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九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九章


灌夫被关押狱中,想求见窦婴一面。狱官不答应,说,窦大人早就告老,不愿意见你。灌夫大吼:他怎么不愿见我?他可不是你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要见窦婴。灌夫的儿子说,父亲,你要见窦大人,就会害了他,你不能让窦大人也与我们一起死啊。灌夫说,是啊,是啊。我不能让窦婴与我一起死,我不能让这个老家伙与我一起死!但他还是想见窦婴,说:窦婴,你怎么不来看看我?只要你来看看我,我死而无憾。

这天夜里,窦婴还真就来探监了,他握着灌夫的手,说:你放心,我去找皇上,就是跪着哀求,我也求他放了你。

灌夫流泪说:真后悔跟田蚡这个王八蛋作对,就是得罪小人呀,小人只能养,不能得罪,得罪了小人,就是自己寻死呀。皇上说要放了我,除非颍川没鱼了。他猛地抓住窦婴的手:你知道颍川人在干什么吗?颍川的人,人人在动手抓鱼,大鱼小鱼都捕捞上来,他们要告诉皇上,颍川会没有鱼的,他们想救我,救我灌夫!灌夫狂笑,笑出泪来:可颍川这么大,怎么会没鱼呢?

窦婴说不出话来,想当年先皇在世时,曾赐他一诏,许他可犯一大罪,且能免死,先帝那时是有一计,他自己死后,王太后与田蚡两人挟天子制众,有可能对少帝刘彻不利,要窦婴在关键时刻可以下手除掉他们。窦婴想,我不能除掉太后,也不能除掉田蚡,就用这一诏来救灌夫吧?

窦婴夤夜去见皇上。刘彻说:你一定是为灌夫而来。他正大发脾气。田蚡刚刚给他送来了一张画,这张画画的是实情:颍川岸边熙攘如市,男女老幼、携妻挈子皆集湖边,网罟垂钓。刘彻命人把这张画挂在墙上,蓦地产生一种熟悉,这不就像他日夜凝视的大汉匈奴边境图吗?他心里一阵刺痛,颍川人无视他这个大汉天子,赤脚跣足,裸身袒臂,烈日炎炎之下下颍川捕鱼,为的就是一个灌夫?混蛋,混蛋!

窦婴进来了,知道来得不是时候,但有话要说,不得不说。窦婴说:皇上,老臣求皇上见一见,有事要跟皇上说。

刘彻说:说吧,说。

窦婴说:灌夫

刘彻就笑:舅父这么大年纪了,就说自己,不说灌夫。这里有一幅画,舅父何不过来看看呢?

窦婴抬头一看,头轰的一声就炸了。真是有心人啊,皇帝说了,颍川无鱼,就可释放灌夫。颍川之人,人人下水捕鱼。说明灌夫这人虽是豪强,却很得人敬重。可又有哪个好事者,竟然把灌夫家乡颍川人忙碌捕鱼的情景绘成图画,送与皇上呢?看来,这人非要置灌夫于死地啊。

刘彻冷冷地说:我刚得的一幅画,舅父好好看看吧?

两人呆站在画前,心境不同,伤心不一,都不出声。良久,刘彻才说:舅父,说什么都行,只是别跟我说灌夫。刘彻回头命吴福喊中书令来。司马迁来了,侍立一侧。

窦婴说:先帝在世,对我万分眷顾,曾下诏饶过老臣大罪,赐不死诏令一道,可救自己,可救家族。皇上也许听说过?

刘彻点头,他知道此事。他笑说:舅父是三朝老臣,如今你告老了,不理朝政,也犯不了什么死罪,家族中人也没什么违法不惩之徒。

窦婴说:当年我随先帝征战,曾几次被灌夫所救,如今灌夫犯了大罪,老臣敢请圣上就以先帝恩旨为由,放过灌夫。

刘彻看着窦婴,心中升起无名怒火。难道他就不明白,灌夫骄横,那气派,那狂妄,俨然就是大汉天子!不杀灌夫,他心头怎么能平息怒火?他轻声说:我跟舅父说过,今天不说灌夫。

窦婴挺直身子,大声说:不。老臣就是要跟圣上说说灌夫,说说什么叫豪强。圣上要诛灭灌氏,是因为有人说灌氏是颍川豪强。什么叫豪强?豪强绝不是灌夫这样的人!

刘彻忍住怒火,说:舅父想不想听听儿歌?"颍川清,灌氏兴,颍川浊,灌氏诛",这是什么?我告诉你,正当春夏之际河水暴涨,颍川就会涨水,颍川水一浑,那时就是他灌夫的掉头之日!我可得信儿歌的。你看看这个---刘彻指着墙上的图画,我看着这些,就像看着大泽乡农夫起事,宣拳攘臂,揭竿而起,他们想干什么?我说过一句:颍川无鱼,就可释放灌夫。好啊,有这么些人来跟我作对,还真就下河捕捞?我一定要杀了灌夫。

窦婴跪下了,说:皇上放了灌夫吧?灌夫只是一介勇夫,他怎么会知道"儿歌"能杀人?一定有人别有用心。当年陈涉、吴广起事,不是也有人在庙里学狐狸叫,一声声呼号"陈胜王、陈胜王"?这种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巧为游戏,皇上心里肯定有数。

刘彻摇头说:舅父,你还是回去吧!回去告诉颍川之人,让他们用心些,好好捕捞,说不定颍川真会无鱼。

司马迁扶起窦婴,窦婴老了,老得连步都迈不动了,他说:这是何苦呢?这是何苦呢?何苦啊?窦婴泪水潸潸,边走边擦泪,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扑通跪倒,说:皇上,求你了,灌夫有气,皇上大量,皇上不会与灌夫一样怄气吧?

刘彻笑笑说:舅父家里还有两条鱼吧?要是把那鱼捞出来,眼看着它活蹦乱跳地死了,给晒成了鱼干,舅父的心里一定不好受。我宫里楹柱上挂了两条干鱼,那是灌夫的下人送我的,我不伸手,那个人还说,拿着,拿着。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拿着了。

窦婴泪眼模糊,不看刘彻,把手里的帛扔在地上,说:先帝呀,先帝,这诏令对窦婴有什么用啊?

窦婴走了,他的腰更弯了,脚步蹒跚,人生的路也快走到头了。

刘彻看着地上的帛,这是先帝给窦婴的诏书,窦婴怎么敢把它扔到地上,难道他看着那两条瓮中鱼,就琢磨不透世事道理吗?司马迁要过去捡起诏书,刘彻喝吼一声:司马谈!

司马迁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人心是敏感的,任何人都不习惯别人当面吼喊父亲的名字,你的鲜血是他流淌出来的,你的生命是他给的,心里就有一点点的敬畏,怕提到他的名字,忌讳听到他的名字。刘彻这一声呼叫,仿佛把司马氏一家都凝聚在他的身旁,似乎一代代的史官司马氏家的男人都侍立在他身旁。也许历史上的事实就是如此。灌夫被逐灭,窦婴被除死,静静地旁观与书写这一段历史的本来就不是司马迁而是司马谈。

刘彻拔剑,挥剑对着先帝的诏书,他用剑尖挑起诏书,把它劈碎。司马迁大呼:不可!

他看见刘彻的目光,愤怒着的燃烧着的目光:有什么不可?是你不可?还是我不可?!司马迁说:先帝诏书,陛下不可毁。刘彻瞪着司马迁说:这里没你说话之处。司马迁挺直了身躯,嗓子有些紧,说话声音又变得尖厉了,也许他的声音就会这么变下去,像女人尖尖细细的声音:不可!剑劈先帝诏令,大不祥。刘彻用剑指着司马迁,司马迁不动,慢慢闭上了双眼。刘彻转怒为笑:好啊,中书令,把先帝的诏书捡起来!

长安城这一天很热闹,午时从南门押出灌夫全家三百多口人,长安城庶民簇拥街头,观者如市,都来看诛灭灌氏。廷尉张汤最喜欢这情境,他命令刽子手给每一个灌氏家人胸前都挂上一条干鱼,灌夫胸前也挂了一条鱼干。灌夫流泪而笑,说:好,好啊。

一直到被刽子手砍下头颅,灌夫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三百多人被砍死,头颅抛撒在地,干鱼像活了一般,跳离了死人的脖颈,歪着、斜着在凝定的血泊中游。

田蚡听说了这件事,有点不大满意,怪张汤太做作。他叹息说:杀人毕竟不是一件好事,灌夫全家被杀,还弄什么鱼呢?人要死了,你应该哀伤才对呀。他叫来管家,命令田府三日不食肉,停乐三天。田蚡说:灌夫是条汉子,是个男人。

刘彻不大喜欢江充,无论做什么事,江充都向他证明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江充这个小人又不像古人说的那样,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那就是说,小人的表情总是很阴沉,心事重重的样子。江充可不这样,站在刘彻面前的江充一旦抬头,就满脸阳光。江充说,皇宫里有一股邪气,这对陛下不利。江充还说,找到了几个道士,他们有道法,能够教会陛下如何求道,长寿。江充带来两个道士,要他们向皇上讲如何长寿。一个道士叫做少翁,这人头扎抓髻,束髻的木簪都站不住,几根头发稀疏,挺不起木簪,木簪就在头上晃。少翁脸色红润,头发是白的,有一点鹤发童颜的味道,像个有道之士。少翁说,他有方术,能把武帝宠爱的王夫人召来,邀他与王夫人共饮。

他要武帝居一间大室,室内要照王夫人生前所住的房间一般布置,要刘彻穿着与王夫人交媾所穿的衣服,要王夫人生前所用过的宫女在旁服侍,这些宫女大都年纪大了,成了半老婆子。少翁要她们捧着盆簋盎盏,在室内来来去去。要她们说话小声,几近窃窃私语,小心莫惊到魂魄来访的王夫人。

少翁还要刘彻深情脉脉地说情话,呼唤王夫人。刘彻很是为难,有点磨不开面子,怎么能当着少翁一个外人说些与王夫人说过的情话呢?

王夫人是刘彻的第一个女人,刘彻被王太后用蚕丝紧紧裹住抱在怀里,并吩咐他绝不要接近女人时,他还是一个孩子。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王太后有点疏忽,就给了他一次机会。刘彻在后宫回廊上散步,正无聊时,就见到了王夫人。王夫人那时是个小丫头,长得眉眼俊俏,小狐狸精模样。刘彻一见到她,心就咚咚乱跳,知道他要干坏事了。他过来,搂住了王夫人要亲吻。王夫人说,也不说话,也不温柔,怎么上来就亲?刘彻问:说什么?我不会说。王夫人说,我也不会,人家都说,男人亲女人,要先说些话。刘彻想想,说,那就说说话。两人坐在回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兜搭着。刘彻说,不会说。王夫人也扑哧一乐,说,我也不会说。刘彻抱起她来,就在草丛滚。王夫人扯着他的手,说,别动手,男人不兴动手的。刘彻说,不动手,怎么弄?王夫人眼饧神飞,悄声说:你是皇上,咋不会弄?刘彻说,什么都教过了,只是没教这个。王夫人扯着他的手,说,弄吧,弄吧。你先摸这儿。刘彻就摸她的乳,乳真柔软,如有似无。刘彻说,男人都能摸你?王夫人说,给哪一个男人摸了,就会有孩子了,不能再给别的男人摸,那样人家就会说你是坏女人。刘彻想想说,你做我的女人吧,别做坏女人。刘彻抱着她,竟有些男性的激动,他说,我有点儿不舒服。王夫人说,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只是怎么才能舒服?刘彻说,我抱你。

那一天,两人在草地里滚,滚好久,忽地刘彻明白了。男人从黄河边上站起来时,就是那样无师自通的,忽地从女人那窈窕的身姿中得到了诱惑,忽地顿悟了如何交媾,这是男人的本能,是他们求得子孙的秘密。刘彻说,是这样吧?王夫人脸红了,哧哧笑,说,是吧?我也不懂。刘彻说,你不懂还行,我不知道就不行了,我得问一问吴心。吴心是吴福前面的一位大太监。刘彻问吴心,说,吴心,你说,我怎么弄不明白呢?吴心笑吟吟:咋呢?弄不明白,你就硬弄,硬弄,你就明白了。

刘彻乐了,他就硬弄。

他想念王夫人,她说,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是不是?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对不对?我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了,你可能再有许多许多的女人。你记着我,你要永远记着我。她搂紧了刘彻,搂得他透不过气来。

刘彻这辈子再没有过王夫人这样的女人,每一个搂紧他的女人都抱几分小心,不敢死死地搂着刘彻,像是怕把他给搂碎了,搂坏了。再没有人像王夫人一样,当他是一个不省情事的男孩子了。王夫人会来吗?

王夫人的魂魄悄然而至,刘彻要对她说些什么呢?

一连两日,王夫人的魂魄没有来。少翁说:这是因为心不诚。说到这一句时,少翁还意味深长地瞥了刘彻一眼。刘彻竟然脸红了,心虚起来。想这两天他没有沐浴、焚香、净手,昨夜里还抱着一个王夫人宫内的宫女,要她做自己的凭几,抚摸来去,就起了欲火,与她缠绵了一会儿。少翁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连金石都能切开,何况招来魂魄?皇上要是能不举食,不宣淫,王夫人的魂魄必然会来。刘彻大悦,他说:我是有些不大郑重。

就真的沐浴、更衣、焚香、净手,不吃不喝,坐在榻上,静等王夫人的魂魄前来攀谈。

少翁命人焚香,命宫女们来回走动,踮着脚尖走路,轻轻盈盈飘忽来去。刘彻这天晚上还真就看到了王夫人,王夫人像那些宫女一样翩然而至又飘忽而去。刘彻看得真真切切,漂亮的王夫人垂头,有点哀怨地看着他。刘彻对王夫人说了许多话,说的都是些滚烫火热的喁喁情语。刘彻说:你怎么不站住?你听我说,我很想你,有一天夜里还梦见了你。是你教我做男人的,是你用手抚摸我的,我那一次真的有点怕,很胆怯,男人面对女人的时候是不该胆怯的,从那一次以后,我再没有胆怯过了,可我也记不住自己的女人了,我有点儿老了。我跟她们做了些什么呢?哪个女人的音容笑貌能印在我的头脑里呢?只有你,你那一次,绫罗绸裙溅上点点滴滴猩红。我急了,怕让人知道,女人真的比男人有主意,一旦闯下祸事,能横下心来,决不徘徊返顾,心智也比男人高。你不慌不忙地拿起一片石片来,说:你看。用石片割破了手指,把血涂在罗裙上,罗裙就处处玷污了,处处点污还真就不惹眼,看去不那么心惊肉跳了。你又用手指在我手心里用你的血画上一个圆圈,说这就是太阳,太阳呢?就是皇上,又在中心点上一个点儿,说这就是我,在皇上的大心思里,只有这么一点儿。女人能占这么一点就足够了,只要能在你心里,是不是?那一天,你扯着我的手,领着我从草丛里走出来,走到回廊,你的脸色渐渐变了,不再领着我了。除了母亲,是女人头一次领着我走路

刘彻的话语很温柔,是对着自己的至亲至爱说着喁喁情话的样子,情丝缠绵,情丝环绕,漫撒漫抛,把这巨大的宫室都絮成爱巢。他笑着,满脸是恬静,是幸福,恍若当初年及弱冠头一次偷情。面对女人,心潮起伏,深情不已,真像是那个初长成的男人。

刘彻第二天唤道士少翁上殿,对他极为尊宠,封他为文成将军,赏赐他许多礼物。他对众臣说:文成将军让我又焕发了青春,回到了过去,真是好极了。

少翁得皇上宠爱,就在皇宫里弄了许多景致。他说:皇上想要见神仙,真可如愿,岂不是能得长生不老之术?但是皇宫这么奢华,神仙看了会怪罪,皇上有许多欲望。你有欲望,而神仙没有欲望,神仙怎么能和你同心呢?于是皇宫就布置出许多房间来,这些房间特别像神仙居住的地方。刘彻有时就居住在这里,宫室烟雾缥缈,没有床榻。刘彻穿着道服,在中间蹀躞,来来去去,像神仙一般步履蹒跚,腾云驾雾。宫室里弄些巨石,有青松、丹鹤、流石、漱泉,人困倦了就在漱泉旁卧睡,梦中不知身是客。一觉醒来,竟不知是梦是醒,飘飘然就有了仙意。

刘彻这么爱好神仙,东方朔就每天穿一件道袍,来见皇上。第一天穿的是素白道袍,对刘彻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东方朔见到神仙了。刘彻大惊,问他详情。东方朔说,遇见一个老头儿,骑着驴,还唱着歌,告诉东方朔,人活在世,转眼百年,要不修行,怎能长生?

刘彻大笑,突然觉得滑稽,问了东方朔一句:神仙说,你也能长生?

东方朔说得很认真:是啊,神仙说过,我要跟着圣上在一起,就更容易成神仙了。

第二天东方朔又来了,这回穿着一件道袍竟不是白色的,像紫色又像蓝色,细看原来是给草汁染的,染得不匀不透,便有几分腌臜。

刘彻问他是否遇到神仙了。东方朔说:是,昨天又遇到神仙了,我们一起云游。神仙给了我一粒长米,这米怪了,像蚕能动,白白胖胖的能动,你要看它就是米,你要不看吧就是虫,你心念一动它就是米,心念不动它就是虫。我吃了那米,神仙说一年就不用吃东西了。

刘彻问:你的衣服怎么弄脏了?

