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大传》第21章 南征北讨|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21章 南征北讨


第1节

秦始皇帝三十二年。

始皇感到人生无常,生离死别只在瞬息难料之间,再加那一首嘉平歌谣和似真似幻的皇后出现,他决心修道成仙,以兴皇后登录仙籍,万世双修,不再有分离隔世之苦。

除了先前派往东海仙岛求"青春之泉"的徐巿,好几年都没有消息传回以外,他派往渤海仙山洞府取秘笈的卢生也是消息全无,但他没有就此灰心,而是加派韩终、侯公、石生等人,分赴天下名山去求取长生不死之药。

但他想修仙,国事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北方的云中、九原等郡纷纷传来匈奴寇边的消息。

他和李斯、蒙恬等人商量的结果,所得到的结论是:非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始皇决定自己带领李斯和蒙恬巡视北边,朝中由右丞相冯劫和蒙毅留守。

此时丞相王绾已告老归休,李斯升国左丞相,廷尉一职则交由蒙毅担任。

蒙恬也因战功官拜内史郡守,领咸阳政事。

蒙恬、蒙毅兄弟,如今人已成熟,又经过经历磨练,分别显示出在文治武功方面的才华。

由于对蒙武的特别感情,始皇对蒙恬兄弟也是另眼看待,以前他有什么心底难决的事都会找蒙武倾吐商量,这种信任和依赖现在完全转移到蒙恬兄弟身上。

尤其是蒙毅,他外表酷似父亲蒙武年轻时候,举止谈吐,全有大臣之风,更得到始皇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宠爱,出则参乘,入则侍坐,几乎一刻都少不了他。

由于蒙毅家世与众不同,诸将相虽心存嫉妒,但也不能不服,都知道无法和蒙恬兄弟争宠。

唯一使始皇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兄弟两人都和他的长子扶苏感情很好,而跟他的幼子胡亥格格不入。

始皇这次巡狩北方边境,和每次一样带了大批人马。

他沿着德水直道北上,一直到达九原郡治。

首先他召集了一次会议,除了随他来的李斯、蒙恬诸将相和郡守参加外,另外还请了当地专门研究匈奴的学者列席,由带头的学者韩广报告匈奴的渊源。

"严格说来,匈奴与中原民族应该算是同种,与其他蛮夷非我族类有所不同。"韩广首先就来了这样几句开场白。

始皇和所有与会者听到他这样说,真是前所未闻,全都被引起兴趣倾耳而听。韩广扫视一下始皇和在场人的反应,明白已抓住他的注意,于是开始侃侃而论。

"匈奴其实是夏禹的后裔。夏桀暴虐荒淫,汤王推翻夏朝,将桀放逐到鸣条,三年后桀死,他的儿子獯粥带头领着族众避居到北方荒野地带,过着随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由于獯粥死,接收桀的众多姬妾,生下了很多子女,这些子女又各自率领族人,繁衍绵延的结果,就产生了很多部落。"原来如此,那历代君王怀柔,称之为兄弟之邦,也不算太委屈了,能否请韩先生讲讲他们的民族习性和风土人情?"

"臣遵命,"韩广在原席位上俯首行:"匈奴各部落平时分散,各自逐水草畜牧而居,所畜大部分为马、牛、羊,和中原大致相同。但另外有些奇异家畜却是中原所见不到的,AE‐f0如骆驼,这种怪兽巨大无朋,背上长着两座肉峰,负重超过数匹驭马,而掌肉构造特别,行沙漠有如平地。

另外,还有以公驴配母马,生子谓之骡,耐力和体力都远胜父母;而以公马配母骡,生子谓之駃騠,乃千里良驹,据说生下七天,就比母亲跑得还快,不过交配繁殖困难,百次交配难得成功一次,在产地也视为异宝,到达中原更是难得一见。"

"这种马要是能找到六七为朕驾车,倒也不错!"始皇赞叹。

"只要能扫荡匈奴,駃騠再难找,六七总该是凑得拢的。"九原郡守任嚣随即启奏。

始皇哈哈一笑:"韩先生请继续讲!"

"匈奴虽然逐水草而居,没有城郭村落,然而也有农田耕作和土地所有权,但不用文书,而是口头约束,说话算话。小孩出生就随父母在马上生活,刚会走路就自己以羊代马,骑在羊背上自得其乐,拿着弓箭射鸟射鼠,作为游戏。再大一点就练习马术,射狐射兔,用作食物。等到成人后,男人皆成好武士,能拉强弓,擅长各种长兵器和接身搏斗。他们远距离用弓箭,可说每个人皆百发百中;近距离则用刀用铤,凶悍莫当。平时畜牧射猎,战时则全民皆兵,可说自小就成长在杀伐的环境中,所以侵略抢夺乃成为天性。"

"要跟这种民族争一长短,边境黔首也必须全民皆兵,平时耕种各就百业,一旦有警,全能上马杀敌方可。"始皇有感而发,看了蒙恬和任嚣一眼。

"匈奴民族性好利,利则进聚,不利则鸟兽散,不像中原人据地死守,以败退为耻,所以防备和追击都甚为困难。就像麻雀一样,有食来聚,遇危险各自飞走,连踪影都难找到,这是历代与匈奴接战最痛苦的地方。

至于风俗方面,自君王以下,大家吃的都是家畜和飞禽野兽的肉,穿它们的皮革,卧具也全是兽皮制成。不过,他们无所谓礼义孝道,青壮人贵,老弱者贱,凡是有食物,青壮者食品肥美,剩下来才让老弱者吃。父亲死后,所有妻妾全归儿子所有,只有亲生母亲除外,无所谓乱伦;兄弟死后,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与其他财产一样。"

"这应该是和他们生活条件有关。"始皇有所悟地说。

"匈奴属地时大时小,匈奴民族时分时散,"韩广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其君主称单于,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异姓)侯。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为"万骑",诸大官皆世代相袭。

至于法制方面,岁正月,诸长小会于单于庭前,五月大会于龙城,祭其祖先、天地、鬼神。秋季马肥,则课校人畜,统计数目。其法甚为简便,私斗先拔刃尺者死,偷盗的没收家产;小罪断肢,大罪者死。囚禁最多不超过十天,所以一国之中,囚犯只有几个人而已。丧葬也讲究棺椁金银衣裘,但没有封树和服丧的习俗,单于死,近幸臣妾殉葬者常多至数千百人,作战时所俘财物人员皆为己有,所以人人好战,视为行猎一样。"

在说完这些以后,韩广还谈到其他匈奴与秦人的种种不同处。

接着是九原郡尉报告当前敌情,说明边防最痛苦之处在于防线辽阔,匈奴骑兵机动性强,常常突然集结攻入,饱事掳掠而去。同时,并不是每次都是大股人马,有时数千骑,甚至数百骑也会渗入,抢掠秦人家畜财产,然后带着俘虏扬长而去,就如同蚊蚋吸血,临时驱散,无从根绝,边境守军真是不胜其烦。

依次还有其他官员发言,莫不是强调匈奴难缠。

始皇最后的结论是:匈奴为患的问题,必须彻底根本解决。

第2节

休息数日后,始皇留下李斯等文官在九原城内,会同郡监御史讨论民政兴革,自己带着蒙恬、郡守任嚣及郡尉,由六千虎贲军护卫巡视边境。

任嚣原为楚人,曾随王翦平定闽越等地,积功升至九原太守,王翦在始皇面前推荐他为智勇双全。

他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头大,五官也大,脸色红润,留有虬髯短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他建议始皇,现在正是中秋马肥,农作物收割,家畜繁殖的最盛季节,也正是匈奴南下掳掠的最佳时机。德水淤塞,有些地方河面狭窄而且水浅,骑马不需舟楫就能通过,所以为防万一,应该多带人马。

始皇听了他的建议,只是笑笑说:

"人马带多了会形成扰民,北塞荒凉,人烟稀少,地方供应不足,反会误了行程,任卿既然担心,就多带六千人好了。"

于是除了六千虎贲军外,郡尉又带了六千郡卒。

始皇一行沿着德水边行进,见到很多匈奴新入侵的惨状。沿河边没有城市,只有一些村落,大者上千人家,小者只有数十户。这些人家都以土砖筑墙,构成壁垒,一有匈奴入侵相互示警,小村庄的人全退入大寨,是保命,也是协力抵抗。

尤其是年轻男女,个个奋勇杀敌,义不顾身,因为他们知道,被匈奴掳走,比死更惨。

匈奴每攻破一处寨子或者是小城,都有他们一套典型的作法:年老病弱者全部杀光,十岁以下的儿童也完全不留,年轻力壮的男女全都是带走,撤退时帮他们背负掳掠品,到达营地后就归俘虏他们的主人所拥有,跟牛羊家畜一样,也属于财产之一。男的做奴隶,女的则做婢女或是充当妻妾,主人玩厌时可互相交换或是买卖。有时也可以由家属筹钱集体赎回,但这些回来的人,多半精神上都有了问题,身心上的创伤,一辈子也复原不了。

始皇经过一路上的观察以及与地方父老交谈的结果,发现情形比他想象得还要糟。

河套一带,土地肥沃,水草鲜美,适合耕种,更合乎放牧条件,人口虽少,农产却丰富,牛羊家畜遍地,有点胡人之风。

但九原郡人口稀少,能征集的兵力随之也少,匈奴入侵,赶快集中城内固守,根本谈不到驱敌,偶尔联合数县的力量,驱逐一些小股入侵的匈奴,就算是大功一件,向朝廷报捷,朝中上下都会大事庆贺。其实所报斩敌首级数,全是由割掉百姓尸体的头来充数。

更有少数不肖士卒竟杀害百姓,以首级领功。始皇听到这些恶劣事实,那天在行进路上休息中,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刚上任不久,这些劣迹不能算在你头上,但你得多费点心思想出对策。旧赵良将李牧镇守雁门关时,情形和这里类似,但他能大破匈奴十余万骑,其后十多年间,匈奴都不敢靠近赵边城。"

"臣愿尽力而为!"任嚣俯身说:"其实,假若陛下恩准臣说实话,不以臣是进谣言,诽谤历代前任,臣敢说真实情形比地方父老所说得更可怕!"

"什么?"始皇差点惊跳起来:"你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错了朕也绝不怪你。"

"河南一带,偏僻荒凉,内地人都不肯迁移到此,因此造成人口稀少兵力薄弱。以往匈奴每年春秋两季按时南下牧马,每每有留下来过冬的。后来看到九原郡本身无力逐退,有些匈奴部落越来越胆大,就此定居下来,以抢掠秦人家畜为生,这类的匈奴年年都在增加。匈奴人数越多,地方政府越是只有闭关自守,不敢闻问,百姓求告无门,竭力抵抗的,全遭到屠杀之祸,最后只得自行筹钱向这些匈奴示好,并按时缴纳赋税,再过若干年,河南恐怕不再是大秦的土地了!"

始皇一开始愤怒,继而沉吟,最后他转向蒙恬说:

"蒙将军,你将此事谨记在心,回咸阳后我们要好好商议,彻底解决这些事。"

"是,陛下,臣一路上都在思索对策!"蒙恬恭敬地回答。

"可想出什么对策来了?"始皇欣喜地问,他对这位爱将一向有信心。

"大致的构想是有了,执行细节还待众臣商议,由陛下圣裁,只是怕这个构想思虑尚不成熟。"

"说出来听听,说错了不要紧。"始皇微笑着鼓励。

蒙恬指着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德水说:

"依臣的想法,事情要分两部分进行。第一部分由地方政府担任。"

"任卿,你听好了,有什么意见等下可提出来。"始皇转向任嚣说。

"臣洗耳恭听。"任嚣靠得蒙恬更近一点。

"对付匈奴的'麻雀战法',地方政府应实施全民皆兵和'坚壁清野'的策略。散居的民众应纳入大寨,无论男女老幼,皆应接受军事训练,并以行伍编组,平时各行其业,战时各自有任务。一旦有惊,牛羊家畜应赶入大寨,农作物需提早收割,来不及收割的农产品及纳入大寨的财物彻底销毁,不让敌人得到丝毫。匈奴被逼攻坚,我则可以视入侵敌人的多少强弱,或集合数寨、数县力量加以围歼,或集中全郡力量予以歼灭或驱逐,这正是以前李牧用来对付匈奴的方法。这种战法无以为名,臣就姑且称之为'张罗捕雀战法'。"

"好!"始皇不断点头:"任卿你看如何?"

"蒙将军此计甚妙,只是对已盘据在河南之地的匈奴及大股入侵的敌人,犹嫌消极保守。"任嚣委婉地提出异议。

"这本来就是暂时求得自保的做法,蒙恬笑着说:"积极正本清源,还得靠第二部分策略。"

"哦?"始皇兴趣浓厚地问:"第二部分又怎样?"

"要想彻底解决胡患,为千万年子孙作长远打算,朝廷必须调动大量兵力扫荡河南之地,然后以河为塞连接原燕、赵、魏所筑长城,阻挡匈奴骑兵。最要紧是沿河实边,将内地黔首移来,一来可以开垦,将荒漠变良田,二来可以担任边境防卫,匈奴入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进无人之境!"蒙恬侃侃而论,说得头头是道。

"好!"始皇一开始兴奋,继而沉思:"调动大军扫荡不成问题,但移民实边及修筑长城耗费太大!"

"不如此不能长久彻底解决胡患!"蒙恬意气风发地说。

"蒙将军计划可行!"始皇好大喜功的本性经蒙恬一刺激,又全部显露出来:"细节待回咸阳后召开廷议讨论。"

始皇不再说话,只是朝前望着,德水如带,群峰重叠,沿岸土地肥沃,可目前全都荒废;极目看去,视线内部看不到人烟。还好胡人都是游牧民族,不惯久居一地耕种,否则这多年来的疏于经营,早让这块美地变成了匈奴国,而中原各国还不知道。若为千秋万世子孙打算,这一代应该辛苦点!

他们上了车马再往前行,几个时辰后才发现一处约有千来户人家的大寨。

第3节

"蒙恬,今日行军了一整天,士卒都劳累了,前面有个大庄子,正好休息一夜,朕也好找当地父老聊聊。"始皇对参乘的蒙恬说。

如今赵高已升为郎中令,要留在咸阳负责宫殿警卫,已换了别人为始皇御车。

蒙恬向那个大寨望去,却发现情形不对,只见寨子里火光浓烟四起,寨子外尘土飞扬,车队再走近一点,看得出正有许多穿皮革,张旃旗的匈奴骑兵在围攻这处大寨。

"说到匈奴,就真的遇到匈奴了!"始皇是首次亲身遇到匈奴骑兵,好奇远过于恐慌。

"看规模人数不少,陛下,我们得赶快应变!"蒙恬护主责任在身,反而没有始皇沉着。

正说话间,虎贲军都尉和任嚣带着探骑来报。

"启禀陛下,匈奴大约有三、四万人围攻大寨,"虎贲军都尉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避开,另召大军来剿。"

始皇看看任嚣和蒙恬,意思是要他们表示意见。

"陛下,都尉的建议是正确的。"蒙恬说。

任嚣在一旁不说话,始皇微笑着问他:

"任卿,你的看法如何?"

"臣斗胆启奏,"任嚣也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为了陛下安全起见,在敌人未发现我们以前,请陛下由虎贲军护卫回程,另召九原大军来剿。而臣守土有责,愿率六千郡卒前去救援,否则将无法面对全郡子民。"

"这样兵力会更薄弱"虎贲都尉在一旁表示反对。

"朕也有保护子民的责任,望胡风而逃,将来也无面目见天下黔首。"始皇笑着说。接着他又问蒙恬:"蒙将军,朕不想躲让,又要顾及安全,你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

"臣愿率六千虎贲军攻敌,任郡守带领六千郡卒在此处高地布阵保护陛下。"

"攻敌是我的责任!"任嚣急着争辩。

"不要争了,"始皇仍然面带微笑:"朕看这样好了,步卒留下,由郡尉指挥保护朕,其余郡骑和虎贲军由你们两个分别带去破敌,朕就在前面高地观战!你们早去早回!"

一声"遵命"之下,任嚣和蒙恬各带了骑兵四千向敌阵杀去。

临行时,任嚣指着一个骑白马张华盖的胡人说:

"看他领间的白狐裘和帽上的野雉尾,至少是大都尉以上的人物,擒贼先擒王,看我为将军抓来。"

"我不熟悉胡人品级,不过我一定也会抓只老虎而不是小猫。

两人哈哈大笑,各带属下骑兵,骤风急雨似出了山道,分成两侧,雷霆万钧地冲向敌人后方。

始皇登上一处高地观战,四千步卒在山腰布阵,严密护卫。

只见黑盔、黑甲一色黑马的虎贲军,摆好冲锋队形,迅速而不乱地冲向敌人,初生之犊不畏虎,平日操练严格,真正打起仗来也是一板一眼。

这些个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根本未想到过会真正作战,如今要真刀真枪地杀人,一个个都兴奋莫名,何况在地方部队的面前,绝不能丢皇家部队的人!

穿黄色劲身战衣的郡骑,他们的人和马的杂色一样,老少强弱都有,不过他们富于战场经验,尤其是对付这些狡猾的胡人。

天下之主始皇陛下正在看着他们,他们当然不能让这些平日养尊处优、摆摆排场,连胡人脸都未见过的漂亮小伙子,看扁九原郡的常胜军!于是个个争先,奋勇前进,他们的攻击队形可就没有虎贲军整齐,前前后后,零零落落,两千人就拖散了很远。

始皇开始还分得清这两股黑色和黄色的洪流,但等匈奴发现,调动一部分人马来抵御时,只见铁骑奔驰,尘土飞扬,黑色、黄色、白色三股人流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漫天的灰沙中,只听到战鼓雷鸣,胡茄声呜呜,各色的旌旗飘动。先是劲弩强弓发射的利箭,像密雨、像飞蝗,接着是短兵相接,杀声、呐喊、兵器相碰触的声音相和相杂,引起始皇一阵莫名的兴奋,他忍不住想:

"让虎贲军和胡人接战,的确有如以金丸射鸟,太浪费可惜了一点,但这也是他们一生中难逢的好机会。"

接战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另一种极凄厉的胡茄声响起,胡人纷纷撤退。

始皇这次是亲眼见到匈奴的"麻雀战术",他们不是分成几路或几个方向撤退,而是分成无数路、无数方向,由四方八面一哄而散,秦军犹豫着不知追击哪一股才好。

匈奴马快,备马多,又是轻装,片刻之间,几万人撤退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是人、马的尸体,伤者全都带走了。

秦军大部分进了寨子,小部分在清理战场。

蒙恬和任嚣并辔来到始皇面前,双双下马行礼。

"两位将军果然神勇!"始皇夸赞。

"全托陛下的神威,轻易将敌击退。"两人异口同声。

"两位过谦了。"始皇愉快地说。

"不是谦虚,乃是真话。"任嚣接口说。

"哦,真的?什么道理?"

"臣听到有个中原口音的人用胡语对那个大当户说,他见过虎贲军,知道虎贲军一到,陛下一定就在附近,他们怕有大部队已经跟来包围,所以赶紧撤退了。"任嚣说。

"看他们撤退这样散漫,今后如何再成军?"始皇有点不解地问。

"不然,"任嚣恭谨地回答:"胡人撤退一般都指定了三个集合点,他们各自奔向第一个集合点,到了时候就赶向第二集合点,要是两个集合点都未赶上,他们就回老家去等。"

"这倒是个奇特的撤退法。"始皇惊奇地说。

"主要原因是他们都是同族人,很多都有父子兄弟血缘关系,而且在中原无处可去,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蒙恬说。

"不然,"始皇摇头说:"将能带心而训练精良的部队,想必都能做到,这应该是所谓至上无形,能随各种情势变化。"始皇若有所思地说。

第4节

虽然任嚣一再劝谏,始皇应该转程回九原,或者是到下一个县城,但始皇坚持要进寨子。

县尉早就进庄通知始皇驾到的消息,村长连忙带着全村老小出迎,因为青壮正忙着拾死扶伤。

始皇在寨门口下车步行,打量了一下整个环境。

只见寨子甚大,土砖砌的墙高两丈有余,周围还挖了连马也跳不过去的护城壕,壕底全是削尖了的木椿或是竹签,人马跌下去,准是没有活命。但如今有很多处都为匈奴用土填平。

寨墙的四角有四处城楼,和一般县城的型式一样,每十多丈还有一处传讯台,可以传递消息。

寨墙上到处躺着青壮者的尸体,有的肢体残缺,有的脑浆迸出,一看就知道是被匈奴特有的武器--狼牙棒所击死。

始皇再仔细一看,这些死者手上的武器更是可怜,有的是将竹杆木棒削尖;有的是用砍柴的斧头和切肉刀;还有些人用的是锄头和镰刀,更多的人什么铜铁都没有,干脆拿着一根木棒。

始皇看到这些死人的惨状,不禁内心愧疚,两眼欲泪。想不到他为了防止战争,下令收缴民间武器,会使边疆百姓受到如此大祸,这件事情要好好检讨,住边境蛮荒的人为了防备野兽和异族侵袭应该例外。

这个寨子的人全姓魏,祖先只有几家人从魏地移居此处,开垦畜牧,如今已繁衍到一千多户。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村长也就是这个族的族长。

他率领全村老小,由寨门沿着路的两旁跪着迎接,他满脸泪痕,哽咽着带领家人口呼"万岁!"

始皇连忙双手扶起老人,语带怜悯地说:

"老人家不要太过悲伤,都是嬴政不好,未能解决匈奴祸患!"

