你怎么不信了?你害怕啦?"

李畏虎急了:"不,人是我杀的,我来偿命!"

义纵想了半日,觉得难办。他转过脸来,看到东方朔在乐,心想,我没办法,难道你就 有办法?于是他向东方朔说道:"东方大人,依我之见,他们两个合谋杀人,这两个都有死 罪,一并问斩。你看呢?"

东方摇摇头,不作回答。

金吾子却大骂:"义纵,就是老子杀的,与李畏虎无关,有种你就杀了我,不要滥杀无 辜!"

李畏虎也叫唤:"人是我杀的,我一个偿命就够了!"

义纵左顾右盼,只好将惊堂木往中间一推:"东方大人,我审不了啦,请您露一手吧。"

东方朔问:"你真的审不了啦?"

"下官真的审不了。请大人见教。"

东方朔却说:"你审的时候,我可没吭声。那我审的时候,也不许你吭声。不然,你就 下去,一边站着。"

义纵连声答应:"当然,当然。皇上在此,我还怕你不公?"

东方朔一拍惊堂木:"好!李畏虎,你说人是你杀的,怎么你的剑上没有血,血却在金 吾子的剑上?"

李畏虎支支吾吾:"我我,我是用金吾子的剑来杀的!"

东方朔紧紧追问:"那你杀了人,为何要逃?"

"我害怕出事,不敢偿命,所以逃走。"

"那么,你现在怎么又不怕了?"

李畏虎呆了。他想了一想,只好实说:"罪犯逃走之后,才想到我师教诲和门规不容。"

听到这里,武帝不由地一惊,他瞪眼看了郭解一眼,郭解岿然不动,眉目中藏有深意。

东方朔语势逼人:"那你就应该自动投案自首,为什么要你师傅带来?"

李畏虎张口结舌:"这,这个。"

东方朔不再问他,转过头来问金吾子。"金吾子,你说,这里有人能杀你吗?"

金吾子没想到他问的不是案情,而是这个。他想了想,答道:"有。"

"谁能杀你?"

"皇上。"

东方朔紧逼:"难道我就不能杀你?"

金吾子答道:"能。可东方大人看着我长大,不会忍心。"

"胡说!你目中无法,滥杀无辜,还仗势欺人,口吐狂言,谩骂朝廷命官,你知道这些 该当何罪么?"

金吾子无所谓:"大不了一死。"

"你以为死就这么痛快?"

金吾子不再逞英豪了,却换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割下头来,碗大的疤。"

"混账!"东方朔骂道:"你父母和亲人,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就想看到你脖子上有 碗大的疤?"

金吾子无言以对:"这"

"那么你快说,人是不是你杀死的?"

金吾子没想到,东方朔会这么问。是让自己改口呢?还是硬扛下去?是皇上的旨意?还 是东方大人的意思?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义纵却不干了,这不明摆着,是让金吾子翻供么?他沉不住气了,叫道:"东方大人, 你这是诱他翻供!"

东方朔转过脸来:"义大人,他还没翻供,你怎么就知道呢?说好了,你吭了声,就要 离开,给我下去!"

义纵尴尬透顶:"这"他像犯人一样,低着头,离开大案,到下边去旁观。庭中众 人大笑,武帝也乐了一下。

东方朔走下台来,来到金吾子的面前,双目紧紧盯着金吾子,里面射出一道寒光。"金 吾子,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多次劝你,要读点书,不要游手好闲,出了事,你爹保不 了你,我也保不了你,皇上也不会保你。"他停顿一下,仿佛是留点时间,让皇上好好琢磨 一下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用一副寒光,盯紧了金吾子,大叫:"对我说,人是你杀的,还是 他杀的?"

金吾子看着东方朔的眼睛,身体冷得发抖。他知道东方朔是什么意思,东方朔不让他说 假话。他只好说:"是侄儿一时性起,就"话没说完,他大哭起来。

东方朔仍然大声逼问:"说,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金吾子说不出话,嚎啕大哭。

东方朔不再问了。他走上案台,转身向后,严肃地,低声地对武帝说:"皇上,臣审理 完毕,臣向皇上贺喜啦。"

武帝心里明白,这人是金吾子所杀无疑了,正思索着,看东方朔怎么收场?没想到东方 朔向自己贺喜。他吃了一惊:"贺喜?喜从何来?"

东方朔依然坚持:"今有二喜,一小一大。"

"那你说,小喜是什么?"

东方朔低声说:"皇上可以只杀李畏虎,保全金吾子,让他回家与父母共享天伦之乐, 这不是小喜么?"

武帝一愣,我怎么能这样做?今后我还怎么要求张汤、义纵等臣子秉公执法?想到这儿, 他悄悄地问:"那大喜呢?"

东方朔也悄悄地说:"大喜就是杀了金吾子。"

"啊?你!杀了我外甥,还是大喜?!"武帝的声音大了起来。

东方朔压低声音说:"皇上,臣是看着金吾子长大的,难道就不心痛?可是,如果皇上 能大义灭亲,将他正法,那么天下人心臣服,臣就看到了千古一帝的风范。所以,臣为修成 君而心痛,却为皇上和我大汉道喜!"

武帝点了点头。他慢慢站起,神色严峻地走了下来,走到大堂中间。他看了看金吾子, 又看了看郭解。郭解对武帝拱手,作了一揖。

武帝点点头:"郭解,郭大侠。"

郭解双目直视武帝:"草民在。"

武帝一针见血:"你把李畏虎送来,是想让他代金吾子一死?"

郭解从容答道:"义纵和东方大人已经审毕,是谁的罪过,众人都已明白,只凭皇上发 落。"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你想看我笑话。我要是把金吾子给保了下来,就等于永远欠着 你的情。"

"草民没想这么多。"

武帝怒道:"谁也不要小看朕!朕不是那种为了一个皇亲国戚,就置国家法度于不顾, 置社稷大业于脑后的昏君!"

郭解不卑不亢:"皇上圣明。"

武帝急剧转身,高声叫道:"义纵!"

义纵正在那儿不知所措,此时好像得到一根救命稻草,忙答应:"臣在!"

武帝说:"将那金吾子,于明日午时三刻,拉到午门斩首!"

义纵也吃了一惊,但马上答道:"臣遵旨!"

俗女和金不换一听,一个昏了过去,一个伏地而哭。

武帝听了东方朔的这番话,不禁眉头紧锁起来。他知道,杀掉一个金吾子,不是件一句 话的事情,可是一想到沦落民间多年、受尽苦难的姐姐,想到把这唯一的儿子视作生命、当 成老年依靠的姐姐、姐夫,武帝的心,不能不痛。

武帝又看了东方朔一眼,心里在想:东方朔啊东方朔,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东方朔的眼睛也紧盯着武帝,看到武帝那紧锁着的眉头,东方朔的目光移开了,从武帝 的脸上移到郭解的身上。

武帝循着东方朔的目光,再看那郭解,只见个子不高的郭大侠却高高地昂起头来,面上 露出一丝嘲笑的目光。

武帝陡然想起当年初见郭解的时候。那时司马迁怎么说的?对了,原来郭解也有一个外 甥,是郭解姐姐的独生子,名叫什么汤仲。那汤仲娇生惯养,不务正业,终日游手好闲。一 日与人斗殴,将人杀死。他自仗舅舅是郭大侠,不到官府自首,反而躲起来了。郭大侠得知 此事,将其外甥亲自捉拿归案,为那人偿命,方为完事。后来张汤对武帝说,郭解让汤仲为 人偿命之后,声誉顿时四起。很显然,今天的郭解送来了徒弟,是想看看我刘彻是否能够秉 公断案,是否也能大义灭亲!要是朕让李畏虎代他偿命,朕还不让郭解嘲笑一辈子?朕在郭 解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怎能再去用他?想到这儿,他又看了看东方朔。东方朔也在用他的 神色告诉武帝,能不能降伏郭解,就在今朝!这个时候,武帝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子快意。他 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金吾子,远远要比郭解的外甥强得多。那个汤仲,杀了人就会潜逃,哪 儿像什么大侠的外甥?看看朕的外甥吧,好汉做事好汉当,竟然毫不回避!好啊,金吾子, 既然你不怕死,那舅舅为了天下大计,就成全你了!姐姐,姐夫,朕对不起你们了!

想到这儿,武帝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站起,神情严峻地走了下来,走到大堂 中间。

武帝看了看金吾子,然后又看了看郭解和李畏虎。

郭解对武帝拱了拱手,又是一揖。

武帝没有理他,却叫道:"东方朔!"

东方朔走上前来:"臣在。"

武帝对他说:"明日午时二刻,你将所有皇室亲戚,在长安的侯爵,宰相及三品以上朝 官的家人子弟,全部带到午门之外,观看金吾子问斩!"

金吾子这时才明白,自己真的没救了。他哭叫道:"东方大人!您救我一救吧!"

东方朔走上前来,同情地说:"金吾子,这几年,我看着你长大,你以为我想看着你去 死?不想死,那你就别犯死罪啊!这回,你是为了汉家的大律,为了那么多皇室贵胄,去死 一回吧,这一死,比原来值多啦!"

金吾子昏倒在地。刚醒过来的俗女和金不换大声哭叫,抱作一团。武帝不忍,又怕姐姐 前来纠缠,便要从后门回宫。

义纵却紧跟着追了出来:"皇上,这李畏虎,如何发落?"

武帝叹了口气:"他愿替金吾子去死,还算有点义气。让他随他师傅郭大侠走吧。"

义纵不解:"这"

郭解这时也跟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徒弟李畏虎。郭解来到武帝面前,突然"扑通"一 跪。这是他第一次向皇上下跪,也可能是平生第一次向父母之外的人下跪。

武帝看他跪下,心中快意了许多:"嗯?"

郭解坦诚地说:"皇上,郭解今日方知,东方大人称皇上为圣君明主,其言不虚。郭解 愿从圣主之命,随卫青将军出击匈奴!"

李畏虎捡了一条命,自当报效,便说:"皇上!奴才这条命,是皇上给的,奴才愿随我 师,效命疆场,死而无憾!"

武帝好像早已料到此事,于是开怀大笑,笑出了泪水。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天之骄子 作者:龙吟
《天之骄子》第04章 卖官鬻爵| 秦汉朝历史

《天之骄子》第04章 卖官鬻爵


建章宫内,武帝和几位近臣焦急地等待着献粮的消息。可不是嘛,诏命发出了半个多月, 诸侯和豪商大贾,全无动静。卫青的大兵已经准备停当,却不能发兵,武帝急得在宫中直转 悠。他开始怀疑张汤和主父偃的计策,也开始忌恨起天下的富人来,尤其是诸侯,他们并不 把朕放在眼里!

比武帝还要着急的,当然是张汤和主父偃了。皇上每皱一次眉头,他们的心里就一紧; 皇上每一个踱步,都似踩在他们的脑袋上。张汤还好,敢于到建章宫来应命,而那个主父偃, 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汤,你和主父偃帮朕拟的诏书,发下去这么久啦,这献钱纳粮的事情,怎么就不见 动静?"

武帝终于忍不住了。

张汤说:"皇上,臣以为,路途遥远,要有点准备时间。这两天,就该有个差不多了。"

汉武帝扫了一眼:"主父偃呢?"

张汤说:"主父偃他到河南去了,说要亲自说服几个富商,做个榜样。"

"嗯。"武帝大为不悦,转向东方朔,问:"东方爱卿,陪朕下盘棋,怎样?"

东方朔只好走过去,拿出棋来。他觉得气氛太沉闷,便想调节一下。于是边摆棋边说: "皇上,您知道,臣下棋,可是要下出个结果来的。要是这盘棋没下完,就有人来献粮送钱, 可怎么办呢?"

"那就算你赢了,还不成?"武帝心想,要有人献钱献粮,岂不比赢你的棋还好?

二人摆好了棋,下了起来,约有半个时辰,武帝的棋便露出了败相。武帝摇了摇头,想 不出高招来。正好这时,杨得意走了进来。

"皇上,来了,来了!"

武帝露出惊喜的样子:"来了什么人?"

"主父偃和一个人,还有一大群!"

"什么?既是一个人?怎么又一大群?走,让朕去看看。"

东方朔就知道今天肯定会发生故事,却偏偏要把武帝拦住:"不行!皇上,您一走,臣 可就先赢了您一回。"

武帝将棋一推:"好,你赢了。快和朕一起看看。"

东方朔陪武帝到建章宫大门与上林苑交界处。只见主父偃和一老羊倌,赶着上千只羊, 向这儿走来。

主父偃远远地跑过来,向武帝跪下:"皇上,这个老羊倌,名叫卜式。他在河南牧羊四 十余年,共有各类大羊小羊山羊绵羊六万二千余只。臣向他一说明皇上的意思,他就把羊赶 了过来,要把这些羊全部献给皇上,用以犒劳士兵,出击匈奴!"

"六万余只?"武帝激动地说:"好啊,老人家,你今年高寿啊?"

那个叫卜式的羊倌说:"小民五十有二。小民十岁就开始牧羊,除了自己吃饭穿衣外, 从来不卖,就由着这些羊生儿育女,没想到,今天有了大用。"

武帝不管他有多大年纪,只管叫道:"老人家,你心甘情愿把羊都献出来?"

卜式说:"皇上,小民是心甘情愿的。二十年前,有一次我到黄河北边放羊,正遇上匈 奴骚扰边境。小民六千多只羊,全被匈奴人给抢走啦。要是边境不安宁,匈奴老来侵犯,我 的羊再多,也没用啊!"

东方朔一听,眉头不禁一紧。二十年前放了六千多只,既被匈奴抢走了,怎么过了二十 年,能养出六万多只?这里一定有鬼!他看了看主父偃,主父偃虽神色不安,却还强作镇定。

武帝听了这话,却是激动得很:"谢谢,谢谢你啦,老人家。张爱卿,依诏书,他献了 这么多的羊,该如何奖励?"

张汤说:"启奏皇上,这些羊,以一只十铢钱计,应是六十多万铢。"

武帝说:"六十多万,不得了哇!虽说不够百万,朕也要封他个官职。"

那卜式却说:"皇上,小民独身一个,既不要钱,也不要官。小民所会的,也只是放牛 牧羊。皇上这园子里,要是有什么好养的,让小民帮皇上养养放放,就成了。"

武帝没想到,他的要求如此简单。"好,好!朕的上林苑中,有些麋鹿,你就帮朕饲养 吧。另外,朕封你为太仆寺舆马郎,从今以后,你就有官爵啦。你不仅可以在上林苑随意出 入,就是在长安各官府,也可自由走动!"

太仆寺是专管皇上车马的,舆马郎虽说官不大,但可接近皇上。卜式跪下磕头:"皇上, 微臣谢皇上圣恩。"

此时东方朔将主父偃拉到一旁,问道:"主父偃,你搞什么鬼?"

主父偃皮笑肉不笑地说:"东方兄,这个老羊倌真是自愿来的,小弟没强求他。只是他 的羊少了些,要是够十万只,就能领到官职,有点亏呢。"

东方朔冷笑一声:"我看,他可不傻,官小了他不干,给他个大的,试一试看看?"

主父偃看到自己的计策将被他戳穿,连忙作揖:"东方兄,这"

东方朔冷笑,再也不答。

第二天,武帝便移驾未央宫,召来群臣,共议献粮之事。

"众位爱卿,朕因讨伐匈奴,国库紧张。朕命张汤主父偃二人征集粮草,半个月过去了, 只有一个卜式,献了六万多只羊,还是主父偃给找来的。各地诸侯,竟然没有一个应诏的, 朕难道讨伐匈奴,就不是为了保护他们吗?"

丞相公孙弘,每次都要争头一个说话,这回也不例外:"陛下!自古天子不与民争。陛 下何必与他们计较?"

武帝怒道:"不计较,难道我数十万大军,将赴疆场厮杀,就喝西北风?"

公孙弘的声音马上小了起来:"陛下!文景两朝,不曾动兵,因天下相安,国库丰盈。 臣以为"

武帝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朕不该对匈奴用兵,就由着匈奴肆虐,要我大汉忍气 吞声?"

公孙弘赶紧解释:"陛下!臣的意思是,天下都是陛下的,您想跟谁要,就跟谁要,诸 侯富商,岂肯自空其囊?"

武帝一想,是啊?我爱跟谁要,就跟谁要,何必要他们献呢?结果弄得个不尴不尬?于 是转头问:"张汤!主父偃!你们两个,不是说还有对策吗?"

