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十九章司马迁心里很悲愤,吴福不由分说就带他去宫内,给他换了一套衣服,这穿戴跟宫里的宦竖没什么两样。吴福说,司马大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千万别说话,只跟着我就行了。你要说了话,那里的人都会一死。吴福扯着他上车,两辆车急冲冲向长安城外驶去。司马迁感到蒙受了巨大羞辱,最大的羞辱来自这一身宦竖的衣服,这让他明白了,穿上这一件衣服,他就是阉竖,说什么中书令,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帝身边的阉竖。文人的心不由悲愤起来,看着窗外的山坡,秋日的山应该像茂陵一样,呈现一片苍凉。于是,司马迁突然想到了,他能写一篇赋,表明他的心境,这篇赋就叫做"悲士不遇赋"吧。 他吟哦道: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 这赋是一股愤懑之气,司马迁诵完这赋,心情好多了,皇上只想拿他当宦竖,那就当吧,只要能写完《太史公记》,就受一次凌辱,又能怎么样? 兵卒的箭矢射倒了一些人,他们呼吼着向前冲,两三千个人护住柴堆,渐渐地向柴堆旁退却。死不瞑目的郭解正躺在堆积如山的茂陵之柴上。护卫郭解的人只有一个心思,不许他们动郭解,不让他们带走郭解,不许他们碰郭解一下。 任安呼吼,冲上去,抢下郭解的尸体!兵卒们扑过地沟,冲向柴堆。一个大汉大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这呼声变成了众人的怒吼,几百人围在柴堆旁。那个大汉跪下,悲泣:郭大侠,我们跟你一起走。他用手中的火把点着了柴堆。 北军不再向前冲了,静静地站着,看着。几百人环绕着柴堆,火把都扔在柴堆上,他们呼吼着"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吼声如雷。有人蹦跳起舞,这是来自轵县的一种舞蹈,很像巫史祭祀的舞步,更像古人执干戚起舞。几百人拔掉头饰,披垂长发,脱去上衣,投入火中,然后又脱去他们的下衣、鞋子,甩向火堆。赤裸的男人颇野性,极冲动,声吼若雷。他们向郭解志哀,愿生命与郭解同在,愿灵魂与郭解同去。吴楚之地的哀歌唱起,像是招魂曲,像是勇士的挽歌,几百个人跳着,踊跃再三,回身自如地跃入火中 北军使者任安一向以为他手中的剑极有威力,但他的手麻木了,血好似不再流动,几百人自焚,情愿追随郭解,使他瞠目结舌,知道自己的血比这些人冷,没有那不死的灵魂,不屈的身躯。他后来向司马迁说,那一瞬间的感受无尽,有不尽的回味,每一个跃入烈火的人一瞬间扑旺了火焰,身体变成火红,在火中波动,能听见啊啊的吼声,吼声直震心底。 没有任何痕迹,甚至连骨殖都找不到,上千人凝成了不屈的灵魂,浸入茂陵的土地,只给茂陵留下一大块灼伤。茂陵不记忆伤痛,明年春雨一浇,春草丛生,这一片伤痛就会变得无影无踪。 刘彻非常愤恨,恨郭解,恨司马迁,恨一切人。这会儿他要寻找一点儿爱,找谁呢?李夫人的笑变得小心翼翼了,躲闪的眼神表明她心中膨胀的欲望。卫子夫的眼光是忧郁的,她感觉到自己所居住的未央宫一日比一日寒冷。去找谁呢?几个小妃子与刘彻同床异梦。有一夜,一个小妃子竟向他喋喋不休地讲如何放风筝。刘彻想明白了,他必须去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行令博望侯张骞。他吩咐要人易服,跟他夜访张骞府。 车马很快,一出长安就向龙门山驶去,一直奔向韩城。进了韩城又绕过城角,来到一个村子。这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 吴福说,到了,司马大人,请你记住,不能说话。 吴福进了一户人家,看到屋里有一个女人,很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有一个年长的老人正在教男孩读书。吴福显然是这里的熟人,就问,问些柴米油盐的杂事,说起来米有人送,柴有人砍,孩子也大了,有人教书。 司马迁有点惊讶,这些人与他有什么干系?