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传》01-04节| 春秋战国历史

《荀子传》01-04节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公元前260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阳光照耀着露水晶莹的青草,碧绿,透明,似琼玉闪着五彩的亮光。一望无垠的旷野,充满了勃勃生机。翠绿翠绿的世界,掩盖了多年战乱的凄凉,似乎这人世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处处给人以清新,给人以希望。

高高的木轮车缓缓地行走在驰道上。这条驰道,西起函谷关,沿黄河东至成皋,人们称它"成皋之路"。在这条大路上,秦国的军队多次进兵攻伐韩、魏、赵等关东诸国。而关东诸国合纵,也多次由此西向攻秦。这是一条战争之路,也是一条繁华之路。往来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和路边新生长的茂盛的青草,掩盖了多年战乱的血污,似乎这里从来就是如此繁荣和安宁。

高轮车装饰豪华,鸾鸟立衡,羽盖华蚤,八个銮铃随着马蹄声有节奏地叮咚作响。一看车的装饰,就知道车上的主人定然身份非同一般。他五十岁左右年纪,面容清癯,身着儒装,颔下一绺儿长须飘然前胸,温文尔雅。其实,他并不是什么豪门贵族,也不是大权在握的显赫卿相,而是一位游学列国的学士。

他姓荀,名况,字卿。人们尊称他荀子。两年前应秦昭王之邀,从齐国稷下学宫出发,由这条成皋之路西行,到秦国去游学,遍访了渭水秦川。如今又应齐王建的邀请,从这条成皋之路东行,重返齐国。

在荀子轩车后面的辎车上,坐着荀子的夫人和爱女幽兰。荀子的许多弟子及齐国派来迎接的卫士,步行跟随在两辆马车的后边。队伍不算很大,车马的豪华引人注目,也甚为壮观。

荀子一行,离咸阳,出函谷关,经洛阳,到成皋,又到荥阳,一路平安顺畅。以后的路就要由荥阳向东北,沿济水奔往临淄去了。车马刚出了荥阳不久,忽听后边人声呐喊,两匹快马紧追上来。荀子在车上为之一惊,莫非遇上了强盗?齐国派来的卫士也刀剑出鞘,惊觉戒备。因多年战乱,在这条古道之上,常常有兵痞、强盗拦截行人,抢夺财货,因财杀人之事甚为不少。

两匹快马追得越来越近,且远远喊叫:"停一停!停一停!"

没有等两匹快马靠近荀子和荀夫人的车辆,齐国的卫士就迎上前去,手执刀剑,喝令他们立即下马。

从马上下来的不是强盗,乃是一老一少。

年少的二十来岁,文质彬彬,英俊潇洒。高高的个子,头戴冠,身穿锦,一看就知道是贵族公子。老者五十余岁,头扎巾,身穿麻布褐衣,定是一个仆人了。老仆向武士拱手道:"这是我们公子,他要见荀老先生。"

荀子看见了一老一少,知道定然有什么事情,下车走了过来。

荀子的女儿幽兰,十四五岁年纪,出于好奇,也下了车,跟随在父亲身后。

那青年看见荀子,急忙双膝跪地说道:"韩非,拜拜见荀老夫子。"

"这个人口吃。"幽兰在荀子的身后听了心中好笑。

荀子用手搀韩非起身:"韩公子,请站起来讲话。"

韩非并不起身,为了寻找荀子他已经盼等许久许久了。两年前就想去齐国稷下学宫寻找,听人说荀子去了秦国,他很不以为然,如今的儒士皆不事秦,荀子为何到那个虎狼之邦去呢?如今荀子果然也不事秦王,仍然回到齐国稷下学宫去,他一定要见到荀子。原以为荀子会由成皋路经韩国的都城新郑,他就在都城的府邸等候。不想,荀子由成皋奔荥阳,直往临淄去了。于是,韩非闻讯即骑了快马追赶上来。如今总算追上了。心中甚为激动,越是激动,就越讲不出话来:"荀荀老夫子,我我"

幽兰看韩非结结巴巴的样子,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怕父亲责备,用手捂上嘴,憋得满面通红。荀夫人在身后见幽兰有失礼仪,用手轻轻拍了女儿一掌。幽兰扭转身来,扑在母亲身上,更笑个不止。

荀子嗔怪地望了幽兰一眼。幽兰见父亲生气,勉强抑制住自己。荀子鼓励韩非:"不要着急,你慢慢说。"

韩非见女孩儿笑他,心中又增添了一层难堪,更加口吃得厉害,费尽力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仆人见少主人说话艰难,上前代他答话:"荀老先生,我家公子盼等你多日了,今日追来,是想拜您为师!"

幽兰感觉奇怪,这样一个口吃的人,像个傻公子,还想拜我爹为师?若是收下这样的弟子,还不叫人耻笑?荀夫人闻言也觉不妥,即如满腹文章,有口难辩,总是一个大缺撼。

荀子望着韩非一时未语。

韩非此时心情稍有平静,向荀子说:"老老师,请请收下我这个弟子吧!"他恭恭敬敬地向荀子磕了一个头。

荀子说:"韩非,求学,乃是一件苦事。你身为贵公子,可以承继先祖之业,为何要求师呢?"

韩非诚挚地说:"韩国屡遭秦、赵、魏诸邻国侵凌,我要寻求救国之道。恳请老师收下我这个弟子吧!"说完再次恭敬地向荀子磕了一个头。

荀子从韩非简短的话语和他快马追赶的迫切心情,知其心迹。此人真诚,有寻求救国之道的志气。虽有口吃,不妨做学问。孙膑不是一个受了膑刑,没有膝盖骨的人吗?不过,荀子尚没有立即答复韩非的请求,再次询问道:"韩非,我要到齐国去,尚有千里之行,一路甚为辛劳。你若随我去,将远离你的故土,失去你平日衣食的安逸,你要细想想啊!"

韩非坚定地说:"老师,韩非为求学问,愿抛别富贵,忍受筋骨疲劳。老师走到哪里,我跟随到哪里!"

"好,今日在途中收下你这个弟子了!"荀子爽快地应允了

荀子搀韩非起来,韩非向荀子再次叩头站起。幽兰不解荀子为何果真收下了这么一个口吃的傻公子。

荀子回身将夫人和幽兰介绍给韩非相识。

韩非给荀夫人叩头,又拱手向幽兰施礼:"见过幽兰小妹!"

幽兰羞涩地低头微微一笑,算作回礼。

韩非坚持不再骑马,让老仆人把马匹带回府中,像荀子的其他弟子一样,跟随在荀子的轩车后面步行。

车轮滚滚,日出日落,越过山包,走出森林。前面闪出一条长长的大河。荀子坐在车中远远望见那洋洋的河水,手捋长须问驭者:"前面要过济水吗?"

"是的,前面就该过济水了。"

"啊!"荀子示意让车子停下来。

紧跟在车子后面的韩非赶忙来到荀子的面前。荀子手扒着车上的红漆栏杆说:"韩非,前面就要过济水了。"

韩非随荀子千里之行,车前马后关照荀子,全不像一个贯被人侍奉的贵公子。他聪慧知礼,又勤快,很受荀子的青睐。此时韩非上前扶荀子下了车:"老师,身体还好吗?"

"还好!"荀子轻松地举步,横跨驰道,踏着草地向济水的岸边走过去。滔滔河水,清澈见底,盘漩东去,于平稳中有暗流,于激流处有砥柱。触景生情,荀子顿生感慨:水流不止,暗流潜行,砥柱永在。然,终归都要奔入恢宏的大海。

"老师,过了济水离临淄还远吗?"韩非问。

"不远了,再有两日,即可到达稷下学宫了。"

韩非对于齐国的稷下学宫是陌生的。但他对稷下学宫倾慕已久,知那里是一个贤才济济的地方。如今稷下学宫就在眼前了。

荀子十五岁就被他的老师宋钘带到了稷下学宫,对稷下学宫的情感远比韩非深厚。二年阔别,犹如旧友重逢,难捺心中的激动。面对滔滔济水,似自语地说:"稷下学宫,名士如云,从善如流,各抒己见,不治而议论,政见不合也不加罪。那是个探讨学问增长才华的好去处呀!"

此时,在后面辎车上坐着的荀夫人和爱女幽兰也下车走了过来。幽兰长得聪明可爱,一双秀气的大眼睛,使她好像比同龄的女孩儿更为通灵。她望着济水岸边水灵灵的各色野花,禁不住一颗稚气的童心青春跳动。一只硕大的紫红色蝴蝶飞落在雪白雪白的牵牛花上。幽兰惊喜地凝神观望,好奇地要将它扑捉到手。她闭住声息,轻轻地小心迈步,慢慢地向栖息的蝴蝶靠拢。待她张开手臂,要向那蝴蝶抓去时,蝴蝶倏然展翅腾空。幽兰跟随着蝴蝶奔跑,跳跃,那蝴蝶也像要与她玩耍,一忽儿落下停留,一会儿又飞起去。

荀夫人一旁嗔道:"兰儿!"

幽兰任性地边跑边答道:"娘,看我抓住它!"

蝴蝶似要躲避幽兰的锋芒,在幽兰的眼前盘旋了一圈,一头钻入了灌木丛中。灌木丛,荆棘密密,难以进入,幽兰生气地跺脚:"哼,真倒霉!"

"幽兰,我抓到了!"在灌木丛的另一边,韩非抓到了那只硕大的紫红色的蝴蝶。

幽兰高兴地跳起来,急忙绕过灌木丛,跑到韩非身边,叫喊着:"给我,给我!"

韩非故意把蝴蝶举得高高的,幽兰跳着去抓,抓不着。她把小嘴一撅:"我不要了!"

韩非忙把手放下,将蝴蝶送到幽兰眼前:"生气啦?"

幽兰赌气说:"不要!"

"那好,我放飞啦!"

幽兰急忙拦住:"我要,我要!"她一把抓住韩非的手,小心地用两个纤纤细指把蝴蝶接过来,拔腿跑到荀子面前,炫耀说:"爹,你看,这只蝴蝶有多么大!这是韩非哥哥帮我抓到的!"

荀子并没有为女儿抓到了这只少见的硕大蝴蝶而高兴,反而将脸一沉:"好啊!自己残害生灵,还要让别人帮你。如今这人世上,处处都在拿生灵做儿戏。连

年征战,无休无止,无处不是生灵涂炭呀!"

幽兰受了父亲的训斥,心中老大不快。荀夫人望着女儿说:"你爹最恨的就是残害生灵,还不放掉它!"

幽兰顽皮地向韩非吐了吐舌头,轻声问韩非:"把它放了吧?"

幽兰松开手指,蝴蝶腾空而去,飞得那么轻盈,自在,欢喜。

荀夫人告诫女儿:"幽兰,到了稷下学宫,你不能再这样小孩子气了!"

"怎么啦?"

"那里是列国各派名师读书授业的地方,不容小孩儿玩耍。"

"到了那里,我就长大了!"

荀子一行过了济水,东行一日,远远就望见了巍峨壮观的临淄城。

临淄是齐国的国都,战国时代最大最繁华的都会。它的建筑布局与战国时代的其它都会一样,"面朝后市。"国君和贵族都居住西南角的小城,就如同后来的紫禁城。宫殿也都建筑在高大的夸土台基上。小城的后面为市,一般官吏和平民百姓,还有手工业和商业都在这大城居住与活动。临淄的大城东西四公里,南北四公里还多,小城绕上一周也有五公里。这样一个巨大的都会,四周自然

要有许多城门,供人们出入。只是小城南面的稷门是不许平民百姓随便走动的,

因为它有大道可以走入内宫。

为何叫稷门?原来在临淄城的南面有一座美丽的稷山。山上苍松葱郁,俊鸟云飞,令人神往。面向稷山的这座城门就叫做稷门了。

自齐桓公而始,齐国就在稷门之下,距离王宫不远的这块宝地上修建起一所规模宏大的学宫。学宫中有宽广的大道,道的两旁修下了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栽下了奇花异草,书房,讲坛,卧室,舒适宽敞。凡是来到学宫的学士,不分国度,不分门派,不论年纪老少,都给予优厚的待遇。膳食美味,衣着帛锦,出入车马迎送,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或"稷下先生"、"稷下学士"的不同称号和荣誉。齐王鼓励他们著书立说,不赋予具体的行政职权,让他们对国事、对君王,自由发表意见,所谓"不治而议论"、"不任职而论国事"。由于他们"无官守,无言责",便可海阔天空,各抒己见,不作违心之论,不献阿谀奉承之辞。"合则留,不合则去",国君和权臣也不干预他们的言论和行动自由。

在"诸侯并争,厚招游学"的列国角逐之中,齐国用这种优厚的手段,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招来了众多的学子名流,多达数百千人。精通政治、军事、天文、地理、历数、医学、文艺的博学者应有尽有。战国时代著名的学者淳于髡、孟子、邹衍、宋钘、慎到、田骈、接子、屈原、鲁仲连等,都曾经是稷下学宫的学士。

平日甚为清静的稷门,今日失却了宁静。稷下学士纷纷走出书房讲坛,来到稷门之外。宫中的武士也甲胄齐整,一大早就列队于稷门大道的两侧。宫中的乐工歌伎,也踏着欢乐的曲子舞出稷门。大家都是奉了齐王的谕旨,聚集于稷门之外,欢迎荀子的到来。

齐王建,十八九岁年纪,仪表堂堂,身穿上朝礼服,容光焕发,在宫人的簇拥下,乘着御用八鸾豪华轻车出了禁宫,来到稷门之外下车。

稷下学宫的祭酒梦杞,四十余岁年纪,面颊扁平,心有城府,望见齐王的御车来了,快步迎了过去,向刚从车上下来的齐王建施礼道:"梦杞拜见大王陛下!"

齐王建彬彬有礼地向梦杞说:"梦杞先生,荀老夫子重归稷下学宫,乃是朝中的一件盛事,众位学士都来迎接了吗?"

"荀老先生两次在稷下学宫职任祭酒,许多学士与荀老先生是老相识。梦杞我与荀况虽然未曾见过面,也久闻其名。今日,稷下学士与荀况相识与不相识的都来了。"梦杞回答。

忽有一匹快马踏着烟尘,飞奔而至,马上的骑兵一路喊着:"荀老夫子到了!"

站立在稷门大道两侧等候已久的朝臣和学士,闻声齐向西方望去。只见荀子率领的一队长途跋涉的人马正缓缓行近前来。

乐工吹竽鼓瑟,歌伎舞姿翩翩,把个鲜花盛开的暖春季节,喧闹得更为温馨热烈。稷门外人声沸腾,少有的热闹。

荀子携荀夫人和爱女走下车来。齐王建首先迎了上去。他恭敬地施上一礼:"荀老夫子,寡人奉母后之命,率领臣下和稷下先生欢迎您重归敝国!"

面对这隆重热烈的场面,荀子也为之动容,他向齐王建还礼,又望着前来欢迎的人群施礼,谦逊地大声说道:"荀况乃区区学子,怎敢劳动大王和诸位学士相迎!"

梦杞走上前去,他以稷下学宫首领的身份郑重地向荀子拱手说:"稷下学士欢迎荀老夫子重归稷下!"

荀子不认识梦杞,向梦杞还礼之后,回头问齐王建:"这位是"

齐王建向荀子介绍:"他是稷下学宫的祭酒梦杞先生。"

荀子再次热情地向梦杞施礼:"久仰,久仰!"

荀子向齐王建和梦杞介绍了自己的夫人、爱女和弟子韩非等人与大家一一相识。齐王建告诉荀子,明日他的母亲君王后要在宫中设宴为荀子接风。 为荀子接风的喜筵设在王宫的大殿里,油漆得明亮照人的几案整齐地排在大殿两边,几案上丰盛的果品散发着清香,一盏盏高大明亮的银灯,照得整个大殿金碧辉煌。齐国的重臣和稷下先它比迎接国宾更要高上一层。

荀子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出乎他的意料,也在乎情理之中。

稷下学宫曾经云集许多著名的先师,如今相继都去逝了,荀子成了最为年长的一个。齐王建的父亲齐襄王在世的时候,就尊荀子"最为老师"。齐王建自然要遵从先王遗训,这是其一。

其二,荀子为齐国的存亡曾提出过中肯的谏言。那是在齐襄王的父亲齐闵王时。荀子看到齐闵王虽以"好士"自居,却不听学士的谏言,热心于对外扩张。南攻楚国,西困秦国,北战燕国,利令智昏,使得民憔悴,士兵疲。荀子向齐国的丞相田文诚恳地提出批评。他指出,齐王不崇尚礼义,不讲求忠诚信用,方圆数百里的国家,还要用欺诈、侵犯去争夺土地,图谋有商汤和周武王的功名,而不知自己处在楚国、赵国、燕国、魏国的威胁之中。如果有一国来进攻我们,其余三国必定乘机兴兵。如果这样,那么齐国就必然四分五裂,被天下人耻笑。荀子的忠告未被齐闵王采纳。荀子离开齐国到楚国去了。不久,齐国的前途不幸被荀子所言中。公元前284年,燕上将军乐毅率燕、赵、韩、魏、秦五国之兵,攻下齐国七十余城。临淄陷落,齐闵王逃亡到莒邑,被其丞相淖齿所杀。公元前283年,齐襄王即位,齐将田单率兵击败乐毅,才使齐国得以复国。

荀子的这段未被采纳的谏言,在齐国王室中被认为是很深刻的教训,他们悔不当初。同时,也从内心对荀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奉之若圣人。齐襄王尊荀子"最为老师",不仅仅是在稷下学宫中荀子最为年长,也表示齐襄王对荀子最为敬佩。

还有一层,荀子此次是从秦国归来,春秋战国经过数百年的较量,秦国已成为七雄中最为强盛的国家。像荀子这样有名望的贤士,不留在强盛的秦国,还要回到百废待兴的齐国,使齐王建和君王后深深为之感动。齐襄王在位仅仅十九年就死了。四前前,儿子建继承王位。在君王后看来,荀子在齐襄王的丧事过后,就离开齐国赴秦,定然是看不起他的儿子,另攀高枝去了,将会一去不归。没有想到,荀子连去带回,仅在秦国待了两年。除去往来的路途,也就仅仅在秦国居住了一年。荀子接到齐王建的邀请,立即返回齐国,这是把齐国看得比秦国还要重。观其行,知其心,既然在列国享有盛名的大儒,这样看得起齐国,齐国怎能不表现出十倍的热情呢?

荀子是用君王后的镶金玉车,由齐王建亲自到荀子的住所把其接进王宫来的。这辆镶金玉车是当年齐襄王的座车。君王后用这辆车子接荀子,是动用了一番心思的。一来表示,她怀念她的丈夫。二来,为显示她在国中的崇高地位。三来,当年齐襄王就每次用他的这辆座车请荀子入宫,与荀子一同郊游,登稷山。用这辆车来接荀子,更表示出君王后和他的儿子像当年襄王在世时一样尊崇荀子,希望荀子也能像当年对待齐襄王一样,多为齐国献计。

君王后已年近五十了,因善于涂泽,脸面上的皮肤,依然是光泽滋润。略施脂粉,即如同年少一般。多年的政治风云,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沉稳、强悍、多疑的印记。在微笑中隐图谋,于不动声色中藏心机。

宫中内侍禀报荀子到了。君王后传话有请。齐王建陪同荀子来到了君王后的寝宫。对于齐国的臣子来说,能受到君王后在寝宫的接见,这也是一种很高的荣誉。荀子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荀况拜见太后!"