张汤竟然不慌不忙:"启禀皇上,我二人之策,就是要试试天下诸侯和豪商巨贾。既然 他们不为皇上着想,还以为皇上不会对他们动怒。臣以为"

武帝喝道:"停下!主父偃呢?他怎么没上朝?"上次主父偃不在时,武帝就已不高兴 了,后来他搞来一个卜式,献上几万只羊,武帝一乐,就把这茬给忘了。今天又看不到他, 武帝很有些恼火。

张汤只好说:"启禀皇上,主父偃患病在家,不能起床。"

公孙弘这回不失时机,连忙说:"恐怕是心病吧!"

众人大笑。

张汤也笑了一笑:"主父偃得了一种怪病,太医都未看好,他说,只有东方朔能医他的 病。"

武帝更觉得奇怪,怎么没有东方朔的声音?他四周环顾一下,也不见了他的踪影。"东 方朔?对,东方朔呢?他怎么今天也没上朝?"

公孙弘有点肆无忌惮:"八成也是病了,非主父偃去治不可吧!"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门外有人大声咳嗽一下。众人抬头,只见东方朔昂扬直入,来到在众人面前。

"皇上,恕臣来迟!微臣给您带来两个人,他们应诏来到长安,每人都带来数百车钱粮!"

武帝大惊:"果有此事?他们是谁?现在何处?"

东方朔向外一招手,将两个商人领了进来。"皇上,这两个都来自齐国,这个高个子, 复姓东郭,名为咸阳,是齐国卖盐的大商;那一位矮个子的,名叫孔仅,原为南阳人氏,后 来在齐国冶铁。二人闻诏,相约筹备了银钱千万铢,粮草千万担,来京应诏。"

武帝喜出望外。果然有富敌天下的人,前来助朕!他以手示意,招二人走向前来。"你 们过来,告诉朕,为什么要献这么多钱粮?"

东郭咸阳说:"久闻皇上雄才大略,有富国强兵之志。国富则民富,兵强则国强。我二 人虽有家产巨亿,富敌天下,然而国若不强,为外人欺辱,我等富有何用?因此带千万钱粮 进京,找同乡东方大人探听虚实。"

武帝看了一眼东方朔:"噢?东方爱卿是怎么说的?"

"东方大人说:'当今陛下实为千古一帝。汝等既逢明主,就应尽力报效!'"

武帝深情地看了东方朔一眼,心中万分感激。他想,关键时候,还是你帮我哇。可东方 朔若无其事,并不看他。武帝眼睛一扫,马上看到张汤。"张汤何在?"

张汤应声而出:"小臣在此!"

武帝说:"依你所拟诏书,献钱粮过百万者,赏官一品。可朕看了你定的官位,只有九 品,可他们二人,各献钱粮千万。该如何赏官为好呢?"

张汤也没想到有人会献这么多,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个"他将小眼睛一 转,"皇上,臣所参订的官位,虽然只有九品,可每一品官又能分为上中下三品来。如此说 来,共有二十七品。孔仅和东郭咸阳各献钱粮千万,按照臣制定的赏格,献钱千万,赏官十 级;献粮千万,再赏官十级;共赏二十级,应为三品之中。"

张汤的反应如此迅速,武帝非常满意。心想,嗯,这就是张汤。他的脑袋不亚于东方朔 哇。"那好,朕命东郭咸阳和孔仅二人,均为大司农丞,助大农令管理天下农商冶炼及财税。" 孔仅和东郭咸阳急忙跪下:"臣等谢皇上圣恩!"

武帝接着说:"传朕旨意,天下豪商富贾,当以孔仅和东郭咸阳二人为楷模。凡向朕献 钱献粮者,均可得官得爵!"

张汤道:"臣领旨!"

武帝高叫:"卫爱卿!"

卫青道:"臣在。"

"朕命李息、苏建、李沮、张次公四位将军为你的左右二翼,游击将军郭解为先锋,公 孙敖为接应,你可即日起兵,再击匈奴,务求全胜!"

"臣遵旨!"

霍去病从后边跑上来:"皇上,还有我呢!"

武帝看了他一眼:"你的羽林军刚刚建立,练好战阵再说吧。这次就让郭解郭大侠显显 威风吧。"

霍去病不高兴地走到一边。

东方朔却说:"皇上,这次也该轮到臣去一次战场了吧。"

武帝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这个,"他只好实话实说"朕不想让你离开身边。"

东方朔说:"皇上,臣深得战阵之法,又与卫青和郭解"

武帝道:"战场之事,朕舍不得你去冒那个险!懂吗?"

"臣不懂。"

武帝见他装作不懂,突然想起主父偃来。"噢,对啦,听说主父偃病了。东方爱卿,主 父偃这病,非你莫治。你知道吗?"

东方朔勉强对话:"臣已听说。"

"那就请你去给他治治吧,他还要为卫青运送军粮呢。三日之内,定要将他治好!怎么? 还要朕求你?"

东方朔无奈地叹口气:"臣遵旨。"

园草荒芜,小径弯弯。

公孙弘陪着一个身材瘦小、却有些秃顶的中年男子,向菜园后的小房子慢慢走来。落日 的余晕照着二人的影子,斜斜地印在败落的园草上。

二人来到门前,没见房内有动静,便互相对视了一眼。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公孙丞相和狄博士么,请进来吧!"

"师傅,还是出来谈吧,那里面太暗!"公孙弘大声说。

"为师我已三年不窥园,怎可出来说话?"

公孙弘看了狄山博士一眼,摇摇头。狄山博士早就知道董老夫子的故事,便苦笑一声, 走进了屋子。

幽暗的房内,董仲舒脸色幽暗地坐在墙角。

"董老先生,近来身体可好?"狄山博士急忙施礼。

"还好,还好。亏了我近年来研习阴阳五行学说,知道如何理脉顺气。不然的话,要是 常人,听说皇上要斩,还不吓得魂不附体?"董仲舒颇为自负地说。

公孙弘心里想,你老人家这会儿可真会装镇静。当初竹简被主父偃偷走之时,你半夜三 更地跑到我相府中躲着,两条腿直发抖,还尿了裤子,难道你自己忘了么?想到这儿,公孙 弘面上未免露出讥笑之色。

董仲舒还看不出徒弟的表情?他急忙说道:"还是我等儒家,仁孝二字总在胸怀,公孙 弘贵为丞相,不惜性命在皇上面前为我担保,才使老朽未被杀戮啊!"

公孙弘忙说:"哪里,哪里。还是师傅您的造化大。要是换了别的人,可能早就"

狄山博士急忙进言:"董老先生,狄山久仰先生盛名,只是碍着齐鲁两家,学派不同, 才未来拜访。今日先生专让丞相请狄山前来,使狄山受宠若惊啊。"

董仲舒微微一笑:"狄山博士,区区学派之争,此时何足挂齿?孔子作《春秋》,乱臣 贼子惧。战国以来,阐释《春秋》者有三家,唯'公羊学'与'谷梁学'影响最大。董某是 赵国人氏,有幸在齐国学习《公羊春秋》,得公羊恩师家世真传,此乃平生大幸之事。而先 生所学的《谷梁春秋》,为鲁人谷梁子所传,博士年方三十有余,便成谷梁宗师,真是让我 公羊学派汗颜啊!"

狄山博士也谦虚地说:"公羊春秋发微掘深,狄山一向佩服。只是我等出于门户之见, 不相往来。今日董老先生尽弃前嫌,让丞相亲自迎我进京,不知有何教诲?"

董仲舒叹了口气,急切地说:"狄山博士,老夫请你前来,全为尽弃前嫌,要修我儒者 之好。不管是公羊学,还是谷梁学,都是儒家,传的都是孔子的春秋,何必因为几句辞意之 争,就弄得谁都不理谁呢?过去十多年间,公羊学派是占了些上风。公羊春秋大师公孙弘都 当上了大汉的丞相,还不算是知遇显达么?可皇上他并没按我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而是百家都用,戏弄儒术。而儒术之中的谷梁学说,反而又被我的公羊弟子压在下面。真是 不该啊!公羊学者官大至相,可在皇上制定国策方面,却没有多大影响!"说到这儿,他见 公孙弘低下了头,便又将话题一转:"狄山博士,我董仲舒这几天左思右想,就是为了儒术 的地位。眼看着公羊学不行了,那得让你们谷梁学派上去!"

狄山博士有些惊愕:"谷梁学派从来都在草野之中,有何缘故得受重用?"

公孙弘接过话来:"狄山博士,皇上近日要我负责太学,其中帮太子聘请老师之事,也 交我来办理。太子之师,当为名儒,决不能让墨法申韩、农家纵横之徒占此要位!当然,我 若再请同门儒生,也会被皇上猜忌。恩师之意,要我推荐博士您做太子的老师!"

狄山博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我做太子的老师?皇上他会同意么?"

董仲舒笑了笑。"会的,会的!皇上烦我,首先是因江都易王刘非,他不太安分,要邀 边功;其次是我说天灾由人祸引起,要他杀掉身边近臣。而我们儒家的天人感应,还有大一 统学说,哪个皇上会不喜欢?儒者动口三纲五常,其中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两条至关重 要:要教太子,必此二条;要使皇上信任于你,也必靠此二条。再加鲁人以礼教为先,谷梁 学讲究温、良、恭、俭、让,这些都是当今皇上所做不到的,可偏偏却是他想让太子将来做 得到的。狄山博士,你进东宫,为太子之师,乃是天意啊!"

狄山博士眼睛瞪得老大:"老先生,公孙丞相,多谢二位前辈抬举!狄山若能进宫为太 子之师,定当以孔子儒学的治国之途,经孟子王道教而化之,使汉家将来是儒者的天下!"

不料董仲舒却摇摇头。"为学之道,孔子足矣,何必孟子?谷梁之学,不通阴阳,实为 一大憾事啊"

谁料那狄山博士却不买账:"董老先生,谷梁学说孔孟并重,王霸兼施,与邹衍的阴阳 五行,毫无瓜葛。如老先生坚意要我传公羊学说,那狄山可就无法从命,不如让你等公羊弟 子执掌教鞭罢了!"

公孙弘见他认真起来了,便连忙陪笑说:"狄山博士,你太认真了。恩师并无贬低谷梁 学之意,只是想为儒家的将来争得重要地位而已!"其实他心里想,什么公羊母羊,谷子高 粱的,统统是些迂腐之论!弄个官当,才是最美的事!看来这个狄山,也是咸菜缸中的疙瘩 --大酱头!哼,要不是老头子把皇上给惹翻了,我的弟子中大有人在,还轮得着你谷梁学 派中的人?见了便宜,快捡着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董仲舒见狄山颇有个性,心中一阵欢喜。"狄山博士,你能如此坚持贵学派要义,真是 老夫没看错人啊!有的人只想占着高官,什么儒者的信念啊,仁孝道德啊,全放在脑后。正 因为儒有不醇,才有今日儒术不兴之灾啊!"

公孙弘的脸马上拉长了,他心中想,不是我救你,你的命都没了,还兴什么儒学?那好, 我就看他狄山有何本领,能让儒学振兴!

狄山不知他们师徒两个的恩恩怨怨,还以为董仲舒是在对他的未来不太相信呢,便信誓 旦旦地说:"董老夫子放心,狄山只要能接近皇上,接近太子,定当以儒学大义为重,以儒 家的名声为重,决不做辱没儒者脸面的事情!"

董仲舒点点头:"博士,老夫一生所求,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八个字。博士将 来如能飞黄腾达,如能实现老夫这一宏愿,老夫便是死也瞑目了!"

狄山博士这回不争了,他慷慨激昂地说:"夫子放心,丞相放心!儒术是我们谷梁和公 羊两家的共同学术,为了儒术独尊,百家皆黜,狄山愿与夫子和丞相尽弃前嫌,同担重任!"

董仲舒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相告要去上厕所。

狄山今天特别兴奋,还想等董老夫子回来,再说上一阵子。不料公孙弘拉着他,要他快 点离开。

狄山困惑不解地问道:"丞相大人,您的恩师如厕,便如此重要?"

公孙弘苦笑着说:"老夫子爱在露天里大解,说这样才叫阴阳交泰!还有,他大解之后, 从来不洗身子,更不用丝帛棉绸一类东西擦拭,他要用金木水火土中的土,就是园里的土疙 瘩来擦拭干净。再等一会,如果天黑了,老人家找不到土疙瘩,不就麻烦了么?"

狄山这才张大嘴巴,偷笑起来。

主父偃这几天呆在家中,心情特别沉重。一来他觉得自己上了公孙弘一当,差点送了董 仲舒的老命,后世儒者写史论学,肯定会把自己当作个十恶不赦的人物。这个他倒不怕。可 那个公孙弘如此刁滑,倒让他长了见识。不愧是咱齐国人!那董仲舒原是赵国河间人,比齐 国人就差了好多!虽然自己把这件脏事儿也往公孙弘身上摊了摊,可公孙弘却还是保住了相 位。下一步公孙弘才不会帮助自己,自己只能靠着张汤的帮衬,主要还得靠自己的努力了! 更让他担心的还是:这几天没有什么人前来献钱献粮,武帝为此会更生气,会怪罪他和张汤。 可张汤的根子,比自己硬得多,为人又是凶狠狡诈,决不会吃亏。这件事情到头来,八成吃 不了的,可能还得由我主父偃兜着走。何况,主意是我主父偃想出的呢。

最后一层,他对东方朔太害怕了。他觉得,天下事,好像没有能难倒东方朔的。几天前, 为了向皇上有个交待,张汤从家中取来二十多万铢钱,他自己也将家中仅有的十多万铢,全 部带上,准备万一不行时,就用这些钱,找个人,捧个场。于是他到了河南。九年多的非人 生涯,使他对官场已经生疏;而他又不敢轻易拿出王臧那个老名来,何况时过境迁,当年的 王臧是干什么的,可能谁也不记得了。所以他一出长安,只走小道,各路诸侯和王公大人, 他不敢见。走了两日,突然发现一个牧羊人,那就是卜式。卜式原来也读过几天书,后因与 人赌博,输钱太多,就把家当全卖了,赶着几十只羊,流浪为生。当他的羊不断地繁殖出小 羊,达到六千多只时,一次匈奴南侵,将他的羊大部分抢走了。他恨透了匈奴,也恨透了自 己的贫穷。他把仅剩下的羊精心呵护,又生出许多羊来,六年之后,他想把羊卖了,再安个 家,娶个媳妇。不料羊没有人买,却碰上了主父偃这么个怪人,倒过来给他许多钱,让他再 买羊,献给皇上。听说拿羊可以换到大官,而大多数买羊的钱又是那个丑八怪给的,他岂有 不乐意之理?

不过卜式更聪明。他没有马上答应。却问主父偃,这事要是办成,皇上会给个什么样的 官。主父偃说,给个县令吧。卜式不干,非要郡守不可。主父偃无奈,就说:按道理,该给 你个县令,不过你可以不要,只说想给皇上在上林苑中放羊。皇上会更高看你。以后,找准 了机会,我和张汤大人再荐举你当郡守。好容易将这出戏演出来,没料到差点儿被东方朔当 场识破。想到这里,他特别后怕。

他从心眼里明白,天底下,他最大的恩人便是东方朔。窦婴曾给自己一次逃生的机会, 而东方朔,却给了自己两次再生的机会。他此生此世,没有办法报这个恩。眼下自己手中又 没钱,就是有钱,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东方朔肯定会把钱看得很轻。那,还有一种办 法,就是等到东方朔有难,自己再去救他。可东方朔人精一样,怎么会有灾难呢?等到自己 有了大势力,再帮东方朔?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和为人值几个钱。有东方朔在武帝 身边,自己纵然是条大鱼,也翻不出多少浪来!想到这儿,他不禁仰天长叹:老天啊,你既 然生下了我王臧,何必又生出个东方朔来呢?

想到这里,他病了,他不想出去,不敢见皇上,也不敢见东方朔。他陷入苦思冥想。他 要想方设法,让东方朔不坏自己的事,不出自己的洋相。要想方设法让东方朔对他很好,由 同情他,可怜他,到帮助他,信任他,这便是资本。"我要利用东方朔对我的同情和可怜, 对我的信任和帮助,蒙他一回。"想到这里,他高兴了。他让家人去找张汤,说自己重病不 起,百药无效。他又让家人出去说,他的病,只有东方朔能治得好。他只盼东方朔能到自己 的家中来,进入自己的圈套。

今天中午,张汤派人来报,说东方朔领来了两个齐国人,一个叫东郭咸阳,一个是孔仅, 他们两个向皇上各献出钱粮千万之多。主父偃一听,既是兴奋不已,又是愁肠满怀。兴奋的 是,终于有人向皇上献了那么多的钱,自己的计策没有落空;悲愁的是这种事为什么偏偏让 东方朔赶上了,自己的老家也是齐国,而且东郭咸阳和孔仅二人都在临淄,那儿正是自己的 出生之地啊!王臧啊王臧,你当年要是嘴边有个把门儿的,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模样?想 到这里,他用力地打了自己的嘴巴两下,惹得他的夫人急忙过来探视。王臧只好说,屁股上 有个东西在咬,好像是蚊子。好在屋里很黑,夫人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印记。再说,经过九 年生离死别后,他的夫人和女儿,和他已经不那么亲切,如不是东方朔曾来接济她们母女, 说不定这娘儿俩早就改嫁他人了。

想到这儿,他拿出两块竹简,想写两行字,智激东方朔前来看他。写什么好呢?对!" 既生王臧,何必东方!"不行。这样太不客气。有了,改过来,"既生东方,何必王臧!" 如他东方朔不能相让,我王臧也就死了罢,何况父母所生的王臧已经死过,现在活着的,只 是个不伦不类的主父偃呢?