就又到了另一家,也差不多,女人、孩子,只是没有教书的老者。再到一家,仍是如此。 吴福领着他进了最后一家。这家不同了,有四五个男人,都身强力壮,问:吴总管来了?像很亲热。吴福就问,问几个女人、孩子过得怎么样?几个人说得详细。吴福说,好啊,好啊,像是这几家的主人。 司马迁对这些没兴趣,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他来看这里。 吴福领他出来,站在村边,问他:都看见了? 司马迁点头。 吴福说,这是一个小村子,也是一个新村子,村里的人只有两个姓,一个姓同,一个姓冯,听明白了吗? 司马迁走了两步,忽地一下子像给人扯紧心弦,心就猛烈地跳起来,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文人是敏捷的,同与冯这两个字离他很近,近在咫尺,蓦地又好像回到牢狱之中,有旁观者,那是血性的李陵家人。有女人,那是如山一般盘腿静坐,如峰一般露出双乳的女人,她们围绕着司马迁,给雄性的男人以诱惑。他就在那一夜夜里回到了远古,找到了他是黄帝子孙的足够依凭,勇猛,剽悍,刚强,淫欲。他把那些天与眼前相比较,顿悟到了什么,转身向回走,他要细细地看,那三个女人是不是依稀旧模样,看看那三个孩子,真该好好地看看那三个孩子。 吴福拦住了他:你要对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必死。 坐在车上的司马迁浮想联翩,不愿意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事实存在。他与那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忘记了三坟五典,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大汉,只记得他是男人,生殖是男人的本能。他没看见那三个孩子时,对生命持一种鄙弃的态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但现在不一样了,那是三个孩子,姓同,姓冯,长得很好,还有人教他们认字,读书。心里绞着各种滋味,想着皇上,这会儿心里就不只是愤恨了,文人的心性慢慢地就荡漾开了,一直流淌在血里,化在骨骼中。只要不是死路一条,只要还给他一丁点儿希望,他都会感恩,把这一丁点儿希望和恩赐记得牢牢的,夸耀成无穷大。从此就用谄媚和让步、奉承与讨好来适应权贵,养成了陪衬人的骨骼,并安于这角色。 刘彻到张骞的府前,他去敲门,命令随从在门外远处等候。敲门声很急,心是空落落的,只想见张骞,有许多话要跟张骞说。想到了张骞的坎坷,想到张骞在匈奴望着夜晚天上圆缺的月亮,一心盼归。这就像一个贞洁的女人,把她的情意都深藏在身体内融成了烈火,等待自己的男人,奉献给自己的男人。他觉得张骞是他最亲近的人,甚至想只有这一个人才是最亲近的人,除了张骞还有谁能理解他,能在意他呢? 开门的是一个老者,斥责刘彻,这么晚了,你敲什么门? 刘彻说:我要找张骞。 老者张嘴龇牙乐了:你以为我家大人是谁?是大行令博望侯。这么晚了,除了皇上,谁找他都不行。 刘彻说:我就是皇上。 老者一愣,被身后的郎中拉开,刘彻就进了院内,他有一种异样感,不知道张骞住在哪间屋里,就大声吼:张骞,张骞,你给我出来! 张骞出来了,胡乱披着衣服,从一间正屋推门而出,跪下说:不知皇上来了,有罪。 刘彻挥挥手说:别说这个了,给我进屋去,就进你刚才住的那屋。 张骞说:不方便。 刘彻大笑:有什么不方便,不就那一点儿事吗?进去,进去。 刘彻以为张骞是与勿思在一起,心就直跳,他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还没有与同一个男人共同面对一个女人。女人是他的,也是张骞的,这很不寻常。进屋之后,刘彻一愣,只见两个匈奴婆娘跪在床榻旁。刘彻一看就乐了,真是匈奴种,床榻是床榻,榻下铺着羊皮,床头铺一片,床脚铺一片,看来这两个女人平时只是睡在地上。 刘彻问,怎么了?怎么了?堂堂华夏,怎么连床榻都没有呀,一张床榻怎么能睡下这么多人? 张骞一笑,说,匈奴女人是不睡床榻的。 