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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湘学主流






  (一)朱张遗绪

  湖南传统学风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宋代的湖湘学派。北宋未年中原战乱,士人纷纷南下湘楚。胡安国、胡宏父子在衡山创建碧泉书堂、文定书院,开湖湘学统之先河。继而张■先后主持城南书院与岳麓书院,朱(熹)张(■)会讲于岳麓,奠定了湖湘学派的基础。

  湖湘学派以岳麓书院为中心,在长期发展中,虽迭有兴衰消长,但却培养了自己的独特学风,其一是奉程朱理学为正宗。胡安国本是二程的再传弟子,朱熹较安国晚出两辈,但却历来被奉为程氏正传。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张拭主讲岳麓书院时,理学家朱熹自闽来访,交流学术思想,当时慕名前来听讲的人很多,以至“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朱张岳麓会讲既有学术讨论的特色,又有学术交流的成效。由于闽学与湖湘学都是理学的苗裔,张■与朱熹会讲不但加深了两位学者之间的友谊,而且促进了两个学派的交流与融合,他们的满门桃李,代代相传,进一步保持了理学在三湘的正统地位。事功学派代表陈亮和心学宗师王阳明虽曾过此讲学,但其影响有限。至清代乾嘉汉学风靡全国,独在湖南受到理学传统的抑制,并未成为主流。其次是提倡实学,张■是湖湘学派的莫基人。他的本体论带有某些心学色彩,但在认识论上,主张“行得便见得”,“士君子之学,不过一实字。”朱熹曾大呼功利之学可忧可畏,而张■只是认为:“士龙(薛季宣)正欲详闻,其为人事功,固有所当为,则喜字上煞有病。”(见《宋元学案・艮斋学案》)他肯定事功是应当做的,但应是“无所为而然”。“喜”字之病在于“有所为”,可见他对事功之学的态度与朱熹不同。张■作古以后,其弟子胡大时等归入陈傅良门下。陈傅良是永嘉学派的创始人之一,其学重“经响那么深广,但在湖湘学派中却抹下了一层重视实学的色彩。

  (二)船山学脉

  朱张以后,对湖湘学风影响最深的莫过于明末清初的王夫之。他早年就学于岳麓书院,亦从理学入门。1644年闯王进京,明社颠覆、清兵入关,一连串“天崩地解”似的惊人变故,打破了王夫之科举入仕的梦想,推动他发动衡山起义,抗击清兵南下。南明败亡后,他在转徙于湘西山区的流亡生活中,察看了瑶族的社会状况,体会了下层人民的疾苦。其后发愤著书。以“坐集千古之智”的宽阔胸怀,吸取和消化了前人留下的大量思想资料,又“喜从人间问四方事”,深入研究从现实生活中获取的感性知识。他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穷毕生之精力,完成了一百余种、四百余卷空前宏富而又别开生面的学术著作。

  王夫之继承了张载、朱熹的理学遗产,又吸取了东林学派“学为世用”的精神,对理学作了札判性的总结,建立了“理依于气”“器体道用”“知行相资”的哲学体系。在史学方面,他提出了理势统一的历史观,把历史当作一个合乎规律的发展过程。并批判了“言必称三代”的泥古观念,强调读史不仅要“知治知乱”,而更主要的是“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他突出地强调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其思想体系已经超越宋明理学,而成为近代启蒙思想的重要源泉之一。

  王夫之隐居深山瑶洞,刻苦钻研学术近四十年,他的著作藏之深山,直到康熙年间,才由次子王■刊刻了十余种。道光年间,邓显鹤、邹汉勋首次辑印《船山遗书》一百五十卷。同治四年,曾国藩设金陵书局,刻印《船山遗书》凡二百八十八卷。由是而船山之学日益昌盛。戊戌时期儒者欧阳中鹄自号“瓣姜”,取意于王夫之的号――姜斋。他的学生谭嗣同、唐才常都从船山学说吸取力量,成为维新运动激进派的代表人物。谭嗣同称“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仁学》)他把船山学说当作维新运动的理论源泉。后来的辛亥革命志士也大都□王夫子泽被湘湖好读《船山遗书》,从弘扬民族大义出发而走上革命道路。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代表毛泽东,青年时就在老师杨昌济的启发下研读过船山遗著。建党以后,并以“船山学社”为基地创办湖南自修大学,为湖南和中国革命事业培养了一代新人。

  (三)“师夷长技”

  如果说,王夫之通过批判和总结古代文化给后人以深刻启迪;那么,魏源就以提出“师夷长技”而揭开了近代文化的序幕。魏源的一生跨过鸦片战争前后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魏源早年就读于岳麓书院,好经世致用之学。后从刘逢禄那里学了以“微言大义”为特色的公羊学,常引古筹今,议论时政。早在鸦片战争前夕,他就尖锐地指出,汉学“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一途”。同时,他又抨击在湖湘影响最深的宋学,只是满口“心性”“礼义”,但却“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无一事前效诸民物”。他呼吁关心社会现实,提出“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古微堂文集》)。

  魏源没有做过高官,但却相继为贺长龄、陶谢等大员幕僚,有机会大量接触并参与处理农政、刑名、河工、漕运、盐法等实际问题,从而成为名重文编》,使“以经术为治本”的方针得以广其流传。

  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破门而入,中国社会开始发生前所未有的巨变。在这个时期,正如魏源所指出的:“凡有血气者所宜愤悱,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讲画。”魏源正是这种慷慨陈词、讲画御侮的著名爱国志士,他自称“荆楚以南”的“积感之民”,著《圣武记》,记述清王朝的一些重大军事活动,力图藉此激励当局者振兴武备,抵御外侮。同时,他又根据形势的需要,将他讲画的重点转向于学习西方。他穷十年之力,编写了《海国图志》,打破“中国为天下中心”的传统观念,向人们展示了广阔的世界图景。在自叙中,他还强调,此书是“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而作。”他进而把是否了解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情况,学习其科学技术方面的长处,提到能否战胜外国侵略者的高度来认识。“欲制夷患,必筹夷情”“不善师夷者,外夷制之。”魏源将经世的重点转向于“师夷长技”,这是一个重大转变。它引起了传统文化心理结构的巨大震荡,打开了通向洋务运动与维新运动的闸门,在湖南士子中,其影响尤为深广。

  (四)取融西学

  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湘军集团,不但在政治军事方面举足轻重,而且在学术方面也具有转移风气的重要作用。一方面,要看到他们继承了湖湘的理学传统,抱有强烈的卫道意识。曾国藩早年就学于岳麓书院,接受系统的经学教育和湖湘学风的熏肉。1840 年他到翰林院任职以后,开始师事理学家唐鉴、倭仁,由此一心崇奉程朱理学,每天写修身日记,以“抱道君子”自命。太平军兴,他忧心如焚,在《讨粤匪檄》中宣称:“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代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曾氏不忍见洪杨坐大,最根本的是因为在太平天国治下,“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焉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因此,他领导湘军对太平军的战争并不仅仅为了保卫清朝的统治,更重要的是为了保卫传统文化命脉,征伐异教。正是从这种卫护圣教的使命感出发,他毅然投笔从戎,聚而组建湘军,誓死与叛道者作战到底,但曾氏不是空谈性理的腐儒,他提倡经世致用之学,是理学经世派的主心骨。他早就意识到,单单讲求修身养性的“内圣”之道,难以实现他“治国”“平天下”的夙愿。因此,他于义理之中,又特为划分出一门“经济”之学。他认为儒者要兼通义理、考据、词章、经济四门学问。义理是指导思想,经济是落脚之处。他自己认真研读过《孙子兵法》、魏源的《圣武记》、《皇朝经世文编》,并广泛涉猎诸子百家、历史地理以及兵农医艺诸书,以务实精神博览有用之书,这就为他往后领兵征战作了一定的知识准备。

  曾国藩创建湘军时,本来是为了镇压太平军起义。屡战不胜,便引进“洋枪队”来助阵。通过战争实践,他认识到“夷人”的技术高强,非中国所能敌。为了应付变局,他审时度势,决心突破夷夏之大防,兼采西学之长,林则徐、魏源等早在鸦片战争时期就提出了“师夷长技”的主张,但遭到清廷的拒斥。待到道光、咸丰年间,内忧外患已逼得清皇室六神无主,曾国藩于1860年(咸丰十年)倡言:“驭夷之道,贵识夷情”,并把他提出的“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的建议提到“救时第一要务”的高度,已渐能为清廷所宽容,由此而迈开了洋务运动的第一步。

