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11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11章


漪罗站在姑胥城墙上,听到孙武下令将姐姐皿妃斩首示众,完全惊呆了。她没 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如其来地到了这一步田地。她刚刚还 看见,五百后宫妇人中,第一个认真演练的就是姐姐,她看见姐姐那柔弱的两臂抱 着青铜之戟,拼命地做出各种男人的姿态和步伐,表现得很乖。她心里为姐姐这番 努力感动,荡漾着一种温馨的亲情。她知道姐姐是为了她,为了孙武,才如此地努 力。当然,她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父母双亡,只有姐姐是个依靠。怎么?斩首示 众?这怎么可能?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心惊胆战地看着大王、孙武,还有王子, 进行了一场争执或者说是较量。她浑身都是冷汗,两腿一软,要瘫下去。幸好帛女 紧攥着她的手,用身体支撑着她,她才没有倒下去。终于,她看见大王阖闾把两位 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确确实实地知道,孙武的命令不可改变了, 姐姐皿妃的头颅即将落下了,便发疯地叫着"不"!她只是叫着那一个"不"字, 竟然不顾死活地要往城墙下面跳。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孙武开恩,为她留下这唯 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她被人们拦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帮助帛女,一起将漪罗 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滚滚黄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 了断头台上,看见那黑沉沉的斧钺落下来,姐姐那美丽的头颅跌落在尘埃之中。她 满眼看见的都是血,两眼随之一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

她呜呜地哭,嘤嘤地哭,孤单无助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她哭 可怜的姐姐,没有被折磨死在吴王宫中,反而头颅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脚下。她哭 自己从此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胸臆向谁倾诉?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孙武,看上去温 文尔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杀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帛女也眼泪汪汪,拉着她的手:"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人死了,哭不活的。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往复,如此而已。漪罗,不要哭坏了自己。长卿不动斧 钺,如何为将?长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漪罗抬起满是血网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为孙武开脱,这更使她觉得唯有自 己是外人,人家是结发夫妻,自己孤单无靠。

帛女说:"漪罗,你还要设身处地而思之。"

你为弱女子设身处地想了么?漪罗几乎叫起来。可是她没有叫,甚至一言不发, 她知道没她倾诉的份儿。

"漪罗,从今以后,日子长着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

这怎么可能?

漪罗只是你和他的"仆人",不定哪天,孙武眼睛一立,便是身首异处。

不。

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们面前哭。不。

漪罗的心里,充满着仇恨。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也好。"

漪罗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她默默地换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两眼血红。

天色晚了。狂风止了。惨白惨白的月亮出来了,像一张失血的白脸。

漪罗在窗前站了好一阵,听到了梧桐叶悄然落下的声音,同那张如失了血的没 有生命的月儿,面面相觑。漪罗想到院子里去站一会儿,走出了房门。

她在孙武书斋门口站住了。

黑沉沉。空荡荡。

孙武还未归来,许是在弹冠庆功么?

没有上灯。

青白苍冷的月光,透过窗子,铺在房中,如一条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跃在七弦琴上。

琴!

漪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仇恨那张琴?是因为这张琴欺骗了她?还是因为七 弦琴竟然对她如此这般的悲伤和愤懑悄然无声?不知道。她忽然闯了进去,发疯似 地抓坏了琴,要把那张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个粉粹,可 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来,咬牙切齿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两根, 三根,一共揪断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着吧。

这算什么?

她的手在那根独弦上一挥。

"嗡"地一声。

是角音。是凄厉悲怆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个寒噤。

她立在屋的中央,面对着独弦站着,人显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怜。

孙武回来了。

站在门口。

吃惊地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

孙武:"漪罗,你这是做什么?"

漪罗吓了一跳,见是孙武,立即要夺门而出。

孙武拦住了漪罗。

"漪罗,慢走,你到底要做什么?"

"漪罗还能做什么?"

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这是个奇迹。

"为何扯断了我的琴弦?"

"我姐姐的头断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么!"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断?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弹出好听的曲子么?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发狂地吼叫。

"漪罗!"

"孙先生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漪罗么?"

"何出此言?"

"孙先生为什么不把漪罗也杀掉呢?为什么要把痛苦和胆战心惊留给漪罗呢?"

"疯话!"

"不。漪罗还没有疯。漪罗知道孙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罗是该住口了,什么也不该说了。其实,孙先生应该在姑胥台上 把漪罗和姐姐一道杀掉的,那样不是很痛快吗?"

孙武"哼"了一声:"吴宫教战,虽然两队都是妇人,可是,将军的眼里没有 妇人!"

"孙先生已经是将军了么?"

"你?!"

"孙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将军之职,漪罗怕早已在黄泉路上了啊"

"休要做儿女之态!漪罗,你该明白,军中没有游戏。倘若执法不严,将令不 明,三军一片散沙,做小儿之戏,他日沙场上便是万千军卒血染黄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听我慢慢道来,漪罗"

"不!"

"漪罗!"

"不!何必再费唇舌?孙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台上队长不是别 人,是漪罗"

"军法无情!"

这一句话,触到了漪罗心上最痛处,她呜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泪了。

漪罗冲出门去。

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关上房门。

孙武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张独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来送茶:"长卿"

"走开!"

孙武吼道。

帛女惊恐地退回去了。

孙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续上断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边。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罗手里,把漪罗推着:"夜里凉,给先生披 上一件衣裳吧。"

漪罗拿着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掷在地上,转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还是帛女把衣裳给孙武披上了。

孙武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冷暖。

他在弹着刚刚续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弹奏出如诉如愤的曲子来。琴 声叙述着血性的孙武的抱负,也倾吐着内心复杂的情绪。那激昂如万军之吼,惊心 动魄如短刃相搏的音乐,十分地焦躁不安,终于,叭地一声,商弦断了。

唉。

他想他到底应该抚慰一番漪罗的。

他轻轻地去推漪罗的门。门虚掩着,他打开了房门叫声:"漪罗。"

没有声音。

漪罗不见了!

他大吃一惊。

完全是因为杀姊之仇?

他心里很难过。他没有声张,赶忙出去牵上一匹马,去追。到哪里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门。

正在打盹的守城门的兵士说,是有一个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说是死了 姐姐。

姐姐!

皿妃?

皿妃的坟墓?

想到这儿,孙武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去了。

距离吴王台不远,内城之外,外城之内,一片荒草纷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 两位妃子,孙武知道那个地界儿。

已经是后半夜了,冷飕飕的荒郊没有人迹,宿鸟还都没有出巢。月不白,地上 的霜很白。孙武在一片野坟前面勒住马缰。马不安地咴咴嘶鸣。就是这片乱葬岗了。 地上是枯黄纷乱的草,东一棵,西一棵,是干巴弱小的杨柳。两座新坟,连墓碑都 没有来得及立起来。这下面躺着的,就是头颅和身体两分开的曾经美艳绝伦的两位 王妃,孙武的斧下之鬼了。

孙武没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地四望,寻找漪罗。

一阵马蹄声。

孙武想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夫差!

冤家路窄。

那白衣王子骑着白马,狂奔而来。在距离孙武不远处下了马,一手握着马缰, 一手扶着剑柄,定定地看着孙武,冷笑了一声:"孙先生?"

"啊--长卿在此有礼了。"

"孙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

"随便走走。"

"孙先生难道也动了侧隐之心了吗?"

也许随声附和一句会好些?

可是没有。

"孙武已经说过了,信马由缰而已。"

"好一个信马由缰!"

"孙武拜辞了。"

"请便。"

孙武忙牵上马躲开了。

没有寻见漪罗,反而撞见了夫差。此时此地的不期而遇,无论是孙武,还是夫 差,都等于重新把心上的尚未平复的伤口揭开来看上一看,谁的心里都不舒服;孙 武原本就知道夫差与眉妃有事,即便孙武不知道,夫差此刻情之所至,也顾不得回 避的。孙武牵着马走出一箭之地,回头一望--但见白衣王子跪倒在眉妃的坟前, 大礼叩拜。寂静冷清的霜晨,依稀听见夫差声泪俱下,在同他心爱的眉妃说话,竟 然称呼王妃为"姐姐!"

"姐姐红颜如此薄命!夫差虽为王子,却不能保住你一条性命,终生愧对 姐姐!来生吧,姐姐!来生"

强悍凶顽的王子夫差,竟然这样地泪溅野坟,这样地缠绵悱恻接一声地叫"姐 姐",一声接一声地祈求"来世"。这十六岁的至尊至贵的童男子,在他平生第一 次倾心的女人坟墓前面跪倒了,半晌起不来,恐怕是孤魂野鬼也要动情的吧?

孙武赶紧躲得远远的,他只能躲开。

终于,夫差拭干了泪,策马而去。

到底没有孤魂野鬼。

不!

霜天晓月之下,朦朦胧胧地,孙武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全身槁素的 女子,脸色苍白,裙裾不整。

孙武一惊非小,张口结舌。

皿妃!

孙武脱口惊叫了一声:"王妃?!"

那女子闻声转过了脸。

噢,是--漪罗!

漪罗泪痕满面:"孙先生你?!"

"孙武请你随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

"漪罗你听我说--"

"孙先生刚才叫什么?不是在叫王妃吗?孙先生你害怕了?"

"孙武从不知世上何为害怕。"

"漪罗可是知道的。"

说着,漪罗不再理会孙武,兀自跪倒在姐姐坟前,摆开了随身带来的祭品。漪 罗之哭祭姐姐,与夫差之哭拜"姐姐"大不同,只叫了一声:"姐姐,漪罗来看你 来了,你带上可怜的妹妹一同去吧"就晕倒在冰冷的地上。

孙武忙上前,把漪罗横着抱起来。

孙武把漪罗托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

他缓辔而行,小心着,怕漪罗受颠簸。

漪罗渐渐苏醒了。

漪罗挣扎着要跳下马背:"让我下来,让我下来!我不跟你走"

孙武把漪罗紧紧地抱住。

"漪罗,孙武何曾伤害过你?"

"可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

"漪罗,你会懂得的。"

"不。我永远也不会懂得!"

孙武见漪罗死活挣脱,便更紧地抱紧了这十六岁的女子,催马快跑。他觉得怀 里是抱着一只柔弱的小生灵,或是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对漪罗说,也不知道还 可以说些什么。他已经意识到吴王台上一场演练,闯下了弥天大祸。大王阖闾拂袖 而去,虽然尚未怪罪下来,恐也没有好结果;王子夫差愤怨难平,终究是个祸根; 而漪罗,这聪慧而又烈性的女子,痛失亲姐姐,痛不欲生的同时,把他看成了杀人 嗜血的魔王!他的用兵之道,治军之道,在这些情感的纠缠之中,碰的都是软钉子。 他纵有滔滔宏论,那理论在这刚烈任性的女子面前,毫无用处,而且竟然显得如此 地苍白无力。他同情漪罗的痛苦,可是他又不可能认输。他一时处在了两难的尴尬 地步,夹在了石头缝里。他是如此地倾心又伶俐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漪罗。他害怕 失掉她,可是,皿妃的头颅不能再生出来,这一斧钺下去,真地同时也斩断了他与 漪罗的情缘了吗?