刘彻细看这两个女人,大骨骼,壮身子,很大的屁股,不怎么好看,就乐了,说:张骞,这匈奴种儿也不怎么好,你怎么天天抱着不放? 张骞笑笑,不作声。 刘彻说:把你的儿女都叫来,大的小的都弄来。就过来了一群,排成一排,大的有二十多岁,小的还抱在怀里。刘彻就一个一个地看:张骞,行啊,没少弄啊。看来看去,个个身子骨壮大,都是匈奴女人的后代。刘彻说:好啊。就陡生奇想,要是把匈奴女人都弄来配给汉人,就可能生一些茁壮的后人,用他们去打匈奴,那就更好了。他嘿嘿地乐起来,问张骞:我送你的那个女人在哪里? 张骞说:不敢怠慢,她住在正堂。 刘彻愣神,想了想说:好吧,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张骞去看勿思。 张骞走路无声,腰挺得直直的。刘彻想,这老小子真不见老啊。走到了正堂,张骞想喊,刘彻制止他,让他敲门。张骞敲门,重重地敲了几下,就听得勿思问,谁? 张骞说,是我,我是张骞。 屋里点着了灯,油灯在窗上映出一个剪影。 勿思柔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君子守礼,君王守仪。就是皇上也不夜半三更去哪个妃子宫中,你不懂得礼节,怎么做大行令? 张骞说,你教训得对,只是今晚有一点儿不寻常。 勿思笑,说,有什么不寻常?除非是皇上来了,可皇上也不会夜半三更来你大行令的府上。 她又要去床上躺下,张骞只好说,是皇上来了,来看你。 勿思惊呆了,用双手捂住脸,好久才起身过来开门。 刘彻很有兴致,突生奇想,一定要给张骞说一说,要他跟勿思生一个孩子,这是个大事。这一瞬间的念头成了刘彻夜闯张骞府的大事。他说,张骞,拿酒来。 张骞不愿坐在这里,想请刘彻去正堂饮酒。 刘彻说,就在这儿。 就拿酒来,二人坐在勿思的床榻上饮酒。 刘彻连喝几觥,酒意微醺,说:张骞,要一个儿子,一个聪明的儿子,以前生的不算,要一个聪明的小儿子。你跟勿思生,我让他做官,做平阳侯,做丞相,好不好? 张骞不语,无法回答这句话。 刘彻就看勿思,问她:你为什么不生儿子?是你不会生,不能生吗? 勿思笑一笑,说:是有人不会生,不能生,那个人可不是我。 刘彻就指着张骞说:是你不行,是不是?我告诉你,宫内郎中有许多妙方,可以生儿子的,你又没老得不行,怎么能不会生?生,生一个小儿子,我要他做丞相。 勿思看着刘彻,与刘彻的交欢成了久远的过去,远得十分模糊,而与张骞的那一次,就因为她对张骞说起了皇上,讲起了道理,张骞就不能成为刚烈的男人。她恨,恨皇上,恨张骞。她说:他只是你的一条狗,一条只会看主人脸色的狗,连主人啃剩的骨头它都不敢啃,他没长那个牙口!说完,勿思就在床角斜偎着躺下了。 勿思轻轻滑落身上的长衣,又给两个男人看她那斜削的肩头,就像长安城外夕阳下的酒旗,那么削,那么斜,让男人以为肩不是肩,有肩而无肩头,有脖颈而无躯干,身体给你的感受是一张生动的脸和秀美的脖颈,真是奇怪的女人。 刘彻很生气,这个勿思已经被我送了人,在张骞府中还敢这么猖狂,足见得她是一直欺负着张骞。她拿自己当什么?既是赏给了张骞,她就是张骞的女人。他最恨勿思的,就是她总喋喋不休地讲话,讲些什么狗屁道理,难道她就不知道礼没法大,法没帝王大吗?这种女人真是可恨,如果她还是自己的女人,刘彻就会冷冷地说,把她送进冷宫,或者更狠地处罚她。但她这会儿不是自己的,是张骞的。他大声吼:张骞,你是男人,难道就不能制服她吗? 张骞还是沉溺在自己的怯懦中,他淹滞在西域、在匈奴的时日太久了,每逢夜晚,他可能与匈奴女人相拥,事后他的心就更空虚,只能凝视静月,渴望着回到大汉。凝望久了,张骞就成了一个女人,渴望归宿,渴望依托,渴望回到温暖怀抱里的女人。 这可不行!刘彻说,你就和她在一起,她是我送你的,你是男人。刘彻把他的剑解下来,插在床头上,说:行了,匈奴人也许有这风俗,每逢男女交欢,就把套马杆子插上,远远眺望,别人便不来干扰。知道生殖的交欢值得尊重,生殖的渴望想求得隐秘。刘彻这么一做,就是想让张骞仿佛回到了大草原上,恢复他男人的本性。 皇上的命令是张骞骨血里的意愿,他没有自己的心愿,没有自己的意念,只有皇上的命令,他应该唯命是从。他听明白了刘彻的话,知道刘彻想看着他孕育一个后代,他哀求似的看着勿思,盼望勿思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勿思是惟一个能够用理性,用规范来让行为和心意相悖的女人。 