  随着洋务实践的发展,曾国藩认识到“洋人制器出于算学”,于是罗致育视为“身心性命之学”,这就比他“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的阶段又大大地前进了一步。

  道光进士冯桂芬将他的《校■庐抗议》一书寄请曾国藩作序,曾国藩在复信中说:“又蒙示以校■庐大论四十首,属为序跋,细读再四,便如聆叶水心、马贵与一辈人议论??。”他把当时积极提倡西学的冯桂芬同古代提倡“实学”的叶适、马端临等人联系起来,由通经致用而转向于取融西学,沟通古今中西的线索,便是湖湘学派素有的务实精神。

  曾国藩背负着几千年的文化传统,铸造了封建社会的最后一尊精神偶像;但他又用实际行动第一个打开了学习西方的窗口,成为洋务运动的奠基人。捍卫传统文化,他是真诚的;接受西方文化,他是被迫的。“中体西用”模式,正是这种矛盾心情下的产物。

  曾国藩兼重义理与实学的作风以及实际上由他创始的“中体西用”模式,在此后百多年中一直传承不绝,对湖湘学风的演变具有重要影响。一批一批的湖南人物脱颖而出,他们的思想虽代代不同,但却大都在不同程度上接受过这种学风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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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独立根性






  (一)谭嗣同的独立根性

  甲午战后,洋务运动宣告破产,以康有为、梁启超发动的“公车上书”为嚆矢,将变法维新提上了议事日程。湖南与北京、上海同为维新运动的主要阵地。推求其原故,不能忽视当时湖南的一批地方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改革要求,为维新运动的兴起提供了便利条件。但更主要的是在野的谭嗣同、唐才常等维新运动的激进派,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承了王夫之的学脉和近代湖湘文化的独立根性与求实精神,因而敢于吸纳西学,冲决网罗,开创新局。

  谭嗣同早岁攻读儒书,服膺船山之学。三十岁以后,才“究心泰西天算格致”。并撰著《仁学》,力图汇通中西,建立一种能融合中国古代文化而向近代转化的思想体系,这种体系虽将中学与西学生硬揉合而未臻成熟,但他却继承了船山的道器观而加以独特的发挥。他说“故道,用也。器,体也。体立而用行,器存而道不亡。??器既变,道安得不变???且道非圣人所独有也,尤非中国所私有也。??彼外洋莫不有之。”他毅然把洋务派所崇奉的“道体器用观”从根本上颠倒过来了。“器”上升为“体”,“道”转化为“用”,这样就一举推倒了古圣先贤对“道”的垄断权,也突破了曾国藩、张之洞等人所构筑的“中体西用”的精神防线,为思想解放和引进西方文化,开辟了

  但是,谭嗣同在北游访学以后,因受到傅兰雅所译《治心免病法》和佛学的影响,却片面夸大了“心”的作用。他在所著《仁学》中说:“自此猛省,所学皆虚,了无实际。惟一心是实。心之力量,虽天地不能比拟,虽天地之大,可以由心成之,毁之,改造之,无不如意。”将心力夸大到了极点。

  既然心力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因此他便提出了“以心挽劫”的主张,“缘劫运既由心造,自可以心解之”。何以解之呢?一是靠慈悲之心的感化:“感一二人而一二人化,则以感天下而劫运可挽也。”再则是改造自心,即所谓“改造脑气筋之动法”。

  “以心挽劫”是谭嗣同《仁学》的最终结论。戊戌政变,他壮烈牺牲。谭嗣同的“心力说”极端夸大主观能动性,对南学会会员杨昌济及其门下诸生影响至为深远。

  (二)辛亥烈士的志节

  维新运动失败以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潮逐渐成为主流。有识之士,转向西方国家及东邻日本探求新知。当时湖南籍留日学生人数最多,参加革命活动也表现最为积极热情。黄兴之领导黄花岗起义,陈天华、杨毓麟之蹈海警醒国人,令举世为之震惊。他们的壮烈行动都与湖湘传统学风有隐密的内在联系。杨毓麟生前说过:“船山王氏,以其坚贞刻苦之身,进退宋儒,自立宗主。当时阳明学说遍天下,而湘学独奋然自异。自是学子被服其成俗。二百年来,大江南北,相率为烦琐之经说。而邵阳魏默深治今文《尚书》、三家《诗》,门庭敞然,及今人湘谭王氏之于《公羊》,类能蹂躏数千载大儒之堂牖,而建立一帜。道咸之间,举世以谈洋务为耻,而魏默深首治之。湘阴郭嵩焘远袭船山,近接魏氏,其谈海外政艺时措之宜,能发人之所未见,冒不韪而勿惜。至于直接船山之精神者,尤莫如谭嗣同,无所依傍,浩然独往,不知宇宙之圻埒,何论世法,其爱同胞而■仇虐,时时迸发于脑筋而不能自己。是何也?曰:独立之根性使然也。故吾湖南人之奴性,虽经十一朝之栽培浸灌,宜若可以深根而固蒂矣。然时至今日,几几乎迸裂爆散,有冲决网罗之势。”(湖南之湖南人:《新湖南》,载张■、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18页)却同样贯穿着湖湘士人多年培育而成的“独立之根性”。

  (三)杨昌济承先启后

  杨昌济是杨毓麟的同宗密友,幼小在长沙东乡板仓一起长大,以后又在长沙城南书院及日本和英国三度同窗。他们在维新时期思想极为接近,但出国留学以后,杨毓麟成了激进的革命派,杨昌济则致力于学术研究。19l3年杨昌济学成归国,任教于湖南第一师范。他为学融中西于一炉。就其主要倾向言,中学仍居主导地位。而在中学中,他既深研程朱理学,又特别重视以王夫之、曾国藩、谭嗣同为代表的湖湘文化传统。1914年船山学社成立,他在日记中写道:“学社以船山为名,即当讲船山之学。船山一生卓绝之处,在于主张民族主义。”??今者五族一家,船山所谓狭义之民族主义不复如前日之重要;然所谓《达化斋日记》曾在1920―1921 年上海《时事新报》发表,是杨昌济1899年和1914―1916年的部分日记。1978军长沙出版之单行本,系根据一个手抄本进行整理的。

  外来民族如英法俄德美日者,其压迫之甚非仅如汉族前日之所经验,故吾辈不得以五族一家遂无须乎民族主义也。(杨昌济:《达化斋日记》)他力图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将王船山当年强调的民族主义转化为反对列强侵略的爱国主义精神)。

  杨昌济讲修身课,□毛泽东的手书经常引据曾国藩的语录,他自己还手抄《曾文正公日记》《家书》。他在1914年8月26日的日记中写道:“仍抄曾文正公日记,欲在一月以内抄完,亦文正一书不完不看他书之意也”。接着又在9月12日写道:“昨日将曾文正公家书抄完,颇自以为喜,已做成记就可以看出,他的确奉曾国藩为师表,始终服膺无倦。

  戊戌维新时,杨昌济曾参加南学会,受学于谭嗣同。《达化斋日记》有一段追忆当年他与谭嗣同的问对,笔端带有深厚的感情:“余研究学理十有余年,殊难极其广大,及读谭浏阳仁学,乃有豁然贯通之象。其序言网罗重重,与虚空无极,人初须冲决利禄之罗网,次须冲决伦常之罗网,终须冲决佛教之罗网。心力迈进,一向无前,我心随之,猝增力千万倍。”他深信谭氏的“心力说”,强调“人之力莫大于心,精神一到,何事不成?”总之,程朱心性之学;王船山的民族大义与独立根性;曾国藩的经世观念与务实态度;谭同同的“心力说”与冲决网罗精神??这些都是杨昌济思想的主要来源与组成部分。杨氏执教一师,又通过言传身教,把它耐心传递给毛泽东、蔡和森等一辈新人,为他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创建“改造中国与世界”的理论体系,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思想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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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崇拜康梁






  (一)东山学堂

  1910年秋,在克服了重重困难以后,十六岁的毛泽东离开韶山,来到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求学。谭嗣同在《浏阳兴算记》中提到:“湘乡改东山书院之举,又继之以起,趋向亦渐变矣。”这说明湘乡改东山书院为学堂是步“浏阳兴算”之后尘;成为戊戌以前最早兴办起来的新式学堂之一。