他仰天长吁。

他终于把漪罗带回了府邸。

他甚至想把漪罗捆绑起来。

不。

这是不行的。

他安顿帛女热汤热水照料漪罗,漪罗水米不进。

终于,漪罗睡了。

倒插着门,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夜里,漪罗又逃走了,逃得无影无踪。漪罗走时,除掉带了一点自己从前的衣 物外,还带走了那张断了商弦的瑶琴。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12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12章


吴王台上孙武执意斩二妃以正军法,大王阖闾惊诧,焦急,恼怒,心里揪得疼。 他万不得已,选择了拂袖而去的方式,心里叫骂着:"随这竖子去",维护了王者 的尊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后和随从人等都清楚大王余怒未消,就全都噤若寒 蝉,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甚至不敢弄出一点儿声 音来。阖闾是坐车子,沿九曲之路回宫的。也是驾车的侍从活该倒霉,阖闾下车的 时候,袍子的角儿让驾车的侍从踩住了,阖闾忽然间双眉竖入鬓角,疯狂地咆哮: "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也敢来找寡人的麻烦!来呀,寡人赏他个宫刑,叫他去受!"

驾车的是个生得很俊秀的年轻人,吓得磕头如捣蒜,泪流满面,连声央求"大 王饶恕"。

阖闾理也不理。

为什么偏偏要对这无辜的人处以宫刑?宫刑乃是五种刑法之一,源于远古苗族, 原称刑,是专为处罚男女淫乱的刑法,仅次于死刑,极为残酷。男子受此刑,要被 割去生殖器。伤口常常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儿,因此又称"腐刑"。行刑要在 "蚕室",即在生着火,没有风的恒温地下室里进行。被处以宫刑的人,一日受刑, 数月折磨,终生痛苦。

谁知道大王阖闾这会儿想的是什么?

也没人知道大王是不是把这驾车的人,假设成了一意孤行的孙武?

驾车的人惨叫着,被拖走受宫刑之"赏"去了。

阖闾的心里得到了些许平衡?

当晚,阖闾没有吃饭,夜里默默地合衣而睡。

六日闭门不见朝臣。

那伍子胥,在吴王台上,空自做了一番"监军"。眼瞅着孙武一意孤行,他手 心儿里捏着一把汗。及至大王阖闾"不看了",心中才稍稍安宁了一点儿。后来便 去拦阻暴跳如雷的夫差,帮助孙武把这场危险的"游戏"做到底。他清清楚楚地知 道,自己和孙武已经是一根线儿上的蚂蚱了,他应该也只能是孙武的同谋。如果不 是因为两位美妃是大王阖闾的心肝儿宝贝,他会立即赞同并且帮助孙武将二妃杀死 完事的。他不得不顾及大王的意愿和情绪,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君王能接纳并且重用 孙武,他深知孙武对于吴国是何等地举足轻重。等到大王阖闾自己找了个台阶儿, 离开了吴王台,伍子胥便巴不得孙武赶紧对二妃下斧子,快些杀鸡给猴儿看。结果 当然是令人满意的,那些妇人,在孙武的严厉的军令之下,全部变成了敢于冲杀嗜 血的士卒,这使他如释重负,越发地敬重和推崇孙武了。

可是,大王阖闾顷刻间丢了两位妃子,心里的疙瘩那么容易就解开了么?

他做事从来是死不回头的。

他还要进谏。

他想趁热打铁,促成这件大事。

他还是动了一番心思,唯恐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说不动大王阖闾,便去游说 王弟夫概,请夫概出马,和他一道去向吴王进谏。

吴宫教战的当日晚上,伍子胥专程去拜会夫概。

夫概和颜悦色地听伍子胥说活。

"夫概将军,昨日孙武教战于后宫五百妇人,手段如何?"

"前无古人。"

"后有来者吗?"

"依夫概之见,天下也许只有伍子胥伍大夫可以与之同日而语。这话是不过分 的,决非阿谀之辞。伍大夫为王兄成功地一次又一次谋划大事,训练军卒,开凿胥 溪,修建都城。出可以为将,入可以为相,夫概一向是敬重伍大夫的。"

"伍子胥怎敢与孙先生相比?天下只有一个孙武,天下只有一部《孙子兵法》。"

"世有伍子胥,才有孙武。"

"夫概将军过奖了。伍子胥来拜谒夫概将军的意思是--"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

"夫概将军绝顶聪明。"

"如此说,伍大夫就不要拉我去做傻事了!王兄一日之间丢了两位爱妃,正在 火头儿上,现在去进谏,哪怕是只提孙武这两个字,王兄也要雷霆震怒的。"

"夫概将军明哲保身?"

"伍大夫不可以这样说的。"

"那好,伍子胥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

"哈哈,只怕是伍大夫的头也不好一碰再碰的。王兄如果在暴怒之下驳回伍大 夫的面子,还好再回旋么?"

"将军的意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夫概拉住了伍子胥的手,亲热地抚摸,抚摸得伍子 胥心里起毛,浑身生鸡皮疙瘩:"夫概听说有人去寻找丢失的羊,看见前面的岔路, 唯恐误入歧途,痛哭着就返回去了。哦,我可不是劝伍大夫放弃夙愿,只是劝你不 可走入歧路。何不耐心静等些时日?待王兄心头的怒火平复些了,夫概当然要和伍 大夫一同促成这件美事。来来来,你随我来。"

伍子胥不知夫概要做什么。

夫概把伍子胥拉到了院子里,指着天上的星河,说:

"伍大夫请看,夫概刚刚观过天象,有客星侵犯了君王的星座,这是很不吉利 的。唯有等那王星与客星相安无事,才好动作。"

伍子胥抬头看着夜空。浩渺的星河,斗柄倒转,神秘而又深邃,

他长叹了一声。

"只怕孙武耐不住寂寞啊!"

"倘若孙先生不弃,愿意"夫概又想重提请孙武到他府邸来的旧话,突然 又打住了,改口道:"明日我进宫去看看王兄的气色,再与伍大夫商量,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

孙武在吴宫教战之后的心境,主要还不是耐得住耐不住寂寞的问题,而是从未 有过的惆怅和焦烦。吴王台上一声令下,一斧子砍出了许许多多的头绪。特别是漪 罗的逃走,给他带来的情感上的失落,是摆脱不了的。坐在那里,想奋笔写点什么 排遣愁烦,要研墨,会叫出漪罗的名字;想在七弦琴上诉说幽愤,发现漪罗不仅已 经将琴带走,而且将琴韵也带走了。他鬼使神差地到二位妃子的坟墓那儿又去寻了 一回,连漪罗的踪迹也没找到。他暗自苦笑,责备自己,孙武呵孙武,你什么时候 也变得如此这般儿女情长了?

至于大王阖闾能否实现拜他为将的诺言,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吴王台上他砍 了两斧子,一斧砍在大王阖闾心上,一斧落在王子夫差心上,也就是说,不仅阖闾 为吴国君王的年月,他别指望;就是来日夫差即位,也不必妄想了。

孙武整理行装,已经准备回罗浮山去躬耕田亩去了。一念及此,十分沧然,内 心充满了矛盾。

帛女也来劝他:"长卿,依帛女妇人之见,还是赶紧逃走异国他乡去吧,免得 招致祸端。长卿你到哪儿,妾身都将跟随左右。西边是楚国,北边有晋国,南边有 越国,哪儿不行呢?"

"你不要烦我了!"孙武说。

帛女说:"平日帛女从来不干预你的事,现在不同,你不爱听,也得听妾两句 忠言。如果长卿想一展远大之志,南海有鲲,北海有鹏,哪儿不是海天空阔呢?何 必在这里忐忑不安,做瓦槽里的鲋鱼,屋檐下的麻雀呢?"

孙武苦笑:"孙武果真成了屋檐下的麻雀了吗?"

"只怕是南山有雀,北山张罗。招致祸殃,是迟早的事。帛女有一句话早想对 你说--"

"说吧。"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既然吴王阖闾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先生既然能够 从齐国到吴国来,也可以从吴国到别的国家去。妾相信以长卿之兵法韬略,定会遇 到有眼光的君王,任以为将,走吧,走到哪儿,帛女都会跟你去的!"

"吴国是个好地方啊!"

"长卿是不愿意走了?"

"我不相信孙武终究不为吴王所用。"

"那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这话,也许不错。"

"不知你说的顺其自然是何意?"

"无奈!"

"那么,坐等?是等着漪罗回来吧?"

"你胡说什么?真是妇人之见!不等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想,大王的两 位妃子已死,丢了两个妃子,求得一将,其实大王是划得来的。倘若吴王连这个也 不明细,孙武何必要同其共谋?只好假以时日,等待君王觉悟。只好暂时顺其自然 了。孙武是主张全争,全胜于天下的啊,可是你可以全争全胜于天下,却不可全争 全胜于君王。"

于是,暂时顺其自然。

不安地等待。

在几乎无望和一线侥幸之间等待。

孙武吴王台杀妃之后的第七日。

忽然,吴王宣孙武进宫!

是福?是祸?是重用?还是敷衍?

大王阖闾完全忘却了两位朝夕相伴的美妃之死?完全消尽了余怒?完全不计前 嫌?似乎都是不可能的。

帛女心里七上八下,给孙武拿来干净的袍子,让孙武换了再去。

孙武却一身短打扮儿。

头上,是竹笠,身上是短袄,而且,裤角还挽到了膝盖。外面,竟然罩上了遮 蔽风雨的蓑衣。哪里还像是去晋见吴王?哪里还像是去吴王宫?分明是去修渠,或 者是去插秧,去放鸭子。

帛女:"长卿你你这是做什么?"

"晋见大王嘛。"

"如此装束,岂非对大王大不敬?还是换了衣裳吧。"

"就这样好。"

"长卿,此去拜见大王,不同以前了,你可得分外小心才是。"

"不必嗦了。"

孙武去了。

伍子胥在宫门口等着孙武,见孙武这身打扮儿,不由苦笑:

"呵呵,长卿啊长卿,可否让伍子胥为你再寻一柄垒田埂用的锸,或者放鸭子 用的竹竽?"

孙武笑说:"不必。这些器物,可以等大王来赏赐。"

"长卿一向不同凡响!伍子胥真是心服口服了。"

两人进宫。

大王阖闾正坐在绣团上读简,看上去,阴沉沉的老大一块,让人心里觉得堵得 慌。虽是仅仅三日不见,这大王竟然消瘦了许多,脸显得黑,很有棱角。大约是思 念二位妃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缘故。侍从禀报伍大夫与孙武来见,阖闾也没有抬 头,孙武与伍子胥稽首而拜,阖闾也没有扬眉,只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赐坐。"

坐下。

阖闾这才抬起眼睛。

看见的是一个竹笠!

