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大传》第11章 一切逐客|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11章 一切逐客


第1节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阶下排列着文武百官,大 半都是愁容满面,这些都是吕不韦和太后的心腹。

刚才秦王政宣布了吕不韦饮鸩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观察 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点欢呼出来,这多半是宗室大臣 和秦国的旧臣。

有的满脸笼罩惨雾愁云,如丧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泪,这 都是吕不韦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鸡,神情颓丧,这些是吕不韦重用的人, 他们不是伤心吕不韦的去世,而担心自己的前途。

还有些刚听到消息,脸色转白,但顷刻之间变得神色自 若,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也许他们曾向吕不韦输过忠诚,吕 不韦失势以后,他们早已从事投靠宗室派阵容的活动。

有些听到这项消息毫无反应,那包括陛阶下执戟的郎中 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带来的消息,先也是心头一震, 接着感觉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轻松。

"文信侯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臣已将文信侯府整个全找遍 了。"蒙武禀奏。

"还要什么遗言?"秦王政着说:"这就是他对寡人最好的 答复和遗言!"

他看到蒙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也许他认为我太残忍,也许他知道吕不韦是我父亲的 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争,有时候父亲应该退让,至于退让 的程度和方式,全看个人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势,吕不韦是聪 明人!"

秦王政当时对吕不韦兴起一点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 统计一下人数,吕不韦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 加上那些墙头草两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吕不韦的遗产, 这样沉重的遗产,他承受不起!

这棵老榕树,砍掉地面上的树身不能算数,必须根除蔓 延在地下深处的这些盘缠错综的大小根。

他沉吟着该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间拔起,还是用缓 和的办法,逐步斩断这些根的养料,让它们凋残而死?

两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过。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费时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 度一举清理掉这些残根,不让它们再有时间长出新根来。但 害处是这些根和整个秦国的各阶层都已纠缠在一起,一不小 心,轻则伤害某部份的国家利益。重则可能动摇国本,予各 国诸侯趁势来袭的机会。

但用缓和的办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处,但毛病 是出在可能旧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来,斩不完理还乱,永 远没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人正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禀奏的声音,转 眼一看,正是大将军桓齮,他恭身行礼说:

"启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连坐而自尽,嫪逆 反叛案该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继续不安。"

"大将军所言不错!"秦王政笑着说,接着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礼。

"嫪毐叛逆案该结案了,为了表示寡人宽容,与人改过向 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从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还 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礼回到班中。

"桓将军,还有事吗?"秦王问。

"大王此举,惠及万人,臣没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视殿前司仪。

司仪正想宣布退朝之际,忽见左边文官班里闪出一人启 奏,秦王政皱皱眉头,正待责问--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 退朝时凑热闹,但看清楚是蒙武后,他不禁微笑着说:

"蒙骑射,有何要紧事,可否明日再议?"

秦王政自认对他特别,可是蒙武并不领情,他大声说道:

"启禀大王,嫪毐叛案已结案,轻微从犯也会都赦免,大 王却忘记一个人!"

"什么人?"秦王政不高兴地问。

"太后,"蒙武回答说:"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见过 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听太后,怒气就上升:"这事以后 再说!"

蒙武一见秦王政发怒,警觉地想起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 间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开争论。刚才只是见桓齮歌颂秦王, 秦王心情好,他想顺水推舟解决这件事,既然秦王不愿谈,只 有以后找机会。

他顺势退下,秦王点头笑着宣布: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张,今后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 死!"

他话刚说完,只见文武列中出来一大群人,全都同声启奏:

"请大王迎太后回咸阳!"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这些人,仔细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 党,有宗室大臣,也有来自赵国的吕不韦门下。

他不怒反笑,缓缓说道:

"各位卿家,寡人刚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们都是不怕 死的,来人!"

出列奏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看到秦王面带笑 容,认为蒙武没事,他们也乘机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谏 的美名,却没想到秦王笑着说的"死!"乃是说真的。

其实秦王政是想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几条"榕树 根"。他的一声"来人",殿下执戟郎中应声而至。

"将这些人全部推下斩了!"

"是!"众多武士蜂拥上前,将这些强谏大臣捆绑起来,秦 王政一点数,整整二十七个。

"大王且慢!"蒙武急闪出班跪伏在地:"这件事是由臣所 引起,臣愿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着说:"你说话在寡人言死之前, 不能怪你。"

"大臣谏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 发言:"请大王三思。"

"哦!"秦王皱皱眉头,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说?那死 罪可恕,活罪难饶,这样吧,"他转向值殿郎中说:"将他们 都打入囚笼,笼内要堆满荆棘蒺藜,让他们先尝尝寡人转侧 难安,左右为难的滋味。全放在殿前示众,等待进一步发落!"

第2节

次日,齐王使者茅蕉来见秦王政,在殿门口看见这个怪 异大观。

廿七个关野兽的铁笼里面,坐着廿七个只穿犊鼻裤、光 着上身及两腿的大臣,笼中只留出坐的地方,其余空间全堆 满了荆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动一动,就会被刺醒或刺 痛,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鲜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专司礼宾的秦国奉常江简说:

"贵国大王这种举动有如儿戏,朝中就没有人劝谏一下 吗?"

"敝国国君英明果断,做事自有他的分寸,众臣是不须劝 谏的。"江简一来是顾全国家体面,二来是怪茅蕉言语之间干 涉别国内政,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讨厌又问。

江简简略的说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惊地说道:

"事情糟了!齐王派我来此,正是要劝说贵国大王母子和 好。"

江简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果然事情不妙,也许茅先生乃是外客,不会与敝国内臣 同罪,但横批龙鳞,遭到难堪或是驱逐,恐怕就难免了。"

"但来此说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坚 决地说:"请江大人转奏,齐国使臣茅蕉就为此事要求见驾。"

江简见他如此坚决,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说:

"茅先生暂时在殿门前等等,我先去为先生探个底,假若 大王实在是盛怒难消,见大王时就谈谈别的吧。"

江简进殿先行启奏齐国使者茅蕉在殿门待见,并隐约说 到他奉派来正是要谈太后的事。

"齐王凭什么管寡人的家务事?"秦王紧皱眉头,不悦地 转向廷尉说。

"不只齐王,据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国使者络绎在路上,全 都是为这件事来的,依臣愚见,他们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说。

"好意?他们是想看寡人的笑话,揭寡人的疮疤!"他转 向江简说:"你去问问他看清囚笼诸人的状况没有?你告诉他, 要见寡人别谈这件事,要谈这件事寡人就不见,免得寡人将 他关入囚笼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简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时,秦王政转向廷尉说:

"今后无论哪国使者来见,要是谈这件事,寡人不予接 见!"

"不见来使,对派出国乃是项莫大羞辱,恐怕会引起战 端。"蒙武器奏劝谏。

秦王政冷笑一声说:

"正好,省得寡人师出无名,迟早是要决一死战的。"

"依臣之见,"桓齮奏谏:"先安抚齐国使者,要他在迎宾 馆多住几天,杀杀他的锐气,也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再召 见时,不会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绾这时修乘机出殿,亲自劝告茅焦。

等他到达殿门口时,见江简和茅蕉正争执得热闹。

江简说:

"等会朝见大王,最好你不要开口谈此事,否则大王发怒, 破坏两国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凛然地说:

"老朽来此就是为了这项使命,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 要老朽有辱使命,我办不到!"

王绾来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礼,江简赶快介绍。茅 蕉也连忙见礼说:

"丞相亲自来排解,真是不敢当。"

"我不是来排解,而是来传达大王的话:囚笼全是敝国大 臣,先生引以为鉴,大王决定在三天以后接见,望先生在这 段时间作详尽思考。"

茅蕉指着囚笼里的大臣说:

"士可杀不可辱,秦王对外使不致敢如此!"

第3节

"士可杀不可辱,孩子,你这件事做错了!"中隐老人对 跪坐在几案前的秦王政说。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又增多几条,可是面色红润,两 目仍然如电。

"他们不该管嬴政的家务事!"秦王政虽年已二十五,做 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面前,举动言语仍同幼儿。

"孩子,王室的家务事亦就是国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 臣劝谏,邻国关心,亦是正常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劝谏,而是藉此讨好太后,以待我们母 子和好后巩固他们的权位,所以我乘机羞辱他们一番。"秦王 政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来。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对着秦王政笑,两眼注 视着他,就像要看穿他整个人一样:"是不是?"

"老爹果然厉害,一猜就猜到我心里!"秦王政说:"我已 派人监视河南吕不韦的坟墓,看看哪些人胆敢去祭拜,我要 将这棵大榕树的根整个清除。"

"大榕树?"老人惊诧地问。

"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不正像棵大榕树吗?"

"有点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说是依附在秦国这棵大树上 的爬藤,过度发展的结果,会吸尽大树的养份,导致树的枯 萎,但只要保持适当,它何尝不会为大树提供某种程度的保 护和营养?孤伶伶的树通常活不过外面长满了藤的树,但如 何维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吕不韦的势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说。

"那要看你从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突 然又睁大眼睛向秦王政说:"不过,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俗 话又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有应得,依法杀人,虽灭人三族, 人君不会遭恨,但当众羞辱,怨积内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错了,但不羞辱他们,我无法解除心头之恨!"秦 王政恨恨的说。

"人主掌握赏罚权柄,不是用来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 老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动辄用刑,当众羞辱, 廉洁之士会离你远去,留在身边的都会是些唯利是图的无耻 小人,朝政会变成什么样子?"

"嬴政今后绝对会改!"秦王政悚然惊觉,低下了头。

"知过能改就好了,"老人叹口气说:"就怕你是本性难 移!"

"老爹,太后的事,请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变话题。

"自己去考虑决定,"老人笑着说:"免得我说出的话不中 你的意,你也将我脱光衣服塞在囚笼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见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识之士,会面时他一 定会谈太后之事,并提出妥当办法,你可自行斟酌决定;假 若他只是谄媚附炎之人,他就不会提,那你再来问我。"

"谢谢老爹。"

秦王回到宫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见起国使 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话,不可当众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 当众受辱,太后是他这生中最大的耻辱。

另外,立即释放殿前囚笼中的大臣。

第4节

虽然在便殿召见,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仪式,率领副使 呈递国书,献上齐王送来的礼物。

正式仪式完毕,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赵高在旁侍候, 另外却有两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别在便殿设下席案,请茅蕉上座谈话。

两人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还是秦王政年轻性 急,拖不过五十多岁的茅蕉,他将话纳入正题:

"先生至今犹未道出贵国国君派先生来的主要目的。"

"不谈也罢!"茅蕉叹口气说。

"什么?"秦王政诧异地问。

"忘记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会忘记 呢?"

"前两天是看到殿门前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给吓 得忘记,回去以后想起来,今天忽然又忘记了!"茅蕉搔搔头 发稀少的头顶,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会这样呢?"秦王政见他一本正经的作态,不禁微 笑。

茅蕉环顾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说道:

"敝国国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话臣倒是牢牢记住 了。"

"哦,什么话比国君的使命还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 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临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记两件事。第一件是切 莫和佩着刀的人说话,因为和徒手的人话不投机,最多的是 胸肋上一顿饱拳;和佩刀的人谈话,一言不和,有可能断送 掉老命。"

"先生说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赵 高说:"你和这两名侍卫都退出去!"

等赵高和佩刀侍卫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 着又问:"尊夫人叮嘱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别管别人的家务事。"

"对,尊夫人的话一点都不错,家务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别人干预,不是隔靴骚痒,抓不到痒处,就是揭人隐私,要 被劝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带着暗示说。

"臣老婆倒不是这些理由。"茅蕉带点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惨痛的切身经验。"

"哦!"

"她有个独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们的母亲因为顺 手牵别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为平生奇耻大辱, 从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时见面装作不见,比对陌生人都不如。"

"这未免太过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发,但随即警惕 自己,茅蕉是在当说客,因此他只淡淡的问:"后来呢?"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有天当众指责他不 对,臣妻弟一时老羞成怒,一刀就将这个年轻人杀了。"

"啊,后来呢?"

"妻弟因此以杀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责,也就自杀身 亡。后来妻弟刑满释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时期愤杀人,想 起在母亲生前总是伤她的心,最后又导致她羞恨自尽,愧疚 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亲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亲墓前 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语。

"所以臣老婆告诉臣说,干预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失言丧 命不说,一句话害三条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绝嗣,太不值得!" 茅蕉说到此地也就停下来,注视着秦王的反应。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绝望想放弃的时候,秦王政突然 长跪起来,诚恳地向茅蕉行礼说:

"先生在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时,茅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正色说道:

"秦国为天下之至强,大王为天下人注目的焦点,车裂假 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将仇报之谤;击杀两幼弟,有 不慈之名;软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昏暴 之识,天下闻之,尽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别国国君之劝,一 意孤行,秦国民心尽失不说,天下将皆轻视大王和秦国,联 合攻秦之日不远,而且是师出有名,大王将用什么来抵挡天 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叹道。

"知过即改,现在还来得及!"茅蕉语带鼓励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秦王政摇摇头说。

"为什么?"这下轮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发誓,不到黄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见!"秦王政悔 恨地说。

"臣当什么难解之结,原来只是这样。"茅蕉大笑说。

"先生有解结之法?"秦王政高兴地问。

"太简单了!"茅蕉笑着说:"何不效法齐姜的故事,挖地 及泉,在地道中相见,那不就是相见于黄泉了么?"

"谨奉先生之教,"秦王兴奋地说:"先生可否迟行几日, 待嬴政和母亲相见后,领受嬴政母子拜谢!"

第5节

动用了众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挖出一道深及 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数几个亲随人员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着 说:

"臣虽老矣,但一时还不想下黄泉,请大王单身下去,接 太后出来。"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见面, 一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外人在旁边,真情就难以流露 出来。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还不断地 滴着水,滴在脸上,滴进颈子,好冷好冷。他浑身颤抖,却 自知不仅是为了冰凉的水滴,因为他的心在发热狂跳,几乎 要使他窒息。

脚下泥水在流动,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觉得出水流的急 速。

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差点跌了好几跤,黄泉路上真难 走,死后真正的黄泉之路也不会如此糟吧?他在想,这简直 是黑地狱!

走了一段路后,他轻声叫着:"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 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称寡人,真是太无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声 音,他稍微又将声音放大点,还是听不到反应,为了模仿阴 间黄泉,地道里完全遮断光线,两头进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还有坑道架滴 水的响声和自己的心跳。

母亲的肚子里大概就是这样黑,这样静吧?想到母亲怀 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却因一点细行小节而虐待她,他有 种愧疚想哭的感觉。

母亲就是母亲,他想起茅蕉说的故事,再怎么样,他不 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顾一切大声喊着,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耻 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地道那头有了回应。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变得 陌生。

"娘!娘!我在这里!"秦王政放开喉咙喊,心中回忆起 儿时叫娘的真诚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们不断地叫着,为的是确保前进的方向,也为了发泄 郁藏已久的情绪。

他们终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紧紧将秦王政抱住,儿子如 今长得这样高大,只能说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将脸伏在他 的肩上哭泣着。

秦王政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显然在地道的黑暗 中摸索时,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对不起你!"太后放声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亲湿透了的头发,安慰她说:

"是孩儿太狠心,对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湿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怜 惜地说。

太后紧靠在他怀里,全身因冷和激动不停颤抖,她随着 他一步一步地顺着地道的墙摸索前进,一面不停哭起,像个 刚从水里捞出没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亲表面强悍,实际上是这样脆弱!"秦王政在心中这 样想:"我又给她加上这多的痛苦,真难为她了,今后我一定 要对她好点。"

他将母亲抱得更紧。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礼相迎,太后感激地对茅蕉说:

"先生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离而复聚,秦社稷危 而复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连忙谦谢。

当晚,秦王政在母后居处甘泉宫,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 太后亦亲临,诸宗室及重臣全部参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 意。他私下向茅蕉说: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长在秦国教导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还要赶回齐国,将大王母子 团聚的好消息回报敝国国君。"

"替寡人体谅母后的用心,让寡人尽点孝心吧!强留先生 是太后的意思,贵国君之处,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恳切地 说。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说,也只得答应了。

秦王政当着太后及群臣宣布:

"立茅蕉为王傅,爵上卿。"

第6节

蕲年宫议事殿的密室里,时间虽已午夜,犹是灯光辉煌。

秦王政亲自主持这项御前会议,参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 旧臣。他们是以左丞相嬴非、右丞相王绾为首,自吕不韦罢 相国以后,秦王政不再设总管政事的相国,而是分由左右丞 相治事,分别向他负责。

参加这项会议的,例外还有两位武将,一位是大将军桓 齮,一位是裨将军王翦。他们去年攻邺,连取九城,王翦表 现特别优异,用兵布阵,桓齮都自叹不如,特别向秦王政推 荐,要他参加这项会议,也是表示重视他,让他能参与国家 最高决策。

桓齮首先报告攻邺胜利经过,将功劳都加在王翦头上,显 示出他对他的激赏。

接着是左丞相嬴非的报告,他揭穿国际间对秦的一项阴 谋--

韩国接壤秦国,饱受秦国远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 无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向韩国借道,罢兵回国,顺便 攻击掳掠一番,韩国饱受兵连祸结之苦。

后来有人献计,韩王派了水利工程师郑国来游说,建议 自雍地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起,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 而开渠,东引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可灌田地无数,目的是 要将秦国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花费在开渠,而无余力再从事 东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觉了这项阴谋,前相国吕不韦所 以批准,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集团着想,因为水渠开成后,沿 岸荒地变成良田,他们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这项消息他是由别的管道获得,而主管情报的李 斯却一无所知,表示他有所偏袒,知情不报,损害秦国利益 太大。

他的结论是--

诸侯各国人士来秦,有人是为了秦地新开发,有利可图, 一心一意谋求自己的利益,贵为大臣,并不惜损害国家利益, 利用职权,官商勾结,最好的例证是前相国吕不韦。

有的是为各国当间谍,受到秦国重用后,利用职位为各 国游说或是提供情报,而对各国的动态则伪造情报,或是知 情不报,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到权势阴谋造反,根 本不想秦国对他的恩惠,嫪毐就是最近的例子。

他这一带头提出后,众宗室大臣纷纷发言,举出很多例 子证明,外国来的客卿个个靠不住。

蒙武虽然站起来为李斯辩护,但为众人的声音所压制下 去。

群臣的言论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让各大臣 尽情发言,并不加以阻止。

最后,他根据群臣的提议作成几项决定。

第一,郑国渠立即停止建构,秦国力量主要放在对外发 展,能够征服天下,兼并各国,就有耕种不完的肥沃土地,到 时各国俘虏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驱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 有垄断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归国,产 业收归国有,田地分给原佃农价购,折价分期归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报业务交由车府令赵高掌管,李 斯亦在驱逐之列。

第四,吕不韦畏罪自杀,门客窃为厚葬,并有数千人送 葬和尔后前去祭墓者,这些人全有登载记录。若是外国人,驱 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职者夺爵,谪 迁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夺爵亦迁房陵。凡是未参加送 葬或祭墓的秦籍舍人门客,不夺爵,但迁居房陵。

秦王政为了表示决心,在作成结论以后,不再像起日一 样询问群臣有何意见。

蒙武对由宦者掌理情报总感不安,这表示秦王的情报网 不再是针对外国,亦将用在国内各大臣身上,这会造成宦官 掌权,乘机挑拨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 已宣布散会,他想等有机会再说。

看到群臣纷纷行礼离去,秦王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和得意。

第7节

自认忠心于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并限在三天 之内离开咸阳。

他一面命自韩带来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洒脱地自 嘲:

"一把破剑,两箱旧书简,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时辰就 可遨游四海,何必要等三天!"

今天早晨一接诏命,他就将情报业务交给副手,让他去 向赵高作交代,看来秦国又会走上商鞍变法以前的宫廷专制 路线,秦国事不可为,走了也好。

他决定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动身,行程第一站,当 然是先回韩国老家看看,拜见一下恩师荀卿。来秦以后,老 师和他曾有数次书信往返,他正逐渐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 在信上大谈抱负,老师每次的来信,除了鼓励他施展抱负,以 秦国作儒家王道的实验场,尔后推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 他尽力促进秦韩之间的邦交与和平。

但他从未想过秦韩之间应该有邦交与和平。韩国虽小,却 有如鲠在秦国喉咙的一根鱼骨,阻碍它的对外发展,攻击赵 魏,深怕韩截击其后;想伐楚,韩正是一块挡在路中间的石 头,所以他始终劝秦王消灭韩国,先吞下这根鱼骨,就可大 口并吞其他的国家。

这也许是他想衣锦荣归的潜意识促使他这样,但无论怎 样,这表示他忠心为秦,连自己的故国也不除外,可是这些 宗室旧臣却说客卿个个是为本国作间谍,这种话冤枉一多少 以天下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这里,他再怎样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 灯,就着灯火写份上秦王政的疏。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 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 豹、公孙支于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 以殷盛,国以富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 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散六国之 合纵,使之西面事秦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 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 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 珠,服太阿之剑此数宝者,秦不生一,而陛下 悦之,何也?夫击瓮叩缶,弹筝博髀,而歌呼 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 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 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 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 民也,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 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 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应,故能明其德今乃弃 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 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 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者,而 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 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书写完毕,李斯掷笔而起,胸中郁闷消除不少,他在室 内走动,一面在心中感叹:

"此疏上去,未必见效,吕不韦和嫪毐事件给了秦王太大 的打击,而吕不韦到底是商人出身,凡事只讲求利润,只顾 图一己私利,不懂治国旗天下之道,甚至动摇秦国以农为本 的基础,限制了它今后其天下的国力,难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晓风残月,明晚又该梦醒何处!"他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有着书剑飘零的落寞。

此时,他忽然想起蒙武,他们年纪相当,意气相投,蒙 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为秦 统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个性刚直,不通权变,不如他李 斯能趁势顺机。可是想不到李斯平日自负,善于将危机变成 转机,看样子这次敌不过秦王政刚愎自用的个性。

他决定不向蒙武辞行,明天顺道在他府门前,将上秦王 疏交门房转交。

想着想着,他又用另一块绢写了几句话给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第8节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细读蒙武呈上的李斯〈谏逐客疏〉,看 到深得其心之处,还敲击几案兴叹。最后他将疏交给侍立身 后的赵高说:

"你拿去看看,真是绝好的文章!"

赵高跪下双手接过去,就这样跪着阅读起来。

接着秦王转向侍坐左侧的蒙武说:

"李斯的确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认为他书中的话是否正确?"蒙武恭敬地问。

"再正确也没有了。"秦王脸上流露着佩服。

"既然正确,就表示大王认为逐客之举有商榷余地了?"蒙 武紧紧追逼。

秦王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他转脸看看赵高,赵 高已看完卷好,又再双手递还秦王政,秦王问道:

"这样快就看完了,有什么意见?"

"文章绝佳,只是立论不合时宜!"赵高仍然跪着回答。

"哦,你站起来说,哪个地方不合时宜?"秦王坐着说。

赵高遵命起立弓身说:

"秦国昔日国小地窄,没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 今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再借用外才,不但会引起旧臣怨怼, 形成对立党派,而且有的的确是在为敌国做间谍或游说,将 故国利益放在秦国利益之上。"

"嗯,你的话很有道理,"秦王又转向蒙武问:"蒙卿家的 意思呢?"

"赵侍中也是赵国人,难道就对秦国不忠?"蒙武指着赵 高叫阵。

蒙武一直看不惯赵高那副猥琐的样子,见到他说话时不 停转动的小眼睛,更是无端会起厌恶,心中作呕,偏偏每次 面对秦王议事,赵高总站在秦王身后,要看秦王就必须看到 他,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参加意见。

"奴婢虽是赵国人,可却是大王的旧臣,蒙大人不要忘 记。"赵高下面半句话不敢说出来--我还是自小和秦王一起 长大的总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看他们争论。在他的眼中,赵 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虽然又小又丑,但摇尾乞怜,用舌 头舔你的脸所引起的爱怜,他不能不承认他可爱。一时不见, 还像缺少点什么,而且他所提出的见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 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来像头年轻力壮的狮子,骄傲自负,目 光心胸宽大,有不料之才,看问题有卓越超人的见解,稍经 磨练,会是上选的将相栋梁之材。

他喜欢看这两个人斗嘴争辩,就像看一场雄狮斗狗的游 戏,狮子虽猛,大开大阖用尽全力,却往往为哈巴狗善于闪 避腾挪的小动作所困窘,最后弄得精疲力尽,两者都占不到 便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这次急着 解决问题,不愿节外生枝和赵高争论。

秦王政沉吟不语,蒙武和赵高都是他的亲信心腹,经常 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硋现这种神态,接着就是他出人意料的 决定,果断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异议。

但两人不知道秦王政的决定到底偏向谁。

"蒙武。"秦王政突然发声,将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赵高都 吓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现在何处,都要找来 见寡人!"

"赵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赵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拟诏书,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过后用玺,即办!"

"是!"赵高看看兴高采烈的蒙武,很难过这场争论这样 快就输给了他!

第9节

蒙武急忙赶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还一直在想如何跟 他措辞,因为他认为李斯虽为客卿,官并不大,但偌大府第, 说要解散善后,总得费一点时日,诏命上限三天,应该是在 第三天走。

谁知道李斯做事干脆利落,一天之内就将诸事处理就绪, 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时已是下午的事,现在秦王命他 留客,李斯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

他望着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点感 伤,但记着秦王的命令,李斯无论在哪里都要带回来,这是 一项"绝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来见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赶到东门,找到司阍察问。门监告诉他,早上 辰时李大夫就带着一个家人,驾着一部单马安车出了城。

蒙武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办法,尽管天已秋凉,英俊 的脸上却流满汗珠。小个子的门监看不过去,请他进到门守 的小衙门里,为他斟上一杯茶帮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经过函谷关,"门官说:"只要交代函 谷关的守将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军令须得请到王命,这又得花费时间, 同时前命只限三天离开咸阳,李大夫又是书呆子脾气,假若 他游兴大发,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个月的,我到哪里去找 他!"蒙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那也是啊,"门官附和着他说:"他若离开大路,不经关 卡,在渭水上钓半个月的鱼,主上就会等不及,蒙大人你也 就没办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没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觉地也学着门监的口吻:"这点事也办 不好,真没面子!"

"那也是啊,请王命下军令要费时间"门监沉吟着, 忽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嘿,我倒想起一个办法!"

病急乱投医,他并不指望这个看来呆头呆脑的矮子会有 什么好办法,但他还是要姑且一听。

"请教有何办法?"蒙武拱手行礼。

"蒙大人,千万别这样客气,大人肯坐下来喝小人一杯茶, 就是给小人莫大的面子了,行礼小人担当不起。"

"请教!"蒙武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办法,这 个小个儿门监却和他歪缠,但是他自己要问别人,他官虽大, 也不能翻脸发脾气,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门监连忙摇手制止,他不说答案反而问了蒙武 一句:"秦国什么系统最严密,办起事来最快?"

"缉拿人犯系统吧?"蒙武不懂他问话的意思。

"对啊!"门监又拍了拍大腿(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说:

"蒙大人去向廷尉报案,说李大夫盗了机密文书出秦,不出三 天,哦,他才走没多久,不出几个时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钓 鱼也好,在官道上赶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咸阳,你只要 坐在家里等就好了。

"这样不好吧?"蒙武犹豫地说。

"那小人就没有办法了!"门监不说话,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辞,门监恭送。

蒙武上马再仔细一想,稍加修改,这个主意的确可行。他 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说出奉秦王命找李斯,这位宗室大臣 可能阳奉阴违,拖延时间,加上没有王命,说不定根本置之 不理,因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听计从,早已是这些宗室旧臣 的眼中钉。往更坏处想,这班人知道秦王急着找他,也许会 设法逼他走快点,才好除去这枚眼中钉。

他向廷尉报案,说是他有份机要文书为李斯借阅,他不 小心带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落,并暂时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这项机要文书当然非同小可,廷 尉立即飞出传骑,下令全国侦缉系统,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离开廷尉,找了两匹快马,带着一名家人沿途赶去, 他默默祝祷:

"李斯兄,也许会让你受点委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待见面时再当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马直追,沿途打听,一天一夜以后在丽邑县 尉衙门见到李斯。因为李斯是名臣,只受到软禁的待遇,准 备押送咸阳,但也忍受了几个时辰的惊吓。

李斯看到蒙武来,高兴地跳站起来,大声向他说:

"武兄,你来得正好,我奉秦王命离境,这里的县尉却说 我私带机要文书出国,将我的行李搜遍了,搜不出还是不让 我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斯兄,事情一时说不清楚,我这里先道歉,你受的委屈 我日后会补偿。"

蒙武拿出证件证明自己就是报案人,县尉一听是蒙武,连 忙赶办领人手续,将李斯交给蒙武带走。

出得县尉衙门,李斯仍然是一脸不高兴,蒙武陪笑说:

"斯兄受一点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请斯 兄回去,一时无法,只有出此下策。小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途中识吃了点干粮,先找家酒家,喝点酒细谈。"

在一家具有乡土风味的酒馆,两位大臣找个清静雅房,要 了酒菜,据案大嚼,菜味本来就不错,尤其是配上古法泡制 的汾酒,一面饮酒一面谈未来军国计划和个人抱负,蒙武家 人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觉竟谈到东方发白,意犹未尽。

据两人日后回忆共同承认,那天他们喝到平生最好的酒, 吃到最好的菜,他们对人谈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坦诚过。

第10节

秦王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脸上都 未带丝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学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 深通刑名经济,真可与中隐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热衷名 利,可与之有所作为,不像他跟中隐老人初见,老人就已老 迈,虽教他各种学问,却并不刻意激发他有所为的雄心,老 人只要他凡事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听老人训话如食淡茶白饭,也许是日常必须,不无营养, 却食外无味,只是为了有所受益,勉强听下去。好在老人也 不愿多说话,凡事点到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这样谈一 天一夜,恐怕他早睡着了。

但李斯不一样,他的谈话像烈酒,喝一口就会兴奋,还 想再喝一口;他的见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 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势,说明各国的强处及弱点,结 论是:经过秦国这多年的用间和挑拨分化,诸侯各国合纵之 约已解,近年来更是互相征伐,血战不已,秦国如今应趁各 国兵连祸结,民生凋敝之际,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灭六国,首先最有利的目标是韩国,因为 韩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战略上吞掉韩国,一方面可以先 声夺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师一出即竟全功,对我军士AE鳿f1 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说:

"李大夫是韩国人,提出首先灭韩的主张,不怕故国父老 怒骂吗?"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说:"天下本为一,只是周室积 弱,历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诸侯割据、自相残杀、民不聊生 的惨况。灭六国统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义举,因 为只有统一,天下才能免却战争之苦。"

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击案称好。

"至于我本人,"李斯又继续说:"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 要对天下黔首有利,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况,首先灭韩, 也就是首先让韩解除战争之苦,蒙大人要是肯进一步仔细想, 也许还会说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国呢!"