君王后微微一笑,和蔼地说:"荀老夫子请坐。"

荀子与齐王建一同坐在离君王后不远的几案边。

内宫的侍女献来茶水。

"荀老夫子,您是我们齐国的老朋友了。您虽然是赵国人,可您在风华之年就跟随宋钘老先生来到齐国。这些年来,您虽曾游学燕国、赵国、楚国、秦国,然总是没有离开齐国。齐国就是您的家呀!"

荀子诚恳地说:"是的。荀况我难忘稷下学宫众位先师的教诲,难忘齐国先君的知遇之恩。"

"您如今已是大儒了。在列国中名望甚高,在稷下学宫很受众家学士的尊敬。两次做学宫的祭酒,先王在世就尊称您是'最为老师'。"

荀子谦虚地说:"荀况愧不敢当。"

君王后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哎,您是当之无愧的呀!如今我的建儿年少,继位不久,您更是建儿的最为老师。以后您就永远留在齐国,像周公辅佐成王,夷吾辅佐桓公,助建儿成就一番大业。"

荀子也十分认真地回答说:"太后陛下,荀况岂能与圣人并论。然,荀况是一个潜心于学问的人。愿将所学献与圣主明君,结束华夏数百年之战乱,使天下一统,百姓安宁。"

"好!"君王后高兴地合掌道,"咱们一言为定。建儿,酒宴备好了吧?"

"备好了。"

君王后站起身,郑重地嘱咐齐王建:"今晚,你要当众拜荀老夫子最为老师,再推荀老夫子为稷下学宫祭酒,尊荀老夫子为上卿。"

齐王建顺从地回答:"是。"

稷下学士济济一堂,与君王后和齐王建一同举杯,为荀子接风洗尘。

交杯换盏,热肠暖语。荀子接受熟识与不熟识的稷下学士和齐国臣子的敬酒。齐王建当众宣布,遵照先王遗训和母后的旨意,拜荀子为师,并且请荀子第三次职任稷下学宫的祭酒。学士们异口同声,雀跃赞同。

梦杞,在荀子赴秦期间,接任了稷下学宫祭酒,自今日始,他也就卸任了。对这一点,在听说荀子要重归齐国的消息之日,梦杞就早有准备。他是孟子的门生。孟子在稷下学宫时,位列三卿之中,享受着优于其他学士的待遇。出行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比其他稷下学士威风得多。当孟子要离开齐国时,齐宣王曾答应在临淄城中为他修建一所大宅院,用六万石粟米俸禄供养他的弟子。孟子的门生也随其师甚受齐王的器重。那时的梦杞还年轻,没有什么名气,而心中有一种高居人上的虚荣。经过二十多年的苦心钻研,如今 的梦杞学有所成,也干练了许多。他自知不能与荀子相提并论,因而将祭酒之职重交荀子是顺理成章,无可非议的。然而心中有一股难以平息的火焰,使他脸发烧,心儿跳,不能平静。他感觉自己似乎一下子被人冷落了,似乎是从千丈的高台上摔了下来,显得是那样的渺小、无能、灰色,不被人看重。不,我梦杞不能为先师争光,也不能为先师丢丑。我是孟老夫子的门生,不为自己争气,也要为自己的先师争气。在这种时候,更要显示一个名师弟子的德能和气度。

想到这里,梦杞端起一只最大的铜爵,斟满了酒,来到了荀子面前,恭敬地、矜持地、一字一板地说:"荀老夫子,今日你重回齐国,第三次职任稷下学宫祭酒。梦杞不才,滥竽充数,也做了几天祭酒,自今天起就卸任了。我衷心拥戴荀老夫子,请老夫子饮下我这一爵酒。"

荀子望着硕大的酒爵,心中有些为难。他本来没有什么酒量,今日高兴,齐王与学士们穿梭敬酒,不能不喝。如今感觉酒量已过,头有些晕眩。他不得不对梦杞实话实讲:"梦杞先生,荀况今日酒已过量"

梦杞看荀子推辞,心中甚是不快。在他看来,荀子喝了别人的酒,独不饮他的酒,这是瞧他不起,甚至是对他的先师孟老夫子瞧不起。他涨红着脸:"荀老夫子,难道看不起我梦么?"

"啊,不不不"荀子慌忙解释。

"荀老夫子,我梦杞是孟老夫子的学生,你与我的老师同在稷下学宫多年,你若是瞧得起我,瞧得起我的先师,就请老夫子把这爵酒饮下!"

"这"

年轻的齐王建在这种尴尬的场面下,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君王后面对前后两位稷下学宫的祭酒,也不愿说什么。

众学士对梦杞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有人鄙视,也有人赞赏,因为梦杞确实是孟子出类拔萃的学生。此时,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学子淳于越不声不响地站起身,走到前面,向荀子施礼说:"荀老夫子,让学生我来替你喝下。"

荀子如同遇难获救:"啊,谢谢!"

齐王建忙向荀子介绍说:"这位是淳于越,乃稷下先师淳于髡之子,去年到稷下学宫中来。他自幼博闻强记,遍读经史,素有神童之称。"

荀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淳于越,夸赞道:"啊,后生可畏呀!"

梦杞甚不满意淳于越来为荀子解围,他将脸一沉:"淳于越,你虽是神童,可能替代了荀老夫子吗?"

淳于越的父亲淳于髡在世时就是一位舌辩之士,他由一个齐国的招赘女婿,一跃而成为齐国的上卿,位在稷下先师之首。曾用"国中有大鸟,止于王庭,不飞不鸣"的隐喻批评齐威王,使齐威王从沉湎不治、一筹莫展中振作起来,决心要"一鸣惊人"。他看到齐宣王好色,好味,好乐,独不好士,一日里引见七位士人与宣王。宣王嫌他引见的太多。淳于髡告诉他,鸟同有翅的飞在一起,兽同有足的行在一起,万物各有其类。我这里的贤士就像到河中去舀水,多得很,以后还要继续引见。使得齐宣王悟出"得士则昌,失士则亡"的道理。淳于越继承了父亲的舌辩才干,梦杞比他年长,他也毫不示弱,反唇相讥:"淳于越年轻少见识,要向荀老夫子求教,决不会着意为难荀老夫子!"

一句话说得梦杞面红耳赤。

淳于越接过梦杞手中的酒爵,挺直了身子,一饮而尽。

"好!"梦杞知在此时,不能再说什么,悻悻地回归到他的座位上去。

淳于越没有退下,他向荀子恭敬地说:"荀老夫子,你与我的父亲是同辈人。只是我来到稷下学宫甚晚,还未曾听到过荀老夫子的教诲。老夫子游学列国,遍察诸侯之政,立一家之言,对儒、墨、道、法之书皆有独到之见。不知何时能听到荀老夫子的教诲?"

一位青年学子也站起身来响应,问齐王建:"陛下,淳于越之言,正合我等之意。在今日宫宴之上,可否请荀老夫子订下一个首讲的时日?"

齐王建询问荀子。

荀子微微活动了一下身驱:"荀况自幼跟随宋钘老师,攻习儒学。进入稷下学宫之后,又研讨百家之书,听到墨、道、法、名、阴阳、纵横、小说等百家学士之言。以荀况来看,有见于此,无见于彼,各有所长,各有其弊。荀况愿融百家之长,避百家之短。只是不敢以一家之言相称。我很愿意将我之所学,求教于诸位学士。

齐王建看荀子接受了青年学子的倡议,他也很愿意听一听荀子的讲授,问道:"老夫子,首讲之日在何时为好?"

荀子也用商议的口气说:"陛下,你看后日午前如何?"

"好,后日寡人与各位先生、学士一同聆听老夫子首讲!"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荀子传 作者:刘志轩,刘如心
《荀子传》05-09节| 春秋战国历史

《荀子传》05-09节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荀子归回稷下学宫,第一个急于想见的是他的老师宋钘。

昨日晚间君王后和齐王建盛宴接风,他在宴席上几次观看,皆不见老师宋钘的身影。他知道,老师已经是八十多岁了,如果身体尚好,知道他的弟子回来了,一定会前来赴宴。如果宋钘老师来了,他荀况也一定会请老师到主宾席上就座。可是老师没有来,这表明宋钘老师的身体不好。老师有了什么病?有没有人照料?请没有请医师?为此他一夜未睡好觉。今日一早,他就告诉荀夫人,快些安排幽兰和韩非吃午饭。他要带领一家人和他的弟子去看望自己的老师。

稷下学宫像花园一样美丽,垂柳挂于湖岸,松柏立于亭台,溪水从身边流过,还有鱼儿自由自在的徜徉。这些宜人的景色,对于幽兰和韩非是甚为喜见的。他们一面走着,一面看着,每每落在荀子和荀夫人二位老人的后面,总要让荀夫人催促。

"不要看了!"荀夫人催促说。

"忙什么,让我再看看么!"幽兰仍然在后面逗留。

"你父挂念宋老夫子,你知道么?"荀夫人有些生气了。

"好,走!"幽兰知道荀子对宋钘的尊重。父亲到了这样的年纪和这样的地位,还如此尊重自己少年时的老师,幽兰甚是钦佩,同时也感觉了宋钘在荀子心中的分量。

荀子的祖上在晋国及三家分晋后的赵国都曾经是显赫的贵族。晋文公时,官至中军。数百年日出日落,分合更迭,荀氏家族四分五裂。荀子这一支早已家道衰落。到了荀况少年时,已一贫如洗,与平民百姓为伍。荀况的父母早逝,十岁他落魄流浪邯郸街头,受尽了凌辱和苦难。十二岁的那年,在邯郸牛首水的岸边,替人放牛,挣钱糊口,遇上了宋国的学士宋钘,将他收为书童。荀况勤奋好学,宋钘十分喜欢他,教他读五经,学六艺。荀况十五岁那年,宋钘游学至齐国稷下学宫,也把他带进了稷下。从此,荀况如鱼得水,游历于名士如林的学宫之中,读百家之书,听百家之言。宽广的知识之海,培育了荀况探求真知的不尽欲望。

老一代先师的智慧,使荀况这条善于吸取营养的小鱼儿,跃上了龙门。

宋钘对于荀况来说,是恩师,是父母,是生命的再造者,他怎能忘怀呢?

宋钘是一个和善厚道的老人,他生在民间,洞察人世,对统治者为了权势贪欲,"王天下",国与国激烈争战,人与人趋利争斗甚为痛恶。战争给士民百姓带来的灾难太多了!利害使人都变成了禽兽!他希望在华夏大地上能快些结束相互攻伐征战,人不要再像禽兽,人要保持自己的"本性"。他主张人"情欲固寡",人要"见侮不辱","禁攻寝兵"。他为自己的学说周行天下,奔走呼号,带领他的弟子,设讲坛,写文章,以他的学说与人辩论,要使人们都懂得人的本性是"欲寡",致力于"救世之战"。他认为人"情欲固寡,五升之饭足亦"。有五升饭食即可满足人的本性的需求,超出了这个限度,便是多欲、贪欲,便是违反人的本性。他希望用这种理论,来让世人不去为权势和贪欲相互争夺,使世人安居乐业。他对别人这样讲,自己也身体力行去做。宋钘居住在稷下学宫的稚园里,这稚园与整个学宫的豪华气魄大不相同,它翠竹不整,杂树败叶遍地;路径不扫,门庭不饰花纹修饰,有一种荒芜苍凉之感。并不是学宫的管理者把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先师遗忘了,而是居住于稚园的主人宋钘不让人去修整美化。他要顺其自然,不要着意雕饰。

八十多岁的老人,老伴去世,儿女也不在身边,他因欲寡而长寿,活到了比他还年轻的同时代人孟子、田骈的后边。不过终究是老了。去年因感受风寒,昼夜咳嗽,门也很少出了,经宋钘同意,齐王派了一个少年童子与他作伴,照料他的起居。宋钘不食美味佳肴,有个童子为他烧茶煮饭也就心满意足了。

宋钘本是一个勤奋的人,每日早睡早起,院落自己打扫,水要自己去烧。近年来,疾病使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太阳已经升过屋檐,他才刚刚从卧榻上坐起来。

在外面烧水的童子听到了屋内的响声,忙将烧好的开水倒上一碗,端过屋里去,送至榻前。

宋钘接过碗来,呷上了一口,似乎因长夜咳嗽而隐隐作疼的前胸舒服了许多。院外传来叩门声,童子忙从屋里跑出去开院门。自从童子来侍候宋钘,这个稚园就少有人来。今日忽有人叩门,是件很稀少的事。童子将院门打开,看见门外站着几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先生何事?"

荀子向童子施了一礼:"劳童子通禀宋老夫子,就说他的学生荀况携家眷、弟子前来拜会他老人家。"

"请稍候。"童子转身回去禀报了。

荀子以一种负疚的心情向荀夫人、幽兰和韩非说:"这些年,我只顾往来奔波,未能尽弟子之孝啊!"

童子很快地返回来:"先生,老夫子听说你来了,很高兴,让我快些请你进来。"

宋钘很喜欢荀子,不只是荀子的学问高得超过了自己,荀子谦恭的人品也使他很高兴。在他的学生中,有能像荀子这样,每每总想着他、不时地来看一看他的并不太多。荀子去了秦国,有两年多未曾见面了。君王后要为荀子接风,特地派人请他也去赴宴。他确实想去,只是那一日的白天,因为心情激动,在院中活动得太多,晚饭后就发起烧来,没能去赴宴。如今自己的学生登门来看他了,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艰难地从卧榻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迎接自己心爱的学生。

荀子进屋来了,看见老师颤抖的脚步,心中一酸,老了,二年不见,老师就老了许多。急忙紧走两步,手扶宋钘,双膝跪地:"不孝弟子荀况拜见老夫子!"

宋钘用病弱的手吃力地抓住荀子,布满皱纹的眼眶,滚出闪闪泪花,半晌才说出几个字:"荀况,你,回来了!"

荀况小心地扶宋钘到卧榻边坐下,眼泪流到腮边:"老师,学生带着家眷和弟子来看你老人家。"他将荀夫人、幽兰和韩非引到宋钘身边,一一叫他细看。

荀夫人、幽兰和韩非一齐跪地:"给宋老夫子请安!"

"啊,好、好!快起来,起来!都坐下,坐下。"宋钘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童子为他们拿过蒲垫,请他们席地落座,献上茶来。

荀子虔诚地说:"老师,这二年弟子远离齐国,未能在您身边尽孝,心中甚是不安呀!"

宋钘摇头:"啊呀,老夫孑然一人,又到了如此年纪,身不足惜也。只望弟子学业有成。荀况,你如今非同一般,已是驰名于诸侯的学者。见了你,我心中高兴呀!"宋钘话未说完,又上来一阵咳嗽。荀夫人和幽兰忙上前扶持。

宋钘说:"不打紧,不打紧,这二年总是如此。"

幽兰观看宋钘居住的屋子,除了墙壁边的几案上堆放着一束一束的简册,别无它物。"老爷爷,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宋钘微微一笑:"怎么,不好吗?"

"听我父说,如今的稷下学宫,数你年事最高,在学宫的时日最长了。我见他们都住在楼堂里,为何让你住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地方呢?"

"姑娘,这个你爹知道。"宋钘解释说:"我的需求,以吃饱穿暖为止。不去贪图那些享受。"

"老爷爷,你那么有学问,又教了那么多弟子,这样不是太亏待自己了吧?"

"不不不,老夫以身体力行,纠正世人之谬误为荣。"宋钘谈起自己毕生为之倡导的学说,精神焕发。"如今世上之人为何要争夺?为何要打仗?为何不能长寿?皆为之贪欲二字。我主张人之情欲寡。欲寡,可以养精气;欲寡,可以少争夺;欲寡,可以平息战乱。"

"能有这么大的效用吗?"幽兰不解。

"能!"宋钘坚定地说:"只要人人都能寡欲,见侮不斗,就能够息是非,罢兵战。不过,我之主张,反对的人也不少。你爹就是其中一个。"

幽兰回头望了望荀子:"是么?"

荀子点头:"是的。"

"学生也敢反对老师?"幽兰天真地问。

"哈哈哈哈!"宋钘开怀大笑。

荀夫人嗔道:"幽兰,看你说些什么?"

幽兰不服气:"本来就是嘛!"

宋钘慈爱地说:"兰儿说得对。不过,我这个人不会因为有人反对就改变我的主张。虽天下人不取,也不舍弃。人生一世,总要有所求。我不求名分,等级,荣耀。只求与世人同舟共济,大家一同回到人的本性。"

幽兰认真地听着宋钘的高论,听到这里,感叹说:"老爷爷的学问好深呀!"

"我老了,可还不胡涂。"宋钘笑着做了个鬼脸给幽兰看。众人都为老人的诙谐呵呵大笑。

宋钘问荀子:"荀况,你到秦国去了?"

"是的。"

"秦国在列国中横行霸道,当今的贤士皆不愿入秦,唯你敢到那虎狼之邦去。"

"正因为世人皆咒骂秦国,我才想到那里去亲自考察一番。"

"所见如何?"

"我观秦国不只地势险要,物产丰富,且百姓质朴,官吏奉公守法,清正廉洁。自秦孝公至秦昭王,四代国君,一代比一代强盛,决非侥幸,而是在所必然。"

宋钘听了荀子对秦国的描绘,吃了一惊:"啊?如此说,统一天下者,非秦莫属了?"

"有此可能。不过,也不尽然,即如秦国统一了天下,也不可能长久。"

宋钘又是一惊:"为何?"

"弟子在秦国曾与秦王多次交谈,谏言秦国'力术止,义本行'秦王点头应诺。然而,同时又东越黄河,长途跋涉,攻伐赵国的长平。这使我很失望。道德似乎轻如鸿毛,可是很少有人能够举起它。只行霸道,不行王道,丢弃礼义道德信义之国,是决不会长久的。"

宋钘明白了荀子的话。他很关心自己学生对以后的打算:"荀况,莫非,你寄希望于齐国了?"

荀子认真地回答说:"齐国本是一个大国,在桓公时曾居五霸之首,历经威王、宣王到闵王都甚强盛,曾经受秦国之约,与秦国并称西帝、东帝,凌驾于诸侯王国之上。它的强大,南足以破楚,西足以屈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灭宋,待到燕赵起而攻之,齐国就像枯树败叶一样,很容易地被打败了。齐闵王和薛公身死国亡,成为天下最大的耻辱。齐襄王即位之后,吸取先王教训,重振国势,恢复国力,重整稷下学宫,招揽流散的学士贤才。今襄王去世,齐王建年轻,若能行王者之攻,齐国还是有希望的。"

宋钘赞许道:"好,好!"

"学生与齐王和稷下学士相约,明日午前首次讲学。老师若身体尚好,请您屈尊前往指教。"

宋钘高兴地说:"荀况,你有句话讲得甚好:青,出之于蓝而青于蓝。明日,老夫一定前去,听你首讲!"

吃过早饭,稷下学宫的学士先生纷纷拥向讲堂。他们怀着极大的兴趣来聆听荀子的首讲。

讲坛设在讲堂的中央。面对讲坛,铺了一块红色的座毯,这是专为齐王建设的坐位。讲坛的四周铺设座席,学士和先生们都围绕讲坛席地而坐。

齐王建在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讲堂。梦杞、淳于越等数百名稷下学士都安然就坐,静静地等待着荀子登台。

荀子在讲堂西侧的暖阁里歇息。韩非进门来告诉荀子,齐王建和稷下学士们均已入席了。

"宋钘老夫子来了吗?"荀子问。

韩非取出一支竹简交给荀子,说是宋老夫子刚刚让童子送来的。

荀子接过竹简,见上面写道:"荀况,老夫夜来旧病复发,力不能支,恨不能聆听你的首讲,失信,失信!愿你首讲成功,宋钘。"

宋老师不能来了。韩非问:"老师,开始吧?"