竹笠低低地戴在孙武头上,没看见孙武的脸。

阖闾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有点让人觉得得慌。

"孙武!"

"臣在。"

"看样子,你是很忙的啊。"

"田园就要荒芜了。塘中的藕,园中的菜,还没有收。虽然秋霜满地,臣不敢 怠惰。"

"孙先生种园稼穑,十分内行?"

"农桑为本,臣民人人皆可称作内行的。"

似乎大王要顺着这番话头儿,打发孙武种田去了?伍子胥有些焦急,便道:

"大王,孙先生种田实在是大才小用。"

阖闾向伍子胥一摆手,不要他插话。

孙武的表情十分地平静,似乎吴王台上杀妃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似乎大王 倘若打发他回到罗浮山去灌园种菜,他不在乎,而且早已准备好了。

阖闾在想什么?

"寡人想知道,孙先生的确是打算回去耕田的吗?"

孙武淡淡一笑:"大王听从我的谋略,定会威显诸侯,孙武就留下;大王不听 孙武之计谋,必败,孙武当然是去耕田为好。

阖闾说:"孙先生,寡人问你,你是否心里为杀掉二位妃子惶惑不安?"

孙武:"大王是说前几日姑胥之台上操演之事吗?那里只有士卒,并无妃子, 孙武下令杀掉的是两军队长。"

阖闾忽然又哈哈大笑。

笑得人心里起毛。

阖闾笑说:"哈哈,好你个孙武!你竟然毫不惧怕寡人降罪于你!你不曾想到 寡人会降罪于你?这便和英雄的见解一样的了。"

孙武不解其意。

阖闾接着说:"哈哈,两个妇人算得了什么?啊?算得了什么呢?孙先生不必 介意,不必介意的。"

伍子胥被惊呆了。

孙武十分地震惊。

"寡人虽然珍爱两个妃子,可是,吴国山灵水秀,何处没有佳丽?啊?哈哈哈 哈。"

又是一通大笑。

出乎意料!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大王阖闾是血肉之躯,所以他对二妃之死不无伤悲,可他又是王者之尊,所以 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当然选择江山。有了江山享用,还愁没有美人相伴?倘若沉 溺在失掉二妃的悲痛之中不可自拔,儿女作态,阖闾还是阖闾吗?他既能杀人,也 能容人,既拿得起,又放得下,君王才可以为君王。他生性中有两种东西,才使他 在吴国不愧为一国之王,使他在众诸侯的纷争之中,大有勃然兴起的气势:一是酷 烈残忍,为了王冠,杀人绝不犹疑,该舍弃二妃的性命,也绝不拖泥带水;一是大 气磅礴,可以把恩恩怨怨掩藏在深深的城府之中,尽量以宽阔的胸襟,展示给他的 臣民,容纳天下有用之才。阖闾在此时此刻忽然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所包括的正 是这两种东西。哈哈一笑之间,把两位美妃之死丢在一边,常人也许会觉得头发根 儿直竖--毛骨悚然,而阖闾,也就在这哈哈一笑之中,展示了他的残酷,也展示 了他的大气。

阖闾忽然又收住了笑,长吁了一声:"可叹,连孙武和伍子胥二位爱卿,也不 知晓寡人的心思啊!"

孙武从大王阖闾这一笑一叹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知道了阖闾虽然是须小心 翼翼陪伴的诸侯,但也是的确可以依凭的振兴大业雄霸诸侯的君王。

孙武也笑了。

伍子胥也开怀大笑:"臣伍子胥今日深有所悟,大王就是大王!孙先生你还等 什么?"

孙武愉快地摘了竹笠,脱去了蓑衣,将竹笠、蓑衣扔到了一旁。

阖闾:"怎么,孙爱卿,不再去种田了吗?"

孙武开玩笑地说:"孙武生在齐国,种麦子种棉花尚可为之;来在吴国,要种 水田,插秧掼稻,实在是勉为其难。还是请大王另赐孙武一谋生之计吧。"

阖闾:"寡人赐你将军之职,足以谋个温饱了,哈哈。"

伍子胥:"岂止温饱?"

孙武:"臣孙武叩谢大王!"

阖闾亲热地拉了孙武的手:"长卿,呵,孙将军,你知道寡人这几日在做什么? 寡人彻夜研读你的《孙子兵法》十三篇呐!读起来爱不释手,恨未能早些与爱卿共 论天下。十三篇纵横捭阖,果然了得。孙将军可以原谅寡人慢待之过么?"

"孙武不敢说原谅二字,唯有尽心竭力辅佐大王以定天下。"

"好啊!"阖闾兴奋得很:"寡人有幸得一将军,岂可无酒?备酒!"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又是这样地自然。

阖闾设宴。

盛大而隆重的宴会,是为了宣布这一历史性的决策:拜孙武为将。

场面十分宏大。阖闾在这里一石两鸟:既是拜孙武为将军,又以这盛大的庆宴 告诉天下人,他为了得一将军,舍得两个心肝宝贝儿似的妃子来换,为此,他特别 表现得和孙武亲密无间,同坐一席。

席上除酒肉之外,还有淮南的桔子,果皮橙红,果肉甜而微酸,是很名贵的。 大王阖闾亲自剥了桔子,请孙将军品尝。夫概笑眯眯说:"此物生在淮南为桔,生 在淮北就不是桔子,是枳了,味道也不好了。岂止是水土不同,物性迥异?一方水 土一方人,世间贤士只要到了吴国,大有用武之地。"

伯道:"那是自然。"

阖闾从青铜环耳兽足盘中又拈出六个桔子,问:

"孙爱卿,你看。这个环耳兽足青铜盘子好比晋国,这六个桔子便是晋国的六 家世卿,它们是范氏,中行氏,智氏和韩、魏、赵。六家世卿,各踞一方,争权夺 利,依将军之见,这六个桔子--六卿之中哪个先灭亡?哪一个可以强盛呢?"

孙武笑着拣出两个桔子:"请大王先把这两个桔子吃掉。"

"哦?寡人得先知道吃的是哪一家?"

"范氏,中行氏。"

"何以见得?"

"六卿之中,这两家的亩制最小,租税却高达十分抽五。赋税征敛没有节制, 常有民众冻饿而死,尸首丢在路边沟壑,官吏多如牛毛,军队庞大又动不动就兴兵 打仗,长此下去,岂有不被吃掉之理?"

"唔,有理。"阖闾颔首,"接下来可以吃哪个?"

孙武又把三个桔子,依次摆开:"这是智氏、韩氏和魏氏,他们的病根儿一样, 只是程度略有不同。大王请看,盘子里只剩一个桔子了,这便是赵氏家族,六卿之 中,赵氏亩制最大,租税最轻,官兵寡少,取民有度。晋国的社稷必然要落入赵氏 手中。"

阖闾:"如此说,这五个桔子都该被赵氏吃掉的了?"

"不。大王应该有胃口,吃下所有的桔子。"

"如何吃得?"

"从前,黄帝广积粮谷,赦免罪犯,兵精粮足,才能够南伐赤帝,东伐青帝, 北伐黑帝,西伐白帝,天下归一。后来的商汤王和周武王也是一样,得天之道,地 之利,民之情,无往而不胜。"

阖闾思忖道:"寡人明白了。孙将军这一番治国安民的良策,让寡人顿开茅塞, 也大开胃口。"

夫概插话说:"王兄不仅可以把桔子全都吃掉,而且可以把盘子也吞下去的, 啊?哈哈。"

阖闾说:"言之有理。来,寡人与众位爱卿共同分享这些果子。吃下去,全都 吃下去!"

大王与朝臣一块儿吃桔子,吃得津津有味。

好像他们这会儿不是在吃桔子,而是正在吃城池,山岳,河流,土地和诸侯。

吃得酣畅淋漓。

阖闾拣了一个最大的桔子,剥了皮,递给孙武:

"孙将军,寡人手中这一个桔子非同一般,它便是当今世上唯一可与晋国匹敌 的楚国,它有二十万军队,素称之为'卒有风',天下强敌。来来来,寡人要立即 兴师讨伐它,孙将军,伍大夫,分而食之。"

孙武没有伸手来接。

伍子胥却率先抓起了桔子皮,嚼了满嘴:"大王有令,敢不从命?看伍子胥把 它的皮和核全部嚼碎了,咽将下去!"

孙武:"不可。"

阖闾:"嗯?--"

孙武:"大王,兵凶战危,须慎之又慎。兴兵十万,日费千金。如今百姓劳顿, 人心思治,还要等待时机。"

伍子胥反问道:"长卿怕倒了胃口?"

孙武:"君王不能因为愤怒而兴师,将军不可因为怨愤而征伐。"

阖闾看看伍子胥,又看看孙武。

阖闾的心里不痛快,可是又觉得孙武言之有理。他急于征伐好胜,把希望寄托 在孙武的身上,不料孙武却并不如他预料的那样急于挂印争功,夺个头彩。伍子胥 已经气愤得吐了嘴里的烂桔子皮,等着他来裁决。伍子胥当然急于伐楚以报父兄被 杀之仇,伍子胥越急,阖闾便越要抑制他,钳制他。阖闾问夫概对此如何看法?夫 概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桔子早晚是要下肚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阖闾见孙 武不主战,伍子胥主战,两位举足轻重的大臣意见不一,至少应该再耐下心来等一 等再说。身为君王,既要有急功夫,当断则断,处事果决;也须有慢功夫,站到高 处,磨合群臣之间的关系。何况这日拜了孙武为将,至少应该给孙武些面子,把好 事做到底,落个从善如流的美名。

阖闾说:"看来今日这桔子吃出酸味儿来了,也罢,留待他日再吃。孙将军, 寡人既拜你为将,便寄于你无限信任,不可怠惰。别让寡人等得空白了头!"

话里有话。

孙武忙作揖道:"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既没有驳回孙武之策,又不轻不重地敲了孙武一下子。

这便是大王阖闾。

他忽然就哈哈大笑,忽然就勃然大怒,喜怒无常是他的权利和杀伤力同样奏效 的武器;他说沉了脸,就叭哒一下子沉下来;说亲切便亲切得情同父亲;肃穆得让 人胆战心惊,亲切得也让人心惊胆战。谁也难于揣度他在刹那之间大脑的沟回里闪 烁着什么,是重用,还是杀机?是信任,还是怀疑?是让你平步青云,还是叫你灭 门九族?

他挥了挥手,道:"来呀,乐舞助兴!"