"陛下这样说,草民等怎么担待得起!"老村长说着,泪如涌泉般自老眼中滚滚而出:"老朽带路,请至草舍稍休奉茶。"

老人带着始皇一行人到达一处砖瓦大宅前。他沿途注意到,这个村子应该算得上是富庶,虽然一般是依土洞筑屋,但也有不少的高墙深宅,带着魏地古朴雄伟的格局。

老人一家早已打开中门跪迎,始皇急忙一一扶起,他向老村长说:

"朕是到边境巡狩,并非朝殿大典,免去这许多繁文缛节的好。"

"陛下,老朽虽然身居边荒,但仍知礼不可废的道理。"老村长执意不肯。

到达正厅,始皇居中南面坐下,老人又率全家人及村中父老跪拜行礼。众人坐定后,始皇开始说道:

"眼见匈奴逞凶,涂炭我大秦子民,朕内心实在愧疚,现已交代郡守好好拟定对策,同时回朝以后会派遣大军来河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众父老又在席位上俯首谢恩。

"这次匈奴攻打贵庄,不知造成多少损失?"始皇关心地问。

"死伤近两百人,房屋焚毁数十间,胡人已由村后攻入村内,好在陛下王师及时赶到,否则后果更是难以设想,但就是这样"一位父老话说到此,满脸羞愤再也说不下去。

始皇惊异正想追问,忽听大门外有敲锣的声音,随着锣声有人大声传话:

"各位大姑娘,小媳妇,大娘、小婶请注意,遇到胡人这码子事,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这些年来又不是你一个人碰到,谁家没有?谁也不敢笑谁!"

接着锣声和传话声又响了几遍,随着渐行渐远,似乎是到村头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始皇不解地问。

众父老没有答话,却全都以袖频频擦拭眼泪。

任嚣在一旁代奏说:

"胡人每攻进一个寨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他们拼命的补偿,作战的酬劳,所以上级虽不鼓励也不禁止,任他们为所欲为,刚才传话是怕那些受辱的妇女寻短见。"

始皇怒气填胸,紧紧咬住牙齿,深怕自己狂怒发作失态,他只从牙缝里透出恨的声音说:

"各位父老,胡人的事,朕一定会尽快办理!"

正在谈话间,忽然前院里又传来小女孩啼哭的声音。

始皇正要发问,村长告罪暂离,一会回来,又是满脸愁云。他主动向始皇启奏:

"外面是一个小女孩,她母亲遭辱,父亲又作战死亡,母亲一时想不开,跳井自尽了!"

"将女孩带来朕看看。"始皇两眼发酸,有点忍不住眼泪。

近侍带上女孩,她非常乖巧,自行上前跪伏行礼,也知道口呼:

"万岁!"

女孩奉命抬头仰脸,始皇一见,不禁大为震惊,天下哪有这样相像的人?这个女孩无论长相、神情,完全神似死去的皇后,尤其那双明媚的大眼睛。

"几岁了?"始皇和蔼地问。

"十岁。"女孩回答。

还好是十岁,要是再小点,他真的会怀疑是皇后转世。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始皇转向老村长问。

"她父亲世代单传,一死之后,父族方面就没有近支亲人,母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亲人还有待查询!"老村长脸上也充满了怜惜。

"假若朕将她带走,收为义女抚养,有人有异议否?"始皇认真地问。

众父老纷纷避席顿首,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她的福气和造化,哪还有人会异议!"

始皇要近侍拿个锦垫来放在身边,他拍拍锦垫,慈祥地对女孩也是对大家宣布:

"朕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今后你要姓嬴,名字叫念玉,封号幼公主。来,坐到朕旁边!"

念玉叩头谢恩,起来坐在始皇近旁,好一阵子,始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太多的怜悯夹杂着对皇后的怀念。

"念玉这个名字真适合她!"始皇在心里不断地想。

第5节

傍晚,九原城两万骑兵和两百乘战车赶到。

始皇决定留在魏村过夜。

这是魏村建立三百年来的空前大事!几百年来,从未见过县长以上的大官来过,何况是天下之主的皇帝!而且,这可能也不会绝后,因为村里出了一位幼公主,换句话说,全村的人和皇室远远近近都沾了点亲戚关系。

这项喜气很快冲淡了劫后悼亡的哀痛气氛,就连刚死了亲人的家属的脸上也见到了笑容。

始皇挨家挨户地拜访村民,口口声声称他们为亲戚,更使得这些村中父老笑得合不上嘴。

始皇由此发现一个定理,离开权力中心--也就是他自己--越远的人,越存心忠厚,越纯良知恩。

他只施了这点小惠,却激起了这样大的反应,就像在水上丢一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扩散得这么大,而且久久不息。

晚上,村长用全羊餐招待始皇和从臣,宰牛杀羊慰劳军队,始皇以加倍的金子报偿,并交代任嚣协助魏村复建。

始皇发现,这里的人长久和胡人交往纠缠,饮食方面也沾了点胡风,像全羊餐是将整只羊烤好端上来,每个人用佩刀自切自用,这就是典型的胡人吃法。

他边吃边在想,以往中国忙于内战,对异族侵略总是容忍敷衍,甚至还有些君王引胡人以自重来威胁邻国,所以让胡人坐大,边境人民受尽蹂躏。

现在天下统一,他嬴政绝不再忽视这件事,他要将胡人赶回他们应该在的地方--漠北水草之地!

在席间,老村长得到始皇的同意,宣布将魏庄改名为公主寨,又掀起一阵欢欣的高潮,众人纷纷向始皇敬酒,他也就开怀畅饮。

席散已是半夜,始皇去到幼公主的卧室,近侍本来要喊醒公主接驾,始皇连忙制止。

女孩睡得正熟,白天头上梳的两条辫子已打散,像黑丝缎一样洒在雪白的枕巾上,脸却红得很像苹果,三种颜色调和成一种自然美,没有一点人工装饰。

始皇站立在床边,心中充满了父爱的柔情。

他生有儿子二十多人,女儿十几人,但想不起曾经有过这种连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温柔。

不说这样站在床前欣赏,连抱抱他们,摸摸他们头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会激发眼前这股情愫了。

他最多在他们生下来的时候,义务性地探视他们的母亲--那些为了帮他生子女刚从死亡边缘走过一趟的女人--然后顺便看看这些皱成一团、活像没毛老鼠的小东西,顺口说一、两句夸奖的话。

然后是满月、周岁,公子照例有盛大的庆典,敷衍后宫和群臣的道贺,全都使他不胜其烦,别说是怀有做父亲的喜悦和骄傲了。

公主更连这些都免了。

也许,在皇后生胡亥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做父亲的欣喜和希望,但那只是所有做父亲的一种梦想--这个儿子会继承他的事业,在他已建立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扬光大。

可是,胡亥越长越大,他的这股希望和梦想却越来越缩小,甚至是将归幻灭。

他常常在想,难道说上天注定要帝王寂寞孤独?一般人用尽力量所追求的权势、财富和女色,一切在他们眼中所谓的幸运和福气,在帝王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有时甚至感到是一种累赘。

譬如说,他就从来没品尝到书上所形容的"管鲍之交"那种友情。连父母对他都是勾心斗角,搞政治斗争。这些儿子长大以后,他会怎样对他们,他们要怎样对他,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父子为了权力反目成仇,父杀子,子弑父,可说是史不绝书。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对这些公子、公主,没有产生过像他对眼前这个女孩一样的情愫。

他不清楚,这种怜惜,亟欲帮她做点什么,满心希望她愉快幸福的柔情,却没有一丝要求任何回报的感觉,是否就是一般人所称的父爱?

由他对这个女孩的爱怜,他又想到天下同时失去父母的孤儿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是他发动的统一战争所造成的。

但他对这十年的统一战争既不愧疚,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几百年来的诸侯内战和胡人入侵所造成的人民伤亡、家庭离散破碎,岂是这短短十年战争所能比拟?

他明白,要想一劳永逸,北方胡人和南方蛮夷的问题,都得彻底大规模的解决。但那些大臣和儒生、博士又会说他好大喜功而竭力反对,他们认为中原统一,就可以安享太平日子,实在应该要他们到边境上来看看。

一叶知秋,这次巡狩北境应该是看够了,他要尽早回咸阳去,发动一场远比统一战争更大的行动!

女孩的睡姿真可爱,她小巧的鼻子有点上掀,呼平时微微歙动,羽扇似的长睫毛轻盖着下眼睑,眼睛时而在紧闭的眼皮下转动。

她在做梦,梦到些什么?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应该美梦特别多,但她也许是例外,也许正在再度经历母受辱、父战死的痛苦折磨!

她的睡姿多像死去的皇后!假若她真在渤海成仙,她应该看得见这个如此像她的小女孩。

他爱怜的将她露在被外的手放进去,轻轻吻了她苹果似的脸颊。

他轻轻退出室外,作手势要近侍禁声,他用极细微的声音告诉他:

"幼公主醒来,不要告诉她朕来过!"

第6节

在咸阳宫议事殿中,始皇召开了一次扩大御前会议,除了三公九卿和宗室大臣外,七十博士的两位首领--旧周派姬周和原鲁派鲁青也参加了。

蒙恬别出心裁地在殿中央设置了一个沙盘模型,以蓝色表示海水,绿色显示德水及其支流,堆沙成形,上覆青苔,表现出山脉起伏,名城重镇则以白玉标明。模型范围包括原燕、赵、魏及包括咸阳在内的秦地北部。

模型按照地图制成,只是将平面变成立体,各山川大邑方位和距离都相当精确。

另外,由咸阳成扇形辐射出去的直道也用黄丝带标出,而地形上有条红色丝带和红色圆石陈列,则是众臣所不知道的标志。

始皇首先提示说:

"日前的早朝中,朕已宣布了经略北境、防止匈奴入侵的构想,并要丞相集合各有关大臣商议,今天先由蒙将军报告他的经略计划,然后请各位卿家发表你们的看法。"

蒙恬奉命起立,以一根竹杖指着沙盘模型说出他的计划--

用三十万以骑兵为主的兵力扫荡河南地区的胡人,以消灭胡人的有生力量为主,不拘一城一地的得失。再配合运用民间的全民皆兵和坚壁清野策略,拘束胡人的流窜,胡人经过重大伤亡及无处可去的打击后,一定会逃回河北山区恢复休养,以图再举。将胡人赶出河南,这是第一步治标。

至于第二步治本的计划,则是将胡人驱逐出河南之地以后,以河为堑,在河北面将原有燕赵所筑长城连接起来,由燕地辽东渤海边一直到秦地临洮,筑成一道长城,以阻挡胡人品兵。并将前置部队派至阳山,设立烽火台及巡骑,侦察胡人行动,小股加以阻挡歼灭,大股则向后传达警讯,并设法阻敌,使河南守备部队有余裕时间准备应敌。

还有第三步治根的办法,乃是要有计划地移民实边。匈奴族在河南地区所以如此猖獗,主要原因是河南人口太少,尤其是德水沿岸,数百里见到不到人烟,匈奴骑兵来去,当然像入无人之境。

蒙恬最后以竹杖指着德水北面的红丝带说:

"这就是构想中要建筑的长城,而那些红色圆石则是预计沿河岸设立的城镇,初步估计大约需要四十四座,这些城镇既是边境上的第一道防线,也是开发河南肥沃土地及畜牧的初步据点。"

"将来胡人愿意与我们和好时,这些城镇也可以作为通商口岸,"始皇接着补充一句,然后又神色沉重地说:"这次到九原郡听韩广先生说,才知道匈奴--亦即所有胡人,不管是东胡,林胡和匈奴--原都是夏桀的子孙,和中原人本是同根弟兄,兄弟相残这么多年,真是悲哀!"

始皇此话一出,众大臣在席位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呈现的惊异神情,显示出他们也是前所未闻。尤其是两位博士首领,更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众卿家有什么意见,请顺序提出。"始皇继续宣布。

群臣沉默了一下,首先是国尉尉缭提出反对,他说了一大堆理由,结语是:

"大秦在南方五岭地区驻防五十万部队,加上驻在原诸侯各国防止异动的部队五十万,总共在外暴师日久的部队高达一百万之众。这次动员三十万人,后方支援人力最少也得动员二十万,秦地青壮恐怕会出动殆尽,臣没有这个能力办理此事。"

始皇一开始犹豫了一下,"再议"两个字就要说出口时,忽然想想魏庄的惨状和他自己对父老许下的承诺,他毅然地说:

"这件事不能拖。各位卿家到如今还存有一个错误观念,凡是有征伐就用到关中人力,其实天下现本为一,有时应就近动用各郡人力物力,天下事天下共同负担,并不会太沉重。"

接着丞相冯劫启奏:

"天下久战之余,最要紧的是与民休息,经略河南的事应该稍待时日。"

"丞相,假若你是住在北境,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始皇不以为然地说。

然后有关群臣纷纷发言,全都反对这项计划,大部分人的理由是河南地广人稀,匈奴来来去去并不作长久停留,也没有领土野心,只是顽癣之疾,犯不着动用这么多财力、人力去经营。

始皇听得一肚子的火,他发现群臣全部是小格局的思想,脱离不了往年自秦看天下的立场,再看看这些人的确也太老。他想起了皇后的话,这么多年他只顾培养将才,治国之才已断了层。

他忍不住向尉缭和冯劫说:

"太尉尉缭和丞相冯劫都太年老了,明日起你们退休养老,朕再找能与朕从事大计的人!"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已发言反对的人不敢再说话,继起说话的人全都见风转舵表示赞成。

始皇摇摇头,笑着问李斯说:

"李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李斯连忙启奏:

"陛下圣明,天下之大,人口之众,不怕人力不够用,今后出兵不能只指望秦地,而是应该楚地有事用赵齐之兵,赵齐有事用魏楚之兵。这次经略河南可动用天下之兵,天下之财,人力财力不患不够!"

始皇哈哈大笑说:

"到底是李丞相明事理!"

他这句话有双重意思,一方面夸奖他的想法和自己相同,另方面也是讥刺他见风转舵得快,为什么刚才不发言支持。

始皇随即又问御史大夫冯去疾:

"御史大夫,你认为怎样?"

"臣的看法是,如今天下统一,过去所忽视的边患问题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何况河南之地土地肥沃,谚语说:'河水百害,唯利一套。'河套就是指河南地方,经营得法,不只是解决了胡患,而且无形中增加了广大疆土。"冯去疾俯身说。

始皇正要发话,只见丞相冯劫、太尉尉缭、博士首领鲁青和姬周,纷纷避席顿首,尤其是尉缭性急,叩头流血直谏:

"臣等对陛下的决定以为不可,天下久战之余,需要休养,内地青壮人力重整家园都嫌不够,哪还有余力移民实边?希望陛下明察,不要为了胡人枝叶问题而动摇国本,千余年来胡患无日没有,但都未伤害到中原,等到内地生养复元,再解决这个问题也不迟。"

始皇强忍住怒气问蒙毅:

"廷尉,你呢?"

"太尉日前还和臣商议过,总感原六国俘虏和反抗分子人数众多,秦法初在天下通行,各郡触法者众,监狱都已人满为患,臣的看法,不如要这些人移民实边,构筑长城。"

"蒙廷尉意见与朕暗合,朕只是未及说出罢了!"

始皇带笑宣布--

蒙恬计划可行,与新太尉商议动员事宜。

左丞相冯劫与太尉尉缭准予退休。

命李斯为左丞相,冯去疾为右丞相兼行太尉事。

第7节

始皇帝三十三年。

去年蒙恬领兵三十万经略河南,几个月时间就将匈奴赶出河南境外。

始皇又命蒙恬渡河攻取高阙及北假,将胡人赶到阳山以北,在这一带建立前哨阵地,监视敌踪屏障后方。并自榆中沿着河水一直到阴山,划为四十四个县,县城就建在河边,作为堵塞边境之用。

在咸阳,冯去疾和蒙恬配合得很好,他们下令全国司法体系,有罪者尽量不判监禁而判死刑,然后减罚一等改成发落边境,终身不得归。受罚者因免死,全都乐意前往边疆开垦,国家也因此增加了移民实边的来源,内地监狱人满为患的状况也得到疏解,可谓一举三得。

事情进行得如其顺利,再加上渤海寻仙的卢生,人虽然未回咸阳,却派人带回一张谶图,据他说是海中捞得,绢布上画得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对着阳光看,却能清晰看出一些字样--

亡秦者胡也。

如此一来,始皇对自己讨伐匈奴有了更安心的借口。

卢生派人带来口信,卢生继续往渤海中寻觅皇后神仙洞府。

另一方面,自九原带回来的幼公主念玉,经过皇室宫廷礼仪训练,换上公主服饰,更是清丽脱俗,像极了死去的皇后。加上来自民间,没有其他公主的骄横和架子,待下宽厚体贴,很快就得到宫中下人的欢心和拥戴。

始皇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然特别欣慰。

尤其是胡亥,对人横蛮不讲理,又顽皮不肯读书,十七岁的人了,虽该是早早完成了世子教育,但整天只知道嬉戏,声色犬马,博奕斗鸡,无所不为,典型的败家子弟。

有真才实学和骨气的老师,教他不到一个月就纷纷求去,肯教的都是一些想借此获得异日富贵权势的软骨虫,因为他们看得出始皇对胡亥特别宠爱,而且他是唯一的嫡出公子,将来帝位非他莫属。

虽然目前教胡亥常要受他的气,还得帮他在始皇面前代为掩饰谎言,但一旦胡亥登基,太子师傅顺理成章地会黄腾达,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而赵高名义上是他的刑名狱政老师,实际上却等于是他的总师傅。举凡聘请师傅人选,乃至考查课业,始皇全交他执行。

始皇忙于军国大事,儿子女儿又多,虽然是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格外偏心,但能分配到他身上的时间的确太少。偶尔发现到他贪玩不好学,赵高和其他师傅也会帮着打圆场,他最多交代赵高,以后要严加督促,赵高也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敷衍了事。

赵高在内心对嬴家恨之入骨,看到胡亥如此冥顽不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严加督促,再说胡亥越昏庸对他赵高越有利,因为胡亥昏庸,将来得就帝位,他就可将他玩弄在手掌之上。

始皇是聪明绝顶的人,不管他怎么忙,赵高等人怎么为胡亥掩饰,他总发觉得到一点端倪。于是在正式立太子上,他就摇摆不定,委决不下,在长子扶苏和幼子胡亥两者之间,不知如何选择。

长子扶苏好学深思,聪明睿智,对上严谨忠顺,待下宽严得宜,能得大臣及后宫所有人的敬爱,可说是最理想的太子人选。而且生母苏妃位居中宫,虽然没有正名,实际已是皇后,子因母贵,立扶苏,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但基于对死去皇后的爱恋,而且胡亥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唯一儿子,他对胡亥有一份没有理由的怜爱和偏心,不立胡亥,他实在不甘心。

但要立胡亥,想起皇后临死前的哀求以及胡亥的顽劣,他又不敢这样做,他怕好不容易创下的基业会断送在胡亥手上。

他知道创业不易,守成更难,以天下目前表面平定,而实际各地暗中浪涛汹涌的情势,除了他嬴政,任何人都难以控制。也许再等几年,他将各地的反对势力连根拔掉,南北外患彻底肃清,那时候谁当太子,谁继承帝位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到时再立胡亥,让他当个平庸的太平天子。

情况假若一直不能好转,那只有立扶苏,让他继续努力。

更何况徐巿在为他求"青春之泉",卢生也在帮他寻找修仙秘笈,一旦成仙或是长生不老,那立太子的事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不过,自从念玉来到宫中后,始皇又燃起另一股希望。胡亥很喜欢念玉,在她的影响之下,胡亥的浪荡行为收敛很多,也肯跟着她读书,这样下去,胡亥可能会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他现在时常怀疑,将念玉收为幼公主,这个决定是否错了?"

第8节

就在蒙恬完成扫荡河南匈奴任务,正监督戍谪人犯修筑长城,始皇稍微喘了口气,心情稍微放松时,南方又传来惊讯。

原来,当年王翦灭楚后,挟着战胜余威,收服越南等地设会稽郡后,就班师回朝,而由裨将屠睢率领以秦军为骨干,加上楚国降军和地方部队的三十万军队继续南下,顺利地征服了东瓯和闽越,将两地合设为闽中郡。但进行到五岭(大庾、始安、临贺、揭杨、桂阳)地方,因粮秣运输困难,屡进屡退,始终不能击败南越及西瓯部队,对峙达三年之久。

后来,派到该地的郡监御史史录,开掘"灵渠",分湘江为南北两渠,引来珠江的水,漕运一通,军事行动也就便利得多,终于击败越人,尽收平地,而越人则逃入深山丛林继续抵抗。"

但在前不久,越人发动夜袭,在秦军疏于防备之下,征南将军屠睢遭到击杀,统帅一死,军心涣散,越人趁机反攻,秦军又退至五岭之线,所派地方官吏全遭杀害。

始皇接到惊讯的当天晚上,他又在南书房里转来转去,谋求对策。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决定不再召开廷议讨论,免得听到一片反对声,看到有人叩头流血,影响到他的决心。

这些贪图舒适、企图心不旺盛的家伙,一定又会阻谏他:百越乃蛮荒之地,收归版图也只是累赘,犯不着动员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自屠睢征百越以来,前后增兵数次,暴师日久的兵力高达五十万,开掘"灵渠"的人力物力还未计算在内。

他转到南窗边,将南窗打开,看到的是一钩新月远挂高空,他又不禁怀念起皇后和蒙武夫妇。假若蒙武在,他会为他献策,即使是不能完全中意,也要比现在不是听到反对就是虚伪地逢迎好多了。

至于皇后虽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但在他像今天这样委决不下时,她往往一言就可解疑。

齐虹更不必说了,她狡黠聪慧,听到一个问题就能想出十个答案,总有一、两个是合他意的。

越地本来贫瘠,满布穷山恶水,有的地方甚至全是树木花草都不长的荒石山,可说没有什么经济价值。

而且,百越民族文化水准低落,大都过着半农半渔猎的生活。同时种族甚多,虽然各个部落也有君长之类的统治者,但不能团结,不像东胡、林胡和匈奴那样能形成强大的国家组织,除了偶尔有零星的百越盗匪越界抢劫秦人外,多少年来都没有什么威胁。

这种条件的百越是否值得劳师动众,劳民伤财地去征服呢?

可是,这次他们偷袭秦军,杀了统帅,又残杀中央派去的地方官吏,要是不讨伐,大秦的威信扫地,边疆民族会群起效法,以后的动乱就多了。

也许当时就不该征伐南越,只是因为东瓯和闽越得来不容易,而未想到南越和西瓯如此棘手难缠,才弄得后来起虎难下,增加兵力,开掘"灵渠",杀鸡用牛刀,得不偿失。

但现在呢?征伐与不征伐?好让他为难!