东方朔不以为然,问少翁:皇上不明白,文成将军可一定明白。凡是吃了神米的人,连衣服都给米汤染成这样,舌头都染透了草汁。刘彻很认真,说:文成将军也是吃过神米的,他怎么衣服不染草汁?我看看你的舌头。

少翁竟然有点羞涩,说:我已经近半年多不曾进食了,所以舌尖上看不出草汁。东方朔拍手大笑:你看吧,少翁也是吃过神米的,我说得对吧?

东方朔从这天起,就看着少翁,不许他进食,少翁有些饥饿,想用种种方法打发开东方朔,好大吃一顿。但东方朔嬉笑嘲谑,就是不走,弄得他毫无办法。

东方朔命宫女拿来美食,放在他与少翁面前,美食美味,惹得少翁空腹鸮鸣。东方朔笑着说:皇上你看,东方朔是个俗人,一看到吃的就眼睛发亮,肚子却默不作声。少翁是神仙,吃惯了神米,吃一粒神米,就一年不吃东西。所以一闻这些世间食物,竟然肠胃也生烦感,腹如鸮鸣。

东方朔就大吃,说:俗人就是俗人,神仙跟俗人惟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吃东西上。你看我吧,看见好吃的,手就痒;你看少翁,一看见好吃的,看都不看。少翁只好连看也不看。

到了第五天,少翁实在是饿,看人都重影儿。东方朔说:少翁要神游了。正说时,少翁突然跳起来在宫室内疾走,嘴里怒斥着:真是小人,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可神仙留在世上的躯壳,还有七情六欲。吃不是要挣饱肚子,是要享受好滋味儿。说罢就大吃大嚼,吃着,噎着,哽着,神态十分狼狈。

刘彻喜欢把司马迁和东方朔都留在宫室里,东方朔只是一个倡优,男人的玩物而已,说说笑笑的,用以消愁解闷。司马迁是阉竖,同宫内吴福手下的阉竖一样,没什么不同。他就喜欢把司马迁带入内宫。

司马迁最恨东方朔,文人的脾气禀性就是如此,认为人的理性、道德准则都来自典籍文章,来自古人的理性规范,怎么能把郑重弄成奸巧,把道理搞成讥笑,把生命弄成戏说呢?真是让文人看不起,令人切齿痛恨。司马迁决不与东方朔为伍。

刘彻问司马迁,你看少翁的仙术如何?刘彻这一问,是在赞扬,在叹息。

司马迁说:只是弄鬼,哄哄庶民俗子,也许有用。

刘彻恨司马迁扫兴,说:要是我记得不错,你的父亲司马谈是写了一篇《六家要旨》的,你父亲最重视的就是道家,你不能不相信你父亲吧?

司马迁无语。

刘彻又问司马迁:你说,古人说彭祖长寿,活八百余岁,是不是真的?

司马迁说:只是人的美好意愿而已。皇上活得比我年长,一定知道,自有了大汉,一直到今天,人最长能活多大年纪。皇上是相信事实呢?还是相信传说?

刘彻看了司马迁一眼,说:难怪秦始皇要"焚书坑儒",照你这么说,书是没用的了?

听说窦婴在自家中堂设了灵棚,正中间供着灌夫的生死牌位,每日一身孝素,在堂上哭灌夫,还把皇上送的那两条活鱼拿去,摆在灌夫灵前,说:鱼还活着,颍川还有鱼,可颍川灌氏却没了。田蚡听说后只是冷笑,命令御史去查,一查果然属实。窦婴真是身穿孝素,日夜在灵堂内陪伴灌夫。

田蚡说:他这是不服,不服皇上,想为灌夫喊冤。他以为自己是谁?天下庶民都是皇上的子民,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土地,他有大罪,不可不杀。

御史就上奏折,说窦婴大罪,说他大罪有二:其一,拿出一道先帝的遗诏来,说先帝曾经留下诏命,饶窦氏犯大过错而不死,此诏被他用来献与皇上以救灌夫。但皇上以为那是假诏,便在朝廷上当场用剑劈了,该诏书不复存在。要是真诏书,皇上就不会用剑劈它,劈它皇上就有不孝忤逆之罪。其二,窦婴在堂上设灌夫牌位,是心中不服,对皇上处决灌夫不满。

刘彻命朝臣会议此事。许多朝臣都说窦婴有罪,这些人都是田蚡的亲信。刘彻也知道,田蚡与窦婴有怨,就看着田蚡,问他:田蚡,你是不是又有话说?

田蚡很骄横,傲然四顾,说:凡做大汉臣子,行事必依大汉律法,不管是谁,就算他是皇上的亲舅舅也不行。

司马迁皱了皱眉,要依他过去的脾气,此时就会热血上涌,问田蚡几句,你为了山东那一片平原,淹没了几省良田,没有大罪吗?

刘彻看着田蚡说:你不提这个,我还真忘了,你就是我的亲舅舅。

田蚡说:皇上杀了灌夫一家,是给天下人看的:天下只有一个皇上,只有一个帝王,颍川连儿歌都唱灌夫,就是死罪。窦婴在家里摆上灵堂,就是跟皇上较劲。听说他有先帝的遗诏,先帝做事一向光明正大,怎么会留下一道遗诏给他?朝堂上下传言,先帝遗诏是为了抑制太后,以防内乱用的,简直是无稽之谈。太后温柔贤淑,是大汉天下的国母,怎么会做有害大汉的事儿?从皇上以下,以至到我田蚡,只要有人敢说太后一句坏话,就全国共诛之,全民共讨之。请问皇上,难道太后这一生,有过什么过错吗?

众臣都盯着刘彻,刘彻心里很不舒服,田蚡太过分了,竟敢当众质问他,他想把刘彻逼死,让他只能傻子一般地呼应田蚡。他拿太后当箭矢,射死窦婴,同时也想吓坏朝臣,威胁他刘彻。

刘彻笑了笑,说:田蚡说得对,太后是我的母后,她没有一点儿错。

田蚡说得很沉痛:历史上有多少朝代发生过多少骨肉相残、兄弟阋墙的故事?可我大汉没有这种事,尤其是到了先朝文景时代,那被称为治世。到了我朝,就更是太平盛世了。当今皇上英明神武,皇太后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贤太后。先帝要是下过这种诏,就说明我大汉江山不稳,当今皇上也不是先帝所能放心的大汉社稷的执掌人。皇上当场盛怒,拔剑劈了这道诏,听说当时中书令在场,请问中书令,皇上剑劈过这道诏吗?

司马迁心里明知道,田蚡是猎人设阱,可田蚡问话只给他一个机会。要在过去,司马迁会仰首疾呼"不",以搏朝臣敬仰,惹起皇上关注,让他们知道司马迁的正直善良,知道忠良不可诬,良善不能欺。可不知怎么,司马迁有点胆怯,瞪眼看着田蚡,发现田蚡的胡子又奇怪地变成了左抖右不抖,右脸的肌肉僵硬着。他只能说一声:是。

文人时常违心地认可伪善,从心底里认定伪善是卑鄙的,却又不敢当面揭穿那伪善。他们总在事后责备自己,反省自己,再原谅自己,宽慰自己。说伪善者的卑鄙,诉自己的无奈,用以区分他们与伪善者本质上的不同。殊不知他们这样一做,品行与操守便与伪善者相近,渐渐就会跟随伪善,亦步亦趋。

刘彻心里很恼怒,他最喜欢的人就是窦婴,窦婴最识时务,他也心中暗暗庆幸,以为是天意,才使窦婴不必早早拿出先帝那份诏旨来。窦婴告老了,不再上朝,他感到轻松。窦婴如果站在朝堂上,他就知道,朝堂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偶尔会对他劝诫谏止的人。窦婴一走,他内心里很轻松,又怅然若失。窦婴不再站在朝堂上,偶来与他促膝交谈,便多了一份亲人的温馨,少了一些君臣的拘泥。他怎么愿意把窦婴拿下议罪呢?刘彻心里有火,田蚡是用太后和先帝这两块巨石压他,压得他无话可说,他盼望有人能说一句正直的话。在田蚡直逼司马迁时,他内心蓦地燃起希望,盼司马迁说真话,盼司马迁大声疾呼。司马迁是个血性之人,他不会去揣摩皇上的心思,不看朝臣的眼色,只依古人的典籍,说出句正直的话来。但他失望了,恍然大悟,心想,司马迁已经是一个没卵子的阉竖了,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刘彻问:刘屈氂,你说呢?

刘屈氂总是低着头,让人一眼就能看见他一头花白的头发。他在府内最重视的就是盘发髻,这件事都由他的大夫人来做,原先本来是小夫人做的,小夫人不知他心思,竟然很得意地把他的两鬓白发梳向脑后,使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刘屈氂揽镜自照,摇头说:不对。大夫人明白他心意,用心地把他的两鬓白发梳开,让他脑前脑后都盘旋着花白的头发。他很满意,就是想让人看见,他的头发都花白了。他最不愿意被人问话,一旦问话就意味着必须回答,人类干吗要会思索呢?假如没有人问话,或是没人敢问他话,那这人就是天下活得最舒适最轻闲的人了。好在除了皇上以外,也真没几个人敢问刘屈氂话。

刘屈氂不得不说,他说:皇上,太尉说得对。

刘彻四处寻找,想找一个敢说话的人,但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没人肯替窦婴说话。窦婴告老了,窦婴失势了,想平静度过这一劫。但田蚡不会放过,追随田蚡的御史也不会放过窦婴。他真的盼着有哪个人能站出来,真像个男人似的,哪怕他这时真就像灌夫,像窦婴敢说一声"不"。

没人出声,刘彻觉得有点悲哀。他问:田蚡,依你说,此事该怎么处置啊?刘彻心里还想,要是田蚡说得太过,挟私怨图报复,他就可能当场驳斥田蚡。可田蚡大声说:我大汉与暴秦不同,就是有从高祖那里制定下来的刑律,凡有罪过,都必须交廷尉府议罪,请圣上就把窦婴交与张汤,议决其罪,给大汉朝野一个公平。

刘彻回到宫里,对东方朔说,我很闷,心里很闷。东方朔问他缘故,刘彻便说,窦婴完了,给下了大狱,我救不了他了,他是我的舅舅。东方朔说,田蚡也是你舅舅。刘彻骂了一句,他是狗屁!东方朔乐了,说,此舅舅非彼舅舅。

东方朔就给刘彻讲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人,他学人养龟,在池子里养了许多龟。养得久了,这些龟就很有灵性。他一吹笛,吹到得意处,头就一摇一摇的,龟的头也跟他一摇一摇。到了晚来闲暇,这人在龟池旁踱步,总有几只老龟跟在他身后,也一摇一晃地踱步,这人就忘了他养龟是干什么用了。后来穷得无奈,连喂养龟的粮食也没了,这人突然想到,养龟原来是为了卖它。买龟的人只要龟片,就是龟背上的壳,好用它来占卜。古时的人是不吃龟肉的,只有在春秋之后,也就是那个喜欢吃鼋肉的公子宋才弄了那么一出"每食异味,便先食指大动",开始吃龟肉了。来买龟的人就要当场杀龟,剥下龟壳拿走,给他留下一只只血淋淋的死龟。这人就哭,把几只老龟的尸体排好,满手是血地去吹笛,说:听啊,你们听啊。又把龟理成一排,他在前面踱步,回头招呼着,走啊,走啊。死龟可不会走,他就流泪,扶壁恸哭

刘彻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笑:皇上就是皇上,跟江山社稷相比,大臣就是皇上养的龟,养龟的目的就是剥龟片,用龟片来占卜,决定国家的命运,这可是大事啊。一只龟的寿命跟这龟片相比,又有什么了不得呢?皇上是不是也明白,无论窦婴、田蚡,都只是大汉王朝的龟呢?

刘彻不大快乐,期望世事都能遂自己心愿。但有许多事让他不能如愿,他想一举荡平匈奴,与匈奴单于决战。可匈奴人不跟他死战,一旦大军逼近,匈奴人就无影无踪;大军退回,匈奴骑兵就来边境劫掠。匈奴成了他的心病。他喜欢霍去病,决定拿他当死去的李广,他不曾向任何人说他心里的悲痛。如果李广活着,他会要李广做最宠信的大臣,李广一死,他想从霍去病的身上寻找一个安慰,但霍去病年轻轻的就夭折了。他想喜爱一个女人,让那个女人知心、痴心、诚心地伴他一生一世,可惜没有这个女人。他自小认定这个女人是阿娇,是"金屋藏娇"故事中的女人,可惜阿娇太任性。又以为是王夫人,不料王夫人又早早病逝。再以为是卫子夫,可如今他跟卫子夫渐渐貌合神离。如今又有了一个李夫人,李夫人会是那个心中的女人吗?也许不是。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第十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十章


张汤犹豫了好久,要在平时,他会小心翼翼地去见皇上,向刘彻请旨,问皇上如何处置窦婴。但这一次他犹豫了,他不能向刘彻请旨,他在朝廷上亲眼见到刘彻左右为难,知道皇上是情不得已。张汤想了好久,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

他要先去拜访田蚡。

田蚡仍在后园垂钓,他让张汤坐下,看他钓鱼。他对张汤说:你是廷尉,是掌管刑狱的,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了,就该去问丞相啊,来找我这个太尉,可有点不大对头啊。

张汤说:我只想问问太尉,窦婴这一案,该怎么办?

田蚡眉毛一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能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话说完就无话了,微风吹皱一池碧水,鱼漂儿轻跳,田蚡就扯上来一条肥鱼,鱼在岸上跳。田蚡说:跳吧,跳吧,早晚必死。田蚡笑着,又扯拎起鱼钩,鱼被扯直了,就摇着尾巴,摇着摇着不动了,干吧嗒嘴。

张汤看着,别有心境。张汤看鱼,跟窦婴不一个心情,他做惯了钓鱼人,也扯着别人的生命之弦,看这条鱼时就知道,它快要死了。田蚡恶狠狠地说:鱼这东西没记性,你头一次钓它上钩,再钓,它还上钩,该死,该死!说着生气地一扯鱼线,就把鱼的下唇扯豁了。鱼线勒手,田蚡的手被勒出了血。张汤长嘘一声说:我明白了。

田蚡一定要窦婴死,这怨毒绝不是能化解得开的。

长安街市传言,窦婴手里握有一道先帝的密诏,密诏是什么内容,众口不一,有的说,要在关键时刻废了汉武帝刘彻,用淮南王刘安做皇帝;有的说要废黜王太后、杀掉田蚡,以清君侧;也有的说要窦婴把握国家权柄,劝止汉武帝对匈奴大举进兵。张汤听了直叹:这些街市传言把窦婴直推向死地,就是皇上想放了他,也是难了。

张汤在家里吃饭,他有很多的孩子。儿子大大小小的,从成人一直到婴儿,足有十数个,家人围着长桌吃饭,无声无息。张汤逐一地观看他的儿子,心里喟叹:这么些儿子,竟没有一个像他有那审讯老鼠的精明,没一个人有做官的天分。张汤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他的儿子能有一人做得了干吏,能子承父业那就更好了,不管你做循吏还是酷吏,做官精明干练就好。但张汤对每一个孩子都抱有无限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他不让自己的儿子做官。是因为他们不懂得为官之道。他在家里从来不讲如何做官,对每一个儿子都慈祥地微笑着,叫他们做些活计,学点儿手艺,做个商人什么的,从不叫他们出去谋官。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田蚡不满意,是要看他张汤的,要他张汤议窦婴的罪。街市之人传言,弄得沸沸扬扬,也不过是要让窦婴跟灌夫一样,得一个族灭的大罪。

可皇上不愿意那么做,他要张汤议窦婴之罪。张汤怎么办呢?

张汤左右为难,凡事听皇上的是没错,可皇上不会在关键时为你掌握命运;要是听田蚡的,能保住自己,可皇上会不高兴。张汤感到有些棘手。

张汤这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前朝的"苍鹰"郅都。他认为给当朝皇上抚摸着脊背,让皇上把自己当成苍鹰或獒犬,是自己最大的荣幸。在窦婴这件事上,绝不可让皇上为难。他有一个主意,就是要自己亲手处理这件事。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张汤还想去问问李夫人。

张汤是外臣,没有缘由见李夫人,就去见贰师将军李广利。

李广利大大咧咧,问:你不忙着杀人、要钱,上我这里干什么?

张汤说:想求将军一事,请将军给我一个机会。

李广利大笑:廷尉大人怎么这么客气?要我做什么事,你说。

张汤就有机会见到李夫人。

李夫人对张汤说:皇上很为难,你知道吗?一边是亲娘舅,一边是老娘舅,两个人掐得你死我活,皇上怎么办?皇上不喜欢田蚡,可田蚡咬着"理"了。皇上不想杀人,可窦婴罪过大着呢。要你议罪,你就议。说实话,你也议不明白,连皇上都为难的事儿,你能弄明白吗?