"好。"荀子走出暖阁,健步走入讲堂,登上讲坛。讲坛下热烈鼓掌欢迎。

荀子拱手向讲坛下的齐王建和稷下学士施礼。掌声再度热烈鼓起。

荀子缓缓地坐下,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环视四周,数百双眼睛都注视着他,静悄悄无有声响。众人闭息凝神,专注地等待着这位于今世上最为博学的大儒家讲他最新的对于当今世界的认识。老夫子今天会讲什么呢?讲王权?讲礼义?讲治政方略?或是讲处世之道?猜不透。反正这位老夫子有学问,且从不人云亦云。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篇名叫《非十二子》,一口气批评了十二位墨家、名家、道家及思孟学派的名士。人们是否同意他的高论且不去说,仅仅这种敢于讲出独到见解的勇气就令人钦佩,是别人不敢去做的。

他因游学秦国,两年未在稷下学宫。今日回来了,定会另有高论。不要胡乱猜测了,还是等老夫子开口吧。

荀子从几案上端起那王宫中才有的精致的漆花茶杯,呷了一口茶,湿润了一下咽喉,开口了:"人生之初,本性如何呢?"

老夫子怎么开口提出这么一个问话?这谁能说得清楚?你荀老夫子学问再大能够讲得清吗?

"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况曰,不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人的本性是恶的,其善良是人为的。)

啊呀!果然是语惊四座。第一句话就使得静悄悄的讲堂哗然。众学士面面相觑,大惑不解。数百名学士失去了平静,交头接耳,沸沸扬扬。

荀子沉稳地坐在讲坛上,观察着人们的反映。这种沸沸扬扬的场面,正是他预料到的,也是他所期望的。他认为,只有这样,学士们才会动起心思,认真地听他阐释细详。

待众人静下来,荀子继续开讲:"人之本性,生而贪图私利,顺此,则只有争夺而无谦让;生而有嫉妒和憎恨之心,顺此,则相互残杀而丧失忠信;生而有耳目之欲,喜好声色,顺此,则生淫乱而无礼义和法度。这样,纵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定发生争夺,导致人间和谐之破坏而造成暴乱。

"孟子曰,人所以能够学习,是因其性善。不然!这是既不了解人之本性,又不明白本性与人为的区别。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这就是本性与人为之区别。

"孟子曰,人之性善,因丧失本性而变恶了。若这样说就错了。所谓性善,应是说不离其天生质朴就很美,不离其固有资材就很好。质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如同看东西离不开眼睛,听声音离不开耳朵,故谓之目明耳聪。今人之本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乃人之性情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为示之谦让;劳累而不敢求息者,为了替代长辈;儿子对父亲谦让,弟弟对哥哥谦让;儿子替代父亲劳动,弟弟替代哥哥劳动,这两种行为,皆违反人之本性而悖于情欲。然而,却合于孝子之道,礼义之规。所以,若顺从人的性情则不会辞让;辞让,则有悖于人之性情。由此观之,人之本性已经很明白了,其善者,是人为的。

"弯曲之木,必经矫正而后直;钝了的刀剑,必经磨砺方能锋利。人之性恶,必经师长和法度的教化而端正,得礼义之教化而后治。

"孟子说,人之性善。不对!凡古今天下所谓善者,是合乎礼义,遵守法度;所谓恶者,是邪僻奸险,背离正道。现在果真以人为之性本来就是合乎礼义,遵守法度的吗?那么又要圣王做什么用呢?又要礼义做什么用呢?今不然,人之性恶。所以,古之圣人因人之性恶,才立君主之权势以管之,明礼义以化之,制法度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处处得以治理而合于善。假如去掉君主之权势,无礼义以化之,去法度以治之,无刑罚以禁之,站在一旁观看天下民人相处,就要强者危害弱者而夺之,众者欺寡而闹之,就会天下大乱,顷刻灭亡。由此来看,人之性恶是十分清楚的。其善者是后天人为的。"

淳于越显然对荀子所讲的不能理解,待荀子讲到一个段落,从席间站起来,向荀子拱手施礼道:"荀老夫子,学生有不明之处,可以请教吗?"

荀子喜欢有人对他的学说提出质询。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道理阐释得更明晰。如今见淳于越这位年轻的学士站起来发问,甚为喜欢,挥手示意:"请讲。"

"依荀老夫子所讲,人之性恶,可以用礼义法规的教化而改恶从善,那么礼义和法规又是从何而来呢?"

荀子回答说:"礼义、法规由圣人制定的。古之圣王,因人之性恶,认为人性偏邪而不正,悖乱而不治,因此起礼义、制法度、以矫正人的性情,使合于正道;驯化人之性情而导之,使行为遵守法度,合于礼义。"

未待荀子讲完,在一旁坐着的梦杞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突然站起来。他作为孟子的学生,不能容忍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攻击自己的先师。他认为今日荀子首讲,提出"人之性恶"的主张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是以批评先师孟子的性善说来显示自己高于先师。这是对先师的大不敬。他要回敬这种狂妄自傲的人。因此,他没有招手,也没有施礼就开口言道:"梦杞更不明白了,依你说礼义和法规是圣人制定的,圣人之本性是善的还是恶的?"

"问得好!"荀子没有在意梦杞不恭的态度,也没有去深思梦杞的真实用心。他很乐意回答梦杞提出的这个尖锐而又很值得一讲的问题。荀子用简洁而明确的语言回答:"圣人与常人相同而没有区别的是人之本性;圣人与常人不同,胜于常人的,是他们能够比常人先一步认识人之本性是恶的,并为改变人之本性,制定礼义和法规,并且自觉地遵行礼义和法规,而使风俗美,朝政美!"

精辟,明晰!学士们对荀子令人信服的回答报以热烈的掌声。

齐王建也赞赏地为荀子鼓掌。

梦杞却耿耿于怀。

待掌声过后,梦杞再次发问:"荀先生,你的老师宋钘,主张人之本性'欲寡',而你言人之性恶,主张人之本性欲多。荀先生的性本恶与你的老师相悖,这作何解释呢?"

荀子此时方才感觉到梦杞今日之心态有异,有意向自己发难,使他难堪。不过,梦杞提出的责问还是相当有分量,很值得回答的。在稷下学宫,荀子对于这种不同见地,相互攻讦的场面见得多了。在名师如林的往日,学宫中常有辩论,既有不同学派之间的论战,也有同一学派内部不同观点的论争;既有相互尊重,悉心求知的研讨对话,也有互不相让、言辞刻薄的冷嘲热讽。激烈的争论,开阔了视野,认识自己所论的弊端,促使了各学派的相互渗透,这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尽管荀子知道了梦杞的提问心怀恶意,仍然不动声色,泰然处之。他冷静地回答:"梦杞先生,荀况曾就此求教于宋老夫子。我问他,若言人之欲寡,那么,就是人之本性,眼不欲观各种美丽的颜色,耳不欲听各种美好的声音,口不欲吃各种美味,鼻不欲闻各种馨香,体不欲更多的享受安逸。此五者,难道是人之本性所不期望的吗?宋老夫子答曰,这正是人的本性所要求的。我说,若是这样,则宋老夫子的学说是行不通的。若认为人的本性需要此五种享受,而又说人之欲望不多,就比如是说人之本性想要富贵而又不要财货,喜欢美女而又厌恶西施。"

荀子犀利而又幽默的回答引起了讲堂中一阵赞赏的笑声。

梦杞反而火了。两次发难,两次失利,这是他与先师孟子一同在蒙受耻辱。两年中他是祭酒,在众多的稷下学士面前他是首领,今日怎能如此丢丑!不能允许荀况这样猖狂。他怒气冲冲厉声指责荀子:"荀况,你重归稷下学宫,首讲即污辱稷下两位先师,究竟是何居心?"

荀子正色反诘:"百家争鸣,各抒己见,乃稷下学宫之学风。荀况不过与孟轲、宋钘两位先师见解不同,何言污辱二字?"

"百家争鸣,哼!请问,你是哪一家?"

"出于儒家,而融汇百家。"

"你是性恶,还是性善?"梦杞恼羞成怒,他已不在是辩论学问是非,而是咄咄逼人的人身攻击了。韩非在讲坛的一边早已看透梦杞别有用心,如今竟然对老师恶意攻击起来,他忽地站起来,要为老师鸣不平,但因口吃,急切中张不开口。

"韩非!"荀子制止自己的弟子,要他坐下。

稷下学士中许多人对梦杞也甚为不满,有人要起身批评梦杞,孟子的门生也有人把梦杞当作他们维护先师的勇士,一时间讲堂内议论纷纷,有人气愤,有人冷笑,有人袖手旁观。

齐王建此时站起身:"啊,诸位,请安静。人性之善恶,日后再论吧。寡人有话要请教荀老夫子。"

梦杞和韩非只好忍气坐下,学士们也都慢慢地安静下来,听齐王建向荀子发问。

齐王建向荀子施了一礼:"荀老夫子,寡人年幼,初继先王基业,愿请问先生,如何才能做好一国之君呢?"

荀子答道:"按照礼去行事,做到不偏不离。礼乃治国之准绳,强国之根本,成功之来源,功名之总纲。"

齐王建接着问:"如何才能使礼义施于国中呢?"

荀子答道:"君王首先修养其身。君王好比树立的木桩,臣民好比木桩的影子,木正则影正。君王若想称王于天下,成一统之大业,务需彰明礼义,任用贤能。礼义兴则国安宁,贤臣用则大业成。"

齐王建心悦诚服,连连称好:"老夫子之言,言简意赅,使寡人茅塞顿开。寡人今日与老夫子相约,以后十日一问计,朕将登门求教。"

"谢谢!"齐王建的谦逊诚恳,使荀子甚为感动。对这位年轻的国君增添了几分信赖和爱戴,他所希冀和寻觅的正是善纳良言,有志于天下一统的国君。

齐王建让宫人将一双玉璧和千镒黄金抬到荀子面前,以表示祝贺荀子首讲成功。众学士一同站起身热烈鼓掌,欢喜散去。

梦杞站在一旁,阴沉着脸,两眼盯着齐王携荀子并肩走出了讲堂。

齐王建为荀子在稷下学宫安排了一处很幽雅的宅院,位在学宫深处,距离王宫最近,四周有灌木作围墙,从王城脚下流过的溪水经宅院的门前,流入东边的学士湖中。

荀子居住的卧室宽敞明亮,坐北向南,阳光充沛。卧室向东连着书房,书房再向东是客厅。女儿幽兰住在后院的闺房。韩非与别的弟子住在前院的东西陪房。

太阳初露微曦,韩非就伏案书写竹简,吃过早饭,又埋头于几案上。

幽兰从后院走到前院来,站在韩非的窗外向里观望,看韩非低头书写的样子十分认真,又很好笑。她轻轻地敲击几下窗棂,韩非没有听见。这个书呆子!幽兰吃吃一笑。

幽兰的笑声韩非听到了,他抬起头来,望屋外,不见有人,又低下头去写。

幽兰用手再轻轻敲击窗棂,韩非知有人叫他,站起身走出门去。到了门外面又看不见人影。幽兰故意逗他取乐,见他出门急躲入屋后。看见韩非找不见她回屋去了,她大摇大摆地跟在韩非后面,在韩非进了屋门,又要到几案边去书写竹简时,她用力咳嗽了一声,把个韩非吓了一跳。

"是你!"韩非回头看见幽兰。

"是我,你好专心啊!几次叫门你都听不见。"幽兰用讥讽的口吻说。

韩非忙解释:"老师昨日首讲,十分精彩,我正把老师讲得话记录下来。"

"你真是我爹的好学生,将来一定会胜过我爹的。"

"那不可能。"

"为什么?"

"老师永远是老师。"

"我爹可是不喜欢照本宣科的弟子。"幽兰说:"我爹喜欢他的弟子都能胜过他。"

韩非腼腆地笑。

"韩非哥哥,我爹要你和我到临淄城内岳市去请位好医师,为宋钘老夫子看病。"

韩非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好,咱们走。"他收抬了几案上的笔墨竹简,随幽兰一同走出门去。

春天的稷下学宫是美丽的。亭台回廊,曲曲弯弯,在花的世界之中,幽径两边铺满了翡翠般的芳草。绿树掩映碧空,多情的小鸟在绿树枝头你唱我和,追逐嬉戏。看见了幽兰和韩非也不惊惧,依然做着它们的游戏。

书房中传出读声朗朗。

采采芣苢,
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
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
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
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
薄言秸之。
采采芣苢,
薄言采之。

多么好的一首诗!女儿们携手相约,来到了旷野上,一把一把地采车前子,最后满载而归,欢乐之情,蕴藏在这诗的字里行间。读诗的人读得也好,不是读,简直是在唱了。

"这是谁在读诗?"幽兰问。

"听声音像是淳于越。"

"淳于越是谁?"幽兰又问。

"就是昨日第一个向老师发问的那位年轻学士。"

"听说昨天你与那个叫梦杞的先生,就要吵起来了?"

幽兰提出昨天老师首讲的事,韩非立即又火涌心头:"那个梦杞太无礼了。可惜我口吃,心中气愤,更难张口,不能为老师效力。"

二人沿长廊边走边谈,行至一个拐弯处,忽听到长廊左侧的阁子内有人在大声的吵嚷:"他口出狂言,污我先师,妄想树己声威!"

有人附和:"是呀!他连自己的老师宋钘都敢当众指责,还大言不惭,讲谈什么礼义!"

又一个附和的声音:"你问得好,他说人之性恶,他荀况的本性是善的还是恶的?"

"哈哈!他当即就哑口无言了!"

三人一同恶意地大笑起来。

"这是梦杞!"韩非听得出来是梦杞在与人背后非议老师。

"是昨日恶意攻击我爹的那个人吧?"

"就是他。"韩非气愤地向幽兰挥手说:"走,咱们"他一着急又说不出话了,只好用手表示,让幽兰随他向长廊左侧的聚贤阁中走。

梦杞在聚贤阁内挥舞着双手,指天问地:"荀况,徒有其名!像他这样藐视师长,不仁不义,好为邪说,沽名钓誉的小人,怎配做稷下学宫的祭酒!"

韩非和幽兰一脚跨进门来,韩非欲讲话,急切中未张开口,幽兰抢在了前面,指着梦杞说:"背后诽谤他人,这是君子的行为吗?"

梦杞与孟子的学生都惊呆了。

梦杞说:"我等并非诽谤哪个,乃是准备争辩!"

一位胖乎乎的学士附和:"是呀,我们正在准备争辩,韩非,你敢应辩吗?"

韩非此时更加口吃:"韩韩非,奉奉陪!"

"哈哈哈哈!"几个孟子的学生开心地大笑。

梦杞鄙视地说:"你连话都说不成,还想和我们争辩!"

"哈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幽兰恼恨这些人,走上前一步,指着他们:"你们算什么稷下先生,是痞子!"她急中生智,在阁中一角的几案上拿来笔、墨、竹简,放在韩非面前:"韩非哥哥,给他们辩!"

韩非还没有明白过来幽兰的意思。幽兰说:"你写,我来念!"

韩非似乎初次发现幽兰的聪明机智,爽快地说:"好!"

梦杞心中好笑,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人儿,竟敢与他这位孟子学派的著名弟子,稷下学宫的祭酒应辩;也觉得好奇,荀况的女儿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进行争辩。他瞧不起他们,认为与他们争辩有失身份。又觉得这也是一个挫败荀况锋芒的机会。为此,也就将计就计,向几位孟子的学士示意,拉开了争辩的阵势。

"韩非,我问你,你是荀况的学生,你可知荀况卖的酒不纯吗?他出于儒门,所讲所论又与儒家之言相悖谬,这该作何解释?"梦杞发问。

韩非心想,梦杞好厉害,开口就直奔要害,想釜底抽薪,一下子把老师多年的精心研讨,都当作无用的垃圾扔掉。恰巧的是,韩非跟随荀况一年有余,他对于老师的所讲所论与儒家有悖谬的事也有过思考,并且有过自己满意的结论,还从未有对人讲过。今日梦杞提出来了,正好可以抒发己见。因之提笔在竹简上疾书,而后交幽兰。

幽兰拿起竹简念:"孔子首创儒学,而今一分为八。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公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

其所论不乏与孔子之言相悖者。梦杞先生从学于孟氏之儒,也应当是与儒家相

悖,卖的酒不纯了?"

幽兰念完,觉得韩非回答得真妙。她对父亲的学问知道得还不深,和韩非相比,不只是小上几岁,少读了几年书,对人对事的思考也比韩非浅得多。刚才梦杞提出来的责问,她真不知道韩非会作如何的回答。念完韩非写的竹简,心中好痛快!韩非呀,你真有学问。

听了韩非的答辩,梦杞无言以对,自知轻看了韩非这个年轻的学生。本想一言出口,推倒泰山,不想自己反被压在了泰山脚下。

在梦杞尴尬无言的时候,那位胖学士站出来解围,他质问韩非:"我来问你,荀况倡导效法当今之君王,而儒家之道为效法先王,以古之先王尧舜禹汤为今世之楷模。荀况自立法后王之说,岂不谬乎?"

韩非略一思索,提笔书写竹简,而后递与幽兰。

幽兰念:"上古之民,与禽兽同居,有圣人构木为巢,以避禽兽之害,人民拥戴为王,号曰有巢氏。上古之民,生食肉鱼蛤蚌,常有病疾,有圣人钻木取火,将食物烤熟食用,人民拥戴为王,号曰燧人氏。今有构木为巢,钻木取火者,必为人耻笑。同样,若言尧舜禹汤之美,也必为今世圣君所耻笑。想以先王之政,而治当世之民,犹如守株待兔之愚夫!"

又一稷下先生愤怒插言:"上古之君,圣明可鉴,岂能随意亵渎!"

韩非写竹简,幽兰读竹简:"传扬上古先王的颂词,所言尽管动听,却不实用。称道先王的仁义,却不能用来治理当今乱世。正如三岁玩童用烂泥做米粥,用木屑做肉,所玩的游戏,饥不可食。"

那位胖学士又一次发难:"今世之王,无功无德,又何以效法?"

幽兰读竹简:"诽谤今世之君王而称道先王,犹如背离自己的君王而侍奉他人的君王。诸位居稷下学宫高堂华屋,受齐国上大夫的俸禄,若不效力于齐国,还在此做什么?"

梦杞等稷下先生汗流满面。

幽兰嘲笑梦杞等人:"哼!连韩非都辩不过,还想和我爹辩论?"

""梦杞等人张口结舌。

"幽兰,咱们走。"

幽兰怀着胜利者的心境,得意地说:"我们走啦。不服气以后再辩论。"幽兰挽着韩非高兴地走出聚贤阁。

"韩非哥哥,你真棒,把他们驳得张口结舌,怪不得我爹总夸你呢。"

"我和老师还差得远呢!"

"别谦虚了,我的好哥哥!"抬手在韩非脸上捏了一把,笑着跑去。

韩非呆呆地摸着脸,不知幽兰何意,见幽兰还在望着他甜蜜地微笑。忽然明白过来,向幽兰追去:"好,你敢拧我!"