另外,领军将军人选很难找,这个人需要懂得当地风俗民情,才能一边征伐一边安抚,同时他还需要刻苦耐劳,受得了蛮荒地方的瘴疠之苦,才能有耐性应付越人的游击战。

王翦、王贲父子已死,蒙恬镇守北境监修长城,不能调动,他一个个仔细研讨分析其他的将领,就是找不到一个十全十美、能文能武、能用兵也能安抚蛮族的人。

想得心烦,他又在书房转动起来,一面还用手敲着脑袋。

突然听到幼公主在外面和近侍说话,她想进来向他请晚安,但近侍小声地警告她:

"幼公主,不是奴岂不为公主通报,主上正在为军国大事费神,只要看到他像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转来转去,最好是别去烦扰他,否则惹他大发雷霆,弄不好还会打人、杀人。"

她大概是给他吓住了,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可是她的来,却让他灵光一闪,由她想到北境,再由北境联想到任嚣,不错,就是他!他一切条件都符合,为什么刚才他未想到他?他自己是否思路也太狭窄了,选拔人才,老是在身边几个熟悉的人中间打转?

任嚣的确是最佳人才。

他是楚越边境上的人,应该熟知百越民族的习性。

他随王翦灭楚,远至湘水和苍梧山之间,对那一带的地形应该很熟。

他担任九原郡守,这次经略河南,收效如此之快,他执行坚壁清野和全民皆兵的策略奇佳,功劳应有他一半,他当然能够治民。

他在魏庄以四千兵力攻击数万匈奴的从容姿态,谁敢说他不是个智勇双全的将才?

不错,就是他!

他兴奋得等不及找侍中撰写诏命,亲自用朱笔写了,喊来近侍,连夜送给左丞相李斯,要他召回九原郡守任嚣,职务另选人接替。

第9节

在咸阳宫南书房,任嚣由蒙毅陪同谒见了始皇,他预先就熟读好一切有关百越的资料。

始皇首先说了一些南越近况,接着诚恳地说:

"朕经过再三考虑,任卿才是为朕分忧的最佳人选。"

但令他惊奇的是不见任嚣的高兴,反而是忧形于色,因此他又加了一句:

"任卿莫非有什么困难?"

"人臣为主分忧,虽万死不能辞,何况这次任务也并非不能达成的任务。"任嚣恭敬地回答。

"但朕看你似乎有难言之隐。"

"臣是在想蒙恬将军和王翦将军的事。"任嚣说。

"蒙恬和王翦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连?"始皇脸上出现些许不悦。

"蒙恬这次扫荡匈奴,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克奏建功,王翦灭楚也不过两年,但南越西瓯却前后十年、出动兵力高达五十万还是不能根本解决。"

"是啊,"始皇接口说:"朕也为此忧心不已,想到要放弃,但再想到大秦声威若因此丧失,今后边疆蛮族动乱必多,所以委决不下。任卿有什么看法,尽管说来听听。"

"百越土地贫瘠,没有什么出产,经济价值表面上看来不高,但若从深远一层来看,大秦要接近南方海洋,打通南北水上交通,百越地区非经营不可,"任嚣以他雄浑的嗓音大声说:"何况,由南海向西,还有不少的番邦异国,那里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可为大秦带来不少的发展机会。"

"任卿的话都是朕前所未闻的,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加紧经营百越地区,卿为朕一言决疑!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始皇显得格外兴奋。

"臣所以提到蒙恬和王翦奏功如此之快,百越如此难征服,乃是陛下左右未分清事情的异同,却坚持用同样的手段,当然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哦?任卿见解的确与众不同,"始皇赞叹:"你是否将异同分析一下?"

"灭楚只是改朝换代,匈奴本来就是入侵我们国家,用武力就可解决,但经营百越是我们侵入他们的国家,只靠武力,结果必得其反。"任嚣眼睛本来就大,现在他睁大眼睛,注视着始皇侃侃而论,更是神采奕奕,精光四射。

"任卿此去,有什么特别做法?"始皇有点怀疑地问。

"臣有一个八字决的政策理念,不知是否能生效,还望陛下和蒙廷尉指正。"

"蒙毅,你也要用心听,看看有什么意见提出来。"

蒙毅虽已官居廷尉,在始皇眼中他仍然是后生晚辈。

"哪八个字?"始皇转向任嚣问。

"怀柔,优遇,教养,同化。"

"何谓怀柔?"始皇问。

"尽可能不用武力,另外整顿军纪,将不得纵军扰民,选贤任能,地方官员欺压土著,贪污敲诈者重刑,内地移民不得平视当地居民,多为该地区作各项民生所需建设,初岂不要想该地区有多少回报利益。"

"如何优遇?"

"尽量起用培植当地人才为官吏,铲除原有的恶势力,当地的特殊人才可推荐到中央或别郡为官,而且初期是降格以求,破除当地人自认是受压迫者的反抗心理。"

"教养呢?"

"派专吏为师,教导各种技艺及中原文化,但也尊重土著原有的技艺和文化,有特别好的还可以介绍到中原来,不让当地人有中原文化驱逐当地文化和风俗习惯的感觉,而是互相交流。"

"任卿的意思,是要将百越人完全变为中原人?"始皇恍然大悟。

"要想彻底化百越为大秦所有,同化是最后也最有效的办法,而最好的同化手段就是通婚!"任嚣特别加重后面两个字。

"通婚?"始皇哈哈大笑:"中原人愿娶百越女子,百越女子又愿嫁秦家郎?"

"初期可能很难,但经过长期教化杂处,经济条件及风俗习惯相溶合后,男女相悦和通婚是很自然的事,"任嚣正色地说:"而且,我们还可以用政策来促进配合!"

"什么政策?"始皇好奇地问。

"譬如说,大量选拔当地青年到中央或别郡任官吏,或是提高驻军待遇,让当地年轻人羡慕从军,当地青壮男性一少,适婚女性人数相对必然增加,内地去的,不管是流放或有计划地移民实边,都以年轻男性居多,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地就会通婚起来。"

"妙啊!妙啊!"始皇击案大笑:"怎么以前就没有人想到?"

"这样一来,若干年后,百越就没有所谓华夏夷狄之分,大秦的真正疆域也就直接涵盖南海了。"任嚣语重心长地说。

"任卿此去,有什么向朕要求的?"始皇又问。

"王翦将军伐楚,多要田园美宅以回陛下信任,臣此次去,路途遥远,交通阻塞,很多地方需要便宜行事,还望陛下恩准。"

"这是应该的,听任卿今晚这席话,就知道你是个肯做事的人,朕授你全权行事。既然要怀柔,就不能再名为什么征讨大将军之类的,朕任命你为南海尉,起抚南海以后设郡治理,而南海尉则掌理该地区的一切军政事宜。"

"谢陛下。"任嚣避席顿首谢恩。

始皇又再交代蒙恬,原则上南海地区要大量移民,细节要他和任嚣商议办理。最后他又问任嚣:

"这次任卿要带多少增援兵力?"

"只带臣的家卒护卫和陛下的符节就够了。"任嚣微笑着说。

"哦?"始皇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

任嚣按照他的八字诀政策,只用两年不到的时间就平定了南越和西瓯,划为南海、桂林和象郡等三个郡,直到秦二世时,任嚣病死前,百越人不复反叛。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秦始皇大传》第22章 求为神仙|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22章 求为神仙


第1节

北方匈奴赶出了河南,南海任嚣剿抚相互运用,将他的八字诀政策执行得有声有色。

在国事安定,内心较为清闲时,始皇又想起了他的求仙行动。

徐巿奉派出海,几年来都没有消息,没有要求加派人手,连粮食和淡水都没回港口加添过,看样子他是找到了仙岛,难道他就此乐而忘归,忘掉为他求取"青春之泉"?

还是他带了六千童男童女归化了仙岛,根本就不想回来?甚至是利用船上的武力和财物,找个海岛自立为王起来?不然不应该几年没有消息传回!

他当时也许是被徐巿的仙风道骨和能言善道所迷惑,如今一有怀疑,他是越想越不对,寻长生不老之药要带那么多船和童男童女干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完全没有道理,他那时怎么会相信他的?

他真后悔当时没有将徐巿家人迁移到咸阳来扣为人质,唉,他对将相一直都采取事先防备,唯独对修道的人太过信任!现在他的家人也许早已迁移躲避,或者为徐巿所接走,他如今对徐巿可说是鞭长莫及了!

想到徐巿的家人,始皇立即派出使者到琅琊追查他家人的下落,找到时强制迁移到咸阳来。

另外派出去的卢生,他倒是常有消息传回,而且是常出现在东南海边各港口,也曾几次派人来要钱要装备。不过有谣言说,卢生跑遍各沿海港口做生意,以物易物,根本就未进入远海。

当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寻仙本来就是虚无飘渺、可遇不可求的事。皇后不肯见卢生,也许是在考验他对她的信心和爱,难能可贵,他嬴政对玉姊的爱心和信心都是坚贞不移的,何况他还年轻,他还有经受考验的时间。

时候或有早晚,成仙得道则一,他不会相信这些谣言。还有侯公,七十多岁的人了,风尘仆仆地来回于咸阳和华山之间,为了求取奇花异草为他炼丹,常要登高爬山去到云深不知处。

拿回来花草所炼成的丹药,服下以后,他倒觉得是很见效的,身轻体健,精神焕发,尤其是在御女时,更有前所未有的特殊效果。

脸色红润,肤色如玉,自称已有六十多岁而看上去四十不到的石生,则教他房中术,使用的教材是他世代秘藏的黄帝《素女经》。石生说,黄帝所以能得道,全靠照着经书上所载秘诀修炼而成,最后夜御百女,吸取这些处子的阴精,所以能白日乘龙升天,要诀是要二十岁以下的女人,超过二十五岁,即使是处子也不是上选。

后宫的处子说起来比妇人还要多,而且从小选进宫,都是从来未和男人接触过的,这应该都是上上选。但始皇照着书上练了几个月后,不说不能夜御百女,就是想征服一个女人,都得靠侯公给他的药。

几个月下来,他不但形骨消瘦,眼圈发黑,上殿前的石阶都会两腿发软,两眼冒金星。

他不敢再练,石生也不敢再要他练,只是说修道成仙有无数个法门,黄帝之法恐怕不适合皇帝。

这时候韩人韩终乘机说动始皇炼丹,他呈上他为始皇远至楚地衡山找来的药材,配成药丸要始皇服用,并教始皇吐纳打坐。他说如此外服药、内炼丹,天长日久,内丹炼成即可白日升仙。可惜的是始皇政务繁忙,不能长时间打坐不间断,并且这种修道最忌女色,初一十五必须齐戒。

几个月下来,韩终的修道法见了功效,始皇脸色不再发黄,黑眼圈全部消褪,上殿阶时腿也不会发抖了。

始皇因此对韩终特别信任,同时自信找对了修仙法门。可是除了这些以外,再也见不到其它效果,他免不了又要问韩终。

"朕修炼了这么久,效果是少许有的,但不知道多久才能炼成内丹?"

"修道成仙全靠天赋和机缘,陛下在泰山亲耳听闻上帝宣示,陛下为他的骄子,天赋应是任何人所不及,再遇上臣,可说机缘也超过一般人,成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炼法到底要多久才能成丹?"始皇不放松地追问。

"很难说,"韩终脸上也出现难色:"有人三年五载就炼成,

也有人三十年五十年也炼不成的。"

"韩先生炼丹多少年了?"始皇问。

"臣十年前在衡山得逢异人。"

"这样说先生已炼了十年,不知丹炼成了没有?"

"要是丹炼成,臣早就飞仙了,也遇不着陛下了。"韩终笑着说。

"先生蒙异人传授,十年都炼不成丹,那朕要炼到何年何月?朕都是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时日可炼?"始皇有点沮丧地说。

"这倒不必担心,臣也是五十多岁才开始,现在不是越炼越年轻?"韩终陪笑着安慰地说。

始皇注视韩终很久,才觉得安慰地说:

"果然如此,朕倒是可以等的。"

一高兴,始皇又酬谢他黄金五十两。

徐巿和卢生在海外帮他花大钱找长生不老之药,而这几个人轮流奉召和始皇谈论修仙之道,也是时有赏赐。

当然,始皇对这几个人已开始失去信心,找他们只不过是消闲性质,真正的希望是放在徐巿和卢生身上。

第2节

卢生方面有消息了,这次他不是托人带信,而是亲自在咸阳南书房观见了始皇。

当他叩头行礼,始皇亲手扶他起来时,看到他满布风霜、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内心有点不忍,也有着感激,传言真是不可信,看他这副样子,哪像经商致富、优游在各港口的样子!

卢生从怀巾取出一幅非丝非布的锦帕呈上,上面有几行字迹,始皇接在手上一看,仿佛入眼很熟,再仔细一看,竟是皇后手笔,始皇大吃一惊地问:

"先生从何处得到此物?"

卢生不慌不忙,徐徐就座,然后又拱手行礼说:

"幸不辱命,这次远至渤海之中,在辽东与辽西之间,得皇后梦中指引到一仙岛,得谒皇后仙颜。"

"真的?"始皇惊喜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臣不敢欺骗陛下!"卢生正色地说。

"先生请不要见怪,朕一时高兴过度,失言了。"始皇抱歉地说。

"臣不敢,"卢生在席位上俯身行礼说:"请陛下先看过锦帕,臣再详细禀奏得见皇后仙颜的经过。"

"好,朕先看看。"始皇说着展开锦帕,原来上面写的是一首四言诗--

人仙隔绝,
有如隔世,
一旦双修,
世世夫妻。

诗中的意思非常明显,乃是说目前虽然人间仙界不能相聚,但一旦始皇得道成仙,两人在一起修炼,就能成为永远不死不离的夫妻。

始皇欣喜得有点想落泪,但他不想在卢生和近侍面前示弱,假装咳嗽两声,将眼泪强行忍了回去,他简短地说:

"先生请详述这次经过!"

"回忆起当时情景,到现在余悸犹在!"卢生脸上变得惊恐起来,似乎又回到当时的情景:"那天臣正按着皇后新近才指示的海上方位,带着两艘船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渤海上,到了晚上突然遇到海上强风暴雨,雷电交加,先是两艘船的桅杆被吹断,接着几十丈高的层层巨浪终于将两艘船都打得四分五裂,就在臣掉下水喝了几口水,人呈昏迷状态时,忽然听到耳边有幼女清脆的声音,告诉臣不必害怕,皇后要见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其他的人乃是要应这个劫数,所以全要死在海里。这时臣也应当失去知觉,等到醒来,就在一座仙府里见到皇后,奇怪的是臣身上的衣服一点水迹都没有。"

接着他又描述了仙岛、洞府和皇后的模样和谈吐,他的口才很好,再加上讲的是皇后的事,始皇听得如痴如醉。他说--

美丽的仙岛位于茫茫大海之中,岛的四周围满了白云,一年到头百花开放,四季如春。

仙洞里不分昼夜,照明用的全是鹅蛋大的夜明珠。连侍女穿戴的衣饰,其精巧美丽都是人间找不到的,更别说皇后本人了。皇后每天招待他吃的更是奇瓜异果、山珍海味,在上面住了三天,皇后才放他回来。

他有意无意提到皇后脸上的特征,和只有始皇才知道的一些两人之间的琐事,更教始皇深信不疑,这块似布非布、似丝非丝的锦帕就是中原所找不到的。

在他的话告一段落后,始皇岂不及待地问:

"先生没有船是如何回来的?"

"和去时一样,有一天睡觉醒来时已在即墨港口边。岛上三天,人间已是三个月,特地赶回禀奏陛下。"

"皇后没要先生带回修仙秘笈?"始皇提醒他说出这次行程的主要结果。

"没有,不过她那天告诉臣,秘笈没有良师指导,修炼不好会走火入魔,不如由她炼成长生不老之药,直接交由陛下服用。"

"皇后对朕真是恩深情重!"始皇叹口气,泫然欲泪。

"皇后临行时还交代,欲修炼成仙,一定要清心寡欲,居处静室,不能与一般俗人接触。陛下原有仙骨仙气,与俗人接触多了以后,俗人的浊铺盖过了陛下的仙气,仙人(也就是真人)就不敢和陛下接近,陛下修道成仙也就不容易了。"

"朕日夜忙于国事,总不能不与众臣接触!"始皇为难地说。

"臣倒有个好办法。"卢生神秘地微笑着。

"先生赶快说!"始皇一副岂不及待的神情。

"陛下挑选一批从人,女子最好,因为男浊女清,女子除了每个月的月事期间外,身上没有浊气。然后再从严挑选必要的男性随员,以带仙气者为唯一入选的条件。"

"先生见过朕不少近侍,谁最带仙气?"始皇好奇地问。

"郎中令赵高!"

"哦?"始皇哂笑。

"陛下不要看赵高外表不起眼,实际上他有贵骨、也有仙骨。"卢生严肃地说。

"当然,与朕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出生落地时也受到普天下的庆贺。"始皇不在意地笑着。

"啊!"卢生想说还好将他阉了,否则真会妨主,但想到赵高和他是一条阵线上的人,始皇生性又多疑,还是不说的好。

"这样好了,"始皇又说:"朕要赵高挑选一批男女随员,然后由先生来看相望气,不合格的再剔除掉。"

"浊岂不重的人,臣倒是可以为他们祝祷去浊的。"卢生表现得非常自信。

"那有谢先生了,皇后还说了什么?"始皇还是舍不得放弃皇后这个话题。

"她要陛下多移动住处,夜宿何处不让人知,以防恶鬼的侵袭。"

"皇后真是爱朕,她说什么时候仙药可以炼好?"

"明年此日。"卢生想了想说。

"那朕派人通知琅琊郡守,再为先生造楼船十艘,这段时间就陪朕修道吧!"

卢生连忙谢恩。

于是,始皇向众臣宣布,今后他不再称朕,而自称真人,真人者真正的人也,与一般俗人凡人有所不同,乃是凡人与仙人之间过渡时期的人。

另外,他将咸阳宫与其它别宫以通道相接,他的车马在其中行走,没有人能知道,他夜宿何处,全由他亲自临时决定,令下以后,赵高和随从人员才忙着准备。因此,处处别宫随时都处于备用状态,宫室装饰,妃姬美人,近侍女官,编制全和咸阳后宫一样。

与群臣议事则全在咸阳宫朝殿。

同时他以卢生为首,韩终、石生、侯公等三人为副,另增加儒生方士三十六人,组成一个寻仙觅药小组,有的专研究古籍,寻找可能藏有神仙及仙药的地方;有的专事辨识百草,研究古方,挑选出能炼制仙丹的,来试行炼制。

这批人日夜忙碌,提炼出来的草药丸散,就用宫人作试验,没有不良副作用,再给始皇服用。

寻仙找药的行动可说是多管起下。

始皇一直讲求重赏、重罚,这些人研究一项新发现或是新配方,始皇都有重金赏赐,但时间久了,始皇也有了抱怨,为什么配方不灵,神仙老是找不到?

这些儒生术士自有一套说法,尤其是卢生的推搪之词,总能让始皇信服。

第3节

在咸阳赵高的私宅里。

卢生和赵高在密室内谈话。

赵高虽为阉人,但身居郎中令要职,又是始皇面前最亲近的幸臣,文武百官都明白,要想获得权势,他的府第是通往始皇的最快捷径。

因此有自荐为门生,学习刑名的;有自愿为门客舍人,陪着赵高帮闲清谈的;也有些人将子女寄在赵高名下当干儿、干女的。朝中大臣和宗室,也都以能与他结交为荣,咸阳流传着一首歌谣,就是形容他这样炙手可热的盛况:

阉鸡莫啼,
阉豕莫嗥,
盛彼阉人,
百官陪笑!

赵高住的私宅更是建筑宏伟,亭台楼榭,奇花异草,莫不争妍斗巧。他怀念故国,而旧六国之中,也以赵宫建筑最美、最舒适、宜于居住,而始皇就将赵国宫殿最美的一座,耗费大批人力拆掉,再原封不动的在咸阳重建,名之为"乐赵宫"。

赵高就照着"乐赵宫"再造了一座,除了规模较小,没有皇宫的标志和体制外,其它完全一样。

他虽为不男不女的阉人,府中照样是歌姬舞伎,美女如云,女婢童仆成群。据府中童仆传言,他还常会召美女侍寝,做些什么外人就不知道了。

这间密室也是仿照始皇的南书房布置,简朴舒适,却透露着方正和威严。

赵高当中高据书案而笑,卢生下坐作陪,看样子他在赵高面前,所受的礼遇还不如始皇对待他的。

"卢先生,这次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赵高猥琐的脸上露出的不是同情,而是不满。

"赵大人,别提了,这次能捡到一条命活着回来,已经是祖上有德了!"卢生叹了一口长期。

"详细情形说来听听。"赵高带点命令的口吻。

"本来在各港口生意做得好好的,南货北运,北产南销,赚了点利润!"

"当然,船和船上所有开销都是由朝廷支付,你做的是无本生意,怎么会不赚钱?几年下来,应该在平地治了不少产业吧?"赵高打断他的话插口说。

"别提了,这下全完了!"卢生摇头接连叹气:"这次是在辽东买了不少金沙,准备到南方去卖,利润会是好几倍,可是在港口的人对我说,主上对我起了疑心,不知是什么人在他面前告状泄了我的底。本来我是要沿着海边到即墨的,听到这项警告后,我想就到远海吧!以后主上派人问船上的人,也能有所交代,于是改由辽东直接航向临淄,谁知道就碰上了海盗!"

"那处海面是不太干净,"赵高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将皇后的神仙洞府说成在南海,这样你可以名正言顺的绕着四海走。"

"海盗劫走了两艘楼船,将我和两名船长绑在木板上丢下海,说是活不活命全凭我们的造化,想不到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在海盗船走了以后,突然又来了场暴风雨,顷刻之间,两名船长就被巨浪不知打到哪里去了,我喝了几口水也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已被一艘渔船救起。"

"听你这样说,你对主上所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赵高仰天哈哈大笑:"没关系,再来过!主上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但只要谈到皇后和长生不死之乐,他就天真得像三岁小孩,好哄极了。"我真羡慕你们,信口开河,荒诞不稽,说什么都能拿到赏赐,我在他面前一言一语都得经过考虑,稍有不对就会获罪!这一年你好好吹嘘,明年此时,十艘楼船到手,我再说动主上多派点警卫,就不怕什么海盗了!"