"不错,"秦王政有所悟地接着说:"先攻占韩,在我可以 解除尔后出兵赵楚侧背的威胁,在韩也可免去多少年来借道 及战祸波及之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说话。

另外,李斯取出几张带来的羊平地理图,他一一展开在 几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观看。只见这些地理图绘得非常详实 精细,举凡地形要点、通路、城市、村落、粮食、水源地等 的人口和人力与资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赞叹。

"臣一向以天下为己志,尤其在秦这几年奉命主持间谍系 统,对各国人物、天时和地志,莫不尽力搜集。"

秦王政点头称好。

李斯跟着话题一转,谈到秦国内政的种种得失,他总结 说:

"秦地民风淳朴,怯私斗而勇公战,重法纪而不徇私,这 是孝公变法所留下的遗风,但自吕不韦当国这多年后,官民 风气都逐渐败坏,常发生官商勾结共谋利益的情事。由于工 商业发达,各国商人云集,将各国尤其是楚赵的颓废淫乱之 风带来,民风走向浇薄自私,唯利是图,追求个人享受,而 置国家乡里于不顾,财富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特别是外 国商人之手,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再过若干年,就会出现农 村破产,农民无以为生,集体流入城市,而城市无法容纳,种 种乱象将由此而生。"

"先生认为应该如何防止?"秦王政忧形于色地问。

"再用商鞅之法,并予加强,重农抑商,以维国本。"李 斯简要地答复:"发展国家经济,节制私人资本,以积国富。"

"愿先生助我。"秦王政诚恳地要求。

"臣当一一拟定详细计划,再请大王过目。"

"好!"秦王击案。

在讨论完敌我情势和内政得失以后,秦王政等三人共同 得到一个结论--

整理内政与并韩同时进行,然后视情况先灭赵魏,再及 燕楚;齐国地偏,与秦不接邻而最富强,于最后集中力量灭 之。最重要的战略改变是:秦国不再像以前那样蚕食各国,适 可罢兵,而是按先后次序,全力整个吞并。

第11节

中隐老人主动派侍僮找秦王政来,在秦王政坐下后,两 者有以下一段谈话。

"听说你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吗?"

"老爹真是隐者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谁告诉老爹的?"

"宫中正在盛传,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几 句话--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凡事强求,必有恶果。"

"不过,如今诸侯自相征伐,财竭民穷,正是出兵统一天 下的良机。"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说:"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统 一天下,彻底根绝战祸之苦,解救天下人民于倒悬?"

"秦国不至于财竭民穷乃是凭藉巴蜀富饶的财源。但这几 年的连年战争,十五岁以上壮丁死伤过半,你抚死恤伤还来 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时不我予,等到各国休养过来,再合纵对我,就后悔莫 及了,我想乘机顺势,也应该是所谓顺其自然吧!"秦王政带 调皮意味地笑着说。

老人长长地叹口气,然后闭目说道:

"你眼前的神态,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们两人有何相似之处?"秦王政显得非常高兴,与使 得秦国由偏僻附庸一变为天下强国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 很大的赞誉。

"我想起商鞅说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点失望,但由于好奇,还是说:"愿闻其 详。"

"当年商鞍以孝公宠臣景监求见,头次见面,商鞅言事, 孝公不时打着瞌睡,等到商鞅走后,孝公怒骂景监,说他介 绍来的人是个疯子,说的尽是狂言乱语。景监以此责怪商鞅, 商鞅说,我向孝公说的是帝道,他听不懂。过了五天,孝公 主动找商鞅去,这次谈话比较投机些,但还是不能合孝公的 意。于是孝公责备景监,景监转过来怪商鞅。商鞅说他这次 是谈王道,孝公还是听不进去,请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说 不成他就回家去种瓜了。"

"你不是在睡觉吧?"

"老爹,怎么会!"秦政王也笑起来:"后来呢?"

"孝公却不过景监的恳求,于是再召见商鞅。两人相谈, 数日不厌,在谈话当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头都伸 到席案前面来了!于是景监问商鞅,这次怎么能使孝公如此 满意。商鞅说,这次我谈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悦。而孝公 最后告诉商鞅说,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没有这个耐心, 行霸道能及时看到国家富强,这才合他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问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说:

"让我考考你,何谓帝道?"

"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天下共举,依然辞让,仆人 之出,天下庆幸,尧舜是也。"

"何谓王道?"

"一心行仁,泽及百姓,万国景仰,莫不愿为平民,征伐 一地,多地盼王师,如商汤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着问。

"修刑厉法,富国强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国旗天下之道嘛!"老人叹叹气说:"尧舜以前 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选出来的共主,当然天下心 服,这种制度应该行之有千万年,虽无史可考。所以行帝道 时,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难时才会想起。行王 道已是家天下,为争王位虽然发生战争,但战争时短,太平 日久,人民安居乐业的时候多,所以商能维持六百多年而后 败亡,周能维持八百年而后崩溃,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 即衰,力尽则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国却日益富强。"秦王 政不服平地说。

"要我说实话得罪你呢?还是要我编谎言让你心喜?"老 人睁大眼睛注视他,神情显得非常忧郁。

"当然希望老爹说真话。"秦王政诚恳地说。

"自孝公变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国对外发动多少次战 争?秦国在国际上所得到的称号是强秦和虎狼之国。各国君 主畏惧不说,各国百姓莫不痛恨,比之当时武王之师,各国 盼望如久旱望云霓,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纵与 连横之议。合纵是合力对秦,连横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 都是畏惧的结果。至于秦国百姓如何,我不说,你可以自己 去看看。"

老人闭上眼睛,脸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恳求地喊着。

"秦国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国,但一推广到天下,不用 等多久就会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 而惊,想出折衷办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诉别人说,等我走到南方极处,我 就会回向北行,你相信吗?"

""秦王无语。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两次不合王意,最后一次才作逢迎, 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痴如醉,他比商君更没有原则,更 会见风转舵,善于投机者不可靠!"

老人闭目不再说话,秦王知道该告辞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秦始皇大传》第12章 龙腾之前|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12章 龙腾之前


第1节

室外西北风怒号,蕲年宫南书房却室内如春。

金盆兽炭,火势正旺,琉璃灯照明的四壁,也抹上一层 淡淡的红。

秦王政的书案上,奏简文书堆积盈尺,他埋首其中,迅 速地批阅,眉头却始终是紧皱着的。

丞相奏简上说,今年天时坏得特别,四月天气犹寒,路 上竟发现冻死人。同时天大旱,到八月才下雨,农民春秋的 收成全都落空,要不是为了军粮补给,在各地广设谷仓,紧 急由巴蜀运来余粮,早就会闹大饥荒了。赵魏两国就已传出 了饥馑,百姓吃草根树皮、易子而食的消息不断。

他在丞相王绾的奏简上朱批:

"粮仓应增设,道路要多建!"

他丢下玉笔,在室内走动,掀开南窗的厚重锦帘,看到 的是满天乌云,与宫内未熄的少数几盏灯光,遥远得像是天 边的寒星。

"快下雪了!"他自言自语:"十月的天就这样冷,百姓的 冬衣恐怕还未来得及准备!"

"陛下也该休息了。"赵高在身后启奏。

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儿时玩伴,心 上浮起些许愧疚。自从失去成蟜以后,他是他唯一可以吐露 心事的人,虽然赵高过度拘谨谦顺的样子,常提醒他赵高是 奴才自己是主子的事实,使他无法和他畅所欲言地交谈。

可是赵高的确可爱,他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身边, 不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平时赵高很少开口,但他想 听什么话,赵高总是会适时适地地说出来。

"什么时候了?"他随口问。

"子时已过,陛下该休息了。"赵高恳切地说:"要为天下 人保重玉体。"

"寡人何尝不想早休息?"秦王政苦笑着说:"事情没办完, 只是想到民间缺粮,上床也会睡不着。"

"陛下英明仁慈,只怪王丞相等人不能为陛下分忧!"

秦王政看看这个神情猥琐的阉者,没有说话,心里却在 想,赵高真是个会随时抓住机会恭维和挑拨的人,但奇怪的 是他不会讨厌他!

"王绾、蒙武、李斯都是很能做事的人,但寡人不想再有 吕不韦的事情发生,清除吕不韦和嫪毐的余孽已伤了国家不 少的元气。"秦王政笑着说。

"是,不过"赵高看了看秦王政微露倦容的脸,没有 说下去。

"说啊,赵高,不过什么?"秦王政微笑着催促。

"奴婢认为,陛下意在天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可是行 之不易,守之更难,将来政务的多与繁,绝对不是君王一个 人所独力负担得了的,陛下天纵圣明,精力过人,应付没有 问题,但千万代子孙中,总会出一两个资质平庸精力不济的 人。"

赵高说到这里停住,又观察了一下秦王政的脸色。

只要提及政事和千万代为王子孙,秦王政的精神为之一 振,脸上些微的倦容立即一扫而空,他笑着说:

"赵高,来,坐下说!"

秦王政先在正中的几案前坐下,摆手示意要赵高坐在下 首几案。

"奴才怎么敢?"赵高躬腰屈膝,诚惶诚恐地说。

"赵高,私下不要太过拘礼,不坐下怎么议事!"秦王政 用命令的口气说。

"是,奴才遵命。"赵坐在下首几案前,依然是半跪姿势。

"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秦王政看到他半坐半跪的姿 态,心想这不比站着还累人?但他不方便再管。

赵高侃侃而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做法。

他的建议是建立一套权能分开的制度,丞相和国尉率领 属官办事,分掌军政事务,但决定权在君主。换句话说,君 主只要提出构想和要求,丞相和国尉就应按照君主的意图拟 订详细计划,待君主批准后执行,不再有独揽政事的权力。而 国尉在军政方面不再经过丞相,直接向君主负责。

同时加重御史大夫的职权,要他不再是丞相伴食的副手, 而是独立行使职权,考核和监察百官,包括丞相在内,另外 对君主也有劝谏的权责。并且御史体系应由中央到地方,形 成一个整体。

为了防止吕不韦事件的重演,应设置一个秘密机构,掌 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上,随时侦伺中央大臣及地方首长的言行 举动,使君主耳聪目明,能够知道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有事 可预先防止。

这些侦伺人员又可分明派和暗插。明派方面,朝中重臣 和地方首长或分封君侯的机要人员,必须由君主指派,而暗 插人员则不暴露身份,分置在各便于监视的职位上。

明派可以震慑大臣或地方首长不得有异心,暗插人员则 是要受监视的人时时事事戒慎恐惧。

再有就是扩大廷尉的职权,虽然廷尉属于九卿之列,地 位不如丞相、御史大夫、国尉等三公,但秦要以法治国,就 必须将廷尉和地方的郡尉、县尉、亭尉接连在一起,形成一 张完整严密的法网,由廷尉负责管理执行,而网纲掌握在君 主手上,收发顺心,运用自如,用来对付所有不法之徒,只 有君主个人例外。

听完赵高这一套做法,秦王政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以 往只知道赵高深通刑名狱政之学,还了解他为人深沉富于机 心,却从未想到他的思考也是如此周密。

"赵高,寡人很同意你这套构想,先去拟订详细的组织体 制,拿来寡人看,然后再决定那个秘密机构的首长和廷尉的 人选。"

"是!"赵高恭敬答应。

秦王政忍不住想:赵高也真是天赋异禀,精力过人,他 白天主持国际情报工作,晚上还得陪侍他,却一点也不显AEf1 态。何况他已去势,照说阉掉男性象征,身体会女性化,精 力也会衰退,但他却超乎常人。

"陛下早点休息吧。"赵高正要出外找人掌灯笼送秦王回 寝宫,只见一近侍慌慌张张地进来跪禀:

"太后驾到!"

"赵高,你先回去休息,太后如此晚来,不知有什么急事。" 秦王政皱着眉头向赵高说。

第2节

"母后驾到,儿臣未能远迎,请恕罪。"秦王政拜见了太 后。太后在上首席案前坐下,摆摆手要秦王坐回正中的主位 上。"母后深夜到来,不知有什么紧急事?"秦王政关心地问。 自地道重逢的悲喜剧发生以后,秦王政才发现到母亲只是个 可怜的女人,十几年时间里,连死三个男人和两个儿子。除 了庄襄王以外,全都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他不免怀有内疚。

自从迎接母后返居甘泉宫后,他更感觉到世上只剩下他 是母亲唯一的亲人,母亲对他有种相依为命的依赖。因此他 从内心怜惜她,不但按照体制每天晨昏定省,而且只要抽得 出时间,他都会尽量陪她,可是他抽得出的时间实在太少。

"没有事,"太后像怕打扰了别人的小女孩,脸上有点腼 腆地说:"年纪大了,睡眠少了,往往会半夜醒来。刚才问绣 儿,她说你南书房的灯未熄,我想你还未睡,所以过来看看。"

她看了看秦王案前成堆的奏简文书,而露关切地又说:

"寅时都快过了,还不睡,小心坏了身子!"

"事情不做完,上床也睡不着。"秦王政笑笑说。

"君王的事,什么时候会做得完?多分点给下面做。我见 过你先祖孝文王办事,也伺候过你父王庄襄王治国,没见他 们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国家还不是治理得好好的。"太后很显 然不赞成他凡事躬亲的作风。

秦王政在心里想,吕不韦和嫪毐事件就是孝文王和庄襄 王治国作风所造成的恶果。要在以前,他就会直言出来,但 现在看到母亲出现了皱纹的脸,以及已经发胖的臃肿身躯,他 不忍伤她的心,便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是,母后。"秦王政恭敬地说:"儿臣刚才和赵高还在谈 论权能分开体制的事。"

"赵高?"太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阉者不能重用,历 史上、传闻中,寺人乱政的事,比比皆是。"

"是,母后。"秦王虽想说赵高此阉不同,但他仍然没说 出,只要牵涉到这方面的事,恐怕会触及母亲的旧痛。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的!"太后微笑着说:"第一, 我要你爱惜身体,别的太后劝儿子爱惜身体,多半是劝少喝 酒,对女色要有所节制,我这个太后劝你这个儿子,却是要 劝你少操劳政事,多做点消遣和娱乐。过犹不及,儿子,你 应该懂。"

"母后教训得是,体制建立好,政事分层负责,儿臣也许 就不会这样劳累了,到时候去多陪母亲。"秦王政刻意讨母亲 的喜欢。

"你这样大了,自有主张。"太后开心地笑:"第二,你也 该找个人伺候你了。"

"伺候我?"秦王政惊诧地微笑:"宫中服侍我的人好几千, 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专人司职。"

"你扯到哪里去了!"太后笑着说:"我是以普通母亲的身 份和儿子说话,你都廿五岁,还不打算立后?"

"立后?"秦王政支吾着说:"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人。"

"苏夫人怎么样?她帮你生的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 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般 男人的责任。在她眼中,秦王政不是君王,她也不是贵夫人。

秦王政不是不好色,他经过中隐老人的调教,身体健康, 精力过人,在男女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但他遗传有生父吕不 韦的性格,不愿为女人所控制。

他十八岁初近女色,不说没立初夜的女人为后,仍只是 姬妾身份,而且连个夫人的称号都不给她。

以后也几乎夜夜都有女人,也纳有不少姬妾,连生了几 个女儿,一直到苏姬为他生了长子扶苏,才封她夫人的称号。

他比吕不韦更进一步,吕不韦是在女人身上找快乐,追 求美的感受;他完全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情欲。无论是在书房 批阅奏简文书,或是兴奋不能入睡时,感到需要了,就要近 侍找某个姬妾来,办完事,发泄了,即要近侍送走,从未让 女人留过一个时辰以上。自从轮值表排定以后,他就按表找 人。

历史上的周幽王宠爱褒姒,以致燃烽火,戏诸侯,博其 一笑;商纣夏桀为了女人不早朝,在他都像是上古神话,哪 有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但他也不是完全轻视女人,他本身明白,当你爱--真 正地爱--一个女人时,女人对你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立后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将这个宫中最尊贵的位置 留给一个他真爱的女人--他的玉姊。

看到他这副想得出神的样子,太后轻击席案喊:

"嬴政,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母后,有些政事儿子放不下心。"他红着脸说谎。

"你是在下逐客令了?"太后脸上出现不悦。

"儿子怎么敢!"秦王政连忙陪罪。

"不管,限你这两个月就将人选好,是不是苏夫人我不管, 过年后就举行大婚!"

"娘!"秦王政带点哀求的语气喊。

"我不管,后宫无后,全国无母,后宫的事有时还找到我。 娘老了不胜其烦,要是孝顺娘的话,就赶快立后,让娘清静。"

"儿臣遵命!"秦王政无奈地答应。

但在送太后走后,他再一想,这何尝不是个向玉姊开口 的好藉口。

他回到寝宫,兴奋很久不能入睡,但不是需要女人的那 种兴奋。

第3节

不知为什么,每逢他走近上苑的机织房时,他的心跳就 会加快,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青石板路,鼻闻周围花坪传 来的阵阵花香,耳听急促的机杼声,他心中就会充满一种温 馨沉醉的感觉,忘掉政事的繁忙和一切不快。

每次来,他都是要座车停在上苑的月门前,他摒除所有 随从,单独进入月门,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以延长这种 享受。

一幢广大片屋,里面放着百余部织布机和纺纱机。织布 机的穿梭声,纺纱机的哑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到近 处震耳欲聋,在他听来却是绝妙的人间仙乐。

每次他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惊动玉姊,他只站在能 望到里面全景的那扇大窗口看着。看到这些埋着机中的众多 宫女,以及忙着来回搬运布纱的可爱女孩,他的眼前就会出 现一幅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

秦国人有句俗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壮牛好梭头 (织布机)"。这就是百姓最大的梦想。

他日夜烦忙,不也就是为了要实现秦国人民这个最大也 是最低限度的梦想,然后推广到天下?

有时候,偶然经过窗口的女孩中会有人发现到他,她们 震惊失措,想去禀告她们的嬴大家,他都会示意不要,禁止 她们发声。

他想看到的是在织布机间忙碌来往的玉姊,她像梭头一 样穿梭在众多女孩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怕麻烦地教她 们,修正她们的错误,为她们解说遭到的困难,帮她们修理 机器简单的故障。

经过这多年的劳累生活,她的体态仍然如此轻盈,清秀 脱俗的脸依然发出悦人的光辉,如此经得起岁月的折磨,他 常常怀疑,她是否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也常召她进宫垂询,表面上是要询问慰劳她,实际上 只是想见见她。不过,他不喜欢看到她在众人环视中恭敬答 话的那种样子,他喜欢看到的是在这里的玉姊,美丽、起逸, 比图刻上的仙女更像仙女!

今天不能不见她了,他在犹豫,等下如何向她开口求婚。 身为君王,出口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以往他看中了哪个女 孩,无论是民间选来或是宫中原有的,只要告诉近侍今晚送 到寝宫,女孩就会高兴激动得流泪。要是告诉她要立她为后, 任何女孩都会跪伏在地上谢恩,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连带家 族都会谢天祭祖,感谢上天的恩赐和祖宗的保佑。

但对玉其他不愿如此,不愿用王命去压迫她,他需要的 是一个他爱而对方也为爱而嫁他的女人。

男耕女织,也许只有平凡民家,才显得出男欢女爱的真 感情。

他在窗口唤住一名经过的女孩,她在灯光的余光下认出 是他,惊吓得就像见到鬼一样,在他来不及示意前,她转头 大声喊着:

"大王驾到!"

屋中的机织纺纱声顷刻之间停止,代之的是一片杂乱惊 惶声,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跪伏在地上。

嬴玉闻声赶出,也带头跪伏在地,口中喊着:

"不知大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

这句话他每天不知重复要听多少遍,但听自嬴玉的口中, 却觉得带点讽刺意味。

"起来,"他双手扶起她:"跟着寡我来!"平时说得 非常顺口的"寡人",今晚也似乎难以出口而改"我"。

他带头向那条小路上走,她进入屋内交代继续开工后,急 步从后面赶上。

他在一处花坪前面等着她,等到她走近身边时,他轻柔 地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也紧握他的,虽 然夜风仍寒,但一股温暖由两人握手的交集点传到两人的内 心。

"你是否还记得邯郸携手共游的那段日子?"秦王政感叹 地说:"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大王"

"不要喊我大王,"秦王政制止她说:"大王会惊醒我的邯 郸梦。还是喊我嬴政或其他任何什么。"

"陛下--那我就这样称呼吧。"她笑了笑说:"人不能活 在梦幻里,总得面对生活中的现实。"

"没有梦又怎么显得出现实呢?"秦王喜辩的本性只有在 老人和她面前才会显露,对别人他只想下命令:"没有过去和 未来的梦,现在又有什么依托呢?"

"记得邯郸携手同游吧?"他坚持要她回答这问题。

"当然记得。"她也用同样梦呓似的口吻回答。

"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林外重逢的情景?"

"很难忘怀,你想,分别时还是个孩子,再见到已是个英 俊少年!这种惊喜的感觉,你说怎么能轻易忘记!"

"那你应该记得你那时说过的一句话。"秦王政逐渐进入 正题。

"哪句话?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记得了?"秦王政握紧一点她的手,似乎在帮助她回 忆。

"我想起那天所说的很多话,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她沉吟着,握在他手中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你是指那句 话!"

"想起来了?"他的语其中充满期待。

"想起来了,但是我不说。"她撒赖时的娇憨一如邯郸的 那个小女孩:"要你说!"

"要我说,我就说,怕什么?"他也恢复了那个邯郸小子 的豪气。

"那就说啊,看看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样?"她轻笑起来。

他们不再是大王和臣妾,而又再度变成了邯郸那对小儿 女。

"你那天说,早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就会嫁给我了!"

"我没说这句话!"她急急抵赖,但接着在月光下现出的 朦胧微笑,使他明白,他们所想到的是同一句话。

"现在让我们回到生活现实。"秦王政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是说要我喊你大王?"她促狭地问。

"不,不是那个意思。"下面的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不过他想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种手法让他轻易 解决了很多政事上的难题,不妨也用在这里试一试。

"太后逼我在明年初立后。"他试探地说。

"大王,臣妾先恭喜你了。"她诚恳地说。

"但我还找不到王后的人选。"

"你夫人姬妾那么多,随便立一个。"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能随便,"他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今晚你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她语其中带点失望。

"正是,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你这是命令?"她一时震惊得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命令"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听我说,王后要冰清玉洁,母仪全国,我已是败柳孀居 之身"

他也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口中模糊而蛮横地喊着:

"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这是他们儿时在邯郸常玩的游戏,一个捂嘴,一个挣扎 着说话。

"唉!"她叹了一口气,同时松掉两只手:"你这是王命?"

"不,这是匹夫匹妇之间的求婚。"他跪下去抱住她的双 腿:"答应我,做我的王后!"

"不嫌弃我残花败柳之身?"她赶快扶他起来。

"不会!"他坚决地说。

"准许我在内心保留一席之地?"

"什么?"他浑身一震。

"作供奉我先夫神主之用。"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 做不到!"

"不,我绝对做得到,我只有感动,你对死人都这么好, 对活人一定更好!"秦王政心里想的却是嬴得之死。

但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感动得投入他的怀抱, 紧紧地拥住他。

月光下她的脸满布着眼泪。

第4节

由这次立后的大婚,秦王政自己发现到,他的性格中混 合着生父吕不韦的夸诞和好大喜功,以及母亲奢侈浮华的缺 点,他平日的勤劳节俭只是中隐老人在他幼年时培养出来的。

他决定这次婚礼必须是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

在征得太后的许可后,他立即向各国发出喜柬,意思是 要他们提早准备。他预计燕凄楚韩四国,目前邦交不恶,国 君亲自来的机会很大,赵魏犹处于对立状态,但他们想议和, 为了安抚,至少也会派太子或得宠公子代表参加。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这四国君王都亲自率领 庞大的贺喜团来了,赵魏则派丞相跟随太子。尤其是燕王姬 喜使他感激,他一接到请柬即出发,整整早到十天。

他不但自己来,而且还带着太子丹来,他向秦王政提到 他和庄襄王生前的交情,谈起在邯郸的点滴琐事和庄襄王在 燕国作客的趣事,他希望秦王政和太子丹能保持这段美好的 两代感情。

因此,他临走留下太子丹作为两国友好的质子,而带走 一位秦国质子。

这些国君和代表国为了显示国力,送的都是典藏级的国 宝,秦王政下令将各国所送的礼物放在朝殿展示,并开放朝 殿一个月供百姓参观。

这些礼物包括奇珍异宝,明珠古玉,也有各国的战争利 器,如楚国金鞘镶珠的宝剑、韩国可射八百步的强弩、齐国 挖地道行坑道战的全套工具、魏国新发明的投石机和改良云 梯。

赵国的附加礼物很特别,乃是一班八八六十四名的女乐, 赵国出美女,天下闻名,这班女乐更是经过精挑细选,不但 个子一样高,而且身材纤肥,五官长相都几乎同样。这班女 乐的歌舞、器乐全都是精彩绝伦,婚礼上的表演就是由她们 担任,看得各国君主和贵宾个个如痴如醉,几乎忘掉自己的 身份。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民同乐,这班女乐还公开在外宫偏殿 表演一个月,适逢过年休息,每天民众都将偏殿挤得水泄不 通。

敲缶击瓮,弹筝搏髀(大腿后侧)而歌呼呜呜的秦国人, 这次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仙乐和绝色美女。

秦王政明白赵王送女乐的用意,是想他作通宵欢宴,君 臣早朝都爬不起来。他并没上这个当,而是在婚礼狂欢过后, 要这些女孩洗尽铅华,投入了织布纺纱的行列。

燕王喜带来的特别礼物是一队一百二十名片兵各带一AEf1 备马。二百四十七的白马,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乃是自 冀北产马地千万马群中精选出来的,匹匹骨骼均匀,前肢细 长,胸部宽厚,耳尖如竹叶,一看就知是上好骏骑。骑卒更 不用说了,个个都是辽东大汉,身高都在九尺以上,每人都 是虎背熊腰,凛若天神。所用的武器是燕国新改良的马刀,刀 身沉厚,能抗拒长兵器,但运用灵活,翻转若飞,适于骑兵 冲锋之用,不过,这要有相当膂力的人才能得心应手。

秦王政将这队骑兵编入虎贲军仪仗队。

他心里明白,各国送国宝级礼物是在夸富,送兵器战具 乃是展示他们的战力,意在吓阻。

他也带着各国君王和贵宾校阅了虎贲军,这些君王和贵 宾多半是首次如此近观秦国部队,礼貌上虽然赞不绝口,内 心却在纳闷,为什么他们装备精良、数量也多的军队,遇到 军容不怎样而且武器落后的秦军,却会像群羊见猛虎,望风 而逃。

秦王政将各国锋利兵器用来和自己的武器比较,也是暗 暗心惊,别国刀剑有的已进步到精钢地步,而秦国军队有的 武器还是铜制的。

他不免恨吕不韦误国,在重商的主导下,由外国引进的 冶铁、木工、制革和其他技术,全用在商品制造和达官巨富 的宅室装饰及其他享受上,军队的兵器和装备改进不多。

在国内,秦王政为这次立后颁发大赦,涉及嫪毐及吕不 韦案贬蜀者,全部赦回,迁房陵者亦可自由定居。

刑事犯除杀人、贪污及强盗犯以外,全减刑一半,轻犯 立即释放。

已有战功者均进爵一级,无战功男子每人赐酒一坛,女 子赏布一疋。

婚礼在正月二日举行,适逢各官衙封印休假,农民息耕 农闲之时,全国主动将秦王生日、婚礼和过年加在一起过,家 家户户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杀猪宰羊,欢宴宾客,整整闹 到正月十五,真是一人有庆,万民同欢。

咸阳甘泉宫的寝宫翻修粉刷一新,秦王政还别出心裁,将 七座内寝布置成七国内宫特色,除了秦室外,还有赵、魏、齐、 楚、韩、燕各室,各以历次战争在各国掳掠来的珠宝金玉器 具,加上这次各国送的礼物,布置陈列其中。

七室中的女官宫女全由该国女子担任,菜肴服饰皆同该 国,秦王及王后轮流在七室内寝宿,等于周游了七国寝宫一 次。

当然,在堆积如山的各国奇珍异宝礼物和民众主动献贡 的土产中,最使秦王政及王后感动的是太后的礼物。

她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督导御裁为秦王夫妇裁 制结婚礼服,并且新手为他们绣制了一幅文王百子图,当然 是祝他们多生儿子。

婚礼当天进行得非常顺利,白天在太史和奉常的前导以 及群臣拥戴下,秦王及王后祭天祀地,告庙祭祖。晚上举行 婚礼后,分殿大宴各国君王及贵宾,然后接受群臣朝贺,分 别赐宴群臣。接着是各国国君带来的歌舞伎献艺,以及秦国 地方首长献上秦地特产--战技舞。

婚礼顺利,宾主尽欢,问题出在洞房里。

第5节

秦王政新婚夫妇首夜轮宿在秦室内寝。

他们脱去笨重的高冠长袍礼服,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在 红烛光摇曳下,半醉的秦王政凝视着年过卅依然俏丽的王后, 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她头梳马鞍髻,身穿龙凤彩纹大袖细腰红色锦袍,白皙 的颈子围在露锋的白狐皮毛翻领里,坐在床边,在烛光下显 得特别诱人。

"玉姊,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他温柔地挨近她。

但她转脸过来,眼神却充满哀怨和恨意。

"你怎么啦?"秦王政惊问。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秦王政想抱她,她却闪到一边 去了。

"有什么话好说,给我这种闷葫芦我受不了!"秦王政心 中也浮岂不快。

他想到这是新婚第一夜,要是吵架传出去,真是会笑坏 各国君臣。他只得涎着脸陪笑:

"玉姊,早点安息,明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他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藏在大袖里的右手握着一把匕 首,他拉出她的手,就看到匕首冷光袭人。他惊得酒意全消, 但他仍然不相信她对他有恶意,突然间他想起了嬴得,他的 背脊开始发凉。

本能反应他想召人进来,但立即制止住自己,他解开袍 内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说:

"不管什么理由,你想杀我就来吧!"

王后仍然执着匕首,冷冷地说:

"我不会杀你,而是用来自杀的。"

"为什么?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秦王政恳求,他心中 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只是为了某件事跟他呕气,而不是为 了嬴得。

他这个万一的希望很快粉碎。

她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一块黑色绢布来,上面的血污点点, 因时日长久,早已发黑发干,但仍然有股腥味冲鼻。

当然他认得出是嬴得的蒙面巾,那天他顺手带回,顺手 不知藏在哪里,连自己都忘记了。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他冷静地问。

秦王政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性格上最大的优点,别看 他平时暴躁易怒,但遇到越危急的事他越头脑清醒。

"南书房书柜里发现的。"王后仍然脸色冷峻。

"唉!"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的南书房除了召见心腹大臣及赵高,别人是不准 踏进一步的,宫女近侍要打扫,全都是得有赵高在一旁监视, 因为里面的国家机密太多。

想不到婚礼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常见到她,而要她在他 批阅奏简文书时陪他;为了表示她的爱意,她也常主动为他 整理清扫。这在他是莫大的享受,他有做民间丈夫的感觉,民 间妻子为丈夫服务是为了爱,而不是迫于权势和职责,她愿 为他做女官都不屑于做的事,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谁知道鬼使神差,反而使她有机会发现这块蒙面巾。不 过这样也好,让他有机会向她说明,免得终身内疚,尤其今 后要和她常在一起。

"你好狠心,杀其夫夺其妻!"王后恨恨地说。

"你能不能先放下匕首,慢慢地听我说。"秦王政勉强带 笑。

"不能!"王后语气坚决。

"好,我告诉你!"他无奈地说。

他将上林的那次事件细细从头说起。她的脸色逐渐缓和, 紧执着匕首的手也渐渐放松,最后匕首跌落在地,发出 "铿"的一声,妩媚的大眼睛里,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他轻拥住她,用衣袖为她拭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连 他也不觉内心凄然。

很久很久,她才长叹一声,哽塞地说:

"都怪我不好!嬴政,我不该跟他提你的事。"

"怪我,"秦王政抢着说:"我不该为自己的心灵享受,打 扰你们家庭。"

"本来嘛,"她自己取出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你后宫 佳丽三千,何必独独钟情于我!"