  东山学堂在湘乡县对河的东台山下,学舍像一座城堡似地用砖墙围护起来,墙内还环绕着人工河,白石桥横跨河上,装点出一个幽雅静穆的读书环境。

  毛泽东入学时,按常规命题作文,写了一篇《言志》。他出手不凡,校长李元甫十分欣赏他的才思敏捷,气象开阔,宣称“今天我们取了一个建国才。”稍后,他又写过《救国图存论》、《宋襄公论》等作文,国文教师阅后加批:“视似君身有仙骨,衰观气宇,似黄河之水,一泻千里。”

  东山学堂除了仍旧课读“经书”外,还设有当时称为“新学”的自然科学和史地课程,并有一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音乐和英语教师。这位教师经常向学生讲述日本明治维新转弱为强的史事,分析列强窥伺中国的严重形势。青年毛泽东听了,对时局深为关注。

  东山学校的学生基本上是湘乡人。他们因来自上中下三里而形成地域界限,往往发生纠纷和斗殴。毛泽东是外来户,避开了这些纠葛,他正好将全副精力集中在勤攻苦读上。

  学校有一个藏书楼,毛泽东经常从那里借阅史地方面的书籍,增长了不少知识。国文教师贺岚岗看到他对历史有兴趣,特地买了一部《了凡纲鉴》送给他。有一次,他还从同学那里借来一本《世界英雄豪杰传》。书中记叙了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些英雄人物。毛泽东立即为书中人物所吸引,特别是读到华盛顿、林肯、拿破仑、彼得大帝、迦德邻女皇、卢梭、孟德斯鸠等人的传记时,他情不自禁地在书上浓圈密点,表示赞赏。还书时,对萧国强兵之道,才不致蹈安南、高丽、印度的覆辙。你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而我们每个国民都应该努力。顾炎武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又说:“中国积弱不振,要使她富强、独立起来,要有很长的时间。但是,时间不要紧,你看,华盛顿经过八年艰苦战争之后,才得到胜利,建立了美国。”(萧三:《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7月版,第26页)这席话表明,毛泽东少年时代就有了救国救民的宏伟抱负。而且联系他嗜读的书籍来看,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他倾向于崇拜武功卓著的英雄,诸如中国的秦始皇、汉武帝,欧洲的拿破仑、华盛顿、林肯等皆是,正如斯图尔待・施拉姆所论述的“尚武,无疑是毛泽东个人性格中一个根本特征。这个特征,我们在毛泽东一生每个转折关头都能看到。”(斯图尔特・施拉姆:《毛泽东》中译本,第7页)毛泽东离开东山以前,曾经给自己取名子任。对这个别名,人们有两种解释:其一是以天下为己任:其二是他在读过梁任公(梁启超号)的《新民丛报》以后,决心沿着粱任公所指引的道路前进。

  (二)崇拜康梁

  要实现救国救民的抱负,必须寻找思想上的导师。泽东当时首先找到的是康有为和梁启超。

  康梁是1898年戊戌维新运动的倡导者。早期改良主义者郑观应等人一面主张倡西学、开议会;一面又认为这些都并非“道”、“本”,唯有“性命之原,天人之故”,才是千古不易之“道”。康有为了解这个“道器”“本末”之间的矛盾,他披着今文经学的外衣,通过宣扬孔子托古改制之说,来揭示自己的变法主张。在他看来,民权平等的资产阶级学说,皆合子孔孟的“圣人之道”,要挽救危局,必须抓住这个“道”和“本”。他还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谓当今为“据乱世”;经过变法维新,可进入“升平世”(小康);而“太平世”(大同)则为未来之理想,可望而不可即。康有为的这套学说为维新运动提供了必要的理论武器和舆论准备。

  甲午战争失败以后,在民族危亡迫在眉睫的时刻,康有为激于爱国热忱,联合各省应试举人,发动了有名的“公车上书”,反对《马关条约》,提出了“拒和、迁都、练兵、变法”等一系列救亡图存的主张。1898 年6 月11日(阴历四月二十三日),光绪皇帝下了一道“明定国是”的诏书,宣布变法。由于阻力很大,写在纸上的诏书无法付诸实行,不出一百零三天,维新运动就在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势力的打击下归于失败。康有为逃亡海外,后来变成了“保皇党”的首脑。但是,维新运动的影响并未从此消歇。湖南是维新运动的一个重要基地,戊戌政变后,虽然同样遭到封建顽固派的摧残,但运动中的积极成果仍然直接影响了湖南的历史进程。例如戊戌前后开始兴办的卫矿企业,成为湖南的民族资本主义工业的最早的萌芽;著名的时务学堂培育了第一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政治活动家;《湘学新报》(旬刊)、《湘报》(日刊)鼓吹维新变法思想,使社会上逐渐出现了“言新则群喜,语旧则众唾”的新局面;尤其是谭嗣同所主持的“南学会”、“实兼学会与地方议会之规模”(梁启超语),开启了议会政治之先声。所有这些,都猛烈地冲击着腐朽的封建传统,为树立新思想,新风气开辟了广阔的道路。毛泽东虽然晚出一代,未能躬逢戊戌维新的盛举,但仍为其流风余韵所浸润。

  当1910年毛泽东在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书时,表兄文运昌送给他一套《新民丛报》和一本记述康有力倡导变法的书。毛泽东立即为梁启超那种“笔锋常带情感”的文章所吸引,他把《新民丛报》读了又读,有的文章差不多能革命民主主义成了我国20世纪初年的思想主流。湖南又是革命派的重要基地之一,英才辈出。但那时革命派的主要精力集中于联络会党,策划起义。而在思想启蒙方面,并没有多下功夫。梁启超则大不相同,他于戊戌变法失败亡命日本时,主编《新民丛报》,较广泛地介绍了西方资产阶级的学术和政治思想。每出一册,内地争相翻刻,风靡一时。由于他曾经主讲时务学堂,在湖南的影响更深。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主要不是从革命派那里,而是从维新派,特别是梁启超那里接受启蒙教育,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三)康梁的影响

  康有为、梁启超对毛泽东早期思想发展的影响是相当广泛的,而其中最突出的又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主“变”哲学

  康梁哲学思想中比较宝贵而有生气的部分,是关于变化日新的辩证观念。

  康有为根据《周易》的“变易之义”,强调“易者,随时变易”,“穷则变,变则通”。他认为,事物总是在不断运动变化的过程中向前发展的。“天道,后起者胜于先起也;人道,后人逸于前人也。”同时,他还注意事物发展变化的动因,初步提出了“物必有两”,“有对争而后能进”的辩证观念。这就尖锐地批判了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观念。梁启超发挥了康有为的主“变”哲学,热情地歌颂创新,反对泥古守旧。他说:“俗论动曰,非古人之言不敢道,非古人之以法行不敢行,此奴隶根性之言也。夫古人自古人,我自我,我有官体,我有脑筋,不自用之,而以古人之官体为官体,以古人之脑筋为脑筋,是我不过一有机无灵之土木偶。”梁启超反对作古人之奴隶,提倡独立思考,对青年毛泽东有着振聋发喷的启蒙作用。从五四前期留下的毛泽东早期著作来看,《体育之研究》提出“天地盖唯有动而已”;《伦理学原理批语》强调“抵抗”是发展的动力;《第三札》倡言“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所有这些,都同康梁主“变”哲学的影响有继承性的联系。

  还应看到,康梁提倡“渐进”,反对“骤变”,强调“仁爱”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这些对青年毛泽东也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他在1916 年7 月25日写给萧子■的信里,从改良主义的立场出发,对法国大革命和辛亥革命期间出现的暴力行动感到很不理解。直到1919年他主编《湘江评论》时,仍然留恋所谓“温和派”的调和思想,提倡“忠告运动”与“呼声革命”。这些都是与康梁的影响分不开的。

  二、大同世界的理想

  康有为写了一本《大同书》,借用《春秋公羊传》中的“三世”说,把社会进化过程划分为三大阶段,即“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同时,他又融合《礼记・礼运》中关于“小康”“大同”的说法,以“太平世”,附会“大同”,悬为人类最理想的社会。实际上,康有为是把西方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与资本主义现实揉合在一起,用以“托古改制”,对儒家“大同”理想作了新的阐释。