她悄声说:你这个做大臣的,跟我这个宫中的女人也没什么两样?能猜得出皇上的心思,你才能成。

张汤笑了,说:多谢夫人教我。

刘彻这会儿觉得与司马迁亲近多了,司马迁站在身边。他给了司马迁一个两千石的高官,让司马迁成为宠臣,司马迁就该忠于他,感激涕零才是。但他看司马迁总是那么淡淡的,就有点生气,他问司马迁:你说,窦婴这件事,我该怎么做?

文人的习惯使司马迁认定,先皇的诏旨是最重要的,他那一天不顾一切地阻止刘彻剑劈诏帛,就是觉得这一剑有些大逆不道,是对先王的大不敬。如今人们已沸沸扬扬传出皇上剑劈遗诏的事,这遗诏很难说是真的了,但遗诏又是真的,要是真让窦婴得了大罪,那就是冤狱。

司马迁说:窦婴无罪。

刘彻说:我知道。

司马迁的声音大了:皇上应该下一道"罪己诏"。

刘彻先是惊讶,又乐了:下罪己诏,你以为皇帝随随便便就能说自己错了吗?

司马迁不说话了,腋窝流出了汗,心又咚咚地跳,这一次心跳是怯懦的,不像那一次为李陵说话,那是男人的、敢作敢当的心跳,这会儿心弦揪紧,人很疲惫,一扯一止,一跳一歇,像一个老人,像一个荏弱女子。心在告诫自己,不说话,不说话。他目光茫然,似在注视它处,心神不与刘彻同步。

司马迁心底里只惦念着自己的书,写《太史公记》是他活着的惟一目的。他给自己行为的怯懦与性格的卑微寻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解释,良心就稍安一些。

刘彻看着司马迁,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很富态的男人,不像田蚡与张汤。只是司马迁胖了,变得更肥胖,脸上满是肉,也没了胡须,光滑的脸很难看出人的性情来,这张脸跟吴福跟宫内的阉竖没太大的区别。刘彻笑一笑说:好啊,你就去牢里,去见窦婴,听他都说些什么吧。

在司马迁的眼里,窦婴是一位正臣,他追随三朝帝王,成就大汉基业,是一个人才。但他从来没看见如此孱弱、如此狼狈的窦婴。胡子上沾了些饭粒,衣服是腌臜的,只有眼睛闪着光,诉说着他的不屈。一看见司马迁,他就仰天长笑,说:好,好,我就想着皇上会派谁来看我。如果是张汤,那我会很伤心,说明他太寡情了,派来了一条狗;如果是东方朔,那我就太失望了,他对我窦婴还有翫心;派来了你或是刘屈氂,说明皇上还没忘了窦婴。

司马迁心中悲凉,朝臣都是这样,从李广到窦婴,都希望得到皇上的赞许,得到皇上的重视,可这期望太渺茫了。

窦婴扯司马迁坐下,说得很激动:我窦家是从文帝起始才变成皇族的,为大汉天下流血,流泪,窦家多的是忠臣良将。你明白吗?他想要向司马迁倾吐,诉说心事:你是史官,大汉的忠臣良将得你说了算,你说灌夫该死吗?灌夫没有死罪,那儿歌也是田蚡指使人弄的,就这么杀了灌夫,冤哪!

司马迁看着窦婴,从前他做太史令时,窦婴还在朝,他记得有一次随同皇上负薪塞河,皇上率领百官先行祭礼,又献给河神两匹白马、一对玉璧,然后命太史令司马迁念祭文。司马迁念着刘屈氂写的祭文,天就渐渐地下起小雨来,祭文很长,河风呼啸,司马迁的声音就不很洪亮。刘彻冲上来,一把扯下祭文,随手一丢,扔下滚滚黄河。刘彻戟指大吼:你神气什么?你一个小小的河神,竟敢年年扰我,害我子民,淹我土地,吞我牲畜?我是天子,看我怎么治你!他摇撼双臂,紧握成拳:文武百官,跟我去负薪塞河!司马迁看到皇上把龙袍系襟腰间,扛着一只沙土袋子走上河堤,这是一个氏族首领,正带着自己的人马,浩浩荡荡前去围猎,猎杀猛兽,以求果腹。这是禹带着三山五岳的氏族人众开山辟路,引水泄洪,以求天下安宁。司马迁记得,窦婴扛着一个大袋子,跟着皇上,高喊:走啊,堵住黄河,不让它决堤!大汉天下,快乐安康!刘彻大笑,嘴里念叨着:大汉天下,快乐安康!好啊,好啊。所有负薪塞河的人都高喊:大汉天下,快乐安康!司马迁看到了武安侯田蚡,他双手抱着一小袋沙土,屁颠屁颠地跑着,把袋子往河水中一丢,水花一翻就没了。武安侯田蚡不想塞河,他总说要黄河改道,惦念着他山东平原封邑上那丰腴的领地呢。

窦婴说:皇上真的用剑劈了那诏?

司马迁点头。

窦婴沉吟着坐下,说:我以为又是田蚡搞鬼。窦婴心情沉重,说:皇上剑劈遗诏,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你知道田蚡干吗传得这么卖力吗?他想要我死,这一次我必死无疑。

司马迁曾看到过李陵母亲坦然受死,但他从未见过窦婴这般平静地谈论着死亡。

窦婴说道:大汉王朝从来不缺人才,忠诚良将,热血义士,比比皆是。死了一个窦婴,又算什么呢?可你得明白,正直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奸邪谄媚奉承讨好之人,除了田蚡就是东方朔,这大汉朝还有刚强正直,还有男人的胆气与豪壮吗?

想到了负薪塞河时的窦婴,司马迁有些心酸,忠臣老了,良将没了,奸邪多了,正义少了,大汉王朝要在歌舞升平中一步步走向没落,走向衰亡。几十年的大汉成了今天的盛世,敢向匈奴开战,可令四夷来朝,眼见得极盛而衰的局面就要来了。

窦婴伸出两手,抚着司马迁的双肩,说:你不一样,不要强出头,你有一支笔,能记下灌夫,记下我,也写下田蚡、张汤之流,你也能看透刘屈氂,不要争这口气,你有你自己的事儿。

窦婴不再讲这些了,他笑着对司马迁讲些故事,说得轻松诙谐,讲述的人物就栩栩如生。他讲田蚡,讲先帝,讲王太后做皇后的故事,讲刘彻小时候的往事,一边讲,一边问,这些是不是有用?

司马迁仿佛回到了学堂,楹窗大开,微风拂来,学童们的稚音咿呀吟哦,用稚嫩的童心吟唱着古老的爱情故事。窦婴此时的心境让他回复到童稚时的平静,生死无关紧要,心如瀚海,生命便如沧海一粟。

张汤来到牢中,为窦婴设宴。他很讲究情调,命令狱卒们在齐腰高处悬挂绸帛,在监栏外摆放着许多鲜花。张汤笑着说:老丞相喜欢雅致,可张汤不是个雅人,弄不好,希望老丞相喜欢。窦婴稳稳地坐下来,两个人不坐对面。张汤想坐在窦婴对面,窦婴就坐到陪席位置上。张汤说:老丞相,错了,今天你是主人。窦婴说:跟你坐在一起,我做不了主人,你说我的事,我能做得了主吗?张汤呃呃地干笑两声,很亲切地说:能,能。两人不对面,无法直视。张汤垂着头,就有心事。

张汤说:皇上一怒之下,剑劈了先帝遗诏,这一剑劈的不是遗诏,是你。

窦婴说:想做什么?直说。

张汤说:喝酒,喝酒。

两人无话,张汤来时想了许多话语,很恳切,很直接,很委婉,很柔和,想来想去,即或是他这种性情的人,也难开口。窦婴是聪明人,心里明白张汤想说什么,要做什么,但就是不说话,等着看张汤如何开口。

张汤总得说,他说:老丞相,这件事让皇上为难,让我为难啊。

窦婴不语,饮酒。张汤话语如泄:谁都明白,是田蚡想害你,可你得躲他,你怕下雨,就得带油伞;你怕暗算,走路就得低头。谁像你这种人,这么高傲,还不懂得提防小人?小人是啥?小人是爸是娘,是亲儿子,是心头肉,你得时时刻刻地惦念他才行。你这回就是死了,也怨不着田蚡,你败了,就是败在田蚡手下。

窦婴仍是稳稳地喝酒。张汤又说:这件事,你是想弄大呢?还是想让它来个了断?窦婴笑了一笑,他觉得悲哀,有时你能看透小人,你聪明,有智慧,能看得透他每一步要做什么,可你就是躲不开,眼看着一支箭射向你的咽喉,明知必死,却躲不过,眼睁睁地被人暗算了。他有点惊讶,突然想到了田蚡,张汤和田蚡的面相不同,但神情上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尤其是他们的胡子,紧要关头都是那么夸张地一抖一抖,恍惚之间,似乎眼前的人不是张汤,而是田蚡。窦婴伸手出去,扯住张汤的衣襟,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大吼:小人,小人!

张汤很同情窦婴,感觉到自己很卑鄙,每逢弄死一个忠良正直之士,张汤都会感到郁闷,感到悲痛,觉得自己太卑鄙。

他说,你是正直的人,能记着皇上,能为大汉朝做大事,你是朝廷的支撑。可你得想着,这会儿怎么办?你只能一死,你要不死,皇上剑劈遗诏就是大罪,你能让皇上蒙受不孝的大罪吗?你只能一死。是不是?

窦婴笑了,说:还是廷尉能劝人,劝人一死,还说得冠冕堂皇。

窦婴问:你要我怎么死呢?

张汤不语,站起身来,缓缓而行,拍着监栏,说:这不是人干的活,杀人,害人。他一根一根地拍监栏,对窦婴说:真可惜,没生在盛世。传说古时皋陶作刑史,天下根本就没牢狱,谁要是犯了过错,皋陶就说,你犯了罪,必须在牢内呆三天,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一个圈,这就叫"画地为牢"。那人还真就老老实实在圈里呆三天。那才是人,哪像现在的人,这么卑鄙,龌龊?你把他关在牢里,戴上铁镣,他也能逃走,人心完了。

窦婴听着他大发感慨,俨然像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良,就觉得有点吃惊。他发现酷吏是正直与邪恶、善良与伪善的化身,他让你看不清面目,人性时时闪现,使他的兽行变得可以忍受,使他的面目显得不那么狰狞。

张汤突然回头说:我想救你,可救不了,我只能为你做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窦婴觉得好笑,有点悲愤,当一个人告诉你,他只能杀了你时,你就真的很无奈。他能从张汤和气的话语中感受到死亡,死亡正悄悄地,默无声息地走近。

张汤说: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写下几句话。这是我求你的,写下之后,喝下这个。张汤从袖口里拿出一只小瓶来,这小瓶很玲珑,瓶口塞着红布。

窦婴突然想,为什么人们要在这剧毒的瓶口塞上红布呢?是说人一定要流血,死亡;还是想让这东西一看上去就触目惊心?

张汤从另一袖中拿出了笔,放下了一张帛。帛在袖口里弄得很皱,张汤就抚啊抚啊,想把它抚平。他把笔小心地放在帛上,很和气地说:写吧,写吧。像劝一个稚童识字。

窦婴还真就听他的,坐下来,问:写什么呢?

张汤说:你就写,我拿出的先帝遗诏是假的,是灌夫弄的假诏,其实先帝最信任皇太后,绝不会留下遗诏让皇太后与皇上骨肉相残。我铸此大错,就该自缢。请皇上体恤老臣。赦窦氏一门无罪。

写到最后一句,窦婴手抖,沉不住气了,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窦家满门几百口人殷切的目光。他们能活下去,死一个窦婴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扔下笔扑过来,抓住张汤衣襟,急急地问:你能让窦氏满门不死,你真的能救窦家?你能那么做吗?你这一回真善心大发了吗?

张汤最不喜欢的就是给人勒紧咽喉,但这是窦婴,就忍一忍吧。他尽量平和地微笑着说:你说错了,这只是一赌。赌的是你一死,皇上能放过你的家人,赌的是田蚡不再害你家人。窦婴长嘘,说:好,好,我就一死。

窦婴一手举杯,一手拿着毒药瓶,他老了,酒与毒都很沉重。他似乎能看见司马迁写窦婴之死。他明白,越是经过大风浪,司马迁就会越镇定,越淡泊,看着人生生死死,他就会把历史长河边的一切泥沙、糟粕与生命的绚丽都看得极淡,他的笔像是铁尺,鞭笞着整个人类。窦婴嘴角流血,眼睛向前凝望着,还笑了一笑。

刘彻最近发现了一件事,就是司马迁看不起东方朔。他喜欢东方朔,进了内宫也愿意把东方朔带进来,这个机智的矮子是快乐的源泉,他妙趣横生,语言诙谐,谈锋机敏,是刘彻的开心果。可司马迁却仇视东方朔,视他为仇敌。刘彻也喜欢把司马迁带入后宫,在他眼里,司马迁跟吴福没什么两样。东方朔每讲完一个故事,也不得不看看司马迁。司马迁面色冰冷,说他一句:无耻。刘彻也听见了,却装听不见。一个被阉割了的人,没血性,没脾气,没人格,但可能有怨毒,也可能只剩下怨毒了。

东方朔也穿道袍,那是因为刘彻好道术,喜神仙。

司马迁就笑着说:好啊,好啊,果然是貔貅模样。

刘彻听不懂,就问东方朔:你长这样子,也不威猛。中书令怎么说你是貔貅?

东方朔笑嘻嘻地说:他这是夸为臣呢。

司马迁听了冷笑。

刘彻再问:他怎么夸你?

东方朔笑着说:他是说我"四不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优不像优。

司马迁惊讶,东方朔机警聪明,可惜全用在谄媚讨好上,不然这个人一定是正直之士。

东方朔对司马迁说,中书令大人有意写书,你能写得出我这个人来吗?

司马迁说:凡人所有,无所不能。

东方朔说:你是说,凡是人有的毛病,我都有。凡人有的狗性,我皆有。是不是?

司马迁说:我没那么说。

东方朔说:你眼里有,心里有,嘴上没有,我看出来的。

刘彻喜欢这两人斗嘴,他喜欢朝臣们争议,争得你死我活,一准能找得到他的闲暇,他的聪明,他的自信。他会好整以暇地观察,听闲言碎语,看鸡零狗碎,看吹毛求疵,看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他愿意看,从中间找到了不少乐趣。

最机智者莫过于司马迁与东方朔的争斗。

司马迁总是理直气壮,东方朔总是嬉皮笑脸,他用无赖心态对付司马迁,令司马迁总是气得不行,有时全身直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东方朔说,你气性太大了,总以为路是直的,其实路不是直的,路是弯的。司马迁大声一吼:你胡说,路就是直的。东方朔说,你站直了,看看你的膀子是不是一头高一头低?他扯过来吴福,拿一支杆来量,还真是的,吴福的肩膀真就是一头高一头低,吴福就乐:怎么弄的,咱怎么弄得一头高一头低了呢?咱是一残废,是不是?司马迁说,我不会那样。

但东方朔说,哪一个人都一样。

刘彻说,我呢?

东方朔说,我说的是俗人,不说皇上。

司马迁看不起东方朔,说,你除了奉迎讨好,还会什么?

东方朔说,你不会奉迎讨好,再会别的,又有什么用呢?

两人一直斗,斗得不分胜负。

张汤来时,两人正斗呢,张汤求见,刘彻心情正好,就说,让他来吧,让他来吧,他一来了,没什么好事,一准是烦心的事儿。

张汤来了,站在殿上,一言不发。

这很少见,张汤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哪。刘彻问,有什么事儿吗?

张汤跪下了,说:求圣上饶过微臣的大罪。

刘彻不解,问,你有什么罪过?

张汤说,微臣弄死了窦婴。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傻了,连刘彻都呆了。他长嘘口气,好久才说,新鲜,真的很新鲜,你说说,你是怎么弄死了我的舅舅的,你说呀。

有杀气,有杀机,刘彻的眼里有杀气。张汤更卑微了,轻声说,我觉得,只有我下手,才能使皇上不为难。

刘彻哦了一声,回头看东方朔与司马迁,说:听听,听听,我很为难,我怎么为难了呢?你说,你说呀!

张汤说:皇上不能下手杀死窦婴,但窦婴必须死,所以张汤才替皇上做了这件事儿。

刘彻不语,眼睛盯牢张汤。这个卑琐小人,这个狗东西,竟敢私自处死窦婴!你怎么想,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大汉天下是他自己家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司马迁与东方朔都看着张汤。司马迁觉得很意外,张汤那么谨慎,那么小心,做事滴水不漏,这次怎么这么鲁莽?

东方朔不语。他很赞赏张汤,张汤杀了窦婴,是他意料中的事。

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发怒了:大汉有刑律,朝臣犯了罪,也可以拿三十万钱免死,窦婴是谁?三朝元老,还是我的舅舅。你是不是想杀光我的亲人?你为什么杀我的舅舅?人人都想害我,你也跟着凑趣吗?