此时此刻,主父偃释然了。一个人,死都死过几回了,还怕什么?东方朔如能相让,那 我还要记住他的恩德;他要是不能相让,那就是他先对不起我。他都对不起我了,我还怕对 不起他么?那咱们就把以往的事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两拉倒,从头来!

可他又一想:我这样做,不是太小人了么?这不是恩将仇报么?再一转念:管他呢!凭 什么世上就他那么顺,总是他能帮助别人,而我主父偃之流,就要求着他?这就不公平!所 以世界上才会有我主父偃这样的人。过去有,现在还有,而且经常出现。那个生性纯朴,整 天乐呵呵、开玩笑的东方朔,他会想到我主父偃使出这种计策么?不可能!决不可能!这一 回,他要赔个底掉!

主意既然有了,他的心情也就轻松了很多,眼前好像豁然开朗。脸上那块疤儿,居然都 放出了光辉。

他跟夫人要了一大碗饭,并对夫人说了几句轻松的笑话。他的夫人原来就是什么都听他 的,自他出事以后,已经变得麻木,不管他说得可笑与不可笑,点点头也就是了。

过了半晌,家人突然来报:"老爷,东方朔大人说,他奉皇上的诏命,来探视老爷的病。" 简直是喜从天降!主父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还想着他,东方朔还同情他!主父偃高 兴地一下子从卧榻上跳了起来。但转眼一想,不对啊,我病着呢!于是又躺下,让家人去将 东方大人请进卧室。

有人前来献钱献粮,使讨伐匈奴的大军能够顺利出发,这真让武帝心花怒放。今天中午, 趁卫青出兵,东方朔不在身边,他便带着杨得意,两个人来到东宫,想看看太子最近怎样, 他特别关心的是,让公孙弘给太子请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来到东宫,只见五岁多一点的小太子刘据,端正地坐在一个椅子上,听一个秃了顶的中 年人讲课,丞相公孙弘坐在一边,他最先发现皇上驾到,便想起身,武帝朝他摆了摆手,公 孙弘便装作没看见,却换了一脸的笑容。

武帝与杨得意躲在东宫学堂之外,想先听听这先生到底会说些什么。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太子,先跟我学会这三纲,明天再教你五常。"狄 山博士口中讲的是鲁国话,面上却是一脸的严肃。

小太子好像似懂非懂,他眨了眨眼睛,一脸的困惑:"先生,丞相不是要你讲,怎么帮 助父皇治国么?你怎么今天讲缸,明天讲肠?缸是盛水的,肠可以吃,这个我都知道啊!"

武帝和杨得意在外边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公孙弘在里面也只好大笑,然后忙起身恭候皇上。

狄山博士好像眼中没见到皇上,他的眼中只有学生。只见他一拍桌子:"胡说!你身为 太子,怎么能去问那些缸缸盆盆、坛坛罐罐,还说什么要吃肠!孔子曰:'君子远庖厨'。 君子都要远远地不进厨房,你身为太子,便是储君,怎可知道吃什么肠子呢?"

太子胆小,见父皇也来了,便不敢再加争辩。

狄山仍是不理武帝,自己煞有介事地用鲁南话说:"我说的纲,不是吃水缸,而是拉网 的纲,这个纲一举,下面的目,就是网眼,就能张;我说的常,不是吃的肠,而是天天要做 的常,常常遵守的常"。说到这儿,连他自己也绕不开了。

武帝也笑了起来:"丞相,你替朕请的这个太子先生,又是你们儒家的博士吗?"

公孙弘说:"是的,皇上。非儒者不能为师也。不过,臣请的这个狄山博士,不是公孙 弘的公羊学派,却是与董仲舒老唱反调的谷梁学派的。"

"噢?丞相,这么说,你这回,不仅是举贤避亲,而且回避师门喽!那朕要问问你们, 公羊、谷梁,有何分别?"

狄山博士抢过话来:"启奏皇上,公羊谷梁,均为儒家显学。公羊学传自公羊高的《公 羊春秋》,谷梁学传自谷梁子的《谷梁春秋》。大汉以来,传公羊者为胡毋生和董仲舒;传 谷梁者有鲁人申公和瑕丘江公。狄山即是江公弟子。"

武帝见他口齿伶俐,便不生厌,他点点头,接着问道:"公羊、谷梁,有何异同?"

狄山说:"启奏皇上,公羊学说自称直接继承孔子,可其中杂以阴阳五行学说,在谷梁 学看来,已是左门旁道;而谷梁学以荀子孟子之学为真传,礼法并重,王霸兼施,便是与公 羊学说之不同。"

武帝听到他说"礼法并重,王霸兼施",好像东方朔的竹简中也说过这些,马上兴奋了 起来。不过他还不放心,又问:"太子年龄尚小,你便讲习三纲五常,他要是听不懂呢?" 狄山一下丢了为师的尊严,向武帝跪了下来,伏地说道:"皇上,太子虽小,却认得盛水之 缸和可食之肠。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两条至关我大汉千秋万代的事情,太子就是吃的喝 的都不知道,也该知道这两句话啊!"

武帝的心里突然警觉起来。对啊!对太子来说,他要听从老子我的,要父为子纲才行! 太子再也不能只知宫中器物,吃的用的,要让他知道伦理纲常!想到这里,他双手一拍:" 说得好!朕就命你为太子少傅,用你的谷梁学说、三纲五常,来好好管教!"

"臣谢皇上!"狄山伏地而拜。

公孙弘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再说那边的东方朔,他既没带药,也没带剑,空着两手走向主父偃的家中。主父偃得的 是什么病,他心里一清二楚。既然人家说了,非你东方朔来治不可,既然皇上都下诏了,我 怎么能不来呢?

主父偃的卧室内,一盏蜡炬,半明半灭,大有孤灯鬼影之势。东方朔想到了田鼢被吓死 的情景。

走在前面的家人伏下身子,低声说到:"老爷,东方大人来了。"

主父偃挥挥手,让家人退后。

家人点头,露出一丝诡笑。

主父偃挣扎着,装出要起来又爬不起来的样子。东方朔走到床前,说:"主父先生,我 们谁和谁?你就别起来啦。"

主父偃将两片竹简放在枕边,然后又有些昏昏欲睡。

东方朔有些吃惊。怎么回事?那天见他领着牧羊老头,还挺神气的,怎么这就不行了? 他问家人:"你们老爷,是中风了?头疼?还是肚子不好?"

"大人不知,我家老爷那天上朝回来,就生病了。"

"都是些什么症状?"

"大人,我家老爷就拿两块竹简看,看着看着,就昏睡不起了。"

东方朔心想,看来那竹简上有他的心病。我得过去看看。

东方朔走到床前,只见竹简放在枕边。东方朔将竹简拿到灯下,看到每个竹简上面有四 个字,合起一念:"既有东方,何必王臧?"家臣笑而退出。

东方朔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自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主父偃啊主父偃,我就知 道,你是心病。难道我东方朔真的是你的拦路虎了不成?"

主父偃以被蒙头,哼了两声。

东方朔知道他是装病,就大叫道:"主父偃,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东方朔 会不会坏你的事,难道你还不清楚?快给我起来说话!"

主父偃倏地一下坐了起来:"东方大人,此话当真?"

东方朔摇了摇头。"主父偃,你别装了,好不好?我东方朔要在皇上面前坏你的事,岂 不是易如反掌?那天,我只不过是让你小心一点罢了!"

主父偃掀开被子,跳了起来。"东方大人,请受小人三次叩拜大礼!"

"此话怎讲?"

"东方大人,你救小弟王臧一命,此大恩也,应受我第一拜"。说完就跪下磕头。

东方朔点点头:"那我领了。还有什么?"

"您将主父偃从窦太主和董偃囚禁之处救出,让皇上重新重用,此为再造之恩,应受我 第二拜。"说完又是"咚咚"两声。

东方朔摇摇头:"我也领了。怎么还一而再,再而三?"

主父偃跪着不起:"您能前来看我,我主父偃就知道,你还会帮我。因此,要给兄长再 次跪拜。"说完,再次跪了下去。

东方朔急忙拦住:"慢,慢。我又帮你什么了?"

主父偃说:"小弟上次弄来卜式献羊,实际上是个计策,让皇上信任我的能耐。您没将 此事揭穿,就是帮了小人,小人就要叩拜。"说完接着要再次跪拜。

东方朔不解:"就这一点小事,也值得一说?"

主父偃不以为然:"东方大人,你对我主父偃恩重如山,小人不知如何谢恩为好。"

东方朔递过竹简:"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父偃不好意思地说:"不怕大人笑话,小人那日回家,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为什么老 天已经让您东方大人生于当世,还要我王臧来到世上,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就写了'既生东 方,何必王臧?'这八个字,看一次,伤心一次。看了几次,也就病倒了。"

他这么一说,东方朔还真觉得,有点对他不起。"主父偃,难道东方朔真的成了你的拦 路虎?"

主父偃拼命摆手:"非也,非也!没有东方大人,就没我主父偃小人。小人只是想,既 然又能重见天日,就非要大干他一番不可。可要大干,必须东方大人相帮,才能成事。"

"那你就干吧,我不阻拦。"

主父偃高兴了。"东方大人,小人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小人相求不多,只想请你让我三 次!"

东方朔不解:"什么三次?"

主父偃急着说:"小人要给皇上献上三策,只要您东方大人不说话,保准皇上就会相信 我,让我荣华富贵,位至人极。"

东方朔将信将疑:"你就那么自信?"

"小人只要大人您让我这三次。小人不要你附和,只要你不张口反对就行。"

"要是我答应你,能将你的计策,说给我听听吗?"

主父偃玄妙地说:"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嘛。不过,为了让小弟相信您,我们要有 个说法。"

东方朔笑了笑:"什么说法?"

主父偃一本正经地说:"要是大人答应了让我三次,可大人您忘记了,或者一时憋不住, 阻碍了小人,大人你可要受罚的啊。"

"我要受罚?怎么个罚法?"

"不重,不重,小人只罚大人一件事:只要是小人说话的地方,大人您就不能再说话。 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共就罚三次。"主父偃说得轻描淡写。

东方朔听懂了:"你是说,如果我阻碍了你的计策,就罚我三次不说话;只要你在场, 我就只当是哑巴?"

主父偃点点头:"你真是明白人。正是这样。大人,能成全小人吗?"

东方朔觉得有点像开玩笑,便说:"我要是答应了,也做到了呢?你怎么办?"

主父偃认真地说:"小人知恩图报!小人有一女儿,至今年方十五,不仅头脑聪明,而 且大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小人知道,您的长子,东方蒲柳,已年满十八,尚未 婚配。小人想以小女嫁给贵公子,以结秦晋之好,也了我主父偃对大人的一片感恩戴德之情,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东方朔没有马上答应。"这个嘛。我家蒲柳,天生愚笨,恐怕辱没了你家千金呢。"

主父偃不干了:"东方大人,你不给面子了,不是?要不我让贱内,把小女叫来,让你 先看看,行不行?"

他还真的,说看就看!东方朔心想,在你这卧室里,见我的儿媳妇?他把手一摇:"不 必,不必。只要你不嫌我蒲柳愚笨,那我也就答应了。"

主父偃急切地说:"那小人求你让我三次之事,您也答应了?"

东方朔一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三次吗?有本事你使吧!也就顺水推舟:"行!答应 你!只要你能为皇上献出好的计策,别说三次,就是三十次,三百次,我也会让着你!"

主父偃更认真:"别,别。东方大人,小人只请你让我三次。来,咱们是儿女亲家了, 击掌为誓!"说完伸出手来。

东方朔迟疑了一下,觉得他一个巴掌拍不响啊,只好将手也伸出来,与之约定。

主父偃用一个小手指勾住东方朔的小手指,说:"来,用咱们齐国人的方式,'拉钩─ ─拴鬼──,一百年,不后悔!'"

东方朔笑了,这句话,正是当年他与夫人打赌时说的。

主父偃见东方朔已经上钩,便高兴地叫道:"夫人,快叫小女来见公爹大人!"

烛光中,一中年妇女牵一少女出来。少女扭着头。中年妇女向东方朔道个万福。东方朔 想,既然你们两公婆都在,我就看看,你这女儿是个什么样的沉鱼落雁之容,我家蒲柳会不 会辱没于她!

屋内光太暗,他看不清。东方朔拿过蜡烛,想看个清楚。

眼前的"美女"让他傻了眼:一对招风耳朵;两片肉嘟嘟的脸颊,颧骨隆起;一只塌鼻 子,像个小枣儿;一对斗鸡眼,不仅小,而且像红豆;一张大嘴巴,在那儿傻笑。

东方朔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欲出。

主父偃忙挥手,让夫人领女儿下去。他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东方朔说:"怎么?你 还看不上?"

"哈哈哈哈!主父偃啊,主父偃,你女儿果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鱼儿见 到了,不沉,那是死鱼;雁儿飞过,要是不落,是个纸雁!哈哈哈哈!"东方朔大笑得不能 自已,眼泪流了出来。他一不小心,嘴磕到了蜡台上,流出了血,将两颗门牙都遮住了。

主父偃小眼睛鬼鬼祟祟地看着东方朔,若无其事地说:"东方大人,您怎么连大牙都笑 掉了?"

东方朔依然大笑不止,他用袖子抹了抹牙齿上的血。

主父偃见他的大牙没有掉,自己也跟着大笑起来。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天之骄子 作者:龙吟
《天之骄子》第03章 立太学| 秦汉朝历史

《天之骄子》第03章 立太学


金吾子被开刀问斩,武帝心中有说不出的惆怅。他一不愿去皇太后那里请安,二不听俗 女的哭叫,三不想接近任何女人,一个人要去上林苑中遛达散心。杨得意知道皇上心中烦闷, 便派人将东方朔和卫青都叫过来,陪皇上走走。

东方朔和卫青都知道,皇上这次为了得到民心,说得更直一些,为了让郭解对他心悦诚 服,付出的代价是大了一些。因此二人都不提郭解的事,总说些打猎之类的题外话。

可是,武帝的心思离不开金吾子,当然也离不开郭解。走着走着,他突然说:"东方爱 卿,卫爱卿,你们说,郭解他自请为朕所用,拼搏沙场,朕如何用他为好呢?"

卫青自从娶了公主之后,为人更加谦让。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回皇上,郭大侠武功 盖世,可用作将军,卫青愿听其指挥。"

武帝显然不同意这个回答,便问东方朔:"东方爱卿,朕等着你的话呢。"

东方朔想了想,说:"依臣之见,郭大侠武功盖世,单打独斗,罕有能敌;若是指挥千 军万马,臣以为他不如卫青。"

武帝点头称是:"说得好!卫青,朕就让他为你的偏将。"

卫青却有点为难:"皇上,臣以为偏将职位太微,不如委以先锋之官。"

武帝笑了。"先锋?哈哈哈哈!我大汉先锋,老有飞将军李广,少有小英雄霍去病,怎 可让一个游侠出任?我看,就免了吧。"

"这。"卫青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朔说道:"依臣看,郭大侠既善独斗,又不好约束,何不命他为游击将军,让其见 机行事,也许能立大功?"

武帝击了一下掌:"好!就让他为游击将军!"

几个人默然前行,突听到前面有人争论。武帝放慢脚步,细听是谁在此。原来,是霍去 病与人争论,听声音比他还小呢。东方朔和卫青知道,另一个是霍光。可武帝并不知道霍光, 他突然童心大发,示意东方朔等和他一道,像孩子捉迷藏一样躲在树后,听两个小家伙说话。 只听霍去病说:"你没跟我去,太可惜啦,多好看啊,大刀一举,'咔嚓',人头就滚到了 一边。"

霍光的声音明显更为稚嫩:"我不愿看,杀人,是最残酷的。"

霍去病说:"可是,皇上有旨,所有皇亲国戚和大臣家的子弟,都是要去看的!"