"唉,很难形容出那份感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说:"我 总觉得有一个真心关怀我的人,比再多再美的佳丽都好。"

"为什么你不公开你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召我进宫任职, 你可以常见到我,也不会发生这场惨剧。"她有点遗憾地问。

"整天大王寡人的,我还有什么温馨可言?我怎么知道你 是不是和宫中其他女官一样,对我好只是迫于我的权势?"秦 王政摇摇头说:"谁知道一念之私,弄出这大的悲剧!"

"假若不发生这件事,你会永远那样继续偷偷去看我?"她 眼中出现了梦幻。

"当然!"他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语气一转:"相信我?"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对我说的话,想不到你那次会对我 说那样大的谎。"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秦王政无限惭愧地说:"从邯郸 就开始了,你还相信我?"

"那不是欺骗,只是没说清楚。"她宽容地说:"再说,我 自己也没问你。"

"这样说你是完全原谅我了?"他感动地说。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事情的起因是我一时疏忽,只认 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纯洁和坦荡,不能怪你。"

"时候不早,我们早点休息吧。"他上前要为她解衣。

她一手推拒,一手连摇:

"嬴政,听我说,我愿意做你的王后,为你管理后宫一切, 愿意做你的妻子,为你料理身边所有琐事,但是我不愿做你 的女人,和你做那件事。"

"哪有这种分开算法的?既然做我的王后,就得做我的妻 子和我的女人。"

"你错了,这三者的确是可以分开的,王后只是尽公事方 面的责任,做妻子则只要关切你,照顾你的生活泼居,真心 真意的爱你,做女人只要能给你暂时欢娱和肉体官能上的享 受就可以了。你的女人多得很,只是缺少为你管理后宫、母 仪天下的王后,以及一个真心关怀爱你的起子,三样我做到 两样,你还嫌不够吗?"她笑着问他。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秦王政气鼓鼓地说:"这样对我太 不公平,王后不像其他的姬妾,她应该同时负起这三种责任。"

"嬴政,"她苦笑着说:"是你逼我说的,你听了不要生气。 第一,我对床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只感到肮脏和痛苦。第 二,嬴得的阴影不去,和你做那件事我会有罪恶感。我们一 直是纯洁的,我们之间的爱超乎姊弟,也超过夫妻之上,所 以你以君王之尊,从不逼我做什么,嬴得不明白这点,才会 做出偷袭的蠢事,我要证明给他看!"

"嬴得已经死了。"嬴政无奈地说。

"我总感觉到他在窥伺看我。"她愁苦地说:"嬴政,等着 要你去做的事太多,治理国事,平定天下,样样都要你费神, 不要为我耿耿于怀。"

"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算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秦 王政真的沮丧极了。

"你已经得到我整个人和心,何必计较每个女人都能给你 的床第之欢?"她微笑着说:"这样好了,我们将次序颠倒一 下,你先得到天下,那时嬴得的阴影也许已消失,让我真心 全意的献给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王政赌平地说:"也许我已战死 "

"不准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迅速蒙上他的嘴:"好吧, 也许你可以用王的身份命令王后尽这方面的责任!"

"我不要,我要你自己喜欢做!"秦王政嘟着嘴,像个八 岁的孩子。

她也像在邯郸的那个小姊姊一样,拍拍他的脸颊:

"那就乖,要侍女来准备另一张床。"

第6节

"真是个奇女子,人也绝顶聪明。"听完了秦王政的诉苦, 中隐老人赞不绝口。

这是他忙完婚礼,将赋归的国君积贵宾送走以后,第一 次来见老人。他没有参加他的大婚典礼,虽然他一再派人和 亲自来恳求他。

老人正在修练辟谷之术,人显得清瘦很多,看起来也的 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其实,在秦王政的心目中,他不只是仙,而是神,是他 自己良心的准衡。每逢内心神人交战、相持不下的时候、老 人就能发挥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一言释疑,使他对再疑难 的问题立即豁然而通。

"这个女人真是聪明!"老人还在赞叹:"她明白女人像山 水,男人像寻客的道理!"

"老爹的意思是?"秦王政不解地看着老人哂笑的脸。

"一目了然,山川美景全收眼底,寻客会倦游思归;只有 山穷水尽,却有一线曲径通幽,才会激发寻幽客的好奇和好 胜心。"

"老爹是说她很厉害?"秦王政有所怨恨而发。

"不,聪明和厉害表面上相似,实质上却完全不同。"

"老爹,愿闻其详。"

"她懂得男女在一起,未作肉体交接以前是日久生情,而 在肉体交接以后,则是日久生厌,所以才会发生喜新厌旧,夫 妻反目的事。但她也明白,要是完全让你在这方面绝望,会 伤到你的自尊,你也会掉头而去,所以她给你一点希望,这 是她聪明之处。"

"老爹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他有点不服。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老人笑着说:"她是三十岁的女人 了,不管天生国色,资赋再好,脱去衣服都不能和十六、七 岁的少女仆美。而你恋她的是邯郸那股温馨回忆,对她要的 是母姊兼情人的那种体贴和照顾,她只要永远扮演这个角色, 长久让你只要在她身边,就会生活在邯郸那段甜美的回忆里, 你就会终身都恋着她。她这是孙膑赛马,以上驷对下驷的战 法,假若她以胴体和众姬妾争宠,岂不变成她以下驷对那些 年轻貌美姬妾的上驷!"

"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秦王政坚持问。

"为了保护自己轻而伤害别人重,才叫厉害,"老人笑嘻 嘻地解释:"她完全没伤害到别人,而且对你还有鼓励作用, 这是聪明不是厉害。"

"但她伤了我的自尊和自信,"秦王政指指心口说:"一个 女人都征服不了,还谈什么征服天下!"

"她不是说要你将次序颠倒过来吗?你就先征服天下给她 看!"老人正色地说。

"根据在各国间谍报告的情势,赵王迁新立,其母原为娼 女,后为赵悼襄王姬,非常得宠,以致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 迁。赵王迁为公子时就品行不好,为王后更是胡作非为,朝 野臣民都极其怨恨,所以嬴政认为正是攻赵良机。"秦王意气 风发,侃侃而论。

"背孙武兵法〈首计篇〉给我听!"

"是。"秦王政恭敬地回答,不知不觉按照儿时背书的习 惯长跪起来。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 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校之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 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今民与上同意,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 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 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 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 知者不胜」

"够了,"老人轻声说,但随即又大声问:"天、地、法, 秦国都较各国占上风,但你可曾校之以道?秦国人民是否与 你同意,而乐意和你共生死?"

"嬴政不敢说完全知道。"秦王政惶恐地说。

"那先亲自去探探民情,不能只听大臣们的阿谀。"

"是。"

"还有将,秦国谁能为大将?"

"桓齮和王翦。"秦王政回答:"两人去年攻邺地,表现很 好。尤其是王翦,初次出征,行军布阵的熟练和奇兵运用之 妙,连身经百战的桓齮都自叹不如。"

"桓齮已老,再勇也勇不到多久,未来想平定天下,单靠 王翦一柱撑天是不够的,再说秦自白起自裁后,有大将之风 的绝无仅有。其实,千里驹常有,识马的高手不多,能驯马 练马的人更少,将才要挑选培植,不能全看作战胜负,因为 有时候战争的事还真要靠点运气。"

"是。"秦王政还想问别的事。

老人却说道:

"人生得一红颜知己,已是死而无憾,何况她愿做你王后 做你妻子,更何况你不像民间一夫一妻,少了妻子,这方面 的事就做不成。痴儿,多将时间放在国事上,你一发动战争, 是否能收就不完全在你自己了,将来能够你忙的。"老人想了 想又补了一句:"注意赵国的李牧!"

老人闭上眼睛,秦王政告辞。

第7节

秦王政一回宫就命赵高搜集李牧的详细资料。

次日一早,他偕同蒙武改装成富家子弟模样,为了防止 上林事件的重演,还带了两名扮成家人的力士护卫。

他们优游市集,在茶馆酒楼用茶用饭,找人闲谈。但转 了一个上午,只要秦王政问到国事,对方就以警觉的眼光看 着他们,不是三缄其口,不再说话,就是索性掉头而去。四 个人整整忙了一天,没有一点收获。

回到宫中南书房,秦王政叹口气说:

"李斯和赵高的情报法治工作也许做得太过火了,百姓都 不敢说话。孔丘说得不错,苛政猛于虎,难道寡人在他们心 目中比老虎还可怕?"

"陛下,这也不能全怪李斯和赵高,"蒙武谨慎地回答:

"自商君变法以来,妄论国事者谓之乱化,不管所言对否,全 迁之边城,秦人已养成在公众场合慎言的习惯。何况今天我 们君臣四人服装特殊,两名力士深睛虬髯,一看就知道是胡 人,当然别人不肯说话了。"

"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秦王政哈哈大笑。

"陛下有何好笑事情,笑得如何开心?"王后亲自端茶上 来,先放了一杯在秦王政前面,然后又端给蒙武。

蒙武连忙俯伏双手跪接,口中说道:

"微臣怎敢冒渎王后亲自赐茶。"

秦王政在一旁笑着说:

"王后和寡人有一个约定,进南书房的大臣都是我们夫妇 的贵宾,在这里我们要过点民间匹夫匹妇的家居生活,不再 是什么君王和王后。"

蒙武惊奇又钦佩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大方地向他点头 微笑。

"王后,你也坐下吧。"秦王政温柔亲切地说:"听听我们 在外边遇到的一些趣事。"

王后在一侧席案前坐下,深情地看着秦王政说:

"真希望哪天我们能同游咸阳,就像在邯郸一样。"

她的这句话就像符咒,秦王政眼中立即出现了梦幻的向 往。

蒙武当然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他们夫期间的秘密。

王后坐好以后,侍女端上茶来,她轻啜了一口,又微笑 着问:

"你们刚才有什么事好笑的?"

秦王政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今天你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王后郑重地说。

蒙武和秦王惊诧地看着她。

"恕臣妾直言。"王后转向秦王政说:"陛下不是因而知道 苛政猛于虎,在百姓的心目中,大王比老虎更可怕吗?"

蒙武吓得脸色苍白,深怕王后的直言会引起秦王政的暴 怒,他的喜怒无常乃是群臣所深惧的。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秦王政不但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 地点头说道:

"经王后这么说,我才明白今天的收获实在不小,不过寡 人总想听听百姓对我的看法。"

"臣有一办法!"蒙武说。

"快说!"秦王政催促。

"人在喜极泣极、失去理智的时候才会吐真言,还有就是 喝酒五分,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时候也敢吐肺腑之言。 明天不如大王只带臣一人,换件市井人物常穿的衣服,混在 这些人中间喝酒,等他们酒醉,臣再以话题逗引他们发言,就 不怕听不到真心话了。"

"此计甚好!"秦王政拍案说,接着转脸问王后:"你看怎 么样?"

"臣妾早跟陛下约定,为陛下管理后宫及照顾陛下生活起 居,外界政事一概不过问。"王后摇头不愿置评。

"怎么这样说!"秦王政发急:"这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 何况你刚才就已插口了。"

"王后也赐点看法吧。"蒙武在一旁劝解。

"好,我说,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们的事了。"王后微笑着 说:"其实市井人要发哪些牢骚,不用听也知道。商人一定会 骂税捐太重,生意难做,土地和重要原料全为国家掌握,再 不像吕不韦相国时代可以垄断操纵,因此再也不容易发大财。 至于那些游侠无赖一定怨恨法律太严,逼使他们的活动空间 越来越小,不像燕赵等地的同行那样如鱼得水,如鸢飞在天 的自由自在。"

"王后的话虽然不错,但在市井之中,人们茶余饭后酒酣 耳热以后,多少我们可以听到一点基层民众的心声,这就是 历代贤王专设采风之官,到各国搜集歌谣传说的原因。"蒙武 在一旁说。

"你们都错了,这些放言高论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秦国基 层。秦国真正的力量是在那些农民和工匠,平时他们默默耕 种或制造,提供全国所需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战时服役从 军,拿起武器拼杀,年纪大的,不能上战场杀敌,还要在后 方从事各种劳役,这些大都是不说话的,可是他们占全秦人 口的百之九十以上。所有君主能听到的声音,不是士大夫的 今古制度之争,就是怨叹个人的怀才不遇,再不然就是大臣 营党结派,攻讦对方。真正出钱流血的基层百姓是没有声音 的,要有的话也只是抱怨上天,今年的风不调雨不顺,或者 是战争留下的孤儿寡妇哭父、哭夫、哭子的声音!"王后的声 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秦王政和蒙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许久,秦 王才以打圆场的口吻对蒙武说:

"那明天我们去农村走走。"

"是,遵命!"蒙武恭身说。

第8节

他们打扮成专在农村地区售卖日用品的小货郎,青衣短 装,头戴毛毡小圆帽,脚穿翘头长靴。虽然秦王政气度轩昂, 举止之间掩盖不住他的王者之风;蒙武俊秀洒脱,怎么看都 不像在风尘中打滚的行商,但藉着这种身份,却很容易地接 近了这些其实的农民。

为了怕露出马脚,他们只骑了两匹驽马,没带任何从人。 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货郎如何卖货,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没 带任何货物,只托言货已卖完,他们是赶回咸阳城去。他们 藉口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饿了,问村夫农妇要水买食,乘 机进入民家,和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闲聊。

他们发现,果然正如王后所说,这些农民对国事一无所 知,而且也不想知,他们奉行着千千万万年来的农家信条,日 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 食父母,俯蓄妻儿,他们就谢天谢神,感谢祖宗保佑。天时 不好,粮食欠收,他们只有自己收紧裤带,忍饥受冻,却得 将该缴的田赋充公,或是将大部分仅有的收成交给地主。他 们很少怨言,缴赋交租是应该的,天时不好是他们做错事得 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涨洪水来惩罚他 们。

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这个名字,更别说是王绾、蒙 武和李斯了,他们只认识县里的衙役和乡里的亭尉,因为衙 役来了,表示该交田赋了,交不出家里就会有人被抓去关,抓 去挨鞭子;亭尉带着亭丁敲锣召集他们讲话,就表示要打仗 了,他们的年轻男子要去当兵,又得多缴一份战时田赋。

最后秦王政和蒙武在黄昏的归途中,进入一家大约有七、 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看来这处庄子还算是富裕的。

田里的麦子已黄,随着晚风兴起层层麦浪,暮霭中,田 野到处是牧童赶着牛羊的吆喝声,对照着天边的晚霞,好一 幅美丽的原野画。

村口大批的儿童在嬉戏,夹杂着母亲的唤儿回家声,村 子周围有着各种花树,枝叶茂密,传来阵阵花香,村里除了 大多数的茅顶泥墙房屋外,也点缀了不少砖墙瓦顶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专心看着一堆儿童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虽然 游戏是假的,孩子们却玩得非常认真,直到双方真的动手动 脚打了起来,哭闹喊叫乱成一团。

"怎么真打起来了!"骑在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斗好勇,连孩子都如此,但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 的本钱。"秦王政在马上自言自语,完全没理会蒙武在说些什 么。

直等到喊这些孩子吃晚饭的家长冲入战团,这些孩子才 作鸟兽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长拉耳朵,扭着手臂,边骂 边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进得村庄却发现气氛不对,全庄都笼罩在愁云惨雾 之下。

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白色素绢,上写"祭奠"两个大字, 门口的香案上摆着鲜花时果,还有杀好去毛的鸡鸭和猪头,两 旁点燃着香烛。

门里传出哭泣声,有的是细语轻泣,有的嚎啕哭诉。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政忍不住问:"难道这个村庄发生 瘟疫,不然怎么家家户户都有死人?"

"待臣进去看看。"蒙武说。

两人翻身下马,找到一家围有竹篱笆的茅屋,看见一位 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正将祭奠完毕的香案搬回 屋内。

蒙武向前施礼说道:

"老丈,我们两人为行货小郎,售货完毕,想转回咸阳, 现在人马都饥渴了,是否能卖点吃的给我们。"

老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很客气地说:

"在乡下,粮食果菜都是自己种的,也不知道怎么个卖法, 两位凑巧今晚来到,远来就是客,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起 用饭。"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一声跟着老人进屋。老 人转身要那个半大小子料理两个人的马去了。

屋内有一个中年妇人红着眼睛在摆饭桌,看样子是刚才 哭过,另外在堂屋的里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

老人招待两人坐下用饭,饭罢,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贵庄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办祭悼,难道发生了什么不 幸事情?"

老人叹了口气,怀疑地望着秦王政说:

"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来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从商鞍变法后,鼓励民间互 相监视检举,匿奸者与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 接待陌生人,不过这种顾忌还没流传到淳起的乡间。

"小的是咸阳人,自小在赵地长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 一口邯郸口音,只有如此说。

"难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国连连与各国打仗,每年都要死 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 以上精壮差不多死伤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 村子里几百户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会有哭声,于是公 议出一个办法,规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 哭,真是烦死人了。"

秦王政听得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村庄,历来就战死了 上千人,那秦国全国应该有多少?

"这是指长平战役以来所战死的人?"蒙武问老人。

"当然,要是自孝公建国扩疆,那就数也数不清了。"老 人陷入回忆说:"老朽也参加过长平之战,那次战争的确惨烈, 本来秦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可解役回归,但当时我正 担任村长,征召的人数筹不足,虽然我已四十多岁,我还是 带着村里的备卒去了。我和长子同时参加了长平之战。"

"老人家有几位公子?"秦王政问。

"本来有三个,眼下一个都没有了。"老人悲叹地说。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顺口问,心想也许是出外经商或 游学去了。

老人用手指着堂屋中间苦笑的说:

"喏,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黯淡的油灯 之下,看到祖宗牌位边另有三个小牌位,上面的字迹看不清。 但在堂屋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一门三忠烈"的大字 却看得很清楚,惭愧的是,匾额上的署名还是嬴政他自己。

当然,这匾额的字不是他的亲笔,每年发出多少块这类 匾额他也不知道,但必须有特别事迹和奇功才能得到这种匾 额,这是法令明定的。

这是秦国民众心目中的殊荣--能得到大王"亲笔"题 字赞扬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丧三子,为这块匾付出的代价未免 也太大了!"

"长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军吏,战死于长平之役,次子 阵亡于攻韩之战,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邺战场上。"老 人指着神案墙上挂着的一片看不清的东西又说:"那些都是我 三个小犬在战场上掳获的纪念品,其中也有历次战争中所得 到的褒奖令和勋牌。"

老人一一指点,娓娓道出来历,如数家珍,三个儿子用 性命换来的这些东西,的确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宝。

秦王政听得内心激动不已,他暗示蒙武问老人需要什么 帮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说:

"老人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他偏着头想了很久, 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儿子!"

秦王政和蒙武闻言苦笑,却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变成嚎 啕大哭,另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声音在细声安慰。

老人紧皱着眉头说:

"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长平之战丧去长子后,二十多年哭 到现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刚才收拾饭桌的是次媳, 那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十 五岁,嗯,明年就要参加材官训练,再过两年又可以送上战 场了。"

秦王政和蒙武听不出他话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 是跟谁在生气:"我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 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内内外外,全靠媳妇一个人在支 撑。"

"老人家,您两个孙子都快大了,您会享得到晚福的。"秦 王政婉言安慰。

"孙子?晚福?"老人欲哭无泪地笑了:"早些年庄里的人 哪个不说我有福气,妻子贤慧,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俏能干,最 要紧的是个个孝顺。现在怎么样?"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秦王政: "孙子,我真希望他们不要长大,就这样待在身边,至少还可 以帮家里看牛砍柴,挑水打杂,一长大送上战场就什么都没 有了。"

"蒙武,我们要全盘解决后顾之忧的问题。"秦王政悄悄 地说。

"是,我们是否要多给老人家点金子,以作安慰?"蒙武 也悄声问。

"我们需要根除整个问题!"秦王政摇摇头。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对秦王政说话时的恭敬神态。

"老人家,今晚打扰太多,该告辞了,"秦王政起立抱拳 作揖:"改日再登门致谢。"

"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冷静, 他不断来回端详着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经过的时候进来坐 坐。"

"我们会的。"秦王政恳切地说,他看着灯光下老人脸上 的皱纹和满头白发。

"次子和幼子不死,该和你们差不多大,"老人意犹未尽, 有点依依不舍地说:"其实,在这个庄子里,我们家不能算是 最糟的,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个年轻寡妇, 上有年迈的公平,拖着四、五个幼小孩子,那才叫惨!"

"老人家,告辞了,"蒙武取出一锭大约二十两的金子放 在桌上:"这点小意思给两位小哥买点糕饼吃。"

老人先当是铜钱,不经意地说:

"说好不要给钱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还蒙武,这时才 发现不是铜钱,他脸色突变地对秦王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 人?"

"我们是咸阳本地人。"蒙武笑着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对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 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说小的像谁?你的幼子?"秦王政有点紧张,拆 穿了身份,麻烦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老人搔搔头。

"是啊,主上怎么会来这里?"蒙武笑着打混。

"小的真像嬴政吗?"秦王政笑着问。

"老朽只远远的看过主上一次,也就是受领这块匾的那 次。"

"你恨嬴政?"秦王政再也忍不住要何:"害得老人家丢掉 三个儿子,嗯,至少有两个儿子是丢在他手上。"

"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怎么连名带姓直呼主上?"老人责 怪地摇摇头:"我不恨他,有些人会恨,但我告诉他们,秦国 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别人打我们,不如我 们打别人。至于各家的境遇,只有看各家的命运了。"

"老人家的话真够卓见。"秦王政转向蒙武说。

"我只恨生在乱世,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这倒是真的。"他 看着蒙武,突然又恢复刚才的话题:"你们不是常人,不然哪 来这多金子?"

"小的家里还算富裕,这点金子老人家拿去,也许可以为 这个村子做点公益事情。"

老人想想说:

"也好,那老朽就收下了。"

那个半大小子进来说马已备好。

秦王政和蒙武迅速上马,像逃走似地驰离庄子。

第10节

当晚,秦王政再怎样也无法入睡,他对是否要发动一场 征服天下之战,内心陷入了矛盾、焦急和徬徨,他始终徘徊 在该不该的问题上。

为了能睡着,他甚至召了苏夫人来侍寝。往日这是他治 疗焦虑失眠的最有效良药,每逢失眠,只要召个姬妾来,经 过肉体的放纵和疲劳,他总是能立刻转个身就进入梦乡,将 一切问题拖延到明日。

但今晚这剂猛药并不管用,在做爱的时候,他进入不了 状况,头脑反而更清醒活跃,想的还是该不该发动这场战争 的问题,完事以后要近侍送走苏夫人,他更是精神益发亢奋, 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得已他只有披衣起来,在室内转动,就像头囚在兽笼 的猛虎想找出路。

长时间转动和内心焦急的结果,他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 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激烈争论着。

"你的祖先为了扩大疆土,为了要参加争取中原盟主,不 断耗费秦人的生命,就像割取韭菜,刚冒出新的成熟叶子,立 刻就割走了,那样小的村庄不到三十年就丢掉上千条生命,你 还想发动一场不知如何收场的征服天下之战?"这一个嬴政 说。

"几百年来,战争不断,百姓受苦,就是因为天下没有统 一,我要发动这场战争,乃是以战止战,一劳永逸,不像祖 先那样时战时休,目的只是为了点土地。"另一个嬴政说。

"你在说谎,你在欺骗自己!你发动战争的目的完全和你 的祖先一样,征服天下,还不是想将天下变为秦国,变为个 人及世代子孙所有,你哪里是为了秦国和天下百姓?"这个嬴 政说。

"绝对不是!再说今天那位老人家的话很对,秦国不打别 国,别国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在本土作战,损失伤亡更大, 不如以攻为守,以魏韩为沟壑。"另一个嬴政说。

"唉,其实你是可以用王道取天下的。以秦兵之强,拥有 巴蜀之富,闭函谷关以自守,对内施行仁政,将秦国变成天 下最富强而好礼的国家,不出二十年,各国都会信服你,各 国百姓都会羡慕秦国百姓,自愿做你的子民。"这个嬴政说。

"二十年行王道化民,绝对不够。再说二十年后,我都快 五十了,而且兵犹火,不战将自焚,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足以 软化任何人的心灵,到时候我还有这个雄心吗?秦国人还能 像现在这样英勇善战吗?软化的结果,再加上富有,可能会 成为别国侵略的对象,就像赵国一样。"

"赵国虽富,只是富了上层人物,在邯郸下层社会的惨状, 你是亲眼见到的,贫富相差太大,人民兵卒莫不怨恨在上者 的奢侈腐化,这样的人民怎可用,兵卒怎么能打仗?"这个嬴 政说。

"所以我要抓住机会,灭掉赵国,韩魏就是囊中之物,并 吞了赵韩魏就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再攻凄楚,就不会有大 困难了。"

"可是,你忘了今天看到的秦国的民间惨状,忘了他们因 为战争,家家都有年轻人丧生,夜夜都有寡妇寡母夜哭吗?" 这个嬴政说。

"一国哭不如一家哭,天下哭不如一国哭;长期哭,不如 让天下暂时痛快地哭一下。我要反问你,几百年来,这么多 国君都号召和平,但天下却哭了几百年,你认为维持现状很 好吗?"那个嬴政开始反击。

"不管怎样,我认为你还是先与民休养,多准备几年,比 较有把握。"

"等我们准备好了,别国又产生了贤君贤相,整顿好以后, 以天下之力来谋秦,就像齐桓公和苏秦与信陵君一样,到时 候秦国该怎么办?待时不如乘机,目前各国混乱,昏君庸臣 在位的良机不可失。"另一个嬴政说。

"你真残忍,在今天亲眼看到民间因战争发生的惨况,不 但不反省,反而加速了侵略的决心!"

"你真笨,不懂得'机不可失'这句话吗?"

"你既残忍又笨!"这个嬴政破口大骂:"不管民心去向, 像头只顾往前冲的野牛!"

"你既笨又懦弱,与民休养是你胆小和懒的藉口,你才是 只首鼠两端的小老鼠!"

两个嬴政由讲理而谩骂,最后似乎动手打了起来。

真正的嬴政双手捧着脑袋,只感到头痛欲裂,他大声喊 着:

"停止!停止!我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吵下去!"

值夜的近侍闻声敲门,惊惶问道:

"陛下有什么吩咐?"

"没有,现在什么时候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大王在寝 宫内半夜大叫,传出去又是个笑话。

"寅时下半时了。"近侍隔门禀告:"早朝时间快到了。"

"传诏下去,今天的早朝停止,召丞相、御史、延尉、国 尉、大将军,及李斯、蒙武等人,酉时至内宫议事殿议事。"

"遵命!"近侍退去。

隔着房门,他听到近侍们在窃窃私语。他不禁笑着想:

"近侍们也许认为苏夫人将我弄得太累了,不上早朝,还是我 登基后的第一次!"

第11节

直到天将破晓,秦王政总算朦胧睡去,谁知这一睡就睡 到了午后,起床后经过近侍服侍梳洗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精 力充沛。

于是他到南书房召赵高带来他已拟好的朝廷百官表,以 及对李牧的资料搜集。

只见百官表拟订周密,百官职权划分得清清楚楚,并且 直的隶属、横的连系都设计得非常巧妙,形成一道蜘蛛网似 的行政体制,而秦王就是坐镇中央的大蜘蛛,网上有任何动 静,蜘蛛都会很快发现事情发生点,迅速加以处理。

秦王政不得不对这个儿时玩伴另眼看待,才知道他在中 隐老人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而赵高靠着名师加上自己的才智 和努力,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他打发走赵高,细细地阅读李牧的个人资料。

李牧,越国北边良将,常居代地雁门关,受到赵先王的 赏识,准许他自设官吏,统辖军政,边境及市场关卡税收,全 由他调配支用。

他知道匈奴来去飘忽,骑兵的攻击力和机动力都非赵军 所能比,于是他告诫属下各将,凡遇到匈奴来袭,立即进入 壁垒自保,有敢擅自接战、贪功抓俘虏的,杀无赦!

他每天只是杀牛宰羊犒赏士卒,加强迫射训练,多派间 谍和搜索部队,广设烽火台和预警设施。

每当匈奴来袭,立刻下令全军退入壁内自保防守,这样 过了几年,匈奴每次来袭都是空手而归。但匈奴认为李牧胆 小看不其他,边关将卒也埋怨主帅缺乏勇气,让他们无法建 立功勋,在赵国军中没有面子。

于是赵王数次派人责备李牧,李牧仍然自行其是,赵王 发起脾气来,将他召回,派其他人代替他的职务。

过了一年多,匈奴每次来袭,新主帅就率军迎战,但每 次作战都不利,而且士卒伤亡惨重,民间遭到掳掠,损失太 多,赵人在边境也不能畜牧和做生意了。

因此,赵王只得登门请李牧复出,李牧称病,赵王说:

"又不要你服劳役,到边境上去养病都好,非你去坐镇不可!"

李牧开出条件说:

"大王一定要臣去,必须准许臣用以前的旧战略,臣才敢 去。"

赵王答应了,李牧这才去复任。

到了任上,李牧告诫部下一切照旧,经过几年,匈奴多 次来犯,又和以前一样毫无收获而归,匈奴始终认为他胆小, 很轻视他。但赵国士卒天天杀牛宰羊,多所赏赐,弄得自己 都不好意思,于是全军表示意愿,愿和匈奴决一死战。

李牧这才挑选精兵,淘汰老弱,共选得车军一千三百乘, 骑兵一万三千人,富于战场经验、曾经立功受赏的步兵五万 人,能用强弓劲弩的优良射手十万人。

他将挑选出来的人另行编组,针对匈奴的游击战术进行 布阵、迎战及追击训练。等军队训练完成,可行决战的时候, 李牧再用品敌之计。

他派民众出关畜牧,人民满野,牛羊遍地。匈奴得到消 息,小股入侵掳掠,李牧命前军装败退却,匈奴满载而归。匈 奴单于得到报告,认为发大财的机会到了,率领全国徒众倾 巢而至。

李牧采用口袋战术,中间诱敌深入,而左右包围奇袭,大 破匈奴,斩首十余万,匈奴襜褴族因之灭亡,东胡族溃不成 军,林胡族投降,单于逃亡到更远的北方。

以后十多年,匈奴再不敢接近赵国边境。

秦王政看完了李牧的资料,不禁掩卷长叹。

赵国出的名将不少,老将廉岂不用说了,用兵如神,名 满天下,几乎没打过败仗。

而马服君赵奢,以一田部收租吏出身,竟能以不到秦军 三分之一的兵力,大败秦军于韩国阏与,使得以后秦军听到 他的名字就胆寒,只有等他死后才敢向赵国用兵。

但是,历代赵王都昏庸,喜欢听信谗言,最后逼走廉颇, 否则秦国长平之战不会胜得那样容易。

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半数都投入战场,要是 惨败,甚或是两败俱伤的惨胜,秦国的命运就不可知了。

现在又有一个李牧!

将来要如何对付他?