张汤很老实地站着,不说话。

刘彻生气,走来走去。

司马迁想,皇上也许会问他,如何议张汤之罪?他心里涌上一阵快意。好啊,那就让中书令大人依照古人的典籍,来议议你这个廷尉的罪过吧?草菅人命,十恶不赦,就得杀了你。他心里很快活,心也跳得很急。

刘彻站在张汤面前,大声喝吼:你怎么不说话?

张汤长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气极了,又回去坐下,手微微地敲着榻上的龙头,龙头被敲得咯咯响。皇上还有一个习惯,每逢大事,就会左顾右盼,像看什么,找什么,但却又目无定视,目无所视。他说:我就问你一句,为什么杀窦婴?

张汤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窦婴拿了一道诏,说是先皇的,皇上剑劈了这道诏,诏肯定是假的,不然皇上就是不孝之人。窦婴用假诏,自己后悔,甘愿服罪。他说,他对不起皇上,想要自缢。为臣就给了他毒药,让他一死。窦婴虽是自己愿死的,可死在牢里,就是我杀的。窦婴不死,皇上为难。窦婴一死,皇上就不难了。

张汤突然跪倒,声泪俱下:皇上啊,杀窦婴,就是断皇上的手腕,切皇上的手指,十指连心,皇上心痛。皇上无法切自己的手指,这种事总得有人干,张汤就替你干了。反正在世人、朝臣的眼里,张汤就是个坏蛋、小人、酷吏,是个坏事做绝的小人,那就让张汤再作恶一回吧?

还真很有感情,也是声泪俱下,让人觉得很感动。这种情形常有,有人激情万分,声泪俱下,别人也觉得是真情实意。像司马迁看到的东方朔诙谐嘲谑下的众人,笑得开心,笑得惬意,但让你总觉得那笑不是发自内心,不是开怀的笑,明媚的笑,总有些应景之意。

张汤此时让司马迁觉得害怕,更有些畏惧,觉得他这个人阴森、恐怖。

刘彻这一回沉吟了许久。

司马迁摸不透刘彻的心,总觉得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此时刘彻心情究竟怎样?还是捉摸不透。他眼光不看张汤,只注视着头上的宫殿藻井,咬合的木榫搭架起了宫殿,每一块木头都相互依存,相互依赖,支撑起壮丽,搭就了堂皇,每一块木榫都不可或缺。

刘彻看着藻井,在他眼里藻井就是宫殿,就是世界,就是大汉帝国。他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张汤献上了那张帛,说:皇上啊,窦氏是您的舅族。窦婴做错了事,可他是正直的,善良的。皇上就念在窦婴一死的份上,放过窦氏一家,好不好?

张汤泪眼婆娑,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刘彻突然大怒,吼叫着:下去,在殿下跪着,跪上三天三夜。想想你做错了什么?我要听你说自己的罪过。别再告诉我,你是替我做了什么事!

张汤就下去,在殿外跪着。

吴福和身边的人都不敢说话,张汤这一回算是完了,必死无疑。就连东方朔也觉得没法插嘴,盛怒的刘彻像一头疯狂的吼狮,殿内回荡着他的狮吼。只要他再吼几句,张汤就会人头落地。刘彻要他跪着,就是想让他死得心服口服。

没人看那一张帛,刘彻不看,也没人敢看,窦婴临死之言,必然哀伤,他说些什么早已无关紧要,这个人已经死了。

刘彻脸色变得慈和起来,挥手招司马迁和东方朔,让他们过来坐下。刘彻很和气,仿佛眼里有雾,雾如迷梦,梦在童年:我小时候,窦婴得父皇宠爱,是最得力的大臣。他不像田蚡每次见了我都笑,他看着我,就像看着大汉的宗庙,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很恭敬,但不亲近。我不喜欢他,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窦婴。嘴里说着不喜欢,眼里却要流泪。

刘彻说:其实男人就该有点脾气,像灌夫,像窦婴。我一开始不大理解他,他对我那么敬畏,可做了我的丞相,却要天天说我的不是,这让我很生气。有一回,我跟霍去病在上林苑射猎。霍去病的马头冲过了我,一箭射死了一头鹿。兵士们以为是我射的,就高呼万岁。窦婴看霍去病没出声,就大吼一声,滚鞍下马,指着霍去病:你给我下马!他说霍去病犯大不敬,射猎时冲在皇上前面是罪过。先挽弓射猎也是罪过,射死猎物士兵欢呼,还不下马谢罪,更是罪过。窦婴就拔出剑来,问我:圣上,你说是处死霍去病的马,还是处死霍去病?

刘彻摇头苦笑,说:那天折了我一匹好马,窦婴两眼瞪得滚圆,一剑砍去了我那匹马的马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霍去病早就跪在一旁,我也是太宠着他了

回顾像涓涓细流,在心田里流淌,有甜,有苦,有酸,有涩,死去的人就分外慈祥,缓步顽强地向心田走来。

刘彻说:窦婴是正直刚勇之人,他是一个真男人。

司马迁总是从刘彻的眼里看到失望,每一个好人都早夭;每一个美人都早逝;每一段深情都成追忆,人生的悲哀在无限的权力与无穷的欲望中纷至沓来。给人带来了无奈与悲凉。

每隔一会儿,吴福就奉命去问张汤:你有什么话说?

张汤就只说一句话:我是替皇上做的。

吴福哈下腰,发福的身子弯腰不易:你能不能说一句软话呀?皇上也不想怎么着,你就说一句软话,让他顺顺气,好不好?

张汤说:我是替皇上做的。

夜已深了,梆声回荡在宫墙、飞檐,风铃无声,宫人酣睡。只有刘彻仍坐在殿上,与司马迁、东方朔共语。夜色逼近,使灯光更明,柔和的灯光,使人心贴近。司马迁就看到了刘彻的内心,再看东方朔,也不觉得他可恨了。

刘彻就谈起了司马迁写的书,他说:你猜,我这会儿怎么想?

司马迁不语,他可不想猜皇上的心思。

东方朔也笑。刘彻突然问东方朔:你恨不恨司马迁?

东方朔笑:他这人无趣、迂腐,全身从上到下摆明了告诉你,他就是个人样子,要人都照他那样子活,你说这种人有什么趣儿?

刘彻笑着说:这么说你恨他?

东方朔抚掌大笑:你猜怎么?我瞪大眼睛看他,视而不见,根本就没看上他这个人。我看重的是他的《项羽本纪》、《陈涉本纪》、《高祖本纪》,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你怎么也得容忍他。

司马迁的心蓦地一抖。难道是他错了?那个诙谐嘲谑、奉迎讨好的东方朔,竟是一胸有大志的人吗?他是文人,不知觉中就用古籍去衡量世人,认定世人的污浊不可救药,无形中就以为自己很高大。读书的幻觉与行为的卑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文人无行,说得就是这种怪诞。

刘彻说:我最关心的,就是你怎么写当朝,你怎么写我,怎么写东方朔,还有怎么写张汤?

司马迁说:《滑稽列传》写东方朔;《酷吏列传》写张汤。

刘彻叹气:我得让你好好活着,看你好好写我的那篇《武帝本纪》。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第十二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十二章


刘弗陵很喜欢自己的新师傅,东方朔能够让一切跟他接近的人快乐,刘弗陵忘记了白天、黑夜,玩得不知昏曙。

司马迁在宫里看见东方朔和刘弗陵在一起,两个人正头抵着头,在玩弄一只蟋蟀。东方朔说:我跟你说,我发现这玩意儿有一个习性,像男人似的好斗,只要是两只蟋蟀碰到一起,又都是同性,就会斗得乌眼鸡似的。他用草棍拨弄蟋蟀,说,那个就是匈奴大单于,这是你的舅舅李广利,斗啊,斗啊,打上他一百个回合,不打出个输赢,绝不罢休。

刘弗陵咧着嘴笑,乐得很开心。

司马迁非常生气,扯起东方朔说:你过来,你过来。

走至无人处,司马迁说:你这个混蛋,想害大汉天下吗?

东方朔扑哧一乐:别说得那么可怕,大汉这么好害,早给人害过好几个来回了。

司马迁说:皇子是要管天下大事的,你这么教他,能教出什么来?

东方朔斜眼看着司马迁,他有时觉得文人太傻,好像脑子不够用,怎么就不知道,人和人相处有许多技巧,有许多争斗呢?他笑着对司马迁说:你没见过蟋蟀相斗吧?

司马迁大喝:我跟你说正事。

东方朔也说:我跟你说的也是正事。

司马迁恨东方朔这种人,一条巧舌头能游说天下,混吃,混喝,混身份,让这世界上黑白混淆,是非难辨。要是没有东方朔这种小人,世界一定会比现在更可爱。

司马迁说:我要去禀告皇上。

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东方朔叹息一声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皇上会笑话你的。

司马迁心有块垒,一定要让刘彻明白,他是一个忠正耿直之臣。史官描述世界,方的就是方的,圆的就是圆的,绝不模棱两可。他要让刘彻后悔,后悔当初对他实行腐刑。他也一直认为,刘彻让他受了委屈。文人的胸怀是坦荡的,你给我受了委屈不要紧,我受了许多的苦难、磨难,也不要紧,只是你得说一声,你错了,只此一句就够了。

刘彻坐在回廊里,听司马迁说东方朔的过失。司马迁越说越生气,说得慷慨激昂。刘彻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听。司马迁蓦地感觉到,无论怎么渴求仙方,如何礼遇道士,也无法阻止他的衰老。

刘彻看着司马迁,问:就这些了?

司马迁想想,想得很认真,又强调一句,这是大事。刘彻看着司马迁。司马迁能写出很有智慧的文字,他写高祖,就把高祖的聪明、狡黠、机智写得淋漓尽致,也写得无赖气十足。你读这些文章,觉得执笔的文人有无穷的智慧和深邃的目光,他能看透历史,看透人。可要是接触这个文人,你就会发现,事实远没有想象那么完美。他不那么聪明,不那么有智慧,甚至有点迂腐。

刘彻笑一笑,不忍心拂了司马迁的好意,就说:弗陵还小,是不是?

司马迁说:皇子再小,也担着国家重担呢。

刘彻说:有人担着担子,不是有太子吗?

司马迁想说,刘氏诸王中除了一个淮南王刘安,没有谁有一点才能了,人才平常,大汉天下就多了许多荒唐。但面对着刘彻,看到刘彻的疲惫与苍老,他心一软,就说不出来了。

刘彻说:弗陵还小,东方朔做他的师傅,就应该教他一点轻松的、玩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吴福来找司马迁,扑通一声跪倒:中书令大人,中书令大人,你救救我。

司马迁很怜惜吴福,他是皇宫里最忙碌、天天忙些琐碎小事的人。司马迁问:你有什么事?说吧。

吴福说:我犯了大罪,犯了死罪啊。

原来,皇宫里大清理,宫人就把阿娇生前所居寒宫内的那间小金屋子搬出来了。说金屋子没用了,可以化出金子来作别的用。当时就自作主张把这金屋子烧化了。吴福知道了这件事,急忙赶去,金屋已被烧化,只剩下了一条屋檐。吴福当时就坐在地上,垂着胖肚皮,放声大哭:混蛋,混蛋,这下子完了。

吴福对司马迁说,那金屋子动不得,是皇上小时候答应陈皇后,长大了就娶她,就"金屋藏娇"。皇上娶陈皇后时只送了她这间金屋子。金屋子很大,里面摆着木俑式的小玉人。陈皇后给打入冷宫,也没忘了把这金屋子带去。陈皇后死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念想。这些混蛋、王八蛋干什么不好,怎么想起来拿它化金子?吴福说:中书令大人,你帮帮我吧?不然我就死定了。

司马迁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吴福说:我一求东方朔,他就跟我开玩笑,不说正经的。在皇宫里,他最佩服的就是你,不管你怎么看不起他,他对你都是那么恭敬。你得帮我,求东方朔在皇上面前为我说个情,不然的话,我死定了。

司马迁答应了吴福,帮他求东方朔。

刘彻大怒,变了脸色,难道宫人还有谁不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他小时候只有五六岁就创出了这个"金屋藏娇"的故事,就决定娶阿娇,用一间金屋子藏起阿娇,让阿娇成为自己的女人。五岁时他就是男人了,就知道占有女人了,他们怎么就不懂得这是皇上的过去,是男人的历史?他喝令要把那几个焚化金屋子的人斩首,要砍去吴福的脑袋。

东方朔就拍手大笑:对啊,对啊。一定要砍了他们的脑袋才行,而且得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金屋藏娇"的故事,这下子就有大结局了。

刘彻看着东方朔,只有这个小人儿总跟他玩玄虚,弄聪明,耍诡计。他能容忍东方朔,因为东方朔的聪明总是被他看破,他就显得更聪明,是天下少有的智人。

刘彻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东方朔说:一个小孩儿说了胡话,说要金屋藏娇,长大了就娶了那个女孩,后来不喜欢人家了,就给了她一间金屋子,那金屋子修得再大,也不过是一只鸟笼子,活人是钻不进去的,更不用提在那里过日子了。照这么看,那小孩儿说的金屋藏娇,他是没做到,是糊弄人家,把人家扔在冷宫里。这种事说不得,说不好,说不清。不说它,人家也就渐渐地忘了。只记得小孩时,那是个良好的愿望,不算是说胡话。谁知道后来那个女人死了,还烧了金屋子,再杀几个人,这故事也就完全了。你要听说这故事,觉不觉得这个人是个暴君?吴福呀!你这个人真该砍头,让有情有义的皇上成了一个无恩无德的暴君,你可是罪该万死呀。司马大人,你要写《武帝本纪》,肯定从"金屋藏娇"写起吧?本来,那故事没有结局,这会儿可有结局了。

刘彻瞪眼看东方朔,好半天才说:吴福,带着你的人,给我滚下去!

这一天晚上,刘彻手里握着酒觯,来回踱步。他脊梁弯了,人也老了,想着过去的故事,儿时的欢乐如潺潺溪水流淌在心田。阿娇很任性,她总说我是小屁孩儿,到我二十岁,她还说我是小屁孩儿。在宫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叫我,连母后都不这么说。阿娇喜欢我给她梳头,我答应过给她梳一辈子头,可是你别忘了你是一个皇帝。最可悲的就是你是皇帝,连一件最平常的事也做不到

司马迁就看到了,刘彻衰老、懦弱,渴望强健,渴望年轻,渴望用金钱换来生命,渴望神仙方士能给他带来活力,那些神奇的传说与古老的故事使他分外激动。他像秦始皇一样步入了一个怪诞的世界,渴望虚幻,拒绝真实。

刘彻用手捧着金屋檐,翘出的檐角还在,屋檐下的房屋化成了梦,黄金屋没了主人,成了悲惨结局的牺牲。那个"金屋藏娇"的故事作为一段历史将永远流传。刘彻声音喑哑地说:阿娇是我的,她是我五岁时的女人,你明白吗?

司马迁很少回家歇息,在家时他总写书,苦思冥想,写他的《太史公记》。妻子依偎在他身边,很小心,脸憋得潮红,不咳嗽,咳血,一片片儿地整理着竹篾。每逢司马迁写完一段文字,她就抄写一段。还有外孙杨恽,也跟着抄写一遍。杨恽用小片儿的竹篾抄写,让她的母亲用金丝彩线编起来。他拿来竹篾给司马迁看:外公,你看我的《太史公记》,是个小的,跟你的不一样。司马迁笑一笑,妻子抚摸着竹简,像与司马迁交流,像与他亲热。妻子说起《太史公记》里的故事,跟他交流。书中的人物又鲜活地在司马迁眼前走动着。他对妻子讲张汤,讲张汤小时审老鼠,讲张汤在狱里的所作所为,也讲张汤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他问,你说,这种人值得一写吗?