"我一不是皇亲国戚,二不是大家子弟,我不看!"

"可你,是我弟弟啊?"

"那是我们两个的事。别说你是干哥哥,就是亲哥哥,话说得不对,我也不听!"

霍去病无奈,但仍不死心:"好。那我问你,皇上让大家子弟都去,想给那些为所欲为 的人一点警告,是不是好主意?"

霍光回答道:"皇上的主意是好,可是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武帝与东方朔等人都一怔,纷纷等待他的下文。

霍去病当然也很惊奇:"啊?你还有更好的主意?说给我听听,要是好的话,我去告诉 皇上!"

霍光像个大人似的,有板有眼地说:"皇上大义灭亲,实为千古圣君。他让大家子弟前 来观斩,也是杀一儆百,以戒来者。可是,这只是个堵的办法。哥哥你想,如果大河决了口 子,用土去堵,能堵住吗?"

"当然堵不住。大禹的爹,叫什么来着?就没堵住。"

"鲧。鲧堵不住水,他的儿子大禹,就以疏导为主。就治住了水。"霍光俨然是位先生。

霍去病倒也服气:"好你个小家伙,懂得还真不少。可这些皇亲国戚,怎么疏导呢?"

霍光说:"让他们读书啊!读书,就是把人引到一条向上的道,向善的道上去。从善如 流,恶就少了。皇上可以下旨,不读书者不许当官、不能沿袭爵位、更不能封侯。要是金吾 子肯读书,怎么会去羡慕游侠,拔剑杀人呢?"

武帝听到这里,觉得小霍光很不简单。他起身转过树林,快步走到他们中间,大声说: "说得好!小家伙,你是谁啊?"

霍去病急忙跪下:"启禀皇上,这是我新认的弟弟,他叫霍光。"

听霍去病说这是皇上,霍光急忙伏地而拜。

武帝见他很懂礼数,更为惊奇。他说道:"起来,霍光,让朕看看。"

霍光并不起身,只是抬起头来让武帝看。武帝见他十五六岁,眉清目秀,面红齿白,诚 实里面带着秀气,不由心中十分喜欢,脱口便赞道:"好一个文静的少年!你读过多少书?"

"小子读过诗、书、礼、乐,诸子百家,左传,国语,战国策,孙子兵法"

武帝更为惊讶:"好!你不仅读的书多,还能学以致用。当今之世,能指出朕的过失的, 不过二人。今天我终于见到了第三个!"

霍光问道:"皇上,那两个是谁啊?"

武帝一半提示,一半反问:"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你猜得出吗?"

霍光脱口而出:"皇上,远在天边的,是那个被你贬了官的忠臣汲黯吧!"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那近在眼前的呢?"

"当然是东方大人啦,我早就认识。"

武帝心中不禁一乐,他想,那我就索性问问他,汲黯和东方朔有什么不同。这可是朝中 许多人可以意会,不能言传的,唯独朕才体会得出。"那你说说,他们两个都能给朕指出过 失,可两个人有何不同?"

霍光这回踌蹰了:"小子不敢说。"

武帝笑了:"没事,说吧,就是再不好听,朕也恕你无罪。"

霍光还有些犹豫,霍去病却用手捅他:"说啊!皇上恕你无罪了,快说吧!"

霍光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汲黯大人直言不讳,老不给皇上面子,惹得皇上时常大怒。"

武帝点头称是。"那眼前这位呢?"

"东方大人老给皇上面子,说得皇上面子上乐呵呵,可,心里却颤悠悠。"

真是一语中的!武帝面上微微泛红,却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你还真行!要是将来你 跟着朕,你会怎么样呢?"

霍光认真地说:"小的不会说笑,只会直言;但小的知道,该说的时候定会说出,不该 说的时候决不多说。"

众人大惊。连东方朔都没想到,小小的霍光,竟会有这么大的主意,这么高的见识。

武帝走上前来,把霍光拉起,一边仔细地端详,一边说:"好哇!那朕就要看你长大之 后,能不能这样伴朕了!"他停了片刻,恍若还有一事。"咦?朕刚才听你说,要让皇亲国 戚和大臣的子弟读书。朕何曾不让他们读书?"

霍光慢慢地摇着头:"皇上,一般人家请个师傅来教读,师傅好的尚可,师傅不好的, 死守一经,不知变通,可能会误人子弟呢!"

"那你让朕怎么办?朕给他们每家请一个好的老师?"

"皇上,何不办一个官学,把贵室子弟和京城才俊集于一处,请诸家名师,轮流讲习, 学子们在一起,能互相促进呢?"

武帝一想,是个好主意。他把头转向东方朔:"东方爱卿,你说呢?"

东方朔说:"皇上,臣正为我那两个种惯了地的儿子发愁呢!要是有这么一个学堂,那 长安的达官子弟,都能熟读诗书,准会变得大有出息。"

武帝说:"好,那朕明天就下旨,让公孙弘来操办此事!"

东方朔却说:"皇上,你要是让公孙弘来办此事,他又该独尊儒术了。"

武帝有点求情的味道:"就让他这个宰相有点事干吧。独尊儒术有什么不好!童子初学, 以儒为要。儒家的学问,顺从为主。朕要的,就是顺民。要是他们什么都学,将来多出几个 东方爱卿这样的人来,朕还不烦死啊。"

众人大笑起来。

东方朔说:"那,臣就请皇上立一个大学堂,叫做太学。"

"太学?"武帝想了一下:"好!太者,大且稳妥也。这个名字好!过两年,朕要各郡 国侯王都办起郡学,县里乡里办起乡学,我大汉就后继有人,永世昌盛啦!"

霍光此时,却陷入了深思。

武帝见状,便问:"霍光,你起来。朕问你,今年几岁啦?"

"十五岁。"

"朕有许多博士,可朕有时,看到他们就头疼。朕以为,你才是真正的博士。今天就封 你为伴学博士。去病哪?"

在一边一直没事的霍去病,忙应承说:"小的在。"

武帝问:"朕封他为伴学博士,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小的明白,皇上是要他陪小的读书。"

武帝点点头:"你还真的明白。有这么个弟弟,可是你的福气。战场上冲杀时,可别让 他去噢?"

霍光却说:"皇上,战场上我是一定要去的!平时,我陪哥哥读书;打仗时,哥哥教我 布阵!"

武帝点了点头,看了东方朔和卫青一眼,自己情不自禁地说:"真是天赐大汉人才啊。 东方爱卿,卫爱卿,看着他们,朕都觉得自己老喽!"

东方朔却说:"皇上,你没老,是臣老了,儿子干儿子都这么大了!"

武帝乐了:"你也要老?那神仙不就没了?"

"臣只有老了,才能再去当神仙啊?"

武帝不干了:"不行,朕不能让你去当神仙,那样朕就太孤独了。"

东方朔反问:"那李少君,不是老给您服长生不老药吗?"

武帝悄悄地说:"他那药,说是'不老',其实是'不倒'!不信你试试!"

东方朔摇摇头,摆摆手,一副推辞的样子:"臣不要,臣老了,不想当'不倒'翁!"

菜园之前,书房幽静。

主父偃坐在董仲舒的书房里,焦急地等待着董老夫子的归来。好长时间过去了,菜园里 面仍无动静。

主父偃已是第五次来到这个幽静的地方。前几次和董老夫子交谈,每次都是谈到深夜。 他发现,董老夫子的学问之大,确是世人罕比。上到天上星宿,下到山川地理,古到三皇五 帝,今到诸子百家,老人确实什么都懂。尤其是谈到金木水火土五行和阴阳学说,董仲舒那 菜青的脸上发出幽幽的光来。主父偃慢慢发现,董老夫子哪儿是大儒,简直是个比邹衍还要 邹衍的阴阳家!那金克木,木克水,水克火,火克金的道理,在董仲舒这儿只是小儿玩闹的 儿戏。他能将朝中皇上与大臣按五行之说排排队,还可将人的五脏六腑和阴阳五行扯到一起, 甚至人的眼耳鼻舌身,也是五行的化身。更让主父偃惊奇的是,这老夫子开始用阴阳五行, 来推断《春秋》中的所有灾异,如鲁国哪个地方,在哪一年发生了火灾,都能分析出原因来。 这些原因不是什么人纵火,而是统统变成了天火,是国君行为不当,引起了上天的震怒,于 是便有天火来警示国君,要他端正自己的行为,对民实行仁政,或者改用儒者学说来行事。 比如《春秋》上说,鲁庄公二十年,齐国着了大火。董仲舒说,这场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 祸,是鲁国夫人在齐国过着淫荡的生活,引得齐桓公姐妹七人统统不愿出嫁,都在宫中陪着 桓公和鲁夫人所引起的。主父偃听了,差点笑出了声:可能是你董老夫子孤居已久,想让齐 桓公让出一些姐妹来给自己的缘故吧!还有一次,董仲舒又议论起襄公三十年五月,宋国也 起了大火。董老夫子言之凿凿:是鲁宣公将女儿伯姬嫁给宋恭公当妾引起的!那伯姬身为大 国公主,竟然为小国之君做妾十五年,后来又独自幽居整整三十年。董仲舒说,积阴生阳, 一个礼仪之邦的公主长此闭阴,宋国的阳气还不如干柴烈火一样,一点就着吗?主父偃当时 差点笑出了声来:人家愿意当妾,与你何干?若不愿意当妾,自可回齐国或在宋国另找男人。 八成是你董仲舒幽居也达三十多年,做梦都想有个积阴的人与你配对吧!对啦,鲁姬是积阴 生阳,那你便是积阳生阴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阴谋!

可董仲舒却是认真地,非常认真地说,这便是天人感应,是经国治天下的至高之理。

主父偃慢慢地感觉到,公孙弘这个老滑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董老夫子大志未成, 心便不死,他时时刻刻想着皇上能听信他的学说。这些学说如真被皇上采纳了,朝政便不用 多费力气,终日按照阴阳灾异行事就行了,还用什么兵战,什么法律!董老夫子的有些想法, 简直和道家弄神,巫师弄鬼差不多了,要是这样,也许皇上还真会信他一些,可他偏偏要把 这些东西弄到孔子的仁义学说上去,真是不可思议!

主父偃每次和董老夫子谈完,都要到丞相府中,和公孙弘会面,商谈所见所闻,揣摩董 老先生的用意。公孙弘对老师的那些见解只是摇头,连'迂腐'二字都懒得说出,只劝主父 偃耐心等待,他说,老夫子的真话还在后头。这样一来,主父偃就更来了兴致,他出于好奇, 也要看看这老夫子的葫芦里头,到底装的是些什么样的药丸子,这些药丸,最终要用什么方 式献给皇上!

不知是老先生今天肚子不好,还是他忘了主父偃与他昨天晚上就定好了的约会,一个时 辰过去了,他仍没有回到书房之中。主父偃有点着急,于是站起身来,在书房里翻阅董老先 生的书简来。

突然,他发现董老夫子的案上,放着几块刚刚写好的竹简。

当今之世,虽敝而重难,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也。视亲戚贵而在诸侯远正最甚者,忍 而诛之,如吾燔辽东高庙乃可;视近臣在国中处旁仄及贵而不正者,忍而诛之,如吾燔高园 殿乃可。

主父偃拿着竹简,怔了半天。他突然想了起来,这竹简上说的高庙和高陵失火,不正是 几个月之前,汉家建在辽东的祖庙发生了大火,高祖在长安的长陵高园殿起火之事么?那时 皇上勃然大怒,斩了看庙守陵之人。可董仲舒的意思是,这火是冲着皇上来的,是说他为政 积弊太重,还因为"非以太平至公"!什么不公?大概是用人不公,没有按董仲舒的说法,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吧!而更让主父偃惊奇的是他下边的话,董老夫子不是劝皇上施仁政而 息天怒,偏偏要让皇上杀掉身边的两种人以取消天灾:一种是亲戚贵而在诸侯者,那有谁呢? 只有卫青!而近臣在皇上身边,言行都不正经的,无疑就是东方朔了!近些时候,朝中纷纷 传说,皇上的朝廷分为两个,外边的叫朝,是由丞相管理的各部、尉、府,那是个幌子而已; 皇上的廷是内廷,是由东方朔和卫青为左右手的内廷,皇上的主意都是从那儿出来的。以上 天的警告为借口,借此除掉对立面,这是儒者的看家本领!当年晁错要削弱诸藩,儒者袁盎 便是拿天上出了灾星来告示景帝的,结果景帝不敢违背天意,让晁错在东市之上身首异处! 如今董仲舒想借天灾之故,怂恿皇上杀掉卫青和东方朔,再来一次"清君侧"!公孙弘啊董 仲舒,你们两个老家伙,包藏这么大的祸心,竟然自己不去干,却要我主父偃当跑腿的送信 的,弄不好是个替死的,这不是长安卖马人使用的马仔么?卫青如今是皇上边疆上的长城, 而东方朔是皇上心中的长城,你们以为皇上会因小小的天象来自毁长城?你们看错了主子! 你们自己不说,反曲里拐弯地要我报信,想让皇上迁怒于我,想的倒美!等着吧,我就当一 回你们的马仔!看看皇上到底识不识人,看皇上是杀了卫青和东方朔,还是杀了你董仲舒, 拔出萝卜带着泥,再搞掉你丞相公孙弘!反正杀了谁,都会给我主父偃让出位子,我都会离 皇上近一些,官做得大一些!

主父偃明白了,不能指望董老夫子再回来见他。他真想在此房中候上一夜,让董老夫子 在菜园子中把屁股冻僵!可那几片竹简和这以后的事情,对他的诱惑太大了。想到这儿,主 父偃什么念头都没有,便将那两块竹简拿在手中,从从容容地走出了书房。

未央宫中。朝臣毕集。

武帝登位,依旧是公孙弘与大臣立左侧,东方朔与卫青等武官近臣立于右侧。

武帝不等众臣开口,自己先来个长篇训导,好像是接着上次朝中未尽之事:"本朝自高 祖开国以来,就把人才之事,放到重要位置。而人才之道,有强敌在时,以战功为主;长治 久安,以贤良为要。朕今与匈奴屡有斩获,卫青等人居功至危。而人才嘛,各州所举孝廉, 人数虽够了,可名不符实的,也不少。丞相,你看呢?"

公孙弘马上出列:"皇上,各州所举孝廉,因为未必全是儒生,所以才良莠不齐啊。"

武帝瞥了他一眼,心想:果然不出东方朔所料,你还是念念不忘儒生。"噢?全是儒生, 就能个个是人才啦?"

公孙弘却不避讳:"臣以为是。"

武帝说:"近日长安贵胄子弟,违法犯禁者甚多。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民有罪, 父母官就要挨板子;天下的官吏治不好,那我这皇上就不称职啊。"

公孙弘忙跪下:"皇上,您言重了。都是小人这个当丞相的,和众位大臣不好,未能尽 职尽责。"

武帝点点头:"丞相果真是明白人。那你看怎么办呢?"

公孙弘说:"皇上,公孙弘自领相位以来,没有什么建树。皇上说要教育子弟,教育万 民,那可是臣的专长,臣这就办理。"

东方朔在一边来上两句:"什么大丞相,一个教书匠。"

众人大笑。

武帝知道东方朔心中不满,就问:"东方朔,你说什么?"

"启奏皇上,臣说了,皇上您用的这个大丞相,是一个好的教书匠!"

武帝却说:"对,朕就是需要一个好的教书匠。没有教书匠,朕怎么让天下有序?丞相, 朕就命你在京师,建立太学,将所有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的子弟,都弄到太学中来。而各诸 侯郡国,也要仿此做法,建立学堂。从今天起,凡在太学、州学中成绩优等者,方可录用为 官。"

公孙弘再次下跪,"扑通"有声。"皇上圣明!皇上,孔子云:'君子授学,有教无类'。 这'有教无类'嘛,就是说,不管是贵室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是聪明而有天分,能出得 起一点费用的,都可以到太学和学堂中受业。"

武帝点点头:"好,朕准啦,你就去办吧。"

东方朔却不善罢甘休:"皇上,臣有二事不明,想问丞相。"

武帝兴致不高:"那就问吧。"

东方朔走近公孙弘:"丞相,你说有教无类,平民百姓也可以上学,这可是你做的第一 件好事啊。"

"这不管几件,是好事就行。"

"丞相,我问你,你说平民百姓,只要能交得起学费的,都能上学堂。东方朔知道,延 师授业,是要出钱的。孔夫子还得要学生提几块腊肉,不然,当先生的不能喝西北风啊!"