第12节

在议事殿的御前会议中,秦王政首先宣布了两项重要任 命。

任李斯为廷尉,除掌理刑狱以外,并负责对外情报间谍 组织的运用。

任尉缭为国尉。

任李斯为廷尉,众大臣没有话说,任尉缭这个人却大都 很陌生。

"陛下,尉缭此人,秦国朝野都不熟悉,突然之间任为国 尉,恐众将会不服。"丞相王绾首先提出异议。

"蒙武,"秦王政笑笑,喊着蒙武说:"你将尉缭的来历和 学识才能向大家说说。"

"是,陛下。"蒙武站起道出尉缭的来历。

尉缭,大梁人,曾在各国为客卿,才干为各国国君所激 赏,但他总认为各国君昏臣庸,积弱已久,不会有什么大作 为,于是来秦游说秦王政。

他主要的说词是:"以秦国国势之强,各国诸侯的力量只 能看作和郡县相当,怕只怕诸侯联合对秦,出岂不意地突击 偷袭,这就是历史上智伯、夫差、湣王所以遭到败亡的原因。 所以希望大王不要爱惜财物,贿赂各国豪臣,打击扰乱各国 合纵的计谋,只不过花个三十万金,就可以灭掉各国了。"

秦王为他说动,采用了他的计策,对他行以宾主之礼,衣 服饮食都和秦王一样,但有天尉缭却逃走了。

别人问他,秦王对你如此之好,为什么你还要不告而别? 他的回答是:

"秦王这个人啊,隆鼻,长目,鸡胸,豺声,少恩而虎狼 心,平时节俭勤奋,对人恭敬有礼,但将来得志后,亦会轻 易吃人。现在我身为布衣,没有担任官职,平时见到我亦执 礼甚恭,不过有一天他得到天下以后,所有天下人都会变成 他的奴隶了,这种人无法跟他长久相处,还是走了的好。"

但和李斯一样,没等到出函谷关,就为秦国的缉捕系统 所扣留,经过秦王政一再的恳求,才愿留下为秦国效力。

等蒙武简介了尉缭,复座以后,秦王笑着问群臣说:

"各位卿家由此可以看出寡人唯才是用。"

众大臣只有称是。

这里面只有李斯和蒙武两个人明白,秦王这项任命其实 是想由自己确实掌握军权。

以往无论吕不韦的人或者是宗室大臣担任国尉,因为和 统军将领都有深厚渊源,很容易发生嫪毐式的谋反事件。如 今任命与秦国毫无关系的尉缭就不会有这层顾忌,今后国尉 纯粹成为君王的幕僚,处理一些军政的日常事务,办理君王 交代的任务。

接着秦王政将百官组织表交给丞相,由丞相召集有关大 臣修改议定后覆奏。

以下是广泛讨论国事及议定出兵各国的战略计划。

经过彻夜的提案和讨论,会议得到多个结论,其中重要 的有--

第一,原则上今后只封爵位而不再裂土,也就是说,爵 位只是一种世袭荣誉,不再拥有土地和兵权,这是根本解决 天下的诸侯割据乱源。

第二,全国实行郡县制,今后占得各国土地,依照秦国 制度办理。

第三,建立全国服役士卒的抚恤制度,战死及伤残者给 予优厚抚恤及协助,并规定壮勇从军,家无男丁可从事农耕 者,应由地方政府协助其农耕,并免除田赋,以免军人在前 方作战有后顾之忧。

这项决议交由骑射蒙武详细拟订具体办法和制度。

第四,恢复重农轻商基本国策,限制外国商人不得在秦 购买土地,贷款农民利率由政府规定,商人不得以高利剥削 农民。

第五,山林矿产盐铁全收归国有,地方政府不得私自租 卖给商人。

第六,秦国货币因为各国通商频繁,形成混乱,今后限 由官方铸钱,各国货币及私人铸钱不准流通,这项制度今后 随着军事进展推行到全天下。

第七,广设关卡,过关货物按成收税,以筹军费。

其他还有多种措施,秦王政皆指定专人负责研究办理,并 拟订详细编组及实施办法覆奏。

最后,会议讨论到平定天下的战略目标及出兵先后顺序。 中间有一场激烈争辩。

有人主张先灭楚以增加国力,同时解决侧背之忧;也有 人认为先灭韩魏,再进军赵齐,免得后方遭到袭击;但秦王 政终于采用了李斯攻赵灭韩的建议,理由是赵国目前为中原 核心,攻取赵国,东可以取齐,北可攻燕,而和楚国因有大 河及长江的阻隔,楚想救赵亦不容易,秦军侧背都等于有了 依托。

会议结束时,秦王政对群臣下达全国总动员令,无论军 费、后员、后勤支援及有关事项,全都要在半年内完成,预 定在秋委发动对赵攻势,再顺道灭韩。

会后各大臣纷纷议论,大家已明白看出,秦王政不但野 心勃勃,有统一天下之志,而且要将所有权力全掌握在他手 中,今后无论三公九卿只是他的仆从,奉命行事而已。

第13节

秦王政早朝回来,到南书房用早餐,这是他一天中最幸 福愉快的一刻,因为王后总是会将早餐准备好,等着他一起 共进。可是今天他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几案上已放好了热腾 腾的早餐,可是王后满脸泪痕,似乎哭过。

看到他来,王后慌慌张张地擦干眼泪,避席跪着接驾。秦 王政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难道一大早就又想起嬴得?有时 候他真不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固执,无论他对她怎么好,都不 能攻占她为嬴得神主所保留的那一席之地。

在坐下用餐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王后说:

"玉姊,刚才你哭过了?大清早谁敢得罪你?"

王后脸上此刻仍带哀伤神情,但一听他问,勉强微笑着 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刚才是看了一篇文章,里面举了个 故事作例子,我心有所感触,忍不住流了泪。"

"哦,谁写的文章这样动人?"正在用餐的秦王放下玉箸,

"拿来我看看!"

"看你性子总是这样急,用完餐再拿给你看。"

在南书房里,他们是纯粹的民间夫妇。

"那先说给我听听,否则我就不吃了。"秦王政像幼弟似 地撒娇。

"好吧,"王后笑着说:"一共有好几篇文章,是由韩国辗 转传过来的,作者不知是谁,但看笔调简朴却又雄辩,像是 古人所作。我刚看的一篇篇名为〈说难〉,喂,你吃啊,你不 吃我就不说了!"

"好,我吃。"秦王政像孩子一样,赶紧吃了几口。

"我是看到文章中所说的弥子瑕的故事,心有所感。"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看看你的感伤有没有道理。"秦王 政笑着说。

"卫国的弥子瑕受卫君宠爱。有天深夜,弥子瑕听到母亲 病了,他要赶时间,虽然明知卫国王法规定,偷驾君车砍双 足,但他仍然驾着卫君的车子探母病去了。卫君听到别人告 发时,他反而说'弥子瑕真的是有孝心啊,为了母亲的缘故, 甘心犯砍双足的罪!

有次,弥子瑕和卫君共游果园,他摘了一枚桃子吃,咬 了两口,觉得味道很好,顺手就将吃剩的桃子拿给卫君吃。当 时卫君很感动地说:'弥子瑕真是爱我啊,有好吃的东西就想 起了我!'"

等到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卫君意为这两件事加罪于他,罪 名是:'曾经偷驾过我的车,又曾将食剩的桃子拿给我吃!'"

"弥子瑕是男子,会引起你什么感伤?"秦王政摇摇头问。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男女都是一样的。"说着说 着王后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突然跪倒在地说:"大王对臣妾的 好处,臣妾是知道的。今天处处容忍,只不过不知道一旦爱 弛,又会加给臣妾什么罪名。"

"玉姊,"秦王政赶快扶起王后,埋怨地说:"说好在南书 房我们是民间夫妇,怎么你又来这一套!文章在哪里?赶快 拿给我看。"

秦王读到〈说难〉文中最后一段--

  天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

鳞盈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

之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他坐着说:

"这个作者倒是懂得游说的技巧,知道说服就要投君王所 好,要是遇到我,他就糟了,我根本不会让他猜中我的心意。" 笑着向王后说。

等到他再读到〈孤愤〉、〈五蠹〉等篇,他不禁击案感叹。 他对王后说:

"唉,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我要是能和这个作者交 游,虽死无憾了。"

"男女读书的着重点真是不一样,"王后坐着提醒:"作者 据说是韩国人,李斯也是韩国人,也许他会知道详细一点。"

"对啊!"秦王政拍案,他转向侍立在门口的近侍说:"召 廷尉李斯来!"

近侍立即退下传诏,王后笑着说:

"看你急得这个样子,别人才下朝,你又找他来。"

秦王政没有答话,专心去读他的书了。

没等多久,李斯匆匆忙忙地赶到,嘴边还留着没擦干净 的用餐痕迹。他行礼说:

"大王有何急事召臣?"

"没有什么急事,倒是有几卷好文章请卿家来共赏。"秦 王笑着将竹简递给他,一边还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 不恨矣!"

李斯双手接过竹简,看了一下,笑着说:

"大王要见此人不难,这些都是臣昔日同窗韩非的作品!"

"韩非!"秦王皱着眉说:"何许人也?"

"韩非与臣同时受业大儒荀卿,他的才华臣自叹不如。"

"那好,卿家是否可为寡人请韩非来秦,秦国新改政令, 正需要这种人才。"秦王政高兴地说。

李斯见到秦王如此欣赏韩非,突然内心有了警觉,他回 答说:

"韩非患口吃,长于著书,写有〈孤愤〉、〈五蠹〉、〈内外 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言,却拙于说话,恐怕见到 人会失望。"李斯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话说得这样快。

"寡人有这个耐心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话,"秦王政注视着 李斯,神情有点怀疑:"再不然,请他为寡人著书建立行政制 度有何不可?"

李斯看秦王神色不对,赶快又启奏说:

"大王急着要见他,本来不重视他的韩王可能因此想留着 自用,而不肯放人。"

"我会下令桓将军,要他加紧攻韩,韩王想谈条件,就派 韩非来。"

秦王政哈哈大笑,李斯也陪着笑,但内心总有一个疙瘩 在。只有王后看到秦王的骄态和李斯的勉强样子,在一旁暗 暗摇头。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秦始皇大传》第14章 韩非遭忌|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14章 韩非遭忌


第1节

在秦王政巨大压力下,韩王只得派韩非出使秦国,希望 能藉韩非的游说,缓和一下秦军的攻势,让韩国透一口气。虽 然韩王安对这位堂兄学者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总认为韩非 只知道谈理论,本身并不通晓权变,而且性急口吃,有时说 话会得罪人,但他抱着希望,既然秦王如此看重他,多少对 韩有利。

韩非以前也曾对他多次进言,要他建立制度,注重法治, 他总觉韩非立论迂阔,短时间见不到效果。而韩国地小力弱, 夹在楚秦两大之间,两强交战,它必须在中间遭殃,如今秦 国更是明目张胆,公开宣称要去掉这根哽喉咙的鱼骨,韩非 还在跟他说什么人性本恶,需要法律来规范,现在送他到秦 国去,至少可落得一个耳根清静。

秦王政对韩非倒是竭诚欢迎的,在召集百官上殿,隆重 的接受韩非呈上的国书后,晚间更以国宴招待,丞相等大臣 作陪。

宴毕,秦王政待群臣散去,单独在南书房招待韩非,连 赵高都未带,李斯也未奉邀,两人都是又羡又妒,恨得牙痒 痒的。按照秦王和王后的约定,进得南书房的都是贵客,除 了两人以宾主之礼相待,奉添茶水都是由王后亲自动手。

王后也读过他的〈说难〉、〈孤愤〉等书,内心对他敬佩 得不得了,甚至为〈说难〉中的弥子瑕故事,触动怀抱而流 过泪。能见到作者本人,当然非常高兴,舍不得离开,于是 她就留下陪着秦王政,听韩非大发议论。

秦王政对韩非也是一见就有好感,只见他长得面目清奇, 留着三绺清须,悬胆鼻,方口,长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充 满着智慧的光辉,行止之间自有他的贵族气度。

韩非虽不像一般辩者口若悬河,说话却也是条理分明,层 次清楚,不兴奋激动的时候,口吃并不严重。不过由他两眉 间深长的皱纹,秦王政以老人所授的相人术告诉自己,这人 很容易兴奋激动,当然口吃的机会也就多了,和这种人辩论, 最好的战术就是说歪理刺激他,最好是对他作人身攻击,很 快他会气得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当然秦王政不会这样,他请他到南书房来,就是要听他 有关建立法治制度的见解。

因此,他们先交谈了一点天下大势和各人的看法,秦王 政从他那里得到不少策略上的好构思,但只要韩非一提到韩 国问题,秦王政就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于是,韩非心里明白,秦王灭韩的意志是不可动摇了,他 找他谈话完全是为了要和他研究秦国的法治推行。

他们谈人性善恶问题,谈建立法治制度,韩非的议论都 深获秦王政心,王后也在一旁听得入迷。

"韩先生就留下来协助指导寡人吧。"秦王最后要求。

"臣有自知之明,著书立说尚能当行,处理政事、待人接 物,就非臣之所长了。"韩非推辞说。

"先生这句话就不对了,"秦王笑着说:"著书立说目的也 是为了用世,否则留给虫咬,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各人天生性格和禀赋不同,"韩非微笑着解释:"有的辩 才无碍,机智善变,适合奉使国外,不辱君命;有的雄才大 略,目光远大,适于为人君筹划策略;有的细心严谨,勤于 治事,可为主上牧民施政。"

"先生自认是哪种典型呢?"

"臣性急口吃,又多牢骚,只有关在家里著书,舒解一下 郁闷了。

"先生所言恐怕太过谦虚了!"秦王政摇头说:"据寡人所 知,先生也曾数度劝说韩王,怎么会没有一点用世之心?"

"眼看故国削弱,而主上尽用些谄媚阿谀的大臣,臣太过 着急,不自量力作些无用之谏乃是有的,至于说参与政事,那 就不是臣的本意了。"韩非仍然固辞。

"其实,"王后在一旁插口说:"请韩先生留下为秦建立或 是修改一些秦国刑名制度,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商君为秦订下的法令制度已经够完备了,"韩非说:"问 题是在执行。"

"难道先生认为秦国执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还请指正。" 秦王说。

"执法贵在平等,不能有法外之人,最好连人君也不能例 外,"韩非看了秦王政一眼又说:"儒用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权贵显要不服法律限制,执法者多歪曲法令来将就个人,这 都是法无法彻底执行的主要原因,所谓上行下效,因此罚应 自上起,而不是所谓的刑不上大夫!"

"先生此言正合吾心!"秦王政击案称善:"今后寡人就要 照此做了。"

"先生言'说难',我们主上倒是很容易说服的。"王后在 一旁凑趣。

秦王大笑,韩非亦不觉莞尔。

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白,又该是秦王上早朝的时候。

秦王吩咐近侍传诏奉常,为韩非准备常居之处,他想将 韩非留下,收为己用。

临散前,秦王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韩非说:

"姚贾这个人先生可曾听说过?"

"姚贾此人是臣旧识,甚有才干,"韩非是学者脾气,有 话直说:"他曾做过魏国大梁的门监,但常做些收贿买放之事, 后来为人告发,逃到赵国,由人介绍在赵王跟前为臣,最后 又因事被逐,大王为何问到这人?"

"哦,没什么,只是顺便问问罢了。"秦王脸上出现了不 愉之色。

其实由于李斯的极力鼓吹,以及姚贾本人的办事能力,秦 王政已封姚贾千户食邑,尊为上卿。

而韩非这段无心的老实话,又由李斯派在秦王身边的耳 目传到李斯和姚贾耳中。

第2节

在李斯府中密室里。

李斯、姚贾和赵高正在烛光中谈韩非的事。

"根据主上和韩非深谈通宵,王后在一旁亲自添茶水的情 形看来,韩非已得到主上的欢心,"李斯紧皱着眉头说:"韩 非一受到重用,就没有我辈安身的余地了。"

"这是你自己引狼入室,怪得了谁?"赵高阴阳怪平地尖 声说:"谁教你要在主上面前将他说得那样好!"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美言,只是顺着主上的意思说了几句 罢了,想不到会将这个祸害带进来。"李斯叹口气说。

"你们还好,我可惨了。真想不到的是我,无端端的他要 在主上面前说我的坏话!"姚贾哭丧着脸。

"先别争论,现在我们三个共同想个办法,看怎么可以除 掉这根眼中钉。"赵高阴沉地说。

三人暂时沉默,烛光在三人脸上晃动,暗亮不定。

姚贾生得五短身材,却有个特大号脑袋,额头宽广表示 他的聪明,眼大,耳大,鼻和口都大,在相人术来说,属于 早年得志的奇相,唯一的缺点是眼无定睛,和赵高一样,说 话想事,都在骨碌碌的转个不停。

他们三人如今已结成一党,是秦王政面前最红的亲信。

赵高不必说了,名虽仍为中车府令,却掌管着秦王的印 玺和机要文书,秦王批阅文书,有时还会问问他的意见。

姚贾负责为秦王献策,举凡军国大事都会出题要他拟订 对策,乃是秦王政最信任的策士。

李斯官居廷尉,总管全国司法,自从司法改制后,全国 廷尉以下一直到最低层的亭尉,都形成了一个上下、左右有 指挥联系关系的体系,廷尉不但掌握中央官吏的生杀大权,也 是全国最高司法首长,权限比以往大得太多。

最重要的,他还掌握着对国际之间的间谍组织,对客卿 还负有监视任务,凡是客卿都对他畏怕三分。

他们三人联手已将蒙武逼得心灰意冷,自动请求随王翦 出征韩国,担任他的裨将。秦王政虽然有点舍不得他离开身 边,但念他是将门之后,自小学习兵事,要想大成,当然要 先去军中磨练和建功,也就勉为其难地准了。

目前他们排挤的对象是国尉尉缭,李斯搜集到他以前在 魏国任官的优良忠心事迹,用来反证他对魏国太忠,来秦目 的值得怀疑。

秦王对尉缭日益疏远,早想去掉他的国尉职位,一时还 找不到人来替代,好在秦王军政大权都是一把抓,国尉只是 承他的意旨办理军政方面的日常事务,尉缭暂时换不换没多 大关系。

三人想了很久,姚贾最先开口说:

"这件事有关我本身,主上不问起,我没有机会辩白,希 望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赵高转动着眼睛,拍拍脑袋说:

"依我的看法,对付韩非还是可用对付尉缭的那一套办 法。"

"你是说搜集他忠于韩国的证据,证明秦国不能用他?"李 斯有点不解地问。

"正是,主上多疑,只要提出证据让他自己去想,不要建 议他该怎么做,这样反而最有效。"最了解秦王政脾气当然莫 如赵高。

"其实,"姚贾拍拍大头说:"照你们这种反证法,主上最 该相信的应当是我!"

"为什么?"赵高、李斯同时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忠于魏,又见逐于赵,不只有死心塌地地对秦 效忠了吗?"姚贾转动着眼睛,摇晃着头,活像舞台上的小丑。 "这倒是真的!"赵高笑着说。"姚兄说笑了!"李斯心里在想, 怎么天下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但他和他们是站在一条阵线上,要对付那些宗室和旧臣, 他只有和他们联手,实际上内心中,他厌恶赵高的丑陋猥琐, 也恐惧他的阴险毒辣。至于对姚贾,他怀疑秦王政在用人上 面,头脑是否出了问题。就算他不知道姚贾的过去,看这种 长相也配食邑千户,拜为上卿?

不过回头一想,他不觉哑然失笑,姚贾不是他极力推荐 给秦王的吗?不是在呈报他过去资料时,有意向秦王省略这 两段的吗?

李斯在烛光下的脸也显得神情不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 气,他自己这样做法不也是极其矛盾?虽然他李斯在秦王面 前,还不至于像赵高那样像条哈巴狗,或是像姚贾那样装小 丑,可是在别人的眼中他像什么呢?

称得上是自己知己的蒙武,不也是因为他和这两个人合 流而疏远他,甚至为了眼不见心不烦而主动请求率兵出征?

也许,唯一能用来安慰他自己的就是那句话--大海不 嫌污流,所以形成其大。人至清就没有徒众,就像水太清不 会有鱼一样。

"李大人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赵高问。

"哦,我在想,姚兄的话也许有道理,"李斯好久才回过 神来说:"我们三人轮流在主上面前说韩非的好话,不断说他 如何如何忠于韩国,主上是举一反三的聪明人,他会明察到 韩非绝对不会忠于秦国!"

"我还知道主上是个极端果断的人,自己不能用,绝不会 让别人用!"赵高嘿嘿地笑了。

"不,也许我们不应做得太绝,将韩非撵出秦国也就够了, 他到底是我的同窗。"李斯有点犹豫。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 在一旁笑嘻嘻地长吟。

第3节

三人有意无意地在秦王面前,轮流不断说韩非的好话,这 个策略不久就见到效果。

那天,秦王政在早朝以后,召李斯到便殿谈话。两人坐 下以后,秦王政开门见山地问:

"姚贾是卿推荐的,但国际间他的风岂不太好。寡人最近 还听说,他任大梁门监时常收贿买放,逃到赵国为臣,最后 被逐,可有此事?"

李斯一听到召见,对如何回答有关韩非的事,他早就有 了腹案,秦王不问韩非,反而单刀直入地问姚贾,他有点措 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秦王政的眼睛微闭时长,睁开时却大得惊人,尤其是注 视人的时候,所射出的目光有如利刃,使人不寒而栗。秦王 政现在就是用这种眼神在等着李斯答话。

"有人说,女无妍丑,入宫见妒;士无贤愚,谤随誉至," 李斯乘着说这句谚语时,整理好了思绪,然后从容地回答说: "姚贾这两件事的传言不假,但内中细情据臣所知,都是为了 看不惯魏赵政治腐败,所以器官而逃。"

"为什么卿家提供寡人他的个人资料中,未谈及此事?"秦 王政毫不放松,语起稍带严厉地问。

"臣是怕陛下看了,会认为臣对他美誉过当。"李斯恭敬 地答复。

"哦?为什么?"秦王政不解地又问,但脸色已见缓和。

"不满时政,器官而逃,不是显得他太清高?陛下反而不 敢用。"

"对啊!"秦王政击案笑着说:"不过,姚贾在寡人面前的 表现并不那样耿介。"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找到良主当然也会 珍惜,就如同人君珍惜良臣一样!"李斯顺势暗赞秦王一句。

"卿家说得不错,"秦王政拍案哈哈大笑:"寡人险些为韩 非所误!"

李斯没插话,脸上也未露出任何惊诧。

"对了,"秦王政又问李斯说:"寡人要的韩非个资料,卿 家何以尚未提出?"

"臣正在为难,韩非是臣昔日同窗,交情匪浅,若照实情 说,陛下或许会认为过于吹嘘,但不照实情说,臣又良心不 安。"李斯一脸犹豫。

"当然实话实说,"秦王政语其中带点责备:"卿家未听说 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拒仇'这句推荐人的古谚?"

"臣知罪了!"李斯心中暗笑,表面却装得诚惶诚恐。

"那就说吧!"秦王政微笑说:"好的坏的都照实说。"

"据臣所知,韩非对国至爱,对君也至忠。"李斯说到这 里停住等秦王政问话。

果然秦王政"哦"了一声,随即问道:

"他忠君爱国有何事实证明?"

"据臣所知,他为了劝谏韩王建立法治,逐离佞臣,曾多 次尾随韩王,拉着他的袍角苦谏,有次将韩王袍角都扯裂了! 还有几次跪伏哭谏,叩头至于流血!"

"啊,"秦王赞叹的说:"寡人这里没有这种忠心苦谏的 人!"

"那是大王不需要,疾风方能见劲草,"李斯又乘机奉承 一句:"国乱才会显忠臣。"

秦王政微笑不语。

"据臣派在他身边服侍的人报告,在秦的这些日子,韩非 每天早晚都会焚香祷告上天,祈愿上天保佑韩国风调雨顺,国 泰民安,能在秦楚两大之间利用相互制衡,和平地生存下去。 他也不忘为韩王祈祷,求上天让他早日觉醒,将国家治理富 强,每次焚香祷告,他都是声泪俱下!"

"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韩先生真是忠臣!"

傍晚,秦王政在南书房批阅文书,赵高随侍在侧。

秦王政停笔抬头突然问赵高说:

"韩先生这个人你认为怎样?"

"大王圣明,哪有奴才插嘴的余地。"赵高恭谨地回答。

秦王政简单转述了和李斯的谈话,然后又问:

"赵高,你看事透彻,寡人一直很欣赏,不妨就这件事说 说你的看法。"

"韩先生是韩国诸公子,对韩国的确是忠爱得令人感动, 真可惜他不是秦人!"

"嗯!"秦王沉吟不语,过了很久,他忽然说:"赵高,代 寡人向李斯传话,要李斯限制韩非的居处,并调查他近日在 秦做过的活动。"

"陛下是要治韩非的罪?"赵高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并 且带着想求情的口吻。

"你不要多问,"秦王政用惯常的果断口气说:"就这样转 告李廷尉!"

"是,奴婢遵命!"赵高内心欣喜若狂,表面却装出满脸 惊讶。

第4节

李斯带着数名武装随从,由廷尉大牢典狱陪着,走在大 牢的过道上,他是要去探视囚禁在特别室内的韩非。

这条过道通往地下,要经过重重铁门,才能抵达一排十 数间的特别囚室。这些囚室专为犯罪--特别是谋叛罪-- 的亲贵大臣所设,内部设备豪华舒适,享受应有尽有。虽有 犯罪嫌疑,尚无确切证据的重臣会幽禁此处,为的是让主上 有考虑和搜证的余裕时间,有很多也是为了犯颜直谏,打入 此地,等候主上回心转意。

秦国有很多君侯将相,就曾三进三出这处地方。对能进 来却又能出去的人,这里不是耻辱,而是平生的光荣纪录。

李斯一面听着过道中迴响的脚步声,一面极力压制心头 越来越沉重的愧疚。

"打蛇不死反遭咬,斩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贾的 长吟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是你的同窗,而且是你自己和恩师荀卿都欣赏的人!" 有个李斯在他心里说话。

"不要忘了庞涓和孙膑的故事。"另一个心中陌生的声音 对他说。他思索这个故事的全貌,却发现听的时间过得太久, 已经记不得细节。他只模糊地想起一个大致轮廓--

庞涓和孙膑都是名兵学家鬼谷子的杰出弟子,和他与韩 非的情形完全一样。魏惠王爱才,要庞涓将孙膑介绍到魏国, 但庞涓嫉妒他的才能,找藉口处以断起两足的刖刑和在脸上 刻字的黥刑,用意是要孙膑永远不能用世。

但是齐国听到这个消息,暗中派使者将孙膑偷运到齐国, 齐威王尊之为军师,最后统率齐军在马陵坡大破魏军,庞涓 也死在孙膑巧妙设伏的乱箭之下。

"你应该以这个故事为鉴,同门相残就会落得这种悲惨下 场!"他心中的李斯说:"假若他们同心协力为魏"

"你是应该以此故事为鉴,打蛇不死反遭咬!"那个陌生 的声音说。

"不错,打蛇不死反遭咬,我要避免蹈庞涓的覆辙。"现 实中的李斯咬咬嘴唇,下定决心。

第5节

囚室内,韩非盘膝而坐,一脸的烦躁,彷拂想定心却定 不下来。

他看到李斯来如获至宝,赶快站起身来表示欢迎。

只见囚室分成两间,里间为梳洗及更衣室,外间宽敞,虽 然没有窗户,却也几净壁光,纤尘不染,灯光明亮,用具齐 全。最好的是除了几案上的刀笔竹绢可供书写外,书架上还 堆满了竹简皮卷,数量虽然够不上充栋,但绝对可以汗牛,一 辆牛车拉不完。

两人分宾主坐下后,随来的典狱暂时充当侍仆,为两人 奉上茶来。典狱在大牢别处作威作福,有如凶神恶煞,又像 奴隶主,可是来到特别囚室,却是毕恭毕敬,完全一副奴隶 像。

因为历任典狱都知道一个故事--

在特别囚室刚建立初期,有位秦国先王的的宠臣跟他闹 脾气,这位先王一气之下将这宠臣打入此地。当时的典狱不 知利害,照以往的方式折磨虐待,这位宠臣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翻身,不能出狱了呢?"

"到这里来的都是失宠之臣,就如火已燃尽的死灰一样, 还有什么翻身不翻身的!"典狱讥笑他说。

"你怎么知道死灰不能复燃呢?"宠臣又警告他。

"再燃我就撒尿浇熄!"典狱得意地哈哈大笑。

所谓最后笑的人才是真笑,这句话一点都不错,不到三 天,先王派人赦罪出狱,这位宠臣却不肯走。要出去可以,先 杀了典狱,用他的人头送行,当然这位先王照办了。

所以,历任典狱都会交代后任这个'死灰复燃'的故事。 他们对这些特别囚犯每天都是亲自问安,即使这位大臣已判 了斩首,明天就会执行。因为临时传诏法场,刀下留人的事 并不是没有。

尤其是目前这位典狱,他知道廷尉就是韩先生的老同窗。

"狱中执事对非兄还恭敬吗?"李斯首先问候。"

韩非看了典狱一眼,典狱背脊都发凉了,用哀求的眼光 看看韩非。

"他们对我很好。"韩非回答的是实话。

"有小弟在,他们不敢亏待非兄。"李斯哈哈大笑。

典狱在一旁侍立陪笑。可是韩非笑不出来,他着急地问:

"昨日席上客,今天阶下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误会吧!"李斯微笑着说:"有人向主上密告,非 兄到此是为韩国作间谍,所以主上要非兄暂居此处等候调 查。"

"堂堂韩国特使,乃是持有国书证明而来,会作间谍?秦 王不怕闹出国际纠纷?"韩非仍然说学者书呆子话。

"秦强韩弱,秦大军已压韩境,还谈什么纠纷?"李斯哂 然而笑。

"我韩非名,名满天下,贵为贵为贵为 公子,会会做间谍吗?"韩非一急,口吃又 出来了,满脸胀得通红,说不出话,只有拍打几案出气。

"非兄息怒,非兄息怒。"李斯连忙安慰。

但见到韩非愤怒气息,脸色恢复平静,他又刺激他一下:

"非兄日夜著书立说,不问政事,所以不知道间谍无孔不 入,也不分贵贱。不瞒非兄说,秦国就有很多间谍是各国大 臣,甚至是君主枕边的宠姬。"

"这不要你告诉我,我懂!但谁都都可能绝 绝不不会会是我!"韩非又说不出话来了。

李斯连忙笑语安抚。

"小弟一定会在大王面前辩解,相信我,当时是我拿你的 著作给大王看,引其他的爱才之意,才请你到秦国来,谁知 道出这种事,当然我要负责。"李斯装出诚恳地说。

听了他的话,韩非的情绪稳定下来,感激地看着李斯。这 时他才想起应该要典狱坐,他到底是一狱之长。

李斯和他闲聊了一些别的事,突然转向侍坐的典狱说:

"你们这里是怎么对待间谍的?现在没事,也让我听点长 长见闻。"

典狱听到廷尉问他本行的事,不禁受宠若惊,夸大地描 述狱中如何向间谍逼供。

"不错,廷尉刚才说得对,间谍是不分老少、贵贱和男女 的。"典狱诌笑着说。

接着他描述了很多真人真事,最后他说,有的人不肯招, 用鞭抽不算,还用火烙,对少数硬汉火烙都不行,就用钳子 拔指甲。十指连心,拔指甲的痛,非身受者根本形容不出!有 的只拔一根指甲就忍不了痛,全都招出;有的拔三根才招;有 的拔五根六根才认栽;有的十双指头的指甲全拔得光光的,只 剩血淋淋的十双光秃秃的指头,轻碰一下任何东西都奇痛彻 心!