宫中妇人春风一般拥入,室内立即粲然一亮。令四座惊叹的是,美妇人个个儿 腰肢细软,体态婀娜。这是大夫伯深知大王阖闾失妃之痛,专程从吴楚边邑招来的 女子。楚风蛮野,楚王却极其喜好细腰女人,楚国国中便有人为了勒细了腰肢而饿 死的。细腰之风,也传到了吴楚边城。这些新近召来的美妇人,在钟磬琴箫的伴奏 之下,呈示着古朴的野性和细腰时尚的娇软。舞蹈中揉进了楚人所崇拜的图腾凤鸟 的形象,有某种神秘的意味,又在摹仿着采桑的动作,在真实与幻境之间。

然而,这异域风情,特别是楚风之舞,不是没有意味的。又似乎在展示着大王 伐楚,掠楚,甚至于灭楚的渴望。

一阵令群臣眼花缭乱的舞蹈之后,乐工们接着演奏《深潭赋》和《梅花操》。

居中低着云鬓奏琴的是哪一个?

竟然是漪罗!

孙武的心立即为之一震。

大王阖闾看了看孙武,又看了看那位酷似他心爱的皿妃的少女漪罗,饶有深意 地眯了眼睛,淡淡地一笑。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14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14章


春来秋往,孙武常常惦念漪罗,只是忙于帮助吴王策划扩大亩制,减轻赋税, 鼓励农桑的国策,忙于征兵,训练士卒,难得抽身去看望漪罗。派田狄去过几回, 头一回田狄回来说:"少夫人气还没消,把将军带去的东西全扔在地上,怎么带去 的怎么回来了"。孙武唉了一声,帛女哼了一声,只好作罢。第二回田狄回来说: "田狄去传达将军的意思,请少夫人回姑苏,少夫人说,'跟公孙大师学琴还没有 长进。'我说,'何时有了长进,再来接少夫人呢?'少夫人说,'大师琴艺莫测 高深,今生也不敢言长进二字。'我道,'如此说来,少夫人就不会回到将军身边 了?'少夫人又道,'你家将军哪里会把个弱女子放在心上?你回去说与将军听, 休来打扰漪罗。'"这话听起来,似乎漪罗归来不是无望的。于是又让田狄三赴罗 浮,备车去接,田狄这次回来喜滋滋道:"将军,将军,少夫人问你饮食起居,问 你胖了瘦了,极尽其详,有望了,归来有望了啊!只是,恐怕田狄不能代替将军, 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哪!"帛女在一旁听了,说:"去吧,去啊,还等什么?我 知道将军心痒难挠。"算得上慷慨大度的帛女,话里话外不无酸味。帛女自漪罗走 后,可以说极尽了温柔体贴之能事,看看孙武始终放不下漪罗,就发了一阵呆,叹 息道:"将军去接漪罗吧,帛女会好好待她的。"

孙武决定到罗浮山中走一趟。

吴王阖闾决定请邻近的唐国公和蔡国君侯即日来游姑苏,检阅三军。

阖闾道:"寡人约唐蔡两国君侯同游姑苏,让彼等看看吴国两年的兴盛和变化, 算得上将军兵法中的'伐交'吧?"

孙武:"当然。大王以'伐交'为谋略,慑服联络邻国诸侯,来日伐楚何惧后 患?何愁兵源不足?"

"将军是知道寡人的。两年的时光虽不算久,可是,如今吴戈吴钩精锐无比, 再不伐楚一试锋芒,寡人手心痒得难受啊!"

"请大王明日看孙武一试锋芒!"

唐、蔡两国诸侯如约而至。阖闾的左手拉着淮水上游的蔡昭侯,右手挽着汉水 上游的唐成公,显得亲密无间。阖闾心情十分地好,一路车马浩荡,步行迤逦,一 路哈哈大笑。姑胥繁华,令两位诸侯目不暇接。出城东南,三百顷稻田,水网阡陌, 满眼稻花,随风俯仰。距离都城二十里的娄门外,是鸡坡墟,是养鸡的所在;桑里 之东,六畜兴旺,牛羊满圈,号称"牛宫"。城东五里有养猪的"猪坟",城东二 里有"马市",匠门之外,有"鸭城"'越来溪西侧,乃是"鱼城"。真个是人欢 马叫,鱼米富足!吴国的都城在伍子胥的谋划下,迁徙到姑苏,避开了强盛的楚国 的锋芒,逼近了比较弱小的越国,在战略上很是有利,而且,陆路可以驰骋车马, 水路可以摇曳舟船,无论是北上中原,还是西征楚国,南伐越人,都是通畅便达的。 伍子胥建造都城时,仔细相看了风水吉凶,从外地运来了土木筑城,三重城垣,小 城城墙便宽达二丈七尺,高四丈七尺,雄踞于太湖之滨。吴王阖闾邀蔡昭侯和唐成 公登上了高高的吴王台,吴王敞开衣襟,迎着爽爽的南风,指点着城中街衢和城外 烟波浩渺的太湖。他遥望着西,又遥看了北,微微地笑,踌躇满志。两位小国的诸 侯大开眼界,心悦诚服,连连称快。

游览了两日。

第三日该检阅三军了。

这一切都是孙武、伍子胥和吴王阖闾一同策划的。吴王阖闾采纳了孙武富国强 兵之策,乃是其"伐谋"的一部分。检阅三军,观兵耀武,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之谋的一个步骤。骁勇三军,哪里只是给蔡昭侯与唐成公观看?实际上是展示给天 下诸侯的。至于孙武在兵法中所说的"伐交",经孙武和伍子胥说服,阖闾已经忍 痛舍了亲姐姐,把姐姐叔姬嫁给了蔡昭侯,成为蔡侯夫人。蔡侯迎娶叔姬那日,叔 姬泪眼模糊,仰天长吁,悲叹自己成了兄长的礼物,被远抛到了淮水的源头。按照 礼法,蔡昭侯和叔姬都是姬姓,同姓是不可以通婚的,可是为了建立一种同盟,大 王阖闾哪里还顾得了许多?阖闾望着迎娶叔姬的车马在烟霭中消失,大有扩展了疆 土的感觉。他叫人在用以盛水映照面影的青铜鉴上,铭刻了"媵叔姬于蔡,为蔡侯 夫人"一行字,他深信史家这一笔,将对日后的会盟诸侯打下根基。果然,蔡昭侯 来了,唐成公来了,虽然称不上会盟,唐、蔡二国诸侯已表现出了诚惶诚恐的模样。 蔡昭侯虽是个小国诸侯,却藏有许多的世间奇珍异宝,为人懦弱,胆小,终日害怕 被大国征伐攫掠,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有了吴王阖闾成为姻亲,也觉得有几分骄傲 和依仗了。蔡、唐二国国君都向阖闾敬献了宝马名裘作为见面礼,阖闾一挥手叫人 拿过去,满脸不屑一顾的样子。蔡昭侯就心里打鼓,不知道吴国君王到底在惦着他 的什么宝贝,也不知道他献上什么宝贝才能讨得吴国大王的欢心。

吴王阖闾带着两位诸侯巡看水军。

蜿蜿蜒蜒的吴江在入海口处,宽阔起来。浪花飞溅,帆樯林立,旌旗蔽日,这 便是桶溪,称之为吴军的"船宫"。伍子胥来邀吴王和二位诸侯上船,水军威猛奋 发,战船列队。大王所乘的主帅之战船,船名为"大翼",宽一丈六尺,长达一十 二丈。船上兵丁九十余人。持弓弩的,持长戟长矛的,摇桨的,一个个赤裸了上身, 身上全纹着鸟兽花纹。周围的船只井然有序,伍子胥亲自擂鼓号令,舟船齐发,左 右冲出战船两艘来保驾,其余战船,叫做突冒的,冲击如闪电雷鸣,楼船桥船,则 快捷轻巧如江中之鲤。

伍子胥在船头将军旌麾之下,指挥战船变幻出各种奇诡的队形。

水上战船飞掠。

天上恰巧飞来了一行大雁。

阖闾从侍卫手中拿过弓弩,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头雁。

众人一片欢呼之声,称赞"大王神箭"!

那只中箭的大雁扑动了几下翅膀,像石头一般落了下来。伍子胥眼疾手快,一 跃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受伤的大雁。不料,在他跳跃的时候头上戴的兜鍪落了下 来,重重地砸在船板之上,滚落到了江中。

预兆?

不祥?

伍子胥稍稍愣了一下神,扫了一眼渐渐在江中沉没的兜鍪。

阖闾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

伍子胥呈上奄奄一息的大雁:"大王箭法百发百中,一箭便射中了大雁的咽喉。"

阖闾:"但愿寡人射中的不只是大雁。"

蔡昭侯说:"天下没有可以抵御吴国君王之箭的啊!"

唐成公说:"我等今日是大开眼界!伍大夫也是身手不凡。请伍大夫重新戴好 兜鍪吧。"

伍子胥哈哈一笑:"不碍。别说是落下兜鍪,伍子胥就是头颅落下,也还是立 在船头!"说罢,又一通擂动鼙鼓,号令水师演习江中水战。

一排排赤膊的汉子,像鲸鱼一般跃入水中,忽而无影无踪,忽而在江中闪现, 忽而凫着水,推着战船前进。

唐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蔡昭侯拍着手道:"昭侯今日算是知道吴国船军长于舟战了。"

阖闾嘿嘿笑说:"岂止长于舟战?二位请随我去观陵军陆战,孙武之兵堪称天 下无敌!"

阖闾兴致勃勃与蔡昭侯和唐成公乘车,奔向孙武练兵之处--嶂山。

嶂山雄踞于太湖之滨,山势峭拔,林莽葱茏。远望,大山沉静地隐在层云叠雾 之中,走近,才知那山上的方阵里,甲仗坞,扬旗,白旄,到处都训练着士卒,而 藏在山洞里,峭岩之下的奇兵,外人更是难测其数目。

士卒在山下营寨入口处,拦住了大王及诸侯的车马。

士卒拱手施礼:"嶂山营地士卒叩拜大王,请大王下车步行。"

阖闾尚未答话,唐成公问道:"请问,士卒焉敢见君主而不跪?"

阖闾:"士卒身披甲胄,军中不跪,是寡人颁布的规矩。"

蔡昭侯问:"君王到此,难道也得弃车步行?这也是您给自己立的规矩么?"

"这是孙将军给寡人立的规矩,哈哈,怎么?下车吧!请。"

二位诸侯只好下车步行。

唐成公、蔡昭侯所看到的练兵场面,绝非预先设计好的百戏表演。从山脚到山 上,正在操练的士卒根本没有接到停下来恭迎大王的命令,没有专门列队做某些规 范的表演动作,更没有从士卒中挑选一些精兵来给二位诸侯看。一切如实战一般, 驾御战车的,扬起冲天烟尘,步兵紧随其后冲杀,骠骑兵策马飞驰,演习奇正分合, 那些正在忘我地进行短兵相接训练的,身上的兕甲,头上的兜鍪,手中的戈、戟、 斧、钩,全都是战场上实用之物,兵器雪亮的锋刃在挥扫之间,寒光闪闪,令人发 怵。

阖闾问唐成公:"敢问成公以为寡人的陵军如何?"