"这就对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东方朔来了精神:"丞相,可是,如今这贫民,勉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可能一辈子 都提不出几串腊肉来,你说,他们哪来的钱交学费呢?"

公孙弘说不出:"这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东方朔穷追不舍:"那你嘴上标榜的'有教无类',不就是空话了吗?"

武帝知道公孙弘不是东方朔的对手,他今天也不想有太多的争论,于是说:"好啦,东 方爱卿,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平民百姓,上学是不容易,丞相没有法子,你有什么办法?"

东方朔说:"陛下,臣这是问丞相啊。"

武帝说:"朕已说了嘛,丞相没有法子,这种法子,只有你东方朔才有。不要问丞相了, 你说吧。"

"我要是说了,皇上您可就得照办啊。"

"对了,朕才照办。"武帝多了个心眼。

东方朔却迟疑了:"这,皇上,我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完哪。"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问吧。"

东方朔再度转向公孙弘:"丞相,你嘴上说'有教无类',事实上又行不通,不是因为 别的,是你自己理解错了。你知道吗?"

公孙弘心想,我都退到了墙脚,你还逼我?"这我理解错了?"

"丞相,你理解错了。这'有教无类'的意思是指所有的知识、学问都要教。这才是' 有教无类'。"

公孙弘抬头向武帝求援:"皇上,你看他这解释?"

武帝想了想,知道东方朔又是在防止"独尊儒术",便答应道:"嗯,东方爱卿说得有 理。这人嘛,吃东西,也要五谷杂粮什么都吃才能强壮。这教育子弟嘛,当然是学问就得教, 不然,光知道读书,不知打仗,不知耕种,不知法度,不知理财,都不是良才。朕以为,东 方爱卿解释的对,教书的,什么都教,这就叫'有教无类'!"

公孙弘却说:"皇上,可臣以为,这独尊儒术?"

东方朔一语道破:"你还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是'有教有类'啊!"

武帝这回觉得东方朔过分了,就站起来说:"哎,东方爱卿,这'独尊儒术',已经成 了丞相的一块心病。依我看,在我大汉,凡是认字的,就都是儒。不管什么儒家、道家、法 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只要能为朕振兴了汉家,就都是好人家!朕意已定,凡 是读书人,从今往后都叫儒,尊儒术就是尊重识文断字的人,就是尊重有学问的人。如此, 你就让他'独尊儒术'吧,让丞相随愿一回!" 公孙弘:"臣谢皇上大恩!"

东方朔却四处张望,像在找人。

武帝问道:"东方爱卿,怎么不说话?你找谁?"

"臣找太史公,让他记住皇上刚才那些话。"

杨得意在一旁插话:"别找了,太史公病重啦。"

东方朔摇摇头:"那。"

武帝倒想起来了,东方朔只管问人家,要他说的还没说呢。"东方爱卿,你今天怎么啦? 快说,怎么让没钱的平民百姓,也能上学呢,你还没说哪!"

东方朔叹了口气。"咳,皇上,这还不简单?贵家子弟进太学,每月如出钱百铢,现在 您就让他们出钱一百一十铢。十个贵家子弟,岂不是多出了一百铢?"

"那这一百铢做什么?"

"皇上,您下一道诏书,凡平民之家,有聪明好学之子而又无力求学者,可送到太学应 选。凡选中者,免交学资。十个富家子弟多出的钱,养一个贫家子弟,您以为,这公平么?"

汉武帝高兴了:"好哇!富家子弟,这是九牛一毛!以九牛一毛养一可造之材,公平, 太公平啦!"

东方朔说:"皇上,臣算过,如太学中有三百人,长安就有三十个贫家子弟可入学。如 天下数十郡国和州府都这样做,天下可就是有成百上千贫家子弟能入学。皇上,贫家子弟, 可多有忍辱负重,刻苦上进的可造之材啊!"

武帝连连点头:"对!对!贫家子弟,忍辱负重,刻苦上进,可造之材。太好啦。朕准 了,丞相,照此办理,不得有误。丞相,你知道吗?这才叫'有教无类'啊!"

公孙弘连连点头:"对,对,这才叫'有教无类'。"他这么跟着说,朝中大臣们都笑 了起来。

汉武帝道:"噢,东方爱卿,朕还不知,原来你还精于算术。"

东方朔却说:"皇上,臣最不精的,就是算术。臣这一招,是跟一个精于算术的孩子学 来的!"

武帝听说又是一个孩子,急忙问:"噢?有这样的人?他在哪里?"

"皇上,洛阳有个神童,叫桑弘羊。他自幼随父在齐国经商,齐国人见了他的本事,无 不称奇。臣的儿子东方蒲柳进京后,向臣多次讲这个孩子。臣派人将他带到长安,一问方知, 果然是非同凡响!臣刚才这一些算法,就是跟他学来的。"

武帝大喜。"好!朕这就退朝,快,你快把他带到建章宫来,朕要召见他!"

见皇上发了命令,东方朔只好走开。

武帝刚要宣布退朝,主父偃却低头哈腰地走出群臣队伍,向前禀告:"皇上,主父偃得 一奇文,想献给皇上。"

"什么奇文"?武帝来了兴致。

"大儒董老夫子有一书简,托臣献给皇上。"

"噢?董仲舒有本要奏?怎么他不找丞相,偏偏要托你送来?"武帝有些不解。   "皇上,臣近来常到董老夫子处聆听教诲。董老夫子见解别致,他对古往今来天下灾异, 都有独到的见解。前几日辽东高庙大火,继而长陵高园被焚,皇上虽杀守护之臣,可原因至 今未能查清。董老夫子不出菜园,便以阴阳五行之说,推测出此中奥妙,说是上天震怒所至。 皇上,这是他的几块竹简,他将如何让上天息怒的方法都说出来了!请皇上过目!"说完, 他将竹简呈了上来。

杨得意接过竹简,递给武帝。

武帝一字一字地看那几块竹简,愈看眉头锁得愈紧。满朝文武都知道,那竹简中准没好 话。主父偃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公孙弘,公孙弘却像胸有成竹,并不在意。这倒让主父偃大 为惊讶:这个变色龙,难道他心里早就有底了?

只听"砰"地一声,满朝文武全部哆嗦了一下!

武帝把那几块竹简狠狠地摔到案上,然后一言不发。

登基已达十四载,年纪正是而立时的汉武帝刘彻,此刻心里翻起了海一般的波澜。十四 年前,自己就像眼下的辛苦子一般,懂得多少治世之道呢?那时窦婴、田鼢、赵绾,还有王 臧,就是眼前的主父偃,纷纷劝说自己纳贤良,征人才。而天下儒者,名气最大的是董仲舒 和公孙弘,自己当时对他们也是充满期望啊!可是他们那一套学问,除了一个君权神授比较 中听,天下大一统之策可以采用外,许多治国方略让人觉得好笑。好在那时突然冒出了个东 方朔,不然,我刘彻可能要用儒师治国了!靠他们的君权天授,便能让匈奴退走?匈奴才不 管我是不是天子呢!靠儒者的仁义道德,能使天下一统?诸侯之国,更会对皇位虎伺狼窥! 靠儒者的重仁德而轻功利的方法,能够让天下富强?可能天下早是叫花子成堆,大汉子民们 一个个面带菜色而手持笏版口称仁义,纵然他们一天早中晚三次对我顶礼膜拜,那我也是个 无用的君主啊!好在我以武为志,以富国强兵为要务,诸子百家,并而用之。也是上苍有眼, 给了我一个卫青,给了我一座边关长城;还给了我东方朔,给了我一盏燃亮心火的灯!而你 董仲舒呢?让你去教江都王刘非,你竟然教他请兵出关,与主子争功来,接下来不是拥兵问 鼎么?这就是你的仁义教化么?我当时没有杀掉你这个相国,是因为你是大儒,名重天下的 大儒。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仅要让你去死,还会废黜了你的儒术,像秦始皇一样,把那么多 斯文假醋的大酸瓜,统统扔进大坑内,用长安城的垃圾粪土掩埋掉!当时是东方朔劝我,说 你们儒者虽不是好鸟,却是天下叫得最凶的一种,少了你们,天下就会寂寞;哪怕你们是乌 鸦,留着也能染出一片漆黑来。可你董仲舒,不知思过悔改,还用什么阴阳五行、灾异学说 来蛊惑人心!说什么大火是天意所致,是朕用人不当!让我杀身边的贵戚封侯者,你让朕杀 了卫青?天下所有儒者的头摆在一起,也没卫青的一个拳头重!你还让我杀了仄立而贵者, 那正是东方朔!东方朔在朝廷之上,在朕的身边,也许永远站不正,朕愿意他仄身而立!可 他在朕的心中比你董仲舒要正得多!是他劝朕不要杀你,而你却要借上天的口,借朕的手杀 掉东方朔,这便是你儒者的仁义道德?做梦去吧,有种的,就将你们儒者的心掏出来,放在 朕的面前。只怕你们不敢!纵然天下儒者的心堆在一起,也没有东方朔那颗心更为赤诚,更 为明亮!想到这儿,武帝冷笑起来。

所有等待着的大臣们,都以为皇上马上会雷霆震怒,早就将耳膜鼓起,准备承受一声霹 雳。他们将眼睛瞥向四方,他们多么希望东方朔能在朝廷之上,只有他能化解这雷霆万钧的 气氛!没想到他们听到的是冷冷笑声。就这冷冷笑声,在静可闻息的朝堂之上,也如天边的 沉雷在轰鸣。主父偃抬起头来,看着一脸杀气的皇上,心中直犯嘀咕:皇上,可别劈死了我, 我是当了丞相的马仔啊!

武帝冷笑之后,又等待了好一会儿,看了看众人的反应,然后才威严地叫道:"张汤何 在?"

"臣张汤听旨。"

"张汤,你这个廷尉看看,"武帝一边说,一边亲手将案上的竹简递给张汤,然后他到 众臣面前,踱开了步子。"董仲舒董大儒,他说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失了火,都是天意;说 朕失德,用人不公,才导致天灾出现。他还劝朕杀了贵戚中封侯的人;然后再杀了身边卖弄 邪说的人,众位爱卿,你们说,是他要朕像个疯子,还是他自己疯了?"

公孙弘这时"扑通"一声,向前一跪,大声叫道:"皇上圣明!皇上正值壮岁,龙体安 康,怎么会疯?依臣公孙弘所知,臣师董仲舒年近七十,终日疯疯癫癫,疯话连篇,他写的 那些《公羊春秋》,连我这做学生的都看不下去,怎能将它弄来蛊惑皇上呢?"

别人都看得出,公孙弘一面是拍皇上的马屁,同时也是为董仲舒开脱;可主父偃听了这 话,却是异常刺耳!好你个变色龙,你把我这马仔给卖了!董仲舒满嘴疯话,那你要我去听 做什么?难道我主父偃也是疯子?皇上会这么看么?是的,如果皇上认为董仲舒是疯子,那 我主父偃至少也是傻子和半疯!

想到这儿,主父偃也"扑通"一跪:"皇上!臣敢以头上这颗脑袋担保,董仲舒没疯! 他清醒得很!他对别人说,他三年不窥后院的园子,是因为他的厕所就在大园子里!臣最近 先后五次听他讲学,他都是才思敏捷,应对如流!这块竹简,是他故意放在案子上,让臣交 给皇上的!"

武帝根本不管是谁疯了,只是轻蔑地向地下跪着的两个看了一眼,然后问张汤:"张汤 你说,董仲舒是犯了什么罪?"

张汤早已将那几块竹简研究个透里加够,听皇上再问,便跪着回答:"皇上,臣以为董 仲舒妄言宗庙祸福,是大不孝之罪;明目张胆地攻击皇上失德,是大不敬之罪;无端让皇上 杀戮身边的功臣,是诋毁僭越之罪。三罪之中,不论是哪一条,依我汉律,都应处死!"

"好!他既然找死,朕就成全了他。主父偃!"

"臣在。"主父偃有些不知所措。

武帝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整天去董仲舒那儿打听事儿,并说董仲舒根本没疯,那 你给朕说说,董仲舒为什么要冒着杀头之过,写下这等犯上言语,还要让朕知道?"

主父偃这下来了精神:"皇上!依臣之见,董仲舒是一简三雕!"

"什么?一简三雕?"武帝惊了起来。

"是的,皇上!"主父偃见皇上露出惊奇之态,便得意忘形地说了起来,说得唾沫飞溅: "皇上,董仲舒以上天为幌子,要压皇上遵从天意,实际上要达到他的三大目的,也就是臣 所说的三雕。这第一雕,便是显示他董仲舒对其故主江都王刘非还在效忠。那刘非要统帅兵 马,与卫大将军争功;而董仲舒要您杀了卫青,岂不是还要用刘非为帅?第二雕,董仲舒他 射向东方朔。其实孔子之时,还拜老子为师呢,你董仲舒就拜东方朔为师,也没什么了不起。 可他以为,是东方朔挡住了他的路,是东方朔没让皇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如果皇上听从 天命,杀了东方朔,他这位大儒就能实现罢黜百家之志。这第三雕嘛--"主父偃看了公孙 弘一眼,说道:"第三雕射向丞相!"

众人都惊呆了,丞相是董仲舒的徒弟,与他何干?

武帝也觉得有些蹊跷,便问道:"射向丞相,有何用意?"

主父偃侃侃而谈:"皇上,臣到董仲舒园中求学,实是公孙丞相的旨意。其实臣心里明 白,皇上也让我留心长安大儒要人动向。公孙弘身为丞相,安顿了师傅而不伺候师傅,说明 他们已是不合。臣若能从中得知一二奥秘,回来告诉皇上,岂不是好事?那董仲舒在与臣谈 话之中,多次说辅主之臣不能匡正皇上,才使圣主失德,天地失和,天下灾生。而他冒死向 皇上书简献策,不仅是给皇上您出道难题,更是给他的学生公孙丞相出了道难题。因为他曾 说过,一代圣君是不会杀掉名流臣儒的,如果杀了,他身边的宰辅大臣更难辞去其咎!"

武帝仍板着脸说:"他要朕杀了卫青和东方朔,就不怕朕杀了他?"

主父偃接着说:"皇上,其实董仲舒也知道,你不会去杀卫大将军和东方大人。可他这 样做是为什么呢?他以为,这事万一成了,便是天意;万一不成,最大的恶心不是皇上,而 是让公孙丞相吞了个大大的苍蝇!"

公孙弘这才发现,主父偃不仅能踢一脚好球,而且还会把盘子中的苍蝇无偿转让!谁让 他是自己齐国老乡呢?既然转让来了,不论是球,还是苍蝇,先接过来再说吧!于是他再度 伏首:"皇上,臣请皇上治罪。"

武帝怒道:"你有什么罪?朕今天就要把那个大逆不道的董仲舒给杀掉!张汤,你和主 父偃两个这就动身!"

主父偃和张汤两个毫不犹豫地从地下爬了起来,准备动身,将那个有三条死罪的董仲舒 拉出去斩了,让皇上高兴高兴!

公孙弘见状不好,急忙左手搂住张汤的腿,右手抓住主父偃的脚,将他两个拉住,然后 向着武帝,头磕得咕咚咕咚山响:"皇上!要杀您就杀了我公孙弘吧,都是我教师无方,惹 得龙颜大怒啊!"

众人听他居然说出"教师无方",无不粲然。

武帝也乐了:"丞相,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公孙弘见有了转机,便松开双手,向皇上说道:"皇上,您已经将董仲舒贬为庶人,总 不能将他这个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再投入大狱吧!那会毁了您一代圣君之名啊!"

"那你说,朕到底如何处置为好?"

"皇上,您就说句'永不再用',臣就放心了!"

主父偃心想,公孙弘这回说了实话!

武帝摇头:"难道就这么饶了他?"

公孙弘连连磕头:"皇上,臣要奏明皇上,吾师董仲舒虽然妄言灾异,有不赦之罪,可 他这几年一直在研究阴阳大师邹衍所著的《五行书》,这是本上通天文地理,下可格物致知 的奇书,天下没人能懂,您就网开一面,让他在菜园子里研究吧,俗话说,阴阳通鬼神,说 不定他能获得点神仙之道呢!"