"多谢赵大人,要不是大人提携,我也不能得到主上如此信任。"卢生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其实,卢先生,我认为你的摄魂术真有一套,再加点西域来的安息香,上次就将主上引进似幻似真的境界里,哪天有空儿,是否可以教教我?"赵高眨眨小眼睛,做出自以为神秘的神情。

"这种摄魂术乃是由西域传来,在当地又称为催眠术,可以让受术的人完全听从施术者的指挥,这是真才实学,而且要经过一段苦练,习术者还必须有相当禀赋。"卢生认真地回答。

"好了,好了,我看我是没有这种禀赋,也没有这个空闲。"

"赵大人要协助主上处理国家大事,哪有时间玩这种雕虫小技!"卢生谄媚地笑着说。

"对了,"赵高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大腿说:"你为什么不像徐巿那样要楼船百艘,童男童女再加护卫船工,人数高达万余,足够在一个小岛上称王了。"

"我没有那样的才能和志气,只想赚点钱置产,老年生活过得好点就足够了。不过日前我在即墨时,好像听人说,徐巿已回到会稽。"

"他的船队回来是件大事,我怎么都不知道?"赵高紧张的从书案后面跳起来。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听说是接家眷,"卢生摇摇头:"那个人我并不认识,只是他跟人闲谈时,我在一旁听到而已。"

"糟了!事情糟了,主上正派了人去琅琊找他--"赵高抓抓瘦削的脸腮,沉思起来。

"这关赵大人什么事,要你帮他这样紧张?"卢生大为不解地问。

"他和你一样,都是我教他这样做,而且是在主上跟前力保的!我得赶快想办法!"赵高露出奴婢的粗鲁本色,大声吼叫起来,声音尖锐,像用铁铲刮锅底。

但卢生又不敢捣上耳朵,还得陪笑安慰。

第4节

始皇在梁山宫修炼室里,由蒙毅和幼公主侍坐,赵高则率领随从人员在别室工作。

蒙毅和幼公主是经过卢生看相望气后,认为是陪伴始皇修道的最佳人选。

其实,他这样说也只不过是预先逢迎始皇的旨意而已,因为他知道,始皇对幼公主有种移情作用,看到幼公主就像看到死去的皇后,或者更为恰当地说,就像见到他和皇后所生的女儿,一时看不到她,心里就像缺少什么似的。

至于蒙毅,他曾居廷尉,大秦如今重法,要亲自和始皇共同谋求对策和解决的问题太多,也无法阻止他们见面,何况卢生也看得出,始皇对蒙毅的感情错综复杂。

他将他看成是未来丞相的最佳接班人,他欣赏他的才识,更喜欢他的翩翩风度。始皇偏爱仪表出众的人,他用的侍臣没有一个不是英武潇洒的,只有赵高例外,那是因为他对他这个儿时玩伴的怜悯,盖过了对他猥琐面貌的厌恶。

他将蒙毅当作蒙武的替身。在所有大臣中,他最信任的是蒙武。他聪明却不露锋;他率直却不会当面给他难堪;他能事事猜透他的心意,却不刻意逢迎或是横逆;他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却内方外圆,在有所争执时,都会为他预留台阶,让他下得了台。因此,无论国事或私事,他都能敞开和他畅所欲言。

像中隐老人这种良师和蒙武这种益友,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而在蒙毅身上,他找到了和蒙武相同的气质,却不像蒙武那样消极于政治。他希望将他培植起来为继位者所用,不管是胡亥或扶苏,相信他都会辅佐得很好。

最重要也是最微妙的是:由于皇后和齐虹的亲戚关系,他爱屋及乌,将蒙毅当作自己的晚辈甚至是儿子。扶苏虽好,但和他亲近不起来,胡亥虽然亲近,却太没有出息。出于另一种移情作用,他将蒙毅看成是两者优点加起来的综合体。

始皇对蒙毅的这种感情,不但卢生看得出来,所有朝中大臣和宫内侍臣,人人都心中有数。

此刻,始皇身穿一件白色道袍,宽袖细腰,摆长拖地,头上戴的是一顶黑纱道冠,高耸细长,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仙气。他案前一座大香炉,正香烟袅袅,散发出特有的香味,味料是由侯公在华山采回的药材所制成。

幼公主坐在他的右侧,看着弥漫上升的香烟发呆,受不了香味的刺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始皇正在与蒙毅讨论增加谪戍人员到北边筑长城的问题,听到幼公主打喷嚏,他回过头来爱怜地说:

"天气渐渐凉了,要注意加添衣服。"

幼公主不回答,只是吃吃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要你多加衣服,不要只顾着看起来轻盈,受凉生病味道不好受。"始皇俨然一副慈父口吻。

"幼公主的身材,穿再多也会是轻盈的。"蒙毅在一旁说。

也许是进宫以后营养好,幼公主发育得很快,出现了女性的第二象征,虽然离及笄之年还有段时间,却已变成亭亭玉立、玲珑有致的少女体态。

"儿臣不是笑加衣服的事,而是看到父皇穿着道袍,一副潇洒脱俗的样子,和蒙大哥谈的却是杀人谪边的恐怖的事,所以忍不住发笑,还岂父皇恕罪。"幼公主顽皮地说。

"你对真人修道有意见?"始皇欣赏她的娇态,不在意地问。

"儿臣怎么敢有意见?只是想起家乡的两个故事。"她仍然收敛不住脸上那股顽皮的微笑。

中隐老人生前喜欢用说故事来启发他,而很少有大臣敢在他面前说故事。因此一听到她要说故事,始皇不禁又想起中隐老人,激发了潜伏已久的童心,他高兴地笑着说:

"好啊,看不出你还会说故事,早知道你会说故事,每天都要你说给真人听。"

"儿臣只有两个,说完就没有了。"幼公主赶快为自己留后路,保留不说的权利。

"哪有这么罗唆,快说!"始皇笑着喝斥。

"儿臣遵命!"幼公主规规矩矩地忍住笑俯身行礼:"第一个故事是真人真事。有一次下雪天,有一个年轻人又冻又饿,昏倒在村长老爹的门口。那几年匈奴没有入侵,年成也好,家畜牛羊养得又多又肥,家家粮食吃不完,怕堆囤霉烂都拿来喂牲口,所以有人饿倒在门口,真还是稀奇事。"

"北境竟也如此丰裕过?"始皇惊奇地说:"后来呢?"

"老村长给他灌姜水,喝热粥,总算把他救活了,但他年纪轻轻,身体也壮,就是不肯干活,只是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整天在野地找来找去。"

"他在找什么?这种好吃懒做的年轻人应该发配去筑长城!"始皇听故事入神,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村长也是这么说,不过那时候还没有长城可筑,"幼公主露齿微笑,神情像极了死去的皇后:"他最后忍不住,有一天对年轻人说,救急不救穷,救一时不救永久,年轻力壮,总该干点活养自己,然后存点钱娶老婆。年轻人说,他家世原本不错,他父亲一心问道,养了很多修仙炼丹的师父,上山下海找仙药,最后把家财散完了,仙也没修炼成,前几年去世了,任何财产都没留,却留下一大堆修仙炼丹秘的笈,现在他就是按照这些秘笈寻药修炼。"

"村长听了一言不发,只关照全村谁也不要给他饭吃,过了没两个月,他又瘦又饿的回到村长家门口,村长拿了一根牧羊杖和镰刀对他说--给你两样修仙秘笈,吃饱了干活,干活累了,倒头就睡着,这就是活神仙。想想看,别这样傻,真正能自己修炼成仙的人,还会靠别人养?"

始皇听到这里,脸色大变,蒙毅不免着急,为幼公主捏一把冷汗。

第5节

"还有一个故事呢?"始皇问。

他额中央那根青筋猛跳,表示他在勉强压制怒气,对一个活像玉姊的小女孩,他无法发怒,何况是他自己要她说的。

可是幼公主不知道是没看到始皇愠怒的脸色,还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敢于逆披龙鳞,她笑嘻嘻地又说:

"那次是在匈奴入侵寨子以后,几乎家家都有死人,伤者更是满布全村,号叫呻吟,将整个村子变成了人间地狱。上天见怜,那天意料之外来了一个救星,一位仙风道骨,相貌清奇的儒生出现了!他自己带了一些金创药,然后指名十几种药草,要寨子里的人去找,那些药草本就是极其普通的东西,墙边、路边,野外长得到处是,可惜以前不知道这些野草的治伤功能。那位儒生所配的伤药真是神奇极了,不管伤多重,一敷上去立刻止血,三天结疤,七天脱疤,再深、再大的伤口,也只会留一点创痕。除这以外,他开刀取箭头,接骨拉筋,以及各种疑难杂症,莫不手到痊愈,寨子的人不知道他的姓名,都称呼他活神仙。"

"他治伤收不收钱?"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蒙毅此时也插口问。

"当然收钱,有时候还收得很贵。"幼公主俏平地说。

"那还算什么活神仙!。蒙毅失望地说。

"就是因为收钱收得恰到好处,更显出他是活神仙,"幼公主神秘地说:"他不是看伤的轻重收费,而是看伤者的贫富收费,所以伤轻而有钱者收的费,说不定比伤重而家贫者收的还要多好几倍。"

"这不是不公平吗?"蒙毅有点不服地问。

"可是他有他的算法,穷者出的钱虽少,却是他们生活所必须,富者出的钱虽多,在他们可是多余的。千金对富人来说,有时候还比不上一个铜钱对穷人的重要!"

始皇的怒气如今已逐渐平息,他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小女孩,忍不住在心里想,到底是从民间来的女孩--就跟死去的皇后一样--明白民间的疾苦,他那些自幼锦衣玉食,在宫人保母之手养大的公主,哪懂得这么多!他兴趣渐浓地笑着对蒙毅说:

"听故事不要打岔,让她说完再议论。"

幼公主笑笑又继续:

"当然,对有些赤贫的人,他不但不收费,反倒贴出营养费。他说截长补短天之道也,所以物盛则杀,水满则溢,月满即亏。亏贫养富人之道也,所以往往是贫者越贫,富者越富,他乃是替天行道,平均一下财富。说也奇怪,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所收的费用竟和伤者的财富成比例,而在他走的时候,他也未带走分文。村长在他走后曾赞叹说,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

"故事说完了?"始皇笑着说:"想不到我这个女儿这样会说故事。"

"这不是故事重点,父皇是否还想听下去?"

"当然,当然,真人想听的是重点!"始皇抚须哈哈大笑。

幼公主喝了口茶又说:

"有一天,一位村中父老忽然宣布,他梦见神人对他启示,这位活神仙真正是上帝派来救世的南极仙翁,他有长生不老、使死人复生的法术。这下不得了,全村的人纷纷焚香膜拜,哭求他将他们家的死人变活过来。"

"这不是胡说八道,强人所难?"始皇不自觉地说出这话,但说出以后大感不对,自己不正也是在求长生之术?他的神情非常尴尬。

但幼公主视而不见地往下说:

"那位活神仙一再声明,他不是什么南极仙翁,只是会点医术罢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仙和长生不老的人,否则他自己就不会老成这个样子了。但他说什么村人都不肯相信,日夜都有人点烛焚香围着他苦苦哀求,说就算是不能使他们心爱的人都活过来,至少也要让那些新战死、尸体还未烂的亲人活过来。"

始皇低头若有所思,蒙毅一直摇头,不知在想什么。

幼公主注视着始皇焦黄的脸,她脸上忽然现出怜惜:

"这样求了几天几夜,活神仙吃不好又无法睡觉,自己差点就要变成死人了。最后他受磨不过,只得说--好了,每家都将想活过来的死人名单开上来。村民高兴的纷纷开出名单。活神仙说--首先你们要去盖房子容纳这么多的活过来的人,然后再算算家里的开销,复活的人和没死的人一样,要吃要喝,还有别的支用,你们负担得了吗?于是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作不了声,因为按照所开名单,至少村子要扩大五倍,于是很多人打了退堂鼓。但有些富人和有新战死者的人家还是不甘心,坚持哀求。活神仙又说--好了,开剂药方给你们。大家拿到药方一看,倒是几味极普通的草药,只是药引却是:以家里从未死过人者的头发三钱,烧成灰和药吞服。这下大家都傻了眼,也都明白过来,没有死去的祖宗,哪有活着的自己?所有的人都不死,这么多新生的人如何养?地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故事完了?"始皇失神地抬头问。

"讲完了,"幼公主突然悲从中来,起身跪伏在地叩首,两眼含泪地说:"故事半为真实半为杜撰,还乞父皇恕罪!"

始皇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地说:

"你故事讲得很精彩,朕怎么会见怪。"

"父皇救儿臣于危难孤苦,恨不能折寿让父皇长命!"幼公主哽咽地说。

"朕知道你的孝心。"始皇又陷入沉思。

"父皇日夜为国事操心,现又居无定所,食不定时,再以尊贵的身体学神农氏尝百草,儿臣为父皇担心。"

"朕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操心。"

"但父皇很明显地瘦了。"幼公主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始皇。

"真的吗?朕觉得近来的精神更好。"始皇摸摸自己凹下去的脸颊。

幼公主还想说点什么,蒙毅拼命向她使眼色。

始皇这时看到山腰有大队人马过去,他乘机转移话题出这口闷气。除了死去的皇后和中隐老人外,从没有人敢说故事来讽刺他,连王翦和蒙武都不敢。但他无法对这样爱他的小女孩发脾气,现在正好找到发泄处了。

他找来赵高指给他看:

"真人在这里清修,哪来这么多的人马嘈杂?"

"奴婢刚才就查过了,乃是李斯丞相行猎,路过此地。"赵高恭谨启奏。

始皇站在阳台上看去,只见骑马车十多乘,前后面的随骑好几百人,还有几十条猎狗由养狗人牵着,奔跑吠叫,好不热闹。而丞相片号令旌翻飞,在阳光下鲜艳耀眼得很。他忍不住看看站在四周的近侍,哼了一声说:

"李斯真是会摆威风,比真人私下出游带的人还多!"

秦始皇帝不满的话,很快由李斯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传给了李斯。

李斯深怕受责,以后出行也就轻车简从,尽量减少跟随的人。

但这更引起始皇的怀疑和恐惧。这还得了!他曾下令,他在后宫的行动,近侍不得透露给任何人,违令者死!谁知道他在梁山宫随便一句话,立刻就传到李斯的耳中,很明显的,他的近侍已有人为李斯所收买。

他下令赵高彻查。

第6节

在梁山宫地下室。

这里潮湿阴暗,不分日夜,四周墙壁还不时渗着水滴,唯一提供室内光源的是壁上燃烧的桐油火把。火把的火焰时大时小,室内也随之明暗不定,更增加了阴森之气。

赵高将这里权当审讯法庭,他高据席案而坐,矮小的身体,猥琐的面目,虽然望之不似人君,但在阴森的气氛衬托下也有几分威严。

地上跪着十几名当天轮值的近侍和郎中,一个个脚镣手铐,蓬头垢面,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几名宫女更俯首低泣,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们中间谁泄漏了主上的话,赶快承认,不要连累大家!"赵高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回荡,特别刺耳。

跪在地上的众人没有人说话。

"看来不用刑你们是不肯说实话的,"赵高大声恫吓:"来人!让他们转过身去,参观一下刑具。"

几名如狼似虎、挺胸凸肚的刑卒走上来,将这些平日娇生惯养的内侍,像赶小鸡似地推拉转过身去。

在黯淡的火把光下,排列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刑具,显得狰狞可怕。

最普通的拷打用的是鞭子,这种特制皮鞭上带铜刺,轻轻一鞭打在背上就是鲜血淋漓。

再顽强的有二龙凳,也就是将犯人的双腿紧绑在一张凳子上,然后在脚下面垫砖头,膝关节向反面扭,其痛楚任何人都难以忍受。垫一块砖头不招,再垫第二块,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再有就是用火烙,在火盆里烧红的烙铁一放到胸口上,就听到"滋"的一声,接着是一阵肉焦味,受刑人此时受不了痛,昏厥过去,用凉水喷醒再问,不肯招再烙,再硬的英雄也禁不起连烙上三记。

最惨残忍的是"断龙爪"刑。这种刑法是利用特殊刑具拔指甲,不肯招供先拔一根手指的指甲,十指连心,这种连心的痛,神仙也熬不过。拔去指甲还有可怕的后遗症是手指不能碰任何东西,稍一碰及就是钻心地痛。

另有一种看似轻松却难以忍受的刑法是"洗仙脚"。这种刑法是将人绑在长凳上,用猪鬃刷刷脚心,犯人忍不住痒一直大笑,最后笑得眼泪、鼻涕、尿溺齐出,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别的刑法会痛昏过去,不能连用多次,而这种刑法要用到你笑着说愿意招认才会停。

还有

还有

一个敞着衣襟、胸毛接连着虬髯,一道粗黑通到底的刑卒,用雷鸣似的吼声介绍完这些刑具,有几名胆小的宫女早已吓得昏过去,几名刑卒连忙在脸上喷水,又让她们醒过来,然后拖拉这些人回转身体,面对着赵高跪下。

赵高先发出一阵鹭鸶般的笑声,然后故作仁慈地说:

"你们都是自小入宫,幸受主上恩宠,才得选拔为近侍,这次为什么要泄漏主上行踪?"

众人大声齐呼冤枉,尤其是几名宫女更是哭泣着说,她们身居深宫,连丞相府在咸阳哪条街上都不知道,如何能通风报信?

"大胆,不想认罪还要狡赖,当天只有你们这些人在场,不是你们,难道说还会是蒙廷尉和幼公主?"他过一会儿想起来什么,又补上一句:"难道会是本郎中令吗?"

众人之间一阵窃窃私论,赵高耳朵尖,仿佛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细语:

"这可说不定!"

赵高仔细循着声音方向看去,乃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郎中,因系宗室,父亲又在灭楚战争中阵亡,特准入宫任职。赵高暗记在心,并不立即发作。

"有人承认,本宫会为他向主上求情,最多不过罚'鬼薪'三年,到皇陵去守墓,砍宗庙所需燃薪。要是经过严刑逼供才肯招认,到时候就是死刑,甚至是灭族!"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讨论了一下,又齐声喊道:

"启禀大人,我们真的没有做,要我们怎么承认?"

赵高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凶狠地说道:

"你们久居深宫,不知大秦法律的厉害,借这个机会给你们先上一课!"

赵高教惯了胡亥刑名之学,胡亥在上课时总是跟他瞎缠胡闹,急着放学去玩,根本就不想听,赵高一直感到怀才不遇,除了借着这个机会表现自己一番,同时还有进一层的深意。

"你们知道吗?泄主上之密,按大秦律法应当处死,而死刑却有十二种--当众斩首谓之弃市;私室以剑穿心名戮死;拦腰而斩,上身痛苦得满地爬行,血流尽而死谓之腰斩。

车裂就是用五部车子将人拉成五段;阮就是活埋,这用不着解释,磔就是一刀刀肢解致死;凿颠就是击碎脑袋--抽胁就是抽筋拔骨;釜烹用不着解释。戮尸、枭首以及夷三族(父、母、妻等家族),不用解释,你们也会明白。至于具五刑处死,就是先削鼻,再砍断左右脚趾,鞭杀后,再悬首城门示众,将尸体当众剁成肉酱"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一名宫女尖叫着,又吓得晕了过去。

"好吧,既然这样怕,就乖乖承认吧,本宫保证自首的人最多谪边北境,或是罚城旦,日夜守城门四年。"

这些人议论一阵,还是没有结论,几名宫女更是披头散发,拼命向这些郎中近侍叩头,嘴里哭喊着:

"你们这些平日自命为大丈夫的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有胆做就应有胆承认,不要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女子!"

"不错,"赵高点头微笑:"但男人没有承认以前,你们这些女子也脱离不了关系!"

隔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承认,赵高又嘻嘻作鹭鸶笑:

"既然好话说尽,你们都不知趣,看样子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本宫非用刑不可了,来人!"

"在!"十几名刑卒齐声应诺,就像震天霹雷一样惊人。

"大刑伺候!"

"是!"十几名刑卒跑步各就刑具位置。

赵高眯着鼠眼在人丛中寻找,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个小郎中身上,他指着他轻声细语地说:

"将这个俊秀的小伙子留下,其他的关到隔壁囚室里,让他们再考虑考虑!"

"是!"几名刑卒将这些垂头丧气和痛哭喊叫的男女带走。

第7节

隔壁囚室宽大空旷,里面只铺着一些草堆垫。这就是这些平日锦衾绣被的男女杂居的地方,监禁了这几天,他们不得不以身体互相御寒,一天两餐只有清水和硬得像石头的粗馍。

这处囚室只有一扇有铁护栏的窗子,正好就对着赵高所在的囚室。现在大家带着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挤在窗前观看,想知道赵高要如何对付这个小郎中。

窗口太小,只容得三、四个挤着看,其他的男人就围在附近听室外动静和观察者的报告。女人则坐在地上,又想听又怕听,有几个还在低泣。

"你叫什么名字?"赵高在问。

"我叫嬴取。"这个小郎中说话还带着童音。

"这小子有种,立而不跪!"在窗口正中窥视的那名郎中说。

"现在本官问你,这次是否你泄密?"赵高的声音和蔼。

"不是我!"小郎中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语气仍然坚决。

"你不怕受刑吗?"赵高的声音已带着杀气。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能胡乱冤枉别人。"

"好吧,你人虽小,骨头倒是很硬,让你试试是你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来人!"

"先用鞭打,看他皮肉硬不硬?"赵高冷声说。

"是!"

"他们将他绑在柱子上,脱去了上衣,刑卒现在取出鞭子,还好是没带铜刺的!"占据铁窗中央的郎中一一转述。

此时传来阵阵皮鞭抽打的声音。

囚室内的男人个个胆战心惊,女人都蒙头塞住耳朵。

"看不出你这小子倒蛮有种的,连哼都不哼一声!"赵高冷哼了一声,尖声高叫:"用烙铁!"

只听一阵"滋--滋",接着是嬴取一声痛苦的嗥叫,像被刺中的野兽,听了使人毛骨耸然。

"这小子晕过去了,刑卒在他脸上泼水,胸前好大一块烙印,肉全烧焦了!"那名窗口的郎中继续转述。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一个蹲在草堆前面,两手捂着耳朵的宫女哭着说。

"说还是不说?"赵高这次不再作鹭鸶笑,而是像只猫头鹰在叫:"再烙一次!"