唐成公说:"惊心动魄,我看到血光了!"

阖闾说:"唔,成公并未看到血光,血光乃是成公的想象。来人!传话给孙将 军,就说唐成公要看到血!"

唐成公惊惶失措:"这"

唐成公的话还没说出来,早有人骑马飞奔到甲仗坞的演兵场,传达大王阖闾的 命令:训练要见血!

血?

如何在训练场上见到血?

自相残杀吗?

唐成公和蔡昭侯心里打鼓。

阖闾也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脸绷了起来,严肃而又严峻。可他决不会 改口的,也决不肯丢了面子,他什么也不说,定定地望着正在演练的军队,立在硕 大平滑的将军石上,等待着自己军卒流血的时刻的到来。

孙武向军队发布了命令。

鼓声大作。

这回是车骑步兵的纵队演练奔走了,顷刻之间,数千士兵浩浩荡荡开了过来, 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说的"动三军如动一人"的境界,三军凝固成一个整体,快速移 动,气势咄咄逼人。

就在勇猛精锐的士兵经过大王阖闾面前的时候,第一辆战车上的将军吼了一声 :

"刃加在肩上!"

士兵们大声呼号着,手中竖举着的锋利无比的长戟和长戈,忽然全部砍了下来。 后面士卒的兵刃,落在前边士卒的肩上!一时间,血光透过征衣,迸溅到士兵的脖 子上、脸上,形成一条血的潮流,血的巨龙。看上去,血红的太阳也似乎在这一刹 间破碎了,落在队伍之中。后面士卒的兵刃落在前面士卒的肩上之后,不肯再拿起 来,好像那锋刃还在向血肉深处切割,好像是不割断了骨头不肯罢休。唐成公和蔡 昭侯看得瞠目结舌,令他们惊惧不止的,乃是肩上流着血的士卒,没有一个人的脸 变了色,没有一个流露出半点的痛苦,没有一个哼一声,也没有一个倒下去,所有 的人都执著地一往无前。这支对于死亡和流血完全不在乎的队伍,不仅人人具有生 理上顽强的承受力,而且,这种精神上的承受力,这种勇猛、果敢和孔武,这样的 性格,这样的纪律,这样的训练方式,两军阵前,不消说战斗,就是如此这般地整 队而过,也会令敌人闻风丧胆的。

阖闾一边看着自己的队伍,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二位小国之君。

他心里很得意。

第一辆战车上的将军,左肩上也渗着血,横着戟。

蔡昭侯说:"这便是孙将军孙武么?"

阖闾:"不。是将军夫概。"

第二辆战车上,将军的左肩也一样被鲜血浸透。

蔡昭侯:"这位是--"

"将军伯。"

第三辆战车驰来了,战车上立着一位身材悍,脸色青白的将军,才是孙武。

他的两肩上皆是血!

当然,他是主将,在士卒流血的时候,他不吝惜自己的鲜血。究其实,这是一 场"心战",是孙武对士卒的一次心理素质训练,更是在攻取战胜两个楚国周边国 家君主的心。

演练一毕,阖闾唤孙武前来说话。

孙武两肩的血已经凝结成了紫的血块,风尘仆仆,但温文尔雅地向两位诸侯见 了礼。

阖闾道:"将军辛苦了。士卒肩上一刃,将军肩上两刃,这便是将军兵法上说 的'对待士卒如同婴儿,一同赴汤蹈火;对待士兵好像爱子,可以一起去死'啊!"

孙武说:"大王所言极是。今日不过小试锋芒。臣闻唐国君王前些时曾经到楚 国去朝贡,未知是否确有此事?"

唐成公一惊。

阖闾道:"寡人得到通报,确有此事。"

唐成公在发抖。他知道吴国一向以楚国为大敌。

孙武:"敢问吴国与楚国的军队孰弱孰强?"

唐成公在琢磨如何答对。

楚国有军队数十万,吴国军队不过三万。

唐成公终于找到了说辞:"楚国的军队十不当一,吴国的士卒以一当十。今日 亲眼得见孙将军治军,实在是心悦诚服。"

唐成公出汗了。

蔡昭侯聪明,灵机一动,把孙武拉到一边,再语道:"孙将军,小国之侯,实 在没有什么献给吴国君王的,我想把姐姐大孟姬敬配吴王,不知吴王可接纳否?"

阖闾忽然在一边问道:"你们在商量些什么?说与寡人听听。"

孙武笑说:"蔡侯有一件世间奇珍异宝想敬献给大王。"

阖闾:"哦?什么宝物?"

蔡昭侯:"我的姐姐大孟姬,愿以侍奉吴国君王为终生之大幸。"

阖闾开怀大笑:"啊?!哈哈,如此说来,吴国和蔡国可是亲上加亲哪!"

吴江与嶂山演兵,威加于唐蔡两国诸侯,昭示于天下诸侯国,吴王阖闾心里十 分痛快,当晚,便召孙武与伍子胥进宫,共商伐楚大计。

阖闾说:"破楚之功,非寡人莫属。寡人准备征讨楚国,二位贤卿以为如何? 不会再以时机不到来推托了吧?"

孙武说:"楚昭王今年十一岁,年幼无知,当政的虽多,但意见不和。周边国 家君王为唐成公、蔡昭侯其实是心向着吴国的,臣以为,可以攻打养城,擒杀掩余 和烛庸,不知大王是否也是作此打算?"

当然。

养城居于淮河北岸。攻破养城,将为攻破楚国都城郢都扫清障碍;擒杀掩余和 烛庸,是大王梦寐以求的事情。掩余和烛庸是王僚的两个弟弟,不将他们翦除,终 究是王庭的后患。

伍子胥道:"臣这里有三师肆楚之计,必能战无不胜。"

阖闾:"子胥快快讲来。"

"以三支部队轮番骚扰楚国,一军出动,便可以将楚军全部引蛇出洞。楚军出 动,我军便退回,楚军退回,我军再出动,让楚国军队疲于奔命,消其锐气,我三 军一鼓作气,必能大克楚军!"

阖闾拍手称快,道:"这亦是孙将军在兵法中讲的,两军相争,诱之以利,后 发制人哪!两位贤卿心心相通,天助寡人也!还等什么?即日发兵,攻伐徐国,凯 旋之日,寡人将迎娶蔡侯的姐姐大孟姬,来个双喜临门!"

又过了一年半的时日,孙武才得以抽身去罗浮山,看望阔别的漪罗。这是实在 没办法的事情,孙武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吴王阖闾约见唐、蔡君侯的时候, 孙武就要去接漪罗了,可是,阖闾似乎是排了一个战争"时间表",把孙武牢牢地 拴在了战车上。数十天后,便是远征徐国的一场战事。第二年,又是历时三个多月 的进攻楚国养城的战役。再过几个月,又去攻伐越国。北边灭了徐国,南边大战越 人,西边攻破楚国的城池,所幸东边是浩浩荡荡的大海,否则,吴王也一定要向东 挥动铜戈的。至于罗浮山,漪罗,孙武想见,也根本无法见缝插针,他整个儿卷在 吴国政治和军事的不停歇地运作之中了。几年之中,日日夜夜,备战,战争;战争, 备战,梦里都响彻着营中鼓角,历经了石破天惊的一回回大战役。他攻克了楚国养 城,擒杀了王僚的两个弟弟掩余和烛庸,为王庭永远清除了后患,为日后大规模伐 楚扫灭了障碍。他攻打素以蛮野著称的越国,他的军队长驱直入越国境内,大败越 军,确定了吴国在天下诸侯中的地位。至于讨伐楚国边境的夷城,攻打潜城,围困 弦城,都不过是在战略迂回中,顺手牵羊之举。他率领着由他改编的吴国三军一出 城,世人便刮目相待。新编三军总数三万三千六百人,正副将军战车上鼙鼓高悬, 日月军旗在秋风中猎猎飞舞。军队一分为三,每军一万一千二百战士。下边又有十 旌,每旌的战车上兀立着嬖大夫,也张扬着旗鼓,一千一百二十名战士个个骁勇非 常,令行禁止。"旌"之下有"行","行"的下面辖制着一百名士卒,二十五人 为"两","两"下又是"伍",以五人为战斗小组。如此严格的战斗序列,天下 唯一!他的军队在战法上穿梭于水陆双重空间,或走,或打,在无穷的运动之中神 奇莫测。所幸有吴国君王的言听计从,所幸有伍子胥这样卓越的指挥人才同舟共济 啊!吴国三军真个是动如一人。开始的时候,他率领军队直奔夷城,不过那只是虚 晃一招,突然就兵锋急转,长驱五百余里袭向潜城。楚国的救援军队赶到了潜城, 他扭头就走,沿着淮河昼夜兼行数百里,到了兵家要地弦城城下。楚军又跟着来救 弦城,楚军一到,他的吴军再大举撤退。一个月里,他把楚国的兵马从夷城调到潜 城,从潜城调到弦城,把楚军弄得处处扑空,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将军骂娘,士 兵沮丧,斗志全无。这时候的楚军在开合之间,到处露着破绽,孙武临机决断,挥 动他的第三支精兵强将,突发奇兵,一举攻破了养城。

似乎是一场捉迷藏游戏啊!

大王在一连串的战胜攻取之后,对他真个是恩宠得很哩!常常在军帐中彻夜问 答兵法,常常是一同进膳,甚至于夜里谈兵谈到月儿西斜,就同睡一榻。他英姿勃 发,他雄才大略,他指挥若定,他运筹帷幄,他的兵法用则必胜,他的三军所向披 靡。可以说他是疲于奔命。就是修定和增删兵法也只能是忙里偷闲了。有时候,即 便大王和他一同宴饮,一同观赏乐舞,一同登吴王台观赏风光,那也是一种运作, 是大王政事的一部分,是饶有深意的。这一点,他十分清醒。如果说他迷失在备战 和作战的漩涡之中,也是清醒的迷失;大王赞誉他对于浩大的战争举重若轻,可是 不间断地举重若轻,实在也就不轻松了。

往昔的飘逸,往昔的闲适,没了。

他神经的弦,每时每刻都绷得紧紧的。

他即使身在吴国,身在姑苏,也几乎没有闲暇回到府上去看看帛女。他常常睡 在营帐里,睡在士兵中间,营帐里是没有温馨的梦的,漪罗也从来没走进他的梦里 来过。

哦,漪罗!