妻子是才女,声音很温柔,总用她的温柔使司马迁坚定。她说:大汉王朝有皇上,有刘屈氂、田蚡,也有窦婴、灌夫,更有李广、卫青、霍去病,还得有一些女人,有张汤、东方朔,也有你。有了这么些人,才是大汉王朝。

司马迁坚定了主意,要写《酷吏列传》,他原来有点担忧,从前人们写史,只记载那些堂堂正正的大事,史官不写卑鄙、龌龊,不写乱伦、淫乱,不写宫闱秘事,不写朝臣谋逆犯上,历史就蒙上了面纱,变得羞涩正经,像是处女。司马迁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历史。

每逢睡下了,妻子就用手去抚摸他,抚摸有了变化,抚摸他的头发,头发花白了,渐渐地白发越来越多。抚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变得宽阔了,能容纳下天地,容纳下历史,只是容纳不下邪恶和苦难。他的脸变胖了,没了胡须,脸相也变得如豪富人一般。妻子抚摸着他的胸膛,手轻轻地抚摁他的心窝,心跳慢了,血流得不那么急了,没有了冲动,没有了欲望,没有了对于生殖的迫切渴望。皮肤变得细腻了,说话的声音也尖细起来,自己也知道这声音不是他的,他很少说话,或是压低了嗓音说话。他在府内沉默着,来去踱步,似乎只是寄居之人,而不是这府邸的主人。他用钱买了一些花,种在府内,他的手颤抖着,抚摸着这些花,心跟花一样感受抚弄。妻子留意不抚摸他的下体,那会让他羞怒。司马迁有时睡得很熟,睡梦之中他就又是一个刚健的男人,用一生跟刘彻拼争,争着做一个叱咤风云、主宰历史,把握命运的男人。恍惚之间他就是陈涉、吴广,就是刘邦、项羽,就是韩信、张良。他比刘彻更有智慧,更雄悍,更刚强。睡梦中的司马迁是奇怪的,头脑是男人的。梦想是粗犷的,眉头紧皱。身体却仍是女性的,斜卧着的身体像女人的屈就,等待着男人来顾盼。有时司马迁佯睡,妻子的亲密他能一点点儿体会到。妻子是渴望,渴望他的爱抚。司马迁就回过身去,似梦若醒地搂住妻子,抚摸她感受她,手是细腻的,像女人般细腻,那抚摸就温柔,就体贴,没有男人的粗暴与狂热,也没有蹂躏,没有强暴,失去了两性间的感受。妻子就身体觳觫着,体验着珍贵的温存。

司马迁喜欢美色,能注意到生活中一些细微的变化。他挑剔着妻子的衣着、佩饰;挑剔着她的音容笑貌。他一举一动都显得精细、做作、小心,他会替妻子理下一根乱发,为女儿置办一件新衣,给外孙弄几支蒙恬笔,而且要唠唠叨叨地告诉外孙,蒙恬笔要比别的笔好用许多。司马迁吃东西变得挑剔了,用筷子挑拣鼎里面的肉,尖声地说:太腻了,太腻了。他会每吃几口就左顾右盼,用手小心地擦着嘴,再也不允许衣服溅上油污。他有时令人不能容忍,为一件小事发脾气,对着妻子和女儿尖声吼叫,眼睛就眯着变小,嘴里不断地、尖刻地吐出一串串的话来。他是骂人,骂人时总骂出道理来,用文章典籍来骂。他会说愚蠢,会说可恨,但不会骂市井俚语。骂得累了,就闭眼歪头叹息。这时夫人就安慰他,劝他别生气了,他就说这个世界太污浊了,简直让人不能忍受。他吵着骂自己的女儿,夸张地用食指指点着她,说:别人给我气受还行,你就不行!你就不能给我气受,你是我的,你为什么要把鼎里的汤弄得那么多,那么烫,那么油腻?你不知道我不喜欢油腻吗?

他有时高兴了,就把妻子和女儿叫来,要她们穿上衣服,在室内走来走去。这做法有点像刘彻,但又与刘彻有根本的不同。他会唠叨着说,衣领要开低些,显得女人丰满些,走路和姿势要华贵些。皇宫里的女人,要想看哪一个高贵,看她走路就可以了。卫子夫不行,她走路是走给别人看的,一看就知道她出身卑微。李夫人也不行,一走路就知道,她骨头轻,不凝重,就不隽永。都说走路最好看,一看就知道祖先三代一定是贵族的,是陈皇后阿娇,可惜我没见过阿娇。司马迁很细腻地同妻子、女儿讨论衣服,说衣服的式样,说衣着佩饰。一旦他高兴起来,声音就尖尖的,话说得很快。

司马迁要写书了,就把自己关在室内,一个人来回踱步,越走越急,对自己呼吼,跟自己说话。他说,皇上,这件事做得不对!田蚡有意派人在颍川散布儿歌,陷灌夫于死罪,这是诬陷。原因是窦婴与灌夫上过折子,说田蚡不治黄河,淹了几省良田,死人万千。田蚡有罪!司马迁再学着皇上的语气说:司马迁,这是你说的吗?这是你该说的吗?他又说,是,我是史官,司马氏是有虞时代的史官,圣上杀我砍我诛我九族也没什么。他又低声自语,我没有九族了。说了这些,再大声地说,皇上,田蚡是佞臣,是大汉的佞臣啊!他又盘诘自己,司马迁,你有这个胆量吗?你连卵蛋都给人割了,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看你老婆和女儿瞅你那神态,你就知道,她那不是看男人,不是看女人,整个就是看一个不男不女。好啊,好啊。你阉割了我,我就阉割你大汉历史。你是男人,看谁是男人?

他像疯子一般来来去去,用笔向空中指指点点。看吧,不管你用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你也会死掉,等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你也看不到《武帝本纪》。

任安从不来看司马迁,自从司马迁出了狱,就再也没与任安来往过。司马迁的妻子说:你如今是吏禄两千石的高官,任安倾其所有,拿出十万钱来救你,这是情分,你要不要还他钱?司马迁说:一定要还钱,还要去道谢。

司马迁就给任安送去了十万钱。任安家府第很小,他在家,但打发家人出来说,请司马大人回去吧,他不想见司马大人。司马迁有点疑惑,为什么不见呢?任安的家人说,司马大人如今是皇上身边的要员了,大人是北军使者,不方便与司马大人见面。

司马迁很失望,一边回头走,一边说:就这么不见了?就连面也不见了吗?他觉得任安有点小心,而且小心得过分了,做北军使者,小心是必要的,可不至于连面都不见吧?想想也可能有原因,他知道司马迁不会老老实实,也许还会因写书再获大罪。司马迁说,我不会连累你,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好好做你的北军使者吧。

家人问任安,大人最该见的就是中书令,如今中书令大人跟东方朔一样,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宠臣,皇上有时还把他们带入内宫呢,还有谁能得到这般荣宠?大人对中书令有恩,他一定会关照大人的,何不与他好好交纳呢?任安说:他欠我一份情,就让他总欠着吧。

皇上命令李广利来宫中,要跟他说征战匈奴之事。

李广利踌躇满志,说:要是兵分三路,用三十万大军,就可以把匈奴单于赶到大漠深处。要是皇上愿意,可以把匈奴人都擒获回来,要他们做汉人的奴隶,那样匈奴就更弱小了。刘彻倾听着李广利的话,说:是个好主意。身边的东方朔和司马迁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皇上说:你这次不是要消灭匈奴,把匈奴单于给我打走就足够了,你带三万兵去。

李广利愣了一愣,再问一句:大将军不去吗?

刘彻说:大将军生着病呢。

卫青是在生病,但是还有别的将军呀。李广利不敢再问。司马迁想说话,东方朔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司马迁就没出声。

李广利走了。

刘彻问:司马迁,你想说什么?

司马迁说:有那么多次征伐匈奴,如今匈奴已弱,再打下去,就要劳民伤财。从前用李陵、霍去病轻骑远袭,是要威慑匈奴。如今匈奴已弱,何必再战呢?消灭不了他,又杀不死单于,再战就要劳民伤财,有什么用呢?

刘彻笑了笑,看着司马迁,挥了挥手,要他和东方朔退下。

司马迁问东方朔:你为什么不说话?三万人征匈奴,不是战败,就是徒劳,这种事怎么能干?

东方朔说:这一战,只为一件事,就是杀死李广利。

司马迁心一凛,马上明白了,东方朔的话是对的。但他又来了犟劲:为什么这么做呢?要想治李广利罪,就治罪好了,何必用三万人去陪死?

东方朔没了嬉笑,说得很认真,没了嬉笑的东方朔,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好笑:李广利教李夫人一件事,就是给刘弗陵请老师。他不该教李夫人请我做老师,他这是韬晦之计,想要刘弗陵只学玩乐,不图大业,这样太子可以放心,皇后可以放心。只是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就惹起了皇上的反感,李广利也只能一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东方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司马迁,司马迁没想明白,蓦地想到,他与东方朔同处事件的中心,只是他与东方朔不同,两个人一样看着,听着,东方朔却比他聪明许多。

东方朔告诉他:皇上有废太子戾的心思了,不然他不会这么看重刘弗陵。皇上有这种心思,是因为太子戾年纪大了,做太子好多年,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登基做皇上了。可皇上心里又不想老,不想死,那太子的年纪就显得大了点儿。如果太子还是一个孩子,皇上是不是还得撑着,做着,等儿子长大成人呢?还是不是要想着自己还不老?他不想老啊,不能老啊。

司马迁听明白了。

东方朔的话,惹他生一身寒战,他能清醒地看到,宫闱内将会又生剧变。

东方朔说:皇上有心事,小人就会下手。小人是干什么的?就是完成你那卑鄙心思的。耍阴谋射暗箭,太子必然会被废,皇后也不会有好命运。你知道大将军卫青为什么病了吗?他是害怕,害怕自己不得好死。你知道皇上在等什么吗?等着卫青一死,卫青一死了,太子肯定被废。

司马迁头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也头一次这么佩服东方朔,他蓦地明白,东方朔的嬉笑嘲谑每一步都有深意,谈笑之间规劝刘彻,诙谐之中给刘彻一个主意,用他的浪行努力地保护一些人。

司马迁心里忽然对东方朔大大地敬佩起来,他冲动地说:我要写,我要写《滑稽列传》,一定要写你。他以为这句话说得很感人,很理直气壮,东方朔会像张汤一样感动。

东方朔却说:你写什么?你写用讨好,谄媚,也能获得正直,善良吗?你写一个滑稽、卑微的小丑如何劝皇帝手下留情吗?你要这么一写,天下还能伸张正义吗?还能指望有一个正气浩然的大汉王朝吗?谁正直谁就得一死,谁是男人就得给阉割,都说这会儿是大汉盛世,你不觉得要盛极而衰,不觉得大汉会一步一步地衰亡吗?

东方朔走了,只扔下一个深思凝重的司马迁。

李广利去看大将军卫青。他从卫青口中从来得不到赞许,卫青与公孙敖这一些老将根本就不拿他当自己人。他们觉得,李广利更像是一个披着战袍的商人。有一次射猎,皇上让卫青先射,卫青射了三箭,头两箭是老老实实射的,射第三箭时看了皇上一眼,见皇上比划着叫李广利接着射,卫青就手一偏。刘彻让李广利也射三箭,李广利射了三箭,三箭都没射中。皇上就哈哈大笑说,看来你的射术不怎么样啊!李广利说,臣的功夫不在射术上,臣所带的军校,人人都有百步穿杨之能。刘彻笑了笑说,那你的功夫在什么上?李广利说,圣上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一打必胜。李广利说这话时,有点心虚,看看卫青,卫青面无表情。李广利心想,你不说话,就是看不起我,你面无表情,就是没把我当一回事儿。

卫青躺在床榻上,问:皇上要你带兵去打匈奴,为什么打这一仗?

李广利心里明白,可嘴上绝不肯那么说,他说:皇上要再给匈奴一个教训。

卫青说:教训,教训。就再也不说话了。

卫青病得很重,他太累了,吐了血,只能躺在床榻上。躺在床榻上的卫青对皇宫中的事了如指掌,卫子夫每事必问卫青。卫青心里猜测,李广利只率三万兵进攻匈奴,能打胜仗吗?不是为了打一个胜仗,是为了什么呢?卫青熟知刘彻的脾气,只要深思熟虑就能想明白,刘彻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青突然振作起来,喊一声:来人哪!

家人、侍妾过来听卫青吩咐。

卫青说:扶我起来。

家人不敢劝,只好扶他起身。

卫青说:摆酒,我要与贰师将军饮酒。

李广利心头一热,几乎流泪,说:大将军,你的身体不好,还是别喝了吧?

卫青手一挥,豪气地说:不,我要送你,为将军饯行,岂能无酒?

摆上了酒,李广利要坐下座。

卫青说:不,不,你来坐我身边。

李广利听命。

家人都退下去了,门已关好,室内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心知肚明,卫青是太子戾的舅舅,李广利是刘弗陵的舅舅。一个是大汉的大将军,身经百战。一个是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深知宫闱秘事。两个人喝酒,说些什么呢?

卫青说:我先敬你一杯,我们都是武人,性子直。我说得不对,话不是从心里说的,你就不饮。

李广利一笑,知道大将军来了豪性,就点点头。

卫青说:我姐姐是平阳公主的家奴,给人跳舞、唱歌的,是个奴才。我是给平阳公主赶车的,也是个奴才。我出身贫贱,还赶不上你。

李广利微笑,饮下一杯酒。

卫青说:我感谢你,你率兵去大宛征战。大宛不好打,但你夺来了三十匹汗血宝马、上千匹劣马。你要不去,只能我去,你替我干了一个苦差事。保住了我一世英名,我感激你。

李广利又喝了一杯。

卫青又说:你带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凶多吉少。咱们带兵的人不把生死放在眼里,我再敬你一杯,为这一战壮行。

李广利不饮这一杯酒,他笑笑说:大将军,我也说句实话,我这一去,有去无还。

两人的酒杯都放下了,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想一想,就是一个字也不说,也未尝不可。

卫青起身,安抚地拍拍李广利的肩头,说:保重。卫青慢慢走去,又回到床榻上,躺下了,闭上了眼睛,他说:我会比你先死。

李广利来到床榻前,向卫青行礼,他流泪了,热泪直流,因为卫青,更因为自己。

李夫人很想去看李广利,但她不敢,她问刘彻: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哥?刘彻说:看吧,看吧,不看一看,怎么放心呢?去看吧。

李广利与妹妹对坐,李夫人还要像往常一样依偎在哥哥的腿上,那是从儿时就有的习惯。李广利就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两个人是一母所生,长得很相像,贰师将军的长相就像个女人,骨骼很小,骨轻,也像妹妹一样长着一双小脚。兄妹两个最亲昵的举动是脱下靴鞋,解下长袜,脚心对脚心,脚抵脚地坐着,两手拉着不放,说话。

李广利说:我要走了。

李夫人笑,笑得没心没肺:你又不是不回来。

李广利无话可说,说:也许我会兵败,那就回不来了。

李夫人转过来,偎在他怀里哭起来。李广利从小就没有了父母,他背起这个妹妹,闯长安。妹妹的两只小脚扯他胸前,用一条带子绑着,他看不见妹妹的神情,总能看见她的两只小脚。

李广利很冲动,突然扯住妹妹的双手,说得很急迫: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你听我的。要有点心思,有点心眼儿,遇事想一想。明白吗?

李夫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上天给了她美貌、伶俐,就是没给她聪慧。

李广利说:你记着,在宫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听。明白吗?

李夫人想跟哥哥说,东方朔不合适做弗陵的师傅,她就把这担忧说了出来。

李广利叹息,说:只有东方朔能教好弗陵,你明白吗?你听我的,要善待东方朔。拿他当自己的亲人,恩人。

李夫人双眼眄斜:他怎么会是我的亲人呢?

李广利说了最重要的一句话:如果我死了,你就像对我一样,你怎么对我,就怎么对他。

卫子夫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了,她想请皇上来,好好地与皇上叙一叙,说说太子。但不知道说什么,她决定去看卫青,想请卫青去跟皇上好好说说,请皇上善待太子。刘彻已经很久不愿意见太子了,每逢太子戾到宫中去请安,刘彻常让他在很远的地方站着,叩几个头,问几句话,就挥手让他走。太子每一次都想了许多深情话语,可来不及说,只能怏怏而退。刘彻与太子的距离就越来越远,这让卫子夫心中不安。她就去探卫青,想问卫青怎么办。

卫青说:刘屈氂是太子的师傅,他怎么说?

卫子夫说:刘屈氂说,要孝顺,要孝顺呢。卫青说:说完了?是,说完了。卫青心里很担忧,李广利带三万兵去打匈奴,如果一败,皇上就会大举倾兵去打匈奴了。李广利一败,就会自杀,或是像李陵一样投降匈奴。皇上要的就是李广利的失败吗?为什么呢?卫青能想明白,一旦李广利失败,下面就极可能是李夫人的失宠。李夫人一失宠,刘弗陵会怎么样呢?或者会被皇上疏远,再不就是废了太子,用刘弗陵做太子,这件事关系太重大了。卫青敢想,但不敢说。

卫青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之前,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愿意我去求皇上,对太子好一些吗?

卫子夫说:是啊,是啊。你应该去,你去吧。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第十一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十一章


天很晚,平时该要东方朔、司马迁去睡,刘彻也回后宫歇息,他挥挥手说:从前,我们常倚马待旦,枕戈而眠,今天也就来一次这个吧?说罢,他就要东方朔、司马迁在旁边凭几假寐。三个人睡不踏实,都因为宫外有一个跪着的张汤。

司马迁看着东方朔,突然想到,东方朔的处世之道是对的,面对着一个喜怒无常的皇上,怕你也只能用嬉笑嘲谑来应付了。

宫殿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百官也上朝了,吴福拿来了盥洗家什,请皇上洗漱。

刘彻说:不必早朝了,告诉他们去替朕看张汤,要他们每一个人都站在张汤面前,历数张汤的罪状。数落完了,请中书令大人来向我重述,看百官都说他有什么罪。

东方朔和司马迁来到了殿前。

张汤的眼圈有点眍着,人也没精神。可一看见司马迁和东方朔过来,又强挺住,用手支撑着腿,看他二人。司马迁站在一旁,手中握着笔,头一次感到记录这个差事不那么光明磊落。

百官都过来了,当先者是丞相刘屈氂。

刘屈氂看着张汤,用食指点他两点,说:你呀,你呀。

司马迁写完了这四个字,竟没了下文。

刘屈氂颤颤地抖着身子过去了。

再就是田蚡。田蚡看着张汤,两人面对就有趣儿了。这两人长相接近,胡须也长得差不多。

田蚡指着张汤说:你做了错事。窦婴是三朝老臣,又是皇家贵戚,是打不得,关不得,杀不得的。你杀了窦婴,有罪呀。

再上来了卫青,大将军卫青有点老了,又多病,近来很少出门,只是坐在家里,呆看着墙上的一幅大汉匈奴边境图。只有大将军卫青才有和皇上一模一样尺幅一般大小的地图。卫青看着张汤说:你是廷尉,我佩服你。可你杀了窦婴,我恨你。

司马迁记下了百官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态度,自己的判断。有的人怒斥张汤,说他草菅人命,说他十恶不赦。这些人平时见了张汤总是言笑甚欢,十分亲近,这会儿觉得张汤已经失势,皇上不杀掉他,也一定会罢免了他,又是皇上要大家斥责他的。趁势做出个正义在胸、义愤填膺的样子,有什么不好?