"不要说了!不不要要要说了!"韩非口吃 地大吼"禽禽禽兽不不不如!"

"不要说了,"李斯装作惊惶地叱责典狱:"你先出去,我 和韩先生私下有些话要谈!"典狱行礼告辞,在走出囚室门的 时候,听到这位书呆子学者在喊:

"斯兄救我!

他这次不口吃了。

第6节

在秦王宫南书房里。

秦王政和王后刚用过晚餐,正是夫妻闲聊家常休息的时 候。没有多久,秦王又会开始工作到深夜,王后则是一面做 着女红或是看书陪伴,亲手奉茶添水、按摩捶痛,或是帮他 传内待,完全学民间庶民的家居生活。

这是他们最甜蜜温馨的片刻,而且不见得每天都能享受 得到,所以他们最珍惜这段时间。

"好久你都忙得晚餐后这段休息都没有了,"王后叹了一 口气:"爱惜玉体,还是要抽时间多休息。"

"没办法,接连召开御前会议,太多的作战准备工作要 做!"秦王政也叹了口气。

"别的君王多为色情狂,你却是标准的工作狂。"王后笑 着说。

"有你陪着,工作不嫌累。"秦王政深情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提早就寝,免得让你工作过度。" 王后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那怎么可以!"秦王认真地大叫。

"看,还是那个邯郸八岁的野小子,怎样也长不大。"王 后仍然笑着。

"真希望长不大,还是当小孩子好,天掉下来有大人顶 着。"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说这种没出息的话!"王后啐他一口:"那将吕不韦 留着你不是当安乐王,什么都可以不管了吗?"

秦王没答话,只看着王后苗条的身躯发呆。三十多岁的 人了,裹在大袖细腰的粉红色长袍里,曲线仍然那样美好诱 人。

只不知脱掉衣服后怎么样?这是大婚后他一直想寻求的 答案。

也许老人说得对,她是以仪态和谈吐方面的上驷,对宫 中其他女人这方面的下驷,脱掉衣服,身上也许有什么不愿 他见到的缺憾。

每逢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时候,他就用这番话来安慰自己。

"你又在发什么呆?"王后见他不答话,发起娇嗔来。

"应处理的要务都已处理完,我想休息一晚上,但想到无 事可做,有点不知所措。"秦王说的不是他心中所想的。

"不说你,连我也是一样,那我们该找点什么来做呢?"王 后沉吟着:"声色犬马,通宵饮宴,对你对我都太陌生了!偶 尔玩一下,不会习惯,因此而上瘾,那太可怕,还是不开始 的好!"

"那你想一下,还有别的消遣没有?"他口中如此说,心 里却在想--要是你肯跟我做床上游戏,再长的长夜,也不 过是春宵一刻。

"啊!有了!"王后拍手轻叫,娇憨得还像邯郸的小女孩:

"我倒想起一个能够打发时间、又能收益的消遣!"

"做床上游戏?能够欢娱又能生儿子。"他终于憋不住内 心的真话。

"要做这件事去找别人!"王后脸色突变,蒙上一层严霜。

"玉姬,我说说罢了,"秦王政陪笑说:"快跟我说,你有 什么好法子?"

"好久没听到韩先生说法了,今晚有闲,不如请他来聊聊 也是好的。"

"哦,是这个好消遣?"秦王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你想 听说话,那就请请看吧。"

秦王政唤来近侍,要他立归派人请韩非先生。

"你怎么闷闷不乐?"王后有点歉意地说:"要是你不想听 韩先生说法,现在派人追回使者还来得及。"

其实,秦王政是看到王后的细腰丰臀,胸前两只乳鹿般 的东西若隐若现,他的欲念正炽,只是不敢说出口。

第7节

"男人真是闲不得!"他在心中如是想,口中却回答道: "我是在为齐国的事担心。"

"本来我们约定,在南书房我们之间不说政事,因为你在 这里的时候,手上、脑中,以及来的宾客莫不与政事有关。假 若我再谈,屋内就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了。"

"你冷眼旁观,一定会认为我们这些男人都是疯子,整天 谈的都是打打杀杀,不是设计谋害,就是引人上当,对不对?" 秦王政摇摇头苦笑。

"今天例外,说出来,让我为你分分忧。"王后诚恳地说。

秦王抱着她就吻,她不愿让她过于难堪,只好让他亲吻。

秦王不再说话,只是单方面地尽情享受。

"回内寝去!"他小声要求。

"不,你派使者去请韩先生,人快回来了。"她也小声说。

她的脸逐渐在发烫。

"我当你是玉石人,原来你也有感觉,也会想。"秦王政 用脸紧贴着她的脸磨擦。

""

近侍在门外禀报,使者已回,但未见到韩先生,他要当 面禀告原因。

"放手,办正事去!"她轻柔地解开他的双手。

"传进来!"他只得回坐到书案前。

"韩先生不在住处,据说已下到廷尉大牢。"使者行礼后 跪禀。

"什么?"秦王政无法发泄的情欲正好找到别的出口,他 拍案叫着:"找赵高来!"

一会赵高到了,未等到他跪下行礼,秦王拿起书案上的 茶杯摔了过去。赵高不敢闪躲,只能藉着跪倒的动作让避,茶 杯正好由他额边擦过去,掉在地上跌得得粉碎。

赵高的额边也出现一道刮痕,血汩汩地流出来。

王后站在一旁不做声,她明白嬴政需要发泄,她也极其厌恶赵高。

"你是怎么传寡人话的?"秦王政怒吼。

奇怪的是赵高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他俯伏在地上轻言 细语地禀奏:

"大王要奴才转命李斯的话,奴才一字未改地转命了。"

"那为什么韩先生进了廷尉大牢?"秦王火气更旺。

"大王命将韩先生限制居处,按秦律,限制居处者,在咸 阳有居所者,软禁居所;在咸阳无居所者,一律下廷尉大牢。"

"寡人法令没有你熟,找李斯来!"秦王自嘲解围,看到 赵高额头流血,不禁又动了怜惜:"先去将头上的伤包扎起 来。"不自觉中,他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谢大王。"赵高行礼告退,脸色平和,就像未发生任何 事情一样。

等赵高出门,门在他身后关上后,王后摇摇头叹了一口 气:

"他们联手对付韩先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女无妍醜,入宫见妒,朝中宫中男女都是一样。"秦王 叹叹气说:"但人君也就是靠这种微妙关系才能统治,否则群 臣同心,君王岂不是要退位了。唉,老爹说得对,做君主的 就像走绳索卖艺的,一保持不了左右势力的均衡,就会从高 空掉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看你真是闲不得"说了这句话,王后忽然紧张起来: "不要传李斯来,赶快命侍中持节赦韩先生出狱,不管他被诉 的是什么罪名,否则夜长梦多,恐怕韩先生会遭到不测。"

第8节

"斯兄救我!"韩非向李斯长跪行礼说。

"非兄何必行此大礼?别人诬告,法律自有公断,"李斯 将他又按捺坐下去:"何况小弟身为廷尉!"

"秦法严峻,天下闻名,我韩非一身傲骨,怎么能面对刀 笔吏?"韩非伤感地说。

李斯偷笑着在心里想,典狱刚才那番描述大概已吓破了 他的胆。所谓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何况要受尽折磨凌 辱而死!除不少数英雄豪杰外,谁也会闻之胆寒。

"这样吧,先让我最后拚死对秦王作最后谏阻,假若不行 的话,我器官和你一起逃亡!"李斯慷慨激昂地说。

"那怎么行!"韩非连忙劝阻:"斯兄在秦事业有如旭日东 升,依目前形势来看,秦统一天下指日可待。我要不是韩公 子,对社稷有天生的责任,而像兄一样已身在秦国,我也会 为秦王效劳,嬴政的确是万世难遇的明主!"

"士为知己者死,臣之官职算得了什么!再不然我纵兄出 狱!"李斯一听韩非赞秦王是明主,又有留下之意,要是让他 和秦王政见面,那不是糟了,所以真有放走他的意思。

"不,"韩非书呆子的脾气又上来了:"我韩非未能达成君 命,无颜回国面对父老,再说,连累了斯兄我也于心不安。" 说着他在室内走动起来。

李斯注意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位食古不化的同窗在想些 什么。

突然,韩非踱到李斯几案前,正色地向他说:

"斯兄,我要你救我,并不是救我不死,而是求你帮我死 得有尊严。我韩非宁死不辱,不过照目前室内的情形看来,我 想求死都不可得。"

"非兄的意思,"李斯心中狂喜,但脸上不露一点痕迹:

"非兄的意思"

"找点鸩酒给我,让我一了百了,"韩非坚决地说:"人称 秦国虎狼之国,秦王个个凶残成性,翻脸成仇,所以我袖中 一直藏有鸩药备不时之需,可惜被送到这里时,全被他们搜 走了。"

李斯一听,这正是他想逼他走的路,而且鹤顶红也为他 准备好了。但表面他仍装得诚惶诚恐地说: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事情还有挽回余地。非兄稍 安勿躁,我去找典狱交代几句就带非兄去见秦王,拚死也要 为非兄解脱。"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匆匆忙忙的走向门外,装作不留意, 袖口里一小包鹤顶红掉在囚内室门内。

韩非却注意到他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正是他想 要的鹤顶红,欣喜之下,也无余暇去想事情为什么这样巧了。

他将发髻打散,又重新梳好卷起,将衣服整理了一下,然 后用朱笔在一块绢上留下几个字给李斯--

  "以君之位,用弟之学,死而无憾!"

他掷笔长叹,然后向东方韩国的方向跪下,嘴里喃喃说 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更不可让父母赐予的清 白身体受虎狼之吏凌辱。"

最后,他高呼一声:"士可杀不可辱!"然后用茶水将一 包鹤顶红全送入口中。

等到李斯带着典狱回来时,发觉他早已断气,身体都在 逐渐僵硬。

看到韩非直瞪着的眼睛,以及他脸上不甘心的表情,李 斯不免有点愧疚,兴起惺惺相惜、兔死狐悲的哀伤,忍不住 真的掉了几滴眼泪。

看了写在绢上的遗嘱后,他默默向着尸体祝祷:

"非兄,安心的走吧!弟一定会将你的学说在秦国实行, 日后推广天下。"

他轻抚尸体的眼睛,说也奇怪,真就这样合上了。

正在此时,秦王持节来赦韩非的使者也已来到。

第9节

李斯随同使者朝见秦王政,说明韩非畏罪自杀的经过,当 然其中大部分是编造的谎言。他说:

"臣见到韩先生时,他的情绪非常不稳,经臣解劝以后, 似乎他已镇静下来,谁知臣出去交代典狱别的事情,待臣率 同典狱再回囚室,他已自杀身死。臣有亏职守,愿陛下赐罪。" 说完话后,他跪伏地上,叩头如捣蒜。

秦王政闻韩非死讯,先是震怒和惋惜,但看过他的遗书 后,不怒反笑。他微笑着对李斯说:

"你这位老同窗可谓是知你者,那你就禀承他的遗志,将 秦国治理成标准的法治之邦。不过韩先生之死,总使人感到 遗憾和悲伤。"

李斯叩头谢恩,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他又禀奏说:

"请赐韩先生厚葬,并派使者通知韩国。"

"不,只薄殓,不要厚葬,韩先生的遗体要送回韩国去!" 秦王政摇摇头说。

"臣不太明白"李斯抬头望着秦王政。

"以后是丞相和将军的事,你廷尉的责任到此为止!"秦 王政神秘地笑了笑。

侍坐在一旁的王后却猜透了秦王政的心事,忍不住感伤 地掉了眼泪。

在李斯走后,秦王政惊讶地望着王后说:

"女人家真是太容易伤感!"

"你们男人才是用心残忍。"王后叹口气说。

"你知道我要怎样做?"秦王政笑着摇头。

"反宾为主,栽赃嫁祸!"王后摇摇头。

"难怪老爹说你绝顶聪明,我看你是生的比干七窍心,闻 一知十,一点就透。"秦王脸上充满震惊:"你要是男人,会 是我的大敌!"

"好在我是女人,而且是你的王后,"王后微笑着说:"还 是你的玉姬,永远都不会与你为敌。"

"不错,我是要反宾为主,栽赃嫁祸,我要兴兵责问韩国, 为什么派个间谍使者来。"

"证据呢?"

"畏罪自杀就是证据!"

"我真弄不懂你们男人,明明是李斯和赵高联手害死了韩 先生,你不追究,反而责问受害的韩国?"王后语其中带着不 满。

"捧你绝顶聪明,仍然摆脱不了女人感情用事的通病。我 问你,是一个死的韩非对我重要,还是两个活的李斯和赵高 对我重要?"

"对秦国和天下后世的利益,一百个、一千个李斯和赵高 都比不上一个韩非,李斯和赵高这种奸倖佞臣,朝中俯拾皆 是,像韩非这种大思想家,千百年见不到一个!"王后显得有 些激动。

"人已死,争无益。"秦王陪着笑脸想缓和王后的情绪: "再说韩先生虽死,他的思想却已留下了下来,我正要用李斯 实现他的理想,不正是让他借尸还魂吗?"

"我说你才是绝顶的强辩饰非之才,将死人都说活了。"王 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秦王政踱到南窗边,推开了窗户,他对王后说,也像是 在自言自语:

"这是韩先生自己说的,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强弱贫富全 靠人自己努力,天和祖宗都是不管人间事的。你还记得他说 的一些话吗?弱肉强食,乃是至高的自然法则,要想食人而 不被食,就得使自己变强者。但强者分裂,内部力量冲突抵 消,强者亦变弱;弱者团结,力量集中,弱者亦变强。这是 以六国人才之多,物产之盛,财力之富,却敌不过一个处于 贫瘠平地的秦国的最好说明。而力量集中,则需要有一个集 中权力的君王,控制一个公平法治的政府,贤能在位,罢奸 去恶,个人要为国家牺牲,这一代要为万世后代子孙牺牲。"

说到这里,秦王政突然转身向王后说:

"王后,不要难过,韩先生就像丝吐尽而死的蚕一样,人 利用丝,不必悲伤蚕蛹之死。我们将韩先生的理想用在秦国 及天下的利益上,韩先生的生死,就不再是件重要的事。我 利用他的遗体谋求秦国和天下的利益,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后摇头不以为然,却一时想不出驳他的理由。

第二天,秦王政下令薄棺薄殓,并派使者将韩非送回韩 都新郑。他指责韩王不友善,竟派韩非来秦做间谍,后经调 查,韩非畏罪自杀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韩王安在秦军驻在境内的压力下,只有请降,自愿为臣。 秦王政兵不血刃,就将韩变成了属国,名正言顺地在韩国屯 军屯粮,以作攻楚的准备。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秦始皇大传》第13章 攻赵联齐|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13章 攻赵联齐


第1节

议事殿中,秦王正在主持一项作战准备会议。

参加者为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将军王翦,俾 将蒙武及其他有关文武大臣。

大将军桓齮已率廿万大军赴赵,正接近赵国旗阳地区部 署,等待秦王的攻击命令。

秦王政首先宣布作战方针--

一、全力攻赵,争取中原轴心。

二、顺道灭韩,去除侧背威胁。

三、威胁魏国合作,用为征赵军后方。

四、暂与燕楚修好,但加强对楚防备。

五、中立齐国,避免齐援助赵国。

接着是国尉报告军民动员情形、士卒安家与阵亡负伤者 抚恤制度的革新,以及征赵军的后勤补给准备与执行。

兼管情报系统的廷尉李斯,在报告了各国重大动态后特 别提出--

齐国原为秦的与国,秦赵长期之战中,都未应赵的要求 提供赵国粮食,导致赵国因缺粮而战败。秦王政十年,齐王 田胜亲自来咸阳修好,主上曾以盛大仪式及宴会以示欢迎,更 创下了两国友谊的颠峰。

但自太后君王后去世,齐王胜逐渐转变政策,最近有与 赵国联盟的可能,值得注意并作有效防止。

在楚国方面,去年秦国曾发四郡兵卒助魏攻楚,除了设 法与楚修好外,在秦攻击赵时,可会同魏国防阻楚攻秦侧背。

燕赵之间屡有战争,而燕王一向对秦友善,必要时可邀 燕共击赵国。

再下去是丞相王绾及其他大臣报告与战备有关的本身主 管事务。

然后开始讨论中立齐国的问题。有人建议派使怀柔,只 要岂不助赵,可给予种种优厚条件;有人赞成强硬警告,齐 要助赵,我一并攻之。

赞成怀柔者的首脑是丞相王绾,他说:

"齐国既然不稳,目前政策摇摆不定,假若强硬威胁,等 于逼他走上与赵联合的道路,齐国长久休革息兵,多年没有 战争,国力积蓄雄厚,要是共同击秦,胜败就难以决定了。"

强硬派的领袖是国射尉缭,他说:

"假若我们向齐国示弱,答应给予优厚中立条件,齐国自 恃强大,又有左右战局的能力,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开出我 们无法接受的条件,反而会弄得谈判不拢,反脸成仇,这才 是驱使它与赵联合的危机。因此,假若一开始我们就采取强 硬态度,齐国升平日久,朝野上下都恐惧战争,这可收先声 夺人、事先哧阻的效果。"

折衷派首领李斯则提出意见:

"只是单独威胁利诱都有偏颇之处,最好是双管齐下,先 派人示好,再以战争威胁,但两者都不宜过于明显,否则会 引起齐国以能左右战局自重,也易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如 何执行,则要请各位讨论,陛下圣裁。"

秦王政这才点头微笑,他指名坐在一旁始终未发言的蒙 武说:

"蒙卿,寡人注意到你今晚未发一言,听了别人这么多意 见,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蒙武避席躬身说:

"臣奉命调军中协助王翦将军,理当思虑驻韩军中事,对 此大事没有发言资格。"

"蒙卿,与会者都应发言,不必自限。"秦王政看得出蒙 武情绪有点消沉。

"依臣所见,对齐无论是威胁或利诱,全都应在暗中进行, 而且是择定对齐王有决定性影响力的人物进行,进行目标不 必多,择其一、两个即可。"

秦王政击案大笑,他对着李斯等人说:

"众卿家看怎么样?这才是箭不虚发,发必中的,蒙武的 意见与寡人暗合!"

众大臣相看无言,秦王政这几句话等于是下了结论。他 又说:

"李廷尉和蒙将军会后留下,寡人另有事交代。"

再接下去是王翦报告驻韩军出发准备的情形。

秦王政指示,驻韩军队应该保持高度战备,任务有三--

一、作为攻赵军总预准备队。

二、监视楚军,防止楚军突袭。

三、准备听令袭灭韩国。

众大臣散去,秦王政单独对蒙武发出口令,派蒙武前往 齐国游说齐丞相后胜,授予蒙武全权,便宜行事,威胁利诱 甚至是狙杀皆可,务必要其就范。

他另指示李斯,提供蒙武一切后胜个人有关资料,以及 其他必须的协助。

第2节

蒙武以秦国富商的身份来到齐国首都临淄,他虽然乘的 是高车骑马,骑从甚多,几乘后车全装着秦国搜刮自各国的 奇珍异宝,但他没挂秦国任何官方名义,完全是私人的经商 行动,他的名字也改为蒙询。

以往齐秦商人进行贸易,为了旅途方便,免去许多关卡 的苛捐杂税,往往会花大钱向政府买个代表或使者之类的名 义,蒙武这次正好相反。

到了临淄,他住进一家原来是吕不韦事业的珠宝店。吕 不韦在秦的产业被没收后,这家店名义上是卖给了别人,实 际却是由在齐的秦国间谍组织接收。

这家店的女店主也就是秦国在齐的间谍组织首脑,姓齐 名虹,乃是齐国的珠宝世家,世代住临淄,也多代为秦间谍, 在间谍分类上,乃是所谓因其乡人而用之的"因间"。

由于经营的是珠宝店,名正言顺地来往各国,并在各国 首都设有分号,当然他们家的人来往咸阳极平方便,秦国有 大臣使者因公来齐,或是私人富商地主来齐办事,也大都住 在珠宝店所附设的迎宾馆里。

齐虹,三十岁出头,生于赵国邯郸,长于在赵任上大夫 的姑父家,十六岁出嫁,无巧不成书,她的姑母也就是玉王 后的舅妈,说来算是表姊妹,在邯郸时见过秦王政,他登基 后,她去秦国,秦王政也曾召见过她。

齐虹身材修长,极为健美,清秀的脸蛋却充满英气,平 时喜欢作劲装打扮,不施脂粉,头发高卷,梳成双髻,分盘 在头顶两边,与一般女人的丰鬓高髻相比,别有一番韵味。

她和公孙玉正好相反,从小喜欢骑马射箭,舞剑弄刀,据 说曾得异人传授,一身武功深不可测。

她丈夫早死,没有留下孩子。父亲几年前过世,只有她 这一个独女,她责无旁贷地回到临淄,继承父亲的事业-- 遍布各国的珠宝分号,以及秦的间谍组织。

蒙武经李斯的安排,到临淄来第一个要会见的人就是她。

当天晚上,齐虹带着两名佩剑劲装婢女,先行到迎宾馆 拜会了蒙武,两人分宾主坐定以后,蒙武先开口说话:

"这次奉命来气,在下的任务想必夫人也知道了,全靠夫 人大力协助。"

"李斯大人早就有飞鸽传书和密使将消息传到,命我全力 配合蒙大人,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齐虹笑着说。

"齐相后胜为人如何?在下虽然从李斯大人那里得到一点 基本资料,但总嫌不够,还望夫人详细告诉在下。"蒙武诚恳 地说。

"后胜为人胆小贪货,乃是齐国出了名的,此人可利诱也 可威胁,"齐虹叹口气说:"我常奇怪,这种人怎么能高据相 位如此之久!"

"胆小事上谨慎,贪货一定广结人缘;主上喜欢,再加上 利益集团的吹捧,无论做什么都是能把持得很久的。"蒙武微 笑说。

"可是齐国中下层民众都看不其他,"齐虹气愤地说:"朝 中也有很多大臣反对他,说他采取的是乌龟政策,遇事头一 缩,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对我们秦国有利,"蒙武提醒她:"齐国擅盐铁之利, 富甲天下,人民好勇善战,犹存齐桓管仲之风,要是参加反 秦阵容,秦国想纵横宇内,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蒙大人对齐国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齐桓管仲称霸天 下,以及其襄王和田单以即墨、莒城两地复国的故事。现在 情形可完全不一样了!"齐虹叹口气说。

蒙武看着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不免迷惘起来。 她世代为齐人,当然对这块土地具有深厚感情,但她又是为 秦国做事,应该是以秦国利益为她的利益,这种角色颠倒的 事,要由他蒙武来做,不出一年他就会发疯。

"现在又怎样了呢?"他不得不好奇地问。

"受赐于三十多年没有战争,真个是物阜民丰,国库充实, 粮仓的粮食发霉腐烂,钱库里穿铜钱的贯索都朽断了。连民 间市井小贩,有的都穿珠鞋丝袜!有钱人更是夜夜笙歌,极 尽享受之能事。"

"这虽对秦国有利,但在齐国本身来说,也是件好事。"蒙 武神往地说:"我们日夜辛劳,冒着各种危险,驱使秦国青壮 奔波天下,鲜血头颅撒遍各国,目标不就是要天下人民都过 这种生活吗?"

"所以,齐国人现在是厌战惧战,听到说国事谈战争就摇 头。年轻人好逸恶劳,吃力和肮脏的工作都找不到人做,只 有利用魏赵因战争而逃到齐国的难民。"

"唉,物极必反,太过安逸也会丧志,齐国如此,真是齐 国之祸,秦国之福了!"蒙武语带感叹,一时弄不清楚是该为 秦国喜,还是该为齐国忧。

"齐国民间好逸恶劳不说,自后胜担任丞相以来,更是连 每年春秋两季的民卒训练都敷衍了事,战备设施及兵器用具 更不必说了,很多武器装备还是沿用三十多年前的旧东西。"

"这对我们倒是个大好消息!"蒙武高兴地说:"在夫人的 相助下,看来蒙武的这次任务不难达成。夫人与后胜很熟?"

"与他本人并不太熟,但和他夫人及那些姬妾倒是再熟不 过了。"

"哦?"蒙武先是惊喜,接着一想,男人好货,他的女人 不会不爱珠宝,所以他不自觉又说了声:"哦!"

"蒙大人真是聪明人,闻弦歌就知雅意,贱妾就不用多解 释了。"齐虹笑着说。

"什么时候安排在下与后胜见面?"蒙武想到正题。

"尽快,安排好会通知大人。"

他们随后又谈了些后胜的为人和性格,供作蒙武游说的 参考。

两人交谈甚欢,齐虹夜深才离去。

第3节

后胜在丞相府密室中接见蒙武,摒退所有从人。

蒙武坐上宾客席位后,很快打量了后胜一眼。

只见后胜生得一张满月圆脸,皮肤白皙,面色红润,没 有留须,看上去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未开口说话,先就亲 切微笑,一看就知道是个圆滑却深具亲和魅力的人。

由于齐虹背后的居中介绍,他们彼此已很了解,再加上 蒙武是秦王亲信,聪明能干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所以虽然是 头次见面,两人并不感陌生。

在蒙武说明来意后,出乎他意料的,后胜脸上亲切笑容 全失,代之的是一股看来诚恳的歉意。他说:

"秦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蒙先生的重礼也不敢收,全都 要下人送回到齐虹夫人那里去了。"

蒙武看着这头老狐狸,齐国政坛的不倒翁,一时想不起 该如何答话,开门见山一口拒绝,完全出乎他事前的准备范 围。他只得强笑着说:

"相国真是太客气了,谈事不成,主客的礼仪仍在,些微 薄礼只不过求见应有的仪式而已。"

"黄金千斤,无价白璧十双,再加那么多奇珍异宝,总算 起来可说是价值连城,还能算是薄礼吗?"后胜脸上又浮其他 深具魅力的微笑:"老夫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

"相国是否能说出原因,让在下也好回去在敝主上面前交 差。"蒙武几乎是带着事情绝望的口气。

"蒙先生可以转告秦王,齐国主战派势力转强,老夫一人 无法回天。"后胜脸上依然保持微笑。

"这样说,相国是主张和秦国修好的?"蒙武在绝望的黑 暗中见到一线希望之光。

"天下人都知道,先太后君王后在世时,事秦谨,与诸侯 来往也极讲信用,所以能与贵国交好,却不受各国的怨恨。她 对内的政策则是极力与民休养,轻税薄赋--有几年甚至是 田赋全免--藏富于民,所以齐国才有今天这点小康局面。" 后胜叹口气说:"先太后去世,齐国再要遗世独立,但求自保, 迟早也要灭亡在贵国各个击破的策略下。"

"这只是赵魏的宣传而已,"蒙武在心中暗赞这班人倒有 警觉心,但口中不能不强辩:"敝国自今上立位以后,一直也 想学贵国与民休养,厚积民富,出兵征伐乃是不得已的。譬 如前次赵挑拨我主上与长安君兄弟相残,它想渔翁得利,近 日更一再煽动上党民众叛变,害我兴师动众。赵先向我挑衅, 我们不得不对付。"

"那么贵国一再攻打韩魏,又是为了什么?"后胜言词锐 利,却不失去脸上的笑容。

"伐赵借道,为了防止侧背受袭,用兵也是不得已的。"

"蒙先生的不得已也真多。"后胜笑着说。

"为了向相国解释,在下非好辩,不得已耳。"

这一个"不得已"引起两人哈哈大笑,室内气氛缓和不 少,蒙武乘机说:

"敝国并没有征服天下野心,尤其是凄楚均是强国,最多 是三分天下,所以昔日期灭宋,秦国也未干预,希望相国亦 有我国昭襄王的智慧,不要插手秦赵间的事,临淄就能长保 如今的繁荣,相国自亦是为民兴利的太平宰相。"

蒙武此时语中已带威胁。

"请蒙先生给老夫一点时间考虑,"后胜的态度软化:"据 消息,朝中主战派预定这几天发动一项弹劾老夫的行动,据 说民间的一些士人也要街头请愿配合,够老夫头痛的了。"后 胜摇摇头苦笑。

"街头请愿?"这个名词对蒙武新鲜。

"就是士人拉布条在街上游行,在秦国也许是大逆不道, 但在齐国却是司空见惯,自古即有,亦为百姓表达心声的方 式之一。"

"在敝国,个人拦驾喊冤是有的,聚众街头闹事,倒是没 听说过。"

""后胜苦笑没有说话。

"秦齐两国一向修好,两国当今主上交情也非浅,要是有 人在朝中捣鬼,敝上一定是支持相国的,因为只要相国在位, 秦齐就会维持和平。"

"老夫要蒙先生等几天,也就是要看这波风潮会产生什么 结果。"后胜说:"老夫本人是一向讲求和平的。"

"在下从未到过临淄,乘此机会一游亦是好事。"蒙武顿 了顿又说:"不过百姓有时候也不能过于宠坏了。"

"老夫谨奉教!"后胜脸上又浮起那股圆滑微笑。

蒙武告辞。

第4节

次日,蒙武到齐虹家回拜。只见珠宝世家,气派果然与 众不同,大宅深院,多进的房屋,亭台楼榭,花草树木,规 模宏大不下秦宫,只是少了一些王室专用的图腾表记罢了。

齐虹亲自在大门口迎接他,穿的却是一身男人袍带,头 上的秀发往上盘拢成髻,作男子状,露出白皙的颈子,好一 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

初一照面,蒙武大吃一惊,很久才定过神来,她着男装 长袍比女性劲装俊俏多了。

她带着他在家中庭院转了一趟,不将他带入客厅,反而 又将他带出门外,指着一部带华盖的双驾马车向他说:

"今天我们换一个谈话方式,一来可以让你逛逛临淄,二 来我们谈话也比较方便些。"

齐虹说着上了御者座,蒙武也只有坐上参乘座位,他们 没带任何仆从。

这是部雕刻精巧的小马车,车身还镶着金边嵌着珠玉,在 阳光下显得金光闪闪,珠玉晶莹。两起林胡特产的小白种马, 只有一般骡子大,但四条腿特别粗壮,尾毛浓多而特长,背 后看去就像长着五条腿似的。这种马拉车,跑起来速度超过 一般马,而平稳的程度更非任何马所能及。

齐虹一拉丝绳,唿哨一声,双马走步,车缓缓地动起来。 他们先是走在一些少人走动的长巷。

"这是林胡始种马?"蒙武问。

"你对马很内行?"齐虹惊异地看着他:"临淄这样大,只 有这么一对。"

"夫人不要忘了,将门子弟相马,跟夫人家相珠宝一样, 靠此为生,也各有一套秘诀。"蒙武笑着说。

"夫人夫人的多难听,想不到嫁人不到三年,这辈子都得 套上这个头衔!"齐虹有点不悦地说。

"那蒙武该称夫人什么?"他在心里想--我总不能称你 姑娘吧?