听公孙弘说到"神仙",武帝心里咯噔一下。李少君说他能通神仙,朕正等着他的神仙 功效;如果阴阳五行也通神仙,何不让董仲舒也试一回呢?于是他点点头:"那朕就先依了 你。如果董仲舒再敢妖言惑众,不管他是七老还是八十,朕都要张汤依律办事,你公孙丞相 也要连坐,还有,朕会让你们儒家彻底被黜!"说完转身就走。

公孙弘急忙磕头谢恩。

主父偃朝着公孙弘,皮笑肉不笑地眨了眨眼,然后跟在张汤的背后,悻悻然而去。

建章宫内,武帝正与卫青商议再击匈奴事宜。原来匈奴虽经卫青重创,主力损失不少, 但经一两年的整休,又渐渐成了气候,开始在边境犯事。武帝以为,如不剿灭其有生力量, 将来匈奴会卷土重来。可卫青却以为,战事屡起,国家耗费太大。

卫青说:"皇上,臣这次再击匈奴,颇有疑虑。"

武帝问:"如今连郭解都愿归顺朝廷,为我所用,军中添此大将,还有何难之有啊?"

"皇上,臣不为兵将担忧,而为粮草军需担忧。"

武帝点点头:"如今府库是紧了一些。可再紧,也不能紧了你们边关。"

"陛下,上一次出击匈奴,就是军饷不继。如不是速战速决,就会误了大事啊。"

"上次是筹办粮草之人不力。这次,朕让最能干的人,给你筹集粮草。"

卫青不知是谁:"这。"

武帝说:"朕让张汤征粮,主父偃运粮。有这两个能人,为你督办,还不放心么?"

卫青辩解道:"陛下,张汤是个干才,可他做事太急,手段太酷,老百姓受不了哇。"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你又要军饷快到,又怕老百姓受不了;卫青,你说,你这个仗, 是打,还是不打呢?"

卫青嗫嚅地:"仗要打,匈奴要灭,但老百姓的事。"

武帝站起来,拍了拍卫青的肩膀:"老百姓是朕的子民,让朕来管!你就保证战场上万 无一失,把匈奴打败,就行了!我的姐夫,你啥时候学得这么仁慈?传张汤、主父偃二人, 速来见朕!"

卫青摇摇头,欲说还休。

汉武帝看出了这一点,便问:"卫爱卿,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卫青想了想,很干脆地说:"陛下,近来臣听到传言,说皇上的军国大事都出自内廷。 宰相等大臣都是虚有其名,不过是教教书,办办学,传传令,宣宣诏而已。而近臣侍卫,比 宰相还管用。"

"噢?他们说的,指哪些人?"

"臣和东方兄长,当然是众矢之的。还有,主父偃,加上半个张汤。"卫青说着,因为 有自己,就更有些不安。

不料武帝双手击掌:"这就对了!东方爱卿给朕献的强国之策上,就有这么一说,叫做 '外朝内廷'"。

卫青不解:"什么?外朝内廷?"

"对!外朝内廷。宰相等人,外边应付一下,做个样子就行了,老百姓种田,用不着他 管;工匠制器,他也管不了;军队打仗,他更不行。管了就是添乱,就会滋生弊端,就会鱼 肉百姓!未央宫便是外朝,外朝嘛,只是摆摆样子,表明朕听从民意,那就行了!真正给朕 出谋划策的,是内廷;不是未央宫,而是建章宫。军机大政出于内廷,外朝只是走走形式, 这才能令行禁止,机密不失。卫爱卿,这你明白了吗?"

卫青点点头,又摇摇头:"这都是东方兄长策简上的话?皇上,能让臣看看吗?"

武帝说:"那哪儿行!卫青,东方爱卿那是献给朕的,'三千书简,千古一帝'你明白 吗?朕活着要看,死了也要带走,后世的人都看不到,怎么会让你看呢?"

卫青伏地而拜:"陛下!臣不知此事,臣太唐突,臣罪该万死。"

武帝笑道:"好啦,好啦,起来吧。朕不怪你。你生性好学,为人谦逊,都是难得的品 德。东方爱卿的主意,他的活络,你要是能学到一半,那就了不得啦!"

二人正说着,东方朔带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来。这两个少年和霍光年纪相仿,个 头也差不多高,可长相却与霍光大不相同。其中一个圆圆的脸上两大眼睛一闪一闪,灵气逼 人;另一个则是个方脸,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

东方朔说:"皇上,臣将神童桑弘羊带到。"

武帝看了一眼:"噢?这两个孩子,哪个是啊?"

"陛下,多了一个,当然是我的大儿子东方蒲柳啦。那天初到长安,您只管拿臣开心, 没注意我的儿子。今天请您猜猜看,哪一个是我家的东方蒲柳,哪一个是神童桑弘羊呢?"

汉武帝看了一下:"哈哈哈哈!这还不容易?这个聪明秀气,应该是你的儿子。嗯。 不对!要这么好猜,你还会让朕猜吗?这个精明的是桑弘羊,而那个有点木讷 讷的,才是你家的蒲柳!"

"陛下,不见得吧。我的儿子,就得是木讷讷的?"

武帝乐了:"哈哈!你的儿子,就该是精明透顶的?想一想吧,你的老婆是什么样子? 哈哈哈哈,脸上木讷讷,(他指了指脑袋)这里可是顶呱呱!"

"臣谢陛下!陛下不仅对臣知之甚深,对臣的夫人和孩子也是知之甚。"东方朔下 边的话,突然不说了。

武帝知道他说失了口,便立即接过来:"对,对,我对尊夫人就是知之甚深,知之甚深 啊!哈哈哈哈!"

东方朔面部表情严肃,像个兄长的样子:"陛下,这就不太好了吧。"

当着两个孩子,倒是无所谓,可有卫青在面前,武帝觉得自己有点失身分。于是他说: "得罪,得罪。这不是朝堂之上,朕开个玩笑。他们都是小孩子,不懂,不懂。尊夫人第一 次和朕见面,就把朕的两个爱妃给弄走了,朕深知她,厉害,厉害。脸上木讷讷,脑袋顶呱 呱!"

东方朔岔开话题:"陛下,我说,这桑弘羊,您还问不问?"

"问,怎么会不问!?你就是桑弘羊,对不?"

桑弘羊跪拜:"小民桑弘羊叩见皇上。"

武帝走上前来:"起来,起来!告诉朕,听说你很会算账,给朕讲讲,是怎么算的。"

桑弘羊说:"小民桑弘羊出身洛阳大商之家,长期随父在齐国经商。九岁时,见父亲做 买卖忙,就帮他算账。如今六年,父亲经商之账,全由小民来算。"

"你父亲买卖做得有多大?"

"今年以来,家父每日售物平均二百七十六项,进二十万铢;每日买入货物平均一百九 十八项,出十八万铢。"

武帝惊讶了:"齐国竟有人做如此大的买卖?全由你一个算账?"

桑弘羊说:"一开始没这么大的生意。小民算着算着,生意也就大了。小民曾请蒲柳大 哥帮助记账,因此认识。"

武帝点点头:"原来如此。朕正急需理财高手。从今天起,朕就命你们两个为太子太学 侍读,到大司农处见识见识。"

桑弘羊再次跪拜:"臣谢皇上。"

东方朔推了东方蒲柳一下,"还有你呢,快谢皇上啊!"

东方蒲柳真的有些木讷讷。"父亲,我听说太子才两岁,让我们当他的侍读,难道让我 们呀呀学语?"

武帝这回乐了。他没想到,东方朔的大儿子果然不如桑弘羊聪明。"哈哈哈哈!桑弘羊, 你说呢?"

桑弘羊从容说道:"臣以为,太子侍读是一个见习官职,给臣等一个身分而已。"

"哈哈哈哈!东方爱卿,没想到,你的儿子,还真的木讷讷!"武帝一点也不留情面。

面对这样的儿子,东方朔摇摇头:"咳,臣就是想试试,看他是不是这块料哇!"

正在此时,张汤、主父偃二人来到庭前。二人老远地就跪下,齐声说:"臣张汤、主父 偃参见皇上。"

武帝道:"好!你们来得正好。卫爱卿刚才还担心军粮之事。朕让你们二人兼领匈奴大 军粮草征集和运送之事,不知你们商量好了没有?"

"臣与主父大人已有了办法,只是。"张汤向周围看了看,欲言又止。

武帝说:"哎!这里没有外人。你们快快说来,让朕听听,也让卫爱卿放心!"

主父偃说:"陛下!臣以为,连年征战,府库将竭。一时弄到如此多的钱粮,要有特殊 的办法。臣等拟定了几个方法,可让库府充盈,请皇上选定。"

武帝很高兴:"几天之内,你们竟想出了好几个方法?能让府库充盈?好!快给朕说说, 也让东方爱卿和卫爱卿合计合计。"

张汤抢着说:"这第一个方法,是让天下有钱的诸侯和郡王,以及豪商大贾,富贵之人, 为国分忧。出击匈奴,首先是保护他们的财产不受侵扰。而这些诸侯、郡王和大户,向皇上 奉献钱粮,是其份内之事。除了各路诸侯和郡王外,山东河南名商大贾甚多,臣和主父大人 以为,让他们献上几百担粮,几十万缗钱或财物,可解一时之需。"

武帝点点头,又问东方朔:"东方爱卿,你以为此计如何?"

东方朔说:"好。好计策。只是,如果诸侯和郡王,还有豪商大贾,他们装聋作哑,不 愿捐献呢?"

主父偃说:"问得好!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皆为王民。国有征伐, 如果诸侯和郡王不能为国分忧,各保自己,那皇上可就有了整治他们的口实。至于处置他们 的办法嘛,张汤大人就可以牛刀小试啦。"

武帝赞同:"对,让他们替朕分忧。不然,削他们的封地!"

东方朔点头称是。"嗯。诸侯之物,是皇上所赐,他们不响应,可以削地惩治。可是豪 商大贾,不为所动,那你们可不能去硬抢吧。"

主父偃说:"东方大人,难道你不知道,天下之事,既要晓之以义,又要晓之以利?"

东方朔问道:"怎么个晓之以利法?"

主父偃说:"对那些率先向朝廷献物纳粮的,可以根据所献多少,特别多的,给他们点 官职;少一些的,给个爵位。这些商人,最希罕的不是钱和物,而是名分。如果他们献了钱, 能得到官爵,岂不是高兴?皇上,臣敢保证,天下商人会蜂拥而至,朝廷府库马上可以堆积 如山!"

东方朔听了,不以为然:"你这个计策,不是卖官鬻爵吗?"

张汤抢过话来:"哎!东方大人,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这不叫卖官鬻爵,叫赏官赐爵。 商人们先献钱物,朝廷后赏给他们官爵,怎么能说是卖呢?"

东方朔说:"皇上,臣恐怕这样一做,将来当官的,都是能出钱的,那有才能而没钱的 人。"

主父偃打断了他的话:"东方大人,有钱,就说明他有本事、有才能。何况,我与张大 人商量,献钱物百万缗以上的,才能给个带品的官职;百万以下的,只给一个员外郎什么的 空位或虚名。这些空位和虚名嘛,不要皇上出一个子儿,也只能管他们自己家的人,何弊之 有呢?"

武帝愈来愈明白他俩的计策,自己所急的,也就是文景之世积攒下来的许多钱粮,将被 用尽。"好!诸侯分忧,商人献粮,朕予以赏赐,很好,朕准了!不过要是他们还不就范, 你们有没有对策呢?"

主父偃说:"皇上,张大人身为廷尉,对天下有势有钱之人,了若指掌。张大人自然有 办法对付。"

武帝说:"嗯,这个,朕相信。张爱卿,不妨说来,让朕和东方爱卿、卫爱卿听听。"

张汤振振有词:"皇上!天下之财,不在朝廷,就在民间,谁也不能藏着掖着。献粮赐 官,是让这些有钱的人,自动向皇上效忠,皇上赏赐他们官爵,他们接着感激皇上恩德。这 是两好的事。如果他们有人胆敢不来献忠,或怀有欺诈,皇上,张汤敢拿自己这颗人头担保, 定将他们的家财查得个水落石出,全部用作国用!"

武帝大悦。他知道,张汤是个干才。"好!朕有你们两个,就不愁讨伐匈奴,没有钱粮 了!朕加封你二人官加一品,张汤兼为军粮统征使,主父偃为副使,半月之内,将粮草军饷 筹齐。卫爱卿,你就准备发兵吧!"

卫青和张汤主父偃一道说:"臣等遵旨。"

武帝见东方朔不说话,就问:"东方爱卿,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东方朔说:"陛下,臣在敛财理财上,实无能耐。臣以为,陛下既然招来桑弘羊,何不 问问他呢?"

武帝说:"嗨,朕倒忘了,还有个'大人物'在这里。桑弘羊,你说说看?"

桑弘羊听了张汤和主父偃的计策,以为不妥,但他对朝廷知之甚少,不敢多言。何况, 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呢。皇上问起,他只好答道:"皇上,小臣以为,天下之财可以生, 不可以敛。敛财,会致天下生乱;生财,才是富国之道。"

张汤听了这小孩子的话,乐了:"生财?你以为这财,也能像种庄稼一样,让它从地里 生长出来?"

主父偃也来了劲:"要不然,像女人生孩子,哈哈哈哈!"

桑弘羊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看看东方朔。

东方朔急忙为他开脱:"张大人,主父大人,人都是父母生的,这钱财,不是生的,是 哪儿来的?你们以为一个小孩子,说得可笑?这是天经地义!粮是百姓种出来的,器物是工 匠做出,不是你主父偃,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呀。哈哈哈哈!"

主父偃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可不是嘛,他主父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便是窦太主和董偃 生的?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憋气。而张汤也知道,论斗嘴,自己可不是东方朔的对手。如果 说财不可生,可它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武帝想,争这个没用,先弄到钱粮再说。于是他说:"东方爱卿,如今边关事急,朕就 依了他们二人,以解燃眉之急。桑弘羊,你先在京城熟悉各方情况。你知道吗?东方爱卿曾 向朕献了三千书简,那是朕的治国强国之策。朕要你,给朕写出富国富民之策来。行吗?"

桑弘羊应声答道:"小臣遵旨,定当不负圣望!"

忽然,外边一阵嚷嚷,原来霍去病带着几个小伙子闯了进来,其中有个和东方朔长相极 似的人,背着弓和羽翎箭,样子煞是英俊。不用说,他便是东方辛苦。

卫青问:"去病,怎么回事?"

霍去病不回答舅舅,竟向武帝禀告:"皇上,臣与几位爱骑马的小兄弟,在太学里,快 闷死啦!"

武帝说:"又想陪朕打猎啦?不行,上学去!"

霍去病急着说:"皇上,小的都快憋得喘不出气来!公孙丞相今天亲自到太学授课,讲 了两个时辰,就是什么'诗云:关关雎鸠'、'子曰:学而时习之'。我的脑袋都大啦!"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手痒痒了,准备去战场吧!"

霍去病大喜过望:"当真?又要对匈奴开战了?"

武帝嘴向卫青一呶:"去问问大将军嘛。"

霍去病这才和舅舅说话:"舅舅,不,大将军,我们真的要再打匈奴么?"

卫青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霍去病跳了起来,抱住卫青:"太好啦!太好啦!"

东方朔走过来,拉开他。"去病,你觉得,读书不如打仗?"

"当然啦!干爹,打匈奴,我的刀可以切瓜砍菜!可是,读书写字,我的笔。"

东方朔顺着他说:"你的笔,就好比老鳖登台。"

霍去病找到了话茬:"对,对,老鳖登台,半天,也上不了一个台阶!"

众人大笑。桑弘羊和东方蒲柳也跟着,笑得特别开心。

东方朔若有所思,正色地向武帝说:"皇上,臣以为,人当其用。去病读书,要慢慢来。 他的这帮小兄弟,应该以习武为主,也可以设个习武的学堂嘛。"

武帝一听,大为叫好。"好哇。这个主意好!不能只讲诗云子曰,也要讲讲战阵兵法, 刀枪棍棒!"

卫青点点头。

霍去病却叫了起来:"太好啦!干爹,还是你知道孩儿!皇上,这一阵子,霍光他建议 您设学堂,很是风光;蒲柳兄弟跟着桑弘羊,学算账,也很风光;可东方辛苦,他们跟着我, 本想舞刀弄枪,结果,赶着老鳖进了学堂,最为窝囊!小的们也想做出大事一桩!"

武帝笑道:"嗬!你也出口成章了,是那个东方辛苦,帮你想好了的吧!"

霍去病老实交待:"是的,皇上。"

武帝想看看辛苦子的才情如何,便问:"好,辛苦子,你想鼓捣霍去病,弄出个什么名 堂?"

东方辛苦那对能说话的大眼睛眨了一眨,然后说道:"皇上,我们这帮喜爱打仗的兄弟, 想推去病大哥领头,建立一支童子军,到上林苑中练兵习武,请卫大将军和郭大侠,还有我 爹,教我们舞剑弄枪!"

武帝点点头:"好啊!东方爱卿,你这两个儿子,有文有武啊。"

霍去病抢话说:"启禀皇上,东方干爹又收我霍光弟弟为义子了呢!我们兄弟四人,两 文两武!"