在一片竹林边,韩非抓住了幽兰。幽兰告饶:"好哥哥,放了我,我爹还等咱们去请医师呢。"

幽兰和韩非从岳市将医师请到宋钘住处,切脉问诊之后,医师开了药方,他二人又为宋钘抓了汤药送去。往返两遭,半日过去,天过午时才回到家中。

荀子和荀夫人等得早已焦心,荀夫人担心两个年轻人初来临淄迷了路径。荀子并不为此担心,倒是担心老师的病是否更为沉重。

荀子昨日午前首讲过后,吃过午饭就去看望过宋钘老师。老师既然抱歉不能去听他的首讲,定是身体确有重疾。待他见了宋钘老师,才知道是因前日见到荀子,老师心中兴奋,一夜未能入眠。次日清晨刚刚睡,忽又想起要去听荀子首讲,起身下榻,可又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知道自己确实老了,力不从心了。只得写下竹简,让童子送与荀子,以免因等他而误了首讲的时辰。

荀子在宋钘处待了半日,仔细询问了老师的病况。回家之后,当晚与夫人商议,明日一定要到岳市去请位好医生,为老师认真诊一诊病。幽兰听到了父母的议论,她很想到岳市去看一看。荀夫人说她年纪小,临淄的岳市和庄市热闹得很,她一人去不放心。幽兰就提出要与韩非同去。荀夫人拗女儿不过,只好同意让她次日与韩非一同去岳市为宋钘老师请医。

没有想到,他们二人一去,过午还不回来,怎能让两个老人放心得下?待见了他二人,并没有先责问,倒是先问他们吃过午饭没有。二人说来回跑了两趟,还没有顾得上吃午饭。把个荀夫人心疼得赶忙去操持烹饪,安排他二人的午饭。

幽兰端起碗,狠命吃了几口,压住了半日的饥饿,就开口讲起他们路上如何遇到梦杞几个学士,韩非如何与他们辩论。把个荀夫人听得忘记了堂下有火,把鸡汤都煮干了。

荀子在一旁也一样认真地细听女儿的讲述。他对韩非的勤奋、聪慧早有了解,所以,十分喜欢这个新收的弟子。可是,今日能将像梦杞这样年长的学士批驳得如此明晰,是他所料不及的。

韩非与幽兰从聚贤阁中走后,梦杞心中甚为憋气。他从师于孟老夫子二十余年,还从未有舌辩失利到这样狼狈。被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批驳得难以张口,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回到他在稷下学宫的书房,左思右想,这两日接连的不幸,皆因荀况重归稷下学宫,假如荀况不回来,他不依然是学宫的祭酒吗?假如荀况回稷下学宫而不讲人性本恶的邪论,不也就没有讲堂上的相互攻讦吗?假如荀子没有韩非这个弟子,不也就没有聚贤阁的出丑吗?想来想去,全是因为稷下学宫中来了一个荀况。虽然荀况到学宫不足三天,却已将稷下学宫搅得鸡犬不宁。照这样下去,我梦杞还能在稷下学宫立脚吗?先师的弟子们还能在稷下学宫中立脚吗?无论当年孟老夫子与淳于髡、接子、慎到众位先师是如何在稷下学宫中共处的,今日的稷下学宫,有荀况就没有我梦杞。想到这里,心中反而踏实了。他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对待这位被捧为圣人的荀老夫子。

次日,他什么事也不想了,反而觉得应该使自己轻松一下。他向稷下学宫的管理者要了一匹马,一张弓,独自一人奔向稷山。在山上骑马射猎,整整玩了一日。他的箭法不高明,没有射中几只猎物,仅仅打了两只飞跑不快的山鸡,但他已是心满意足了。回到学宫,把山鸡开剥,放在鬲中焖煮熟了,搬来一樽好酒,边吃山鸡边饮酒,甚是惬意。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日出三竿。他认为自己已经从与荀况争辩的羞愧心境中解脱出来。洗漱过后,穿上可体齐整的衣着,出门沿着稷下学宫的宽阔大道走向王宫。

梦杞知道,齐国今日的权柄尽在君王后手中,他没有去见齐王建,直奔君王后的寝宫。宫人与他通禀,君王后传谕请他进宫。待进了宫门,见齐王建也在座,正合他的心意。

梦杞施了大礼,参拜过君王后和齐王建。君王后请他落座:"梦杞先生有何事?"

"我梦杞来到稷下学宫,蒙陛下厚恩,受学士拥戴,职任祭酒两载。近因接到鲁王之约,特来向陛下辞行。"

此话来得突然,使君王后和齐王建为之一惊:"梦杞先生,难道是齐国待你有差吗?"胺鞘恰!逼胪踅ㄋ担骸笆枪讶死褚宀恢苈穑俊±

"不是。"

君王后不解地问:"那为何要离开齐国到鲁国去呢?"

"陛下,自荀况在稷下学宫首讲之后,众学士议论纷纷。对荀况沽名钓誉,好为邪说,诽谤先师,甚为愤慨。梦杞不愿与此种不仁不义之人为伍。"

君王后明白了:"啊,原来是这样。建儿,依你之见呢?"

齐王建直言道:"梦杞先生,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了学风,学士先生们不治而议论,论政不合不加罪。各门派相互辩论,先王从不干预,且勉励学士先生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上说下教。梦杞先生对荀老夫子之论有不同之见,可以据理以争,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梦杞先生是孟老夫子的高徒,你定有高论在胸,为何不像孟老夫子去据理争辩,而要离去呢?"

君王后接过话来:"是呀,梦杞先生。你也做过稷下学宫两年祭酒,懂得稷下学宫的规矩,且莫因荀老夫子做了祭酒,而心中不悦呀!"

梦杞慌忙掩饰:"啊,不不,梦杞绝无此意。"

君王后继续说:"没有就好。荀老夫子能博采儒、法、墨、道诸家之长,成一家之言,已为举世公认,先王在世也甚为赏识。孔子下世已二百年,孟子下世也有二十余年,荀老夫子,他就是当今天下的孔子、孟子,你我都该向他多多的请教呀!"

梦杞低估了荀子在君王后和齐王建心中的分量,没有想到他们这样看重荀况。此时为了表示谦虚,也只好连连称是。

君王后看出了梦杞心中的窘迫,用好话安慰说:"梦杞先生,寡人知你是一位甚有才智的贤士,你职任祭酒之时,甚受稷下先生们的拥戴。寡人与建儿不能忘记为稷下学宫立过功劳的人。以寡人之见,你还是不要到鲁国去。稷下学宫中有你不少的朋友与弟子,你自己到鲁国,何如与朋友和弟子们在一起呢?"其实,梦杞受鲁国之邀,根本是子虚乌有。经君王后如此一说,梦杞也就顺坡下驴,告辞出宫,匆匆离去。

待梦杞走后,君王后向齐王建说:"建儿,稷下学宫中的那些学士们,多少都有些本事,你应该多动些心思呀!"

从王宫回来,梦杞真正睡不着觉了。这几日,他在荀子和韩非而前连续碰了硬钉子,在君王后和齐王建面前又碰了软钉子。一股无名之火,使他坐卧难安。他不是一个息事宁人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孟子的学生们中间就是一个好斗的人。他不容别人在他之上,也不容别人有胜过他的事。在舌辩之中,无论是否他自己真有道理,从不认输。学士们因为用心于学问,多是礼貌谦让的人。像梦杞这样争强好斗,追名求利者不多。正因为不多,大家谦让,遵礼义,才被他的不礼义不谦让沾了便宜,给了他"机遇"。他的名声地位是学士先生们不与其相争的结果。他也以此为之人生得意。常有不得意的人遇上不得意,已习以为常;常得意的人遇上不得意,就如丧考妣。如今,梦杞遇到了荀况为他带来的不快,能忍气吞声吗?他要想办法对荀况还击。

他想联络孟子的弟子,又恐再次出现像聚贤阁一样的事情。他想联络墨子学派、慎到学派的弟子,墨子和慎到都是荀子曾经在文章中批评过的。但是,如今墨子和慎到学派在稷下学宫中的弟子都不成大器。有的已经背离了墨子、慎到,和荀子对于儒学一样"不纯"了。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在学宫中有威望,有名气,且对自己的主张坚信不移。荀子曾经多次在文章中批评过他。最近在首讲中还当众指责他的学说。此人非是他人,就是荀子的老师宋钘。

他知道荀子对宋钘很尊重,一回到稷下学宫就去拜见他。假如这位荀子很尊重的老师能出面批评荀子,不是更让荀子难堪吗?宋钘会不会出面批评荀子呢?他回想初来稷下学宫之时,首先去拜会的正是这位唯一尚在世的稷下先师。宋钘与他亲切交谈,谈得很投机,所以宋钘对他很赏识。君王后和齐王建在荀子去往秦国之后,本意要请宋钘出山,职任祭酒。宋钘推说他老了,举荐了梦杞。正是因为宋钘的举荐,他梦杞才被君王后和齐王建看中,职任了稷下学宫的祭酒。他知道,宋钘为人禀性耿直,不屈从任何压力。他一生所希冀的,就是"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呼吁世人回归自然本性。为了自己的主张,他能自苦其身,与人争辩,面红耳赤也不停息。梦杞相信,假如把荀况在首讲时对宋钘的指责告诉他,宋钘定会火冒三丈,臭骂荀况这个不仁不孝的弟子。

想到这里,梦杞又得意了。这块反击荀况的石头不是他寻来的,而是荀况自己给的。

傍晚时分,梦杞到稚园来了。这条路,两年前常来常往,自从职任祭酒,事务繁忙,腿脚也发懒,就很少到这里来走动。一年多未来,房子还是那座房子,只是草更深了,落叶积得也更厚了。

梦杞未进门就听见屋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见童子正在院中煎药,未让童子通禀便径直走到屋里去。

进了门,梦杞看见宋钘少气无力地在卧榻上半躺半坐。他恭敬地深深施了一礼:"宋老夫子,学生梦杞特来拜见!"

宋钘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梦札呀,今日怎么想起我来了?"

梦杞煞有介事地说:"您是稷下学宫最老的老师,是我的先师孟子的至友,怎么能忘记您老人家呢?"

宋钘表情冷淡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梦杞向前靠近一步:"梦札我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宋钘反问:"我对你还有恩德?"

梦杞陪上笑脸说:"老夫子,您忘了,不是您的举荐,我怎么能职任稷下学宫的祭酒呢?"

宋钘讥讽地说:"啊,我果真忘记了。只记得自从你当上了祭酒,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的面!"

梦杞此时后悔,怎么一年多就没有到宋钘这里走一走呢?如今这位老夫子生自己的气了。赶忙自我解嘲说:"宋老夫子,莫要生学生的气,怪我懒怠,不懂事理。学宫中数百名先生学士的事都可以不去管它,无论如何应该常来您老人家身边走走。"

宋钘摆手:"不用,不用!"

梦杞进一步殷勤地说:"宋老夫子,以后就好了,祭酒我已经不当了。那些学宫中的大是小非再不用找我,我可以多来伺候您老人家了。"

宋钘再次摆手:"不用,不用!"

今日宋钘的身体虚弱,他吃了荀子和让韩非为他请来医师所开的汤药,本来咳嗽已减轻了,饭食也有增加。昨日童子看他精神振作起来,就商议为他换洗 衣服。他觉得天气暖和,衣裳穿得少了点,头上也没有扎巾就到了院中,年老多病之身就这样又感受了风寒。今日已躺了一天,饭也不想吃,话也不想说。不愿会见任何人。若是梦杞着童子通禀,宋钘会回答不见客,梦杞没有让童子通禀,直接来到屋内,宋也只好强支着身子应付。

宋钘心中烦躁,话也不投机,想赶梦杞走,碍于面子,没有开口。

梦杞心中有事,他也似乎觉察出宋对他的冷淡。又一想,既然来了,就照自己来的打算往下说。他把话题转到荀子身上,"宋老夫子,你的弟子荀况做了祭酒可晓知吧?"

宋钘连眼皮也没有抬:"知道。"

梦杞故作吞吐状:"荀况做了祭酒,在学宫的讲堂中首讲"

宋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怕您老人家生气。"

"我不生气,说吧。"

"荀况目无师长,竟然在讲坛之上,辱骂您和我的先师孟子!"

宋钘听到此话,惊觉起来,忽一下坐起身,睁大眼睛问:"他骂的什么?"

梦杞看宋钘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绘声绘色地说:"荀况忘恩负义,不知天高地厚。他辱骂我的先师孟子主张人之性善是不要圣王,不要礼义,不明白本性与人为的区别,如同白痴一般。辱骂您主张人之性欲寡,是主张人之本性想要富贵而又不要财货,喜欢美女而又厌恶西施。说您主张见侮之不辱是无能。还骂你率领徒众,四处游说,是误人子弟。"

宋钘人虽老了,心不胡涂。梦杞一提到荀子,他就明白了今日梦杞的到来是要做什么。听了梦杞这段绘声绘色的描述,他微微地一笑,"荀况骂得好!老夫近来常自省过去所持之论,确有混乱胡涂之处。"

梦杞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宋钘会这样的讲话。依他平日的固执己见,定会对荀况大发雷霆,骂他个不仁不义。如今反而自责起来,他心中十分不快。问道:"宋老夫子,你是否有意袒护你的弟子?"

"不!我,还有你的老师孟轲,都不及荀况。不及荀况思之宽广,不及荀况博 取百家之长,不及荀况敢于标新立异,不及荀况论之彻底!"

宋钘对荀况的赞扬,刺伤了梦杞的心。梦杞顾不得此行的目的,露出了仇恨荀子的真面目。他激动地站起身说:"好哇!怪不得荀况如此狂妄。没有想到你在指使他污辱我和先师。宋钘,你是稷下学宫的先辈,理当教导你的弟子荀况懂得做学问的品德!"

宋钘气愤地用一双布满皱纹的老手拍着几案:"梦杞,你,你,你给我住嘴!"话未说完就一阵剧烈地咳嗽,力不能支,不得不重躺在卧榻上。

梦杞置宋钘重病于不顾,他继续指责宋钘:"子不孝,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宋钘,荀况如此不仁不义,全是你的罪过!"

宋钘气愤至极,艰难地从病榻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梦杞骂道:"梦杞!你,你,滚!"一头摔倒在病榻上,气绝而死。

梦杞先是吃了一惊,赶忙用手去摸一摸宋钘的鼻孔,一点呼吸也没有了。梦杞不知所措。

宋钘的童子煎好了汤药,双手捧着走进屋门,望见梦杞两眼直盯盯地发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梦杞看见童子来了,突然尖声地惊叫起来:"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

童子听梦杞喊叫的头一声还没有明白,等听见梦杞的第二声喊叫,大惊失色,手捧的药碗落地,紧走几步奔到宋身边,哭喊着:"先生!先生!"

梦杞跑到院中大喊起来:"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荀子传 作者:刘志轩,刘如心
《荀子传》15-19节| 春秋战国历史

《荀子传》15-19节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十五

八月的学士湖,湖水碧绿碧绿,茂密的荷叶灰蓝灰蓝,粉红色的荷花与青绿色的莲子疏密相间。湖边的亭廊与垂柳倒立在湖水中,如同海市蜃楼。水波荡漾,把个美丽的海市蜃楼折成了许多碎段。

学士湖是稷下学宫的学士们读书著文之余,游玩散步的好地方。青年学士淳于越吃过晚饭,手执鱼杆来到湖边钓鱼。秋鱼体肥味美,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淳于越钓鱼不是为了吃鱼,而是为了养性。他承继了父亲淳于髡机智善辩的才干,为了不使自己在辩论中因性躁而失口,他着意养性。尤其在他心中烦躁之时,便要拿起钓杆来,在一个僻静之处去钓鱼,有时一蹲就是一天。

韩非、李斯和幽兰吃过晚饭走出庭院,沿着门前的小溪,散步来到了学士湖边。

李斯的眼睛很尖,远远地就看见淳于越钓出一条小鱼来,他用手指着让幽兰看:"瞧,淳于越先生钓到了一条小鱼!"

"啊!"幽兰看到了,那条小鱼在鱼钩上正一闪一闪地跳呢。淳于越没有抓住,小鱼掉在了岸上。幽兰跑过去,帮助淳于越去抓。

幽兰抓到了,高兴地跳跃:"我抓到了!"把小鱼放在淳于越带来的瓦缶中,欢喜地看鱼儿游水。

李斯说:"淳于越先生,你不参与学宫内的议论,倒有兴致在此垂钓呀!"

淳于越冷冷地说:"还议论什么,齐王陛下已经决计不援赵了。"

幽兰一惊:"什么?齐王变卦啦?"

李斯问:"齐王不是决计援赵吗?"

韩非也关切地说:"你快,快说是怎么回事?"

淳于越慢条斯理地说:"君王后传出话来,说齐王陛下听信了荀老夫子的话,决计援赵。而荀老夫子是赵国人,意在为他的家乡效力,非为齐国效命,此言不可听。"

幽兰气愤了:"这,这是对我爹的污辱!"转身急往回走。

韩非喊道:"幽兰!"

幽兰走得更急,韩非追上去拦住幽兰:"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告诉我爹去。"

"老师会生气的。"

李斯走过来:"我看幽兰做得对,应该马上告诉老师。"

幽兰白了韩非一眼,一把拉住李斯:"走,咱俩一块去。"走了两步,回头瞪了韩非一眼:"书呆子!"

幽兰拉李斯急步远去。

韩非木然立于原地。

十六

荀子闻讯连夜请求面见君王后。

君王后明白荀老夫子晋见的来意,荀老夫子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不能不见。然而,见了这一位老夫子说些什么呢?

宫人进前禀报,荀老夫子到了。君王后起身向宫门走了两步,并不走出门去,仅表欢迎的礼仪而已。

荀子踏着明亮的灯光走进宫门,向君王后深深施上一礼:"荀况参见太后!"

君王后双手搀起荀子:"荀老夫子,请起!"

宫人送来茶、果,摆满了几案,有金桔、芳梨、鲜桃。

君王后请荀子坐下,问道:"荀老夫子身体可好?"

"承蒙太后相问,敝人身体尚好。"

"老妇本当常去稷下学宫走走,只因近来身体不爽,懒出宫门,请老夫子见谅呀!"

"荀况乃区区儒子,陛下赐上卿之位,在稷下学宫又职任祭酒。陛下如此恩惠,荀况心中常常有愧。"

君王后话外有音地说:"荀老夫子,既然齐国待你不薄,当以你渊博的学识为齐国献计献策,助齐国兴旺昌盛呀!"

"是的。荀况数次入齐,三为稷下学宫祭酒,均怀此心愿,不仅仅期望齐国兴旺昌盛,还望齐国称霸诸侯,一统天下。"

君王后微微一笑:"是啊,过去先生也是这样夸奖你。如今老妇与建儿也这样期待你。不过,援赵之事,你为何让老妇失望呢?"

"太后,荀况正为此事而来。"

荀子心中有些激动。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容不得有辱他人格的诽谤之辞。他不会"见侮不斗",他要说个清白。此时听到君王后"援赵之事,你为何让老妇失望"的话,明白其话外有音。不过,他进宫的目的还不为洗涮个人蒙受的污秽,他要进一步向君王后直言纳谏。荀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了一些,说道:"欲统一天下的君王,行事当以天下为尺,决断当以立信为度,善于明察秋毫,举措应变而不穷。且不可只求功利失却礼义,不讲信用,唯利是图。内不惜欺骗百姓,外不惜失信盟国。如此,则敌国就轻视它,盟国就怀疑它,百姓就不信任它。权谋日行,而国不免日危,日积月累,将导至灭亡。齐国在威王和宣王之时,曾是威慑诸侯的强国,但到泯王之时,不修礼义,不讲政教,只想以威力统一天下,虽然南足以破楚,西足以屈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灭宋,但是,待到燕赵两国之兵,起而攻来之时,却似秋风扫落叶一般,身死国亡,被天下嘲笑,为后代留下耻辱。这是为何?非为他故,唯其不行礼义而行权谋也。今秦国行不义,赵国危难,齐国若见死不救,当失信于赵国,失信于诸侯,失信于齐国的百姓。请太后静思明察。"

君王后不为所动,言道:"荀老夫子,老妇知你学识渊博,能言善辩,为了证明你理论正确,敢把孔子、孟子、墨子、老子、和你的老师宋钘都一一批驳,丝毫不留情面。这些圣人君子都不在话下,还有什么人被你驳不倒呢?你极力主张援赵,并非为齐国立什么信义,实在是因为你是赵国人,要报你的故国,是吗?"