  怎样实现大同呢?康有为提出了去国界、去级界、去种界、去产界等主

  旦消灭了家庭关系,“无有夫妇,父子之私”,私有财产也就自然消亡了。为此,他主张男女同居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婚姻乃“交好之约,不得有夫妇旧名。”在取消家庭以后,妇女怀孕入胎教院;婴儿出生入育婴院;幼儿入怀幼院:童子按年龄入蒙养院及大、中、小各级学校: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至老迈则进入养老院。为了解决人民生活的困难,还设有养病院、恤贫院、公共宿舍、公共食堂等。康有为的这种设计当然纯粹是一种幻想,但它对向往“大同理想”的青年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青年毛泽东在《第三札》中写道:“大同者,吾人之鹄也。”1919年,他在“新村主义”、“工读主义”的影响下,进一步将这种“大同”理想化为具体的“新村”计划。在发表于《湖南教育月刊》的《学生之工作》一文中,他提出要建立一种学校、家庭与社会结合为一体的“新村”。在这种“新村”里,有“公共育儿院、公共蒙养院、公共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工作厂、公共消费社、公共剧院、公园、博物馆、自治会”等等,这比康有为《大同书》中的设计更为周详。至于家庭问题,他虽不像康有为那样把消灭家庭视为实现大同的主要关键,但也强调要解决家庭与社会的矛盾。他在1920年11月26日写给罗学瓒的信中,提出要组织“拒婚同盟”,通过废除婚约来解除“家庭之苦”,“使人类对于婚姻制度都得到解放。”这些,都是空想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观点的具体表现。追根溯源,不能忽视《大同书》对他的深远影响。

  三、精神革命与“变化民质”的思想

  1902―1903 年,梁启超写了《新民说》。他认为近代中国的“积弱”,主要原因在于”国民”的“愚昧落后”、“道德败坏”和缺乏“国家思想”、“权利观念”、“自治能力”等等。他强调“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只有造就了新型的国民,才能革新政府、改造国家,达到变封建主义中国为资本主义中国的政治目的。在这里,梁启超认为清王朝之所以能维持其腐朽统治于不坠,是由于人民群众缺乏文化素养和政治思想觉悟,这比仅仅揭露清政府的腐败又深入了一层。梁启超认为中国根本的出路在于改变“人心道德”,提高国民觉悟。这种重视思想启蒙的倾向,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梁启超把一切归结于“人心道德”,把一切希望寄托于精神领域的革命,这就难免在另一方面贬低了现实政治斗争的意义。梁启超的这一套理论,无论其积极方面或消极方面,都在毛泽东早期思想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直到五四前夕,毛泽东在《第三札》1917年8月23日给黎锦熙的信中仍然认为,中国积贫积弱,根本原因是“思想太旧,道德太坏”,“二者不洁,遍地皆污”。因此,根本的解决还在于从改变“人心道德”、“变化民质”入手。这种观点与《新民说》基本一致。1918年,毛泽东、蔡和森等在长沙创立学会,确定以“新民”为会名。在为新民学会起草会章时,毛泽东提出以“革新学术,砒硕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为宗旨”,也正是这种观点的具体化。

  四、康梁笔法

  康有为、梁启超都善属文。他们不屑于恪遵古文“义法”,不满足于雕章琢句,而注重落笔自然,辞以达意。他们通过办报纸,设学会,著书立说,上书言事而干预政治,影响相当深远。特别是梁启超,他早期所宣传的虽大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低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毛泽东当时就是被这种魔力所支配并起而仿效的一个。

  毛泽东在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书时,校长李元甫曾经当众表扬他的文章深得康梁笔意,号召大家向他学习。他的习作《言志》、《救亡图存论》、《宋襄公论》等,一时为全校师生所传诵。以后,他到长沙湘乡驻省中学和湖南全省高等中学(省立一中的前身)上学,都以作文优异著称。

  1913年,毛泽东进入湖南第四师范学匀。国文教师袁仲谦(吉六)先生是前清举人,最重古文教学,很欣赏毛泽东的才气纵横,笔力雄健,但又嫌他的文章太像梁启超的“野狐笔”,劝他多读古文。为此,毛泽东曾经下功夫熟读《昭明文选》和唐宋八大家的作品。他还从玉泉山旧书店买回一套二十多册的《韩昌黎全集》,将袁老师批注过的善本借来校正其中讹错。经过反复研读,揣摩其笔法,他终于能写出一手入格的古文来。袁仲谦在评语中,甚至称赞他的文章“深得孔融笔意”。现在我们从他写的《祭母文》、《〈一切入一〉序》及一些书信中,还可略见当年文采。不过,这种古体并不适于反映变化日新的现实生活。因此,“五四”以后,他主编《湘江评论》时,便改用白话写作,终于崇实黜华,使文风与学风、形式与内容臻于统一。

  总括以上几点,可以看出,康梁的思想启蒙,对毛泽东早期思想的发展,的确形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过渡环节,它开辟了一条由初步接受启蒙教育而走向“五四”思想解放运动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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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早年心影 四 私塾发蒙






  (一)韶山毛氏

  九疑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技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毛泽东的这首《答友人》作于1961年。九嶷山又名苍梧山,在湖南省南部宁远县城南六十里。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另据清光绪年间《湘潭县志》载:舜帝南巡时,路经韶山,听九韶乐,舜帝死后,他的两个爱妃――娥皇和女英追踪湘水,泪洒青竹而竹尽斑。“斑竹一枝干滴泪”,写的正是作者对故土的深情怀念和祝愿。

  韶山(峰)又名仙女峰,高五里,是南岳第七十一峰,位于湘潭、湘乡、宁乡交界处。韶峰脚下的一个谷地,自南向北长十里,东西宽七里,称为韶山冲,冲里原先住着六百户人家,以毛姓为大族,杂有李、钟、周、邹、庞等姓。韶山落脉的小山丘,叫韶山嘴。在韶山嘴的对面(南岸)有一座一担柴式的土砖房子,叫上屋场,那就是毛泽东出生的地方。

  毛姓在韶山落脚生根已有五百年历史。元朝末年,各地农民纷纷起义反元。江西吉州府龙城县,有个叫毛太华的青年农民揭竿而起,参加了朱元璋的起义队伍。等到朱元璋谫灭群雄,建立明朝,毛太华已提升为“百夫长”,又随傅友德将军远征云南澜沧江(今澜沧拉枯族自治县),在那里立下战功,并娶妻安家,生下四个儿子,取名为清一、清二、清三、清四。后来毛太华请准告老还乡,但他没有返回原籍,而是落户到因战乱致人烟稀少的湖南。他带着两个儿子定居于湘乡县城北门外的绯柴桥,有几十亩田产。未久,清一和清四又移居到更为偏僻的湘乡七都七甲,即今日的湘潭韶山冲。

  韶山毛氏家族自毛太华第七代孙修族谱,定下了二十代子孙家族谍为:

  立显荣朝士,文方运际样;

  祖恩贻泽远,世代永承昌。

  自1737年至1941年的两百多年间,韶山毛氏曾四次修谱,毛泽东的曾祖父毛祖人(1823―1893)号四端,是太华公的十七代孙,他住在东茅塘,以种田、打柴为生,后来借债购置了一点田产,因债务愈背愈重,郁郁而终。泽东就是曾祖父弃世那年出生的。泽东的祖父恩著(1846―1904)是祖人的次子,号翼臣。他于1878年同哥哥德臣分家时,从东茅塘搬到南岸上屋场,因家境更趋穷困,不得不将祖遗的部分田产典当出去。他死后葬于滴水洞大石鼓,这就是泽东小时候常来放牛,晚年还依恋不舍的那个“西方山洞”。恩著聚妻刘氏,生一子贻昌(1870―1920),字顺生,号良弼。

  毛顺生读过几年私塾,虽然同祖上一样务农为业,但他为人精明能干,十七岁就开始当家理事。他娶妻文氏,生下五子二女。毛泽东就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前面两个都不幸在襁褓中夭折。

  毛泽东的母亲文七妹(1867―1919)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长得中等身材,容貌端秀,圆脸庞,宽前额,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她没有读过书,连名字也没有取一个。她的娘家在湘乡四都唐家坨(现改称棠佳阁),与韶山冲隔一座云盘大山,相距十余华里。文氏耕读传家,家境小康。只因祖坟将七妹许配韶山毛家。文七妹十三岁便与毛顺生订婚。毛顺生当时还只有十岁。文七妹十八岁过门时,毛顺生刚好十五岁,但已长得武高武大了。七妹过门以后,头两胎生的儿子都没有带大,1893年12月26日(清光绪十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第三胎生下泽东,七妹生怕他“根基不稳”,便多方祈求神佛保佑。她吃“观音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唐家坨外婆家的后山有个龙潭坨,坨内有一股清泉流出,四时不竭。坨口矗立一块大石头;高二丈八,宽二丈。石上建一小庙,经常有人来烧香祷拜,称之为“石观音”。泽东生下来不久,外祖母要七妹抱着儿子拜“石观音”为干娘,并寄名为石头。因为他排行第三,大家便唤他为“石三”。1959年毛泽东回韶山时,曾设宴招待乡亲父老。他在席间风趣地说,今天该请的都请到了,就差位长辈没有来。大家问是谁。他笑呵呵地说,就是我那“石干娘”呀!