东方朔谦逊地说:"皇上,犬子不当重用。倒是这两个义子,将来都是国之栋梁啊。"

武帝笑着说:"好。朕就让出上林苑的一块地方,让你们习武。不要叫什么童子军,上 林苑是朕的御用林苑,你们也都是朕的御前亲兵,就叫御林军吧!"

几个孩子欢呼雀跃,辛苦子身上的羽翎为之震颤。

东方朔灵机一动,说道:"皇上,臣以为,叫御林军甚是合适。可是"

"东方爱卿,又有何高见?"武帝知道东方朔还有高招。

"臣以为,在皇上跟前时,叫御林军。出征在外,叫羽林军更好。箭是羽毛做的,他们 也可以身插羽毛,表示与众不同。再者,这些孩子,单个儿的,就叫他们羽林郎,省得他们 自以为了不起,将来胡作非为。再说,用'羽'和您的'御'用之物分开,也少去不少麻烦。 不知圣意如何?"

武帝点头称是:"不错,好主意。从今以后,你们都是羽林郎。你们集合在一起,在朕 的身边,就是御林军;离开了朕,就是羽林军。不管是御林军,还是羽林军。永远不许打败 仗!"

霍去病等人如战阵之兵,武帝的话音刚落,就大叫道:"御林军!羽林军!永远不打败 仗!"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天之骄子 作者:龙吟
《天之骄子》第05章 收河朔| 秦汉朝历史

《天之骄子》第05章 收河朔


滔滔大河,九曲百回。其曲大者,莫过河套。河水自昆仑而出,蜿蜒东去,吸纳众流, 至榆中(今兰州附近)突然转折,入大漠而径直北上,千里迢迢,过灵州(今银川附近), 达沃野(今内蒙杭锦右旗南)。汉时黄河,自沃野而分流,其支线折而向东,延伸数百里; 主流依然北上,至邻河而右转,迂回五百里再南下,与支流相会,然后过临沃(今包头市), 抵阳寿(今内蒙托克托),东为太行山脉所阻,于是急转直下,挟尘裹沙,经阳曲而跌入晋 中,再南行千里,至华山脚下而与渭水合流;东流河内(今河南郑州北部)而北上,经濮阳、 滑县而再往东北而去,历平原郡西(今山东德州)、渤海郡中,再由浮阳中邑(今河北黄骅 市)而注入渤海。自郑州以北,黄河中下游与今日黄河所历路线大相径庭。

汉家都城长安在渭水之滨,西北三百余里至榆中,而东临潼关仅数十里之遥。黄河北上 南下数千里,正好将长安环护怀中。秦始皇灭掉七国之后,马上派曾经发明毛笔的大将蒙恬, 发兵北上,痛击匈奴于河曲,将其逐至荒漠之北,在大河两岸先后建立起四十四县,展现了 中国历史上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作战、清理河套、护卫京畿的第一个大手笔。亦即此役,中 原人士方发现,在黄河最北端,大河一分为二,两大水流之间,有数百里肥沃之土,水草肥, 牛羊壮,种马良。于是蒙恬迁内地人民至此繁衍,且因地形,筑长城,建城池,造就了一个 让人心醉的塞北天府。

汉高祖刘邦在秦亡之后,先与项羽多年相争,后又与叛乱诸侯兵戈相向,内战频仍,哪 还管得了北方的匈奴。匈奴太子冒顿,长期被老单于头曼当作宝物,四处抵押,今天抵在东 胡,明天又到西方的月氏,统统作为人质。而这个东流西浪的胡儿并没荒废风月,他经心留 意各地的风土民情和诸方技艺,由此深知东胡河套肥土千里,西方月氏马强艺精。他便来个 东西合璧,诸般武艺都精通于身,最拿手的是发明了鸣镝响箭。这带着呼哨声音的响箭,飞 鸣向何处,他的亲兵便会攻向何处,虽月黑风高,也是百验百应。老单于一次出猎归晚,终 于被儿子的响箭盯住,旋即成了鸣镝下的死鬼,而冒顿登上单于之位,不久便成了统一东西 二胡,击垮西域月氏的新霸主。当刘邦消灭了在北方反叛的韩王刘信,得知部分叛军被匈奴 藏起时,便率其无往不胜之师二十二万,抵达白登(今山西大同),想痛击匈奴。不料那冒 顿单于的剑比项羽的还锋利,他们的东胡良骏、月氏神马远比项羽的乌骓来得更为疾速,一 夜之间,四十万铁骑将汉家皇军围得水泄不通。泗水亭长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北国骠骁,只好 央求鬼才陈平,快施奇计。好一个曾经坑了项羽又坑了韩信的陈平,苦思冥想不得良策,于 是使出下三滥的手法,派人拿出军中最好的珠宝,贿赂单于最宠爱的妃子,并且诡称,匈奴 单于攻击大汉,不过是要索个美女,还附上一幅陈平一生理想中的美女之图。那个宠妃,当 然愿得珠宝,不要"美敌",于是她在单于枕边来个软风劲吹,得饶人处且饶人,刘邦因此 才得以灰溜溜地逃脱。从此之后,汉家不是珠宝,便是钱粮,再不行就送上皇室最漂亮的女 人,总算没把匈奴彻底惹翻,冒顿只是肚中饥时、手痒痒时,到汉地来攫上几把,然后回到 帐篷,让汉家郡主伴随歇息。冒顿老死,其子继立,称为"老上单于",文帝对此"老上", 照样敬供。景帝时,老上单于死而军臣单于立,景帝当然依法效仿,未敢怠慢。直到武帝即 位八年之后,太皇太后窦氏死去,这小皇上才派王恢与匈奴交战,几乎是全军覆没。三年之 后,卫青率兵两度与匈奴对垒,方才重挫其锋,边境稍安。然而这种对抗,也只是哪里有骚 扰,就到哪里去征讨,战争主动权依然握在匈奴人手中,汉军被动作战,取胜不易,守之更 难;河套之地,仍在匈奴手中。

元朔三年,匈奴内部再次发生单于之位的争夺。军臣单于老去,而他的弟弟,也是身为 相国的伊稚斜,和太子于单开始争夺兵权,继而指向单于之位。于单被派往东部的上谷(今 河北张家口)、渔阳(今滦平)一带进攻汉军,伊稚斜要借汉家之刀除人。而汉武帝早就让 卫青设法攻取河套,收复黄河以南所有地区,变被动为主动。卫青以粮草未丰,兵力不强为 由,谨慎出兵。武帝不惜使出鬻官卖爵的方法,用张汤这个搜财神手和鬼头鬼脑的主父偃转 输钱粮,给卫青以充分的后勤支援,希望他此举能够改变汉军与匈奴的作战的被动格局。

此次卫青率领十万铁骑,出长安而北向。车骑将军苏建在左,弩将军李沮在右,他自己 和游击将军郭解居中,步骑将军公孙贺殿后。大军起动,雷厉风行,不日到达北方要塞上郡, 再往前走,便是秦时蒙恬修的长城了。过了长城,左穿沙漠再北上,便是匈奴单于的老巢; 直接向北即是河套。

卫青令大军在河套住下,然后派十名斥侯,分为五组,向西北、正北和东北三个方向开 始侦察。他召集几位将军,商议何处出兵为宜,几个人看法不一,最后还是一句:"听从大 将军调遣。"卫青拉着郭解,要演练战阵,郭解说他只懂武功,不晓战阵,于是二人便切磋 武艺。三日以后,各路斥侯陆续返回,有两路入沙漠后,不知进路而返;一路探知匈奴大军 守在单于身边,未有大举来犯之迹;去北方的一路却带来重要消息,匈奴太子于单没有真的 赴上谷和渔阳,而是将兵屯在增山,既不东进,也不西退;还有一路来报,匈奴右贤王已闻 知汉军动向,正将精兵调往五原(今内蒙包头附近),躲在匈奴太子于单身后,伺机而动。

一向沉稳的卫青,此时也有些激动。他知道,眼前出现了百年不遇的良机。匈奴的老单 于病势沉重,可能朝不保夕。伊稚斜握有重兵,决不会出战,只是看于单如何与汉军交锋。 此时若西攻匈奴单于主力,一是难以找到对手,二是即使两军相遇,匈奴可能处于举丧期间 哀兵决不可惹,何况自己只有十万兵马,匈奴主力至少有三十万之众。自己这次的主要任务 是:收复河套,将大河以南土地统统夺回。而匈奴右贤王明显不愿单独与汉军交锋,肯定他 得到了伊稚斜的授意,要看太子的好戏。于单屯兵增山,是做个去上谷渔阳的样子,实际上 窥候匈奴老巢的动静。军臣单于一旦病死,他可以马上回师西向,争夺单于之位。此时汉军 倘若北进,痛击于单,可能是个好机会,定会大获全胜。

可卫青再一想,不对!击溃于单,即使活捉了于单,也不过是替伊稚斜做了件好事,汉 家得一无用之人,而匈奴更有了与汉结仇的口实!再者,河套之地为匈奴右贤王所辖,击败 于单而放过了右贤王,还谈什么收复河套?那右贤王躲在五原,那里才是河套的腹地!我卫 青如果就近出击于单,取胜后再北上五原,右贤王早已逃之夭夭;如果久攻不下,与于单成 僵持之势,五原之敌便会南下接应,而伊稚斜再派一军,从后方抄我归路,十万大军,势如 累卵!想到这里,卫青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冷汗既出,卫青清醒了许多,心里也明亮了许多。一向沉稳的他,今天要作出冒险之举! 他命车骑将军苏建,领两万兵马在左,作出准备西向之势,实际上是牵制匈奴主力,将他们 与太子于单隔开,不让他们在紧急时刻互通情报;命步骑将军公孙贺率三万兵马,与匈奴太 子形成对峙之势,只许围住,不许进攻;又派快马前往去雁门,告知李广老将军,出兵北向, 不可深入,也不必与小股匈奴作战,只是设防,不让于单东进上谷、渔阳就成。

而卫青自己,却与强弩将军李沮和游击将军郭解,率五万精兵,衔枚疾走,夜间天冷时 行军,白天暖和,就在沙漠堆中睡觉。夜行昼伏,三夜之后,天色微明之际,只见原是千里 之外的五原城,出现在眼前。那五原哪里是城,只不过黄河边上有几十间房屋而已,可右贤 王的大军,就在河边驻扎。大小不等的帐篷,整整堆满了大河南岸,晨曦之中,就像一大片 蘑菇,初生于幽草之上!卫青悄悄算来,敌人约有十万之众。卫青传令,让战士们吃完最后 一点干粮,喝光最后的水,然后将所有吃用之物,统统扔掉,下次再喝,就要喝北河之水! 将士闻之,士气大振。饱餐既毕,卫青长剑一挥,汉军悄悄来到帐篷之前。只听战鼓齐鸣, 喊杀声惊天动地。右贤王正在睡梦之中,汉家大军突然降临,哪里还能组织部下还手,急忙 跨上自己的骏马,向临河方向逃窜。汉军挑开帐篷,如切瓜削薯,快意砍杀,可怜匈奴右贤 王手下的十万将士,转眼之间,有一半身首异处。帐篷在后边的,许多人来不及穿上盔甲, 纷纷仓皇上马,夺路而逃。哪里有路?只有大河!河水迅猛且寒冷,又有一半将士,于河中 纷纷落马。只听河水咆哮声、匈奴将士哭叫声、汉军喊杀之声和战鼓之声,交织成一片,那 战场上的马蹄之声,谁都听不见了!

卫青纵军渡河追击。两个时辰过去,汉军杀得连马的眼睛都红了。

太阳高高地升到头顶,卫青与郭解、李沮三人,仅有李畏虎和两名护卫随从,依然飞马 前奔,想生擒右贤王。转眼之间,只见又有几处房屋,卫青心想,这便是临河了。右贤王果 然在此整顿兵马,见汉军追到,便令刚刚聚集在身边的六员大将和十名亲兵,全部上前,敌 住卫青六人。那六员战将甚是凶猛,且自清晨至今,未与汉军交手,于是抖擞精神,再率十 名亲兵,与卫青六人展开血战。

卫青、郭解六人被围其中,毫不惊慌。只见郭解右手持刀,左手伸入靴中,倏地抬起, 早有三支短剑飞出,三个匈奴亲兵,应声而仆。匈奴战将见有暗器,吃了一惊,早又有二人, 分别被卫青和李沮,用长枪挑下。匈奴将士反应也很迅速,急忙纵马向前,十一人全部插到 汉军之中,让郭解的暗器失去了作用。卫青与李沮,每人接住两个,李畏虎与卫青的两个侍 卫,与四人接战;而郭解则被三个匈奴将士围住。匈奴将士受压已达两个时辰,此时摆出拼 命的架式。一个将领纵马上前,刚要与郭解交战,只见一道寒光,自己的耳朵飞向天外。他 大叫一声,刚要躲避,又见一颗头颅,迎面飞来。掉耳朵的急忙逃跑,那郭解也不追赶,又 将余下的一位,一刀刺入心脏。郭解转过身来,纵刀便向围住卫青的两个砍将过来。那两人 未能战得胜卫青,又哪里招架得住郭解?大刀起处,那个只戴铁盔,身未及甲的战将,竟被 郭解拦腰砍为两截!卫青长枪一挑,另一个咽喉早被刺穿。不料此时,那个掉了耳朵的匈奴 将领,躲在远处,对准卫青,施放冷箭。李畏虎在一边看到,大叫一声,纵马向卫青靠近, 只听"呀"的一声,那箭正中李畏虎的面门。卫青大急,忙将李畏虎提在自己马上。那边的 李沮结果掉了一个,另一个本事却很了得。可是转眼之间,他见到许多伙伴全部没了,便急 向李沮使出恶招,逼得李沮连躲几下,刚要回敬,那匈奴将领却纵马而逃。李沮拿过弓来, 刚要搭箭,只见郭解右手一挥,一把小小的尖刀如鹰掠过,嗖地一声,直向那人后心飞去, 李沮的手还未离箭囊,就看到那逃走之将已跌落马下。李沮回过头来,喝令余下之敌投降。 不料两名侍卫兵所对付的那四个人,全是右贤王的亲兵,一个都没有降意,气得郭解和李沮 三下五除二,统统将其剿灭。

卫青将李畏虎放到马下,只见他箭入右颊。脸上已是剧肿无比,且发黑发青。卫青知道, 这是毒箭,已有生命危险了。郭解也急忙过来,拿出解药,但此时已是无济于事。李畏虎看 了看卫青,又看了看师傅,竟然笑了一笑,闭目而归。

卫青大悲,脱下自己的战袍,盖在李畏虎身上,他伸手去抓一把土,想看看能否将李畏 虎用土掩埋,只见鲜血所染,没及草根。卫青闭目摇首,仰天长叹一声,鸣金收兵。

卫青挥泪葬完李畏虎,与郭解、李沮三人纵马再往前行,匈奴右贤王,早已不见踪影。 再往前追,只见又一条大河挡住去路,河水之汹,胜过前者。河中还有几对人马,在浪中翻 滚,分明右贤王已经渡河而去了。卫青令所有将士,不得再渡北河,只将河套里面,所有匈 奴兵马,全部俘获。半个时辰以后,李沮来报,从清晨迄中午,共斩匈奴七万余众,生擒二 万余人,得马三万余匹,河套之内,再无匈奴负甲之兵。

卫青给李沮精兵二万,战马三万,守住五原,自己与郭解,率三万得胜之师,回过头来, 南下增山。行至路上,苏建派人来报,说匈奴的主子军臣单于已经死去,伊稚斜密不发丧, 只等太子的动静。卫青闻之,便料定匈奴不可能派出大兵前来还击,而匈奴太子于单之境, 可悲可悯。想到这里,不禁情动于中,于是命已疲之师,原地扎营,休息待命。

一觉醒来,天已黄昏。卫青起身,来找郭解,只见郭解正与一名降将交谈。那名降将原 是汉人,曾随郭解门徒习武,被俘之后,听说郭解在军中,特要相见。郭解问他几句,得知 果是自己徒弟所收弟子,名叫马清河,于是便将他唤出,到自己帐中。卫青来到,那人伏身 便拜。卫青正为郭解失一门徒而悲伤,见郭解于军中再得门徒,心中稍感欣慰。他突然问道: "你在匈奴,已有几年?"

马清河答道:"四年前被掳,三年前被匈奴人逼娶单于宗室之女,然后随右贤王从军。"

"匈奴之语,你知多少?"