想不到勿思这时候说了疯话:张骞,皇上要看你是不是男人,你给他看哪?!你根本就不是男人,跟那两个匈奴女人在一起,像猪像狗,在羊毛上滚,你还行。要是跟我这样的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 刘彻头脑里充血,他恨勿思,女人猖狂,挑战男人,说男人没有刚强,没有烈性,这让他感到仇恨,一切不如意都汹涌而来,如钱塘春潮,波波涌涌,叠浪如山。刘彻狠狠地给了勿思一个耳光,说:张骞,你就让她给你生一个儿子! 刘彻起身就走,忘了他的佩剑。 皇帝是可以遗忘的,刘彻去牢里看郭解,就把自己的玉璧给了张汤。他马上就忘了玉璧,但张汤不能遗忘,想了好久,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玉璧。送回去,这法子不妙,有点儿笨,像是没有头脑;留下也不妥,皇上的佩饰,你怎么敢留为己用? 张汤感到很棘手,只好去问东方朔。 东方朔告诉他一个主意,去宫外把它卖了,所得的钱,入廷尉府账上。 刘彻问张汤,张汤,我的玉璧呢? 张汤说:卖了。 刘彻很惊讶:好你个张汤,敢卖掉我的玉璧? 张汤说:只要是来探监者,都要向廷尉府纳钱,那天来的不是皇上,只是一个想认识郭解的人,他当然要纳钱。 刘彻笑了,不再过问此事。 张骞不知道如何处置这插在床头的一柄剑,这一柄剑插在他的心头,插在他与勿思中间,心沉甸甸的。勿思还是喋喋不休,对他说皇上的命令就是圣旨,皇上的旨意是要你生一个儿子,你没本事,只能做猪狗,爬到人的床上就不是人了,你要不要重新学学如何做人?学学董仲舒的《公羊春秋》,皇上可是最喜欢,拿它当"国学"呢。 张骞想喝令勿思闭嘴,可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在刘彻的床上,也是这么喋喋不休。他恨自己,勿思一说话,他就不能做男人。只有那羊皮,雪白的羊毛,啃不干净的骨头和巨大的腥膻气味,才能让他生成男人的心性。在这床榻上,锦被绣襦,高髻、窈窕的女人,都不是他的,这一切不能使他产生男人的冲动和欲望。 勿思冷笑,要不要让你的车夫来,不然就叫那个看门的老者?他们见了我一定会有欲望,会有冲动的,让他们给你弄出个假儿子,你好向皇上交代呀。 吴福把司马迁带回宫中,从韩城归来这一路,司马迁没说一句话,脑子里很乱。韩信遇见漂母,张良见到黄石公,乱糟糟的,没个头绪。他不明白刘彻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原以为那几个女孩子是妻子弄来的,谁知道竟是皇上的安排? 突然想到,远古氏族社会的首领把奴隶当成自己的财产,这种事距离今天也不过四五百年,像是触手可及。奴隶有男人,有女人,赤裸着,没有衣服穿,给用锁链和巨大的木枷锁在一起。氏族首领吃饱了喝足了,就有了欲望,把女奴扯来发泄兽欲。女奴生下的儿子仍然是奴隶,只能养马、做工,那也是繁殖。 司马迁每逢面对刘彻时,内心里总有一股怨怼,恨刘彻。恨他剥夺了司马氏这个有虞时代就贵为史官的家族生命,恨他让自己成为残疾,不再能享有生殖与交媾的快乐。这种怨恨是无法化解的,也是不顾一切的,反正生不如死,你还能把我怎么样?要不是为了一部《太史公记》,他宁愿一死,也不这么苟且偷生。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三个孩子,而且是男孩,姓同、姓冯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司马迁的后代,这就够了。 吴福好像是无心遗忘了,他没有带司马迁去换回中书令的官服,把他带到了宫中,带到了刘彻的面前。刘彻一个人坐在宫内,这种情形很少见,司马迁就像一个宫廷宦竖,木然地站立在刘彻面前。 刘彻不等他说话,就开始斥责。 头一次听到刘彻说这么多话,而且越说越激动:你看明白了吗?想明白了吗?像你这种文人真是奇怪,是谁让你受了腐刑?不是我,是高祖皇帝,是张良,是陈平!你有什么委屈?你犯了诬罔罪。是廷尉府议的罪,是张汤定你的罪!我要你有后,是为你着想,你说我残暴,我没杀你,让你有后,这就是残暴吗?