司马迁记下了许多话,越写心里越明白,原来皇上是要他来看百官丑态的,众人之中,只有平时与张汤素无来往的卫青等人还能说几句正直的话。否则,天下可就只剩下刘屈氂、田蚡之流了。

众官正斥责张汤,就见吴福从宫中急急而来,他来到张汤面前,问:张汤,皇上问你,你有罪吗?

百官听得清清楚楚,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要议张汤擅杀窦婴之罪,百官鱼贯而入,一个个不敢喘大气。只有田蚡与卫青还算镇定,卫青身经百战,对于朝廷之中生议死决,早就不大在意了。田蚡是每逢大事,总要拿出自身的分量来给皇上看,给百官看。

刘彻看着司马迁。

司马迁记下了百官质问张汤的话语。

刘彻说:窦婴是谁?是我的舅舅。张汤有本事,他一个人就把大汉朝的大事给办了?把我的舅舅在监狱里给弄死了,你们听听,听听张汤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是为我干的,我要你们去问罪。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司马迁,你给我念念。

司马迁不愿意做中书令,把皇上的口信学说给大臣,让大臣们去办事,或是把大臣们办的事儿学说给皇上,这活儿,让许多人垂涎不已,但司马迁不愿意干。文人的骄傲让他看不起谄媚讨好、说话低声下气的人。可他这会儿偏偏就是他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司马迁说:丞相刘屈氂说

一听说丞相刘屈氂,刘彻就很认真地抬头看。这个丞相是一个从不出错的人,刘彻是不是希望这一次刘屈氂会弄出点错儿来?

司马迁说:丞相刘屈氂说,你呀,你呀。

刘彻瞪着眼问:完了?

司马迁也几乎要笑,强忍住笑说:丞相一字千金,只说了四个字。

刘彻就站起来,看看刘屈氂。叹了一口气,就又坐下了。问:田蚡说什么?

司马迁说:田太尉说,你做了错事。窦婴是三朝老臣。又是皇家贵戚,是打不得,关不得,杀不得的。你杀了窦婴,有罪呀。

刘彻说:说得好,说得好啊。太尉看,该议张汤一个什么罪呢?

田蚡说: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刘彻说:我想让窦婴活着,行吗?你看行吗?

田蚡说:我看不行。

刘彻斜眼看田蚡,看了许久。田蚡低头顺眉,可跟刘彻较着劲呢。

刘彻问:大将军,你怎么说?

卫青站出来说:臣说过了,张汤是廷尉,我佩服他。可他杀了窦婴,我恨他。

刘彻要过来司马迁手中的竹简,痴痴看着。而后,把竹简扔在地上,十分生气。

司马迁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皇上痛恨李陵,喝问朝臣们谁还有话说。他就是那一次不合时宜地说了话,就是那一次他成了阉竖,与文武百官不一样了。他们是人,是男人,也许没有男人的雄壮、粗悍,不敢担男人的责任,但毕竟还算是男人。皇帝把竹简抛弃在地,还有谁敢出声呢?司马迁平时最看不起东方朔,这时也想,或许这个谄媚讨好的人,能用嬉笑来平息这紧张,但东方朔微闭着双眼,不想出头,在雷霆霹雳面前,他不想给炸得焦头烂额。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没想到竟是田蚡说话了:皇上,老臣还有话说。

刘彻看看田蚡问:太尉想说什么?

朝臣们都知道刘彻不喜欢田蚡,大汉天子不愿意眼前晃动着一个舅舅,他再来指手画脚,就更令刘彻讨嫌。田蚡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呢?

田蚡说:皇上要众大臣去议张汤之罪,依我看,张汤无罪。

司马迁有点疑惑。田蚡怎么了?难道他真想倚老卖老,在刘彻面前挣一个舅舅的威风吗?他就没看见老舅父窦婴诤谏直言,在狱中惨死吗?文人的直觉是聪明的,也是人性的,但永远不是智谋的,他根本就没看明白,此时需要有人说话,需要有人去救张汤,这个人只能是刘屈氂或是田蚡。田蚡是聪明的,他看透了这一点,他要给刘彻一个台阶,帮刘彻救下张汤。

田蚡说:皇上,廷尉张汤无罪,反是有功。

刘彻怒吼:他有什么功?你说,你说吧。要是哪一天张汤这个混蛋把你这个舅父给我杀了,你也说他有功吗?

田蚡仍是不慌不忙,说:皇上,窦婴犯了死罪,皇上又不能去杀窦婴,那就只好由张汤去杀。张汤敢为皇上下手杀人,无罪,有功。

刘彻说:窦婴没有死罪。

田蚡说:他拿出伪诏,就是死罪。

刘彻问:你怎么知道是伪诏?

田蚡说:他的诏书说,先帝留下遗诏,要他看皇太后是不是能护皇上,使大汉基业永固。这说法荒唐,难道皇太后是卑鄙小人吗?难道皇太后不是天下女人的楷模吗?要不是这样,皇太后怎么会成为大汉的贤良太后?一个大臣他可能贪一点儿,占一点儿,他可以好色,可以好酒,但绝不可以好权势,坏大汉的祖宗大业。窦婴知道自己错了,他对张汤说,情愿自缢。可他自缢,他的过错就能免了吗?不管他是谁,就是我田蚡哪一天犯了大汉的刑律,想要图谋不轨,那就只能一死。张汤是廷尉,就是替皇上杀人的。他杀了窦婴,无罪有功。

田蚡侃侃而谈,司马迁心里就浮现出负薪塞河时田蚡抱着一个小袋泥土在河堤上来来去去的身影。他有点惊讶,吃惊一个人在朝堂上用这么大义凛然的话语来说一个极为残酷的恶行。他想高呼,不是这样的。一旦他呼喊,所有的人都会注目,看他怎么说。他坚信,一旦正义与邪恶交锋,正义必胜。但他怎么说不出话来,难道他惧怕了?手有点抖,目光有点迷离,心里闪着无数的主意,理直气壮的辩驳喷涌而出,两条腿也站不直了,手心里捏出一大把汗水。但司马迁就是没出声。有人把文人的勇于思而怯于行的品性说成是痼疾,从司马迁时,文人便不能叱咤风云,站立在历史舞台的中央,成为弄潮儿,只能做粉饰太平的角色,这大概也是一个根本的原因。

刘彻低下头,沉默了。没人知道他这会儿的心境,他想哭,他恨田蚡,但恰恰是田蚡给了他一个台阶,帮他救下了他的苍鹰、他的獒犬张汤。

朝臣们没看明白,一直以为田蚡会在为张汤的申辩中倒霉,也许给罢官,也许给杀头。就是没想到田蚡是帮了刘彻一回,帮他救了张汤。

张汤昏倒了!

呼声传到了朝内,刘彻急忙起身,这一起身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也让一些朝臣看明白了,这次田蚡摸准了皇上的心思。

皇上说:把他扶进殿来。

众朝臣七手八脚地扶进来张汤。

刘彻喊:让开,让开,又命宫人送汤来。

田蚡要喂张汤。

刘彻说:用不着你。刘彻就喂张汤。

张汤悠悠醒来,瞅着皇上,嘴张了几下。

刘彻说:你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汤说得很艰难:我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的眼睛湿润了。

司马迁跟东方朔成为一对冤家,两个人总是在宫内值更。司马迁是中书令,是皇上最放心的人,常在宫内处理事务,帮皇上审读公文。东方朔什么都不用干,只是呆在宫内,说说笑话,替皇上解闷。这两个人成了刘彻最亲近之人。漫漫长夜,两个人对坐,闲极无聊,总得说些什么。

司马迁说:我以为你是一个正直之人,谁知道你不是。灌夫死得冤枉,窦婴更是直臣,你为什么不说话?

东方朔露出很少见的神情,不笑,很认真。他告诉司马迁:害死窦婴的是田蚡。他想杀了窦婴一家四百余口人,灭绝窦氏。张汤明白皇上的心意,就只杀一个窦婴,救下窦氏一族。这时候能饶过张汤的,只会是田蚡。田蚡不说,别人怎么说?

司马迁讥笑东方朔:人人以为,你只是给皇上开心解闷的,谁知道你这么世故?像你这种人,究竟算什么呢?你不是文人,不是循吏,不是酷吏。整天在皇上眼前摇来晃去,算是什么?

东方朔说:我什么都不是。我也不想让你在《太史公记》中写我这个小丑。

司马迁佩服东方朔,这人读书、行事都与他不同。司马迁读书只读正史,对那些历史长卷中叱咤风云的弄潮儿十分熟知。而东方朔读书,却只看那些好玩、好笑、好说、好闹的故事。东方朔知道孑孓是怎么来的;知道仪狄造酒是喝了三天两夜,还是喝了两夜三天;知道古人造车,最早时轮毂的辐条是用八根还是九根;他懂些匪夷所思的事儿,有些不是学问的学问。

司马迁说:你是不务正业。

东方朔说:你是傻读书,读傻书。

司马迁说:人活在世,身正不怕影斜。

东方朔说:身子歪不歪有什么要紧?影子斜不斜有什么要紧?只要能走路,能走到你要去的地方,歪着走,斜着走,横着走,都没关系。

司马迁说:人正,心正,文字正,你才是好人。

东方朔说:好人没等做好就给人杀了。本来能做大事,却只是一个短命鬼,好人有什么用?灌夫好,颍川人没了灌夫;窦婴好,却不知道保住自己。

司马迁说:世上都是你这种人,还有什么正义?

东方朔反问:世上都是你这种人,男人就没了。

司马迁正义,说得理直气壮。东方朔敏捷,说得伶牙俐齿。正义给诙谐淹没了,调笑把正义搞得不伦不类。司马迁想郑重,想一本正经,想理直气壮。东方朔就嬉皮笑脸,诙谐嘲谑。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东方朔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他凝视着司马迁,目光中有深情:要不要我告诉你,你哪一点比我强?

司马迁愣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东方朔说:你要活下去,把你的正直,你的刚强,你的道理,都写在《太史公记》里,写出一本惊天地、泣鬼神的书,你就活在世世代代人的心里。东方朔算个什么?跟你无法相比,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虫子罢了。

张汤病了,病得很重,躺在床榻上,茶饭不思,眍瞜着双眼,向远处凝望。家人一个个来看他,张汤不说话。他们想安慰张汤,却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让张汤高兴。张汤回家一般都不说话,家人也很少跟张汤说什么,这是一个无言的、默默地生活着的家。

张汤的妻子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张汤摇头。想不想喝点什么?张汤还是摇头。想见什么人吗?就把他平时抚摸着头的小儿子推上前。张汤不看,却从浑浊的两眼中流出两滴泪来。妻子慌了,咋伤心了呢?咋伤心了呢?你想做什么?要啥?说话呀。张汤无语,还是不吃不喝。

刘彻问吴福:张汤病得怎么样了?

吴福说:病得很重,不吃不喝好多天了。

刘彻说:派太尉田蚡替我去看他。

田蚡来看张汤,说:你的担子很重,是皇上须臾不可缺少的人,你是最好的廷尉。杀了窦婴,你做对了。本来窦婴那一族都该死,可你放过了他们,我也不怪罪你啦。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好好养病,好起来吧?廷尉府那些事,还等着你去忙呢。

张汤不语。

田蚡踱来踱去,说:皇上心里有数,像你这样的大臣,一朝一代也可能只有一人。先皇有郅都,当今皇上有你。皇上要我看你,你好好养病吧!

张汤还是一言不发,田蚡退出来,对张汤妻子说:病得不轻,病得不轻。把皇上赏赐的东西留下,张汤府中大人、孩子眼睛都盯着那些东西。田蚡笑一笑,走了。一路上田蚡自言自语:张汤,张汤啊。忽然又扑哧笑了,想起了刘屈氂,那真是个蠢材。你做大臣的,是干什么的?就是大将军身边摇旗呐喊的走卒,该摇旗时你不摇,该呐喊时你无声,你有个屁用?像刘屈氂这种人能做丞相,真是一件怪事。只是张汤这人,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刘彻问吴福:张汤病得怎么样?

吴福说:病得不轻,太尉去看他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刘彻说:好啊,我去看他。

这天傍晚刘彻带着几个随从,让司马迁、东方朔跟着,就来张汤府中探病。张汤躺在床榻上,家人也不大理会,反正什么也不要,就不用照顾了。刘彻悄悄推门,示意东方朔、司马迁跟着,三个人站在床榻前。张汤瘦了,真瘦了,一看张汤你就明白,人的头骨跟下颌骨是分开的,张汤都没法让这两块骨头很均匀地咬合起来了。刘彻蓦地感到悲凉,心里就闪出父皇抚摸着郅都后背那情景。张汤啊,你怎么了?飞不起来了,不能吼叫了?刘彻就低声唤道:张汤,张汤。张汤从昏睡中悠悠醒来,眼睛看到了刘彻,干吧嗒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司马迁以为他快要死了,脸上浮现出的潮红,只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刘彻说:张汤呀,我也不想让你跪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混蛋,混蛋,怎么就没人出声呢?你跪得太久,累坏了。刘彻的眼里噙着泪,他从不流泪,就是王太后病逝,刘彻也没流一滴泪。

张汤伸出手,真像鹰爪,爆着青筋,指骨瘦瘦的,这是一双杀人嗜血的手,抓住了刘彻,轻轻地握了握。

刘彻问他: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张汤示意东方朔,要东方朔扶他起来。东方朔扶起张汤,张汤看着刘彻流泪,好半天长喘,说不出话来。

张汤家人听说皇上来了,门里门外的跪满一地。张汤就说:我为皇上做事,图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问司马大人怎么看我?

司马迁还真就说不出来,他怎么看张汤,真是难以启齿。张汤亲手杀死了窦婴,杀死了灌夫,杀死了李陵一家人。而且,他还会杀人。他怎么看张汤,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张汤双眼看着他,很殷切,有期待。

一时间,司马迁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说:你是一个酷吏

没等他再说,张汤就笑了,说:好,说得好,我就是一酷吏,一个酷吏。

人总会有目标,屈原就曾在大地上彳亍,且歌且吟。因为没人赏识他这个人,他感到万分痛苦。他眷恋着自己美好的品行,怜爱着自己美丽的身影,欣赏着自己高洁的品行,叹息着没人关注自己。得到君王的宠爱、男人的赞许,成为屈原一生的目的,连最后投身汨罗江,也只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清白与高洁。

张汤也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得到世人的认可,得到历史的认可。认可他是称职的,是不凡的,他就是一个酷吏。要人们记住他,哪怕是仇恨他、鄙视他都行,但必须要记住他。

司马迁从张汤身上悟到了,人是媸妍不一的。有美好也有丑陋,丑陋之中也蕴含着美好,美好之中也可能包含着丑陋;人的复杂,人的性情就是如此。当司马迁再提笔时,就真成了一个圣人,他用悲悯之心凝视着笔下的大千世界,注目着历史人物,他赞赏他们,理解他们,体味他们,追随他们,与他们的生命同在。

刘屈氂听说了田蚡探病的事儿,就笑说,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总是以为他是皇上的舅舅,其实皇上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舅舅,他自己就是他的舅舅。刘屈氂从不对田蚡的事儿说三道四,他对别人说,田蚡是一个好大臣,是皇上的心腹。这会儿有人问他,田蚡为什么要跟皇上对着干,他不是傻了吗?像他那样,每件事都与皇上对着干,早晚会被皇上杀了。刘屈氂说,我怎么就看不出来田蚡会被皇上杀了?依我看,皇上不能缺了田蚡这个人,没有田蚡,他的日子不好过呢。下人请教,为什么这么看?刘屈氂慢悠悠地说,告诉你,每一个大臣在朝廷上自有一个位置,站在前站在后,先说话后说话,都有讲究的。你要是看不清这个,你还有站处吗?田蚡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从窦婴离开了朝廷,他就是那个劝谏皇上的人,与皇上对着干,皇上心里才有他的位置。田蚡是找定了他的位置的。下人恍然,再问,丞相为什么不替张汤说话呢?刘屈氂说,不是我该说的,我要安定江山社稷,这种小事不是我干的。

刘屈氂对太子很好,从来都不避讳与太子交往,他没对下人说,他从前是太子的师傅,如今对太子也不那么在意了,他有时对太子说,要太子少插嘴皇上的事务。他说,皇上虽然年纪大些了,但身子健旺。要太子向皇上讨一个差使,去管选贤能才士,做皇上的大臣。太子不愿做这种事。刘屈氂说,你该做。你还该做一件事,替皇上找几个方士,要他们来帮皇上寻求长生不老之策。太子戾大怒,说刘屈氂是胡说,都是那些江湖术士弄鬼,要是太子得了势,一定会把江充这种小人千刀万剐!刘屈氂说,你凭什么?就凭你是太子?知道不知道,皇上喜欢这个,你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喜欢什么,你就该喜欢什么。你要明白这个,才是一个好太子。太子不明白,就与刘屈氂争辩,刘屈氂说,我不跟你说,你想一想,就明白了。太子对母亲卫子夫说,刘屈氂老了,他有一点儿糊涂了。卫子夫说,你不听他的,他会不高兴的。太子戾说,他说的办法,对江山社稷有好处,我才会听;他说的办法,对父皇有好处,我才会听。他要我替父皇找几个方士,讨好父皇,这种事我决不干。

刘彻听说了,说,是吗?太子是那么说的吗?他不愿意帮我找方士?有人说是。刘彻说,他不信这个,那也不能勉强他。但刘彻心里不喜欢太子,更喜欢幼子刘弗陵。李夫人说,弗陵太小了,不能太娇惯他,会惯坏的。刘彻大笑,有什么不能娇惯的?我也是给娇惯坏了的,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李夫人说:你有太子了,剩下的儿子,就不必那么聪明,能懂事理就行了。李夫人和弗陵到李广利家。李广利又要去征匈奴了。李夫人说起,皇上越来越喜欢弗陵了,他要找老师教弗陵。你说宫里哪一个人才,合适做弗陵的老师呀?李广利打起仗来没多大本事,但对宫闱之争却看得明明白白。他想了一会儿,说,只有一个人合适,知道是谁吗?李夫人沉吟许久说:皇上身边的人和朝廷众臣,除了刘屈氂就是田蚡,你说的是田蚡吗?李广利笑着摇头。李夫人恍然大悟,那你说的一定是司马迁,他这个人有学问,又正直。李广利说:胡扯。你听说哪一个皇子是跟没卵蛋的人学出来的?司马迁是阉人,绝不能做皇子的师傅。

李夫人问:那会是谁呢?