"匈奴之语,大都能说,只是不能行文。"

卫青大喜,转身回拜马清河。马清河大惊:"大将军如此看重,是否有要事需小人效力?" 卫青笑了。他已知道,匈奴太子于单,在增山有五万人马。八万汉军如从三个方向全力攻城, 一天之内拿下增山,当然不在话下。可卫青不忍再屠这座山城,更不忍让匈奴太子雪上加霜。 他想让匈奴太子知道自己所处之境,既回不了王庭,又不能与汉军作战,唯一良策,是投降 大汉。这样,卫青可以兵不血刃而收回黄河之南,匈奴也会因此而处于理屈势劣之地;伊稚 斜虽可坐而称帝,但对大汉再开兵衅,理所难容;汉与匈奴的关系,一下子会完全转化过来。 郭解和马清河明白主帅之意后,二人连声叫好。马清河更觉得卫青乃大仁之人,于是称自己 与太子曾经谋面,便亲自请命,去增山城中说服太子投降。郭解闻此,请卫青让他与马清河 同行。卫青大喜,当晚备宴,为二人饯行。

却说匈奴太子于单在增山城中,焦急不安。一方面,他的父王到底是病重,还是已经死 去,他得不到可靠的消息;其二,他未能承命,到上谷、渔阳一带攻击汉师,反被汉军围在 增山,即使回朝,也难以向父皇交待,而自己的叔叔、丞相伊稚斜更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然 而让他奇怪的是,小小增山,方圆不足二里,而汉军却围而不攻,已达五日。卫青大旗,飘 在城南,而卫青本人,也不曾出现。这天中午,他正在军中苦思,突然他的亲兵,带来一个 从五原逃出的右贤王将领。那人见到太子,便哭拜于地,告诉他说,右贤王十万大军,被卫 青打得七零八落,右贤王本人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太子大惊。原来卫青不在围城军中, 而是绕到他的后面,将右贤王的主力灭掉了!卫青本人,又率得胜之军,挥师南下,在城北 三十里处驻扎!听此消息,于单不禁浑身发抖。自己的五万人马,根本无法和右贤王相比, 又怎能与卫青对抗呢?于单啊,于单,父王仅你一子,取名于单,将此二字颠倒过来,便是 单于,父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本是要你作匈奴王位的继承人啊!无奈自己不好武功,不 喜杀戮,不愿与邻国相争,于是叔叔伊稚斜便再三进谗,说自己全无父王的血性。父王恼怒, 分我五万兵马,让我从汉兵虚弱之处进攻,一来是练胆量,二来是让伊稚斜看看,于单可以 统兵。无奈于单实在不是这块材料哇!如今父王是死是活,无从得知,而狡猾的右贤王,本 来是想坐山观虎斗的,没料到也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可我于单,怎么办呢?

正在此时,亲兵又报:"丞相派大将伊稚正,前来增山,有要事相告!"这一下子,于 单心中更是着急。那伊稚正是伊稚斜的长子,按说是自己的兄弟,可此人生性暴烈,杀人成 性,武功之高,在匈奴无人能比。伊稚斜之所以敢于逼迫单于挤兑太子,便是有此子为其前 趋!如今伊稚正前来增山,说明他的父亲那里已经一切搞定,而自己的父王,可能归天西去 了!伊稚正来此,是让我回去呢?还是要在这里解决我于单?不管怎样,于单啊于单,你的 大难临头了!

他还没有决定见不见伊稚正,突然亲兵又报,说有故人来访。故人?是谁?先见一下吧! 原来这个故人,他根本不认识。此人衣着是匈奴人打扮,举动倒像汉人;而跟他前来的那人, 小小的个头,分明就是汉人!

"你是谁?说是故人,为何我不认识?"于单问道。

"在下马清河,乃王室驸马。三年前,大王将十六阿哥家的四妹嫁与一个汉人,太子殿 下,您还记得么?"

说到这儿,于单终于记得了,匈奴王室的公主,只有两次下嫁汉人,一次是十来年前, 自己还十来岁时,有一个汉家使者,在从西域大月氏返回长安的途中,被匈奴巡边之将捉住, 听说他叫张骞,父王将九阿哥的长女嫁给了他;另一个就是三年前,父王又将十六阿哥家的 四妹嫁给一个姓马的汉人,听说他是个技艺超群的武师,当年在大王面前,和伊稚正打了个 平手。他的到来,也许是件好事呢!

于是于单太子急切地问:"你便是当年与伊稚正打个平手的马驸马?"

"正是。小臣见过太子,太子殿下见人太多,难以记住,只要您看看我这把短剑,是否 是大王赐婚时所赐,殿下便可知晓。"说完马清河将那短剑拜献上。

见到父王所赐之剑,于单有何疑虑?他向马清河深深一揖,聚于眼眶中的许多泪水,竟 然一下子流了出来!

马清河和郭解也甚为吃惊,他们没想到堂堂匈奴单于之子,马上驰骋之国的王子,竟然 会如此软弱。难道他已经知道其父王已死的消息?马清河便问道:"殿下有何悲伤之事,如 此伤心落泪?"

于单擦了擦泪水,说道:"驸马不知。父王重病在身,我却离他而去,军功未立,不能 还都,又被汉军两面围住。而丞相又派伊稚正将军前来,本太子以为,凶多吉少,所以伤心 落泪。"

"伊稚正那厮也来了?"马清河问道。

没等太子回答,只听一声大叫:"何人无礼,敢于这样称呼本将军?"原来那伊稚正, 不请自到。只见他身材高大,遍着盔甲,全然一副战场领兵的劲头。

马清河自知失言,只好应承:"末将不知将军到来,言语唐突,有所冒犯,请将军恕罪。"

伊稚正倒不理他,只将眼睛盯住郭解,死死地看了半天。有个汉人装扮的在此,他不由 得心中生疑。待看那人其貌不扬,他也就以为,这是马驸马的随从,也就罢了。

其实,太子于单也是这么看郭解的。郭解不懂匈奴语言,只能根据他们的表情、手势和 眼神来理解,所以更有点痴呆的样子,因此所有的人都没把他当作一回事儿。

伊稚正对着太子于单,厉声问道:"大王身患重病,让我前来迎接太子回朝,将把大位 传让太子。不知太子是何缘故,迟迟不见本官?"

于单说:"兄长不要见怪,只因马驸马早到一步,于单正与他说话。"

"马驸马,右贤王一个人跑回大王跟前,听说他所有的兵马全被汉军吃掉了,你怎么还 在这里?"伊稚正转向马清河。

马清河知道伊稚正是自己的死对头,反正这里是太子的军中,伊稚正不过三五个人,索 性揭穿他的计策!于是冷笑一声:"伊将军,我是来保护太子的。刚才你不是说,要请太子 回宫继位吗?不知这是谁的主意?"

"谁的主意?是父不,是大王的诏命啊?"伊稚正没料到马清河会如此问他,急于 回答,有些心慌,便将其父伊稚斜的主意露了一点出来。而这,恰被多疑的太子听到耳朵里, 记在了心里。

"恐怕这是丞相的主意吧。"马清河要揭其底,但又不愿将单于已死之事,轻率地告诉 太子。

"你放屁!"伊稚正对马清河从来都是怀恨在心,这两年,他一直就苦练内功和暗器, 想把这个对手搞掉。无奈单于将马清河派到了右贤王的帐下,有意让他们两个避开。

"那将军你说,大王他怎么样了?"马清河沉住气,再问。

"大王他好着呢!正在等候太子回宫!"伊稚正这回说得很顺溜。

"恐怕大王已经不在其位,你说的话,是丞相的主意吧。"马清河再逼一步。

伊稚正再也无法忍受,对着马清河大叫:"你这个不知死的汉人,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说完,拔剑便向马清河刺来。

那马清河又是吃素的?以剑相迎。二人在太子和郭解等人面前,你来我往,大战五十回 合,分不出高低。郭解毕竟是高手,他看得出,那伊稚正的内功,实在马清河之上。但在马 清河还能招架之时,自己是不能出手的。

太子于单心中大乱。从刚才伊稚正露出的话语中,他知道,父王已经归天了,丞相已经 布好了一张网,准备捉他。伊稚正此行,正是押他回去。想到这里,他倒坦然了,只希望马 清河能将伊稚正制服。

伊稚正见五十余招使出,自己仍不占上风,便想用暗器杀死对手。他看了对方一眼,将 右手的剑加快进攻速度,同时将左手拿回胸前,向怀中一摸。

"暗器!"郭解大惊,叫了一声,刚刚出口,只见二物已出,一个飞向马清河,一个向 自己飞来!他手疾眼快,用手一接,一把飞镖已在手中。再看看马清河,他已倒在地下!

郭解飞身而起,截住伊稚正,两剑相对。那伊稚正本来没把他放在眼中,可当他看到自 己的暗器能被接住,便不敢对他小觑,直接将剑向他的要害之处刺将过来。

于单和众人急忙将马清河救起,那暗器正中马清河当胸。由于只穿便服,伤势严重。

这边郭解与伊稚正交战,却让众人眼花缭乱。一个是魁梧高大的匈奴人,另一个却是短 小精悍的汉人,两把利剑,一高一低,一个是横批斜砍,另一个却闪转腾挪,应付自如。那 伊稚正开始还以自己的个头大,占点优势,十招之后,眼看只有招架的功夫,没有还手的余 地。他的三位随从见状,都冲上来,将郭解团团围住。而于单等人,均与郭解无关,本来又 是懦弱,有谁愿帮汉人一把?

看那郭解,面对四名匈奴高手,毫无惧色。他将手中的剑快速舞将起来,剑锋之烈,只 见一团白光,紧紧罩住自己,白光之内,时而亮光刺出,犹如电裂密云,雷击无声,压向伊 稚正等人。那伊稚正刚才是暗器得手,此番见近他不得,便又施出暗器。不料这一招对付别 人尚可,对付郭解,岂不是班门弄斧?郭解手中的剑看起来像飞,实际上每一个光点都有来 意,都藏杀机。那只飞来之物,"铛"的一声,击到剑上,换了个方向,径向伊稚正的一个 随从击去。只听"哎呀"一声,那人应声倒地。他身边的另一随从吃了一惊,稍作停顿,便 被郭解的剑划过脖子半边,眼看着一个脑袋向右偏去,然后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倒在旁边 的柱子上,颈中之血沿着柱子向上直喷,泉涌一般上了房顶。那伊稚正,转眼之间见到失去 了两名侍卫,不由得大叫一声,连人带剑,径向对面的一团白光滚将过来。郭解也吃了一惊, 悠地一跳,飞身挪到柱子另一端,顺脚一踢,那喷着血的肉泉便向扑过来的伊稚正倒下,势 头已减的血注直向伊稚正喷去,伊稚正只见眼前一红,什么也看不见了。

郭解趁此机会,再展轻功,来到仅存的一个侍卫面前,那侍卫哪敢独自与之对垒,急忙 跪下磕头求饶。郭解这才从腰中掏出攀城之索,蹭蹭几下,便将那个还在柱子旁边捂着眼睛 的伊稚正捆到了柱子之上,再将绳索的另一端转过来,将地下跪着的那一个也缚起,这才收 起剑来,移步探视马清河。

就这么一些手段,别说于单和所有匈奴人目瞪口呆,就连负伤甚重的马清河,也忘记了 伤痛,瞪大眼睛看郭解如何解决四个高手。见到事情已毕,马清河才又回到自己受到重创的 情景之中。他忘记了使用汉语对郭解说话,却用匈奴语说道:"师祖,门生平生所憾,便是 不能亲随大人习武学艺。今日有幸见其万一,已是死而无憾了!"

郭解没弄明白,倒是于单等人听得清楚。此人原是比驸马的师傅还高一辈的汉家武林高 手,当然令人敬佩万分。于是他双手一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请问师祖,您的大名?" 郭解正在琢磨马清河叽哩咕噜的匈奴话,又听了一句于单太子半生不熟的汉语,觉得有点好 笑: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说这些八竿子打不到根上的话?他未置可否,走到马清河跟前, 看他胸上的飞镖。只见飞镖四周渗出的血,已经变紫。郭解大惊,暗器上分明带有剧毒之物! 郭解马上想起了李畏虎之死,不禁心中大悲。马清河啊李畏虎,你们两个投我门下,无缘得 我真传,今日死于非命,也是命中注定的啊!难道就这样完了?他突然想到,伊稚正还活着! 他纵身跳到柱子边,用手指点着伊稚正的脉门,大声说:"解药在哪里?"

那伊稚正,虽不通汉话,然而是练功之人,对汉人的"解药"二字岂能不懂?他睁了睁 被血糊住了的双眼,瞪了郭解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震得房顶为之颤抖。

马清河却说了汉话:"师祖,到此份上,他纵有解药,也无济于事了,请师祖为徒儿报 仇,除此恶贯满盈之徒!"声音虽低,却沉痛得让人心碎。

郭解见马清河自己放弃了生存的希望,便知剧毒入骨,救也无益,于是右手按住伊稚正 的脉门,左手对准他的天灵盖,奋力一掌。

只听"呀!"的一声惨叫,那伊稚正身子一缩,竟将郭解缚他的手指粗的绳索,挣断为 数截,而他屁股下边的柱基,竟然也已错位!

郭解也吃了一惊,心想,此贼内力非凡,若留在世,必是汉家大患!

于单太子此时已经没了任何畏惧之态,他半跪在马清河面前,请他告诉自己,父王到底 情况怎样。马清河便将军臣单于已死的实情相告。于单虽然心中有数,泪水还是簌簌地流了 半日。眼见马清河昏昏沉沉,于单才想起讨教生存之道。马清河说:"不瞒太子,我是受汉 家大将军卫青之托,前来劝你投降的。卫将军知你处境危险,进退两难,不忍大兵相向,为 增山五万性命和百姓计,望你归顺汉朝。"

事到如此,于单已经明白,他唯一的生路只有一条,便是到汉朝拜降,封侯享禄;如在 匈奴,即便有再大的能耐,也是回天无术了!

想到这里,于单大哭。"父王啊,不是儿臣对不起你,是伊稚斜他欺儿太甚啊!儿臣有 失父望,错在生性不好杀戮。儿臣此去大汉,能做一顺民,此生足矣!"

说完,他竟然拔出腰间之剑,走到那个还活着的侍卫面前,叫道:"我于单今生未曾杀 人,那伊稚斜,非逼我杀人不可。今天,我将你斩首一半,让伊稚斜看看,我是能要他的老 命的,只是不做而已!"语毕双目圆睁,运足力气,"噌──噌"两声,将那人的双耳斩下。 那侍卫大叫饶命,可于单仍不放过,剑锋平挫,竟将那侍卫的一个塌塌的鼻子,剜了下来, 然后将绳索砍断,叫道:"找你们丞相,报丧去吧!"

郭解与马清河见此,不禁感慨万千。逼于无奈,困兽犹斗,何况人乎?

马清河此时呼吸已经急促,他便向郭解道:"师祖,请您快快回营,告诉卫青大将军, 让他明日进城受降,以防日久生变。"

郭解点头,本想说一声保重,但觉已是多余。于是对马清河深深一揖,悄然离去。马清 河见师祖对自己施此重礼,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卫青率大军来到增山北门。太子于单,将马清河的尸体以红棺盛敛,放于 城门之前,自己和众将士,身着缟素,不带寸甲,门外请降。卫青派十名通译,宣晓全城:

自增山至临河,千里之地,从今日起,重归汉家,所有子民,不论种族,均为汉民。匈 奴将士,凡欲回匈奴大营者,悉听自便,决不伤害。欲随太子降汉者,可随大军赴长安。

此言既出,增山将士与民众,无不额首相庆,高呼大汉天子万岁,视卫青为天人。于单 手下五万兵马,许多是有父子兄弟在匈奴本营的,一听说可以放归,便纷纷来到卫青大帐之 前,黑压压一片跪倒,失声痛哭。凡父子兄弟同在军营者,儿子和弟弟尚未成家,都纷纷登 记,要随太子去长安,做大汉子民;那些要回匈奴老家的人,也纷纷在臂上刺字。有的已是 自由人,便刺上"誓不与汉交兵",有的是奴隶,知道回家后可能还要入伍,便刺上"卫将 军于我有大恩"等字。一天之后,太子营中,竟有两万人马,要同去长安,见大汉天子!

卫青派苏建等数人,飞马前往长安,向武帝报告此事,以有所准备,接受于单来降,安 置匈奴将士。自己与郭解、于单等人,一路上安抚边民,部署守将。无奈于单身体本来就不 健壮,加之心情沉重,水土不服,眼看就要病倒。卫青忙命随军医士,细心呵护,并让公孙 贺伴其慢慢行进,自己与郭解急回长安复命。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天之骄子 作者: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