"你自称蒙武,为什么不喊我齐虹?"她嫣然一笑,自有 一番风韵。

蒙武丧偶几年,虽然府中也有多名俏婢,但他不像别的 富贵主人喜欢跟下人混,他总觉得主人不管是威胁利诱,下 人都是为势所逼的可怜虫,男女相处,有一方面是为形势所 逼,就没有感情可言,也就没有意思。

今天闻到阵阵由齐虹身上传来的衣香和肌肤香,他久旷 之余,不禁有点醺然醉。

"昨天我到后胜府中"他想藉谈话消除这股绮念。

"不必说了,"拉拉丝绳,将车放得更慢:"你跟他的谈话 我都知道。"

"什么?我们是在密室中谈话!"蒙武惊异得差点从马车 上掉下来。

"什么密室!"齐虹轻蔑地噘噘嘴,神情还像个小女孩:

"在你们是密室,在我们听得比你们对面说话还清楚。"

她格格地大笑起来,声音有如银铃般悦耳。

"这是怎么回事?"蒙武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老实跟你说吧,"她还是有点忍不住笑:"后胜现在最宠 的一位爱姬,正是我陪嫁的一名片女。自小我对她就很好,先 夫死了以后,我将所有家仆婢女解散,还他们自由身,前几 年我回邯郸,发现她竟然变成后胜的姬妾,为了任务,当然 我主动接近她,后来也将她纳入组织,因此后胜的一举一动 都在我掌握之中。表面上,别人认为我是去府中推销珠宝的, 当然也不会生疑。"

"那密室又是怎么回事?"蒙武仍然好奇。

"哦,后胜没有那位宠姬不欢,除了上朝和出外公干外, 只要在府中就必须她相伴,因此讨论国家大事的密室就设在 她起居室旁边,熟客都是要她奉茶添水,是炫耀,也是想常 看到她。我们就在密室墙上做了手脚,装上了通音管,里外 都用摆饰伪装得很好。"

"对你们女人真是防不胜防!"蒙武叹口气说:"既然你全 知道了,你有什么意见提供?"

"只有等几天再说,正如后胜的话,看这次反秦浪潮有什 么结果。怎么,临淄你从未来过,多玩几天不好么?"

"可是王命在身,哪有心情玩!"

"听说你祖先也是齐人。"她言外有意地问。

"不错,原先世居即墨,先父这代才事秦昭襄王。"蒙武 没有心机,照实回答。

"那你不会因我为秦作间而轻视我了。"她笑着说。

"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蒙武惊问。

"小时候我对先父及上几代为秦作间的事一无所知,直到 回邯郸后发现,其后又继承父业以后,一直以齐人为秦耿耿 于怀,知道你的事后,我心里好过多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 气。

蒙武注视她良久,心里在想--表面如此洒脱、英气逼 人的美妇,内心竟是如此郁闷。他只有安慰她说:

"天下本为一,何来秦国旗国?只是周室不振,造成诸侯 割据而形成的局面罢了!为了消除战争,让百姓过长久太平 日子,统一是必须的,所以你将起想成是为生民解除战祸痛 苦而尽力,心上会好过些。"

"多谢你的指教。"齐虹注视着他一笑,真是百媚俱生。

"你们家是怎么被吸收进秦间组织的?"蒙武好奇地问。

"一言难尽,有空再告诉你。"齐虹摇摇头幽幽地说。

此时马车已转入临淄东大街,蒙武注意到,这里和邯郸 同样繁华热闹,建筑式样也大同小异,但邯郸的不夜喧哗享 乐,带有不知明天的狂欢气氛;这里却是一团懒散无知,为 了无所事事而用享乐打发时间。

蒙武在内心警惕:忧患太过,超出人所能负担的极限,固 然会使人丧气颓废,但安乐日久,却会使人感到生活毫无意 义和目的。

他判断,将来吞并齐国比目前征服赵国要容易得多。

东大街和南北大街的交叉十字路口,正有大群人围着,喧 哗声高冲入云。蒙武正想问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齐虹吹了声 尖锐口哨,那对小白林胡马突然加快脚步。她转脸笑着对他 说:

"让我带你开开眼界,这种景观你在秦国是绝对看不到 的!"

第5节

十字街口围满人群,连附近的茶楼酒肆楼上和屋顶都站 满了人。卖糕点、炊饼和山楂糖葫芦的小贩,将货盘用绳子 套在颈子上,穿梭在人群中推挤叫卖,吆喝声为人群的喧哗 增加了另一种气氛。

齐虹在离十字街口很远的地方停了车,因为各种车辆早 已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都堵得死死的。

齐虹带着蒙武在人堆中挤,走到正对十字路口的一家布 庄,里面一个掌柜模样的老者迎了出来:

"夫人也来看热闹?"

"楼上有空地方没有?"

"有,有。"老者一口气答应。

他们走上二楼一间收拾整洁的客室,这里是专招待客户 谈大批买卖的地方,今天正好便于他们欣赏。

老者带了一个俏婢来伺侯,蒙武连忙说:

"老丈不必客气,等车子能通行了我们就走!"

"哦,那我得为两位准备午餐了。"老者笑笑说,语气相 当幽默。

蒙武两人忍不住跟着笑了。

老者下楼,蒙武和齐虹并肩看着楼下人堆。只见街中央 有两批人相对而坐,一边是一百多个儒衣儒冠的儒生,一个 个盘坐、低头、垂眼,沉默不做一声。另一批人较多,大约 有两三百个,他们或坐或立,有的人手上还拿着木棒和石头, 口中不断叫骂,偶尔做出要冲过去揍人的样子,其他的人又 拉住劝解:

"在齐国每个人都有表达心意的言论自由。"

这两批人都拉着很多白布条,儒生那方面的白布条大都 写的是:

"拥戴主上和后相国的和平政策!"

"不与秦国和平相处就是死路一条!"

"楚国不会为我们打仗!"

"激怒强秦是惹火上身!"

"要求主上及后相国维持三十年来的不变!"

""等等。

另一批拉着的白布条则是:

"打倒后胜的缩头乌龟政策!"

"不爱这块土地的人没资格说话!"

"只有拼命才能保命!"

"凄楚联合,天下无敌!"

"秦是纸老虎,不足为惧!"

"杀掉齐奸后胜!赶走所有'非齐人'!" ""等等。

"'非齐人'是什么意思?他们要赶尽齐境内所有外地人?" 蒙武不解地问齐虹。

"非齐人是个专设名词,乃是指逃居齐国的鲁国人,"齐 虹笑了笑说:"鲁灭于楚后,很多鲁国贵族和知识分子不愿受 他们视为南蛮的楚国统治,纷纷逃到齐国定居,因为齐鲁到 底是同血源,言语风俗也完全一样,楚人在这些方面,距离 就很远了!静坐示威的儒生都是'非齐人'。"

"那为什么又叫'非齐人'呢?既然什么都相同,移居齐 后,同样为齐尽各种义务,应该算是齐人了!"

"因为这些居齐鲁人念念不忘复国,虽然在朝中任官,或 是在私家任教,或是经商致富,仍然以鲁人自居,所以也就 遭到本地人的排斥,为他们取了似通非通的'非齐人'这个 名字。"

"这些'非齐人'占全齐人口多少?"

"大约十分之一还多点,只是,散居各地的各阶层,影响 力不小,尤其是齐军中的将领和职业基干,多全是这些'非 齐人'。"

"齐王也放心?"一听谈到军事,蒙武的兴趣就来了。

"不是完全放心,但也无可奈何。齐国太平安乐几十年, 稍微苦一点的事都找不到人做,何况军中这种平时劳累、战 时期命的差事!"

"那为什么'非齐人'又肯做呢?"

"这些'非齐人'多半是贵族和将门之后,逃到齐国后, 没有根,当然经济状况不会好,又放不下身段做市井的事,除 了做官任教,到军中谋发展是唯一能走的路!"

"这种情形对我们有利!"蒙武自言自语地说。

正当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耳听楼下人声忽然大哗起来。 他们再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批人马竟已混战起来。

那些人先用石头攻击这些儒生,儒生们先是低头静坐不 理会,以不抵抗政策表示轻视,更激怒了那些人。

"×他奶奶的,让他们死!"有人叫骂。

"打死这些'非齐猪'!"

很多人冲上去,石头棍棒齐飞,打在这些儒生头上,立 刻有人倒下,血流满地。

儒生看到不抵抗政策无效,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纷 纷起立还击,原来他们臀部下面坐得有刀剑。儒家讲究习六 艺,剑术亦是必修课程之一,这下对方人数虽多,却转为下 风。

"啊,'非齐猪'早有打架准备,×他奶奶的,大家上!" 示威中有人在大叫。

"齐人上来帮忙啊!不来帮忙就是齐奸!×他奶奶的!"有 人怒吼。

"'非齐猪'杀人了!齐人快来帮忙啦!"又有人在拉观 众。这时部分观众冲入街心参加了战团,部分观众却突然四 散,口中狂吼着,就像被人激怒的野兽。

不知这些人哪来的武器及火种,突然刀矛棒棍和火把都 出现了,他们疯狂攻击围观群众,抢劫附近的店铺,掀翻停 在路边的车子,撵走拖车的马,将车子砸碎放火烧。

原是嘻笑看热闹的群众,这下惊惶逃散,大的叫,小的 哭,有人倒下也没人扶一下,就踏着他的身上而过。

整整四条街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上门板声音,店起纷纷 关门,攻击者就用火烧,一时四处都是火光和浓烟。

"怎么还不见城卒或卫兵来?临淄是首都!"蒙武惊奇地 问。

齐虹还未来得及答话,先前那位老者带着几个彪形大汉 拿着兵器上来。老者对他们说:

"你们负责保护夫人!"

齐虹看看蒙武,转头对老者说:

"有蒙先生保护我,不需要他们,带下去,不要防碍我和 蒙先生谈话!"

等老者和这些大汉去了以后,蒙武笑着对齐虹说:

"向闻夫人武功深不可测,应该是你保护我。"

"同舟共渡,谁保护谁都是一样。"齐虹小声地说。

奇怪的是,说完话她脸上竟出现难得一见的羞涩,低下 了头。

蒙武心中一阵荡漾,赶快将头转向窗外去。

"怎么卫卒还未到?"蒙武感到纳闷地说:"要是在秦国, 刚发生打斗,人早就被抓走了,那会造成如此野火燎原之势。"

齐虹闻声来看,似乎临淄全城都在暴动一样,连远处也 发现了怒吼打门声和烧房子、烧车的火光。她叹口气说:

"城卒平日包娼包赌,吃喝玩乐,有事还要到处找人,没 有两个时辰集合不拢。每次逢到这种场面,他们都是姗姗来 迟。有人问过卫尉大夫和城尉大夫,他们说是让双方面两败 俱伤,残局比较好收拾,吃饱白米细面没事干,用打架来做 消遣,那就让他们打个痛快。"

正说话间,只听阵阵闷雷似的车轮滚动声,以及急如骤 雨的马蹄声,由四城向市中心卷来。红色的骑兵部队,黄色 的战车队,盔鲜甲明,旌旗在阳光下翻飞,看上去军容不错, 但再仔细一看,用的兵器真如齐虹所说的三十多年前的旧家 伙,居然铜兵器居多。

这些部队上阵杀敌,战力如何,齐国已三十多年未经战 争的考验,所以无法知道,但对街头镇暴的确有他们一套。

他们先是用铁甲重旗兵并辔齐鞍地向前后行,不留一点 空隙,两旁店门都已关上,暴乱群众两边没有逃路,见机早 的由小巷溜走,练有武功的,翻墙爬屋逃走。一些反应迟钝 或是打杀抢劫变得疯狂的暴徒,等发觉时已被逼到十字路中 心点,然后战车上来丢下一卷卷的刺丝将这些暴众圈围起来, 再向圈内丢下大批削尖的竹钉。

暴众的棒棍石块对持着盾牌的重骑兵根本岂不了作用, 在被包围后,更是无计可施,沾不上骑兵的边。

但这些被包围的暴众开始不理不睬,仍然在圈内混战,根 本分不出什么齐人、'非齐人'。等到头脑清醒后,他们又一 致对外,辱骂那些骑兵。

"乡亲们,自己人不抓自己人,去斗你们的'非齐猪'长 官!"说这话的人摆明是'齐人'身份,立刻遭到圈内'非齐 人'的攻击和辱骂,其他的'齐人'又围上来帮忙打'非齐 人'。

打累了又停止下来一致对外,辱骂骑兵和战车部队。又 有人在辱骂的时候表明了'非齐人'的身份,于是遭到'齐人'的踢打,'非齐人'上 来帮忙,又惹起一场混战。

这种混战周而复始在圈内进行,骑兵就骑在马上看着,一 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渴了,身上水壶有水,饿了可以换 班用餐。

圈内的人渴了饿了,打不动了,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在痛 在流血,才想起家人还等着他们买米下锅,有的自怨自艾,有 的甚至放声哭了出来。

"还要看下去吗?"齐虹笑着问。

"嗯,我想看个结果。"蒙武回答。

"这还要等几个时辰,"齐虹用手比了比:"还是我们先走, 让我来告诉你结果,这种场面我见的多了。

"也好,"蒙武说:"结果如何?"

"等到这些人渴了,饿了,打累了,城卒会将刺网开几个 孔道,然后要他们排队,一个一个走出来投降。"

"投降后怎么处理?"

"送医,交家人领回,有确切证据的也会判刑,但那是微 乎其微。"

"难怪下次还会闹事,在秦国要发生这种情形,铁定会处 死很多人!"蒙武叹口气说。

"你有什么感触,如此这般叹气?"齐虹以袖掩口而笑,虽 然穿的是男装,仍然脱不了女儿娇态。

"为齐国叹,为秦国喜,假若齐国内部再这样分裂内斗下 去,我敢保证可兵不血刃占领齐国。"

齐虹垂首不语,神情黯淡。

第6节

在街道旁边的烧砸残骸中找到自己的车子,还好车子尚 称完整,只是镶上的宝石金玉全被人用利刀挖割走了。两匹 林胡马的引绳已被割断,但宝马认主,隔着很远就跑了回来, 它们以头挤擦齐虹,状甚亲热。

他们套好马,上了车,齐虹嫣然笑着说:

"我们正事未谈,却看了半天打架,现在是回宾馆,还是 继续谈事?"齐虹策动马车转头问。

"当然是谈事重要。"蒙武暗暗心惊,发觉自己竟有淡淡 的舍不得她离开的感觉。

"要谈事也得顾着肚子,"她仰头看看太阳,都已快正午 时分:"这样吧,谈话的地方再怎么秘密,都不如在这车上, 这就是所谓最公开的地方也就是最隐秘的地方,不会引起别 人的注意。"

"我同意你的话,尤其是经过后胜密室的事以后。"他笑 着说。

她又格格地娇笑起来。

他们在东门城门口一家小茶楼买了点烧鸡炊饼,并向店 家要了一壶水。又再上车以后,齐虹说:

"到城外去,那里的风景绝佳,谈饿了,我们就在车上野 餐。"

"这个主意不错。"蒙武衷心赞同。

"那就坐好了,我要快马加鞭,让你看看林胡马拉车的脚 力!"她一扬鞭,在半空中画着圆圈,接连劈啪出声,鞭子并 未落在马身上。她口中吹起尖锐的唿哨,发出喔喔的叫声,只 见两匹林胡马速度突然加快,四蹄翻飞,两点着地,粗浓的 马尾水平挺直,就像两根白玉石柱,它们腾起、落地,节奏 相同,因此车身只是前后有规律的摇动,平稳得有如轻舟行 进在平静的湖面上。

蒙武抓紧座前把手,转头侧视齐虹,只见她鬓发扬起衣 袍鼓胀,襟角随着风势啪啪作响,有如吹满风的船帆,脸色 严肃专注,又像尊美丽女神。

"美丽女人驾车,姿态也比一般人美,即使是穿了男装!" 他心里由衷赞美。

另外,他看到远山如画,道路两旁地里,麦子正熟,远 近一片金黄,他不觉又感慨起来,他的祖先曾在这块土地上 撒种耕耘,可是他自己却变成这块土地的敌人,他来不是为 了亲近它,依恋它,而是为了算计它,谋害它。

现在他完全明了齐虹的心情了。

他们在一处小山边停车,下车解掉两骑马的服轭,来到 一棵枝叶参天的大树下,坐靠在树干上,一边吃烧鸡一边谈 起来。

他们谈到齐国升平日久,生活没有目标,而面对强秦纵 横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感到惶恐又无对策。

今天这两批人正好代表齐国的联秦反秦两种意见,可惜 的是这些人打斗流血,甚至是坐牢,完全是做了朝中政客斗 争的工具。

照今天的情形看,反秦派占了上风,圆滑的后胜是否会 害怕反秦势力而见风转舵?

齐虹在草地上折了一朵白色小花闻了闻,插在发上,她 坚决地说:

"看样子,我们必须推后胜一把!"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不解地看着她,一面欣赏她妩媚 的神情。

"后胜胆小,怕主张联秦,反对势力会对他不利,所以这 次我们的利诱对他发生不了效果,"齐虹沉吟地说:"他平日 贪财好货,广蓄资财,并且大批投资在楚国的木材矿业上,在 楚国更置有别业田庄,因此用品国的安危来威胁他,收效也 不会太大。"

"你的意思?"

"反对势力威胁他,假若他联秦,就要杀害他的家人。"齐 虹感到好笑地说:"堂堂丞相,居处警卫森严,出入护从如云, 他也真信这种恐吓!"

"有钱人怕死,这是人之常情,"蒙武笑着说:"何况不怕 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齐虹带点神秘地说。

"说来听听。"

"我要告诉他,联秦,那些反对势力只是口头恐吓,不见 得做得到;而背秦,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齐虹语气严厉, 美丽的脸上出现杀气。

"你要怎么个做法?"蒙武问。

"是否能由我全权去做?做完你就会见到效果,不再是你 去找他,而是他要急着找你!"

"不能告诉我吗?"蒙武无可无不可地问。

"能不告诉你吗?"她只调动一个字地反问。

"当然可以,"他坦然地笑了:"你们为间的人,做起事来 都是神秘兮兮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神情突然黯淡,转过脸去,明媚的大 眼里竟闪动着泪光。

"你怎么啦?"蒙武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从袖口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你先前不是 问过,我们家是如何纳入秦间组织的吗?"

"不错。"

"还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蒙武高兴得坐正身子。

第7节

"几代以前,我们家很穷,可说是穷得家无隔宿之粮。后 来在偶然的一个机会里,救了一个受伤倒卧在雪地里的年轻 人,这个年轻人很感谢我那位祖先的相救,伤好了以后,坦 白告诉他,他是秦国在齐国的'生间',所谓'生间'就是往 返秦齐搜集报告情报的间谍。那天就是遭到对方间谍的追杀。

后来他的伤完全好了以后,送了很多金子作为报答。他 在我们家养了近三个月的伤,因此在养伤期间和我那位祖先 结成莫逆之交,无话不谈。他说,最好的医贫办法就是参加 秦的间谍组织,这不但可以改善家境,而且他能使我家一夜 之间由赤贫变为巨富。

我那位祖宗也许是穷怕了,就一口答应了。于是他带着 我那们祖先到了秦国,摇身一变为珠宝商人。经过几代来的 真实经营,以及秦国由我们这里转交的贿赂买通经费,我们 家俨然成为临淄巨富。

但是到了先父手上,虽然他已变成临淄首富,却一直心 中感到矛盾不安,为异国算计和出卖自己的国家,只要还有 点良心的人都会感到痛苦,所以他想做秦间就做到他这一代 为止。你也许不知道,一加入间谍组织,一辈子就是组织的 人,根本不准脱离,自行逃离的,逃到天涯海角也会遭到追 捕击杀。因间更为可怜,一踏入这个圈子,不仅是一辈子,而 是要选一个儿子继承这项工作,然后子传孙的这样传下去,世 世代代都不能脱离,否则,就会遭到所谓'家法'处置。'家 法'处置通常手段都非常残酷,组织可能是透过关系密告朝 廷,也可能是派杀手杀你的全家,弄得你满门抄斩。

先父开始时还庆幸他没有儿子,卖国做秦间只做到他这 一代为止,因此自小将我送到赵国国都邯郸姑妈家养,只等 到我十六岁就急着找人家将我嫁了。女儿嫁了就是人家的人, 不用再继承父业,想不到丈夫早死,组织仍逼着先父把我找 了回来!"

说到这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那时应该找一个人再嫁,"蒙武半开玩笑地说:"就不 会再陷入这个泥潭了。"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先父也不便说明,只是一再劝我 改嫁,引起我的反感,我就偏偏不再嫁,谁知道里面还有这 层原因。"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内情的?"蒙武问。

"先父得病,死前不久。"

"你可以拒绝。"

"我拒绝过,父亲流着眼泪要我答应,否则会危及家人, 当时先母还在世。"齐虹转脸注视着蒙武,感伤地说:"先母 前年过世,我虽然是富可敌国,却是孑然一身,世上没有一 个直属亲人!"

蒙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蒙大人,"她突然口气一转:"你是否愿意帮我一点忙?"

他听到她喊大人,不禁大吃一惊,她为什么这样正式?他 连忙回答说:

"只要在下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

"在这次事成以后,在秦王面前为贱妾美言几句"

"这是理所当然的,"蒙武连忙答应:"我会为夫人的功劳 作证。"

"蒙大人,你误会了,"她撇撇嘴,轻蔑一笑:"贱岂不是 争功,而是要秦王特准我家除去间籍,还我自由之身。你可 以转陈他,贱妾什么都不要,现有的产业,包括我们家几代 努力辛苦经营赚来的都可以充公,请他指示李斯李大人,另 物色齐国的负责人。"

蒙武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连连说着:

"这又何苦!"

"你做过为别国伤害自己国家的事没有?"她眼中又是泪 光闪闪。

"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虽然我祖先是齐人,但我生 于秦,长于秦,生活习惯以及内心认同,全都自认为是秦国 人了。"

"有一天要你率兵来攻打齐国呢?体会有什么感觉?"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他摇摇头,推拖地说。

"等你想到就已经为时太迟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种 感觉:你会常感愧疚,晚上还会做恶梦,每逢午夜醒来,清 明在躬时,你会为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感到无地自容。假若你 领兵攻齐,杀了一个人,除非你的良心完全泯灭--看你的 样子,你不会--半夜醒来,你都会心头滴血!"

"这样说来,主上将来要我率兵伐起,值得考虑一下?"蒙 武说话的态度仍不太认真。

"你愿意为贱妾在秦王面前说项吗?"齐虹急切地问。

"你们组织有你们的家规,主上是否可以干预呢?"蒙武 为难地问:"还有,王后是你表姐,也许她在主上面前说话更 有力量。"

"主上命令应该有效,"看来她也没有把握:"表姐那个地 方我提过几次,她都婉言拒绝了。"

为了打破这股尴尬的沉寂,蒙武另外找话说:

"脱离以后,你又要到哪里去?一个人没有生活目标会很 无聊的!"

"一身一剑,翱游四海,"她眼中出现梦幻:"也许找一个 青衫知己相伴,浪迹天涯,或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 生儿养女!"

蒙武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是蕴藏在心中已久的 憧憬,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夸张或是忸怩作态。

他看着她,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丧偶已久,两个儿子蒙 恬和蒙毅都已长大。

蒙恬十八岁,自小喜爱兵法,行事处众,隐约显出有大 将之风。

蒙毅十六岁,学习典狱文学,颇有政治天赋。

这两个儿子从小都能独立,没让他这个单亲父亲操一点 心,假设协助秦王平定天下十年可成,到时候这两个孩子应 该都已成家立业,而他也是功成身退。要是能有她这样一个 惠质兰心的红粉知己相伴,无论是遨游四海或是息影林下,岂 不是比陶朱公偕西施归隐更有福气!

"你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确实回答我的问题?"

身畔的她正在发娇嗔。

"哦,在下会尽力的。"他嗫嚅地说。

"算了,看你这副敷衍的样子!不要紧,我自有打算。"

她突然间变得烦躁起来,吹着口哨唤来两片正在啃青草 的小白种马。她驾好车,坐上了御者座,蒙武跟着上了参乘 座,她皮鞭在空中挥动圆圈,口中喔喔连声,两马跃然而动, 一开始就用大跑步,差点将蒙武摔下车来。

她的脸又恢复了驾车时的严肃专注,始终没有再说一句 话,比来时增加的,乃是脸上一层沉重的忧虑。

他紧扶座前扶手,只听得耳边西风呼呼,天空中大块大 块的乌云,由远处地扑面向着他们飞来。

他对她心中充满歉意。

第8节

蒙武在临淄整整等了一个月,和齐虹相偕出游的时间居 多。在这一个月中,他们至少看到三、四起街头游行的打斗 闹剧,他忍不住心里想--

齐国滨海,民风强悍好斗,但如今已被奢侈淫佚的风气 所腐化,加上升平日久,民众都怕战厌战,年轻一代更不知 战争为何物,这是后胜虽然贪婪平庸,仍然能长久执政的主 要原因。

如今朝中有反对势力出现,他们发动民众街头示威抗争, 有的激烈分子和不良流民就乘机打劫,将示威变成暴动结束。

这些反对势力中的大臣,并不是对秦可能的侵略有了认 识和觉醒,他们基本目标是要借群众闹事逼后胜下台。实际 上他们中间很多人同样接受楚赵贿赂,在国内也和后胜一样, 朋比为奸,集体贪污。

他们口中喊的是联楚援赵和誓死保卫祖国的口号,但在 暗中行动上,他们早在楚国治产,有的甚至将产业设在巴蜀 和秦国境内。

他们和后胜一样对抗秦没有信心,深怕战火会蔓延到齐 国来。但他们已准备好退路,所以刺激群众,弄乱齐国,成 可以拉倒后胜,让他们当政;弄糟了引得秦兵入侵,他们也 可以逃到楚国和巴蜀,继续作他们的产业主。

他们已打好了如意算盘,怎样都立于不败之地,齐国本 身利益并不是他们最重要的考虑。

蒙武看得出,这种内部斗争、力量抵销的情形对秦大为 有利,但想到自己的祖父代就是齐人,他又不免痛心。真如 齐虹所说的,有时午夜梦回,他开始会有种刺心的内疚。

自从上次城外回来后,齐虹再不和他谈自己的事,只是 告诉他,她已经在进行说服后胜,要他稍安勿躁,这几天就 会有结果。

他在想,做间的人,尤其是女人,总是喜欢那样神秘兮 兮,故弄玄虚,不过,他不便于问什么说什么,他只有耐心 等候。说实话,他的日子并不因等待而难过,每天和她出游, 欢愉、兴奋,他真希望事情慢点有结果,他有借口可以留在 临淄和她在一起。

忽然有一天,在他们驾车同游河上时,她笑着向他说:

"你准备一下,这几天气王恐怕会召见你。"

"齐王召见我?"他惊奇地看着她:"你几乎每天都跟我在 一起,难道说事情就这样办成了?而且不是后胜找我,乃是 齐王召我?"

"你这个将门之后应该曾熟读《孙武兵法》,"她俏平地讽 刺他说:"还记不记得《孙武兵法》上所说的:'微乎微乎,至 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先前只说你惠质兰心,天生美丽聪颖,想不到你还胸怀 甲兵,真是佩服!"蒙武语气半开玩笑,内心却是真的折服: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无形中办到的?"

"现在还不能说,要等到齐王召见以后,事情一切妥当, 才能告诉你。"她故作神秘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是齐王不召见你,告诉你还不是白说。"

""

果然,不出三天,齐王在便殿密室中召见了他,由后胜 陪着。他主动向他表示道歉,因为国内多事,后丞相忙着处 理,虽然早知道他来,但不便召见,如今政策已定,他要明 白宣示齐国和秦国和平相处的决心,不过他要先听听秦王所 许下的条件。

这点蒙武早经秦王授予全权,于是他和齐王及后胜几经 讨价还价的结果,达成几点协议。

秦方承诺--

一、与其订定互不侵犯盟约,保证绝不向齐用兵。

二、齐国有在巴蜀买矿产及开采权。

三、齐国商人至秦贸易,除了货物税外,其他杂税规费 全免。

四、齐国因与秦交好而遭到其他各国攻击时,秦有义务 出兵相助。

五、。

齐方承诺--

一、在互不侵犯盟约有效期间,齐绝不与其他国家联合 对秦,绝不提供人力、物力及粮食援助。

二、齐绝不出卖军用物资给与正在和秦作战的国家。

三、禁止反秦公开活动。

四、禁止朝中大臣公开反秦言论及活动。

五、派特使赴秦正式订约。

六、。

在达成这些口头协议后,第二天后胜就向朝中反对势力 开刀,将他的对手全打入闲职。同时以齐王名义颁发诏命,禁 止街头打架闹事,游行示威须事先提出申请,否则强制解散。

因集会游行示威而发生事故者,申请人法办,现行犯一 律逮捕治罪。乘机打劫、纵火者,逮捕究办,拒捕者格杀勿 论。

这样一来,朝中反对后胜的势力一举清除。那些大臣还 想利用民间活动展现实力,用民众示威请愿威胁后胜。但奉 到王命后,后胜表现出他凶悍的一面,接连逮捕几千人,斩 首示众几十个后,以往活跃的街头终于沉寂下来。

蒙武发现到,在长远来看,这次蒙利的是秦国,但在近 期利益来看,收获最大的是后胜,由他的行动看得出他已准 备很久。这次他正好借蒙武的力量说服齐王,彻底消灭了朝 野反对他的势力。

后胜真是老狐狸,牺牲国家利益来换取自己的利益,但 齐虹是用什么办法使他敢于下决心,不怕反对势力的刺杀?

在他一再追问下,她只得告诉他说:

"事情非常简单。那天晚上,我到我陪嫁婢女--也是他 的宠姬--那里,说服她在他酒后熟睡以后,将自己一头美 丽的青丝剪光,由她将他绑起来,然后自绑,并将他颈上的 玉佩交给我,而我有意由警卫处飞身而过,要在府中闹了一 夜飞贼。"

"这样说你承认你会夜行术了。"也笑着说。

"就这样简单?"

"另加上一张字条--抗秦者死!"

"你立了大功了!"他衷心为她高兴:"哪天我设宴为你庆 祝!"

她默然无语,他再一细看,她竟是泪如泉涌,滴湿了衣 襟。

他也不觉一阵黯然。

第9节

蒙武圆满达成任务,行动再也不像来时那样秘密,齐王 召宴他,要众大臣相陪,临走还由丞相后胜在西门外长亭,亲 自设宴祖道送行。

齐王还派了个特使团跟着他赴咸阳,正式签订互不侵犯 盟约。

至于圆满达成使命的捷报,除了齐虹用飞鸽传书向间谍 组织提出报告外,蒙武也派出健骑,换马不换人地日夜急驰, 向秦王政禀奏。

就在祖道宴毕,蒙武和特使团已就车上路,丞相后胜所 率领送行大臣纷纷上车回城时,空然有一匹快马直奔蒙武车 队驰来。

蒙武先以为是事情有变,齐王临时反悔,但再驰近时一 看,原来是齐虹府中的家人。他正在想着齐虹,以不能在临 行前向她亲自辞别为憾。他已几天不见她,而且他每天上门 辞行,全都为守门者所阻挡,只有一句话:

"小姐有病,不见客!"

"大概是她改变主意了,派人送点纪念起给我!"蒙武自 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兴奋。

他摸摸腰间挂的玉佩,等下只有送这个以示礼尚往来了。 谁知来骑赶上车队,翻身下马,跪伏在道旁,口中却大喊着:

"启禀蒙大人,小姐有急事,希望大人能回府中一趟!"