只有在宫中看到瑶琴,在行军途中看到潭水,看到驿路上的风雪梅花,漪罗才 会倏然走上心头,又倏然无影无踪。有时,在异国他乡,遇上连日阴雨,云翳不开, 战事暂歇,听见夜雨敲窗的时候,闭上眼睛,漪罗就会走来,睁开眼睛,漪罗又无 踪无影了。

终于,在三军大战凯旋之后,吴王阖闾大庆功、大饮宴的这天,孙武逃了。

他逃出了姑苏城,去看望漪罗。他连家仆田狄也没带,一个人,一匹马,脱下 战时的犀甲和征袍,换上粗布衣裳,匆匆奔向罗浮山。终于暂时逃离了那些破城, 凯旋,战前的演习,战后的抚恤,避开了流血,死亡,奔袭,掩杀,他像鸟雀一般 欢跃,胯下的骏马也像是从一重又一重的蚕缚中冲将出来似的,一路蹄花连声响亮, 马尾巴跑直了,马的脊梁上跑出了汗。跑到了罗浮山中,他牵着马缰绳,在熟悉而 又久违了的山路行走。远远望去,那栀子林依旧,可是那茅舍,那菜园,却是到处 生着蒿草,一片荒芜,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松林中,公孙尼子的家也是荒草丛生,而且房屋颓败,残垣断壁,一片冷落。 公孙尼子何在?他的漪罗何在?举目茫然。他不只感到了一种失落和失望,并且感 到了孤独。从前,他即便不曾来看望漪罗,漪罗毕竟是让他撂在罗浮山中的,他想 他可以随时来看望,或者在合适的时候将漪罗接回府中的。现在漪罗不见了,漪罗 到底不是他摆放在罗浮山里的一个什么物件儿。随时可以取回。漪罗的心,漪罗的 腿,生在漪罗自己身上,更何况小女子漪罗的性格是那样地倔强!他知道自己在方 略上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苦笑。

声音空洞得很,竟然有回音,回音撞击着他的心。

漪罗,你如今在何处?

漪罗在山的那边。

在铸剑大师干将那里。

不是公孙尼子待漪罗不好,公孙尼子视这聪慧伶俐的少女如亲生女儿。可是, 尽管在公孙尼子这里可以学诗学琴,尽管公孙尼子老夫妇两个对她知寒知热,她总 是魂不守舍。她既摆脱不了姐姐皿妃之死给她留下的无限悲痛,也无法不常常想起 又心狠又情柔的孙武。她对孙武又恨之入骨,又爱之入骨。而且,离开得越是遥远, 越是长久,少女心中的恋情就越是自然而然地膨胀和发酵。也许公孙尼子说得是对 的?世有大仁大义,亦有小仁小义。人虽可以看作是一个宇宙,比起国家社稷便足 见其小。不,她不管什么大,什么小,她只管孙武那颗心是否向着她,是否属于她。 她其实是期待着孙武来接她回去的,她更期待孙武能对她说一句软话,表现出一种 内疚,那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她就破涕为笑,跟上孙武回去。

可是没有。

一扔就扔下她三年半,春来秋去,一千二百七十多个日夜!

孙武率师远征养城,出发那天,她早早地赶到城门口,挤在送行的人群之中。 她定定地望着在战车上,在旄旗下,兀立着的将军孙武,这时候一切愤怨全部消失 了,她渴望孙武能侧目向她一望,她将用目光,给孙武一个诚挚热烈的祝福。她希 望孙武知道并且记住,这里有一个漪罗,在等着他平安归来。

可惜没有。

孙武班师回国的时候,她又到人群中挤了一回,她看见孙武的战车在一片欢呼 声中从她面前驰过,甚至看见了孙武唇上的短须,看见了孙武那神采飞扬的眼睛。 她还是盼望孙武能想起她,看见她,喊一声"漪罗"!

还是没有。

她的心里很难过。

也许,身为将军的孙武,早已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想,孙武对于一个弱女子是不放在心上的,杀妃便杀妃,抛掉她又算什么?

愤愤不平。

可她还是在孙武离开吴国去作战的那些漫长的时日里,默默地祈祷孙武平安。

公孙尼子是世外之人,常常是一双芒鞋,一个竹笠,一张琴,遨游四方。漪罗 来了,为了安抚孤独无助的少女,很久没有出游了。后来,齐国的乐师师襄前来请 公孙尼子去论乐,漪罗主动离开了公孙,投奔到铸剑师干将门下,鼓风装炭,化铜 铸剑。世人谁不知道干将铸的剑是天下奇宝呢?那干将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 试则截盘。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试想,那 宝剑可以将牛马斩为两截,剁断黄金的盘像剁泥土,一剑就能把顽石砍成上百块碎 石渣,一剑就可以把巨大的柱子斩成三截,何其锋利?据说,遥远的昆吾铜山上, 有一种奇异之兽,大小形状像兔子,性情却比兔子凶顽。怪兽雄的一身毛色如黄金, 毛竖如针;雌的毛色雪白,柔滑如缎子。雌雄出没,成双成对,山中狮子老虎见了 都老远地躲避。这野兽吃钢铁、矿砂,也偷吃兵刃,它胃中剥出几粒闪闪发光的东 西,号称铁胆肾。就是这"铁胆肾",干将带回去铸剑,炼了三年不化,后来,干 将的妻子莫邪自己一跃投入炉中,炉中闪烁起红黄蓝橙七色火光,铁胆肾才和铁精 一道化成了彤红的铁水,铸成天下名剑。漪罗投奔到干将门下的时候,莫邪已投炉 化铁三年了。那干将孤苦伶仃一身,无思无欲,一天只知道发疯了似的铸剑。干将 铸剑时完全是在一种疯狂状态,吃睡在炉边,听不见鼓动大牛皮口袋的声音就大哭 流涕,在砧上打铁的时候狂呼乱喊,唯有为剑器淬火的时候是悄悄的,不许任何人 过目。那些天下瞩目的剑器,吴王光剑,辟闾剑,巨阙剑,无人知是如何变得锋利 无比的。谁知道漪罗怎么和他对脾气?他竟然破例准许漪罗去看,并且学习淬火的 技术。漪罗在干将身边,每日出一身臭汗,心里倒也舒坦。干将铸剑的时候,为了 祭奠莫邪,也为了请莫邪在天之灵保佑冶炼成功,让三百鼓风装炭的童男童女,全 都披麻戴孝。

三百名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每天从早晨到黄昏,围着呼呼啦啦吞吐风火的冶 炉,唱着歌,挥汗如雨,这情景实在是显得又神秘,又激昂,又惊心动魄。

漪罗也在三百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之中。

她不知是因为思念孙武,还是为了日后见孙武找个因由,对干将说:"师父, 漪罗想请你帮助我铸一柄剑。"

"女人要剑何用?"

"给将军一用。"

"什么将军。"

"名闻天下的将军孙武。"

"什么名闻天下?什么孙武?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老夫铸的剑天下闻名。"

"师父你管不管?"

"唉,你呀!快去鼓风好不好?"

"师父你真好。"

"什么好不好?有剑可铸就好,天下有人懂得我的剑器就好。"

"请师父铸上剑器的名字--叫依剑。"

"依剑,知道了。"

漪罗欢天喜地。她想,旷代绝伦的将军,当然应该佩带旷代绝伦的剑器。可是, 为什么忽发奇想叫什么依剑?是因为孙武曾经赠你一张依琴,你就要还赠一柄依剑? 是要好事成双?成什么双?那个骄傲的绝情的将军,早把你忘了,扔在罗浮山不管 了!想到这儿,她险些流了眼泪。

她哪儿知道孙武完全被吴王"拴"在战车上了,哪儿知道今日孙武"逃"出来, 正在漫山遍野寻找她呢?

天渐渐黑下来了。

孙武跌跌撞撞在山中乱走,忽然喊起来了,"漪罗!漪罗!"回声在山中 游荡。

孙武沮丧地坐在山中。

夜的网,罩住了草木和山峦。孙武忽然感到自己很孤单,很孤独,而且是一无 所有。

就这样回去吗?

现在,吴王阖闾一定大发脾气,派人四处寻找他的踪影呢!

让他们找吧。

孙武"逃"跑了!

难得的一次潜逃,可是,他没见到他的漪罗!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13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13章


吴王阖闾在宴会上昭示天下,拜孙武为吴国将军,同时,又等于在宴会上出示 了一件宝物--这便是漪罗,让漪罗奏琴。孙武一见逃之夭夭的漪罗竟然进了宫, 心里十分惊讶,也掀动着情感的波澜。他尽量压抑着自己,不使那柔情外泄。他不 知道,漪罗进宫是什么意思?是图谋日后对他的报复?还是故意这样做给他看?他 定定地看着漪罗,漪罗偏偏连头也不抬,眼珠儿也不向他转一下。孙武知道他得罪 了倔强、任性同时又情感浓烈的小女子,或者说因为杀掉漪罗的姐姐皿妃,结下了 深仇大恨。这是他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这样决断的,然而,这个致皿妃于死地的决 断,在常人看来又是那样地暴虐、乖张和无情。他是十分地喜爱和珍视少女漪罗的, 可他又觉得浑身是嘴也无法说动漪罗。他的心里觉得很苦,虽然到底还是得以官拜 将军,却难以摆脱失掉漪罗的遗憾,失落和惆怅。

漪罗看见了终于光荣地官拜将军的孙武,却装作没看见。她低着头弹奏七弦琴, 眼睛的余光却扫着孙武。她手指抚弄着琴弦,这首曾经做为情爱的倾诉,弹给孙武 听的"深潭"和"梅花",这会儿变得那样地深不可测,秘不可言。其中有愤,有 怨,也有依恋,还有委屈。她不能原谅孙武的无情,不能原谅孙武所带给她的失掉 最后一个亲人的孤单和痛苦。孙武让她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可怖,充满着鲜血和 杀机。她害怕柔弱的她,不知哪一天也会横遭惨祸,而执斧的,说不定便是她曾经 委身的孙武!她逃出孙武的馆舍,不料,茫茫世界无处可以栖身。她晕倒在吴楚边 邑,醒来的时候已经落入了伯之手,被送进宫来。大王阖闾见到她,吃了一惊,以 为皿妃的魂魄归来了,及至一问,才知是她漪罗。大王阖闾没有再表示什么,只是 让伯快些将她带走,似乎她是个不祥之物。她被闭锁深宫,演习乐舞,她知道今生 如果想逃出宫门,是很渺茫的。她也知道,姐姐皿妃在宫中所受的折磨,冷遇,争 斗,和惴惴不安,她都要经受的。说不定哪天就被折磨到死,说不定像姐姐皿妃一 样,出得宫门,唯有身首两分开!她的心乱如麻,琴屡屡弹错。她几乎要落泪了, 尽可能地忍着不哭出来。她想说,孙武啊孙武,你的将军的征袍,是姐姐皿妃的头 颅换的!

阖闾:"孙将军,你看这小女子漪罗与一个人十分相象哩啊,不提了不提 了。"

不是已经提起了吗?

孙武的心一动。

阖闾又道:"孙将军,漪罗所奏的是什么曲子?"