君王后的话讲得直率,像铁针一样刺痛了荀子的心。荀子再也难以平静了,他愤怒地站起身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向君王后拱手道:"此言差矣!荀况决不是那种暗藏祸心的奸人,也决不为一已私利而行奸事。荀况力主齐国运送粮草于长平,援救赵国,并非为赵国,而为的齐国!秦赵长平大战,如若秦国得胜,则齐国失去屏障,齐国立即就会置于强秦的威胁之下;若赵国得胜,则秦国会一蹶不振而退归于函谷关内,多年不敢出关。而齐国则信义张扬于天下,长士卒之气,强百姓之志,树君王之威,怎么能说荀况力主援赵,心中有私,不为齐国而为赵国呢?"

君王后没有想到,她一句话会激起荀子如此大怒。她是想把话挑明,好让荀子从今而后更为忠心地为齐国效力。如今才知她的话有些刺伤了荀子的自尊。

君王后自知言语有失,向荀子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道:"荀老夫子,莫要见怪。方才老妇的话,是听有人这么讲的。"

荀子愤愤地说:"以其不道德之心取人,必合于不道德的人,而不合于有道德的人。"

君王后附和说:"是的,荀老先生做人的道德老妇是知道的,我并不把那些话信以为真。荀老夫子先后在齐国数十年,实在已不能算是赵国人,应该说是齐国人了,你说是吗?哈哈哈哈!坐下,请坐下!先王封你最为老师,你三次职任稷下学宫的祭酒,老妇与建儿也都是很尊崇你的。"

荀子忍下了心中的气愤,重又坐在几案边。君王后拿起一个桔子,亲自为荀子剥开:"荀老夫子,这是刚从楚国送来的金桔,来,尝上一尝。"

荀子接过君王后递过来的桔子并没有吃,真诚地说:"太后,这桔子生在楚国,颜色金黄,味道鲜美,而今它到了齐国,并不因齐国人享用就改变了味道呀!"

君王后微笑着说:"是啊,是啊!"

荀子又说:"庶民百姓若有了妒嫉之友,则贤良之友不再交往。君王若有了妒嫉之臣,则贤良之臣不再往来。对于诽谤之言,应格外小心!"

君王后应道:"是的,是的。"

荀子将话归于正题:"秦赵两国集中倾国之兵战于长平,谁胜谁负,不仅关乎秦赵两国的兴衰,且关乎到列国力量的变化,我齐国当慎重待之。"

君王后也思索着说:"荀老夫子,你说的对,老妇一定慎重。老妇想一二日内择定吉时,请巫祝问卜于天帝。"

"啊?!"君王后的话使荀子大失所望,手中的桔子不觉滚落在地上。

荀子出了君王后的宫门,心情沮丧,难过极了。他感觉自己一番动情的话语尽都付之流水。君王后表面顺从,其实一句话也没能听到心中去。

弯月挂在枝头,浮云将月光遮得昏暗不明。稷下学宫的学士先生"不治而议论",是不是自己本来就不该进宫进谏?不,像此种关乎国家前途的大事,莫说一位学士,就是有志于国的庶民百姓,也应该直抒谏言的,因此荀子并不后悔。他只是觉得君王后私心过重。过多地看重眼前得失,而不思长远。君王后对他的话无言可驳,又要问卜于天帝。天帝在哪里?天帝能够决断人间的事么?岂有此理!

荀子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地行走。他不知道,自从出了君王后的宫门,就被蒙面的秦国密探在暗中窥视着。待到荀子远离了禁宫,踏上了通往稷下学宫的大道,在一个前后无人的拐角处,蒙面的秦国密探突然跃至面前。

荀子惊觉地斥问:"谁?"

秦国密探的尖刀已凌空挥起,直刺荀子的前胸。荀子自幼跟随宋钘习六艺,练过剑法,日无间断,如今虽然老了,手脚还算灵活。他一闪身,躲过了刺来的尖刀,秦国密探二次再刺来,荀子用手掌迎击其前臂,把尖刀推开。尖刀又从侧面刺来,荀子转身用脚将尖刀挡住。

荀子与秦国密探交手,终因年老力衰,招架迟慢。正在此时,韩非、李斯、陈嚣跑了过来。

李斯大喊:"有刺客!"

李斯与韩非二人抽出宝剑迎击蒙面人。

陈嚣赶忙去护卫荀子。在韩非、李斯与蒙面人交手之中,陈嚣折了一段树枝,看准蒙面人从身后打去。蒙面人惊慌逃走。

李斯上前关切地询问荀子:"老师,可受了伤么?"

"不妨事。"

韩非说:"我们在家中等你多时不见回来"

陈嚣说:"我们怕老师在宫中出什么事情,一齐前来迎接,谁知正遇上刺客。"

荀子知弟子对他处处关心,感激地说:"今日多亏你们来得及时呀!"

十七

杏黄色的旌旗插在祭坛四周,秋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淡淡的秋云在学宫中随意变换着形态,一忽儿似猛虎,一忽儿似雄鸡,一忽儿被风撕成碎片,无有了形迹。

太阳被高空的飓风在周围包了一个黄色的风圈,天也变得灰暗下来。

君王后和齐王建率领齐国的重臣跪在祭坛上,失去光辉的太阳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抹上了一层青灰色。

祭坛的几案上放着刚刚宰杀的牛、马、羊带血的头颅。巫祝站立在祭坛的中央,一手执宝剑,一手执牛骨,仰天而立,口中念念有词。

铜鼎内燃烧着熊熊火焰,宫中的乐工在祭坛的一侧奏出庄严、肃穆的音乐。沉重的鼓声如同天空的沉雷,敲得人们心惊胆颤。突然,巫祝全身抖颤,发出难以名状的叫声,伴随着鼓声跳跃,跳跃,跳跃。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过后,他将牛骨投入铜鼎的火焰中。

一切都寂静了,只听见牛骨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巫祝又目微闭,立于铜鼎前,似在接受上天的旨意。顷刻间他两目圆睁,伸手将牛骨从火中取,这即放入身旁的铜洗。

一股白烟升腾而起。

占卜完成了。巫祝双手捧着牛骨立于祭坛中央,高呼:"齐王听宣!"

君王后与齐王建面向巫祝深深地叩拜,听巫祝宣读卦辞。

巫祝道:"辛丑年七月十八日,占出坎卦。险中有险,祸不单行,若误入歧途,险象丛生。天高不可攀,地险有山川,水流待盈满。王公仿此,小心翼翼,避险而行,不断修炼,再问吉凶。"

君王后与齐王建再次叩头:"谢天帝!"

君王后接过巫祝手中的牛骨,向齐王建说:"建儿,这是天意,是天意呀!"

荀子在书房中拍案而起:"不信大道正理,反信占卜吉凶,可恶,可笑!"

室内气氛紧张,守在荀子身旁的韩非、李斯、陈嚣和幽兰,都不知所措。

荀夫人上前劝解说:"你且消消气。齐国的事,好与歹有他们君王后和大王决断,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呀!"

荀子生气地坐下,叹了口气:"唉!我一心为齐国的长远之计而想,谁又知我的心呀!"

韩非深知荀子的痛苦,说:"向人进言难呀!难在不晓知被说之人的心。"

陈嚣思索着说:"按照周易解那'坎'卦,两阴加一阳,阴虚阳实,象征心中实在,那是说因诚信而能豁然贯通。这一卦,虽然是重重险阻之象,可也唯在重重险难之中,方能显出品德之光辉。"

幽兰附和说:"是呀,孟子说,人之德行、智慧,经常存在于患难之中。齐王应取此卦意,决心援赵,在险阻中见刚毅,在患难中显德行。"

李斯一直没有说话,他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根本所在。待他想得比较明晰了才说:"我看,韩非师兄说的对,向人进言难呀,难在不知所说之人的心。齐王建和君王后皆想的是息事宁人,明哲保身。莫说是占了险象重重的坎卦,就是占了最吉祥的卦,他们也不会运送粮草去援救赵国的。"

荀子赞同韩非和李斯的看法,援赵之事难以成行,不在其他,全系于君王后一人之身。这个女人,目光短浅,心胸狭窄,事事都要左右朝政。

荀子长叹一声:"唉!君王是国家的最高权威;父亲是家中的最高权威,只突出一个权威就安定,同时突出两个权威,就要混乱。从古至今,从未有突出两个权威而能长久的。而今,齐国女主作乱宫廷,奸诈之臣作乱于朝政,如此下去,齐国何以能治理得好呀!"

临武君扫兴回归赵国去了。

孤立无援的四十五万赵国军队,到九月,已被围困了四十六天。饥饿乏食,他们分为四队轮番向秦军反攻,仍不能突出重围。最后,赵括亲自带兵与秦军搏战,被乱箭射死在战场上。群龙无首,赵军全军被俘,全部被活埋在狭谷中,仅仅释放了二百四十名未满十五岁的娃娃兵。

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国人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医,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誓死坚守邯郸城池。同时,派出使臣到楚国和魏国求援。

荀子天天关心着战事的进展,他读不下书,也写不下字。荀夫人见他面色憔悴,心疼地劝解荀子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可又怎能使他不想呢?

荀子长叹一声:"唉!邯郸数十万百姓,困在城中三年,已经到了户户断炊烟,相互换子而食的地步。怎不使我焦心呢?莫说赵国是我的家乡,听到这么多人在受难,能不心疼吗!"

"说也是呀,这天下也太乱了,成天打仗、伤人,何时才能安安生生过个舒心日子呢?"荀夫人也一样为邯郸担忧。

荀子由此想到整个华夏数百年的战乱,该结束了,不能再这样相互残杀了。他满怀激愤,面对苍穹,近乎于呐喊了:"天下诸侯并立,你争我夺。争必乱,乱必穷。天下必归一统,必归一统!唯一统,天下方可太平。"

韩非和幽兰从外面高兴地进到书房来:"爹!楚国令尹春申君黄歇亲自率领楚军援救赵国,魏国的信陵君也率魏军去为邯郸解围,这一下邯郸城内的百姓有救了!"

荀夫人高兴地问:"是吗?"

"娘,你不信?"

"我盼不得呢,怎能不信。"

荀子问:"这是哪里传来的消息?"

幽兰瞟了韩非一眼。韩非说:"老师,师母,这是从齐国驿站传来的消息,绝对无误。"

这个消息使荀子无比兴奋,如同风吹乌云,拨云见日。他感到舒心惬意,又有许多的感慨:"好!乱世中就要有敢于挺身而出,为民解难的人。既仁且智的丞相乃是国君成就霸业之宝。楚国有了春申君这样的丞相就大有希望!"

十八

齐王宫中披红挂彩,大摆宴席,在为君王后庆祝五十大寿。

祝寿的音乐没有选用以鼓、钟、磬为主的雅乐,用的是以竽为主的新声。齐宣王好竽,引得以后的君王也好竽,齐国的百姓也好吹竽。以竽为主音之长,竽声吹起,钟鼓之声和琴瑟之音方才随伴着奏起来。

荀子的心境不好,这种场面又不能不来,只好率韩非、李斯、陈嚣众弟子一同来拜寿。进入寿宴大厅,听到这种以竽为主的新声就甚为烦恼。君王后不纳良言,不思齐国长远大计,对于此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俗乐却很有兴致。

拜寿就要开始了。由梦杞编排的"童子拜寿"舞蹈首先登场。梦杞在君王后寿日之前甚为活跃,三年前的丑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他直接参与了为君王后五十大寿庆典的准备。

数十名娃娃跳着唱着登场了。

东海龙,
西山虎,
凤携百鸟降华屋。

秦山松,
蓬莱木,
千年万载长青树。

童儿娃,
童儿姑,
拜寿欢歌同起舞。

万万岁,
万万岁,
年年享尽蓬莱福。

这歌词是梦杞写的。荀子对这种阿谀行为十分鄙视。

司礼官高呼:"拜寿"

齐王建立在前面,群臣和荀子、梦杞、淳于越、韩非、李斯、陈嚣及稷下学子立于后,一齐跪拜。

君王后哈哈大笑,摆手让众人起立。

齐王建恭敬地说:"母后前辅政于父王,后辅政于寡人,名扬四海,功勋齐天。今逢五十大寿,祝母后贵体康泰,万寿无疆!"

众呼:"祝王太后万寿无疆!"

君王后不胜欢喜,举起金爵:"我齐国昌盛全仗众位公卿和稷下先生的辅佐,今逢嘉日,来,大家同饮美酒!"

众人齐声应道:"谢王太后!"

君王后接着说:"自秦国与赵国长平大战,赵国损兵折将,国都邯郸又被困三年,虽有楚、魏两国相救,保住了城池,但也元气大伤。而我齐国则举国上下,国泰民安,欢庆升平。这是大王的决策英名,也是诸位学士献计之功。来,咱们君臣再来同饮共贺!"

众人再次举爵同饮。荀子、韩非、李斯和陈嚣齐举了举酒爵,没有饮酒。这不是在有意刺伤主张援赵之人吗?援赵未必有错,齐国今日的安逸未必就好。须知秦赵之战获利的并非齐国,而是秦国呀!

君王后还在说些什么,他们就听不真了,只听最后君王后说:"梦杞先生原为稷下学宫的祭酒,近几年来虽未任祭酒,仍为齐国忠心效命,老妇今日封梦杞先生上卿之位!"

梦杞受宠若惊,走出人群,伏地跪拜:"谢王太后。"

荀子和他的弟子们望见梦杞那貌似正人君子的嘴脸就心生厌恶,君王后竟然将这种卑劣的小人封到上卿之位,足见其自私卑劣之心!

祝寿的庆宴散后,荀子心中像压了一块巨石,闷闷不乐地带弟子们回家中去了。

梦杞十分得意,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又进入君王后的宫中。他向君王后密奏说:"陛下,梦杞闻听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君王后因在寿宴上过度兴奋,如今有些累了。但对梦杞提出的这个话题还是甚感兴趣的。她半躺在卧榻上,用亲切的话语说:"你是老妇亲封的上卿,对老妇应当是无话不讲。"

梦杞机密地说:"梦杞闻听,荀况对陛下有不恭之言。"

君王后吃了一惊:"啊,他说我什么?"

梦杞迟疑有顷:"他曾对相国说,君王后乃是女主作乱宫廷,"

君王后愤怒地站起来:"什么?!"

荀子为了齐国的前途,确曾与相国交谈,而且谈得很动情。他说:"君王与相国,都处在制服人的地位,是为是,非为非,能为能,不能为不能,抛弃个人私欲,坚决遵循公道通义,兼容并蓄,这才是制服人的办法。今相国上得君王信任,下则掌握国家大权,为何不凭借这个制服人的地位,实行制服人的办法,寻求仁厚明通的君子,推荐给君王,使之参与国政,判定是非呢?如是这样,则国中谁还敢不遵礼义呢?君臣上下,贵贱长幼,以至于普通百姓,没有不行义的,则天下的人谁还不愿意归附呢?贤士向往相国所在的朝廷,能者愿到相国之下为官,好利之民没有不愿意归附齐国的,这样就可以统一天下了。相国舍弃这些不去做,而只是做些世俗所做的事,则使女主作乱于王宫,奸臣作乱于朝廷,污吏作乱于官府,百姓皆以贪利争夺为习惯。如此,怎能掌管好国家呢?现在,巨大的楚国凌驾于前,强大的燕国威逼于后,劲敌魏国威胁于右,如有一国出谋,则三国乘机而入。这样,齐国必被断为三四,必然为天下人耻笑。"

荀子话讲得尖锐、深刻,但因君王后控制严密,相国却一筹莫展,无能为力。

十九

早春的学士湖边,尚有些寒凉。

韩非独自一人踏着湖边刚刚出土的青草,忧思徘徊。

幽兰走来了,她显然是寻找韩非。望见韩非独自伫立在湖边,悄悄地绕到韩非的身后,拾了一块小石子,投向韩非面前的水中,韩非无动于衷。

幽兰又寻了一块碎石投过去,正巧投到了韩非的头上,韩非为之一惊,四下寻找不见人影。

幽兰忙躲到大树的后面,吃吃笑着,她想韩非会追她来,没有想到韩非似乎没有看见她,仍然伫立在那里。

幽兰悻悻地从大树的后面走出来,到了韩非身边:"哎,你像根木头,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韩非看了幽兰一眼,没有回答。

幽兰似乎猜到了:"有心事?是吗?"

韩非仍未言语。

"什么心事,告诉我,让我给你解一解?"

韩非摇摇头。

"不愿告诉我?"

韩非点点头。

"你不告诉,我也知道。"

韩非淡淡地一笑:"你知道什么?"

"我也不告诉你。"

幽兰期待着韩非问她。

韩非平淡地说:"那,你,你就留在心里吧。"

"韩非哥哥!你,你真坏!"顺手掐了一朵草坪上的野花,拿在手中,娇羞地玩弄。

韩非感觉到了幽兰跳动的心,此时才从深深的忧思中解脱出来:"幽兰,你,"

幽兰含情地望了韩非一眼:"我怎么了?"

"你天真,纯洁,就像这一池清澈的湖水。"

幽兰仍然摆弄着手中的野花,躲过韩非的目光:"那,有人天天看,还看它不透呢!"

韩非诚挚地说:"看得透,这片清清的湖水,无需天天看,一眼就看透了!"

幽兰惊喜:"真的?"

"真的。"韩非用心来回答。

"那你你怎么不说明白?"

"这"

李斯突然冒了出来,站在不远处大声叫道:"好呀,我到处找你们,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

"我在这里散步。"韩非慌忙解释。

"他在这里想心事,我要不来,怕他想得要上吊啦!"幽兰说。

"什么心事?这么可怕?"

幽兰嘻嘻笑着。

韩非遮掩着:"没有什么。"

李斯大声嚷道:"唉,你的心事瞒不了我。我知道,你是在想你的韩国,是不是?"

韩非不敢否认:""

李斯像洞察一切的高士,直抒其论:"你是韩国的贵公子,你时时刻刻想报效你的韩国。你看到在长平大战之前,韩国的城池连连被秦国占去。长平大战之后,秦国虽然被楚国、魏国、赵国的联合大军打败了,可仍然欺辱韩国,又夺走了韩国的阳城和负黍两座城池。因此整日为韩国忧思,你说是不是?"

韩非只好承认了。

"韩非兄,你是我的师兄,你跟随老师学得比我好,道理比我深,文章比我精,这些我全佩服。可是有一点,我以为你错了,你总被你的韩国所困扰。这一点如果想不明白,你迟早要吃亏的。"

"是的,我总感觉,我是韩国人,韩国的连连败北、衰弱,使我有一种负罪感。"

李斯又说:"以我看,在今天弱肉强食之世,韩国之衰弱势在必然,不仅今日丧失国土,明日还会亡国。"

李斯故意做了一个简短的停顿,看了看韩非,韩非显然与李斯有同感。李斯接下去说:"我以为,贤士无国度,哪里能施展才华,哪里就是家。像你这样年轻又有才华的学子,不值得为韩国的衰弱而忧心。倒是应该盘算,待到学业完成以后,到哪个国家能显示你的才华。"

幽兰一直关注着二人的交谈,此时他问韩非:"韩非哥哥,你以为李斯说得对吗?"