李广利说:东方朔。

李夫人哭笑不得,千选万选,也选不上这个东方朔呀。在宫中女人眼里,最没地位的就是东方朔了,他是皇上的宠物,跟那些汗血宝马,跟宫中的女人,跟一块玉璧、一件珠宝没什么两样,怎么能让他做皇子的师傅?他做谁的师傅,谁就只能学得油嘴滑舌,卑贱下作,怎么能成一代帝王呢?

李夫人问:哥哥,你是不是弄错了?

李广利说:你要是让东方朔做弗陵的师傅,那就有未来,就会有希望;要是用别人,他就有性命之忧,你明白吗?

李夫人不明白,不明白也愿意听李广利的。

刘彻不大到李夫人宫中来了,他喜欢那些更小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骨血旺,人也疯狂。刘彻就用暮年去体味童贞,体味青春,汲取童贞与青春,试图不老。

他问李夫人:给弗陵选好了老师没有?

李夫人说:选好了,非东方朔不可。

刘彻瞪着眼看李夫人,像看一个陌生人,好久没说话,过一会儿才说:好啊,行啊。

宫中人都笑话李夫人,真是一个没脑子的女人,王子想成人,想将来做皇帝,第一重要的就是选老师,他的师傅必然是来日的丞相,是大汉的栋梁。像刘屈氂,走路眼睛都不往旁边看。像田蚡,下颏儿向上举着,一看就知是首辅的料儿。东方朔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就会说笑嘲谑,凡是女人会的事儿,他都会;凡是男人会的事儿,他都弄不好。他怎么能做刘弗陵的老师?

这事传到皇后卫子夫的耳中,也觉得荒唐,对太子戾说:李夫人有点失心疯,他给儿子请了个师傅,你都猜不出是谁,东方朔。你信吗?他能教王子什么,教他怎么耍,怎么逗吗?真是荒唐。

太子戾说:我去跟父王说。

太子戾来到刘彻身边,很认真、很郑重地说:父皇,有一件事,不知我该说不该说?

刘彻很慈爱,说:你是太子,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太子听了很振奋,说:不该让弗陵拜东方朔为老师。

刘彻哦了一声,细看太子。这是一张诚实、急切的脸,没什么机巧。刘彻有点兴致了,起身踱步。皇上踱步时,每一步都是策略,每一步都是计划,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他回过头来,目光炯炯,问太子:东方朔有什么不好?

太子戾说得很深刻:东方朔是一个好人,但也是一个小人。皇子是大汉的皇子,要拜师傅,就得学刚正,英明。弗陵很聪明,将来一定是大才,怎么能用一个小人教他?再说东方朔知道些什么?他好旁门邪道,能教弗陵的都是些怪诞的东西,弗陵跟他,岂不是要学成一个插科打诨、嘲谑笑闹的小人?

刘彻想了很久,踱步的脚步更慢了,他回头问:你母亲也这么想吗?

太子戾说:母亲也有担忧,也认为东方朔教弗陵不合适。母亲还说这事荒唐。

荒唐,荒唐刘彻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有些心力交瘁,一时间心头涌起了好多事。看着眼前的太子,突然想起了江充的话,江充说,秦始皇能活下来就好了,那样刘邦根本就没有机会,只能做他的亭长,天下就是秦朝的万世基业了。他这会儿更是心生感慨,太子啊太子,刘屈氂那么聪明,你都跟刘屈氂学了些什么呢?

刘彻这天晚上早早就来到李夫人宫中。李夫人抱着刘彻的脖颈,身子斜在他怀里,跟他说笑话。她骨轻,抱着就不嫌太沉,刘彻也乐意向女人表明自己是很心疼女人的。

李夫人说:你越老,越喜欢小孩儿了。皇后老了,我也老了,不能再使你有激情了。你可以不来看我,我要想你,老远地看一看你的羊车就行了。

刘彻笑着说:我想来看你,就来看,羊车也不能命令我去哪儿。我要吴福扯着羊,不是上天命令我,我让上天听我的。

李夫人笑:我早知道这对你没用。

刘彻问:弗陵请老师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李夫人喜滋滋地说:明天就拜师了。我怕东方朔又搞笑,今天就派宫人给他送去了几件长衣,让他选一套,好好穿穿。

刘彻笑说,好。又随意地问:这种主意可不是你能想出来的,是不是李广利让你这么做的?

李夫人忙掩饰:不是,不是,我哥哥可不敢插嘴宫里的事。弗陵太小,我也不愿意他做什么,有什么帝王之才。能开心,活得好好的就好。

刘彻笑了说:我还是相信这是李广利的主意,不错,是个好主意。

李夫人很开心,也有些失落,皇上不在意弗陵,这让她很失望。

这天晚上,李夫人偎在刘彻怀里睡着了,刘彻用他的左臂抱着女人,右手不时地捏着她的眉尖。他向外眺望,从巨大的窗上能看到夜空。夜空中有许多眨着眼的星星,只有一爿月亮,月亮是残缺的。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第十三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十三章


卫青是让四个军汉抬去皇宫的。长安宫殿像是无垠的森林,人渐渐地沉没在台阶上,如蝇若蚁,一直沉入深宫。刘彻等着,他想见大将军卫青,又怕看见卫青。刘彻相信方士少翁的话:你能长生不老,就比别人痛苦万分,你得眼看着所有的人死亡,你的亲人,你的挚爱,你的大臣,甚至是服侍你的宦竖,都会比你先死,你心痛但又毫无办法。

卫青被抬到刘彻面前,躺在兜轿上喘息,说:皇上,卫青不能骑马了。

刘彻听他一说,心头酸楚,满眼噙泪,说:你过来坐,就坐在我的榻上。

卫青说:坐不得,我就要死了,皇上你就让我心安一点,死前没什么愧疚吧。

刘彻说:你是大将军,大汉王宫没你,就跟殿上没了柱子一样,还有什么意思?

卫青说:皇上,卫青这一辈子活得小心,谨慎,总算活到头了。比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比起那些早早就病死的人,运气可就好多了。

刘彻凝视卫青,卫青比他小几岁,可五十岁的人,已两鬓皆白。刘彻有冲动,想伸手出去,抚摸卫青的鬓角;想问,你的鬓发怎么比我还白呢?他问卫青: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一辈子从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你说,有什么事?我帮你做。

卫青笑一笑,说:没什么,皇上封我做大将军、长平侯,我这一生打了七次匈奴。皇上为大汉征服了匈奴,我可是沾了皇上的运气,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我只是一个家奴,皇上让我跟主子成亲,这恩宠比天还大;我最怕的是,活着时做错了什么。还好,我就要死了,不会再做错什么事儿了。

刘彻看着卫青,想着他那天跟姐姐平阳公主说卫青的事儿,那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就像在眼前---

平阳公主死了丈夫,就总来宫里弄事儿。那时他最宠卫子夫,姐姐总在卫子夫宫中留住,卫子夫就跟平阳公主悄悄耳语,唧唧喳喳,声若蚊蝇,说了又笑,笑了又说。刘彻就问平阳公主:说什么呢?平阳公主就说:教你老婆怎么侍候你呢。刘彻就笑:得了,得了,像你似的,侍候,侍候,把男人给侍候没了。平阳公主便低下头,悄声说:卫子夫是个好女人。她的脊背最好看,你看她的脊背,怎么看也看不够。刘彻大笑:你什么时候会看女人了?让我看看你的脊背,看你跟她有什么不一样?说完了,两个女人还真去跪在席上,露出后背,给刘彻看。刘彻心中有些异样,目光流连在脊背上,体味着女人的柔顺与渴望。脊背是活的,在呼吸,渴望抚摸,能感觉到,抚摸才能交流。他凑上去,抚摸着卫子夫的脊背,说:姐姐不说,还真就不知道。又伸出手去,想抚摸平阳公主。蓦地就感觉到她呼吸急迫,满面绯红,连鬓角的发丝都在颤抖,且猛地心悸起来。他说:不行,不行,你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怎么也得把你嫁出去。心随意转,眼前第一个人就是卫子夫,嘴里就说:把你嫁卫青,就嫁卫青

司马迁凝注着卫青与刘彻,体味着这生命的抚慰,也参与这回忆。

卫青说:我有一件事,不放心,皇上问,我就说了?

刘彻还是笑:说吧,说吧。

卫青说:太子是皇上的亲儿子,我做他的舅舅,从来不敢他说一句话。我要死了,皇上就听我一句,好好教太子做人吧。

司马迁看见了刘彻的表情,脸颊很快地抽搐了一下。

刘彻感到意外,也很恼怒,他对司马迁总是说着同一件事:人,为什么不能像禹,把自己的一生琢磨得尽善尽美呢?像灌夫,他怎么就不能在颍川老老实实地活着呢?非要大吼大叫?像窦婴,老了老了,不理朝政了,还非要回来,拿出一份先帝的遗诏来,弄得自己死不瞑目。他瞪圆了眼,告诉司马迁,人是很难完美的。总是给你留下一些瑕疵,一些遗憾。

他看着卫青,突然想,骑奴到底还是骑奴,再怎么恭敬也成不了贵族。

忽地想起来后来听到的故事---

说是平阳公主嫁了卫青,卫青新婚夜不敢喝酒,只是饮水,等宾客散去,他就摸开房门,进了洞房。一进洞房,就一步一跪,一步一叩,说:我是卫青,奴才卫青,拜见主子。平阳公主也觉得好笑,抿嘴乐:你拿我这主子怎么办呢?卫青还是叩首,说:奴才卫青听主子的,主子叫怎么办就怎么办。平阳公主就心跳,从前可从来就没把卫青当一回事儿。蓦地想起刘彻看她跟卫子夫的后背。那天刘彻用力地摁卫子夫的脊背说:向前,向前。她跟卫子夫不明其意,就两手扶在席上,像直立着的马,刘彻就摸着屁股,摸卫子夫,也摸她,大笑:好,好!是汗血宝马,汗血宝马!

平阳公主眼前最清晰的竟是人的脊背,她很冲动很渴望地想看一看卫青的脊背,这是她从前看过无数年视若无物的脊背。真想像刘彻一样,看看这属于自己的脊背,抚摸起来究竟是何滋味。她命令卫青把上衣脱掉,卫青听令,脱掉上衣,跪在床前,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绕过去,绕过去。卫青的脊背就在她眼前。

她卧在榻上,这姿势同司马迁卧蚕床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以手支额,伸出手指去,指尖体味肌肉,从卫青的脊背上划过,说:我看这儿好几年了,怎么就不知道你是男人呢?卫青,你是男人吗?

卫青不好作答,又不得不答:从前不是,现在是。

平阳公主问:谁让你成男人的呢?是皇上,他让你爬上我的床榻了,是不是?

卫青说:是主子让我做人的。主子让我做男人,我就做男人。可一回到主子面前,做不做男人,还得听主子的。

平阳公主说:人啊,最不是玩意儿,一得意就忘形。你这会儿得意了,做了我的主子了。

卫青说:奴才不敢。

平阳公主用尖尖食指去搔卫青的脊背,大将军的神经似受刀劈剑削,她说:你要不敢,我要你有什么用?你不是男人,不敢扑女人,蹂躏女人,我干吗要跟你?

卫青感到气短,他跪在床榻前,又体会到平阳公主射在脊背上的一双主人的眼睛。

平阳公主说:站起来。转转身。上床榻。过来。

视命令如军命,卫青听命,一切如仪。

平阳公主就搂住他的脖颈,像搂住一具木俑,长嘘一口气说:行了。

卫青有一种恋母的感觉,躺在平阳公主的臂弯里,像婴儿。他就是这么躺着的,一直到生病了的今天。

刘彻看着卫青,心想,你要只是平阳公主的丈夫,只是大将军卫青,不是卫子夫的弟弟,那有多好啊!如果你不是太子戾的舅父,那有多好啊!刘彻不语,好久才说:行啊,行啊。

司马迁也能看出宫廷剧变来,太子戾站在刘彻面前,也是一个十足的男人,言语、举止与刘彻毕肖。可不知为什么,刘彻与太子戾面对时,两个人都不自在,太子戾拘谨,刘彻有点做作。司马迁用心体验,明白刘彻是不愿意见太子戾的,太子戾站在他面前,就提醒他,太子已经成年,他已经衰老。刘彻拒绝衰老。帝王拒绝衰老的方式总是那么可笑,他一面让人寻求方术,以求长生;一面拼命荒淫,让心血耗尽。司马迁看着刘彻想,自古以来,帝王绝不甘心死亡,刘彻也不能例外。

刘彻让军汉们小心些,他用手扶了扶军汉们抬着的兜轿,这是对卫青最后一次生命的关注,这一扶,表示他的关切,他的恩宠。

刘彻就问司马迁,卫青特地来找我,叫我好好善待太子,你记下了吗?

茂陵变得繁华起来,汉武帝的生母王太后就葬在这里。刘彻为了安民,给每一户发放二十万钱,赏给良田二顷,从长安到茂陵修了一条车马大道。大道从长安北面西头第一门一直通到茂陵,这门就称"便门",又称"平门"。大道跨过渭水,桥就被称为"便门桥"。主父偃说,把天下的豪强都给弄到茂陵去,这样既可以没收他们的钱财,又可以把他们放在一起,方便管理。茂陵就成了天下豪强的麇集之地了。司马迁自动迁往茂陵,他喜欢这儿,这里是风云际会之地,藏龙卧虎之所。

茂陵最有名的人是郭解。郭解被迁徙茂陵,所经之地,地方上的名人、豪强都来送行。从郭解的家乡轵县出发,就轰轰烈烈,走得蔚为壮观。轵县人全都出来送郭解,往郭解行走的路上抛钱,让他踏着满地铜钱,一路走出轵县,场面极是热闹。郭解到了茂陵,京师的名人、豪强便都来结交,来到门外等候请郭解,一饭一茶竟要等上许多天。郭解拒不见客,每日清晨从茅屋走出,向四外环揖,说一声,多谢了。就去种田。不料郭解的田有人种,头天夜里就有人挑灯夜耕,替郭解耕地、下种。郭解不以为怪,但又破垄、成垄,点种,重新来上一遍,把别人种下的种子一粒粒捡出来,放在田头,听凭乌鸦鸟雀啄食。郭解的家人对这生活安之若素。可郭解的侄子性格暴躁,站在门前大吼:你们听着,别给我们惹麻烦!