  泽东两岁时,七妹又怀了身孕,就把泽东送到外婆家抚养。从两岁到八岁这一段童年生活,他主要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泽东的外祖父文芝仪(1821―1888)有三男三女。长子文正兴(1853―1920)务农为业,排行第七,泽东称之为七舅。七舅母子女众多,被认为命中多福。泽东曾拜七舅母为“干妈”,意在托福。次子文正莹(1895―1929),排行第八,在家开馆授徒,泽东经常在那里旁听。

  泽东的外祖家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全家大小几十口人,除自耕五十多亩田外,还租种人家五十亩。泽东每天同表兄弟们一起出去放牛、打猪草、拾野粪,日子过得很称心,乐不思家。每次韶山来人,他总是躲藏起来,生怕接他回去。

  泽东在外祖母和母亲的熏陶下,也迷信神佛。1909年,因母亲生病许了愿,他曾经到南岳去“朝山进香”。他平日在家里敬祭天地祖宗,也是依时按节,从未间断。当1959 年他重返韶山旧居时,还指着堂屋正中摆过神龛的地方风趣地说:“这是我初一、十五工作的地方!”

  毛顺生原来不信神,泽东同母亲都担心这样会为家里招灾惹祸,多次劝说,他都不听。后来有一次在路上劈面碰到一只老虎,他正害怕得发抖,老虎却掉头走了。他以为这是冥冥中有菩萨保佑,便转而信神了。但那时泽东知识渐开,反倒不信了。

  毛顺生的家底虽薄,但他勤劳省俭,又善于经营,很快就由穷变富了。起初,他把自家省吃节余的稻谷加工成白米,肩挑到银田寺去赶集,并将一部分零售给附近的穷苦的樵夫和手工业者。同时,他还将碾碎的糠喂肥架子猪出售。不久,他积攒了一笔钱,赎回了毛翼臣典当出去的田产,自耕十五亩田,年收六十担谷。那时毛顺生夫妻,加上父亲和两个孩子,一家五口每年大约吃三十五担谷,还有二十五担左右剩余,在韶山冲是一户相当宽裕的中农。

  后来,毛顺生得到岳家的贷款帮助,便到湘乡大平坳一带成批购进稻谷,扩大加工销售。人手不够,就雇请一个长工。到年底碾米时再加雇短工,运输的方式也由肩挑改为土车运送。进一步发展,他便从银田寺雇船装运白米,送往湘潭易俗河出售。他还贩卖耕牛,饲养生猪。这样,他手头积的钱多起来了,便于1903年买进堂弟毛菊生的七亩水田,使田产增加到二十二亩,每年收稻谷约八十担,上升为富农。

  湘潭县清末隶属长沙府,是一个面积一万五千六百多平方里,人口近百万的大县。湘潭县城本来是湘、粤、赣三省水陆交通枢纽。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从西洋经广州进口的商品,运到湘潭,再转销内陆各地。内地的农产品如茶叶、蚕丝、药材等,也由此转运出口。当时,湘潭“陆路肩货的工

  1905年,湘潭被辟为寄港地,英国太古公司、怡和公司造置一批浅水轮,专驶湘潭、长沙等地。西方资本主义的渗入,加速了农村自然经济的解体,也刺激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大多数农民趋于破产,而极少数人则走上富农经济的道路。毛顺生就是这样一个幸运儿,他不再买进土地,但却典进了许多别人的地,并把积蓄下来的钱投资到商业上来。他在银田寺的长庆和米店入了股,还和那里的祥顺和、彭厚锡堂等铺店有商务来往。他又用五百两银子押进桥头湾的田产,每年收入八十多担稻谷充作利息。自家印了一种叫“义顺堂”的纸票。还使用吉春堂的纸票流通周转。吉春堂是湘乡大平拗一家设有药材、肉食、南杂等几个门市部的大商店,它的老板是毛顺生的妻兄文玉端的岳家,姓赵。毛顺生为了与吉春堂结盟,还一手包办了三儿泽覃与赵家幼女先桂的婚约。这时候,毛顺生的生意做得很红火,已经是韶山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小财东了。

  (二)私塾发蒙

  泽东从小聪颖,有不同寻常的理解力和记忆力。他寄居外祖家时,常在舅舅办的蒙馆里“旁听”,看样子虽是漫不经心,却能背诵蒙馆中点教的课文,还能脱手写字,深得舅舅的欢心。

  1902年,泽东八岁,回韶山读私塾,启蒙老师邹春培,先教他读《三字经》,接着点读《论语》、《孟子》。邹春培也和当时许多三家村的塾师一样,要求学生背诵那些晦涩难懂的古书。背诵时,老师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学生背着老师站立,在那样紧张的气氛下,往往吓得忘记了已熟读的课文。轮到泽东第一次背书时,他不按规矩肃立,依然端坐在自己的课桌上。邹先生责问他为什么不站起来,他回答道:“你是坐着的,我也要坐着背。”邹先生将这番对话告诉毛顺生。顺生说:“他兴许是背不出来。”邹先生却说泽东记忆力极好,读几遍便能记住。毛顺生将信将疑,晚上课问孩子,果然背诵如流,自然心中暗喜。

  泽东酷爱游泳,邹先生担心出事,有一次邹先生因事外出,嘱咐学生温书,不许离开私塾馆。当他回馆时却见泽东和几个学生正光着身子在池塘戏水。先生采取了一种特殊的处罚方法:让游泳的学生对对子,对不出,再打手心。他的出边是“濯足”,泽东稍加思索,随即对以“修身”。邹先生不禁点头称赏。

  泽东对体罚很反感。某天,邹先生打了他,他十分气恼,背起书包离开塾馆,朝着想像中的县城方向出走。他在崎岖的山道上转了三天,当家里人找到他时,他才发现自己离家还不到八华里。回到家里,出乎意料之外,严厉的父亲并没有打骂他,邹先生也显得比往日温和。后来他回忆起这件往事,风趣他说这是第一次罢课胜利。

  1904年秋,泽东转入关公桥私塾读书,塾师毛润生。1905年春,又就读于桥头湾私塾,塾师周少希。在这两处塾馆,他继续攻读四书、五经。虽然塾师不讲解经义,只是要求死记呆背,但他对书中的内容,还是能领悟不少。在塾馆读书时,他已经对书法感兴趣,初学欧阳洵,后改学钱甫园;成年以后,兼采各家笔法,尤得力于怀素的狂草,终于笔走龙蛇,自成一家。

  □钱沣(南园)的字

  1906年秋,泽东就读井湾里私塾,老师是毛字居,读的是《春秋》《左传》。从此,他开始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与日俱增,到老都没有衰竭过。1959年他返回韶山时,曾设宴招待毛字居和一些老人,当他举杯敬酒时毛字居说:“主席敬酒,岂敢岂敢!”他紧接着说:“敬老尊贤,应该应该!”