"李斯师弟,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我陷入故土之情,难以自拔。实话告诉你们,如今,我正在思虑什么时候告辞老师,回到韩国去。"

"什么?"幽兰和李斯同时吃惊。

韩非重复道:"我想很快回到韩国去。"

"你,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幽兰生气了。

李斯劝告说:"韩非兄,你为何如此的不明智?难道你认为能救得了韩国吗?难道你愿意为韩国去殉葬吗?"

韩非有些激动:"商汤与文王皆以不满百里之土而王天下。今韩国有九百里之地,甲兵三十万,为何就不能重振社稷?为何就不能称霸诸侯?"

李斯反驳道:"韩非兄,如今韩国的国土被秦、赵、魏连连割去,还有九百里吗?你这种想法,不像荀老师的弟子,倒像是一个村妇。"

"你,你真让人伤心!"她狠狠地瞪了韩非一眼,拔腿跑去。

"幽兰"韩非急忙喊道。

李斯望着奔去的幽兰,回首向韩非说:"你好好想想吧!"急追幽兰去了。

韩非独自一人,重又陷入忧思中。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荀子传 作者:刘志轩,刘如心
《荀子传》10-14节| 春秋战国历史

《荀子传》10-14节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宋钘的死讯很快传到了稷下学宫的学士中间。首先奔来的是荀子一家人和弟子韩非,接着淳于越等稷下学士也都赶来了。

荀子悲伤地抱着宋钘的尸体痛哭。荀夫人、幽兰、韩非也都跪在宋钘尸体旁边泣不成声。

梦杞凶神似的在院中站着,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像要为死难者雪冤拼命。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对来看宋老夫子的学士们讲着:"宋老夫子死得苦呀,他死得冤枉呀!他万万没有想到能死在他的学生荀况手中呀!"

听得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也不做是否的反应。有与梦杞交友甚密的学士,间或插言附和几句,骂荀况不仁不义。

韩非在屋中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奔至院中,要与梦杞当众说个分晓。幽兰也气愤地跟了韩非出来。

荀子怕闹出什么事来,追出院中斥责韩非,不许他说话。

梦杞似乎更有说辞,指着荀子说:"荀况!你在首讲之日,辱骂你的老师。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气死了宋钘老夫子。今日当着诸位学士先生,你还有何话讲?"

荀子缄口不言。

荀夫人急得哭了起来:"这,这是哪儿的事儿呀!"

淳于越来到宋钘住的稚园,只是观察,一言不发。他先去看了屋内横躺着的宋钘尸体,见屋门里有摔碎的药碗碎片。回至院中,看着梦杞声嘶力竭的叫喊,荀况一家人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个个哭得泪流满面。他心中已有了几分考虑。

淳于越问梦杞:"梦杞先生,你讲的话有根有据吗?"

梦杞理直气壮地说:"有!宋老夫子是稷下学宫的老前辈,对我恩重如山。我知他病重,前来看望他老人家。亲眼看见宋老夫子正为荀况首讲当众羞辱他气愤难忍。他对我诉说心中的怨恨,他骂荀况忘记了当年在邯郸街头流浪,是谁把他收留;骂荀况忘记了是谁把他带到了稷下学宫,方有了今天。我无论怎样好言劝解,都难以平息宋老夫子的心头怒火。最后骂着骂着,宋老夫子就气绝而死。众位学士先生,你们看上一看,一个在列国中名声显赫的大儒,竟然被自己收养的弟子气死了,这能不让人气愤吗?"

梦杞慷慨陈辞,说话间还假惺惺地挤出几滴泪来。

"冤枉,荀况冤枉呀!"荀夫人悲愤地说道,"荀况昨日让韩非和我女儿去给宋老夫子请医治病,老夫子今天吃的药还是荀况买的。若说荀况气死老师,岂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哼!"梦杞反唇相讥,"那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韩非气愤不过,走上前去:"梦杞,不许你胡言乱语!"

荀子大声制止:"韩非,退下!"

韩非难以忍受:"老师,难道就能任他污辱吗?"

淳于越思索着说:"荀老夫子,此事要雪洗清白,己言无力,需要有个证人。"

"还需要什么证人,我就是证人!"梦杞急急地说。

淳于越看了看梦杞:"你一个人还不足。"

一直伏在宋钘卧榻上哭泣的童子突然站起来,走至院中擦了擦眼泪说:"还有我!"

众人为之愕然。

童子逼视着梦杞:"梦杞,适才我为宋老夫子煎药,亲耳听见你与宋老夫子争吵。你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荀况不仁不义全是宋老夫子的罪过。气得宋老夫子叫你滚出去。宋老夫子是你气死的,你为什么诬陷人?"

梦杞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淳于越质问梦杞:"梦杞先生,你对此作何解释?"

梦杞强词夺理,指着童子:"他,他早叫荀况收买了。你们怎么能听一个孩子的话!"

淳于越义正词严地说:"童言无欺。梦杞,你气死了宋老夫子,反而诬陷荀先生,是何居心?"

"骗子!"韩非指着梦杞骂道。

"黑心!"幽兰也指着梦杞骂道。

"没见过天下还有这样的儒士,读书把心都读歪了!"荀夫人痛斥梦杞。

宋钘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哲人,也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他一生禀性耿直,节俭寡欲,主张人之"情欲固寡"、"禁攻寝兵"、"见侮不辱"、"大俭约而侵差等",希望以自己的学说和行为启迪世人,不为等级名分和各种物质利益而争夺,使每个人的本性能"返回自然";使人类免除相互争斗的苦难,和睦相处,同舟共济。他的学说近似"天真"、"空想",然而却反映了下层百姓的愿望。他离开了人世,他的学说还影响着后人。

稷下学宫中设下了肃穆庄严的灵堂。

在灵堂正中央的灵牌上写着"稷下先师宋钘之灵位"。

荀子尽弟子之孝,与荀夫人、幽兰和韩非等弟子们身穿重孝,跪在灵前,日夜守灵。

王宫中送来乐工,十二个时辰,哀乐不断。

齐王建亲至灵前,恭敬地献酒。

淳于越等稷下学士一一在灵前跪拜。

十一

落日映照着齐国南部边境上的一个村落。翠绿的山岗随着落日渐渐地变成了暗紫色和墨绿色。

天要黑了。

一个文职小官打扮的青年,身背行囊和雨伞来到客店门前。店伙计笑脸相迎:"客官住店吗?小店清洁雅静,备有酒饭,舒适方便。"

"好,请找个清静房间。"

"请到后院。"

店伙计引青年走进后院,打开西陪房:"这屋里住两个人,已有一位后生,你们二人正好作伴。"

青年走进屋内,正在榻上坐着的一位憨厚的书生忙站起来,拱手道:"兄长刚到?"

"啊,刚到。"

"你们谈着,我去打茶来。"店伙计去了。

"兄长尊姓大名?"书生问。

"在下李斯,请问兄长如何称呼?"

"在下陈嚣。李兄欲往何处呀?"

"到临淄去。"

"啊,正巧,我也到临淄去。明日可一路同行了。"

店伙计送来茶,为二人斟上,和气地说:"客官喝杯茶,还要什么请说话。"

"不用了。"李斯说。

"那你们歇着。"伙计掩门退出。

"陈兄何处人士?"

"小弟魏国大梁人氏,欲到临淄稷下学宫,投奔当今天下大儒荀况求学。"

"啊呀!你我果有缘分。我也正要投奔荀况老师。"

"那更好了。李兄家居何处?"

"小弟楚国上蔡人氏。"

"李兄好似居官之人,莫非是弃官求学吗?"陈嚣从衣着上看出李斯的身份。

"正是。"李斯侃侃而谈。"我本在上蔡郡中掌管文书,一日去茅厕,望见几只老鼠争粪便,每有人或狗来,便吓得急急躲藏。又一日,我到粮仓去,看见粮仓中的老鼠,居住着高堂华屋,自由自在地吃着粮仓中的粟米,却没有人,更没有狗来惊扰。由此我想,人生在世,岂不也与这些老鼠相似吗?是贤能或不肖,是有福或有祸,就看你所处在什么环境了。因此,我决心丢下上蔡郡中的卑小职位,不顾千里之遥,投奔荀况老师学习帝王之术,以求将来游走于帝王之间,成就一番大业!"

"啊,李兄抱负远大,日后定然会有大作为的。"

"胸中抱负,尚需一步一步来走。日后如能与陈兄同窗共读,还望多指教。"李斯谦逊地说。

陈嚣诚恳,忠厚,听到李斯有如此宏大的志向,自愧不如,哪还敢应指教二字,慌忙说:"哎,不不不,我这个人抱负不大,日后还需李兄多多指教。"

二人身背行囊,一路同行。进入临淄,无心看临淄街市中鳞次栉比的店铺,只在行人中打听通往稷下学宫的路径。二人顺大道很快来到稷门,进入学宫又打听到荀子的住所。

李斯与陈嚣随韩非进入荀子住的庭院。二人怀着崇敬而又神秘的心情观看院中的一切。稷下学宫聚集着天下有名的学士,在这座庭院中又居住着天下名士之首,怎能不叫年轻的学子敬畏!

韩非领李斯和陈嚣进入荀子的书斋,他回头向二人介绍说:"上座是荀老夫子。"

李斯、陈嚣一同跪拜。李斯说:"楚国上蔡人李斯,魏国大梁人陈嚣慕荀老先生盛名,愿从学于老师门下。"

"请起吧。"荀子从几案后站起来,走到二人面前,说:"人之为学有二,只为自身谋取功名富贵而学者,谓之凡夫之学;为忧世忧民,谋国谋天下而学者,谓之圣人之学。李斯、陈嚣你们二人从学于荀况,却是为何?"

对于荀子提出的问题,陈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目视李斯,让李斯先回答。

李斯机敏地答道:"当今诸侯相争,连年战乱,生灵涂炭,血流遍野,使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妻离散。李斯闻老师的盛名,不远千里,投奔老师,愿学得帝王之术,辅助一代圣主,以解救天下之民。"

荀子颔首,转问陈嚣:"你呢?"

"陈嚣生来愚钝,没有李斯的鸿鹄大志,只愿跟随荀老师学习礼义与君子之道,以成为世人的楷模。"

荀子满意地颔首,继而劝勉陈嚣:"陈嚣,人非生而知之。圣人与常人是一样的,学可以至圣。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积善成德,即可备圣人之心。不积半步,无以达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蚯蚓无爪牙之利,上食埃土,下饮黄泉。为何?因其用心专一。螃蟹有八只脚两只钳子,不靠水蛇、蟮鱼的洞穴则无处藏身。为何?因其用心浮躁不专。凡学子只要用心专一,道定可成矣!"

李斯、陈嚣再拜:"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清晨,小河边,韩非和幽兰一同洗衣服。幽兰看韩非笨拙的样子吃吃发笑,笑得韩非不知所措。

幽兰抓过韩非手中衣服:"给我,你把这些洗好的晾起来。"

幽兰把几件洗好的衣服送到韩非面前,韩非伸手去接,摸到了幽兰的手,急忙将手缩回。幽兰噗哧一笑:"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韩非接过衣服到河边草地上去晾。幽兰含情地望着韩非,自语道:"真是一位傻公子!"

韩非把没有伸展的衣服挂在灌木丛上,幽兰看见了,嗔怪地喊:"哎,把衣服抖开!"

幽兰跑过去,把韩非挂在灌木丛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用力抖开,搭在原处。

韩非像做错事的孩子听幽兰唠叨:"你不抖开,等干了要皱的,知道吗?真是个傻公子!"

李斯和陈嚣散步来到河边。李斯见河边放着的衣服被水冲走了,惊叫道:"哎,谁的衣服被水冲走了!"

幽兰闻声一惊,"哎呀,我的衣服!"拔腿往河边跑过来。

李斯望见幽兰,为她美丽的容貌所吸引,不顾一切跳下河去,在水流中打捞衣服。有一件已被水冲到激流中,很难追到。幽兰在岸上喊:"水太深,不要再追啦!"

李斯将自己的上衣和裤子在水中脱掉,扔给身后的陈嚣,噗嗵一声扎入水中。

幽兰为李斯担心:"别捞了,小心淹着你!"

李斯一个猛子扎到衣服所在的深水处,抓住衣服,露出头来。幽兰在岸上拍手:"啊呀!你真有本事!"

李斯手举衣服,划水到岸边。陈嚣给他衣服,李斯也顾不得穿,亲手把捞来的衣服送给幽兰:"给你!"

幽兰接过来感激地说:"谢谢你!你就是我爹新来的弟子李斯吗?"

"是的。"

"你怎么还会游水?"

"我上蔡老家门前就有一条河,少年时每天都到河里游泳。"

幽兰问陈嚣:"你和他一起来的?"

陈嚣腼腆说:"是的。"

"他叫李斯,你就是陈嚣了?"幽兰望着憨厚的陈嚣莞尔一笑。

陈嚣依然回答两个字:"是的。"

幽兰高兴地拍手说:"我爹又收了两个好弟子。韩非,我们又多了两个好朋友,是吗?"

十二

还在公元前262年时,秦国就出兵攻取韩国的野王(今河南省沁阳县),把位于太行山西麓的上党郡与韩国的本土完全隔绝开来。韩桓惠王害怕,想把上党郡献与秦国以求和。上党郡守冯亭不愿意降秦。冯亭为了抵抗虎狼的秦兵,就把上党郡十七个县都献给赵国。赵孝成王加封冯亭为华阳君,派了老将廉颇率领大军驻守长平。

已经到手的上党郡被赵国拿去了,秦国对赵国十分恼火。秦昭王派大将白起、王龁从野王向北进军。老将廉颇筑垒固守,以逸待劳,无论秦军怎样进攻,只是坚守阵地不出战。秦军前进不得,反退又不愿意。这样,秦赵两国的大军在长平相持了三年不分胜负。

秦国恐长此下去,兵疲粮尽,就使用了反间计。秦国丞相范睢派人拿着千金,到邯郸去利用间细散布谣言,说廉颇老而怯战,眼看就要投降,秦国最害怕的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做统帅。赵孝成王急于取胜,中了秦国的反间计,把一个只会背诵兵书,夸夸其谈,而不会打仗的赵括派到长平去取代廉颇。

公元前267年7月,赵括到任。他一上任就下令出倾巢之兵进攻秦军。白起采用迂回战术,在正面节节假意败退,另外部署了两支奇兵,乘机袭击赵军。一支奇兵二万五千人断绝了赵军的后路,另一支奇兵五千人将赵军切成两段。赵军前有秦军的营垒,后面自己的营垒又被秦军占领。四十五万大军就这样被分割成两截,首尾不得相顾。无奈,只好就地扎营筑起壁垒,以待援军。

四十五万大军失去了后方,无有粮草。这是关乎赵国生死存亡的一战。赵孝成王心乱如麻,后悔当初不该错用赵括为将。可如今,后悔已经晚了。倾国之师尽上长平,国库空虚也无有许多粮草。又听说秦昭王亲自从咸阳赶到河内,(今黄河以北,太行山以西地带)赐百姓升爵一级,把十五岁以上的壮丁全部征发到长平去,用来堵截赵国的援兵和粮草。

千钧一发呀!有什么办法能解救长平的四十五万大军呢?

赵国的君臣想出一个办法,派临武君到齐国去紧急乞求援助。

临武君的到来,引起齐国君臣一场激烈的舌战。

有的大臣认为,赵国处于齐国和秦国之间,是齐国的屏障,唇亡则齿寒,救赵国也是为齐国,应当派兵去援救。

有的大臣认为,秦国如今最强,如狼似虎,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秦国等于引火烧身。

有的大臣认为,齐国经过闵王时的大灾难,元气刚刚恢复,送上数十万斤粮草支援赵国,有伤齐国的国力。

齐王建每日听到的都是这些不同看法的议论。赵国的使臣临武君尚在等候答复。他心急火燎,举棋不定,决计去求教于荀子。

八月的夜晚,秋风凉爽宜人。湖中的荷花盛开,已结了不少的莲子。上弦的月光不甚明亮,朦胧中更显出荷塘的浓密,深邃,神秘。

齐王建在大道上停了车,沿小溪步行到荀子庭院的门前。过了小桥,推开虚掩的门扉进入院中。院内青竹扶疏,月影婆娑,寂静,清新,只闻得秋虫和风摇竹叶沙沙作响。

北房荀子的书斋亮着灯,东西厢房也亮着灯。这是荀子的学生韩非、李斯、陈嚣,还有他的女儿幽兰在夜晚攻读。

齐王建径直向荀子的书斋走去。随行的宫人要去向荀子通禀,被齐王建止住。他轻手轻脚地来到荀子的书斋窗下,看见荀子正在灯光下专心读书。厚厚的简册堆在几案,荀子一边读着,一边提起笔来在竹简上细心地写上一些字句。

齐王建屏住声息在窗下伫立良久,他没有踏上通住书斋的台阶,反而转回身来似乎要离去。

随身的宫人知道齐王建的急切心情,轻声问道:"陛下,既有国事要与荀老夫子商议,为何又要走呢?"

"荀老夫子正在专心夜读,寡人虽然心急如火,也待明日再议吧!"

"陛下,赵国使臣在等你回话呀!"

齐王建为难了,他迟疑有顷。宫人转身大声喊道:"大王陛下到!"

荀子、韩非、李斯、陈嚣和幽兰闻声皆为之一惊,忙起身出门迎接。

荀子率弟子们跪地叩首:"迎接陛下!"

齐王建双手搀扶起荀子:"荀老夫子,您是寡人的最为老师,不必行此大礼!"

荀子起身:"君臣有别,礼不可须臾有差。"

荀子请齐王建进入书斋,韩非等人也都随荀子进入书斋。齐王建说:"荀老师与各位都请坐下。"

齐王建要荀子与他一同相对落座,韩非与李斯等人都在两侧席地而坐。

齐王建说:"自从荀老师重归稷下学宫,寡人每每问政于最为老师,得益甚多。今深夜造次而来,打扰了你们夜读,甚是抱歉呀!"

"哪里,哪里。陛下深夜到来,必有要事。请陛下直言。"

"赵国使臣紧急求援之事,荀老师可晓得吗?"

"已有耳闻。"

"朝中为此事争论不休。众大臣各讲利弊,寡人心中忧愁,难作决断,特来请教荀老师。"

荀子看了看齐王建紧锁的愁眉,转向韩非等人说:"在长平,秦与赵皆动用倾国之兵,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齐国援赵之事关乎秦、齐、赵三国之邦交,甚至于三国兴衰存亡,不可不思虑再三。韩非,你们见解如何?"

韩非等人相互观望,都不愿开口。幽兰无顾忌:"我说不出深奥的道理,只知道秦国欺人太甚,竟然越过了韩国来打赵国,决不能容他这样横行霸道!"

"韩非,依你之见呢?"荀子问。

韩非说:"黄帝有言,君与臣一日百战。政见不一乃是常事。群臣议论纷纷不可怕,立志之难,不在胜人,而在于战胜自己。"

"李斯与陈嚣你们说呢?"