又是烙肉的滋滋声和肉焦味,又是嗥叫和泼水声,这样接连两次,只听到刑卒说:

"启禀大人,囚犯因熬刑不过,咬舌自尽。"

"哼,拖下去埋了!"赵高似乎意犹未尽地说:"便宜了他!"

"他们在帮他解绑,尸首倒地了,他们就将他在地上拖,像拖条死狗一样!"那名在窗口的朗中仍然在活生生地描述:

"啊,好可怜,细皮嫩肉的胸部全变得血肉模糊。"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几名官女拥抱成一团哭泣:"这真是天降横祸,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只听到赵高在交代典刑:

"今天这个小子算有种,但已破坏了本宫问案的兴致,明晚再开始问,不相信不会问个水落石出来。"

"是,大人。"典刑恭敬地回答。

"注意不要再有人自尽。"赵高的声音。

"来时我已搜过身,他们可能用来自尽的东西都已没收了。"典刑回答。

"好,多注意点。"

众多的脚步声,关铁门的声音,最后整个地下室一片可怕的沉寂。

"都走光了,这间囚室的门锁着,铁门也上了锁。"窗口那名郎中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在桐油灯黯淡的光照下,像张死人的脸。他对周围这些充满沮丧绝望的可怜人说:

"各位,明天晚上又不知道轮到谁,你们怎样想法我不管,我自己是觉得活不下去了,与其这样受尽痛苦凌辱而死,不如早寻个痛快了断!"

"不错,要是让我这样脱掉衣服受刑,让父母所遗的清白身体受辱,还不如早点死!"一名宫女也气节凛然地说。

"现在我们身上能寻死的东西全拿走,连裤腰带都没给我们留下,想死,拿什么来死!"

"我这里早准备好了东西,"那个先前独占窗口的郎中诡秘地说:"我藏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取出一包药物来,乃是宫人都熟悉的"鹤顶红"。

"想死的就来拿吧!"他慷慨地说:"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众人都纷纷上前来要,他一一发放完毕,然后体贴地说:

"服药不要有先后,免得后死的人害怕,听我喊一二三,就一起吞下去。"

十几个男女围成一个圆圈,他正好在圆圈中央,当他喊到"一"时,就有半数的人吞服了。包括所有宫女,在喊到二人的死相难受。只有这位郎中没有吞服,因为他要喊"三"。

等到他喊"三"时,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他也跟着倒了下去,可是并没有吞药,反而是过了一会,爬起来一具一具摸尸体探鼻息。确定所有的人都断气后,他走到门口用力擂门。

一会儿铁门开了,囚室门也开了,赵高带着典刑和两名侍从,笑容可掬地走进来。

"办好了?"赵高微笑着问。

"幸不辱命!"这名郎中恭敬地回答。

"全死了?"赵高又问。

"属下一一检查过。"

"办得好!"赵高向两名随从示意。

两名随从一人一只手将这名郎中的手反绑。

"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名郎中惊呼。

"十几个人都死了,你一个人独活,让我怎样向主上交代?"赵高又作鹭鸶笑。

"赵高,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这名郎中自知绝望,破口大骂。

"别逞一时口舌之快,你难道不想全尸走得痛快,要像今晚那个小家伙一样?"赵高脸色变得铁青:"念在你帮本宫做了点事,我亲手送你上路。"

说完话,赵高自袖中取出一包"鹤顶红",捏着鼻拉开嘴,整个硬倒了下去,再将他嘴合上,想吐都吐不出来。

没过一会儿,只见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两名随从将他丢在地上让他断气。

典刑吓得脸色苍白,两腿像瑟弦一样,不停地抖动。

"没你的事,听话一点,就没你的事!"

"属下知道。"典刑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道什么?"赵高和蔼地问。

"嬴取熬刑不过,咬舌自尽,其余的人畏罪自尽。"

"对,就这样呈报上来!。赵高笑着点头。他又转向两名侍从说:"还有你们两个,你们又看见什么?"

"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两名侍从齐声回答,声音发抖。

"好!有时候装聋装瞎,比自认聪明好!"赵高又作猫头鹰笑。

赵高将典刑的报告转奏始皇。始皇皱皱眉头说:

"这样还是没查出泄密的人!"

"泄密者一定在这些死者当中,不过陛下要是不满意的话,奴婢可以再扩大侦办。"赵高唯恐天下不乱地说。

始皇沉默不语。

在一旁侍坐的蒙毅启奏说:

"如此一来,后宫人员有了前车之鉴,相信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不过大臣收买君王身边近侍做耳目,这是自古以来难免的事,只能今后清查防止,臣不认为该因此而兴大狱,连累太多人!"

"蒙廷尉说得对,郎中令,今后要严密防止类似事情。"始皇转头对赵高说。

"奴婢遵命!"赵高行礼退出,忍不住一脸的笑。

第8节

那夜始皇独宿咸阳宫,没有召妃姬侍寝。

虽然他居处不定,但批阅奏简文书却从来没有松懈过,都是随车带着走,他规定自己每天必须批阅一石(百二十斤)奏简才能休息。

今夜批完这些奏简后,他已觉得精神支持不住,经过幼公主提醒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他不敢再找侯公、石生他们开方配药,因为服了他们的药后,一时感到体力充沛,男人的需要特别旺盛,但过了一段时间会加倍觉得起惫。

经过太医的诊断,他是操劳过度,肝火上升,除了服药清心以外,还需多休养,禁戒女色。

戒女色对他不是难事,但要他闲着什么事都不管,他还是死了的好。于是每逢太医说他又操劳过度时,他总是笑着为自己解嘲:

"朕已听了你一半的话,你该满意了。"

今晚他休息得特别早,睡得也好。睡到半夜,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焚香味,身边响起一阵轻微悠扬的琴声。

那种似醒非醒,似真似幻的气氛又笼罩住他,他想睁开眼睛,却觉得好沉重,怎样也睁不开,只得静静躺着听琴。

弹琴的是高手,弹的是皇后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而且歌词也是她最喜爱的--

初识卿兮发覆额,
桃花灿兮小楼西。
沧桑尽兮成眷属,
长相守兮莫分离!

他和着琴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首歌,不自觉眼泪汩汩流出。在皇后死后,每逢听到宫人弹这支曲或唱这首歌时,他都会忍不住地流泪,何况是在这种似睡又醒、感情最脆弱的时候。

琴声忽歇,正在他极力想睁开眼睛让自己清醒时,只听到有人在他耳畔细语,像是皇后的声音,但要年轻得多。这个声音单调而一再重复:

"你睡着了!你睡着了!你在梦中!你在梦中!"

"我在梦中,我在梦中!"他跟着在心中默念。

"小柱子,我是玉姊,念你对我用情之深,怜你相思之苦,特地来看你!"这个声音清脆甜腻。

"玉姊!"他想大声欢呼,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坐起来,但身体和眼皮都好沉重,完全不听指挥。

"玉姊,你的声音好年轻!"他发出呓语。

"傻瓜,玉姊现在是神仙,当然会越来越年轻。"

"让我醒过来,好好看看你。"他要求。

"此时此刻,醒也是睡,睡也是醒,似梦似真,情调岂不是更美?"她轻轻吻着他的耳根。

耳根是他的敏感点,这只有皇后和几个他比较喜欢的妃子知道。

他男性的欲火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却发觉自己无法主动。

她为他脱去了衣服,然后他感觉一个赤裸光滑的女体在拥抱他,亲吻他,为他做着《素女经》上记载的各种动作,但动作却非常生涩。

"不是玉姊,也不是任何一个妃姬,她还是个处子!但哪个宫人这样大胆,敢于如此戏弄我!"

但他这种愤怒没有维持很久,因为很快他就进入欲仙欲死的境地,情欲的浪潮淹没了他所有的思想。

激情过去,他真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又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在喊: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这次他是真醒过来了,他发现身上已穿好睡袍,但脸上湿湿的,似乎有人用冷水为他擦过脸,他翻身坐起,在灯光下看到一个宫女跪在床前。

"你好大的胆子!"始皇怒喝。

但看到这名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装皇后尸主的人,也是他平日爱乌及屋最宠爱的侍女,再想想余味未尽刚发生的事,他不禁心又软了,他柔声地问: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为幼弟伸冤!"宫女仰起带泪的脸,在始皇眼中更为楚楚可怜。

"你幼弟是谁?有什么冤?"

宫女将嬴取的事说了。

"赵高敢这样胆大妄为?不过他是奉朕命行事,虽然做得过分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刑重致死,畏罪自尽乃是常有的事,"说到这里始皇沉吟一下又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奴婢早知道幼弟这件事动不了赵高!"宫女已经硬咽着说下去。

"那你就用这种蠢办法?"始皇厉声地说:"你认为朕是可以用女色诱惑的吗?"

"奴婢绝无这种愚蠢想法,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奴婢还不至自信狂妄到这种程度!"宫女擦干眼泪坚强迫来。

"那是为什么?"

"奴婢要揭发赵高一项阴谋,欺骗陛下的大罪行!"

"哦?"始皇摇摇头:"他会有什么阴谋?"

"他联合那些术士用安息香和催眠术欺骗陛下。"

"你的话作何解释?"始皇仍然不太相信。

宫女将赵高串通卢生要她假装皇后附体的事说了。

"真有这种事?"始皇惊问,但依旧有些许怀疑。

"奴婢预料到空说无凭,所以不惜亵渎陛下,将安息香和催眠术的效用从头到尾表演一遍。"

"唉!"始皇叹口长期,神情变得非常沮丧。他虽然知道赵高为人卑下,但一直认为对他是绝对忠诚的,真是想不到会这样!

何况他做了这样久的神仙梦,一下就从云中跌下来,跌成粉碎。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参与其事,要朕如何安排你?"始皇声色俱厉。

"奴婢早就安排好了后事,先父随王翦将军征战多年,为国捐躯在楚地,母亲早年去世,奴婢只有嬴取这一个幼弟相依为命,他死了,奴婢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你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你的生死操在朕的手上!"始皇装成不悦地说。

"奴婢名叫嬴英,要生操在你的手上,但死你管不了!"嬴英昂然地说。

"你说什么?"始皇着急地下床来拉她,但她全身痉挛地倒在始皇怀里。原来刚才她趁着擦眼泪的时候,早就吞下了毒药。

"嬴英!你为什么这样傻?嬴英,听不听得见朕的话?朕会严办赵高!"

"谢谢陛下"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发生嬴英事件的同一个傍晚,也就是始皇正忙着批阅那一石奏简,犹未休息就寝的同时。

卢生、侯公、韩终和石生几位儒生兼方术大师正在卢生住处聚会。

卢生住处虽装潢布置得仙里仙气,但童婢成群,起居用具豪华,不像一般流浪在街头的方士。

他坐在密室的主位上,脸在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显得格外的神秘。

他背后神案中央有两幅画像,一幅是老子李耳骑青牛出散关,一幅是孔子孔丘着儒服、儒巾,佩长剑。

神台上香炉袅袅,中间供着鲜花时果。

卢生首先发话:

"我得到消息,徐巿这次回会稽接家眷,虽然会稽郡守得到消息慢一步,没有抓到他,但他派来咸阳和赵高联络的人却在下午被捕,我们得趁早作打算。"

"徐巿在嬴政和赵高面前都比我们得宠,扳倒了他,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出头,这是个好消息!"白发苍苍的侯公说。

"你真是祭祀前的太牢(牛)不知死活!"石生插口说:徐巿滞留海外不敢回来,嬴政追查,就会查到赵高和我们这些人的关系,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那是你的说法,你教嬴政的《黄帝素女经》,完全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房中术,将他练得中岂不足,眼圈发黑;我给他的药却是道地的补气强身仙方,长久服用就是不能成仙,至少可以延年益寿。"侯公反唇相讥地说。

"延年益寿?哼,乃是和兄弟我相辅相成的壮阳药吧?要不是韩终兄的丹药和练气,嬴政恐怕早和他先父见面去了!"石生不甘示弱,又还他几句。

面色红润、自称六十多岁、但看上去如四十许的韩终,面带不屑,始终未发一言。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请各位来只是转告这个消息,怎样打算全在你们自己,我本人是准备今天晚上就走,韩兄,你的意下如何?"

韩终被指名发表意见,他不得不说:

"徐巿迟滞不归,总会有他一套说词,再加上赵高素得嬴政宠信,只要他美言几句,兄弟相信不会有事。再说,像嬴政这样坚信求仙之道,出手又是如此大方的主子,哪里还找得到?"

"当然,韩兄是靠真才实学,能让嬴政信任,像卢兄和兄弟这种故弄玄虚、左道旁门之术,迟早会被揭穿。有人说,得意不可再往,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鬼,又说知足常乐,这几年我们虽赶不上徐巿,但嬴政所赏赐的也够我们养老了,我赞成卢兄的意见,要走趁早。"石生不客气地说。

"就是要走也总得准备一下,"侯公说:"这几年,我看准咸阳附近的建筑用地会涨,因此买了点地,必需处理掉!"

"唉!"卢生叹口气说:"嬴政虽然一时迷于仙道,但他到底是个权力欲极重的人。天性刚愎自用,专任狱吏,以刑杀立威,其余朝中大臣莫不是奉迎意旨,尸位伴食而已,这种人不要说求不到仙药,就是求得到,我也不会帮他求。侯公,你那点地皮算什么?嬴政答应明年给我楼船十艘,人员任我挑用,我都不等了,你还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兄,你说不对?"

"我想不急在一时,我放了点债在外面,也得费点时日去收。"韩终回答。

"好吧,话说到这里为止,散会以后我就要走了,"卢生微笑着说:"后会有期!"

"你就这样走?"侯公惊问。

"当然,房子是租的,童婢是嬴政赐的,一部安车,一名书童赶马,足够了。"卢生微笑。

"兄弟也是如此,各位请了。"说着石生气立告辞,翩然而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石生之谓乎!"卢生望着石生出门的背影赞叹。

"那些研究小组的成员如何?要不要转告?"侯公问。

"人多口杂,传出去可不是玩的,各听天命吧!消息晚一点,他们总会得到,让他们自己去作打算!"

"卢兄去哪里,以后是否可以联络?"韩终问。

"目前尚无定处,我等名士日后总是打听得到的。"卢生见韩终和侯公想要留下,他当然不能给他们出卖他的机会。

众人行礼道别,脸上都装出惜别依依之情。

第10节

始皇下令彻查卢生装神弄鬼事件,廷尉蒙毅奉旨办案,先将郎中令赵高扣押,再去捉拿卢生时,却发现他早在夜间逃亡,于是将侯公、韩终及几十名研究小组成员全部收押。

侯公及韩终这时才佩服卢生有先见之明,但是悔之已晚。

始皇痛心神仙梦的破碎,再加上"一夜皇后"嬴英死在他怀里,凄恻的表情令他难忘,他决意扩大侦办这件案子。一夜之情使他有愧于心,他追封嬴英为哀妃。

他向蒙毅交办此案时,特别加重语气说:

"朕对赵高一向不薄,并且信任有加,他竟串通术士来欺骗朕,丧心病狂,卿要确实查明他的动机严惩。至于卢生、侯公等人,朕可说是尊崇备至,视为上宾,花费了这么多的钱,原来是个大片局。徐巿滞留海外不归,卢生、石生逃亡,着予通令天下追缉,赵高等人要速审速决!"

"臣遵命!"蒙毅急忙大声回答。

蒙家人和死去的皇后一样,都是见到赵高那副丑陋猥琐的长相就想吐,但蒙毅为人忠厚,并不想乘机落井下石,而是想尽量加以开脱。

为了顾及始皇的面子,蒙毅没有将赵高等人押到廷尉大牢,而是监禁在梁山宫地下室赵高所设的临时审讯室内,这正应了"作茧自缚,天道好还"这句俗话。

那天夜里,蒙毅首先提讯赵高。

室内的各项刑具,在摇晃的桐油火把光下显出狰狞可怕的面目,阴森潮湿的石壁还在渗着水滴,周围站立众多凶神恶煞般的刑卒,所有情景就和他当时审讯那个小郎中完全相同,只是主客易位,如今他是受审人。

"赵高,你将和卢生等人串通欺君之事痛快招来。"蒙毅说话相当客气。

在说话中,他用手环指了一下所有刑具,含蓄地说:

"这些东西,都是你设计制作而用在后宫人员身上的,构造之巧连廷尉刑具都自叹不如,你自己应该知道厉害。"

赵高当然知道厉害,在他手下用刑致死,或是熬刑不过设法自尽的人,并不止嬴取一个。他知道以他养尊处优惯了的单薄身体,任何一样刑具都会送掉他的命。

因此他心一横,决定什么话都和盘托出。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用两只戴着手铐的手,擦拭着眼泪:

"蒙大人什么都用不着问了,一切我都承认,只有一样要蒙大人开恩的是,将来呈奏我的口供时,请将我这样做的动机详细明白转呈主上。"

"本廷尉也非常奇怪,以你目前的权势地位,要什么会没有?偏偏要和这些术士串通欺骗主上。"蒙毅说。

"其实犯官也是一片苦心,为了主上好。"赵高泪如泉涌地哽咽着说。

"你有什么解释,本廷尉会一字不漏转奏主上。"

"当年主上泰山封禅后,就一心想求长生不老,后来正好有徐巿向我进言,他到过海外仙岛,犯官心中虽然也有所怀疑,但见到主上日夜不安的样子,为了想求主上心安,所以将徐巿推荐给主上。"

"那徐巿滞留海外不归,甚至将家眷偷偷接走,却又派家仆来与你联络,你又作何解释?"

"徐巿因找不到仙岛,所以数年不敢归来;派家仆联络,只是要犯官在主上面前代为说情,言他找到'青泉之泉'就立即回来。同时他要这名家仆传言,所以找不到仙岛,乃是每逢快接近仙岛时,就会有水怪从中作梗,因此要想找到仙岛,就必须先找到能制伏这些水怪的能人。"赵高口才很好,说来头头是道。

"那卢生之事你又作何解释呢?"前一件事蒙毅似乎完全为他所说服。

"自皇后去世,主上一直闷闷不乐,龙体日益清瘦,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是后宫人人都知道的事。犯官看这样下去,主上身体一定会衰弱,国事也会因此荒废无人治理。恰巧卢生有次闲话,说他曾从西域异人习得催眠术,可以将人催眠到半醒半睡状态,而催眠者就能左右被催眠者的意志。为了缓和主上思念皇后之苦,所以犯官和卢生就商议这次的行动。我做这两件事本意都是为主上好,蒙大人开恩,在主上面前多加开脱。赵高不死,定当粉身回报,即使不能挽回,赵高在阴间也会结草以报!"

说完话,赵高满脸泪痕,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很快前额就血流如注。

蒙毅没有什么好再问的,就使赵高还押,单独囚禁在先前宫人集体自杀的空室里,再继续审问其他的人。

赵高虽然没受到一点刑法,但单独关在这样空旷的大石室里,除了草堆没有任何卧具,冷得牙齿打颤,双手抱头蜷伏在草堆里面。

他鼻子还闻得到尸臭味,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那些人披头散发,嘴边还挂着血丝向他索命。带头最凶猛的是那个小郎中,他张开没有舌头的血盆大嘴要咬他的头。

他又冷又饿,又倦又困,却是不敢闭上眼睛,实在支持不了而睡着时,立刻就为各种恶梦吓得惊叫醒来。

这几夜的经验使他养成以后常做恶梦的习惯。

第11节

始皇在南书房接见廷尉蒙毅,听取赵高案结案情形,幼公主侍坐。禀奏完案情及赵高的解释后,蒙毅说:

"按律赵高当灭族,诸生应处死,但赵高所解释并不是没有道理,念在他本意不恶,还请陛下宽恕。"

"朕倒是头次见到这种怪事,廷尉为犯人求情!"始皇笑着说:"但你可曾想到,赵高气量狭小,睚眦必报,这次你不管判他什么罪,他将来都会报复。"

"蒙毅是以事论事,赵高行为当诛,但存心可悯,"蒙毅争辩说:"而且他知道臣是奉命行事,又在帮他说情,他怎会转而恨臣?"

"不可,赵高是条毒蛇,只要碰到他,他咬人是本性,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处死他,免灭族。"始皇语气坚决地说。

蒙毅还想再争,却看到幼公主在向他使眼色,他一时会不过意来,幼公主开口说话:

"蒙大哥,你就照陛下的意思办理。按理说,赵高是陛下儿时的玩伴,又是胡亥公子的师傅,陛下与赵高的关系,比你和赵高的关系亲密得多,陛下如此决定,当然自有他的深思。"

"到底还是幼公主明理。"始皇夸奖一句。

蒙毅不便再说什么,始皇正想跟他谈别的事,幼公主突然又说:

"父皇,儿臣在上苑栽上几株异种花,不知道名字,听闻蒙大哥是园艺专家,儿臣想带他去看看。"

"好吧,"始皇答应:"朕还要和蒙毅商量正事,早去早回!"

蒙毅满头雾水的跟着幼公主出到外面,才抱怨她说:

"我和陛下正在谈正事,你为什么这般孩子气?"

"你不是想救赵高吗?"

"是啊,这跟你拉我出来有什么关系?"蒙毅还是不懂。

"看赵高那副讨厌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救他?"

"这不是讨不讨厌,而是理应如此。第一,他做这件事的本意不坏,第二、他父亲曾为庄襄王替死,杀了他,主上日后也会后悔。你刚才为何阻止我动谏?"蒙毅叹口气说。

"第一、以你的身份,你阻谏不了父皇,弄不好还会受罚,"幼公主学蒙毅说话的口气:"第二、据我所知,救赵高的有力人士就快到了,你留在那里反而误事!"

"是李斯?"蒙毅问。

"李斯在父皇面前说话的力量还不如你,当然另有别人,"幼公主叹口气说:"其实像赵高这种人死一百个也不嫌多,你知道吗?据宫中有人告诉我,那天泄密给李斯的人就是赵高本人,他和李斯本来就是狼狈为奸的老搭档,朝里宫中,互通声气,一下害死这么多人!"

"死无对证,主上既然不愿追究,我也不愿为此兴大狱。"蒙毅也叹了口气。

正说话间,只见公子胡亥带着两个老妇人来了,其中一个更是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

"这两个老妇人是谁?"蒙毅大为吃惊:"竟敢在宫中哭闹,而且没有人管!"