"你家小姐找我?"蒙武奇怪地问。

"不是小姐找大人,而是府中出了大事,恳求大人回府一 趟。"说着话时,他还左右环视旁观的随从和赵国使臣。

蒙武明白他的意思,这里不方便说话,于是他向齐国特 使上大夫管季说:

"管兄请先行,在下会随后赶上。"

管季笑了笑,其他特使团员和随从也都发出会心微笑。每 个人都在想,蒙武这样俊秀的风流人物,在临淄种下点什么 情缘也是正常的。

特使团车队继续前进。这名家人也就翻身上马在前面带 路,蒙武跳上一骑马跟着急驰,心中无限纳闷。

他在进入外进堂前下马,那名家人将马接过去,堂内早 有一名女仆焦急地等着,一见到蒙武就赶快上前迎接,口中 还说着:

"蒙大人肯来就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蒙武着急地问。

那名俏婢也不答话,带着他穿过重重庭院天井,最后来 到后花园的小楼。

上楼以后,她在一间卧室门口禀报:

"小姐,蒙大人来看你了!"

"谁要你们去麻烦他的!"齐虹在屋内的声音分辨不出是 怒是喜。

蒙武稍作犹豫要不要进去,俏婢已推开房门,躬身作请 进状。蒙武只有硬着头皮进去,在帷帐外一个锦垫上坐下,俏 婢忙着奉茶的时候,蒙武打量了四周一下,发现卧室大而宽 敞,布置装饰简单而方正刚劲,颇符合齐虹的个性。

俏婢在奉茶以后卷开锦帐,走近蒙武身边悄声地说:

"蒙大人不靠近点去看看小姐。"

蒙武当然不肯在下人面前示弱,他装作大方走向床边,心 里却在想,虽然多日在一起,肌肤相亲、耳鬓斯磨的情形,都 曾偶尔有过,但未经登堂就已入室,心里总有那么点别扭。齐 虹躺在床上,两眼看着他,不作一声,脸色苍白,像是大病 很久的憔悴。才几天不见,什么病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生病也不让我来看看你。"他接近床边,却 仍然不敢在床边坐下,只有躬身下问。

"小姐昨晚割腕"俏婢细声在他身后说。

"谁要你多嘴,滚出去!"齐虹叱喝,语气仍然听不出发 怒还是娇羞。

她翻身向内,又复沉默。

俏婢伸舌头,调平地做了个鬼脸,出去将门带上。

第10节

蒙武在床边坐下,看看她撒在雪白枕头上的黑缎般秀发, 又怜又惜,心中感慨万千,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拿起她放在锦被外的左手,那只包缠厚厚棉花纱布的 手,有金创药的刺鼻味,也有渗出来的丝丝血迹。

"你为什么要这样傻?"他心疼地问。

""没有反应。

他又接连问了两次。

"不要管我,"她哽咽着说:"让我死,一了百了!"

"为什么这样?你立"他本想说她立了大功,脱除间 谍籍有望,但他立即警觉而煞住底下的话。

"我立了什么?"她真是反应奇佳的间谍人才,由这两个 字就猜到他下面要说的话:"是说我为秦立了大功,也许可以 要求除籍?"

""不否认就表示承认。

"蒙武,"她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又恢复刚劲有力:"你才 错了,有了这次大功,他们更不会放过我!"

"我会为你在主上面前说话。"蒙武安慰她说。

"没有用的,他们在齐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和基业。 交游广阔,又是女人,优游自在地行走于后宫王后、夫人及 君侯重臣府内闺阁之间,没有人怀疑,所提到的都是闺中的 第一手消息,要进行游说,走的是最有效的内线和裙带关系。 再有,我们家是齐国百年珠宝世家,无论有什么事都怀疑不 到我们头上!"

"总是有办法的,他们派在齐国的主持人绝对不止你一 个,只要主上下令,他们会另外物色人选的。再说,你们家 都做了百多年,而你也忍耐了这久"

"主上,主上,"她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主上, 秦国的主上!忍耐,忍耐,自从办好了这件事,你知道我过 的是什么日子?"

"齐虹,"他情感冲动,不自觉地也喊着她的名字:"办法 总是有的,我一定会在秦王面前为你说话。"

"不要傻了,蒙武。"她叹着气摇头,他才发现到她露在 枕头上的螓颈,竟是如此之美。

"这明明不是办不到的事。"蒙武带着鼓励的口吻说。

"蒙武,军人子弟都带点憨气,将门之后总有那么点愚忠, 总认为立功就会受赏,"她仍然背对着他叹气:"还有,我是 你什么人?凭什么为我说如此关系重大的话?秦王问起来,你 要怎么回答?"

他一时为之语塞。

"忍耐?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这几天我夜夜做恶梦,梦 见秦军大队人马若入无人之境,浩浩荡荡地开进齐国,他们 奸杀抢劫,纵火烧屋,无恶不作,齐国军队只有望风披靡,抢 着逃命的分。"说到这里,由于情绪激动,她有点气喘,咳起 嗽来。

"你身体还虚弱,休息一会。"他不自觉地为她轻轻拍背, 怜惜地替她整理好压在身下的散发。

"我昨晚又梦到好多齐人围着我咬打,口里骂着我是齐 奸,说要不是这次我威吓住后胜,齐国会协同各国抗秦,齐 国就不会落到这种任异国蹂躏,毫无抵抗力的地步,是我使 齐国有了错误的安全感,所以我才"

突然,她转过身来,满脸涕泪地抱紧了他,喃喃地哭着 说:

"我怕,真的!我好怕!尤其是在昨晚听到你返秦的消息 以后!"

蒙武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的伤手轻柔地移到自 己的颈上,他坚决而缓慢地说:

"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立刻收拾一下,我要带 你走!"

他抬起她的泪脸,用袖口为她轻轻擦干,笑着说:

"秦王要问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为你说情?嗯你说 我该怎么回答,嗯?"

"随便你!"她闭上眼睛,微笑,菱角形的殷红嘴唇半张, 露出编贝似的美齿。

"嗯我就说你是我的妻子!"

他实在抗拒不了美的诱惑,他吻了下去。

第11节

虽然说是立即,但很多事情需要交代,等蒙武和齐虹处 理好一切公私事务能够出发,也已经是三天之后。

他们在韩首都新郑赶上特使团车队,在那里得到秦军正 在起阳和赵军激战的消息,等到他们回抵咸阳,朝野上下正 陷入一阵胜利后的狂欢。

十三年十月,秦将桓齮率二十万大军攻赵平阳,赵派扈 辄领军三十万来救,两军在汾水以东进行会战。秦军背水列 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拼死而战,大发神威,个个奋勇向前, 以一当十,以百作千。一场会战下来,赵将扈辄阵亡,秦军 斩首级报功者达十万,伤敌不计其数。

数万赵军残余退入太行山区,才免除遭歼的命运。消息 传到邯郸,只会寻欢作乐的赵王迁,惊吓得差点从宝座上掉 下来,赵国群臣更是束手无策。

秦国方面情形正好相反,报捷请赏的军使不绝于途,魏、 韩迫于情势,也不得不派使前来道贺。

对秦王政来说,他亲自经过两次战斗,全是内战,虽然 是他赢得胜利,而且胜利过程也非常轻松,但都伤到他的心 灵,胜与负都伤害到他和秦国,他无法真正地高兴起来。

虽然,自他登基以后,秦国不断向外发展,除了内斗激 烈的那几年外,秦军几乎每天都在国外攻城掠地,但那些战 争都是由吕不韦和蒙骜等人在主导,他隔离得太遥远。

但这次战争完全不同,从构思、计划、监督执行、改正 前方将领的错误,一直到后勤补给、兵员补充的督导,他莫 不全程参与,而且是居于主导地位。

他发觉到,战争本身是一种最富刺激的游戏,弈棋和赌 博都会使人废寝忘食,何况是下了无法梅子,输了就赔上万 千、死而不能复生性命的战争!

他发现他喜欢战争为他带来的刺激、冒险和成就感。

他喜欢在作战指挥室听取战报、商议对策而致通宵不眠 的气氛。

他也喜欢听到战事暂时失利、沮丧而后奋发,对问题苦 思而后找到答案,终于决定面临挑战的那股兴奋。

当然他最爱的是这份胜利的感觉,前方回报的军使,个 个喜气洋洋,群臣朝贺,全都是喜悦发自内心。

巡行在道上,百姓高呼万岁,空城空巷夹道欢迎,不只 是因为他是秦王--他们的统治者,而是因为他带来了胜利 和光荣,他是英雄。

蒙武和齐虹这次回来,正好赶上这股欢欣的热潮。他和 王后在南书房招待了他们,齐虹和王后这对表姊妹多时不见, 当然多的是话要说。蒙武向秦王政详细报告这次达成任务的 经过后,不知哪来这大的勇气,他单刀直入的要求秦王政赐 婚并解除齐虹的间籍。

秦王政正兴奋头上,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在公,齐虹 为秦立了大功,解除今后攻赵击楚的最大威胁;于私,她算 起来应该是他的表姨,蒙武是他最欣赏的人才,在他眼中这 是一项珠联璧合的婚姻。

蒙武要求赐婚。

好!秦王政答应他和王后主婚,除了家宴以外,秦王亲 自为他设宴招待群臣,连久不在公众场合出现的太后也会亲 自驾临。

蒙武请求为齐虹脱间籍。

那还有什么话说!她既然是他的妻子,当然要在秦国定 居,哪有时间到齐国主持间事。他当着蒙武和齐虹的面下手 谕给李斯,要他立即另物色人选。

蒙武和齐虹都感激得涕泪横流,避席俯伏,接连叩头谢 恩。

蒙武求赐婚假一月,让他们婚后可以优闲地遨游渭水之 上,婚假满后再赴王翦军中。这是蒙武多年来的梦想,也是 齐虹日夜所祈求的。一个不再有公务缠身,一个完全洗刷了 内疚,完完全全恢复自由自在的女儿身。两个相爱的人享受 两人独有的两人世界,这种快乐温馨岂是"只羡鸳鸯不羡 仙"这句话所能形容的!

那怎么成!一个月的婚假怎么够?他赐他们婚假三个月, 快快乐乐地度假。当然他们可以遨游渭水上,其实泾水畔甘 泉山的风景更佳。他在那里有座别宫,假若新婚夫妇喜欢的 话,还可以进宫去住一段时间。只要他们不怕劳累,他建议 他们洛水旁的山川形胜特美,他自己曾去游过,真的是乐而 忘归!

蒙武和齐虹没有其他的要求了,他们拜辞,秦王政及王 后亲自送到书房门口。

蒙武衷心感激,誓死效忠不说,连齐虹对秦王政的印象 也有改变。

"英明圣武,谦恭下士,处事明快,体念臣意,秦国要想 不征服天下也不可能了!"这是蒙武的赞叹。

"凡事都有正反两面。英明圣武一转就是察察为明,多疑 善变;谦恭下士的延伸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 烹;处事明快的极致就是暴虐深刻,反脸无情;体念臣意对 臣本身最大的害处,就是你为他卖了命,还会对他心怀感激。" 这是齐虹的警惕。

"不谈这些扫兴的话,"蒙武兴奋之余,听不进她的话: "渭水,泾水,甘泉山上,我们都要尽情一游。只是洛水太靠 近战场,会让我兴起髀肉重生的感觉,不去也罢。"

"我最想的还是早日息影林下,为你灯下纺纱课子!"齐 虹叹了口气:"蒙武,你会不会骂我太不知足?"

第12节

在蒙武和齐虹走了以后,秦王政忽然又想起韩非这个人。

他笑着对王后说:

"我军已攻占平阳诸城,如今正在整顿休补,隔进攻邯郸 还有一段闲暇时间,要不要找韩非来谈谈以法治国的道理?"

"我自读他的《孤愤》、《说难》等书以后,也一直想见见 他,当面向他请教,只是说要他来,他就会来,没有这么容 易,而且也非待客之道。同时,听说他为人甚为孤芳自赏!"

"这寡人自有办法,请不来一个韩非,寡人如何求才招士, 又如何平定天下!"

秦王政哈哈大笑。

王后暗暗皱眉。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秦始皇大传》第15章 灭韩击赵|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15章 灭韩击赵


第1节

就在蒙武偕美畅游渭水上,秦王政陶醉在胜利的微醺中 时,平阳前方传来战败的消息。

赵名将李牧以八万精兵在平阳附近的宜安大破秦军。他 采取大胆的前进包围战术,以三万人利用地形列阵,吸引十 万秦军攻击,另以两万步兵在侧翼攻击秦军,再以三万骑兵 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并席卷秦军后背,形成三面包围,只 留下南方缺口。

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历来作战都是采取速战速决 的闪电战术,以局部绝对优势一举歼灭当前之敌,造成战场 震撼,促使敌人丧失斗志。绝大部分敌人不是投降,就是溃 退,所以秦军已养成轻敌的习惯,对侧翼之后方警戒不太注 意,因为很少有敌人像李牧这样,敢以三万轻装骑兵深入秦 军后方。

这样一来,乃是李牧造成了战场震撼。十万秦军主力部 队尚未攻下赵军壁垒,后方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锐气一失, 兵败如山倒,壁垒中赵军乘胜出击。秦军只觉得四面八方都 是敌人,真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往西撤退的秦军遭到 汾水阻挡,只有沿着汾水向南撤退,一直到曲沃才算稳往阵 脚,廿万大军只剩下了八万人。

李牧为了怕遭到上党方面王翦部队的夹击,在追击一段 时间获致最大战果后,回守平阳、宜安之线。

秦王政首次尝到战败的滋味,这时才明白,他父亲庄襄 王为什么会在蒙敖兵败后突然患病,不久就身亡。

这些日子里,秦王政根本无法睡觉,他以国尉、廷尉为 首的有关大臣在议事殿组成战情处,十二个时辰轮值,处理 战事情况,有重大情况变化,随时通知他。

战败消息传来后,军中使者一天接连来好多次。

先是要求王翦部队增援。

再是要求补充兵员。

接着是溃退的消息。

最后来的消息是桓齮未奉命令撤退,残兵败将已到了曲 沃。

秦王政除了大部分时间留在战情处外,其余时间都是在 南书房由王后陪着。她坚持在书房内设了张卧榻,在他实在 疲倦时逼他上去躺一会,但他仍然是在书房内踱来踱去的时 间居多。

他如今正在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立即反攻,还是休息 整顿一段时间?前次的胜败已定,用不着再去想它。

立即反攻的分析是--

"利"是可以雪耻复仇,恢复士气,维持秦军永不会战败 的威名。

"害"则桓齮残军士气低落,已缺乏克敌信心,不经整顿 无法再战;若由王翦部队发起反攻,他部下只有十万人,要 担任维持新称臣韩地的地方秩序,又要维护秦军的后方补给 线。再说南方楚国虎视耽耽,也不能不作防备;而由国内派 新部队反攻,百里争利,则三将军见擒,何况咸阳到平阳路 途接近千里!再要战败,各国乘机围攻,后果可怕!

休息整顿再作攻击的分析是--

"利"是一切重新开始,集结了足够兵力,因一时挫败而 丧失的信心已恢复,报仇雪恨的意志又起,可以一战。

"害"是时间拖得越久,秦军士气也可能越消沉,李牧的 英名越传越远;也可能因李牧打破了秦军无敌的神话,造成 各国轻视秦国,再以赵国为合纵约长,围攻秦国!

想到最后一点,秦王政不禁背脊流出冷汗,两者的结论 都有秦遭围攻的可能!

他也曾将这个议题交由御前会议讨论,虽然是群臣发言 盈庭,但正反意见各半,仍然是由他来裁决。

他现在才发现到统治者的孤独和寂寞,平日这多的人围 着你,但等真正要衡量利害,下决心选择时,任何人都帮不 了你的忙,你必须单独面对选择的后果。

他是一场豪赌的赌徒,押大押小,开出来的结果会关系 千万人的生命,甚至是秦国的存亡。

除了极少的睡眠时间以及和群臣议事外,他都书房内转 来转去,就像一头刚关进兽笼的猛虎,不停地转着找出口。

这些日子,他很明显地消瘦下来,眼圈发黑,年轻、宽 广、饱满的额头上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王后看了好心痛,但在军国大事上,她插不了嘴,也不 愿插嘴。

最后一个凌晨,王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提醒他:

"为什么不去问问老爹?"

第2节

秦王政跪坐在中隐老人对面,很后悔在这天犹未破晓的 时候,将老人硬从床上吵起来。

老人更老了,由于辟谷,身体显得更瘦,唯一使秦王政 放心的是--虽然刚从床上被拉起来,眼睛开阔之间,仍然 是精光闪闪,这表示他的龙马精神,虽瘦却不弱。

"老爹多日不见,看上去更瘦了,应该多加营养,不要辟 谷伤了身子。"秦王政关切地说。

"你也瘦得可怕,"老人细细打量着他,怜惜地说:"有什 么重大事故发生?连眼睛都凹下去!"

"平阳前线大败,桓齮退居曲沃,二十万大军只剩八万不 到,还包括了伤残!"秦王政激动地说。

"对方领军大将是谁?"老人闭上眼睛问。

"李牧!"

"李牧?"老人身体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老爹先前要我注意李牧,现在李牧真出现了,以八万劣 势兵力击溃我二十万常胜军,严格说来,我军还是处在以逸 待劳的状态。"

"那你现在又有何为难之处呢?"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平静 地问。

秦王政说出连日都不能解决的疑难。

"你这样年富力强,再加上老爹我的倾囊相受,应该会自 己解决问题。李牧曾在我门下受教,用兵天才和战场经验,在 秦军中的确还找不到他的对手,"说到这里,老人沉吟很大一 会,突然张大眼睛,以要秦王小时背书的口吻轻喝说:"还记 得《孙武兵法》的〈九变〉七〈将危〉章吗?背给我听听。"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 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 用兵之灾也"

"够了,"老人说:"你看李牧犯了这五危中的哪几危?"

秦王政考虑了半晌才回答说:

"据所得资料,李牧守边破胡,入侵燕国,不但丝毫不取, 而且赵王有所赏赐,全转分部下及作为抚恤士卒遗孤之用,可 说是家无恒产,身无余财。"

"这是什么将危?"老人问。

"犯了廉洁之危,可辱。"秦王政高兴地回答。

"他还犯了什么危吗?"

"据资料显示,历次作战,李牧部队不但秋毫无犯,而且 处处以保民为重,这也许是他牧边所养成的习惯,爱民可烦, 我明白了!"秦王政兴奋得跳起来。

"到目前为止,秦军将领尚无李牧对手,和他正面硬拚, 只有使他的英名越来越盛,最后可能造成你所害怕的后果,你 知道该怎么办吗?"老人启发式地问。

"躲开他!"

"你不想反攻了?"

"躲不过,设法调开他!"秦王政以拳击掌。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去做吧。"老人脸上有了微 笑。

"多谢老爹点破。"秦王叩首想告退。

"慢着,"往常是老人撵他走,今天他想走,老人却又留 住他:"秦国最大危机还不是遭遇到李牧,而是本身缺乏将 才。"

"老爹说得不错,嬴政也常为这点感到焦虑。"

"自秦国杀白起以后,为将者人人自危,明哲保身的多不 愿为将,你听过咸阳军中有一首歌谣吗?"老人转向问秦王政。

"不知是什么歌谣?"秦王政惊问。

"'立功不封侯,战败有余殃,试看为将者,少见死疆场。' 你能解释其中的意思吗?"

""

"这是说秦历来对为将者太苛,"老人叹口气说:"水罐不 离井边破,将军常在阵前亡,'少见死疆场',暗示多死在刑 场上!"

"老爹,嬴政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秦王政惶恐地说。

"这是秦国缺乏优秀将领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缺乏 对将才的培养,用得顺手就一直用,用到不能用为止,如白 起,如蒙骜,如现在的桓齮莫不如此。不知将之相克如五行, 金可以克木,遇火则销,火可以克金,遇水即灭,人都有性 格上的弱点,也有用兵上的习惯。桓齮善于快攻而疏于防守, 遇上扈辄可以斩首十万,但碰着敢于深入的李牧就要损兵折 将了。"老人微笑着说。

"嬴政懂了,秦不但平时就要发掘和培养将才,而且要多 培养一些,才能因时、因地和因人而运用。"秦王政豁然贯通 地说。

"闻一知三,孺子可教也,去吧,你会有办法对付李牧的!" 老人掀须而笑。

第3节

秦王政召集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在议事殿召 开秘密会议,议决重要事项--

限国尉在一月内召集十万军队,由秦王政亲自率领,御 驾亲征,目的是激励士气。

命桓齮就地防守整补,必要时可征韩地人从事军中杂役。

由李斯发动一批赵国秦间大臣在赵王前造谣,密奏李牧 在这次胜利中将虏获品收归私有。但又有部分事实是他占领 平阳地区后,仍按照守边旧习惯,自得设卡收税,税收不缴 国库,破坏税收体制。

另发动邯郸及其阳地区百姓请愿,言李牧功大,应予行 封,以及另一批朝中秦间大臣在内相和。

散会前,秦王政笑着对三位大臣说:

"说好说坏,赵王迁又愚蠢无知,李牧这根眼中钉应该会 很快拔去。"

在会后坐车回南书房时,他考虑到是否要找蒙武回来,这 次出征,蒙武可以帮他不少忙,有他在,他会安心不少。但 想到他新婚不久,再加上武将夫妻本就是聚少离多,在一起 的时间,一辈子算起来都不多,何况今后统一战争即将开始, 蒙武夫妻所能相聚的日子很难预料。

"算了,让他度完假再来吧,"他想:"应该听老爹的话, 今后对将领要宽厚些。游说之士靠一张利口,就能立取功名 富贵,为将者却是冒了多少矢石,一刀一抢拚出来的。遇到 战争,胜则这些大臣自居有功,败则群起指责,错仍在这些 武将身上。今后我要将这种不公平现象颠倒过来!"

谁知他刚回到南书房,却见蒙武夫妇正坐在里面和王后 谈话。听到近侍宣呼:

"大王驾到!"

他们连忙随同王后在门前迎接。王后只行家常礼,他们 夫妇却跪在地上。

"起来,起来,"秦王连忙伸手扶起蒙武:"说过到南书房 就是寡人和王后的贵宾,以后不用行此大礼。"

"臣怎么敢僭越失礼。"蒙武说着,夫妇起立,分别就座。

"渭水之游还愉快吗?"秦王政见到蒙武回来如获至宝,但 不表露出来。

"臣得到平阳战败消息就急着赶回来,如今情况如何,大 王有何打算?"

秦王政大致将眼前情况和对付李牧的策略说了,然后体 贴地说道:

"武将夫妻聚少离多,你还是先将婚假休完再说,假满不 必前往王翦部队报到,而是来寡人军中,寡人倚仗你的地方 很多。"

这段话说得齐虹也不禁动容,蒙武更是由衷感激,避席 顿首,两眼含泪地说:

"大王好意,臣不胜感怀,只是强敌当前,大王都要亲冒 矢石,臣哪还有心情休假!"

秦王政看了看齐虹,笑着说:

"婚后燕尔佳期,不是你一个人作得了主的,再说寡人亲 口说出给假三月,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寡人出尔反尔?"

"战况紧急"

"不要说了,"秦王政笑着制止:"按秦律,更卒换卒,不 论是否有战事,到时就需更替,何况寡人自己说的假期。"

齐虹此时也避席跪奏:

"臣妾不像一般女子,大王有事,臣妾同样可以分忧。"

"寡人不是已准你脱离间籍了吗?"秦王惊问。

"这次是臣妾自愿效劳,赵国为臣妾故居,人际关系甚多 甚好,李牧的事进行起来更为顺利。"

"不,不要逼寡人做个出尔反尔背信的人,两位请起回 座!"秦王政坚决地说:"你假期还有一个多月,假满后赶往 寡人军中,假若到时战争已告结束,你就去王翦军中报到。"

夫妻两人还想争辩,王后此时在一旁说了话:

"依法行事,有时会不合情理,但对大家都公平些,何况 大王要维持他的威信。你们不必再争了。"

两人不敢再说,回复就座。

接着秦王政又谈到前几天和中隐老人的谈话,他注视着 蒙武说:

"卿家心中有哪些将才可以培养?"

蒙武思考良久,然后启奏说:

"王翦,杨端和,大王知之甚详,用不着臣再说了,均可 独当一面。而王翦麾下两都尉韩腾和羌瘣,能得士卒死心,历 经战场,表现特异,王翦曾向臣提起,希望臣能在大王前代 奏。"

"这就不对了,有好将才,为何王翦不介绍给寡人?"

"王翦也许是避嫌,"蒙武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王将军 公子王贲,才是真正的用兵奇才。"

"唉,秦国对将才的确过苛,才造成人人避嫌!"秦王政 长长叹了一口气:"今后自寡人品必改,国君与将之间必须推 心置腹。"

"这是诸将的福气,也是秦国和天下福气!"蒙武感动地 说。

"还有呢?发掘培养,越多越好,只是未来考验要严。"

"桓齮军中有一年轻骑卒下尉李信,曾率数百骑攻击敌 后,如入无人之境,扰乱敌人耳目,使岂不敢大胆追击,这 次掩护撤退,他的功劳太大!"

"为什么有这种猛将,桓齮都不报功?"秦王有点愤怒。

"胜者全是,败者全非,桓将军待罪还来不及,还敢报功?" 蒙武笑着解围。

"不!"秦王政站起来在室中走动,走到蒙武夫妇席案前, 转头对王后说:"王后记住提醒寡人,寡人要下令国尉立法, 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亦有犯错该罚者,败亦有立功应赏者,今 后每次战后完毕即行检讨,不论胜败,该赏者赏,该罚者罚!"

"臣妾记住了。"王后随即用秦王政长案朱笔,记在绢上。

"还有呢?"秦王回座又微笑地问。

"待臣日后发觉,当再启奏,大王这次亲征,当会发现不 少将才。"蒙武说。

"卿言有未尽,还有点藏私呢!"秦王政表情诡异。

蒙武连忙避席顿首,惶恐地说:

"大王恕罪,臣怎么敢?"

"蒙将军何罪之有?但你藏私却一点都不错!回座回座," 秦王政哈哈大笑:"你还有两位虎子,蒙恬和蒙毅!"

"犬子年纪都太小。"蒙武不敢说避嫌,以免秦王政反感。

"几岁了?"

"蒙恬十九,蒙毅十七。"蒙武遵命回座。

"李信几岁?"

"十八岁。"

"蒙恬比他大一岁,还不肯出来帮寡人做事?蒙将军可听 说'内举不避亲'这句话?这样好了,蒙恬这次跟着我出征, 蒙毅跟着廷尉李斯进修刑名之学,顺带在廷尉任职,卿家可 有意见?"

蒙武夫妇双双谢恩。

"李信对付李牧,恐怕来不及了,但十多年统一天下的将 是这班小将!"

秦王仰天哈哈大笑,蒙武夫妇陪笑。

王后亦不禁莞尔。

第4节

秦王政及王后回到寝宫。

他们今晚选择住宿的地点是'赵室'。

季节虽已进入仲春,但寒冷依旧,由西北沙漠来的寒流 尚无要走的迹象。

侍女早已在兽炉焚香,壁炉中的火堆也燃得正旺,室内 是温暖而又芬芳。

秦王政在晚餐时喝了点酒,再加焚香的香味一刺激,情 欲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当王后道晚安要走往隔壁寝处时,秦王抱住了她,在她 耳边轻吻着说:

"玉姬,今晚留下来陪我?"

王后任其他亲吻,只是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征了,今生是否能再相见,很难预料, 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个儿子继承王位。"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王后蒙住他的嘴:"你眼前就 有了二十多个儿子,还嫌不够吗?"

"二十几个儿子都不是我希望他们来的,我诚心祈求的是 你生的儿子,只有他才能继承我的基业,万世永传的大业。" 他恳切地说。

"不要,即使是我帮你生儿子,我也不想他当秦王或是天 下君主。"她仍然轻摇着头,缓缓地说。

"为什么?"秦王政不能不惊诧:"每次夫人姬妾侍寝,唠 唠叨叨,甚至是哭哭啼啼,全都是为了想我立他们生的儿子 为太子,独独你不想?"

"当国君为王有什么好?担心受怕,寝食不安,就像你自 己一样,自登上王位后,你可活过一天真正愉快的好日子?" 王后叹口气说:"我年纪大了,要生也最多帮你生一个,缺乏 同母兄弟的互相照顾,容易遭到其他同母兄弟多的倾轧排 挤。"

"要生就接连着生,多生几个,"秦王政笑着说:"就是只 有一个,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继位以后,谁敢欺侮他?"

"唉,你是小鸡还没有养,就在打听蛋的行情。我还没答 应帮你生儿子,就是答应了,也不知道生不生得出!假若生 的是公主呢?怎么办,像乡间愚夫愚妇一样,丢在粪坑里淹 死?"王后打趣说。

"你真会说笑,我生的女儿也有十几个了,淹死一个没有? 她们是公主,金枝玉叶,跪在地上想求的人不知有多少,尤 其是我嬴政的女儿!"他说的话并不错。

"说真的,"王后正色地说,"这次出征,你不立太子监国?" "立太子?"他笑着说:"你不是要我不说不吉利的话吗? 怎么你现在自己说起来了?"

"不要开玩笑,"王后脸色凝重地说:"这是谈正事,也是 我份内该管的事!"

"立太子?"他口里说话,手上并没停,依然在她胸前双 峰间游走,三十多岁的女人,那里仍然富有弹性,肌肤滑腻 有如凝脂:"我在等你生太子!"

"现在是谈正经事,"她打掉他的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你总得在后方立一个监国的人。"

"监国?长子扶苏才几岁,他能监国?"秦王政遭到拒绝, 有点老羞成怒,只有借狂笑来转移心中的怒气:"要他监国, 他生母苏夫人就会摄政,要置你于何地?"

"不要想到我,我对政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好,说正经的,"秦王政经这番折腾,欲念也消失了大 半:"在你生子未绝望以前,我不会立太子。这次我攻赵,目 的只是提高我军士气,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根本不需要 什么监国。为了让你安心起见,我明天要在朝中宣布,在这 段期间由你监国,假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可以就诸公子内的 贤者选立。"

"臣妾遵命!"王后端庄肃穆地跪下,正式行了承命大礼。

秦王政从地上将她拉起来,抱着向卧榻走,他亲吻着她, 却发现她脸上滚满热泪。

"我怕,我怕,"她紧拥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人间要有战 争?为什么你是国君?为什么你不像别的君王,前方打战,他 们仍然能安心的在宫中享受?"

"不要怕,在天下未统一以前,我是不会死的!"他舍不 得将她放在床上,就抱着她在室内漫步,看来修长丰满的她, 抱在手上却是轻软柔弱,仿佛没有重量一样。他一边轻吻着 她,一边安慰说:"生为国君虽然不算福气最好,但比起一般 人来,你应该满足,秦国青壮半数都在战场上,在新败之余, 说什么我也该去走一趟。至于为什么我不像其他的君王躲在 后宫享受?因为我是嬴政,要为天下谋求永久太平,要为我 们儿子建立万世基业的嬴政!"