  1906年,泽东因与父亲发生冲突,曾辍学两年多,在家务农。1909年,他在克服了父亲的阻挠以后,又先后到乌龟井和东茅塘私塾读书,为时一年。乌龟井的塾师毛岱钟毕业于政法学堂,以讼笔著称于韶山一带。东茅塘的塾师毛麓钟是韶山冲唯一的秀才,又曾在云南蔡锷部下供过职,见识较广。这一年中,泽东点读了《史记》、《纲鉴类纂》。泽东后来在《讲堂录》中写道:“(司)马迁览潇湘,泛西湖、历昆仑,周览名山大川,而其襟怀乃益广。”历来人们都认为,司马迁将其游览四方所得山川浩瀚之气,一以发为文章,故气势奔放,雄视百世。泽东嗜读《史记》,司马迁的文章及行谊,都使他深为倾服。《纲鉴类纂》是明代王世贞依据朱高的《通鉴纲目》而编写的一种通史课本。这本书使泽东对中国历朝史事,有所了解。

  总起来看,泽东在韶山六处私塾,先后上了六年学。他所读的主要是儒家的经典――四书和五经,在中国封建社会,儒家的经典,就是统治的思想,就是绝对的权威。泽东虽是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少年,但也不能摆脱这种绝对权威的支配。1964年8月18日在北戴河《关于哲学问题的讲话》中,他还追忆道:“我过去读过孔夫子的四书,五经,读了六年,背得,可是不懂。那时候很相信孔夫子,还写过文章。”他在私塾写的文章现在已无法找到,但他那时“很相信孔夫子”,是毋容置疑的。就以他后来在第一师范时期留下来的几篇著作来看,仍是言必称孔孟,如发表于《新青年》的《体育之研究》,即征引四书、五经达八、九处之多。读《伦理学原理》((德)泡尔生著,蔡元培译,商务印书馆1913年出版)时写的《批语》,所运用的哲学术语,如“良知”、“良能”、“尽心”、“知性”以及“浩然之气”等,大都出自《孟子》。1917年8月23日,他在给黎锦熙的信中说:“圣人通达天地,明贯过去现在未来,侗悉三界现象。如孔子之‘百世可知’,孟子之‘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孔子对答弟子之问,曾不能难,愚者或震之为神奇,不知并无谬巧,惟在得一①黎锦熙长期保留了毛泽东早年写给他的六封信,其中以1917年8月23日写的第三封最重要,以下简称《第三札》。大本而已。”这就表明,他那时仍在指望有孔孟式的圣人出来救世。1918年,他和蔡和森去北京为赴法勤工俭学进行活动时,本来就有机会广泛地接触新思潮。但据当时在蠡县布里村留法预备班任教的沈宜甲回忆说,蔡和森经常热情谈论十月革命,而毛泽东同他谈话的主题却是《周易》之“道”(见《回忆蔡和森》(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一书中《我所知道的早期之蔡和森》)。1920年4月,毛泽东为驱逐张敬尧事从北京往上海活动,虽然一贫如洗,还是不避艰辛,绕道去曲阜和邹县拜谒孔孟的故居和陵墓,他后来回忆说:“在前往南京途中,我在曲阜下车,去看了孔子的墓。我看到了孔子的弟子濯足的那一条溪,看到了圣人幼年所住的小镇。在历史性的孔庙附近那棵有名的树,相传是孔子栽种的,我也看到了。我还在孔子的一个有名弟子颜回住过的河边停留了一下,并且看到了孟子的出生地。”从这段追叙中,可以看出,青年毛泽东访问孔孟故乡时,对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三)新学萌蘖

  少年毛泽东曾一度崇尚孔孟,却从来不是百分之百的虔信者。他早在私塾读“经”时,就萌发了许多“异端”思想。1906年在井湾里私塾读书,他已有相当的自学能力,爱读被塾师视为“闲书”、“杂书”的《三国演义》、强的少年时代,书中的人物形象又具有一定的艺术魅力,因而读过以后,印象极深,历久不忘。几十年后,他讲哲学、讲军事,引述书中故事,信手拈来,总是恰到好处。

  在阅读《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的过程中,毛泽东开始思索一些重要问题。他后来回忆说:“这些小说有一件事情很特别,就是里面没有种田的农民。所有的人物都是武将、文官、书生,从来没有一个农民做主人公。对于这件事,我纳闷了两年之久。后来我就分析小说的内容。我发现它们颂扬的全都是武将、人民的统治者,而这些人是不必种田的,因为土地归他们所有和控制,显然让农民替他们种田。”(斯诺《西行漫记》)这段后表明,泽东不但好读书,而且善于独立思考,那么小的年纪,就朦胧地意识到社会上存在着一种统治与服从的关系。

  1906 年到1909 年,毛泽东停学在家,白天参加田间劳动,晚上挑灯夜读。他的足迹虽然没有越出韶山冲,但他的思想却飞驰得很远,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他经常为天下国家大事而劳思忧心。

  在夜读中,泽东读到表兄文运昌帮他从唐家坨借来的两本新书,冯桂芬的《校■庐抗议》和郑观应的《盛世危言》。这两本书,大大地开拓了他的视野。

  《校■庐抗议・制洋器议》中,有这样一段话:“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发指者,则今日之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如耻之,莫如自强,夫所谓不如,实不如也。忌嫉之无益,文饰之不能,勉强之无庸,??道在实知其不如之所在,彼何以小而强,我何以大而弱,以求所以加之,仍亦存乎人而已矣。”

  冯桂芬通过中西对比分析,勇敢地提出了“法苟不善,虽古先,吾斥之。法苟善,虽蛮貂,吾师之。”的改革方针。他的思想上承龚自珍,魏源等开明思想家的余绪,下开70―80年代早期改良派思想的先河。到20世纪初,这些主张虽然已经大大落后于时代,但处在穷乡僻壤的毛泽东读到这本书时,仍然感到很有启发。中国何以不如“小夷”的问题,以及“虽蛮貊吾师之”的方针,对他来说,都还是初次听说。

  当时毛泽东最喜读的还是郑观应的《盛世危言》。郑观应是个熟悉中外贸易的官商,与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洋务派有过从属关系。他自称“涉足孔孟之道,究心欧美西学”。由于目击时艰,于1862年写成《救时揭要》,后增订改名《易言》刊行,至1893 年再经增补修订,定名《盛世危言》出版,辗转翻刻达十余万部。在这部书中,郑观应议论时务得失,提出改良方案,基本上反映了甲午战争前早期改良派思想的概貌。《自序》说:

  治乱之源,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而在议院上下同心,教养得法,兴学校,广书院,重技艺,别考课,使人尽其才;讲农学,利水道,化瘠土为良田,使地尽其利;造铁路,设电线,薄税敛,保商务,使物畅其流。??育才于学校,议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火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

  郑观应把开议院、保商务、重技艺、兴学校作为“富强之本”,较之魏源等人的“师夷长技”的观点有了发展,同李鸿章、张之洞等洋务派提出的“船坚炮利”的主张也有所区别。他强调讲求“西法”,希望在君主立宪的体制下发展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

  但是,郑观应在理论上却力图从儒家学说中找根据,他引申《礼记・大学篇》的话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既曰物有本末,岂不以道为之本,器为之末乎?”所谓“道”,指纲常名教,所谓“器”,指技艺器械。从这种观点出发,郑观应提出:“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主以中学,辅以西学。”这表明,他在理论思想上同顽固派的“天不变道亦不

  《盛世危言》所宣扬的改良主张,随着1898年的戊戌变法和1900年的自立军起义的失败,已宣告“此路不通”。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民主革命主张已成为思想主流。但是,对于僻处山村的毛泽东来说,君主立宪和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纲领,他还觉得相当新鲜。他意识到中国决不能守着老样子不变。但如何变法,他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看法。

  1909年,韶山的清溪李家屋场,从外地回来了一个维新派教师――李漱清,他常给人们讲述各地见闻,特别是有关维新运动的动人故事。他还劝说人们不要求神拜佛,主张废庙兴学。村里守旧的人指责他,甚至加以诽谤,而毛泽东却钦佩他有胆识,经常去找他谈心,向他求教,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介乎师友之间的亲密关系。

  郑观应等人的著作,开阔了毛泽东的眼界,李漱清的谈话,更加扣动了他的心扉。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天下国家都处在大变化之中,自己不能守在韶山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应该抓紧学习新知识,准备投身到伟大的变革中去。恰好在这时,表兄文运昌告诉他,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讲授新学,在那里可学到不少韶山冲学不到的新东西。泽东听了很动心。八舅文玉钦、堂叔毛麓钟和表兄王季范等也都众口一词,说泽东若进了洋学堂,日后会大有出息。毛顺生经过他们的劝说,认为这也许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好事,便答应了。从此毛泽东飞出了山窝,走向了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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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探求“宇宙之真理”






  (一)探讨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

  1911年春,东山学校的贺岚岗老师应聘到长沙湘乡驻省中学任教,毛泽东也跟随贺老师前往读书。

  毛泽东第一次坐轮船从湘潭到长沙,顺利地进入湘乡驻省中学。读到下学期时,革命党人就于10月10日发动了武昌起义。10月22日,毛泽东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亲眼看到了新军在长沙“反正”的情景。为了支援武汉,毛泽东毅然报名参军,在长沙新军二十五混成协五十标第一营左队里当上了一名列兵。1912年2月12日清朝皇帝宣布退位以后,毛泽东天真地认为革命已经成功了,他决心脱下戎装,继续求学深造。他曾经报考过几个职业学校,后来正式进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学”(后改名为省立第一中学)读书。由于学校课程繁杂,校规刻板,不利于发挥学生的主动性,毛泽东在那里待了半年,又自请退学,寄住湘乡试馆,每天到定王台省立图书馆去自学。他在这里阅读了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还广泛地涉猎了一些近世欧洲文史哲名著的中译本。这是他通过梁启超的论著而接触资产阶级启蒙思想之后,进一步比较系统地研读“西学”。