"这两个人你不熟,可是后宫的人都怕她们,来头可比你要大多了。"幼公主笑着说。

"那会是谁?"

"跟在胡亥后面的是父皇的奶娘,披头散发、哭着撒泼的是赵高的老娘,她可也是自小抱着父皇的。"幼公主脸上浮起顽皮的微笑。

"难怪你要借口将我拉出来。"蒙毅恍然大悟。

"你留在那里,父皇和你都会很尴尬,"公主忽然又正色地说:"你到底想不想救赵高?想救的话,你在外面呆一会,让我助他老娘一臂之力;不想救,我们就到上苑去赏花。没有骗你,的确有几株我不知名的异种花开了。"

蒙毅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幼公主叹了口气说:

"明知道是毒蛇,可是没犯着你,就不忍心打死它,你存心太仁厚,怎么当廷尉!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第12节

幼公主进得南书房,就看到一幕感人的场面。

始皇坐在书案,神色不安,口中连连喊着:

"赵妈,奶娘,并不是朕不通融,而是赵高犯了国法,理当治罪。"

奶娘则跪在一旁,口中喃喃有词:

"陛下,就念在赵高小的时候,样样让着你,事事都护着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赵高的老娘则是一言不发,只顾磕头,额头鲜血涔涔而下。

始皇瞪了胡亥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该找这个麻烦。胡亥低下头,装着看不见。

始皇看到幼公主进来,像是见到救星一样,连忙问她说:

"蒙毅呢?朕和他还有重要公务要谈。"

幼公主行礼说:

"他正在帮儿臣鉴别几株花,恐怕还得等一会儿才会来。"接着,她又装得不认识这两个老妇人的样子,站到胡亥身旁,细声地问胡亥:"小哥,这是怎么回事?"

胡亥只望了望始皇,没有答话。

"哦,你还没见过?这一位是朕的奶娘,另一位是赵高的母亲,现都居住在长安,她们是为了赵高的事求情。"始皇淡然地说。"

"哦,这位大娘好可怜,额头流血流成这个样子,还要叩头,痛不痛啊?"幼公主装出和她年龄相称的天真娇憨,再偷偷看始皇一眼,看到始皇脸上已出现不耐烦的神色。

她熟知始皇的脾气,这表示他开始有了反应。

果然,始皇向侍立在两旁的近侍说:

"去上苑把蒙廷尉找来,另外将这两位大娘请出宫去!"

近侍一声"遵命!",就要执行,幼公主制止他们,一面向始皇说:

"启奏父皇,蒙大哥现在弄得满身是泥,仪容不整,如何来见父皇?等他整理好,他自会回来。至于这两位大娘,就交给儿臣处理吧!也许比较方便些。"

始皇看到她肯接这两个烫手山芋,当然高兴地准了,同时他也想看看,这个鬼灵精的女孩,如何处理这个连他都感到棘手的问题。

奶娘一听始皇要赶她们出宫,伤心得大哭起来,紧皱着布满皱纹的眉头,也跟着磕起头来,嘴里还嚷着始皇的小名:

"赵哥儿,你不能这样,求求你,千万不能杀赵高,他可是陪你从小玩到大,一直在伺候你的人,他对你始终是忠心耿耿的。再说,他父亲替先王死了,只留下这半条根!赵哥儿,你就行行好吧!"

赵高的老娘听到她的话,更是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头磕得更勤了,鲜红的血迹染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恐怖吓人。

侍立一旁的近侍都垂下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胡亥也随着跪了下来,可是他知道始皇的脾气,不敢说任何话。

两颗满是白发的头越磕越快,一起一伏,就像两道白色浪花,两个老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还加上奶娘的大声哭喊:

"赵哥儿,行行好,赵哥儿,行行好!"

始皇眉头紧皱,额头中间那根青筋直跳,似乎已忍耐不住,就要大发雷霆。

幼公主却明白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她走到两位老妇人中间,一只手拉一个,不让她们再磕下去,她先向赵高的母亲说:

"主上现在这样大了,自有他的主张,再不是你抱着帮他把屎、把尿的小时候那样听话了,再说赵高已被阉了,又不能传宗接代,你真想不通,还要为他守这么多年的寡!"

听到她这样说,赵母更大声哭号起来,像头受伤的母狼。

接着她又转向奶娘说:

"奶娘,你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是这样不懂事,你自认为主上样样都会听你的?现在主上可不需要再吃你的奶,而且你也已经没有奶可以给他吃了!"

奶娘反而停止了哭,两眼看着始皇,泪如泉涌。她哽咽着对始皇说:

"赵哥儿,早知道这样,我绝对不会来,这多年来,我从来没请求过你任何事,这次我只当是你和赵高的私事,他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你们小时候还不是骗来骗去,想不到是犯国法的事,奶娘冒犯了你,让你为难!"说完话,她又跪下叩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始皇突然暴怒,两手一挥,书案上的竹简纷纷落地。

他站起来,向幼公主大吼:

"你去告诉蒙毅,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有人再来烦朕就好!"

"好了,没事了!"幼公主安慰两位不知所措的老妇人说:现在走,正是时候。"

幼公主心细,她看到始皇的眼睛竟也湿润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秦始皇大传》第24章 焚书坑儒|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24章 焚书坑儒


第1节

有一天,始皇自阿房宫视察工程回来,心情特别好,下令晚间置酒咸阳宫,大宴群臣,除朝中大臣外,另特邀七十位博士参加。

别的君主召宴,多是声色欢娱,酒酣耳热,君臣尚能忘情尽欢。而始皇乃是个工作狂,每次召宴,酒过三巡,话题又会扯到国事上去,人人皆以赐宴为苦,但又不能不去。

这天晚上,始皇意外地不谈国事,只是频频赐酒,还有歌舞助兴,可是酒酣耳热,博士领班姬周和鲁青率领众博士起立,来到始皇席前敬酒。

敬完酒纷纷复座,这时期射周青臣乘机歌功颂德一番。他也上前敬酒说:

"昔日秦国疆域不过千里,全赖陛下神灵明圣,所以能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如今普天之下,凡是日月光辉照得到的地方,莫不诚心悦服。而且陛下创先所未有的制度,以诸侯封地为郡县,今后得永享太平,无战争的祸患,黔首人人安乐,万世无忧,自古以来,没有任何君王能比得上陛下的威德。"

始皇听到他的话,高兴地哈哈大笑,他举杯说:

"说得好!朕就喝你敬的一杯!"

博士齐人淳于越看不下周青臣拍马屁,他在宴席位上俯身举杯敬始皇说:

"殷周所以能享国长久,相加起来有一千五百余年之多,原因是在能广封子弟功臣作为辅助,正如同大树的根一样,向各方向蔓延,占地广阔,树自不容易为风吹倒,也经得起干旱。今陛下拥有海内,而子弟全为匹夫,没有尺土之封,如果权臣中有人生异志,外有何人能救?"

始皇开始面露不悦,但淳于越装着看不见而继续说下去:

"古来制度都是经过长期的考验,能流传下来一定有它的好处。所以有古人说,利不十倍就不要改制,未经过实验的制度骤然实施,乃是件很危险的事。现在青臣不但不劝谏,反而当面歌功颂德说阿谀话,他不是忠臣!"

周青臣气得满脸通红,正想站起来反驳,始皇做手势制止住他。始皇紧盯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看了很久,心里在想:

"废封地,建郡县,制度已行了将近十年,今天你还在旧事重提,而且态度这样恶劣!"

他本想斥责他,但再一转念,他也是为了他好,才肯这样直言,不应该怪他,看样子这项制度还是有很多人内心不服,尤其是这些书呆子,不如趁现在大家都在,痛快彻底地讨论一下。

于是他挥了挥衣袖,正在奏乐的乐队和舞池中的舞伎全都停了下来,他轻声对侍立在旁的近侍说:

"要他们都退下!"

近侍大声传命,乐工舞伎鱼贯退出。

殿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全怪这个老头子淳于越杀风景。在平地言论自由惯了,来到咸阳旧习难改,说话还是这样冲头冲脑,几年难逢的不谈政事君臣同乐,就给他几句话弄得夭折。

"好吧,"始皇面带微笑地说:"相信很多人对这种新制度不太赞成,今晚我们彻底讨论一下。"

首先是左丞相李斯发言。

"五帝都各有各的制度和行事法则,夏、商、周也各有各的治国要领,并非代代相袭一成不变,为什么?"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群臣,做了一个夸大的手势:"这并不是一定有意和前代唱反调,而是因为时代环境变了,制度和治国法则就不能不跟着变。现在陛下乃是创万千年来空前的伟业,要世世代代的万世传之无穷,岂是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儒生所能懂得?刚才淳博士说的是三代故事,各位想想三代算得了什么,能指挥的兵力不过万乘,控制的范围不过千里,怎么能来和陛下比?"

李斯这番话是捣翻了马蜂窝,淳于越带领着七十博士纷纷还击,七十位博士至少有二十位发言,全都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论,当然李斯在当场也有党羽帮他辩驳。你一段问难,他一番责备,最后变成了儒家和法家的思想大战,而且双方的措辞都充满了辛辣刺激。

始皇一直保持沉默,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已过夜半,双方的辩论还没有结论。

这些博士气日只知皓首穷经,著书立说,对说话没加研究。书呆子大部分直爽,尤其是齐鲁两地来的博士,只要他们认为是真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以为是在攻击李斯等人订立的政策和制度,却不知句句都伤到始皇自认是超过三皇五帝的得意创举。

始皇听到后面越来越不耐烦,心里一直在想:

"朕花了这么多经费养你们,给你们这样尊贵的客卿地位,原来你们整天研究的就是如何反对朕的新构想,真是一群食古不化的愚儒!"

等到天色快明,始皇终于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说:

"辩论到此为止,李丞相将这次议论作对策奏朕。"

博士们不得不停止发言,尚觉意有未尽,却丝毫未发觉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即将来临。

第2节

左丞相李斯和他的法家门客,整整花了十天的时间拟好了一封对策上奏始皇,对策内容大致是:

"昔日诸侯相争,各有其国,而且是争相招士,所以养成私人教学和游学的风气。现在天下已经统一,法令从一而出,百姓应当努力从事农工,士则应该学习法令制度和各种刑法。但现在这些儒生所教出来的士人,不学习时下有用的实际学问,整天只知道钻研古书,乱发议论,妖言惑众,导使黔首对陛下所创的法令制度起怀疑,为害之大,不是任何罪行可以比拟的。

同时,这些人只要说到有新法令颁布,就用他们所学的那套旧经典--驳斥,不但个人在内心不服,而且出外就群聚非议。以批评陛下来成名,以唱反调为高明,哗众取宠,成群结党来专门制造谣言诽谤政府,这种情形要是不迅速设法禁止,就会造成百姓不再信服政府任何行政措施的危机,必须要禁!"

接下去李斯在对策上提出禁止的具体办法:

"臣请求,凡是非秦国历史的所有史书全予以焚毁,不是掌管图书的官方博士类人员,任何人不得私藏诗书及诸子百家的书,这项命令交由郡守、郡尉等地对官执行查禁,搜出的书简全部加以焚毁。

另外,凡是有两人以上集合讨论诗书的,论斩弃市,以古制来批评责难现今制度的灭族,官吏知情不报者同罪。接到焚书令三十天内不执行的,无论官吏百姓,一律判劳役四年,谪配北边筑长城。实用学问的书简,如医药、卜筮、园艺等例外,有人想学习政治、刑名法令之学,可由官方办理的学校教授。"

始皇看到李斯的这封对策,可说是文情并茂,极具说服力。里面痛陈以古非今的错误,并报告天下各地都出现了这种乱象,尤其以齐鲁两地最为严重。

自从鲁人孔丘私人办学,有教无类,儒家思想深入了这两地的各个阶层,讨论政治不再是士大夫和贵族的专利,再加上孔丘孙子子思的门人孟轲,早些年来游说各国,大事宣扬"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以民为本的理念,齐鲁两地的百姓莫不景从。

再者,平地多年没有战争,民间富裕,百姓有闲暇和余力来讨论理念和政治,士大夫学术结社清谈,市井贩夫走卒谈论行政得失,批评官员私德,久已成了风气。

齐法宽松,历代齐王和宰相都采无为而治的作风,一旦将严酷的秦法加在头上,执法官员--尤其是由皇帝直接派出的郡监御史--莫不以苛察为名,借执行法令之便,勒索贿赂,要求好处,处处引仆人民的反感,更觉得还是古制比今制好多了。

当然,李斯没有明言中央政府派出官员的种种劣迹,而是将齐鲁两地不安的情形全归诸古书,以及钻研、教授古籍的儒生。

李斯最后的警语是:再不查禁古籍,再不禁止儒生私人办学和结社,很快中央集权的新制度就会遭到质疑和挑战,尤其是孟轲"民为重"的学说,更直接动摇皇帝的统治权威。

看完这大堆沉重的书简始皇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习惯性地又在南书房室内踱平方步来。

"朕是始皇帝,一切应该由朕开始!"他想:"但焚烧所有古籍,这是件大事,应该好好考虑!"

就在他委决不下的时候,忽然有近侍来报:

"前将军蒙武夫妇求见,正在宫门外等候。"

这正是喜出望外。

第3节

近侍将蒙武和齐虹带进南书房,始皇带着风雨故人来的喜悦,竭诚地欢迎他们。蒙武要行君臣大礼,始皇一把拉住,坚持要他们夫妇行宾主之礼,各人就席位后,始皇取笑地说:

"你现在是葛天氏之民,不在朕的管辖之内。"

"臣怎么敢!"蒙武有点惶恐地说:"四海之滨莫非王土,宇内之士莫非王臣。"

"这只是你嘴里说说罢了,心中不会作如是想,"始皇哈哈大笑,笑声带着些许寂寞。他接着说:"你们夫妇都变了很多,真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蒙武夫妇的确变了不少。

蒙武不再是当年翩翩美少年,躬自力耕的结果,脸和手都变成了古铜色,手掌更是茧痕累累,粗糙不堪。

齐虹容颜已老,鬓边出现几丝白发,额间也有了皱纹,算算年龄也该如此了。

始皇见了不免暗自心惊,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在他心中的皇后,依然是那样秀丽,实际上如今不也是白骨一堆?但他们夫妇二人的雍容洒脱却丝毫未改,反而增加了一股他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这是他在周围群臣身上所找不到的。

那种无拘无束、没有任何羁绊的气度,也许只有云中龙、山头虎才能形容。

始皇不禁有点羡慕其他们来了。他忍不住笑着问:

"多年来,朕想见见你们,不便明召,派使者去存问,也是想你们自动回聘来见,你们只是装作不知。今天是吹什么风,竟让你们贤伉俪舍得渭水上的神仙风景,来到红尘污秽的咸阳宫?"

"臣习惯了山野生活,早已变为村夫鄙人,怕朝观陛下会失礼仪,所以不敢来。"蒙武也笑着回答。

"那今天有什么要事必须前来?"

"的确是天大的要事。"蒙武认真地说。

"日出而作,日入而自,葛天氏之民也有天大要事?"

"不是为臣自己,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始皇开始感到惊诧,但立即明白了蒙武的来意,他笑着说:"你们来得正好,为了这件事,朕正想找你们。"

他说着话,一边拿起李斯的奏简,要近侍捧去交给蒙武。蒙武就在席位上读毕,交近侍捧回给始皇。

始皇问:

"蒙卿有什么意见?"

"臣正是为这件事而来,陛下,焚古籍的事千万做不得!"蒙武避席顿首:"要是这样做,陛下会让天下人感到遗憾!"他底下还有句话不敢说出,始皇要是这样做,会在千古历史上留下骂名。

"朕也是委决不下,"始皇紧皱眉头说:"但李斯说得对,让儒生这样煽动,黔首如此盲从下去,最后会损及朕的威信,动摇国本!你是否为此事而来?"

"正是。"

"你怎么会知道的?朕还没作决定,"始皇怀疑地问:"你身居边荒鄙野都知道了,那咸阳岂不是人人都知了!"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蒙武笑着说:"李斯上这本奏简时,和门客讨论多时,免不掉有些门客在外宣扬。"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千万不可?"

"凡事都有个源头,没有古哪来今?诸子百家有如支川水流,然后集成江河,汇为海洋,要是学术思想没有源头,很快就会干涸。"蒙武忧心忡忡地说。

"杨朱不是说,歧路多会走失羊,学说太多,也会教人无所适从?朕的意思是要天下定于一,法令制度定于一,学术思想也定于一,这样天下才能长治久安不乱。"

"防民之口有如塞川,"蒙武诚恳地说:"杜绝黔首的思想更是不可能的事。人心不同正如其面,各有各的想法说出来,才能集思广益,互作比较,让治国者选择最好的做法。"

"朕认为秦国的法令和制度都是天下最好的,不然不会如此快富国强兵统一天下;朕的作为也远超过三皇五帝,不然不会有中国空前的真正统一和广大的版图。朕不明白这些愚儒和无知黔首为什么还要怀念旧时制度,以古非今批评朕!"始皇越说越气愤。

""蒙武一时插不上嘴。

"有人在背后批评朕刚愎自用,不如遵守古制,不肯效法古人,他们不知道这正是朕大公无私的地方。朕不分封子弟,乃是鉴于诸侯一多,就会战乱不息,中原几百年的战祸,难道还不能作为前车之鉴?再说,只有事功统一才能真正的发挥办事效率,各国各自为政,什么都做不好!"

蒙武正想答话,忽然有名近侍进书房报告,朝门外聚集了大批儒生和黔首,说是要观见始皇请愿。

"蒙武,你们跟朕到外面去看看,这是秦国从来未发生过的事!"

第4节

始皇带着近侍护卫,由蒙武夫妇陪同上了午门城楼,只见城下跪着黑压压一仆人。他仔细一看,带头的正是博士齐人淳于越,跟他跪在一起还有二十多位博士,后面则是数千名百姓。

始皇不悦地问:

"淳先生,有事可以向朕当面说明,为何带了这许多黔首同来?"

"他们不是臣等带来,而是一路上自动跟来的。"淳于越跪伏着说。

"平身起来说话,"始皇大声说:"你先要众人散去,有事进宫来说。"

但众百姓听到始皇说话,先是高呼万岁,接着群声如雷的喊着:

"我等要听陛下亲口答复,否则跪死在宫门口!"

"淳先生,这是怎么一回 事,他们要朕答复什么?"

众百姓异口同声各说各话,顿时现场一片嘈杂,淳于越站起来挥手,要群众安静后又复跪下。

"到底是什么事?"始皇明知故问,心头怒气已经暗生,他转向蒙武低声说:"你看这就是思想分歧的好处,挟众威胁!"

"陛下请息怒,看淳先生怎么说。"蒙武柔声安抚。

"外传李斯丞相上奏陛下,要焚毁天下所有经典古籍,不知可有其事?"

"李丞相虽然上奏,但决定权在朕,朕仍在考虑中,你这样聚众要胁,该当何罪?"始皇已忍不住愤怒。

"臣罪该万死,但焚毁古籍,断绝数千年的思想源流,这件事不仅事关天下治乱,而且涉及后世万代子孙,臣不敢不冒死劝谏。"淳于越俯地叩首说。

"这件事朕自有考量,你先带着黔首散去。"始皇强自再忍住怒气,和言悦色地说。

"这事由臣引起,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但求陛下亲口答应不予批准,让臣等及百姓安心!"淳于越又再顿首。

"朕说过自有考虑,难道说你一定要当面逼朕屈从?"始皇怒声说。

"臣劝陛下分封子弟,也是为了巩固国本,愿大秦千代万世流传下去!"

"朕并没有怪你!"

"臣怒斥周青臣谄媚,也是为了陛下好,但想不到引来丞相如此议论。"

"朕说过决定权在朕!"始皇不耐烦地高声说。

"请陛下亲口允准,否则一旦焚书令下,陛下在历史上留下污名,臣亦成为千古罪人!淳于越叩首流血。

"不要理他,这个老头子真顽固!"始皇一拂袖转向蒙武夫妇说:"让他们跪在那里,看他们能跪到何时!"

蒙武正待进言,只见淳于越忽然翻身跌倒,滚了几滚,腿一伸直,就不再动弹,博士中有人围上来查看,原来他早已服下剧毒,此刻是毒杀身亡。

"让朕去看看。"始皇就要下城楼。

"群众不久就会发生骚乱,陛下还是先回南书房。"蒙武劝阻说。

果然始皇还没有下得城楼,就看到人群乱奔,全围挤上来看淳于越的尸体,你推我挤,竟有人互相殴打和践踏。

在混乱中有人高声骂:

"嬴政,你要是焚书,你就会留下千古骂名!"

"嬴政,你这个昏君,你连桀纣都不如!"

"不错,桀纣虽然暴虐,还不至于愚蠢到焚毁古籍!"

蒙武忧心地看着始皇,深怕他一怒之下,下令将这几千人都坑埋了,这在他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急忙对他说:

"陛下,群众一骚动起来就是这样,请陛下移驾回南书房!"

众近侍也来相劝,谁知始皇不怒反笑,冷静地看着城下像开水沸腾般地乱哄哄的民众,静听着百姓的怒骂,转脸对蒙武说:

"你看看,这就是阅读古籍的好处,他们知道有桀纣,也知道拿来和朕作比较!"

"群众都是这样,仗着人群遮掩壮胆,什么平时不敢讲的话都敢讲出来,请陛下息怒。蒙武为这些群众说好话。

"蒙武,不要担心,朕现在是一点怒意都没有了。"始皇微笑着说。

他这一微笑,反而使蒙武更为忧心,因为他熟知始皇的脾气,他只要在怒极时转为微笑,下面一定是出人意料的残酷行动。

"虎贲军为什么还未出动驱散民众?"蒙武接着在心里想。

就在这时,响雷似的马蹄声从城两侧响过来,黑盔、黑甲、黑旌旗的虎贲军出动了。

跪求和叫骂的民众全都纷纷向四处逃散,逃慢的挨着一顿鞭子,只有二十位博士仍围在淳于越的周围不去。

抓了两百多名没来得及逃走的群众后,虎贲军都尉来到城下,下马行军礼启奏:该如何发落这些群众和跪在淳于越尸体周围不走的博士。

始皇看了一眼蒙武,转脸对那都尉说:

"将他们都放了,家里人都在等他们吃晚饭呢!"