他最后还是走累了,男人抱女人都是这样,才开始觉得 轻柔有若无物,但越到后来会越感沉重。

他将她放在卧床上,开始为她脱衣服。

"来人!"王后轻呼着。

"今天让我亲自动手,"他吻着她的酥胸说:"往日的都是 预先剥好的花生米,今天我要吃带壳的花生,自己动手剥壳, 风味应该不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女应声进来,跪伏在地等候差遣。

"将室内所有灯烛熄掉!"王后下令。

"是!"

侍女熄灯退出,室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习惯没有光亮。"秦王有点失望地说。

"你不是喜欢与众不同吗?我也是如此!"王后轻笑。想 不到常日不苟言笑的王后,这个时候的笑声竟是如此甜腻诱 人。

他终于得到几年的渴望,在黑暗中的感觉,王后的确和 他所有经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没有视觉的分散注意力,触觉 更为敏锐甜美。他们谁也不提要等天下统一的约定。

第5节

秦王政十四年四月。

秦王政亲率十万大军分水陆两路前往曲沃增援。

他以杨端和为裨将,负责实际执行。王贲、蒙恬为帐中 左右校尉,入则随侍,出则参乘。他要亲自考验这两个年轻 人,假若他们合格的话,他要刻意培植他们,让他们成为他 未来征服天下的主要本钱。

中隐老人夸奖李牧的话,他多少有点不服气。秦军将领 中也许没有他的对手,但他嬴政一定会是他的克星。在行前, 他要李斯提供李牧所有的资料,一个人在南书房研究了整整 三个晚上,对他的战法和习性自认找到克制的方法。

因此,以前他希望能避开李牧,如今却渴想李牧留在平 阳,他可以和他一决高下。

但令他失望的是,在他行军半途就得到消息,李牧封为 武安君,调回朝中任右丞相。

他知道这是李斯两面用间所得到的效果。封赏是因为朝 中一批秦间和民间配合请愿,奖励李牧的奇勋大功。赵秦历 年交战,除了几十年前马服君赵奢曾大破秦军以外,赵国是 连战连败,最后的结局都是赔款、割地议和。这次李牧以八 万劣势兵力击败二十万强秦常胜军,聚歼十二万有余,真是 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不但整个赵国鼓舞欢腾,全天下都为 之震惊兴奋。

李牧为赵国带来信心和希望,也为诸侯各国建立了联合 抗秦的愿望。

赵王调他为右丞相,则很明显的是受了另一批朝中秦间 大臣的挑拨,怀疑他另有野心,自行设立关卡市租,收税不 缴国库--也就是王库,所以让他做个没有实权的伴食丞相。

十万人马留置两万在安邑,设立后军部队,其余八万由 秦王政亲自率领进入曲沃城。

桓齮率领部将在东门城外十里处相迎,众将领下马按序 上前以军礼参见,只有桓齮不顾盔甲沉重,跪倒俯伏在地,口 中喊着:

"罪臣桓齮迎接大王,望大王治罪!"

秦王政微笑着扶他起来,安慰他说:

"将军已经尽力,何罪之有。"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士卒共甘苦,一路行军都只骑马而不 乘车,到达众将相迎的十里长亭,时间已近黄昏,头上、脸 上都铺满黄沙,黑色王袍也变成一片黄。

"大王辛苦了,"桓齮说:"城内已准备酒宴为大王洗尘, 士卒的茶水和驻地也都准备好了。"

部队由先遣人员各自带至驻地休息,设置篷帐,埋锅做 饭。秦王政由王贲、蒙恬带领三千虎贲军随行。

经过连日的行军旅途劳顿,虎贲军已是甲不鲜,盔不明, 看上去和一般部队没有什么分别。

秦王政跨上已成黄色的白汗血宝马,在桓齮的陪同下进 了曲沃城。

沿途排满了欢迎的部队和俯伏在地迎接的百姓。

"万岁!大王万岁!"军民都大声喊叫。

"大王来到,战无不胜!"也有人这样喊。

"败军之将,还有脸跟在大王后面耀武扬威!"在众多欢 呼声中,隐约听到有人这样大喊。

"大王这次来,好戏会跟着上场,明天城门上会挂满示众 人头!"在欢呼声的间歇中、秦王政仿佛听到有人小声私语。

秦王政骑在马上缓缓行走,却不断在观察欢迎军民行列 中的各种神情。

他看得出百姓神情麻木,有的还是满脸愤恨。这不能怪 他们,这里是魏国的土地,秦赵却用来当战场,异国军队还 要强其他们跪俯在地迎接别国的君主。

但看到秦军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时,他不禁暗暗心惊。他 来的目的是要激励士气,让军队恢复信心。现在从上到下,从 桓齮到兵卒的脸上,看到的却只是诚惶诚恐、仿佛大祸就要 临头的表情,尤其是他目光所扫到处,所有人都低头或是将 视线避开,没有一点像从内心欢迎他的样子。

他还注意到一点,欢迎行列中没有伤残士卒,假若他们 喜欢他,这些人虽然未奉命前来,也会主动出现。

伤残者在他新颁的兵制中是最受重视的一群,称为荣士 或荣卒,轻伤的可进爵一级,由政府辅导就业,重残进爵两 级,由公家奉养终身,有家人奉养者,拨奉养田。难道他们 也不欢迎他?桓齮部队士气真低落到这种程度?

他临时做了一个决定。

进到将军府,稍事梳洗,秦王政参加了桓齮的洗尘晚宴, 也只不过粗菜几道,薄酒几杯。桓齮自奉甚俭,也知道秦王 政不喜将领奢侈的脾气,因为他自己本身除了睡眠就是工作, 和王后聊聊天就是他最豪华的享受。

晚宴空气沉闷,秦王政心中在想事,他不开口说话,桓 齮和众将领当然也不敢先发言,因此众人心内更加惶恐,不 知道秦王政会做出些什么决定来。

秦王政处分成蟜事件的严厉,众所周知。

何况,秦军败得如此之惨,在他即位后还是第一次。

晚宴毕,桓齮恭请秦王政休息,以便明日升帐议事,秦 王如今是亲兼领军统帅,应以军规行事。

"不,寡人不累,精神还好得很,想和将军单独谈谈。"

第6节

密室中,烛光下,秦王政看到桓齮高大却明显佝偻的身 躯,以及他斑白的两鬓和满头星星发亮的白发,不禁动了怜 惜之意。

这位老将十六岁从军,跟着白起南征北讨,身经百战,从 没有战败或不能完成任务的纪录,临老一战却将他一世英名 全败尽了!

这是桓齮的错,还是他自己的错?是否正如老爹所说的, 秦国用将,一直要用到不堪再用或是犯错受罚才肯放手?秦 将没有好下场,乃是天下闻名的。

不,他决定,他要让桓齮全誉而归!

他来的本意是要和李牧一比高下,现在李牧调走,他已 失去较量对手。新接任的赵将郭信是赵王宠臣郭开的兄弟,为 人和他哥哥一样贪财好色,很容易击败。

何不让桓齮挽回他的声誉,成全他的一世英名,恢复全 军士气?

于是他先问桓齮说:

"上次战争结束,可曾做过检讨?"

"检讨早已做完,该处罚的已列册,本来臣早应执行,因 知陛下要来,不敢擅专,留下等候陛下发落。"说着他呈上预 先由军正(军中执法官)拟好的应受罚的名册。

秦王政翻到第一卷,上列的第一名就是桓齮本人,罪名 是:"判敌错误,丧师辱国。"处置是:"拟请主上定罪。"

接下去是一连串的犯错误处罚名册,列举所犯罪名和处 置。总计应处斩的一百二十八人,削爵为普通兵卒的五百一 十三人,其他轻刑如打军棍、挨鞭笞的一千多人。

"轻刑犯臣已按权责交各级处置完毕,只剩斩首及削爵重 罪,等候主上发落!"

"还有应赏者名册呢?"秦王政注视着桓齮问。

"败军之师,何能言赏!"桓齮惶恐地回答。

"不,将军错了,"秦王政摇头说:"胜军亦有犯罪该杀者, 败师同样有立功该赏者,譬如李信,以数百骑敌数万追击部 队,你不赏赐,何以服军心?"

"臣知罪了,"桓齮神色悚然:"臣会立即下令重新检讨。"

"这样才对。"秦王政点点头。

过了一会桓齮犹豫支吾,像是有话说不出口。秦王笑着 对他说:

"将军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臣为待罪之身,不便再领军,敢问何时正式交出统帅 权?"桓齮低头伏脸,神情非常惭愧。

"寡人这次来有两个目的,"秦王政以安慰的口气笑着说: "第一,慰劳士卒,再鼓士气。第二,带来十万新锐交将军运 用。寡人品将军而不用,岂不是委奇珍于地,太可惜了!"

他边说边将应罚名册的第一卷放在烛火上燃烧,将其余 交还给桓齮。他眼睛注视燃烧着的名册,口中对桓齮说:

"拿回去重新检讨,军法宜严,但要分清过与罪--无心 或不得已情况下犯的错谓之过,再大不至于死;有心或大胆 妄为而犯者谓之罪,虽小必加以严惩。细节寡人不再说了,将 军自己斟酌。"

第一卷列名的都是都尉以上的将领,处罚由斩首到削爵 为普通兵卒不等,本应由秦王批准,现在秦王烧了,表示了 他的判决。

桓齮避席顿首,两眼含泪,双手捧着沉重的绢册,不知 如何是好。

"将军请回座,"秦王政开始说道:

"有一齐人,欠领主大批债务无力归还,他向领主祈求说, 我事奉你多年,这些债务实在无力偿还,是否能宽免一些。领 主想到他多年为他办事,苦劳功劳甚大,不禁动了怜惜之意, 就对他说,以前债务全数勾销,只希望他今后做事努力些。但 他一出门就碰到欠他一百钱的佃农,他抓住他的衣领说:'你 欠田租一百钱,去年欠到今年不还,今天我要送你见官!'将 军认为这个齐人做得怎样?"

桓齮避席顿首说:

"老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目前当务之急不是争功诿过,而是如何激励士气,再决 一战,挽回秦军不败的声誉。"秦王政正色地说。

"老臣遵命!"桓齮再顿首:"大王何时阅兵?"

"寡人来是劳军,但不是来劳累士卒的,阅兵免了,寡人 自会在军中走动,到处看看。将军可下令全军休息半月,将 寡人带来的慰劳品尽情享用。"秦王政微笑着说。

"遵命!"

第7节

桓齮次日下令全军--

杨端和带来的十万新锐编入战斗序列,加上有经过整顿 补充已有十万人的旧部,总数又达二十万,而兵员素质和武 器装备更优于原来。

奉秦王命,全军休息半月,每日千人宰牛一头,羊十只, 猪二十只,发酒十坛,值更者不准喝酒,其余也不得酗酒,因 酒滋事者斩!

这些慰劳品全由秦王政带来的黄金高价支付,附近民众 也发了一笔小财,个个祝祷秦王政躬康泰,二十万秦军长期 留驻,三年下来,他们真的都会致富了。

秦军营地更是像过年一样,餐餐食肉,再加点酒,每个 人都是红光满面,展开军中游戏,赛马比箭,投石竞距,谁 投石投得最远,就有彩金可拿。另外摔跤角力,斗刀比剑,其 他稀奇古怪游戏,凡是想得出来的应有尽有,无奇不有。

最热闹的是球赛,用牛膀胱吹气成球,然后不拘人数分 成两方,摆出布阵态势,双方竞相手抓脚踢,以丢进或踢进 对方球壁为胜,球壁是以两人相隔十步形成,下场枪球者成 百上千。

围观者更是成千上万,欢呼加油声惊天动地。

也有些好静的士卒,拿出随身携带乐器,秦筝赵瑟,击 髀而和,歌声呜呜。或是品棋、猜谜,都可赢得赏金。

全军满天的阴霾一扫而空,桓齮当众烧去应罚名册,宣 称奉主上特赦,已经不究。

更奇怪的是,他宣布补偿已受军棍或鞭笞者,每受一鞭 补钱十铢,一棍补钱二十。

这一宣布,全军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二十里路外的赵 军壁垒都清晰可闻。

桓齮军中,先前人人以为秦王来到前线是为了清算斗争, 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想不到杀的不是人,却是这些牛猪 羊和鸡鸭,而且虽败,有功都仍然受赏。

在这半个月中,秦王政也展开他的劳军行动,他脱掉王 袍,换上战袍,只带王贲和蒙恬两人巡视各军。他们总是突 然出现,受巡视部队根本来不及准备,更别说是装门面做假 了。

他首先到的地方是治伤所。

他和这些伤卒闲话家常,并亲自为有些人换药包扎。他 没忘记笑着问那些轻伤能自由走动的人:

"寡人进城时,没看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不欢迎寡 人来?"

大多数的人沉默不做声。

少数人连忙告罪,找出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敷衍。

只有一个人朗声说道:

"陛下这次来,我等虽未奉命列队,也应前往欢迎,没人 去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一个是怨!"

秦王政仔细打量这个说话的人。

只见他左手包扎,用一根吊带吊在颈上,俊秀的脸还带 着稚气,看样子不会超过十八岁,穿的却是校尉军官服。因 为秦王进来时,就要桓齮预先通知,他来时,伤卒保持原有 养伤姿势,不必接送,也不必行礼,所以这名少年校尉仍然 斜靠着躺在通铺上。

"怕什么又怨什么?"秦王微笑着问。

"怕大王前来算帐,怨秦军法太严!"

"哦?"秦王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这名生得五短身材,鼻若悬胆,唇如涂丹,两眼有若 寒星闪闪发亮的年轻人,似乎完全不理秦王已经微愠,依旧 侃侃而论。

"这个治伤室里有一半是待罪之身。按秦军律,撤退失众 过半者论罪。臣在撤退时,率部众八百骑卒,未奉命而狙击 追击敌人,拼杀数天数夜,最后只剩卅余骑,可是至少阻挡 了追击敌人半天的路程,但按律臣有罪,罪名是擅自行动,按 律当斩,将功赎罪,削爵免职为行伍。臣不敢言功,但情况 紧急,无法向上请示,擅自运行也是为了当机立断,以寡击 众,伤亡必多,却因此而获罪。此间待罪者情形多与臣雷同。"

"你叫什么名字?"秦王听训半天,不禁皱着眉头问。

"臣妾卒下尉李信?"

"李信,你未听到寡人的特赦令?"

"没有。"李信一脸茫然。

秦王转脸看看身后感到不安的桓齮问:

"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传令中军也许认为此事与伤患关系较少,因此后传这 里。"桓齮连忙解释。

秦王政又向侍立在旁的蒙恬说:

"你们年纪差不多,说话容易些,你告诉他!"

蒙恬于是照事实向李信解释了。李信听完,翻身跪伏在 地:

"大王恕臣鲁莽。"

"手伤得怎样?"秦王政将他扶起,越看这个英俊的小子 越觉得可爱:"还可以走动吗?"

"手伤还可骑马,右手一样杀敌!"李信高兴地说。

"那为什么还赖在这里装病号?"奏王装作生气地问。

"无兵可带,只有在这里待罪了。"李信笑着说,十足一 个调皮的孩子。

站在一旁的桓齮,看他对秦王这样随便,早就为他吓出 一身冷汗。

"那就跟我们走吧,王贲,为他准备一骑马!"

第8节

秦王政半个月来巡遍了全军各级部队。

他和他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席地而坐。

他和他们较技,在射箭,比剑上,他赢了全军选出的最 优秀代表;可是在投石、角力、马术上输给了他们。他摇头 叹气,真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跟老爹习马术时,他可 是赞他有天赋的!车坐得太多了!

他也下场踢球,王贲、蒙恬、李信三人护卫在他周围,抢 着球就传给他,四人一体滚滚前进,一再踢球进壁,看得周 围观战士卒欢声雷动,兴奋得将头盔往天上丢。

尤其李信,左手包着白布,在场中穿梭纵横,就像一头 横行在狼群中的捷豹,只要他一到,球一定给他抢走,他似 乎忘了左手上的伤。

本来,秦王只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有时战袍,有 时劲装,下场踢球,也和众士卒一样,脱掉上衣,露出他的 鸡胸特征,认真抢球,显露出年轻人本来的面目。

他以国君之尊,劳起军来,真正溶进了士卒整体,而不 像一般大臣巡视或是劳军,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几下表 面就走。

现在他每到一处,接触到的不再是冷漠恐惧的目光,他 们见到他的身影就狂呼万岁。在这些士卒热切的眼神中,他 看得出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可以为他阵前忘亲,接敌时忘 身!

这些纯朴农民化身而成的兵卒多可爱,多单纯,就像他 们所耕作的田地一样,只要你肯先投下一粒关怀的种子,他 们就报答你一百倍,一千倍!

但为什么大多数的统治者都不明白这一点?

快乐的时间最容易过,很快半个月的假期满了。

当天点卯后的一大早,全军各部一百多名代表聚集在秦 王政行宫门口,他们要求他接见。

秦王政要王贲带他们到大厅坐下,他要亲自和他们谈话, 半个月下来,他和这些士卒及下级校尉在心灵上已很接近了。

桓齮闻讯急忙赶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在众人行礼和万岁欢呼声中,秦王政面对这些代表而坐, 首先他问道:

"各位英勇战士,亲爱弟兄,有什么事见教寡人?"

一名声音宏亮、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大汉出列跪伏在 最前面,他似乎是这些代表中的代表。他启奏说:

"臣等奉全军士卒推出作为代表,请大王准予一战!"

"你们玩够了?"秦王政笑着说:"想起干正经事了?"

众士卒代表忍不住哄然大笑。

坐在一旁的桓齮连忙高喝:"禁声!"在主上面前如此喧 哗,乃是大不敬的事。

"桓将军,让他们去,"秦王政纵容地说:"这是战地,不 是朝殿,我们是谈话,不是议事。"

"你们想打仗了吗?"秦王政问。

"前次战败的耻辱,必须洗刷!"下坐代表几乎是异口同 声地说。

"你们的兵器磨利了吗?你们的马蹄铁检查好了吗?你的 车轴润滑油够不够?"秦王政一本正经地问:"最要紧的是检 查你们的靴子合不合脚,最好准备两双旧靴子!"

士卒代表面面相觑,不知道秦王政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出他们的眩惑,又笑着对他们说:

"不管我问话是什么意思,只要据实回答我!"

"还没注意到这些。"有人回答。

"真的不知道。"有人这样说。

"我们回去就检查。"也有人如此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的鞋子合不合脚都不知道, 如何去和敌人打仗?"秦王笑着说。

"这倒是真的,"众人中有人小声说:"以前我们怎么没注 意到?"

"那就回去准备吧!"秦王大声宣布:"一切准备好,由各 级领军按级呈报桓将军,他才是这里的主帅!"

众代表散去以后,秦王政对侍坐一旁的桓齮说:

"士气已可用,我们也该开始准备了!"

第9节

多日来,桓齮和高级将领频频召开作战准备会议。

下级校尉则带着兵卒厉兵秣马,彩演阵法。

全军整个都动了起来,而且是自愿自发的动,很少像过 去那样需要下级校尉叱喝甚至是体罚。

每次会议秦王政都是要桓齮主持,打破历来君主在军,君 王就是当然主帅的惯例。

他告诉桓齮说,古时各国会战,车辆不过百乘,兵卒很 少逾万,诸侯国小,君主就是当然领军人。但如今各国疆土 变大,军队人数增多,一次会战,动员就是数十万兵力,长 平之战,秦赵双方兵力竟高达百万。加上兵器装备的改进和 复杂程度,指挥作战绝非一般君主所能胜任,必需要有专业 化的职业军人,也就是"将"。有些君主和太子领军,刚愎自 用,不听将的建议,造成全军覆没的惨剧,史书上多的是例 子。

桓齮一开始不习惯,"由寡人开始,"他如此告诉桓齮:

"这次仗是由你来打,寡人此次来不是御驾亲征,而只是劳 军。"

同时他指示正式场合都会随侍的史官说:

"记下来寡人的这句话--以后寡人有什么不按惯例行 事,就是创立一个新制度、新惯例,一切由寡人开始!"

因此,所有作战准备工作都是由桓齮在推行,每晚向他 提出汇报,有问题的他指点几句。

大部分的时间他是用来巡视部队和士卒聊天,极其重要 的会议他才出席旁听,最后偶尔提示几点意见。

王贲、蒙恬,连那个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的李信,这时 对秦王政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晚上,秦王政在和桓齮讨论这次作战目标和方式,他 一时兴起,想考验一下这三个人的才干,便要近侍将三人找 来。

他指着内墙上的作战地图说:

"敌人现占领平阳和宜安两城,据间报,兵力总计约十万 人,料敌从宽,我们就算它十二万人,寡人的目标不但要攻 占两城,而是要全歼赵军。寡人和桓将军在内,我们五人分 别书出攻击方式,然后加以比较,看谁的最高明。"

三个年轻小将围聚地图前面,先看清两城地形,然后各 据一案沉思写起来。

最快缴卷的是李信,最慢的是王贲。秦王政书写好了也 交给桓齮,等五个人的答案都缴起以后,秦王政在桓齮未打 开前,先向桓齮说:

"寡人的答案不是定案,只能作为参考,将军实际用兵自 有你的考量,我们四人都是不算数的,明白吗?"

"臣遵命。"桓齮开始打开五个绢卷。

秦王政、桓齮、蒙恬三人答案相同。

"围平阳,伏击宜安援军。"

王贲、李信则各自与他们不同。

王贲是:

"攻宜安,大部兵力在太行山进口排阵待敌。"

李信是:

"少数兵力猛攻平阳,阙一面,大胆追击。"

秦王政笑着说:

"五个人,三种答案,现分别说明构想理由,寡人和桓将 军想法与蒙恬同,就由他代表我们三人说明。"

蒙恬首先提出理由:

"围平阳是着眼赵军指挥中心在该处,郭信必令宜安赵军 来救,因为他们布阵就是犄角之势,攻其左,右来救,攻其 右,左来救。平阳为赵军所必救,因此可做到围点打援,达 成全歼效果。"

王贲的理由是:

"郭信胆小好色,朝中又有兄长郭开为奥援,我军攻宜安, 他必会弃城而逃入太行山区,我军正好在该处布阵,以逸待 劳,消灭其主力。"

李信驳斥王贲的理由说:

"这种行动太过冒险,虽然赵军撤退,太行山是它最好的 屏障,但郭信并不一定会利用,假若他慌张而急不择路地乱 走,我军就会变成守株待兔,可能白辛苦一趟。"

秦王政点头称好:

"还有呢?"

"依臣的构想,攻宜安,郭信为了怕分散兵力,绝不会救。 而猛攻平阳,露出往太行山区的缺口,郭信必往这方面撤退, 我军可大胆使用品兵断其归路,与追击部队合歼赵军于太行 山进口。即使赵军未如我预期的向太行山撤退,我军亦可紧 随赵军后进行追击,歼敌于女戟附近。"

秦王政看看桓齮:

"将军,你有什么意见?"

桓齮笑着说:

"真是英雄出少年,听了他们三个人的构想,再看看他们 的年龄,臣不能不服老!"

言下之意,感慨甚深。

"桓将军,不必感叹,想将军在十八、九岁时,不也是叱 咤战场,所向披靡的么!"秦王政安慰他说。

他沉思了一会又说:

"寡人、桓将军和蒙恬的作战构想,全是中规中矩的正常 用兵方式,而王贲则是用险,成则达到全胜的效果,不成就 可能达不成全歼的作战目标。而李信正中有奇,险中求全,不 过还是有以己意度敌心的缺点,假若郭信决心守城,我军重 点放在准备追击,则会犯下逐次使用兵力的错误,这是不能 不注意到的。"

"大王所见甚对。"桓齮等四人异口同声地说。

"桓将军可将三个构想和帐下有关将领讨论一下,找出一 个最佳方案来。"秦王政笑着对桓齮说。

由这次考试,秦王政对这三个人的用兵个性有了进一步 的了解,将来怎么用他们,也有了基本概念。

第10节

攻击发起的前一夜,全军都进入沉睡,只有少数值更的 人和巡逻队,点缀活动在各处营地。少数灯光亮着,和远处 点点寒星相映。

秦王政骑在马上,由三名小将护随,他们穿梭在各营地 之间,细细气味这股大战前夕的宁静和沉寂。

上弦月正沉没在地平面上,大而红,带着血淋淋的颜色, 给人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北方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混身血红色,似乎是 被月光染红了似的。

彗星现北方主刀兵,这场战争一开始,今后天下刀兵会 不断,是不是每天都会有彗星出现?

秦王政在心中如此想。

他也想起对王后的诺言,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他就 会回去,如今已三个月到期,战争才刚要开始,也许他真要 等半年才能回去。

蒙武前些日子来曲沃军中报到,他既然不想主持这场战 争,也就打发他往王翦军中去了,这里有桓齮和杨端和已经 足够。

还有三名小将,他要留给桓齮,让他们建立功勋,也是 磨练。而他自己到底是要留下来,还是在攻击发起前回咸阳 去?

这场仗必胜无疑,他留在这里,可以亲眼欣赏战争的伟 大场面,亲身体会战斗中的忘我及疯狂,以及胜利后的狂欢 和成就感。

韩非对他说过,人间最壮观刺激的是战争场面,可惜所 付出的代价太大。

再过几天,前些日子和他比剑、赛马、抢球的那些士卒, 有些很快会变成白骨骷髅。人都会死,只是战争加速了生到 死的过程。

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未经过正常的结婚、生子、衰老,突 然间就走入死亡,这是人间莫大的悲刷!也许,为了这个原 因,他就不能留下来参加战斗,免得感受到这种悲剧气氛,会 消磨他征服天下的壮志,未来批准作战计划时会心寒手软。

秦军有一个不成文的做法,就是禁止用战斗兵卒清理战 场。用来掩埋尸体,清理遗物,办理善后的,全是地方民众 和不能再从事战斗的老弱残兵。

他要是留在这里,就免不掉要看到很多这种惨状。

再有,只要他留下来,无论他是否参与指挥,主要功劳 和荣誉按秦法都要归于他,桓齮可能很少有机会再恢复以前 的英名,因为这几天他常透露倦勤之意,只希望好好打完这 场仗就告老退休。

这场必胜之战就成全他吧!名将如美人,不容世间见白 头,桓齮的头已白,该是让他悠游林下的时候了!

侧面远处,正有大队憧憧黑影在移动,马衔枚,人品息, 只听得人马急速行走沙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知道这支人马是要发动拂晓攻击,先攻占敌前哨壁垒, 掩护全军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想到战争,他的血又沸腾起来,难怪老爹常说,他的狼 音豺声表示他和豺狼一样嗜血,见到血就会疯狂。以后要切 记莫轻开杀戒,否则一开始杀人,连自己都克制不住。老人 也老了,良将还可发掘培植,像老人这种良师呢?

为了驱散这些杂乱的愁思,他停马转头问随侍在旁的一 名小将说:

"你们明天是跟寡人回咸阳,还是留在这里协助桓将军?"

"大王不参战了?"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问。

"你们认为这场仗的胜算如何?"

"百分之百的胜算,必胜无疑!"李信口快,抢着回答。

"那就留着让桓将军和杨将军去打吧,"秦王笑着又问: "你们呢?谁愿意留下,谁愿意随寡人回咸阳,寡人都不勉强。"

"臣离开战场就像鱼离开水,不久就会窒息而死,求大王 准臣留下。"又是李信说在前面。

多日来,三个年轻人都已建立了深厚感情,其余两人明 知道留在这里,未来生死难卜,跟在秦王身边,将来前途无 限,但王贲和蒙恬仍然同声说:

"臣愿意留下参战!"

"那也好,这下寡人来前方劳军,留下的东西真不少!"秦 王微笑。

第二天清早,桓齮来行宫启奏:

"敌前哨壁垒经我拂晓攻击,只作轻微抵抗即弃壁而逃, 经追击歼灭过半,其余退入城中,我军主力部队正分批按计 划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桓将军,这些事你和杨端和自己处理,寡人今天就要带 着三千虎贲军旗程回咸阳。"

"陛下!"桓齮惊诧地喊。

"这场战由你自己好好去打,寡人劳军任务完成,收韩灭 魏,很多事情还在咸阳等着我做。"秦王不在意地说。

"陛下!"桓齮这次喊声充满感激:"待臣为陛下祖道送 行。"

"战争期间,一切从简,"秦王指指身后三名小将对桓齮 说:"这三个年轻人交给你了。多加爱护,但不要惜用,先以 左右尉任职,表现得好,你再自己作主,看要他们做什么。"

他接着命虎贲军统领准备回咸阳事宜。

最后他向随侍在侧的史官说:

"记下来--十四年,王至河南劳军,"然后严肃地又对 桓齮说:"下面的历史看你怎么写了。"

桓齮眼中含满感激泪水。

第11节

桓齮这次为他写下的历史是:

"秦王政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 军,桓齮定平阳、武城。"

他回到咸阳没有多久,就接到桓齮的详细战果报告,占 领五座城市,歼敌十万。

他用的是综合五个人的作战构想:先一举攻占宜安,郭 信果然弃城逃亡,部分人逃往太行山,他则带着部分人沿汾 水北上。他也算准了秦军会在太行山进口布下陷阱,自认聪 明不上当,但遭到李信三千轻骑兵的拦截,与桓齮亲自率领 的轻装部队的追击,郭信被杀,三万人被歼,两万余人投降。 杨端和与王贲的拦截部队则围歼赵军万余人,其余逃至太行 山区。

秦赵军现对峙于太原及番吾之线。

战报外号附了一张桓齮的告老起退表,荐杨端和自代,并 力推王贲、蒙恬和李信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在这次战役中,无 论才智勇武都表现极佳,应升为都尉。

另呈上检讨表,列上应赏罚名册。

秦王政一一批准。

捷报传来,众臣朝贺,大摆庆功宴自不必说。

但乐极生悲,秦王政的战胜沉醉犹有余味时,前线又传 来战败消息。这次又是李牧出场,他仍然是以劣势兵力绕过 番吾,与秦军在番吾西方二十里处进行会战,以五万不到兵 力,击溃杨端和十万大军,杨端和不得已引军退至魏境邺城。

赵王迁大喜,命李牧为大将军,司马尚为副,沿太原汾 水以北地区、阏与、番吾布防,抵御秦军。

秦王政有前次大败的经验,这次他表现得非常沉着平静, 他真正体会到"胜败乃兵家常事"的真义。

不过他明白,只要有李牧在一天,秦想灭赵,简直是不 可能的事。但只要除掉李牧,灭赵有如囊中取物。

他找李斯来商议的结果,结论是:李牧经过这两次的以 少胜多,而且胜的是刚获全胜的秦军,他不但是赵王的御秦 长城,也成为赵国家喻户晓的神话英雄,在番吾、阏与等地 区,甚至有民众为他建了生祠,日夜烧香祝祷他长命百岁。

这种情形下想再用间来除去他,一时很难办到。

更严重的是,郭开为了这次郭信在平阳被杀,认为秦国 太不给他面子,拒绝再和秦国合作,派了几次使者去见,连 他的面都见不到。

经过几次的思考,秦王政决定用兵与用间双管齐下,同 时这段时间先解决韩魏的问题。

他采取的步骤是--

再征卒二十万分别增援杨端和及王翦,总计前方可用兵 力达四十万。

杨端和军驻原地邺城,积极作直接攻赵都邯郸的准备。

王翦率军十五万进驻太原,原韩地防务交由韩腾负责,并 将韩腾由都尉升为内史。

调蒙武回朝,另有任用。

秦王政明白,先将两路围攻赵国的态势摆好,除掉李牧 以前,他必须忍耐。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