  1913年春,毛泽东二十岁,以第一名考入湖南第四师范。1914年2月,第四师范合并于第一师范。毛泽东被编入第八班学习,至1918 年夏毕业。在这五年半的时间里,国际上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国内发动了五四爱国救亡与思想启蒙运动。在革命高涨的新形势下,毛泽东的政治倾向越来越明显。后来他追忆当年的思想状况说:“我反对军阀和反对帝国主义是确定无疑的。”

  在学术方面,他的兴趣集中在文史哲方面。他于四师写的课堂笔记《讲他在杨昌济老师的指导下,与蔡和森、陈昌、萧子异、萧子■、熊光楚等组成了一个哲学研究小组,对哲学和伦理学问题进行定期的讨论。在此期间,他精心研读了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写下了一万一千多字的《批语》。开始阅读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并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了《体育之研究》(以下简称为《研究》)一文。此外,他还经常与师友通信,探讨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提出他自己独到的见解。

  (二)归根于“大本大源”

  青年毛泽东在《批语》中一则说:“一人生死之言,本精神不灭、物质不灭为基础(精神物质非绝对相离之二物,其实即一物也,二者乃共存者也)。”再则说:“吾人之死,未死也,解散而已。凡自然物不灭,吾人固不灭也,不仅死为未死,且生亦系未生,团聚而已矣。由精神与物质之团聚而为人,及其衰老而遂解散之。”

  把这两条批语联系起来,可以明显地看出,青年毛泽东肯定人生是肉体与灵魂的团聚。这种观点在中国哲学史上是有思想渊源的。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张载说:“气于人,生而不离,死而游散者谓魂。”他们都认为气是生命的本质,气聚则生,气散则死。青年毛泽东继承了“聚散”之说,但并不主张“气”一元论,而是认定精神与物质“共存”,带有二元论的色彩。

  毛泽东在《批语》中还写道:“即宇宙亦终古在同状之中,并无创作之力。精(神)不灭,物质不灭,即精神不生物质不生,既不灭何有生乎?”这就表明,他肯定世界上有物质与精神两种本原,后来他说自己早年曾经信奉过康德的心物二元论,就是指的这种观点。

  二元论的特征是调和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青年毛泽东的唯物主义倾向主要表现于自然观方面。在他看来,自然界独立存在于人的意识之外,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凡自然法则者,有必然性”,“人类者自然物之一也,受自然法则之支配”。这种唯物主义倾向,在1917年所写的《研究》一文中有更充分的表述:“夫知识之事,认识世界之事物而判断其理也,于此有须于体者焉。直观则赖乎耳目,思索则赖乎脑筋,耳目脑筋之谓体,体全而知识之事以全。”这就是说,我们的感觉活动有赖于感觉器官,思维活动有赖于人的大脑。无疑的,这些都是清醒的唯物主义的认识。

  然而,由于毛泽东当时并不是一个自觉的唯物主义者,因此,即令在体育问题上,他也还不能把唯物主义贯彻到底。在论及体育与智育、德育的关系时,他说:“体者,为知识之载而为道德之寓者也。其载知识也如车,其寓道德也如舍。体者,载知识之车而寓道德之舍也。”这种比拟在中国哲学史上早就出现过。王夫之说:“车者形也,所载者神也。”人们一向认为,这种论点具有唯物主义倾向,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如果加以过细推敲,就不难看出,从这种比拟中还可能引出唯心主义的结论。试想,如果人的身体只是负载精神活动的某种容器,那末,精神难道不可以离开这种容器而进行单独的活动吗?事实上,青年毛泽东正是抱有这种看法。1916年他在写给黎锦熙的信中说:“世界之外有本体,血肉虽死,心灵不死。”这就是说,人的肉体停止活动以后,灵魂可以继续进行独立的活动。青年毛泽东的这种观点,与康德的二元论哲学有关。20世纪初,康德哲学在我国风行一时。严复,梁启超、章炳麟、王国维、蔡元培等,都从各自的立场出发来接受和传播康德哲学。严复具有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在认识论方面,他接受培根的经验归纳法,对陆王“心学”进行过尖锐的批判。但他又以康德的先验哲学为不可知的。梁启超宣扬康德的先验哲学,尤其不遗余力。他在《近世第一哲学家康德之学说》中认为,人的生命有两种:一是肉体生命,属于现象界,受必然法则支配;一是本质生命,即“真我”或灵魂,它超越于时间和空间之外,极自由而不可方物。在《新民说》中,他进一步将宋明理学与康德的先验论相比附,谓“阳明之良知,即康德之真我,其学说之基础全同。”毛泽东多次谈到他青年时代曾经信奉过康德哲学。由于当时还没有人原原本本地翻译介绍过康德的原著,他所看到的主要是一些新康德主义的杂拌(如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伦理学史》)以及梁启超等人提供的第二手第三手材料。

  毛泽东在1917年研读泡尔生《伦理学原理》所作的《批语》中写道:“宇宙间非仅有人生一世界,人生以外之世界必尚有各种焉。吾人于此人生之世界已种种经验之,正应脱离此世界而到别种世界去经验。”在这里,他也是把人生理解为五官肉体与心灵活动的复合。人死时,灵魂就会离开肉体“到别种世界去经验”。《批语》还写道:“人由生之界忽然而入死之界,其变化可谓绝巨,然苟其变化之后,尚可知其归宿之何似,则亦不至起甚大之畏惧。今乃死后之事毫不可知,宇宙茫茫,挽驾何所,此真足以动人生之悲痛者也。”他仍然深信灵魂是不死的,所憾者不知其归宿。正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所指出的,这种灵魂不死的观点是一种最古老的唯心主义形式。在中国哲学史上,包括张载、王夫之等著名的唯物主义哲学家都还不能完全摆脱这种传统观念。毛泽东正是接受了他们的影响,而又把这种观念纳入二元论的轨道。

  毛泽东《研究》一文的思想主流具有唯物主义倾向,但一旦进入社会历史领域和触及哲学的根本问题,其唯心主义倾向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了。这主要是由于在世界观方面,长期以来,老师们所口授心传和他自己所耳濡目染的,主要还是孔、孟、程、朱、陆、玉以及新康德派、新黑格尔派的哲学思想。它们在青年毛泽东的头脑中产生着错综复杂的影响。

  杨昌济在湖南第一师范讲《伦理学大要及本国道德之特色》,采用德国新康德主义哲学家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作教本。但是,他“所讲不限西洋之伦理学说,中国先儒如孔、孟、周、程、张、朱、陆、王及王船山之学说,亦间取之。”(杨昌济:《达化斋日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7 页)在中西两个渊源中,仍以中国传统哲学为主,而宋明理学尤为杨昌济所推崇。

  毛泽东是杨昌济最得意的门生,自然会受到杨的熏陶。他在第一师范读书时,与蔡和森、张昆弟等经常讨论宋明理学,研读过《近思录》、《朱子语类》、《小学》等书,对朱熹和王守仁十分佩服。在与黎锦熙、萧子■通信时,他多次征引朱熹语录。当他游览朱熹讲学遗址时,还情不自禁地发出过“千载德犹馨”的赞语。(见罗章龙:《亢斋汗话》,刊长沙《湘江文艺》1980年2期)

  朱熹提出世界的本原是“太极”之理。他认为抓住了这个“理”,就是抓住了“大本”。“大本不立,小规不正,刮落枝叶,栽培根本。”杨昌济服膺朱熹哲学,也强调要抓住“大本”,不过,他不把这个“大本”称为“太极”,而称之为“大原则”:“宇宙为一全体,有贯通其间之大原则,宇宙间所有一切之现象,悉自此大原则而生,吾人当深思默会,洞晓此大原则,所谓贯通大原也。”

  (三)相信“理具于心”

  及生死问题时,提出了“精神不灭、物质不灭”的命题,认为精神和物质,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精神物质非绝对相离之二物,其实即一物也,二者乃共存者也。”这就是说,精神与物质共处于统一体中,两者有一个“共存”的基础。