蒙武夫妇都长舒了一口气。

"交待奉常,淳先生予以厚葬!"始皇转向近侍说。

蒙武尚未说出心中宽慰的的话,只听到始皇又对他说:

"回南书房去,表妹伉俪过了这么久田园生活,到宫中来应该换换口味,在这里多盘桓几天,但是不要再谈国事,国家的事朕自会处理!"

这下完全封住了蒙武的口。

他回到南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朱笔在李斯的奏简上画了个"可"字,字迹比平时大三倍!"

第5节

丞相李斯的奏议得到批可后,他立即召集所属百官紧急策划并雷厉风行地执行。

首先他以始皇的名义诏告天下,限期焚书,令下三十日不烧者,黥为城旦,发往北边筑长城。

然后由朝廷派出监御史到各郡监督执行;郡则派监察人员到各县;县则派检查人员到乡里。

开始还有人观望,也有人赶快挖地窖、筑复壁,将书藏进去,这项行动不能请人,也不能在白昼公开进行,只能利用深更半夜,邻人、家人都睡着时,一个人偷偷起来摸黑做。

因此,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平生第一次拿起锄头或泥锹,弄得满手都是水泡,但他们为了保存传统文化,只有兴奋和喜悦,没有半点怨悔和恐惧。

这类行动以齐鲁两地进行得最为积极,也是若干年后古文(大篆)经典出土的唯一来源。

还有的人怕藏书迟早会被找到,干脆将自己的脑子变成书窖,三十天内日以继夜地背诵,能记多少算多少。他们也有集体合作的,大家分配你背《周礼》,我背《诗经》,他背《春秋》、《易经》等等,这是日后由他们自行写出,或他们口述,而别人用今文(小篆)记载的古籍众的多来源。

当然,他们为了怕其中有人背叛,全都经过神前发誓、歃血为盟等郑重的仪式。

不过,也有更多的人按照规定将书简交出去。

于是古籍竹简,羊皮、丝绢手抄卷,以城、乡为单位集合起来焚烧,岂止是汗牛充栋,简直是堆集如山。

北自辽东,南至南海,东自平地,西至临洮,只要是大秦统治权能及的地方,只要是中原文化所流到的处所,这三十天内,每天日夜都在焚书。

在眩目的火光下,几千年来先圣、先贤的智慧结晶,无数工匠巧艺体力的付出,全化成飞烟灰烬。

群众有的就近围观,有的含泪忍住心痛,远远看着多少代遗留下来的传家之宝,花费了多少祖先心血和时间才能保存完美的宝贝,顿刻之间变成乌有。

本来群众多数时间是对立的,一件事有人喝彩,一定有人会怒骂,但这些围观焚书的人,全都是一个模样,一种心情,他们沉默含泪,在心头流血。

没有人愿喝彩,更没有人敢怒骂,他们只是沉默,只是心头流血。

三十天内,朝廷、郡县使者奔驰不断于途,有报成果的,有请求叙功的,但也有要求罚罪的。

原来,始皇诏命刚下,不但民间,连很多官员都心存观望,认为这只是一声迅雷,响过了就没事,因为焚尽天下古籍,这就跟下令天下都不准吃杂粮只准吃面一样荒谬!一样无法执行!连李斯派出的监御史都大部分存有这种看法。

更重要的是,无论大小官吏都是读过书的,多多少少对这些古籍都有一份浓厚的感情和甜美的回忆,毁掉这些古籍也等于否定了自己所有的过去,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向一般不识之无的平民、略通文字的商人自傲的?

结果是李斯看到大小中央地方官员都在虚应故事,他动用了最可怕的特务组织,查报了一些执行不力的官员,处以抗命罪名,处斩的处斩,下狱的下狱,这下大家才相信是玩真的了,再也不敢松懈,都认真执行了。

三十天内焚书虽然热闹,害了不少的官员定罪,但事情的最高潮还在三十天限期过后。

各级政府组织成搜查队,挨家挨户的搜查古籍,不但翻笼倒柜,而且也拆墙毁室,遇有可疑的地方,更是掘地三尺。

清廉的官吏是含着泪忍着心痛执行命令,不肖官员正好借此机会大发焚书财。收贿赂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没钱送,目不识丁的人家也可以整个翻过来。

更恐怖的是各级政府厉行检举及连坐措施,检举者有重赏,知情不报者同罪。于是邻居检举邻居,同事告发同事已不算稀奇,父亲举发儿子,儿子举发父亲,兄弟互相告发的情形更是层出不穷。

这种时候最危险的是枕边的妻子,哪天你说梦话无意中泄漏了秘密,过两天你们吵了架,或者是动了老拳,妻子一气之下就出去检举。

在这个时期里,各级政府忙着抓人、审问,接受检举,再追捕犯人所招供牵连出来的人,这样株连的范围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不但监狱人满为患,有的贫苦县连囚粮都发不出来,只有下令自备囚粮坐牢,等待押解到北边修筑长城。

这样造成妻离子散的破碎家庭不知有多少,各地解往北边筑城的犯人更是络绎于道。

秦国本部早已习惯了这种严法酷刑,虽有怨言,还不至于公开反抗。齐鲁等地却是自由惯了的,文风最盛,藏书也最多,株连的人当然也多,他们感到无法忍受,总要采取点行动让始皇明白民怨,稍事宽容收敛一点。

无视于偶语弃市的禁令,有些学者仍秘密集会,他们集合在地窖里,上面派出把风者,夜夜讨论对策。他们派人到齐、鲁、燕、赵各地联络,筹划来一次全国的示威运动。这些学者不只是儒生,还有杨、墨、阴阳、杂家等等各派,甚至包括了不读书的市井游侠,因为他们的组织为秦所彻底摧毁,现在真正成为无墓的游魂。

这里面主持鼓动和联络的,正是那班因"装神弄鬼"判罪,遣返原籍限制居住的儒生兼方士。他们最恨嬴政,而最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彼此熟悉,联络起来也方便。

这些人的行动尚未酝酿成熟,一点星星火花却点燃了反焚书的野火。

第6节

鲁地曲阜,孔府大成殿前,一千多名县卒和两万多名民众对峙。县卒有骑马的,也有徒步的,全副甲胄,如临大敌,全都静肃地等待上司进一步命令。另外,在他们背后还有数百名拆除工人,手执拆除工具,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不耐久等的咕哝着。

两万多民众席地而坐,将大成殿多层团团围住,一个个俯首低眉不说话,却个个紧咬着嘴唇,脸上流露与大成殿共存亡的决心。群众有孔家子孙,也有闻风来增援的外姓人,男女老幼全有,还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妇女。

带队的县尉正在和群众代表,也是孔家族长的孔鲋理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对满头白发的孔鲋倒算恭敬,他说:

"孔先生,这两名牧童拿着竹简玩,上面刻的是易经部分文字,可说是人赃俱获,抵赖不掉的。而且他们也招认了,当天晚上看到很多人搬重东西进去,这还有什么话说?"

说到这里,他用脚踢了踢跪在前面、全身五花大绑的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

"你们在哪里捡到这几块竹简?"

"在大成殿后面的草堆里。"两个满身是伤的孩子说。

"当天夜里你们好奇,又守在这里看,看到什么?"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不肯说。县尉踢了其中一个孩子一脚,大声叱喝:

"告诉你们族长,你看到些什么?"

"很多人很多人搬东西进去,"孩子嗫嚅地说。

"孔先生,现在你亲耳听到了。"县尉得意地说。

"就是搬东西也不一定就是搬古籍,里面摆设先祖的旧物甚多,而且前两天你们也搜查过,没有什么古籍,你们该放手了。"孔鲋挽着花白胡子沉着地说。

"所以我们怀疑这里面有夹壁,要拆开看看。"县尉诡异地微笑。

"拆大成殿?绝不可能!"孔鲋坚决地说:"先祖孔子去世第二年,鲁哀公于旧居建大成殿祭祀先祖,历代鲁君及各国诸侯莫不视为圣地,只有历年修建,从没有人动过这里一砖一瓦一小撮土。连中原视为南蛮的楚人亡鲁后,楚王也是年年派人来祭祀,你想拆,你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孔先生,你要讲理,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让我们为难,"说到最后,他语带威胁地说:"不要逼在下动武!"

孔鲋仰天哈哈大笑,随即又脸色凝重地说:

"那很简单,要拆大成殿,先杀了老朽,然后踩着这两万多人的尸体过去。"

"不错,放马过来,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静坐的一层层民众全都站起来怒吼,吼得县尉震耳欲聋,紧皱着眉头,他向后走到队伍前面,小声对左尉说:

"这件事很棘手,本乡本土的事怎么忍得下心动真刀真枪?县令倒躲得快,就是不亲自露面!"

"大人别忘记县令也是孔家子孙,要他来主持拆祖庙,当然不敢来。"

"派去报告郡守的人怎么还没回来?他是秦地人,事情比较好办些。"县尉紧皱的眉头一直打不开。

"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御史亲自来办这件事也很难,别忘了县卒大部分是本地人,而且姓孔的特别多!"

"你不要说话老是教本官'别忘了',你才要'别忘了',虽然你姓孔,等下行动你也得先带骑卒打头阵,这是命令!"县尉没好平地说。

"遵命,但大人别忘了还是等郡守指示来了,再行动比较好些。"

"本官知道!"县尉不耐烦地用手上马鞭击打着皮靴。

就在这时,一部汽车后面跟着数十七护卫向这边驰来。县尉松了口气说:

"看样子是郡守大人亲自到了,这个烫手山芋终于丢得掉了。"

但等到车子到达面前,下来的头戴高冠、身穿红色锦袍的不是郡守,却是朝廷派来的监御史。

县尉这下心情更为轻松,连忙上去行了个军礼。还未等到他开口说话,这位军人出身的监御史早就怒吼起来:

"怎么到现在还不采取行动?"

县尉苦笑着,指指狂呼嘈杂的群众。

"你有千余兵卒在手,还怕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幼?"监御史不屑的说。随即他又叱喝:"要你的人开路,让工匠好进去工作!"

县尉连声称是,转身下令骑卒开道,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原来八百名片卒中间竟有一大半是姓孔的。

监御史见状,气得哇哇大叫,抽出佩剑指着县尉的胸口说:

"阵前不进,按军法从事!"

县尉急得向左尉说:

"孔鲢,按照先前计划,你带骑卒冲锋带路,违令者斩!"

县尉也拔出佩剑指着左尉孔鲢的后心。

孔鲢哭丧着脸大声喊着:

"兄弟们,成冲锋队形冲开一条路来!"

他一马当先冲入民众群中,其余骑卒亦十马一排接着冲上来。孔鲢一边冲一边在喊:

"族内父老兄弟姐妹,拜托让条路出来!"

百姓一看骑卒真的冲锋起来,全往两边逃散,大人叫,小孩哭,乱成一团,很快就有人被马踩伤踢死,或是逃走时被人挤倒在地,众人就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

"孔鲢,你欺祖叛宗,一定不得好死!"人群中有认识他的齐声痛骂。

但冲到第二层时,里面的人早就有了准备,他们有的带着绊马索,有的拿着木棒,齐心合力将这些冲进人群的马绊倒,将马背上的人击昏后绑起来。冲入人群的孔姓子弟骑卒不等他们打,早就跳下马来束手就擒,口里还不断叫着伯伯叔叔,拜托他们在身上敲点伤痕出来,等下好交差。就这样半真半假,打打绊绊,八百名片卒全当了民众的俘虏。年轻好玩的孔家子弟,很快利用他们族兄弟骑卒的马匹和兵器,成立了一支"孔家骑兵队",来到最外层抵拒剩下的一千多名步卒。

"反了!真的反了!"监御史气得怒吼,转向身后的护卫说:"快去找郡守调动大军,孔家人抗拒官军,造反了!"

护卫奉命掉转马头正要走时,只听到耳边有人说:

"不必去找,本官已经来了。"

原来郡守在半路得到消息,汽车换马,只带了几名随众赶到。

郡守邓铿在马上和监御史见了礼。

"邓大人对这件事如何处理?"监御史问。

"平息民怒为先,"邓铿坚决地说:"让下官先和他们的族长谈谈!"

"看你对主上如何交代?"监御史愤愤地说,随即登车而去。

"下官自会交代。"郡守不理他,下马自行去找孔鲋。

两人达成协议,只要邓铿任郡守一天,绝不动大成殿一草一木;孔家交还八百骑卒和马骑兵器。

军队撤走,民众回家,但很多百姓不放心,仍露宿在大成殿附近的树林中。

郡守和监御史回到薛郡,两人都上奏简互告对方。

第7节

始皇在接到薛郡郡守和钦派监御史的互控奏简同时,也接到来自齐、燕、赵等地各郡的紧急报告。

曲阜孔子大成殿事件已引起一连串浪潮,主题已不在焚书,因为书已经焚了,再反无益,而是只要求不要再追捕人和拆房子查搜。

在这些因"装神弄鬼"事件被遣返原籍的儒生的联络和策划下,首先是儒生带首民众向当地郡守县令请愿,郡守和县令的答复是抓更多的人,拆更多的房子。

于是民众发动罢市抗议,三三两两闲逛街头议论时政,正好符合偶语弃市的要件,于是更多的人下狱。

原先已消声匿迹的市井游侠,如今又出来展开活动,他们袭击官员和执行焚书令的办案人员,一天数起,弄得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各地郡守都要求更大的生杀之权,甚至有要求朝廷派遣大军以防民乱。

始皇那天召集李斯和蒙毅到南书房商量对策,正好长子扶苏有事来见。他见南书房有客,正想退出时,始皇唤住了他。

"抚苏,你也坐下来听听,看看有什么意见,这样大了,也该学习一点政事了。"

扶苏奉命坐下,始皇免不了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长得和自己极为相像,只是嘴唇稍厚,红润有如涂丹。在一般人来说,这是忠厚仁慈的好相,但始皇认为,当一个天下的统治者,忠厚只是表示无能,而仁慈更是软弱的表现。

他应该是二十八岁了吧?始皇对儿子、女儿的年龄始终弄不清楚,在他自己二十八岁时,已当了十五年秦王,经历了重重政潮、征伐等国内外大风大浪,而扶苏还在过着后宫的公子生活,没经历过战争,连政事都没碰过一下,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很难说。

但他决定,从现在起,扶苏必须接触军国大事。

于是他首先对李斯和蒙毅说:

"天下一统将近十年,赵齐等地却传来不安的消息,这种现象很不好,你们两人负责执行这项焚书政策,应该检讨一下哪里出了毛病。"

李斯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说:

"这项政策是为了千秋万世作打算,原则上是绝对不错的,只是执行上发生偏差,这是下级人员的问题。不管怎样,这项政策必须贯彻到底,养成黔首守法的习惯,不然,今后任何法令一出,黔首先是议论,然后抵制、甚至是反抗,这会造成整个行政的瘫痪,所以臣主张严厉处罚所有肇事的人。昔日商君变法之初,大家都说太严厉,然而十年后,秦国大治,这些批评的人又改口对商君赞扬,但商君却将这些人都调配到边疆去,以后就没有人敢议论法令了,可见政令是用来要人民遵守的,而不是用来讨论的。"

他的话刚说完,蒙毅发言表示反对:

"焚书令已经执行了,当然要贯彻到底,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所引起的民怨,如何安抚赵齐等地的不安,再谈原则未免太迂阔了一点。"

始皇点点头说:

"好,现在我们就将重点放在解决眼前的问题,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臣主张曲阜大成殿非拆不可,因为大成殿不拆,就没有理由拆查别人的房子,不拆查房子,人人都将书藏在复壁里,焚书令就形同具文。另外,臣已查出,联合鼓动赵齐等地风潮的人,正是那些遣返原地限制居住的儒生,非加严惩不可!"

始皇看了蒙毅一眼,叹口气说:

"朕对这些人可算得宽厚了,想不到暗中捣鬼的仍旧是他们。廷尉,立刻传诏追捕这些人,并严加审讯,找出同党,务必要一网打尽。"

"臣遵命,"蒙毅俯身回答:"但大成殿事件臣主张不必拆。"

"哦?说说理由看!"始皇惊讶地问。

"凡事需讲求证据,才能依法执行,只凭有可能就拆房子,那天下所有的房子都有藏书于复壁的可能,是否都要拆呢?何况,曲阜大成殿有如孔族家庙,拆人家庙和挖祖坟一样,都是最会招致民怨的大忌。"

"丞相,你认为廷尉的意见怎么样?"始皇问。

李斯当然不服,于是两人就一个谈原则,一个谈实际地争论起来,久久仍不能决。最后始皇注视着扶苏说:

"听了这老半天,你可曾将事情来龙去脉听清楚了?"

"儿臣已大致明白。"扶苏回答。

"那你有什么看法?"始皇微笑着问。

"儿臣认为立法宜严,但执法宜宽,因为人事千变万化,并不是区区几条死法令所能包涵应付的。譬如说,秦地黔首不注重读书,焚书令很容易执行,而齐鲁两地文风甚盛,几乎家家都有藏书,执行起来当然比较困难。尤其是孔子在那里被称为圣人,要拆他的祀庙,恐怕会招来更大的风暴,所以儿臣建议,挑拔恩怨的人必须严惩,而大成殿就不必拆。"

始皇听了连连点头,似乎觉得不够,又问了一句:

"还有呢?"

"儿臣认为父皇还可以派人去安抚一下,恩威并济,双管齐下,相信事情很快就能平息。"

始皇转脸问李斯和蒙毅说:

"扶苏的意见,两位卿家认为怎样?"

两人一致赞同。

"那要派谁去呢?"始皇沉吟着自言自语。

他看看李斯,李斯赶快把头低下去。他似乎心里明白,一切事情由他而起,到了平地,恐怕刺客游侠都会纷纷找上他。

"李丞相政务太忙,抽不开身。"始皇看出他的心意,笑着主动为他解围。他又看看蒙毅,在心里想--蒙毅似乎又不太够份量但他不便说出,口中却言道:

"廷尉去,别人会认为要兴大狱,不但不能缓和民怨,也许更会制造紧张"

"儿臣愿代父皇宣抚赵齐两地黔首,解决曲阜大成殿问题。"扶苏明白始皇要他自告奋勇。

"嗯,你也该出去走走了,丞相和廷尉认为派扶苏代朕去如何?"

"那是再理想没有的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于是始皇结论--

派公子扶苏代皇帝巡狩赵、鲁、齐三地。

立即逮捕先前由咸阳遣返限制居住的儒生,并扩大侦办。

第8节

扶苏决定这次代父巡狩要轻车简从,只带少数护驾人马。他的同母兄弟纷纷表示反对,理由是人马带少了有损皇帝威仪不说,要是路上遇到乱民和刺客怎么办?

"那不是正好少了一个和你们争立太子的人!"他开玩笑地回答。

其实,他心里一直没有立太子继皇帝位的想法,因为他认为立胡亥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的确想借这次巡狩之便,探访一下真正的民情,好带回来作父皇施政的参考,专注重威仪,不能和民众接触,只听到一些阿谀之声,就失去了这次出巡的本意。

于是他取道魏地,经过赵齐,最后目的地是鲁地曲阜,解决大成殿问题后再由楚地回咸阳。

一路上他明令地方官免掉接送等繁文缛节,也不要他们随时相陪。每到一个地方,他只带着两名侍从,就在市井茶楼逛了起来。

就这样,他见到了真实的民间痛苦,也越看越感到心惊。

父皇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想要为民兴利,传令下面,经过层层的歪曲,效果适得其反。

他经过沿途和地方官及父老的亲切谈话,明白到焚书令对绝大多数的民众并不发生影响,一个县城中找不到几家藏有古籍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对这些书烧不烧也漠不关心。农民工匠绝大多数不识字,就是认得几个字,也不会读这些艰涩的古籍;商人虽然识字,忙着赚钱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关心这些?剩下真正在闹的,只有这些靠古籍为生的儒生和其他各家学者。

但焚书所引起的后遗症却是可怕的,诸如地方官员乘机勒索;仇家借此诬告兴讼;儒生学者在中间挑拨煽动,说这些古籍都是上帝借由圣人传下来的启示,嬴政烧这些书就是亵渎上帝,背逆天意,天下人都会跟着他遭殃。

这些古籍扶苏都读过,在他的看法并没有这么神秘,有的是掺杂着神话的历史,有的是记载某些帝王的片段谈话,还有些载明当时的礼仪制度,虽然上面也提到了上帝,但绝不是上帝借着这些圣人所说的话。

但经过这些在平民眼中认为是圣人的儒生和学者一渲染,他父皇就变成逆天的万古罪人了。

他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而是一路上所见的不得休息的人民和破碎凋敝的农村,这在他回咸阳后,可要好好地劝谏父皇。

因此,他一路上安抚百姓,告诉地方官焚书令到此为止,不要再乘机入人于罪、勒索贿赂,更不得以嫌疑的罪名拆人房屋,除非真正抓到了真其实据。

他沿途办了几名借焚书令贪渎和报私仇的高级官员,谪放到北边修长城,黔首人心大快。他并将民众所提意见全都记载下来,作为日后劝谏父皇的根据。

他所到之处,民潮一一平息,地方父老称庆,互祝将来会有这样仁慈的好皇帝。

最后他抵达目的地曲阜,首先由郡守和孔鲋等人陪同祭拜了孔子陵墓,然后辞退郡守等人,单独来到大成殿,在里面看到孔子生前的种种遗迹,不禁肃然起敬。他要从人备好三牲香烛,再度祭拜孔子和从祀的诸贤人,然后摒退左右,偌大的大成殿里只剩下他和孔鲋两人。

他微笑着对孔鲋说:

"令先祖孔圣述而不作,整理五经,对中原文化影响之大,前无古人;再加上著《春秋》,如椽之笔使得乱臣贼子人人恐惧,世上少了好多坏事!"