"《深潭赋》与《梅花操》。"

"哦,寡人听来,这潭水仿佛不那么清澈。"

"臣以为尚可。"

"将军说是尚可,一定是尚可的了。只是寡人听得心烦。算了,不要弹了。下 去。"

不知道大王阖闾又动了什么心思。

漪罗收琴,欲走。

大王阖闾又道:"且慢,漪罗过来说话。"

漪罗忙走上前来:"漪罗叩拜大王。"

"免了。"

漪罗侍立,飞快地扫了孙武一眼。

目光冷飕飕,无限怨愤。

孙武把头扭到了一边。

阖闾:"漪罗,你当是知道,孙爱卿已经是吴国的将军了。"

"小女子知道,这回孙将军如愿以偿了。"

孙武也看了漪罗一眼,听出漪罗的言语中含着讥讽。

阖闾:"孙将军以社稷为上,自然应当如愿以偿--唔,恐怕还说不上是如愿 以偿,孙将军你以为如何?"

"臣唯以报效大王为愿。"

"好,说得好。孙将军,寡人欲将完璧归还于你怎样?"

孙武明白大王指的"完璧",乃是漪罗,便看了看漪罗。

漪罗自然也明白,可是满脸铺着冷漠。

孙武说:"孙武从未丢掉什么璧玉,不知大王指的是什么?"

阖闾哈哈大笑。

阖闾的笑,比他的愤怒更加可怕。

阖闾说:"伍大夫,你说孙将军有没有丢掉一块最美的璧玉啊?"

伍子胥笑说:"臣读《孙子兵法》,知道有一句名言叫做欲擒故纵。"

阖闾:"哈哈,好一个欲擒故纵!孙将军你别再打哑谜了。寡人把漪罗归还于 你,领回家去吧!"

孙武:"谢大王。"

漪罗忽然噙着泪:"大王!"

阖闾:"你有什么话说?"

漪罗:"小女子与孙将军缘分已尽,愿意在宫中为大王奏琴吹箫,解郁舒怀。"

孙武感到心冷。

大王阖闾一愣:"嗯?"

夫概说:"漪罗,不可使小性儿的。"

阖闾:"是呵,闹什么小性儿?寡人问你,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孙将军么?"

漪罗:"天下无二的,只有大王。"

阖闾微笑:"很会说话。"

孙武心里明白,漪罗心上的仇恨不是那样容易化解的,她的姐姐皿妃死掉还刚 刚七天,便道:

"大王,倘漪罗不愿意随臣而去,就--不必勉强了。"

阖闾沉默少顷:"也罢。"

宴席散了。

大王对伯说:"伯大夫,待些时日,你把漪罗给孙武送去。"

伯应"是"。

阖闾说:"永远不要叫寡人看见她!"

伯又忙答应。

为什么永远不要看见漪罗?阖闾没说。

连日悲哀瘦损下来的漪罗,越发地像皿妃了。

漪罗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呜呜地哭得十分伤心。

孙武摇身一变成为显赫尊贵的将军之后,心里谈不上愉快和轻松。这倒不只是 因为漪罗的绝情,他已经决意将那个小女子尽快地忘却,忘个干净。主要还是因为 他意识到作为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若要实现他所追求的独到的理想的治国和治军 境界,需要同君王做一番周旋。

这是很累的事。

三日之后,伯大夫将漪罗送到了孙子之馆。

漪罗被绑着。

漪罗已经成为伯大夫的一块心病,他将这美丽的少女作为祭品敬献给大王,原 以为可以因为漪罗生得酷似皿妃,填补大王失妃的空白,被大王欣然接纳的。不料, 大王却怕见漪罗,不愿意再见漪罗,并且放了话,让伯将漪罗送还孙武。伯既不敢 慢待了漪罗,同时又觉得自己把孙武之妾截了,送与大王,大王又不接纳,让他送 还孙武,这处境很是尴尬。再加上漪罗不愿意到孙武身边,央求伯放她一条生路, 要远走高飞。伯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把漪罗绑起来,亲自送了去。

孙子之馆已非孙武赋闲时临时居住的样子了,将军府自然有另一番气象。吴王 的恩宠和信任已经化作实实在在的宽大的院落,门前的侍卫,房中的帷幔,青铜鼎 和枝形灯。孙武在罗浮山故居的书简及家什已经全部搬了来。简朴依旧是简朴的, 但决不是简陋。书与剑所构成的氛围,呈示着精神上的富有和超凡脱俗的气派。

漪罗被捆着,其实捆绑得很松,绳子松松地挽了活结儿,伯大夫有令,不可勒 疼了她。尽管如此,漪罗也没有试图挣脱开绳索,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意味,对于 伯来说,则是一种姿态。

漪罗被伯送进孙武的书房。

她惊讶那席子,那几案,那灯,甚至于帷幔以及几案上的瓦砚,都是她走时的 老样子。放置七弦琴的琴案也依旧摆在那儿,只是上面没有琴。

琴让她给"偷"走了,现在才带回来。

孙武也还是如从前那般坐在案前,案上放置着竹简。

一如既往的陈设,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似乎主人在回忆着往日的温馨。

可叹已经物是人非了。

伯在门外就开始叫:"孙将军,你看伯给你送什么宝贝来了!"

孙武一见被捆绑着的漪罗,刹那间有些失态:"啊呀伯大夫,有失远迎,请恕 不敬。"

对伯说话,眼却看着漪罗。

漪罗如入无人之境。

伯:"哪里哪里,请求饶恕不敬的应该是我,伯斗胆把漪罗绑了起来。漪罗, 快向孙将军请罪。"

漪罗冷笑:"漪罗何罪之有?"

伯哈哈一笑:"这孙将军,我可说不清了。伯可是一片苦心,成就你们的 好事,啊?哈哈。"

说着,便为漪罗松绑。

孙武:"不敢劳驾伯大夫,我来。"

伯饶有意味地笑:"噢?好,好。当然应该将军亲自来。"

漪罗冷笑:"何必要给我解开绳索呢?就不怕漪罗逃走吗?"

伯:"这将军你看,现在少夫人若再逃掉,可没有伯的干系了。我的使命 已经完成,就此告辞。"

孙武:"伯大夫请。"

孙武巴不得伯快走。

屋子里只剩孙武与漪罗两个人。

漪罗松了绑,低头望着地上的绳索。

那张曾经断了商弦的琴,又带回来了,放在琴案上。

孙武说:"漪罗,坐下。"

漪罗:"漪罗等着将军把我再绑起来。"

"这又何必?"

"漪罗看见百戏之中玩猴的人,总是用绳索把猴子牵着的。"

"你"

话不投机。

孙武纵然有超凡的智慧,那智慧在漪罗面前也等于无。

没话也得找话说。

孙武抚弄着琴:"漪罗,可否再为我弹奏一曲?"

"手指让绳子捆木了。"

"哦,这商弦到底还是接续上了。"

"商弦虽然续上了,可是商音调不准。"

"如何会调不准呢?"

"轻了,弹不成曲调;重了,它就会绷断的。"

孙武从后面用两臂小心翼翼地抱住漪罗,其实,算不得拥抱,仅仅是轻轻地围 着而已。

漪罗一动不动,也无感觉。

"漪罗,"孙武说,"难道你不相信我会小心调试,轻柔得体么?"

漪罗的身心一颤,跑开了。

沉默少顷。

孙武又找到了话头:"你看,这瓦砚,哦,你说过,也叫砚瓦。"

"砚瓦,瓦砚,随将军怎么叫。就是摔破了,还可以再雕琢一个新的。将军还 愁没有瓦砚?"

"瓦砚里的墨都干了。"

"湖里有很多的水,山上有很多的石墨。"

"留下来,为孙武研墨吧。"

""

"你答应了?"

""

孙武去拉住了漪罗的手。

漪罗的手冰凉的,在微微地打颤,慢慢地推开了孙武的手。

孙武看着漪罗。

急不得也恼不得。

孙武又去借那张琴说辞:"漪罗,你不知道孙武看到这张琴,心里是何等地高 兴--哦,你道这张七弦琴从何而来?孙武自齐国来到吴国罗浮山中,砍伐木材盖 起了屋子。我并不知这做屋子栋梁的檀木乃是做琴的上等材料啊。那日乐师公孙尼 子来访,仰首看这檀木之梁看了很久,又搬了梯子,登上去,以手叩打檀木之梁, 听见了嗡嗡的声音十分地悦耳,公孙尼子说,这做房子栋梁的檀木,少说也有五百 岁了。日精月华,餐风饮露,雷击电灼,沐雨经霜,乃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制琴的材 料。孙武听公孙尼子一说,便拆了房屋,取了檀木之梁制了这张琴。漪罗,你看, 孙武的眼力不济啊!孙武险些把稀世之珍错过了呢!"

说的是琴?还是以琴喻人?

漪罗几乎被打动了,眼里闪闪烁烁的,荡漾着湿漉漉的东西。

孙武发自肺腑地叫了一声:"漪罗!"

孙武又一次试图抱住漪罗。

漪罗哭了。

漪罗哭着说:"孙将军--"

孙武:"不要叫我将军!"

漪罗:"不我做不到。将军可以取房上之梁做琴,琴却难于再做房上之梁。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孙将军,你也许无法理解漪罗,漪罗 只有一个姐姐啊想到先生终于挂将军之印,看到这将军的府邸,漪罗实在没有 办法不想起血溅校场的姐姐漪罗没有办法。将军,你能能够容漪罗到乡下 去住吗?"

孙武撒开拥抱漪罗的两臂。

长吁了一声。

他知道一时无法说动漪罗。

他可以懂得治国治军,懂得调兵遣将,懂得决胜于千里之外,可是他不懂得一 个小妇人的心。

孙武说:"也罢。大王既拜孙武为将,我当为大王谋匡世济国之策,百废待兴, 恐怕一时也顾及不上你。漪罗,你就暂且到乡下哦,孙武知道你举目无亲,我 的那个铮友公孙尼子,乃是举世闻名的乐师,你可去到他那里暂住。什么时候想回 来,让人通报于我。去吧,去吧,"

"谢谢将军。"

"孙武为你打点行装,把琴带上。"

"这琴不是将军心爱之物么?"

"瑶琴虽自爱,只恨没有知音来欣赏啊!带上吧,唔,这张琴还没有名字,从 今以后,便名之为依琴如何?"

"依琴?--啊,依琴!"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孙子大传》第15章| 春秋战国历史

《孙子大传》第15章


孙武策马疾驰,回到姑苏。

说是吴王阖闾心急火燎地要召见他,传话命他到太湖边等着,可等到月出东山, 也没见吴王驾到。

孙武思忖一番,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让田狄弄了一艘撑起来快如疾风的小船, 又弄了些酒菜,在舱中独酌独饮,看上去兴致很高很高的。

"田狄,把船撑到江上去。"

"做什么?将军你要做什么?"

"把船撑到江上去!"

"将军,不等大王召见了么?"