  然而,物质与精神“共存”的基础,世界的终极本源究竟是什么呢?青年毛泽东说:“世界之外有本体,血肉虽死,心灵不死。”这就宣告了精神是世界的本体或本源。《第三札》写道:“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正同黑格尔的“绝对观念”或朱熹的“理”一样,“宇宙之真理”是某种既不依赖于自然界,也不依赖于任何人的独立的精神本原,它是全部现实世界的灵魂,自然、社会以及思维领域的各种现象都不过是这种“宇宙之真理”的表现而已。由此可见,青年毛泽东虽然从梁启超和泡尔生等人那里接受了康德的某些影响,并自认为是心物二元论者,但他断言精神性的“宇宙之真理”是世界的本原,这却是按照客观唯心主义的观点对哲学基本问题所作的回答。

  在时间与空间的问题上,青年毛泽东也接受了康德的影响。梁启超介绍康德的时空观说:“空间时间二者,皆吾智慧中所假定,非物本有故”,“道德之性质,不生不灭。而非被限被缚于空劫之间者也。无过去无未来,而常现在者也。”(梁启超:《近世第一大哲学家康德之学说》)泡尔生祖述康德的观点说:“当如康德之说,时间者非现实存在之形式,而吾人感官直觉之形式也。”(泡尔生:《伦理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27 年版,第192页)在《批语》中,毛泽东承袭他们表述的这种观点,而又融合谭嗣同的时空观,加以发挥:“余意以为生死问题乃时间问题,成毁问题乃空间问题,世界上有成毁无生死,有空间无时间。”他从根本上否认时间的客观性,混淆生死的界限,并进而引申出“既无现在,亦无过去,又无未来,身体精神两俱不灭”的奇特结论。

  客观唯心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都把“理”作为宇宙的本原。所不同的是客观唯心主义主张“理”在心外,而主观唯心主义主张心就是“理”。当青年毛泽东认定“本源”是“宇宙之真理”时,他的立脚点是客观唯心主义;而当他进入认识论领域(哲学基本问题的第二方面)对,却说“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体,即宇宙之真理,各具于人人之心中。”作为认识对象的“宇宙之真理”被移置到心中来了,客观唯心主义便由此而转化为主观唯心主义。

  在《批语》中,这种变化也有反映:“人类者与本体有直接关系,而为其一部分;人类之意识亦即与本体之意识相贯通,本体或名之曰神。”所谓“本体之意识”,即“宇宙之真理”;“人类之意识”,即具于人心的“宇宙之真理”。前者是“大本大源”,后者是它的“发显”或表现形式。由于两者是互相贯通的,所以他又说:“我即实在,实在即我,我有意识者也,即实在有意识者也。”他把心外的“理”(实在、本体、神)和心中的“理”融为一体了。“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也,我眼一闭固不见物也,从我与实在(本体、神、理)相贯通的观点出发,他进一步断定人和物都不能离开我而存在,即客观不能离开主观而存在。这当然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观点。

  在本质与现象问题上,毛泽东的这种唯心主义观点也有很明显的表述。《批语》写道:“事实本无区别,而概念有区别,以为便利言语记忆计也。”“凡宇宙一切之差别,皆不过其发显之方面不同,与吾人观察及适应之方面有异而已,其本质只一个。”既然客观事物本质相同,为什么会表现为现象上的千差万别?“形状也如阴阳、上下、大小、高卑、彼此、人己、好恶、

  别相构成之,”所谓“差别相”,即表象的意思。康德认为“物自体”是客观存在的,但它是一种无定型、无秩序、无规律、无特征的抽象存在。《批语》所谓“其本质只一个”,也就是这样一种抽象存在。“物自体”的抽象存在永远不能为人们所认识,但它能对人心起到某种激发作用。人们在物自体的激发下,运用先天所固有的主观直觉形式、知性范畴等,进行分析与综合,在头脑中构成表象,即《批语》所谓差别相。在另一段《批语》中,毛泽东说:“差别之所以生,生于有界限。”界限的实质是什么呢?按照康德的说法,“物自体”作为认识的对象,有本质与现象两个方面:本质属于超经验的彼岸世界,是不可认识的;现象世界属于此岸,是可以认识的。《批语》的另一段说:“为界域生活之人类其思想有限,其能力有限,其活动有限。”一连三个“有限”,都类似于康德所规定的认识界限。

  这种唯心主义观点还鲜明地表现在知行关系上。《批语》写道:“夫知者,信之先。有一种之知识即建为一种之信仰。既建为一种信仰,即发为一种之行为。知也,信也,行也,为吾人精神活动之三步骤。”当时他从唯心主义先验论出发,基本上赞同“知先行后”,同中国哲学史上朱高的观点十分接近。他强调一个人要确立信仰和志向时,首先要研究哲学和伦理学,求得“真知”。为此,他决心以全副精力“向大本大源探讨”。以为“探讨既得”,就可“权此以对付百纷”,解决一切矛盾。舍此莫由,则势必陷于盲目。他认为,如果没有“真知”,没有探得宇宙之“大本大源”,即令自己确定了某种求真求美之志向,也不过是“盲从之志”,而非“真志”;发为某种行为,诸如“守节、育婴、修桥补路,乃至孝、友、睦、雍、任、恤种种之德”也“无非盲目的动作”。

  青年毛泽东还接受陆、王影响,特别强调主体实践(道德行为)的能动性。《讲堂录》记下了“激厉奋迅,冲决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的象山语录。《批语》极口称颂“主观之道德律”和“精神之个人主义”。《第三札》突出地强调主观立志,都是把主体实践的能动性作为向封建传统挑战的精神武器。

  (四)“实学”思潮的影响

  在认识论方面,青年毛泽东的哲学思想也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一方面,上面提及的许多材料说明,他当时的确接受了理学唯心主义向内追求的认识路线;另一方面,我们在他的读书笔记和早期著作中,又可以发现许多唯物主义的认识论见解。例如《批语》指出:“有无价值,人为之事也,是否真理,天然之事也。学者固当于天然本质中求真理,其有无价值抑其次也。”“种种著述皆不过钩画其实际之情状,叙述其自然之条理。”完全符合于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原理。《批语》接着又说:“吾人之心灵限于观念,观念限于现象,现象限于实体。”对实体可以作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的不同解释。联系《批语》前后文来看,似乎还是把实体看成某种“终在同状之中”的精神本原。这对青年毛泽东来说,当时还是一个难以克服的矛盾。

  在认识的来源问题上,青年毛泽东倾向于经验论。“其知也,亦系经验而知之。”这就是肯定直接经验是人们获得知识的根本途径。肯定直接经验也并不等于排除间接经验的意义,如语言文字记载了许多间接经验:“此种语言在其起源确已合于客观界之事实,乃由种种之经验而来者也。由一人而论,从幼少之时,即兼而习之,似为构成于先天者。从历史观之,则纯成乎经验,而非所谓先天直觉也。”在这里,毛泽东对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的关系作出了比较正确的阐述。

  的影响;另一方面是继承了我国明清的“实学”传统。严复比较系统地介绍了培根等英国经验派哲学家所提倡的逻辑归纳、实验印证的科学方法,强调从经验中获得第一手材料,并对唯心主义的“心学”“理学”和八股制艺展开了尖锐的批判。毛泽东在湖南图书馆自学时,通过阅读严复的译著,对此已有初步了解。但对他影响更为深远的则是明末清初启蒙思想家的“实学”。早在湖南第四师范时,他在《讲堂录》中就摘抄了潘耒为《日知录》所作的序言,对顾炎武从事地考察,“足迹半天下”,“留心当世之故”,“究源探本,讨论其所以然”的治学态度,衷心钦服。1917年,他撰写《体育之研究》,又标举顾炎武、颜习斋、李恕谷作为文武兼备、三育并重的师表加以称颂。习斋最重视直接经验,反对空谈心性,主张到实际中去锻炼。习斋的这种观点,对毛泽东后来的思想发展有重要影响。特别可贵的是,毛泽东不止于坐而论道,还能身体力行。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期间,曾多次与蔡和森、萧子■、陈绍休、易礼容等深入各地农村了解民间疾苦,以后还在岳麓山作过建立新村,实行半工半读的尝试,在他的身上,隐然可以看到“经世致用”和“习行哲学”的影子。五四运动以后,他的这种倾向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得到进一步发展,终于形成了实事求是、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知行统一)的认识路线和思想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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