你说我没有仁慈,我煞费苦心,帮你养儿子,这不仁慈吗?像你这种文人,总是拿古人说事儿,总说你这会儿过得苦,日子不好。你怎么不说过去奴隶有多苦?给你一点儿处罚,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天天跟我较劲,事事用圣贤做尺子,你是什么?你是我养的一匹马、一条狗!别太看重自己了。你不是汗血宝马,不能日行千里,长得模样也不好看,还不如一个女人能给我快乐。我给你二千石,就为了看你那张苦瓜脸吗?你是我养着的,就得奉承我,侍候我。 文人以为自己刚直,总是不满时世,认为自己有智慧、有品格、有能力、有远见,便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他们与帝王的关系总给蒙上一层温情的面纱,帝王很客气、很和蔼地对他笑,他就竭尽全力表现自己的忠心。一旦撕去这层面纱,露出那真实来,文人就不舒服。就浑身难受。干吗要直接说我是一条狗呢?领着俸禄,小骂大帮忙,原本就是一种默契,一种秩序,一说破了,大家的脸面都不好看。 司马迁像被雷殛了,脑袋木木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他不服,文人从骨子里不服。屈服有时只是表象,表面上的顺从掩饰着内心的叛逆,一旦有了机会,那不屈就要表露,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他就要把自己的真知灼见讲出来。 司马迁这一会儿浑身不自在,最恨自己竟然穿了这么一件衣服,站在刘彻面前,他这会儿不像一个中书令,只像一个阉竖,不男不女的宫中会移动的使唤什物。刘彻斥责起他来,当他是一条最低贱的狗。被阉割的感觉又回到了身心,他恨,无比的憎恨。从韩城小村归来一路上那一点点对刘彻的感恩全都没了。你就是帝王,也得讲究个王道吧?王道之大,浩浩荡荡,上可纳日月星辰,下可吞江河湖海,怎么能这么没风度,没气度,没尺度?把人弄得体无完肤,让文人威信扫地?文人的憎恨来自走投无路,假如你给他一条退路,给他一点温馨,给他一些食物,给他几句褒奖,他就会跟着你,顺从你,赞美你。 司马迁这会儿生不如死。 田蚡觉得他应该请刘屈氂喝一回酒了。 刘屈氂觉得他应该请田蚡喝一回酒了。 两个人下了朝,走在宫门外,互相一揖。田蚡问:有事儿吗?刘屈氂也问:你有事儿吗? 田蚡说:没事儿,没事儿。 刘屈氂说:我也没事儿。 两个人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外再回头看,想看背影,不料又是对面。 田蚡说:想不想喝酒? 刘屈氂说:想喝酒。 两个人就找一个地方喝酒。 这是长安城外的河水旁,田蚡每次来都在这个酒店饮酒,一边饮酒,一边钓鱼。这会儿两人对坐,都知道有话要说,还都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 刘屈氂说:我去看了郭解。 田蚡说: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刘屈氂说:没有。 田蚡说:不容易呀!老丞相亲自去了监牢,真不容易。 刘屈氂说:你不是也去看郭解了吗? 田蚡拿过酒杯,斟满酒说:这一杯酒喝了,郭解就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你和我从此不再提郭解,好不好? 刘屈氂说:好。 两个人喝了这杯酒,不再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了。他们说女人,说诗歌。 刘屈氂说:太尉是古诗歌的能手,不如听太尉唱一首吧? 田蚡说:好。 就拿来了琴。 田蚡说:唱什么呢?就给你唱一首《女曰鸡鸣》吧。 田蚡凝神抚琴,就唱:
女人说,鸡唱天亮了,男人说,天亮还早呢。 刘屈氂双手拍案,像一粗鄙老者,大声跟着田蚡和唱:
我知道你太喜欢我啦, 两个人哈哈大笑。 刘屈氂说,醉了,醉了。 田蚡也说,醉了,醉了。 酒喝到这个分上,两个人不说啥了,一揖而别。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