陈嚣说:"我说不好。"

李斯说:"记得老师说过,仁义之兵行于天下。秦国欲称霸诸侯,当以道德兼并别人。而今强行夺取,以武力兼并别人,是为不义。"

荀子满意地点头:"好!国家,这是天下最大的器物,最沉重的担子,不可不善择其地而放置,倘若置于危险之地则要生出祸乱。不可不善择其道而行之,道路选择错了,就会导至灭亡。一国之君主处于最有权势之位,道正则国安,道邪则国危。所以,一个有远见的君主,当以义而立天下,以信而霸诸侯,如若玩弄权谋则要亡国。此三者贤明君主须慎重选择,也是志士仁人所务须明白的。今秦国不义、不信,欲以武力置人于死地,我齐国当以义、以信立于诸侯之间。义立而王,信立而霸,这才是强国之正道。"

荀子对援赵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齐王建豁然开朗:"啊,听老师大道之理,寡人茅塞顿开!感谢最为老师的指教。"

"老夫之言,仅供陛下刺取而已。"荀子说。

齐王建站起来向荀子拱手道:"时辰不早,寡人再谢老师教诲。告辞,告辞!"

荀子等人将齐王建送出门来,齐王建回身再谢:"谢谢,谢谢。请留步!"

十三

齐国在西周时是太师吕尚的封地。吕尚姓姜,氏吕,名尚,字子牙,人称姜子牙。因他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地。那时的齐地,"地潟卤,人民寡",是一片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的地方。

不过,因齐国滨临大海,有取之不尽的鱼、盐之利。百姓又长于桂桑养蚕,好纺织,经姜尚治理,逐渐繁荣富足起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齐国已成为以"织作水纨绮绣纯丽之物"而闻名列国的宝地。有"冠带衣履天下"之称。齐国的纺织品光泽柔软,织纹精细,色彩绚丽,行销列国。位于东西大道上的国都临淄,成为列国中独一无二的最为繁华的大都市。

临淄城中七万户,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者。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城内直贯南北的"六轨之道"叫做庄,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叫岳,所谓"庄岳之间",是战国时代齐国人口最为密集繁华的地区。

梦杞自从因宋钘一事现了丑形,就在稷下学宫中销声匿迹。起初他每日不出屋门,连吃饭都要侍者送到屋里去。而后就每日到庄岳之间去观看斗鸡、走犬,或是坐在歌楼里听歌妓唱那艳情的民间小曲。软绵绵的情歌,姿色俏丽的歌女,使他如醉如痴。

今日,他在歌楼上正听得缠缠绵绵,一个四十来岁的异乡人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下。这个异乡人是秦国派到齐国来的密探,专为刺取赵国乞求齐国援助的消息。

梦杞对身边坐下的秦国密探没有觉察。一曲终了,两只眼睛依然盯着下场的歌女。秦国密探用臂肘轻轻撞了一下梦杞,梦杞方才醒转过来,扭回头。

秦国密探诡谲地一笑:"怎么样,想跟她坐一会儿吗?"

梦杞不知如何回答。

秦国密探慷慨道:"交个朋友,我在临淄有大生意,一切花费我包下。"不等梦杞回答,起身就走。

梦杞迟疑了一下,随秦国密探而去。

秦国密探引梦杞进入一间华丽的房间。刚才唱歌的歌女走过来施礼,娇滴滴地说:"侍奉先生。"

秦国密探指着梦杞对歌女说:"这位先生迷上了你,想跟你坐一会儿。"

梦杞忙辩解:"啊,是被你唱的歌儿迷住了。"

秦国密探打着哈哈:"歌儿是人唱的,还是被人迷住了,哈哈哈哈!"

歌女莞尔一笑:"两位先生真会说笑话。"

秦国密探招手:"来,坐在这位先生身边,让他好好看看你!"

歌女忸怩地走过来向梦杞施礼:"拜见先生!"

轻轻地依偎在梦杞身旁。梦杞又惊又喜,不知如何是好。

秦国密探从身上取出一锭金子,放在几案上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先坐着。"

梦杞忙起身:"哎,你不要走,你"

秦国密探转回头:"梦杞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客气什么。明日再会。"说完转身就走了。

梦杞跟随孟子做弟子,孟子对学生教诲甚严,年轻时不敢做风流事。以后年长了,虽也曾与女人有染,那是良家女子,二人情投意合,才做下了风流事。来到临淄二年,临淄城的繁华人人皆知,他因潜心于祭酒的职位,也未有逛过歌楼,更莫说与歌楼女子如此亲密。如今歌女就偎依在自己身边,他感到了歌女的体温与他的体温丝丝相通。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紧张,连手指也不敢动一动。

歌女已看透了这位斯斯文文的先生的心,因而更喜欢他。伸出纤纤细手含情脉脉地拉住梦杞的手,轻声问:"你与他是老朋友吗?"

梦杞违心地说:"啊,是,是。"

"那还客气什么?让他走他的,他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不是更好玩儿吗?"歌女柔情地说。

梦杞不知如何回答歌女的话。

歌女用细指抚摸梦杞的脸颊,而后又抚摸梦杞的前胸,双手向下到腰间,为梦杞解开衣带。

梦杞木然地坐着。

歌女将手停下来:"怎么,不高兴?"

梦杞并非不高兴,几天前,他早就看上了这位歌女,只是孟老夫子的教诲使他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今,他心爱的歌女就在面前,又是这样的柔情似水,他的心噗噗跳动,他的眼睛不敢去看歌女。假如歌女此时离他而去,他会跑过去搂住她;假如此时谁把歌女抢走,他会与之拼命。他激动的心中反复想着一句话,我的美人儿,你终于是我的了!可是现在美人儿问他是不是不高兴,这哪能呢?他转过身来,两手紧紧地抓住歌女的双手,欢喜若狂地说:"我的美人儿,我高兴,我高兴!我想你想好久了!"

东方刚刚发亮,秦国密探就走入歌楼,上了楼梯,站在歌女的房门外倾听房内的动静;听不到什么声音,便从身上取出一把尖刀,轻轻地把门拨开,猛然推门走进去。

正在一起睡得甜蜜的梦杞和歌女突然惊醒。

秦国密探微微一笑:"打扰了。"转向歌女:"你穿上衣服出去,我与梦杞先生有话说。"

歌女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秦国密探轻轻掩上了门。

梦杞忙穿好衣服坐在床榻边。

秦国密探走过来:"昨夜睡得好吗?"

梦杞支吾道:"啊,好!"

"梦杞先生,你只知道我是个商人,还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买卖吧?"

梦杞疑惑地看着秦国密探:"你"

"实话告诉你,我是秦国派来的密探。"

梦杞大惊:"啊?"

"莫要害怕。你是稷下学宫有名气的学者,很受君王后和齐王建的赏识,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赵国四十五万大军被我秦国的军队围困在长平已有一个月了。如今赵国心急火燎,派使臣正在临淄乞求齐王派兵运送粮草,以解除他们四十五万大军的困境"

"我们稷下学宫的学士,皆是不治而议论,没有官职,没有权势,我能有什么用?"

"你有大用。你可以到君王后和齐王建面前,讲说齐国若为赵国运送粮草,救援长平,对齐国是如何的不利。"密探授意梦杞。

梦杞为难地说:"君王后和齐王建不一定听我之言呀!"

秦国密探肯定地说:"他们会的。我已经买通了他们身边的几个重臣,再有你这位名望甚高的稷下先生的高论,君王后和齐王建就不会为赵国运送粮草。"

梦杞仍然在犹豫,他感觉以他如今的处境,很难达到秦国密探的期望。

秦国密探拍拍梦杞的肩膀:"梦杞先生,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们秦国会重重奖赏你。再者,我还要替你除掉你的仇敌荀况。"

梦杞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了学宫中的事呢?

秦国密探继续说:"荀况力主齐国运送粮草,解救赵国。凡是与秦国为敌者,我们都不会放过他!"

说着,秦国密探从身上抽出一把短剑,恶狠狠地说:"这把短剑是淬过毒的!"

梦杞望见雪亮的短剑放着寒光,身上顿生凉意。他怯懦地向秦国密探点头:"是,是!"

十四

君王后闻听禀报,稷下先生梦杞要进宫谒见,她一时想不出这位因宋钘被气死一事搞得声名狼藉的梦杞想来做什么。这几天,她正为赵国使臣临武君紧急求援一事心中烦躁,临武君几次想进宫拜见她,她都推说身体不爽而不见。朝中一位重臣,为要陈述援赵的利害,闯进宫门,被她传谕罚俸三个月。

今天梦杞来了,见他不见呢?二年来,她对梦杞的印象还好。认为他有学问,有见地,为人精明,善解人意。如果做个丞相,也会称职的。不过,宋钘一事做得有些蠢了。她本想,待梦杞不做祭酒了,问他愿不愿意在朝中做官。如果梦杞乐意,她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自上次梦杞进宫走了以后,她就想过这件事。但眼下是不行了,至少近几个月不能用他,这样会引起稷下学士们的非议。

君王后是个女人,有一种天生的对于弱者的同情心。她十分清楚梦杞此时的心情和处境。她愿意安慰他几句,也愿意听一听稷下学士们对援赵一事都有些什么议论。她让宫人传话,请梦杞先生晋见。

梦杞进宫来了,心中甚是兴奋。他曾经想,君王后或许不见他。他自己清楚,这些时日,是他一生中最为晦气的时日。能容他此时晋见,这是君王后的宽容,是君王后的厚重,是君王后还对他信用。他怀着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恭恭敬敬地向君王后施了一礼:"梦杞参拜王太后!"

君王后热情地说:"梦杞先生,你是稷下学宫的老先生了,也曾是学宫的祭酒,何必行此大礼呢?快请坐下谈话。"

梦杞说:"谢太后!"

君王后吩咐:"来人!"

"在!"

"给梦杞先生上茶。"

宫人像对待上宾一样双手将茶捧在了梦杞面前。

"多谢太后!"

君王后直率地说:"梦杞先生,你到我这里来,定然有事,有话你就请说吧!"

梦杞早已把话想好了,不知如何开口,既然君王后如此爽快,他就把想好的话,很有分寸地讲出来:"近日在稷下学宫之中,对赵国派使臣紧急求援之事议论纷纷,此事关乎齐国之安危,稷下众学士都来问我,欲知君王后和大王陛下作何处置。梦杞我也是日夜挂怀。因此请见太后。"

此话正讲到君王后的心中,君王后说:"若说援赵之事,我正要寻你,想听听你们众家学士的高见。"

梦杞有意停顿片刻:"太后,稷下学宫不治而议论,我等读讲儒、墨、名、法、阴阳、道德尚可,若论及打仗,怕是空泛不实,言不及的,不足取呀!"

"哎,你们这些稷下先生,有学问,有见识,先王一向尊重你们的政见。在此紧急关头,老妇更愿听一听你们的呀。你说说,学宫里对于援赵都是怎么讲的?"

梦杞饮了一口茶,故作深沉地说:"太后,稷下学宫学士数百人,对援赵之事议论不一,若归而类之,可分为二。一曰援赵,一曰不可。"

"哪个力主援赵呢?"君王后问。

"荀况。"

"哪个力主不援赵呢?"

"就是我。"

君王后点了点头:"啊,你为何不主张援赵呢?"

梦杞应答说:"秦赵战于长平,距我临淄千里之遥。兵马粮草,长途跋涉。一,远水难灭近火;二,辎重损耗过大,伤我国力;三,与赵国结友,即与秦国结怨,得不偿失。有此三者,所以我以为决不可以做此愚蠢之事。"

"啊!"君王后点头。又问:"那荀先生为何力主援赵呢?"

梦杞说:"他是赵国人。他虽然身处齐国,而心仍在赵国。这也难怪,故乡之土,游子之心嘛!正如我是齐国人,总要事事为齐国着想一样。在此赵国生死存亡的关头,荀先生当然要为其故国效力了!"

君王后似乎解开了她久思不解的疑团,嘴角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荀子传 作者:刘志轩,刘如心
《荀子传》20-25节| 春秋战国历史

《荀子传》20-25节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二十

楚国在秦国与赵国相持于长平的时候,乘机于公元前261年攻取了鲁国的除州。待楚国令尹春申君率兵援赵,与魏国信陵君亲率的八万魏军会合,携同邯郸城中的赵军,三方夹击,大败秦军之后,乘士气旺盛,在回师的路上,一举灭亡了鲁国。

多年受辱于秦国的楚国人扬眉吐气,春申君也壮志满怀。他听了大夫屈润的谏言,亲自北上走访齐国,意在请荀子到楚国去。

春申君黄歇,四十余岁,白皙的面皮,一双智慧的双眼,俊秀中藏有刚毅。他乘坐的文轩车十分精巧,铜车辔上镶嵌着华丽的金银丝。大夫屈润坐在前面的一辆车上,为春申君引路。这屈润三十余岁,小小的眼睛,有一种贵族世家的傲气。他确为楚国的贵族豪门,是屈原的旁系子孙。借屈原在楚国的声望和他们楚姓氏族的权势,甚受春申君黄歇的器重。

春申君要拜访荀子的消息由齐王建让宫人传出话来。陈嚣闻讯,即刻跑到荀子的书房,禀告说,春申君正与齐王交谈,马上就要到来。

荀子对春申君早有耳闻,因其率兵援赵,甚为钦佩他的胆略和勇气。只是,二人还从未见过面。他很想会一会春申君,在楚国,令尹就是丞相,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齐王建满面堆笑将春申君送出宫来,请春申君上车,告诉他,顺此宫中大道,不远就可到达稷下学宫。

春申君没有上车,他向齐王建说:"陛下,齐国的先王不是尊荀子最为老师吗?今日黄歇是弟子拜访最为老师,不能声势显赫。"他转向屈润吩咐说:"让车马靠后,咱们徒步前往。"

春申君与大夫屈润步行,由齐王宫走向稷下学宫。豪华的文轩车在后面缓缓跟随,车上空无一人。

荀子对春申君的到来也甚为敬重,他率弟子韩非、李斯、陈嚣走出大门,站在小桥之上迎宾。

春申君远远望见荀子,紧走几步,来到荀子面前:"黄歇专程前来拜见荀老夫子!"说完双膝跪拜。

荀子双手搀起:"啊,令尹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能见到在列国中享有盛名的荀老夫子,黄歇我三生有幸!"

"过奖,过奖。"荀子说。

春申君回身向荀子介绍:"这位是随我一同来访的屈润大夫。黄歇此行,可说是因他谏言而来。"

屈润上前跪拜:"屈润参拜荀老夫子!"

荀子热情地将屈润搀起,请春申君和屈润入宅:"请春申君、屈大夫前行!"

"哎,还是荀老夫子前行。"

荀子亲切地用手挽住春申君:"来,咱们一同而行。"

荀子与春申君肩并肩,手挽手来到客厅,二人相对而坐,屈润、韩非、李斯、陈嚣在一旁陪坐。

幽兰知道春申君来访的目的是想请父亲到楚国去。她与荀夫人都很关心荀子与春申君交谈的结果,幽兰亲自送茶来客厅。

只听荀子说道:"在秦军包围邯郸的大战之中,令尹亲率楚国精锐之师救援,此种大仁大义之举,显示出令尹的胆略。老夫佩服,佩服!"

春申君说:"不敢当。在荀老夫子面前,黄歇只可做一个学生。楚国是个大国,曾在列国中称雄一时,而后因先君怀王受佞臣之骗,国都被秦军攻陷,宗庙被秦军烧毁,蒙受了奇耻大辱。当今的楚王卧薪尝胆,决心要重振楚国。黄歇此次奉大王之命,登门拜访,特为求教于荀老先生。"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请荀老夫子指教,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强国呢?"

荀子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国家好比一把刚刚出炉的宝剑,不开刃,不磨快,则不可断绳。开了刃,磨快了,则可杀牛削铁。国家也要有磨刀石,它就是礼义和法度。"

春申君微微地点头。

荀子接着说:"人之命运在于如何对待自然,国之命运在于如何对待礼义。作为一个国君崇尚礼义,尊重贤才就可以称王天下;重视法度,爱护百姓,就可以称霸诸侯。"

春申君兴奋地合掌道:"讲得好!"

屈润也夸赞:"真是太精辟了!"

荀子简明扼要的话语,比喻贴切,含意深刻,确实使春申君和屈润佩服。春申君很愿意听荀子更为深入的谈一谈,向荀子提出要求:"请荀老夫子详释如何?"

荀子说:"国之威力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此三种威力,不可不仔细考察。礼乐完善,差别分明,举措适宜,爱与利均有明确体现。如是,则百姓对待国君就敬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不用赏赐,民皆各尽其力;不施刑罚,则威行天下。此谓之道德之威力。礼乐不完善,差别不分明,举措不适当,爱与利没有明确的体现。然而,对防止暴乱却甚明察,制裁不顺服之人很审慎,刑罚重而严执法,诛杀猛烈而果断,似迅雷不及掩耳,如墙倒压身一般。如是,百姓受胁迫时就惧怕,宽缓时就傲慢,强行集中就相聚,得到空隙就逃散,敌人来了就被夺走。不用胁迫,不用诛杀来恐吓,就不能控制其臣民,此谓之暴察之威力。无爱人之心,无利人之事,日行乱人之道。百姓不服就捆绑,严刑拷打,不和人心。如是,臣民就结伙逃散,脱离他的君主。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此谓之狂妄之威力。令君,不知你喜欢哪种威力呢?"

"当然是道德的威力。"

荀子进一步问:"你所理解的道德是什么呢?"

春申君停了一下:"请荀老夫子指教。"

荀子转身问屈润:"屈润大夫,你说,什么是道德呢?"

"愿听荀老夫子教诲。"屈润说。

荀子说:"道德是什么呢?就是礼义、辞让、忠信。人们厌恶的是欺诈、争夺、贪利,喜爱的是礼义、辞让、忠信。国家能够强盛,不是靠人多的力量,而是靠忠信的力量。江山的稳固,不是靠地广的优势,而是靠注重修整国政。人没有不把生存看作是宝贵的,没有不把安定看作是快乐的。然而得以养生安乐,没有比礼义更重要的了。家无礼义不安,国无礼义不宁。一国之君,爱民才能安定,举贤方可显荣,二者缺一,就要亡国。诗曰:'价人维藩,大师维垣'(贤士是屏障,大众是城墙。)假如一个国家,尽是愚蠢者管理贤能,贪污者制约清廉,违法乱政者管治克已奉公者,无德者评判有德者,无为者评判有为者,那将是屏障除去,城墙自毁,国有不灭之理吗?"

荀子的高谈阔论,使春申君听之入迷。他由衷地佩服荀子是一位了不起的博学大师。到齐国之前,他只闻荀子学问甚高,见识甚广,思之深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荀子所讲的治国和强国的道理,正是他求之不得,盼望不见的。怪不得齐襄王尊他"最为老师",齐国三次请他做稷下学宫的祭酒。似这样的贤才,哪一个愿意有所作为的国君不喜爱呢?想到这里,他更感到自己此次齐国之行太重要了。若把这个人请到楚国去,楚国还能不强盛吗?三百年前,楚庄王时,楚国曾经做过五霸之首,以楚国的国力完全可以统一华夏,就是因为缺乏贤才,不用贤才,才使国家一代一代衰弱下来,他要助楚王成就一番大业,要与当今最强盛的秦国抗衡,甚而超越秦国,做七雄之道,做华夏之王,没有荀子这样的大儒,决不能成功。他决心要把荀子请到楚国去,可是怎么开口呢?

春申君亲自为荀子斟上了一杯水,并诚恳感激地说道:"荀老夫子,你的话字字乃金石之言,落地有声,使黄歇受益匪浅。黄歇有一言出口,不知当否?"

"请讲。"

春申君略作停顿:"楚国大王广爱贤才,黄歇我府中有门客三千,但与荀老夫子不可相提并论,如若请你到楚国去,不知意下如何?"