孙武狡黠地附耳对田狄道:"现在是轮到本将军召见大王了,哈哈。"说着, 笑起来。

田狄敛容道:"将军,大王的脾气可不是好玩的啊!"

孙武:"本将军莫非有兴致与君王玩耍么?叫你撑船到江上去,你便撑船便是, 废话少讲。"

田狄摸不着头脑,嘴里咕噜着"到底弄什么神鬼",手里紧撑一篙,船儿立即 箭一般地射向了烟波淼淼的太湖之腹。

孙武感叹了一声:"真地好似一苇投入波涛啊,人的一生大抵如此么?"

田狄实在不懂孙将军感叹什么,他只觉着今日孙将军不对劲儿,是有点儿喜形 于色?还是坐立不安?激情满怀?感慨万分?踌躇满志?

怎么敢斗胆放出这样狂妄的话?怎么敢说,他,将军,"召见"大王?

难道到罗浮山见了一回少夫人漪罗,就弄得魂飞魄散,不认得东南西北了么?

船到了湖心。

田狄不知道该往何处撑船,手中的篙慢了下来。

孙武背着手,立在小船的船头,若有所思。

冷静下来了么?

田狄:"将军,还要看湖上景致吗?不然,我们便回到岸上去吧,去等着大王 召见。"

孙武:"把你手里的竹篙扔到水里去。"

"什么什么什么?"

"扔下去。"

"将军,你是不是掬一捧湖水洗一把脸?"

"这是什么话?把竹篙给我。"

田狄呆呆愣愣望着孙武。

孙武兀自去拿竹篙,田狄只好松了手。孙武顺手把竹篙投入湖中。

"你?!"

田狄张口结舌。

孙武饶有兴致地望着迷迷茫茫的波涛上,一枝竹篙漂游,倏然间无了寻处。小 船没了撑持,便一任波涛冲撞,一会儿顺,一会儿横。

田狄气乎乎地坐在了船头。

一抬眼,灯烛辉煌的王船驶来了。

田狄惊叫了一声:"哇!还真是来了!"

孙武微微一笑。

王船迅速地靠近了小船,两船靠拢,搭上了跳板。

王船上传下话来:大王宣孙武上船。

孙武忙踩上跳板,回眸一望,田狄不动,便道:"还愣着做什么?你这小船上 无篙!"

田狄这才走过来,悄声说:"将军不是要召见"

"休要胡说!"

孙武上了王船,见吴王阖闾居中坐在舱中,旁边是太子终累,王子夫差,大夫 伯,伍子胥,将军夫概,该到的全到齐了。

孙武行大礼叩见大王。

夫差道:"孙将军,这便是你兵法中的'以逸待劳'么?"

夫差似乎对于孙武的怠慢和倨傲很不满意。

不料,吴王阖闾兴致甚佳:"寡人倒要谢谢孙将军引孤王到这里来。孙将军请 起。在这里议事,别有一番意趣。"

孙武起身道:"臣下奉召到岸上,便以为大王一定是要到湖上的。"

阖闾:"寡人本意是在湖滨议事,为的是操演水军的爱卿子胥、华登可以就近 奉召。不过,此处亦好,此处亦好。"

孙武:"臣下以为,大王在此楼船之上议国之大事,更称得起举重若轻。"

"哦?爱卿知道寡人要议的是什么事么?"

孙武一笑:"岂不是破楚大计?"

阖闾高兴地一拍手:"爱卿是最知道寡人的啊!快说说看,爱卿以为如何?"

孙武:"大王望郢十载,如今时机已到,天将楚国赐予大王,大王何不顺从天 意,一举取之?"

阖闾激动得很:"在此之前,寡人曾多次问你与伍大夫,可否挥师入楚,攻打 郢城,孙将军说,'民劳,未可,且待之',伍大夫说'郢不可入'。如今,总算 盼到你孙长卿道一个'取'字了啊!请将军教我,如何算得时机已到?"

孙武说:"大王,兴师攻伐,只凭一时的胜势就贸然纵兵,决非常胜之道。关 键之关键,乃是国力军力和谋略的运用。纵观天下时势,楚国国中,楚昭王十七岁, 年幼无知,令尹囊瓦独擅大权,贪欲无度,得罪于天下,今年三月,刘文公曾在召 陵会盟十八国诸侯,图谋伐楚,可知破楚乃天下诸侯之意愿。"

阖闾:"于今寡人如何能会盟诸侯呢?"

孙武:"楚国令尹囊瓦为褫夺宝贝,将赴楚朝贡的蔡侯与唐成公两位国君,囚 禁了三年,如今,囊瓦已率楚国军队围困了蔡国。大王,挥师救援蔡国便是出兵由 头,师出有名;联合唐蔡两国军队便可壮我实力;大王三军,不动如山,动若雷霆, 群情激奋,求战心切,军令一下,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入郢指日可待。大王,时 机迟迟不来,如杳杳黄鹤,战机倏然而至,似电光划破暗夜,机不可失,臣下以躬 逢如此石破天惊之时机而深感庆幸,臣下以能够辅佐大王入郢城,游云梦,雄踞汉 水而幸甚乐甚。大王,请挥动吴国举国之三军,破楚入郢,毕其功于一役!"

"好一个'毕其功于一役!'"

孙武情绪激越,吴王也神色激昂。

吴王又问:"伍大夫,你以为如何?"

伍子胥:"大王,孙将军深思熟虑之后才为君王献此图谋大业之计。数年来, 臣等遵奉大王之命,设守备,修城郭,选练士卒,演习战斗,岂可叫天下莫敌的吴 钩吴戈锈蚀府库?破楚入郢,伍子胥愿做先锋!"

吴王阖闾连连称"善","有子胥在,何愁楚国不破?寡人知道伍大夫为吴国 社稷是殚精竭虑的,是不辞万死的啊!"

现在,阖闾再也不提伍子胥报私仇之旧事了,只千方百计鼓动他去冲,去战, 去流血,甚至去死。夫概雄心勃勃,意欲一试部下精锐,伯、华登也大肆煽动,似 乎明日大王即将游幸郢城。王子夫差一心与太子终累争个高下,恭请父王各赐兄弟 一彪人马,独立执掌金鼓,杀敌破城,建功立业。终累则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未 知大王派何人留守姑苏,独当万一来犯的越国军兵",阖闾白了终累一眼,不予理 会。

阖闾心里高兴,吩咐上了酒馔。

阖闾举爵道:"诸位爱卿,满饮此爵!"虽未多言,那神色,那先自一饮而尽 的姿态,却有誓师的味道,勉励众位将军大夫视死如归。

阖闾又问:"孙将军,寡人愿意听将军破楚之战的谋略。"

孙武从容道:"三十二个大字:兴师救蔡,为明为虚;破楚入郢,为暗为实; 知战之时,知战之地;虚虚实实,出其不意。"

精明的夫概道:"我军兴师救蔡虚晃一招,此计虽妙,料楚国将军也非等闲之 辈,恐怕会率先回防汉水,固守郢城,楚将囊瓦虽是酒囊饭袋,却也身经百战,更 有左司马沈尹戍精明过人,不可小觑。"

伍子胥:"囊瓦如何?沈尹戍又如何?看我先自挥军取了彼等的首级。"

夫概:"彼等倘若正中孙将军兵法说的'以逸待劳',依恃汉水,不战,伍大 夫如何隔江取他的首级?"

阖闾有些着急了,问孙武道:"孙将军想必早有锦囊妙计?"

孙武:"战争一旦拉开帷帐,战局千变万化,临机决断便是。臣下已经看好决 战之地,定约楚国军兵前来一会。大王,不必忧虑楚军不战。大王,刚刚的事情想 必还记得--孙武以丢弃了竹篙的一叶小舟,投于湖上,大王的王船不是来了么?"

阖闾看了孙武一眼。

孙武自知失言:"啊--请大王恕臣下出言不当,不该拿大王的王船来比喻。"

孙武是过于兴奋了。

吴王阖闾今日的状态非同寻常,他原谅孙武的不恭和失言。

"寡人敬孙将军一爵姑苏红,想必来日凯旋之酒,寡人是吃定了。"

"当然。大王只消安坐王宫,等那蔡侯前来请求出兵救援便是。"

楼船上的酒宴,愈演愈烈,将军大夫们似乎不是在拼酒力,而是在拼膂力、心 力和勇气,仿佛那饮酒的也决不仅仅是座中的大夫和将军,而是整个吴国的军、旌、 行两。

酒酣耳热,孙武走出船舱,立在了王船的船头,解开了衣襟,让湖上的夜风, 吹打热辣辣的脸颊和胸口。身后,酒宴欢腾的吆喝声,依稀传来。眼前的一片水域 让灯烛照得一点一点的红,又是一点一点的黄,很好看,一如柔和的彩色丝帛。那 场浩大的战争,此刻还远着呢,此身还在一种升平的欢愉之中。可是,孙武的心已 经在狂跳不止了。他现在的情绪十分激动,激昂,或者说激越。是的,一个人匆匆 忙忙的一生,或许就像投入太湖的一叶芦苇。可是,不是在传说中就有术士一苇渡 海的吗?他想,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对于吴国,对于吴王,应该说是千载难逢的 时机,对于你,孙武,何尝不是一次期望和等待了数载的时机呢?他想,你就要援 袍击鼓,催动战车,催动三军,轰轰隆隆碾过楚国大地,开进郢城了。你就要让你 泼洒在竹简之上的心血,让那些兵法战策,演译成战争的"千古绝唱"了。姜尚, 管子,还有叔父司马禳苴,于今安在?你就要让他们在天之灵瞠目结舌了。而吴国, 吴国的三军,将在此一役之后,令万世震惊。他想着,向夜的天空望去。浩渺的银 河,悬浮于苍蓝苍蓝的高天,他竟然突发奇想,想努力去辨认哪一颗是将星,哪一 颗是司马禳苴,哪一颗是姜尚。此时此刻,关于帛女,关于罗浮山,关于漪罗,都 不能占据他心灵的任何一小块儿地方,他全神贯注于未来战争的种种预测、预想和 预谋,他的浑身发热,浑身都是劲儿。大王阖闾见孙武离了席,到船头来寻他,身 后,侍女端着的青铜盘子里,是两爵斟得满满的姑苏红。

阖闾:"孙将军,今日岂能不尽兴?来来,寡人再与你同饮一爵。"

"谢大王。"

孙武接过青铜的爵,将酒一饮而尽。

吴王阖闾也吸干了酒,把空空的爵给他看。

君臣相对而笑。

孙武情不能抑,忽然将手中的爵向湖中用力一抛。

铜爵一闪,洞然落入远处湖中。

孙武察觉到自己又有些失态。

阖闾却笑模笑样地称赞:"好,如此甚好!"

阖闾也将手中的爵掷到了湖中。

孙武道:"大王,命王船速速回岸边去吧。"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