茂陵人大都是富户,虽说迁来时给官兵没收了许多财产,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还很阔绰。自从汉武帝刘彻的生母王太后安葬在这里,就变得更加热闹了。每户给田二顷,给钱二十万,就又迁来不少农民。几条街上很热闹,最多的是酒馆,茂陵大多是闲人,豪强被迁到这里,不耕作,不做事,反正兜里有钱,就每天悠闲度日。一大早茂陵酒馆里就坐满了人,这里是讲故事人的天堂。啜一杯茶,吃两张饼,讲的人慢慢悠悠,听的人全神贯注。大多讲的是本朝故事,从高祖刘邦讲起,一直讲到刘彻的生母王太后,讲得有滋有味,有根有梢,把你的家底,把你的往事,弄得底儿掉。

有一个粗壮汉子叫籍少公的,是临晋人,他最佩服郭解。他说,我家里有个事情,全靠郭大侠帮我,我就想见郭大侠一面。提了几瓶醴陵泉酒,想送郭大侠。郭大侠不收,我就在郭大侠家门前把酒打开,瓶里的酒全都倒在院外那竹叶上。第二天我再去,就又和那竹叶喝酒。你说也怪,那竹子喝过了酒,还真就越来越绿。我一连倒了五天,第六天郭大侠才出来问我,干吗糟蹋你的酒?我说郭大侠不愿见我,跟家人喝酒,又坏了郭大侠的规矩,郭大侠是我最敬佩的人,连你家门前的竹子也比我这个人强,交不上郭大侠,就跟门前的翠竹喝酒吧。跟翠竹交朋友,也不枉来过茂陵一场。你猜怎么样?众人听得热闹,全都瞪眼瞧,等着听他的故事。籍少公说,郭大侠笑了,说:给我一瓶。我就递给他一瓶,我们两个就坐在郭大侠家门前,你一口,我一口地啁酒。我说:可惜有酒无菜。郭大侠一笑,说:怎么没菜?你们猜,郭大侠和我拿什么菜下酒?众人七嘴八舌乱猜一通,有的说,郭大侠回家拿菜了?有的说,籍少公上哪儿不叫一点菜?籍少公突然站起,仰头大笑,你们这一辈子没我活得值,我跟郭大侠喝过酒,下酒菜就是那喝过我醴陵泉酒的竹叶。郭大侠揪一片叶子,说:好。我也吃一片,也说,好。籍少公站起来,大声说:今天,大家喝酒,酒钱、菜钱算我的,我今天高兴,我要走了,要回临晋去,你们是茂陵人,能天天看见郭大侠他老人家,这就是福分。可惜,你们也比我不上我籍少公,我跟郭大侠喝过酒,而且是竹叶就酒。

众人都喝彩,大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

司马迁熟悉这些,他住在茂陵,经常能看见郭解。郭解穿一身粗布短褐,像个粗作农夫,荷着锄,早出晚归。茂陵人都以郭解为准则,早晨说,郭大侠下地了,就意味着你也该做事了,该做什么做什么。晚上说,郭大侠收工了,就意味着,店铺也该打烊,商家也该休息,小贩也该收摊了,是晚炊昏寐时刻了。司马迁有点不以为然,觉得郭解这人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听说过他有许多故事,都是讲他如何救人的。你一细看他,只是一个其貌不扬、个头矮小的中年人。司马迁就去看郭解耕田,看郭解耕田的人很多,有穷人,有富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为了不影响郭解耕作,都站在田头地垴观看。郭解的锄很快,每一步都一样大,每一动作都绝对是前一动作的重复。举止很坚定,一条垄很长,直到做完了一条垄,郭解才会长喘一口气。郭解从来不看田头地垴的人,只是慢慢地做完自己的活,就往回走。有人说,看郭大侠种地,就明白一个道理,你不能泄气,做什么事得一口气做到底。还有的人说,郭大侠是告诉我们,做一件事不易,得用平常心才行。郭解有许多信徒,愿意一生追随郭解,在郭解的土地周围,竟出现了卖地、分地的怪事。本来每家人可以占有二顷地,郭解的邻人就只留下一两条垄,剩下的地就卖给别人耕种,每家也就只能买一条垄。于是从茂陵过来的种地人,都聚在郭解的土地周围,像众星捧月般,与郭解伴耕,相映成趣。

刘彻问刘屈氂:那个郭解在茂陵住得怎么样?

刘屈氂说:郭解过得不错,每天种地,周围的人,每家的地都种得很好。

刘彻哦了一声,很不高兴,问司马迁:郭解为什么能安心种田呢?像他这种人,是绝不会甘心种田的?

司马迁说:郭解在茂陵,就是安心种地。

刘彻不满意司马迁的答话,又问:他就没做什么别的事?

司马迁讲了郭解的所作所为。

刘彻沉吟良久说:这不像豪强。

司马迁也想说郭解不是豪强。但他没敢说,知道刘彻喜怒无常,不想惹刘彻发怒。

刘彻能猜到别人的心事,像司马迁。司马迁在一篇篇写他的《太史公记》,他能猜测到司马迁如何写张汤,如何写刘屈氂,可就是无法猜测到他如何写自己。他有时候觉得司马迁写《太史公记》用五种体例,一会儿写《列传》,一会儿写一篇《本记》,一会儿写一篇《世家》,这么做是在搪塞,是不想让刘彻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用他那支笔来写他这个汉武帝。他嘴里不说,可心里渴望能看见司马迁写他,可他又不能像张汤那样明白无误地期盼着司马迁写出自己。他要大度,要不在乎司马迁。

司马迁的身体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的脸变窄了,皮肤细腻些,像一个女人,声音也越来越尖。走路时两条腿并在一起,步子很小,粗壮的男人腰椎也没了,举手投足,一蹙一颦,多了些媚态。刘彻已经不把司马迁当作一个男人,在他内心里,除了能写《武帝本纪》之外,司马迁与吴福并没有什么不同。回头向司马迁一顾时,当他是宫内的什物,当他是一个宦竖,当他无物。

他问司马迁,你看,像郭解这种的豪强,会不会造反呢?

司马迁说,如果皇上能行仁政,就不会。

刘彻讥讽司马迁:如果我不行仁政呢?

司马迁不想与他认真,刘彻总是拿司马迁当奴才,而且是一个应声虫。这令司马迁不快,你得重视文人,文人的文才是你所没有的,你不重视他,就显得你粗鄙,显得你无知,你就不是一个圣贤君主。他低声说,皇上不会那样做。

东方朔会把最认真的事儿当玩笑来说,也会把最玩笑的事儿说得极认真,便有了机智,有了讨好奉迎,刘彻可以接受东方朔的劝告,在身边人没有醒悟时就领悟了东方朔的劝告,他先接受了,很容易就改正了,但司马迁这么执拗,令他很反感。你当你是谁?你是王太后吗?你是陈阿娇吗?你是王夫人吗?她们是熟知刘彻幼稚与草率的女人,可她们都死了,只有刘彻一个人能回顾他的历史。文人就不能把道理说得低声下气些吗?就不能寻找合适的时机、场合、态度、语言,轻轻地劝说他吗?如果那样他会听的,即使不听,也如耳边掠过一阵轻风,很舒服很惬意。何必要那么声色俱厉呢?

刘彻问:你能告诉我,什么叫豪强吗?

司马迁说:巧取豪夺,搅得四邻不安的人,叫别人一见了他,就吃不好、睡不着的人。

刘彻笑了:说得好,我告诉你,郭解在茂陵,周围的人都跟着他起哄,他就是搅得四邻不安的人,就是让我吃不好、睡不着的人。

郭解斥责他的侄儿,说他不合适住在茂陵。郭解说,天天看着茂陵的坟墓,还不明白人的生老病死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你还是回到轵县去,不要跟着我。侄儿流泪说:爹娘让侄儿跟着叔叔学做人。郭解大笑:做人不是学的,是悟的,你还是回去吧!郭解的侄儿在门外竹丛边跪了两天,郭解也没答应,他只好流泪回轵县。泪水不会总挂在脸上,他又是一个心很宽的人,一走入轵县,就知道自己完全不必伤心,难过。轵县的人来迎他,请他去酒楼饮酒。他喝醉了,说:我叔叔说,你学成了,可以回轵县了,我就回来了。众人欢呼,郭解像是大汉人的雨露,让你想着,盼着。郭解被迁往茂陵,让轵县人没了期盼,可眼下回来了郭解的侄儿,不又给了轵县希望吗?真值得庆贺。

酒楼另一桌上有一个人,他叫杨召,是轵县地方绅士杨季主的儿子,同一些人正吃饭,听到郭解的侄儿吹嘘,就冷笑。有崇拜郭解的人悄声提醒说:看,那小子姓杨,就是他家举报,迁徙郭大侠的。郭解的侄儿就站起来,凑过去,问:姓杨?点点头。又问:看没看见我回来?

杨季主的儿子也不服他,就说:蛇鼠一窝。

郭解的侄儿冲上去就是一拳,大吼:你看看这是蛇还是鼠?!

杨召鼻眼流血,他扑过来,郭解的侄儿以为他想扑向自己,就迎向他。不料,他扑出去了,来到大街上,高喊:看哪!看我的脸,有人打我,大汉有没有吏法了?他竟敢在街上动手打我。知道他是谁吗?郭解的侄儿,就是那个豪强郭解!

郭解的侄儿很生气,吼:打你的是我,不是郭解!他扑出来,扯下一条屠户系肉的草绳勒在杨召的脖子上,一边勒一边喊:我叫你喊,我叫你喊!向前走了几步,很满意。没喊声了,再一回头,背上的人扑通倒地,细看成了一具尸体,就有点慌,说:也没怎么你,就死了?

轵县的捕快只好把郭解的侄儿下狱,轵县豪强聚集几百人,围住县衙吵嚷,要求放了郭解的侄儿:放了郭小侠,放了郭小侠!

又推举几人去见杨季主,人直杀入厅上,杨季主家正摆设灵堂。豪强就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麻烦杨季主上公堂,说你儿子的死不是郭小侠所为,是他自伤。

杨季主问:我儿子怎么是自伤?

豪强们说:你不好好想一想?就说走路绊倒了,头撞在墙上了,人淹在池塘里了,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是被郭小侠杀死的。

杨季主气得身子直哆嗦,说:我不想跟你们说,都给我滚出去!

众豪强齐说:好啊,就让你到衙门去说。随后众人要撬开杨季主堂上的棺材,把杨召的尸体拿出来重验。

杨季主扑上去,大呼:大汉有刑律!

众豪强不听,有两个人扯着他的手臂,把身子向前一蹿,杨季主的头撞在棺材上,便糊满了血。众豪强见又死了人,就抬着棺材与杨季主的尸体,一直抬到县衙,呼吼:请升堂审案,看看杨季主家人,他家人就是喜欢自杀。这一会儿,不是又自杀了一个吗?怎么能说是被郭小侠杀害的?

几百人围住县衙,一连十日不去。县里不敢处理此事,又不敢上报,杨家人剩下几个女人,婆媳两人就商议,从家里逃出,直奔京城,想要上朝廷去申诉。这件事又被众豪强发现,骑马日夜追赶,一直追到茂陵。

郭解听说了这事,命令家人全都起来,他说:我不想生事,不是我怕,是不想生事。这回来了大祸,躲也躲不过,大家就散了吧。追随郭解的人,大都是在危难之中被郭解救过命的,或是从死牢中买出来的。众人就来到院内,献上金银珠宝,请郭解使用。郭解也很感动,就说:也罢,我不想连累你们,你们把我的母亲和妻子带去夏阳,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他们怎么抓我。

郭解夜里来到司马迁家中,问:朝廷会不会杀了我?

司马迁叹气说:要是这事报上来,你必死无疑。

郭解问:我要怎么办?

司马迁笑笑说:你要不想死,就得逃走。

郭解生气了,大吼:我做了什么错事?说我是豪强,我也没有三百万钱,凭什么把我迁来茂陵?我一声不吭的来了,给我二顷田,我就种,从不交结闲人。要抓我、杀我,有什么罪?有什么罪名?

司马迁说:豪强。

郭解恨恨地说:你见过我这样的豪强吗?地要自己种,路要自己走,事要自己办。大汉如果都是我这样的豪强,岂不天下大治?我就要看看他们怎么杀我!

杨季主的老婆和儿媳赶到茂陵,恰巧就住在籍少公讲故事的那个店里。婆媳两人一身缟素,准备了血状,专告郭解是豪强。店主人也是郭解的信徒,问她们:你们真想去告郭解?婆媳两人回答说是。店主人说:你们不能大吵大嚷,茂陵人佩服郭大侠,要吵嚷出去,没有人不恨你们。婆媳二人更是害怕,只好不出声。店主人告诉她们,第二天可以在皇上早朝时去申冤,一大早,店主人给她们做了吃的,还弄了一辆车,给了车钱,让那辆车送她们去长安。两个女人在车里感慨,茂陵真有好人!车摇摇晃晃,一条大道直通京城,等进了城,婆媳两人在车内换了孝素衣服,拿着告状的竹简,出门向长安宫走去,一路喊冤。身后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看她们两个女人有什么冤屈,竟敢闯长安宫告状?两人哭叫,直走向长安宫,可觉得脚下越来越沉,突然七窍流血。围观的人说:肯定有大冤枉,不然不会七窍流血。再往前走几步,就知道不对了,那血越流越多,两人就扑通倒地,死在长安宫前。

这件事报与廷尉张汤,张汤想了想,就命令报与丞相刘屈氂、太尉田蚡。当廷尉张汤来到长安宫时,刘屈氂与田蚡早就到了,两个人在等他,都知道这是一个大案,又涉及到郭解,不敢耽搁,就想去报汉武帝。

田蚡说:这种事,要说大呢,就是大案。要说小呢,就是几条人命。还是廷尉去报给皇上的好。

刘屈氂说:对,对,张汤大人专职其事,还是张汤大人说吧。

张汤说:要他是一个罪犯,或只是杀人,那当然是我的事,可这杀人杀得太张扬了些,直杀到长安宫门前,真是太猖狂了。圣上一问,丞相、太尉都脱不了干系。

田蚡说:好啊,好啊,我们就禀报皇上。

刘彻不把郭解看在眼里,一个布衣、草民有什么了不起的?连茂陵边的石翁仲都比郭解养眼。当三个人说这案子时,刘彻他有一点不明白,但一听张汤说,来告状的人被杀死在长安宫外,刘彻就火了,拍案大吼:郭解就敢在我的宫前杀人?

田蚡说:皇上,这事儿郭解怕是不知道,有人报说,郭解在茂陵老实种田,他家的那块地,比周围的地都种得好。

刘彻问:什么叫种得好,怎么叫种得好?

田蚡说:他的苗出得齐,长得壮,庄稼一片绿油油的,四边的庄稼一垄一个样,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参差不齐。

司马迁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作声。

丞相刘屈氂突然说:那是因为郭解家周围的地,一家只有一条、半条垄。

刘彻很惊奇,说:等一等,等一等,你说什么?我下过命令,凡迁入茂陵的,每家给田二顷,给钱二十万,怎么会有一条、半条垄?

司马迁还是没说话,田蚡的脸里闪过一丝绝望,看来田蚡与郭解也有点瓜葛。

刘屈氂却不说话了,只看着司马迁,问了一句:中书令大人,家住茂陵,一定知道详情。一句话就让几个人都注视着司马迁。

司马迁说:我不知道。他神态有些倨傲,听话的人就想,他可能知道。

刘彻可不想兜圈子,就说:刘屈氂,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刘屈氂说得很慢:郭解是一个大侠,侠是一个新字眼,就是说他能担大事,敢伸张正义,人们要是有了难处,就去找他。他在茂陵,受万人景仰。要想请郭解吃顿饭,一两个月都排不上号。人们太喜欢他了,太拥戴他了,就把他四周的田买下来,买上一条、半条垄的,就可以与郭大侠一起耕耘,与郭大侠倚锄攀话,那可是你的荣耀,你的荣耀啊。

刘彻脸色很难看:什么大侠?侠是什么意思?侠能当饭吃吗?他盯着刘屈氂,不太明白刘屈氂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万人景仰,就像皇帝乘车出巡,两旁都是庶民,刘彻想象不出那情景,就问:他周围的人,能得到他的赏钱吗?

刘屈氂笑了笑,说:皇上,不是那么回事,不为钱,他们甚至甘愿拿钱,送给郭解,郭解不要他们的钱。一旦郭解有事,这些人就会为他献出生命。他们说一个字眼,叫做"摆平"。就是说,把这件事给办了。

刘彻越来越不明白了:什么"摆平"?说是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吗?

刘屈氂说:也差不多。

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奇事,你不赏他钱,不给他官爵地位,竟有人肯为他出生入死,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他问司马迁:中书令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侠呢?

有一股气在心内孕育,在回荡,他听说过许多故事,像韩信胯下受辱的故事,聂政侠刺韩累的故事,他也听说过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一时眼前闪出许多人物来,信陵君,侯嬴,朱亥,孟尝君司马迁注意到刘彻有些愤怒,有些憎恨,也许皇上真的就不懂什么叫"侠"?司马迁说:急功好义,打抱不平,救人危难,拯人水火,救贫赈灾,杀贪婪,助正直,灭邪恶,扶忠良,这就是"侠"。

刘彻火了,凶狠狠地说:这些不是皇上要做的吗?不是文武百官来做的吗?怎么用他一个草民来做?

司马迁没吭声,要是过去,他会说话的,话语在嗓眼咕噜了半句,又吞咽回去了。他想说的话,是能顶回刘彻的,他想说,皇上要不去做呢?百官要不去做呢?总得有人去做吧!

刘彻也不问张汤了,只是说:命令北军使者任安率领五千人围困茂陵,务必把郭解一家人拿住。张汤你也去,把郭解一家拿住,我要问问郭解,他凭什么管那么多大汉朝的事儿?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