荀子沉默少顷,回答道:"楚国我是去过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里的山川秀丽,鱼米飘香,民风质朴,只是由于君王不听屈原大夫忠告,遭了一场大难,伤了元气,也一时难以恢复。"

屈润插言说:"荀老夫子,如今我楚国与二十年前大为不同,如无自强于诸侯之林的决心,令尹决不会率军长途跋涉援救赵国,与秦国结怨。也决不会挥师北伐,将鲁国兼并。"

荀子说:"是呀,今之楚国已非昔比。我很赞赏楚王和令尹的魄力。不过,离开齐国赴楚国,一要与我的弟子们商议,二也要请齐王同意。"

春申君深为理解:"好吧,我们再住几日,等待荀老夫子的回复。"说完站起来告辞。

荀子、韩非、李斯和陈嚣将春申君、屈润送出大门。

二十一

夕阳,将湖水染作了橙红色。湖边的杏花残败了,落英飘在湖水中,好似在水中重生,另又一番峥嵘。

晚餐之后,幽兰与韩非、李斯、陈嚣一同来到学士湖边。

幽兰拉过湖边木舟的缆绳,使木舟靠岸,向立在岸边的韩非说:"来,上船!"

"我不会划呀!"韩非迟疑地说。

李斯抢了上去:"我会!"回头向陈嚣挥手:"咱们都上去。"

幽兰、韩非、李斯、陈嚣四人上了木舟,幽兰望着这清清的湖水:"瞧,这湖水多美,只怕呆不长了。"

李斯接过话来:"老师如果去楚国,那里的大湖小溪多得很,比这里美得多。"

"老师真的要去楚国了?"陈嚣问。

幽兰摇了摇头:"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不知道齐王同意不同意。"

陈嚣为人忠厚,平日不爱多言多语。不过,是与非甚为清楚:"齐王近半年来,很少来向老师问计,君王后也有些慢待老师。他们是不是听了谁的坏话了?"

"除了梦杞,还有哪个?"李斯听完陈嚣的话,不假思索地说。

陈嚣很气愤:"哼!老师说,君王要能够分辨是非,判定曲直,研究做人的道理。不进究谦让,不敬重礼义,却喜欢互相排挤,这就是乱世奸人。现在世上研究学问的人,许多正是这样,我看这位梦杞先生就是一个。"

"哎,李斯,你是楚国人,你说楚王能比齐王好吗?"幽兰突然转问李斯。

李斯乐意回答幽兰的问题:"当今的楚国,实为春申君所执掌,楚国人传说只知春申君而不知有楚王。"

幽兰天真地问:"为什么?"

李斯从头说起:"当今的楚考烈王熊元,当年做太子的时候,被派到秦国咸阳做人质,一直都由春申君黄歇陪伴着。后来春申君听说楚考烈王的父亲顷襄王得了重病,就向秦王建议,让做人质的考烈王熊元回楚国去。如果顷襄王死了,熊元即位,秦楚两国就会永远友好相处。可是秦王只同意春申君先回楚国看看再说。春申君暗中与熊元商议,如果回去迟了,楚王另立国君,就会失去王位。春申君让熊元改换服装,逃回楚国。而后他主动去向秦王报告。秦王大怒,要春申君自杀。秦国丞相范睢站出来,为春申君说话。他说春申君为太子谋划,太子继位后,一定会重用他。如果秦国放了春申君,将来他必然亲秦。秦王听了范睢的话,放春申君回国,春申君回国三个月,楚顷襄王就死了,考烈王熊元继位,封春申君为令君,并赐给淮北十二县作为封地,朝中大小事情都由春申君说了算。"

"啊!春申君这个人很有才华啊!"

"那是的。他还养了门客三千,和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并称为天下四君子!"

"我爹就喜欢这样的人!"

李斯见韩非不说话,问道:"韩非兄为何一言不发,是不是还想着你的韩国?"

"他呀,就是个书呆子!"幽兰说着生气地用力一划桨,险些把木舟划翻。

"哎呀,舟要翻了!"陈嚣惊叫一声。

木舟东倒西歪,幽兰吓得不知如何划桨,木舟更是摇摆不定。李斯上前一把拉住幽兰:"没关系,有我呢!"

李斯一手揽着幽兰,一手划桨,使木舟慢慢平稳下来。

幽兰感激地望着李斯:"多亏你了!"

韩非对幽兰与李斯如此亲近心中不快,他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李斯甚是得意,向幽兰炫耀:"老师说过,水可载舟,也可覆舟。这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玩儿的。"

二十二

春申君到来之前,荀子的心中长时间笼罩着阴云。苦闷,彷徨,愤慨,使他久久的难以静心。援赵一事,使他失望。不相信大道正理,乞求于问卜天帝,使他气愤。对梦杞以上卿待之,使他看透了君王后的心。不听忠言,而信奸言;不识君子,宠信小人。由这样的人掌握权柄,怎能使齐国行于正道而不偏邪,取信于列国,隆礼于百姓?更莫说德威华夏,天下一统。

人之性恶,其善伪也。人人都可以改恶从善,并非都能够改恶从善。说普通人都可能成为禹,那是一定的;说普通人都能成为禹,就未必了。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

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必问呢?有了妻子儿女孝衰于父母;欲望达到了信衰于友人;高官厚禄满足了,忠衰于君主。人情啊!人情啊!人之情甚不美,又何必问呢?"

良弓不矫正不能自然端正,良剑不加砥砺则不能锋利。人,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与不善之人相处,则所闻欺诬诈伪、污漫、谣邪、贪利之行。自身将要遭到刑罚和杀戮尚不自知。古书云:"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这是环境的影响啊!是环境的影响啊!

与春申君的多次交谈,给了他新的憧憬,他感觉,春申君颇有抱负,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如今荀子已五十多岁了,他想改变一下多年"不治而议论"的境况。他要用他之所学,直接去治理一方土。

决心下定,荀子到王宫去,拜别辞行。

君王后和齐王建正在下棋,宫人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和大王陛下,荀老夫子求见。"

齐王建询问地看看君王后,君王后说:"让他来吧。"

荀子走进宫,看见君王后与齐王建还在下棋,并没有欢迎他到来的表示,心中有几分不悦,但仍然恭敬地施礼:"参见太后与大王陛下!"

君王后停下手中的棋子,故作惊讶地说:"啊,荀老夫子来了,少礼,坐下吧!"

荀子没有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荀况要到楚国去讲学,特来向太后和大王陛下辞行。"

君王后不阴不阳地问:"是楚国令尹春申君请你去的吗?"

"是的。"荀子作答。

君王后知道总会有此一天的。春申君到来之后,她就等着哪一天,荀老夫子会来辞行。如今,她不露声色,作了一个顺水推舟:"你是列国中知名的大学者,楚国请你去,老妇也不好阻拦,只是,什么时候接你回来呢?"

荀子不知如何回答:"这"

君王后不等荀子回答,接着说:"我说过,你虽然是赵国人,可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成就了学业,名扬于天下,走到哪里也不能忘记了齐国。你已经做了三次稷下学宫的祭酒,老妇还等你从楚国回来,再做第四次稷下学宫的祭酒泥!"

"感谢太后的厚爱!"

"建儿,你说呢?"君王后问齐王建。

"荀老夫子是寡人的最为老师,寡人盼你快些回来,好向你问政请教呀!"

"谢陛下!"荀子施礼转身退出宫门。

二十三

荀子离开齐国的行程已定。韩非也下定了回归韩国的决心。

夜晚,一轮明月悬在高空,天上无一丝白云。月明亮,星儿明亮,照得稷下学宫的学士湖似白昼一样。一对情人,并肩坐在湖水边,心中却笼罩着无穷的阴云。

韩非和幽兰,二人对视着明月,谁也不说一句话。青蛙在湖水边鸣叫,一唱一和,似一对情人在有问有答。

幽兰忍耐不住了,低头嘤嘤哭泣,哭得那样伤心,那样令人可怜。青蛙停止了相对的呼唤,像是也在为幽兰流泪。

韩非心中很难过,听见幽兰的哭泣,更为心伤。他拉过幽兰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兰妹,兰妹"他亲昵地唤着。

幽兰睁开了泪眼,乞求地望着韩非:"非哥,你就不能不走吗?"

韩非没有回答。

幽兰继续说:"你跟我爹一同到楚国去,到了楚国,依然可以施展你的才华。你说呀!你回答我呀!"

韩非依然不说话。

幽兰悲伤激动,摇动着韩非的身躯:"非哥,你知道,有颗心在爱着你呀!"

韩非咬紧牙关,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次日早晨,韩非走进了荀子的书房,向正在整理书简的荀子深深地一鞠躬:"老师"

荀子抬起头来:"啊,韩非,你"

"老师,你明日就要前往楚国,韩非跟随老师多年,明日不能随老师走了。"

"我听说了,你想回韩国去,是吗?"荀子沉默片刻说。

"是的。"

窗外,幽兰默默地倾听着荀子和韩非的谈话。

在众多的弟子中,荀子甚爱韩非。韩非不仅勤奋好学,且有独到之见,如今韩非要求与之分手,实在难以舍弃。他眼含热泪,惋惜地说:"韩非,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为师对你抱有厚望。人各有志,你愿意回到你的故国,我知你的心。"

韩非感到十分内疚:"我跟随老师多年,无以报答"

荀子打断韩非的话:"为师不图厚报。我常说,青,出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只望你回到韩国,能像当年申不害辅佐韩昭侯那样,内修政教,外御强敌。申不害只注重权术的作用而不懂得才智的力量,他失败了。希望你能吸取前人教训,成就一番大业!"

韩非久久望着荀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谢谢老师!当今之世,只有老师知韩非之心!"

韩非向荀子再次鞠躬,退出了书房。幽兰在窗外躲过韩非,待韩非走远,她走进房中。一进门,便失声扑向荀子痛哭。

荀子久久地抚摸着幽兰的头,安慰说:"兰儿,我知道你很喜欢韩非,如果你愿意,可以和韩非一同到韩国去。"

幽兰哭得更伤心:"爹娘就我这一个女儿,我离不开你们呀!"

荀子认真地说:"哎,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呀,韩非这个学生人品很好,我知你们二人相爱很深,我和你娘身体尚好,要去你就去吧!"

此时荀夫人也来到了书房内,幽兰扑到荀夫人怀中,撕心裂肺地哭泣着喊道:"娘,我舍不得你们呀!"

荀夫人也抹着眼泪道:"兰儿,娘也舍不得你呀!"

荀子向荀夫人嗔道:"哎,我们老了,怎么能误了女儿的终身!"

荀夫人想荀子说的在理,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说:"兰儿,去吧,照你爹的话,跟韩非到韩国去吧!"

幽兰依然哭泣着:"不,不,我不走!"转身跑出门去。

二十四

太阳升在了稷下学宫楼阁的屋顶,照得人暖融融的。春日,是万物复苏相聚相生的季节,而荀子在此时要与稷下学宫告别了。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尚不可知。能不能再重回稷下,也为之渺茫。自幼生长在这里,学业完成在这里,盛名成就在这里,如今真要离去了,又生了许多惆怅。荀子一连三天没有睡好觉。人生啊,果真难测,此次由秦国归来,重任稷下学宫祭酒四年,今日又要离去了。

送荀子的车马已经停在门外的溪水边,稷下学宫的所有学子倾巢而出,为荀子送行。

春申君、屈润的车马在远处等候。

淳于越紧紧拉住荀子的手:"荀老先生,你,你怎么能离开稷下呢?稷下学宫不能没有你呀!"

一位学子擦着眼泪:"荀老师,你不能走呀!"

热情的话别,一个连着一个,荀子应接不暇。

梦杞大摇大摆地走来,故作惊讶:"哎呀,荀老夫子,你说走就走,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你这一走,我们这稷下学宫不是群龙无首了吗?"

荀子淡淡一笑,回答说:"梦杞先生,我走了,不是还有你吗?"

众学子哈哈大笑。

梦杞赶忙否认:"啊,我不行,不行,比起荀老夫子来,我相差远着呢。"

淳于越嘲弄地说:"梦杞先生,我看你早已超过荀老夫子了!"

众学子又是一阵大笑。

稷门,这个神圣的城门,百余年来迎进了多少学士,又送走了多少学士。荀子又率领他的弟子出城去了。离去者充满了新的憧憬,留下者长久心中难以平静。依依的挥手,包含着难言的隐痛。

春申君、屈润、荀子、荀夫人、幽兰坐在车上,韩非、李斯、陈嚣等弟子随车步行。春申君带来的卫士前后护卫,在旷野上形成了一列长长的队伍。

晓行夜宿,行了十日,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车子停了下来。

韩非走到荀子车前,拱手施礼说:"老师,学生在此要与老师分手了。"

荀子走下车来,在后面车上坐着的荀夫人,幽兰也走下车来,李斯、陈嚣等人跟了上来。

韩非深情地向荀子叩头,又向荀夫人叩头,起身拱手说:"老师!师母!李斯、陈嚣众位师弟,幽兰师妹,韩非我在这里要和你们分手了。请李斯和陈嚣以后好好照顾老师和师母!"

李斯拱手应诺:"师兄请放心,我和陈嚣会尽到孝心的。"

"李斯师弟,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请你照顾好幽兰师妹!"

李斯望望幽兰,幽兰扭头不语。

韩非再次向众人拱手:"我走了!"

韩非一人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众人望着韩非远去的身影,唯幽兰背过脸去暗自落泪。

荀夫人提醒女儿:"幽兰,韩非已经走远了。"

幽兰一惊:"啊?!"她抬头望去,只见韩非的身影在长长的道路拐弯处消逝。望不见了,再也望不见了!

天地间一片苍茫。

二十五

韩非告别老师,奔济阳,走大梁,到达了韩国的都城新郑。

故土阔别五年,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可爱亲切。那道旁的铺店,那店中悬挂的革履、皮革、牦牛尾、那南来的桔柚,北来的帛锦,还有茶棚,酒肆,都是那样熟悉,好像比他离开这里时更为热闹繁华。

韩非在一个茶棚前停下,口并不渴,只是愿意喝上一杯故乡水。付上了一个从齐国带回的刀币,大口大口地喝下。啊,韩国之水比齐国甜呀!来到酒肆前,端详那高悬的幌旗,而后走进去,又美美地饮下两杯。韩非并不爱饮酒,今日重饮故乡之酒,觉得分外醇香醉人。

韩非回到自己的府门,迎接他的是他的老仆人。老仆人老泪纵横:"公子,可把你盼回来了!"颤巍巍慌忙忙跪地叩头。

韩非搀起老仆,二人进得府去,韩非询问了他去后的家中的情景,为何不见他的老父老母。老仆告诉他,韩非的父母双双病故。老人在病危之时嘱告,韩非在外求学,路途遥远,不要让他回来。只要儿子能够成就大志,日后为国效力,不让韩国再受欺凌也就死而瞑目了。

韩非听了老仆的述说,声泪俱下,一口气跑到父母的坟前,痛哭一场,向父母的亡灵再三叩拜:孩儿韩非决不负双亲厚望,定然要遵从老师教诲,要向申不害当年辅佐韩昭侯一样,辅佐当今之韩王,成就一番大业!

韩非一家,原本是韩国举足轻重的贵族,韩非回国很快传至韩国的宫廷。韩非的同族有在朝中用事者,将韩非回来的消息禀告了韩桓惠王。

韩桓惠王,四十余岁年纪,体质衰弱,长年多病。他知道韩国的贵族中有一个韩非,并知道他立下志气,投奔当今大儒荀况求学。韩国屡受欺凌,他身为一国之君,心中常常不安,因之病情屡屡不见好转。他很想有一个贤才,像当年辅佐先祖的申不害,来辅佐他治理朝政,使韩国虽不能与诸侯称雄,至少也不再受欺凌。如今,韩非随当今大儒荀况求学五年,从齐国的稷下学宫学成回来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贤才吗?因此,他选择了公卿大臣一同上朝之日,传谕请韩非入宫。

韩非更换了一身合体的贵公子服装,头戴高冠,身穿丝织锦裳,足踏革履,踌躇满志,健步登上殿来。站在殿角廊下的百官皆仰目望之。

森严的戒备,肃穆的殿堂,一双双注视着的眼睛,使韩非心中有些紧张。他向韩桓惠王恭敬地施上一礼,双膝跪地,口吃之疾又上来了,用了很大的力量,才讲出一句话:"参参拜陛下!"

专心注目于韩非的公卿百官,听到韩非有些口吃,甚为惊讶,暗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桓惠王并未留心,礼貌地请韩非站起身。他因多病,声音微弱,也更加重了王宫大殿中森严肃穆的气氛,使韩非如心压重石。

桓惠王说:"寡人闻你跟随荀老夫子求学五年,又是荀老夫子的高徒,定然才学甚高,见识甚广呀!"

韩非谦恭地说:"不,不不敢当。"唉!口吃之疾又来了,韩非自己痛恨自己。

桓惠王这次听得出韩非口吃,出于礼貌,未动声色。按照他早已想好的话题,向韩非提问:"韩公子,朕想请教你,如何当好一国之君呢?"

这是韩非跟随荀子研讨多年的学问,不需多费思索,就可以回答得十分完整。韩非担心口吃之疾再度干扰,表达不清,要选择最简洁的语言,把韩桓惠王的问话回答出来。谁知,越是担心口吃得越是厉害。韩非甚为费力地说:"使使鸡司夜,令令狸执鼠。皆,皆,皆用所能,上上乃无事。"

几句话引得殿上殿下哈哈大笑。

一个身材瘦小口齿灵利的大夫鄙视地说:"哎,我当是什么荀老夫子的高徒,原来是个结巴嘴!"

一个身材肥胖的大夫,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不学无术、胡吃闷睡的庸人,指着韩非说:"你这是什么道理?让公鸡夜里打鸣,让猫去捉耗子,大王就没事儿了?"

瘦大夫接着说:"大王若是这样的好当,连农夫樵夫村姑都可以当大王了!"

众臣又是一阵大笑。

韩非面对韩国朝廷中这些庸臣对他的讥讽,强忍愤怒,出于礼义没有反唇相讥。

韩桓惠王见韩非口吃之疾甚重,对韩非的期望已失落了大半。待众臣平静之后,他少气无力地向韩非继续发问:"韩公子,依你之见,君王如何管理好群臣呢?"

一阵紧张之情过后,韩非稍有轻松,口吃之疾也轻了许多。他严正地回答说:"明主管理群臣,有二柄足已。二柄者,一为刑,一为德。"

韩非的回答引起了桓惠王的兴趣:"啊?你详细说说,何谓刑?何谓德?"

韩非说:"刑,就是杀戮;德,就是奖赏。"

桓惠王明白了:"啊!"

韩非继续说:"下属无时不想窃取君主的地位。君主决不可将此二柄借与人,若失其一,下臣将会造反。虎之所以能胜狗,因有爪和牙,如把虎的牙给了狗,则狗反过来要管制虎了。"

这一番尖锐、犀利、又易懂的生动话语,在韩非半口吃状态中讲出。激起了宫殿上群臣的愤怒。

瘦大夫刚刚听完即跳起来:"好呀!他这是在骂我们!韩非,你说,我们这些朝廷的重臣,谁是虎?谁是狗?"

胖大夫指着韩非说:"你当众离间我们君臣,我看你就不是好东西!" 群臣议论纷纷。

韩非气愤地欲辩驳:"陛下!"

瘦大夫抢在前面说:"陛下!"

胖大夫又抢上来说:"陛下!"

桓惠王心烦意乱,挥手制止:"好了好了,朕身有不爽,改日再谈。"

桓惠王面带不悦地离位退去。

殿上的公卿百官也都不欢而散。瘦大夫和胖大夫还特意走到韩非面前,嗤之以鼻。

唯留下韩非一人孤零零站在空旷的殿堂中。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荀子传 作者:刘志轩,刘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