孔鲋早已得到扶苏一路上作为的传闻,对这位年轻公子印象特别好,再加上他祭拜孔子陵墓和神主的恭敬,他更是恨不得扶苏马上继位做皇帝。但一想到大成殿拆不拆还未成定案,他神色黯淡地说:

"整理五经如何?著《春秋》又如何?还不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孔先生,你也认为一把火能烧尽天下所有的书吗?"扶苏意有所指地问。

""他不愿回答,也不能回答。

"父皇这样做都是一些腐儒惹恼的,一天到晚引经据典,以古非今,其实环境人事都在变,礼仪制度也必须变,才能配合得上。"扶苏先为他父亲作了辩护,然后语气一转地说: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火烧不掉的,一定会流传下去。"

""孔鲋想的仍然是大成殿能否存在的问题。

"先告诉孔先生安心,所有古籍,包括五经和《春秋》,朝廷都保存了完整的两套,在这次以古非今的政潮过去后,再找工匠复刻或手抄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先生可以转告其他儒生学者宽心。"

可是孔鲋双眉仍然紧皱沉默。

"我明白先生心里在想什么,"扶苏狡黠地说:"我答应先生不拆大成殿"

孔鲋闻言,老泪脱眶而出,跪在地上接连叩头:

"老朽感谢公子!感激公子!"

扶苏连忙扶其他说:

"不过我也有一项请求,希望先生能答应。"

"公子请说。"孔鲋高兴地说。

"告诉我,大成殿有没有复壁?"扶苏促狭地笑:"在先祖神主前面是不能说假话的!"

"有!"孔鲋横着心说。

"有没有藏古籍?"

"有!"

"先生倒回答得痛快,不怕我反悔?"扶苏仍然笑着说。

"老朽不但相信公子不会反悔,而且知道公子将来继位后,古籍文化一定会更发扬光大。"

"隔墙有耳!"扶苏掩住了他的嘴,随后松了手又说:"我对这并不是作妄想。只是用这来向先生证实,有价值的东西,先生会拼了身家性命来收藏,别人也会,何况还有这里,扶苏指指自己的头:"藏在这里的人更多!不过,先生的话也让我多一层放心。"

孔鲋这下完全了解,在焚书的事上,扶苏是和他站在一边的。

"明天我就要回咸阳了,希望先生能转告民众,不要再听信那些愚儒的挑拨,其实他们中间有人以装神弄鬼求取仙药来欺骗父皇,遭到治罪也是应该的。"

"老朽遵命!"孔鲋躬身长揖。

扶苏赶快回礼。

第9节

在咸阳宫南书房里。

始皇凝视着滔滔不绝报告这次巡狩经过的扶苏。

其实不需要他作报告,他每天做了些什么,随行人员就有人向始皇作密报,再加上地方官的反映,扶苏的整个行程,无论巨细事情,他全了如指掌。

始皇此刻的心情是喜怒参半。喜的是这个外表俊美看似柔弱的儿子,内里却遗传了他性格上所有的优点,处事明快果断,不受传统惯例的限制,而且比他更强的是他外圆内方,所作的决定人人乐意接受,所到之处,好评像潮水一样涌到咸阳他的耳中。

怒的是他敢于擅作主张,无形中就中止焚书令,不让地方官再雷厉风行地彻底追查下去。

有了这么个超越(违背得不露痕迹)自己的儿子,始皇心里矛盾得很。

等到扶苏报告完毕,起立复座后,始皇微笑着说:

"扶苏,一去就是几个月,这次辛苦了你。"

"为父皇办事,儿臣怎么敢说辛苦。"扶苏谦让。

"如今有赖我儿能干,各地风潮大致平定,咸阳这方面,愚儒装神弄鬼,以古非今挑拨黔首的案子也已结案。"

"有多少人受到株连?"扶苏关心地问。

"不多,"始皇笑笑说:"四百六十多人。"

"准备怎么处理?"扶苏关心地问。

"丞相和廷尉拟议的是'坑杀'。"

扶苏避席顿首,急忙劝谏:

"父皇,千万不可,现在天下初定,而这些人都是各地精神和舆论领袖,杀了他们会引起黔首不安。"

"这些人其中有以装神弄鬼欺骗朕的,也有以古非今诽谤朕的,不严加惩治,如何警告天下!"始皇气愤地说。

扶苏本来想另外找时间详细禀奏民间疾苦,但情急之下,顾不得始皇情绪的好坏,他侃侃直言,将所见的严法峻刑所产生的流弊全都全盘托出。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地静静听着,额头中间直通发际的青筋激烈跳动,这是他即将狂怒的前兆。

但扶苏决心不顾一切将话讲完,最后他泪流满面地哭谏说:

"父皇日夜为天下黔首操劳,但经过层层扭曲以后,造成的却是这样恶劣的后果!"

"我儿,很多事情现在你还不懂,"始皇尽量压住怒气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意见,你到底听谁的?而且声音叫得越大的,往往是越没有痛苦的人,所以统治者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始皇习惯性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一边向扶苏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愚儒以古非今,认为应该分封,却不想这是战祸的根源,他们根本是闭着眼睛在瞎吵。黔首怪朕不该动用这么多人力,但尧舜以来,闹了多少次饥荒,饿死了多少人,他们计算了没有?朕修道路,兴水利有什么不对?"

始皇走到跪着仰视他的扶苏面前,注视着他怒声地说:

"天下都拿修筑长城和移民实边的事来指责朕,他们应该到北边去看看,那里的黔首过的是什么日子!天天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几年辛苦所得的一点成果,一天就可以全部为匈奴所拿走,不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匈奴之祸就会逐渐蔓延到内地来,他们不懂,你是朕的长子,你应该懂!"

始皇越说越气愤,但突然停住,声音变得出奇的柔和:

"扶苏,朕命你去上郡监蒙恬军,看看真正的民间疾苦,还有,学习一点军事,对你将来会有好处!"

始皇终于还是照丞相和廷尉所议--坑杀了那四百六十名儒生。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秦始皇大传》第23章 大兴土木|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23章 大兴土木


第1节

蒙毅将"装神弄鬼"案审理终结,赵高削去官爵,废为庶人,依旧在宫中服务。其余研究小组成员,年轻者谪边服劳,年老不堪服役者解回原籍,限制居住,交地方官看管。蒙毅对自己办理的这件案子深感满意,首犯赵高既然都不死,其他从犯--其中很多是不知情的人--当然也不该死。

但这项判决却产生了莫大的后遗症,这些儒生术士无论服劳役或是回原籍,全都成为反始皇的有力宣传者。

皇后已死,神仙梦又破碎,南方任嚣、北方蒙恬都做得很好,虽然黔首辛苦一点,但发配筑长城的都是些罪犯,省得监狱人满为患,这是好事。

只是国事清简,始皇意志消沉,两者加起来使得始皇动辄发怒,专事挑剔大臣宫人的毛病,使朝中后宫人人自危。

丞相李斯明白这种情形全是因他而起,始皇的神仙梦不醒,就没有这许多麻烦。

赵高虽废为庶人,留在宫中办事,但始皇对他的宠幸并没有稍减,依然掌握宫中大权,连代理郎中令凡事都要请示他,他仍是实质上的郎中令,所以他们照样还过往密切。

那天,巴蜀治铸大王程郑到丞相府拜会李斯,赵高正好也在座。

程郑本为仆人,以冶铸为业,发了大财。他的眼光看得远,早就投资在巴蜀的矿产和井盐上,等到秦灭七国,迁移旧时贵族和富豪到各地,他自愿选择了最偏远的巴蜀。他利用巴蜀的矿产冶铸,治好成品,远销南越,再用极贱的价钱买回当地产品,利用在该地的土著运输,一来一回 的贩贱卖贵,运用便宜劳力,没几年就成了巨富,人称冶铸大王。

他富至家仆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有如君王。

这时,秦法原实施的山林矿产国有政策,因官僚办事效率不佳,官商勾结严重,国家收益减少,有意改采承租制,将某处的国有山林矿产租给申请的人,然后每年视产量之多寡制定租金。

程郑这次来,就是想和李斯谈承租巴蜀铜铁矿和井盐的事。

当他进门行过宾主之礼后,看到李斯和赵高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

"两位大人是不是不欢迎小人来见?"

"哪有这回事!"李斯连忙言道:"我刚才正和赵高兄谈到主上近来心情不好,众人都感到忧虑的事。"

接着李斯将前因后果都讲了,当然中间省略掉他和赵高的事。

程郑听了以后,略一沉吟,随即哈哈笑着说:

"主上这是国无大事,小事嫌烦,闲得无聊。别的君王在这种情形下,就会寻求声色之欢作消遣,但主上圣明,不屑此道,空闲之余当然会找你们的麻烦了!"

"郑先生说得对极了,"赵高在一旁说:"但是要找点什么事让主上去忙呢?"

"这个并不难,"程郑胸有成竹地说:"筑长城,掘灵渠虽然是大工程,但不是主上亲手经理其事,所以他不会有大多的事好做,因此也就不会有强烈的成就感。我们要找件大工程,让他自设计到完成都亲身参与。他整天有事忙不完,而且有成就的喜悦,当然就不会再遇事挑剔,专找你们的麻烦了。"

"不愧是冶铸大王!"李斯竖起大拇指来称赞:"但找什么事能让他亲自从头到尾参与呢?"

"我倒想到有一件事可做!"赵高拍拍大腿高兴地说:"前些日子,主上在咸阳宫亭上眺望咸阳全景,曾感叹了一句--咸阳自迁来天下十二万户豪富之众后,人口急速加多,范围也扩展得很快,相形之下咸阳宫就显得小,而气魄规模就不够雄伟了。"

"对,就从这上面着手!"李斯击案说:"还有骊山陵墓,主上即位就开始修筑,后来因为中隐老人一句话就停止了,现在主上人已中年,而且是神仙梦碎,应该会考虑到身后事了,重新治理骊山陵墓,他应该会感兴趣。"

"不过,"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一直忌讳言死,这件事如何向他提?"

"这只是细节问题,应该不难解决。"程郑说:"李大人和赵大人的两个构想极好,能够尽快进行的话,连小人都能沾点光。"

"程先生此话作何解释?"李斯惊诧地问。

"建筑宫殿陵墓所需木材及铜铁器具太多,当然会给我很多赚钱的机会,不过还待两位大人玉成。"

"玉成是没有问题,"赵高转动两只鼠眼作鹭鸶笑:"对李大人和在下有什么好处?"

"当然小人会有所奉献。"说完话,程郑哈哈大笑,他的大脸、小眼睛眯成一团,有如怀胎七、八月的大肚子在不停地颤动:"只要事成,大家都有好处,口说无凭,我会拟契约让两位大人过目。"

他闭上细目想了想,忽然又极力睁大说:

"两位大人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

听到"发财",李斯故作清高,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赵高竖耳而听,但也不便表示什么。

"小人知道,李大人位极人臣,当然不耻谈身外之物,但两位大人要知道,自秦改制,再大功劳只封侯而不裂土,只有俸禄而没有食邑,一旦退位,本身衣食都成问题,别谈留给子孙了。所以最可靠的还是良田美宅和钱财,只要你不犯法,永远都是你的。爵位、俸禄甚至是食邑,君王予取予夺,转眼间就可化为乌有,钱财只要守好,不会无翅而飞。小人浅见,还望两位大人三思。"

赵高听他这样说,再也装不下去了,首先问道:

"郑先生有什么使我们大富之道?"

"目前咸阳嫌大,一旦新宫殿盖成,咸阳反而就会嫌小,一定会再扩大规模,现时的荒地,将来会比黄金还贵,而且城市计划全掌在李大人手中,贩贱卖贵,就看两个大人如何做法了!"

李斯沉默,赵高哈哈大笑,程郑来回打量两人,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

第2节

在李斯和赵高的极力推荐下,始皇答应接见程郑,并当面听取他的咸阳宫及其山陵墓修建计划。

按秦法,重农轻商,商人再富,不得穿丝履,生意失败欠钱,本人及妻妾子女都有收为官奴的可能。

但自天下统一后,文字、度量衡都有了一定标准,关卡减少,关税及苛捐杂税简化,道路的修建加速了运输效率,处处都有利于通商贸易,于是因商而致富的人增多,再加上商人兼并土地,与官僚勾结,无形中商人的势力遍植于官方和民间。

始皇虽然有君王"轻商重农"的传统观念,但对有特殊成就的却不能不优容礼遇。譬如有一巴蜀寡妇名"清"者,祖先开到了丹矿,代代专利致富,而巴寡妇能守祖业,用自己的钱组织家丁自卫,不受外人品侮,始皇曾予召见,并在她故乡永安县为她筑"女怀清台"以示表扬,将山名都改为清台山。

他接见程郑自不能算意外或空前的行动,他想亲自听听程郑扩建咸阳宫及陵墓的意见。

因此,他命赵高在议事殿朝议室准备接见程郑事宜。

谁知道当天他驾临朝议室时,意外地发现,他不但能亲耳听到程郑的计划,而且还能亲自看到。

程郑是有备而来。他聘请了齐国最著名的大匠(工程师)田齐,动用了数百名工匠,在短短数天内制好两座精巧且唯妙唯肖的模型,举凡内外及细部结构,莫不按照正确的比例缩小。

田齐是已故巧匠大师公输班的再传弟子,带了数十名弟子应聘前来。

程郑首先要田齐介绍咸阳宫殿。

按照田齐的设计,是计划将渭水南边的上林苑整个和咸阳宫连接起来。

"这样大的工程当然得分段完成,"田齐用一根玉头金杖指着模型说:"第一期工程是在上林苑中建朝宫,也就是百官朝观皇帝、奏议军国大事的宫殿。"

田齐又说:

"第一阶段是先兴建前殿,按照臣的设计,这座前殿东西宽五百步(每步六尺),南北深五十丈,殿上可坐万人,殿下平台可竖立五丈高的旗杆。第二阶段是以此殿为中心,周围修筑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在南山顶上建筑宫阙,然后再筑复线道路,自前殿向北渡过渭水,和旧有的咸阳宫相接。"

"这座前殿想好名字没有?"坐在正中席位上的始皇问。

"臣怎敢僭越!"田齐躬身为礼:"还有待陛下命名。"

"没有名字,解说起来甚不方便,"始皇沉吟着说:"由于它是附着于咸阳旧宫,就暂时称为'阿房宫'好了,待宫成后另行命名。"

"臣遵命,"田齐躬身继续解说:"第三阶段则是以阿房宫为中心,周围两百里内建行宫两百余座,以前六国及匈奴、西域各国宫殿作为建筑外形,内部装饰布置不同,甚至最好里面的妃姬宫女也以该地人立之,这样可以象征出陛下为天下之主。"

"不错,真是不愧为巧匠大师的再传弟子!"始皇击案大为高兴。

始皇起立,绕着模型走了一圈,东摸摸,西看看,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复座说:

"还有陵墓部分,继续解说,用不着顾忌,让朕亲自参与营构身后安息之地,这应该是件乐事!"

李斯等人总算舒了一口气。于是田齐又恭身为礼,用金杖指着第二座模型说:

"陵墓工程也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将骊山挖空,这个阶段大致早已完成,但停工日久,积土重聚,很多排水设施已摧毁,还得再加修缮。"

"嗯。"始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没有说话而沉思起来。

李斯等人看他这种样子,全都担心起来,田齐也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很久,始皇才好像从梦中清醒似地对田齐说:

"说下去,朕在听。"

"第二阶段是在挖空处设置宫殿,"田齐以金杖指着模型的第二部分说:"臣经过实地勘察,发现地下有一道向北流的泉水,为了保持陵内干燥,必须用人工设障改道,使之向东西流。"

"宫殿内部的布置如何?"始皇开始感兴趣了。

"一如地上宫殿,应有尽有,除了宫中执事,另外还设有虎贲军和卫卒,预计和真人真物一样大小。"田齐恭敬地回答:另外,为了防止有人闯入,分在各入口要冲处设置机括强弩,只要触动机关,飞蝗箭就会自动发射,同时算好角度,任何人或野兽都逃避不过。"

"真是巧思!真是妙想!"始皇接连赞叹。

"还有,臣在地下宫殿也设置具有前各国特色的陈列室,分别放置前六国的奇珍异宝。另在起居殿周围以水银作百川、江河和大海状,利用阶梯原理,使之流转不息。另设置人造苍穹,上置各个星座,日月运转与真天空无异;下则制作天下名城都邑及各山脉模型,排列位置一如实地,象征为天下之主所居。"

"朕不喜黑暗,墓内灯光该如何办?"始皇心情放宽,竟说起调侃话来。

"哦,臣早想到了这点,"田齐说:"陵内广设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燃料,可以长久不熄。"

"人鱼膏?朕倒从来没听说过!"始皇兴趣更浓厚了。

"此鱼出产在伊水,外形略似鲇鱼,但生有四只脚,身长一尺多,肉粗糙不能食用,其皮坚厚,可以锯断木头,而用肉所熬成的膏,可以在封闭不通风处燃烧,而且持久。它的颈子上有小孔用来呼吸,会叫,声音像小儿哭啼,所以名为人鱼。"

"这种鱼难捉吗?"始皇问。

"不,伊水中甚多,因肉不能食,当地人也只捉来熬油点灯,只要出重金购买,来源应该不会短缺。"这是程郑代田齐答复的。

"而第三阶段的浩大工程就是覆土,"田齐指着模型的完成形状说:"原有的除土用来覆盖不够,还要从别处运来,完成以后大致是这个样子--高五十余丈,周围大约五里余。"

"两处工程要花费多少人力?"始皇问田齐也是自问。

"据估计,需要七十万人,五年的时间。"田齐回答:"不过,最困难的是骊山附近多为土山,好石料还得自远处运来,而上等木料则要运自楚地及巴蜀。"

"好,让朕和大臣们商量后再说。工程太过浩大!"始皇又陷入了沉思。

因为,他忽然想其中隐老人和皇后的话来。

第3节

始皇在朝议室召开兴建阿房宫及其山陵墓会议,参加者有左、右丞相李斯、冯去疾,廷尉蒙毅,赵高、程郑、田齐及掌管山林及税收和少府等有关人员。

始皇首先提示说:

"兴建宫殿及陵墓,实际上有其需要,但想到费用浩大,所需人力众多,朕也有所委决不下。希望各位卿家尽量发表看法。"

左丞相李斯第一个发言:

"古人说,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今陛下统一宇内,永息战争之祸,德过二皇五帝,乃是立前人所不能之德;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建万世之功,是谓立自古以来空前未有的大功;陛下改订法制,与民便利,更是立前人所未曾立过之言。陛下兼具大德、大功、及大言三不朽,宫殿及陵墓也必须与此相配,故臣认为非兴建不可。"

其次是右丞相冯去疾说话,表示反对:

"陛下所立的德、功、言既已能永传后世,何必要再劳民伤财,多此一举?何况尧舜屋梁都用原木,连树皮都不刮掉,屋顶盖的茅草都不修剪,黔首到如今还歌颂德行不止。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操作铁杵,将膝盖小腿上的毛都磨光,直到如今家家户户都仍在感怀他的治水之功。孔丘生前不得意,但著《春秋》,乱臣贼子闻之胆寒,传诵到如今不衰。可见立德、立功、立言必须有益于世,方可传之不朽。陛下之功、德、言都已远超过三皇五帝,不必再用美宫高陵来彰显。何况,目前正在修建万里长城,拒挡千百年来的胡人之祸,修成之后自会永传万世,足够表现陛下之功德。"

"不然,"赵高接着表示异议:"陛下日夜为黔首忧心操劳,兴建宫殿也只不过是表示天下黔首对陛下的一点感恩。至于陵寝,陛下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始皇,当然应该与众不同,以天下之大,大秦国势之盛,兴建一座较大的陵寝,算不得是劳民伤财!"

接着轮到廷尉蒙毅发表意见,他忧形于色地说:

"北方筑长城,所需人力甚多,南北两方要移民实边,更要有大量的黔首迁移。但中原人一直安土重迁,所以筑长城也好,移民实边也好,目前全靠利用流谪人犯。最近地方纷纷上报,流放人口已不足,现必须分配黔首服徭役来充数,假若再用大量人力来兴建宫殿和陵墓,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安定,恐怕会引发民怨,望陛下三思!"

始皇看了看蒙毅,脸上微露不满,本来李斯等人已更坚定了他主张兴建的决心,而那些本来想提财政困难的少府等官员,也不敢再表示反对,而蒙毅却

程郑这时俯首行礼向始皇说:

"小人本来没有资格在朝议中说话,但承蒙陛下恩宠,特别命小人与会,小人不敢不说出心中肺腑之言。"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察看始皇的脸色,只见始皇点头微笑,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小人以在商言商的的观点来看,兴建这两项大工程不是劳民伤财,而是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自从统一战争结束,各国君主贵族逃亡的逃亡,当俘虏的当俘虏,昔日繁华景象不再,而众多的工艺巧匠,不会耕种,又力不能负重,纷纷失业,变成名邑大都的流民。兴建这两项工程不但能使这些工艺巧匠得到工作,无形中减少了作奸犯科,间接也促进了经济繁荣。"

"程先生妙论,真是朕前所未闻,可见看事情不能食古不化,专从一个观点去看!"始皇哈哈大笑,大有"深得吾心"的表情。

接下去你来我往,赞成与不赞成的两派唇枪舌剑,纷纷引经据典或根据目前状况彼此辩驳。

最后还是始皇下了结论--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按田齐的设计立即动工。

除工艺巧匠外,所有粗活苦工调各地方七十万犯人充任。

第4节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同时进行得如火如荼。

最早的工程是平地基、除土,并修筑往北山采石及蜀、楚伐木的产业道路。

咸阳突然增加了七十万劳改犯,景观为之大为改变,运石挖土,装载木头,新解来的劳改犯络绎于途。

地方上起先还是送来重刑犯,后来重刑犯不够,改用轻刑犯,最后轻刑犯也不够,得征集未犯法的普通百姓服徭役,这造成了地方官吏借机发财的好机会。他们超额征集,有钱人就出钱买脱,没有的人就只好上路。征集的都是负担主要家计的青壮男子,走了以后,一家人生活立即成了问题。

再说,两处工程始终要保持七十万人,但途中脱逃的和因营养不良、旅途劳累而病死的更多,十个人当中能真正送到施工处的,不到六、七人。

到了施工处,生活条件恶劣,营养更差,工作紧张吃力,再加上管理人员的虐待,一个月下来又会病死很多人。

蜀地、楚地多山林大泽,再怎样防范,每天都有大批逃亡的人。派出一千人,真正运木料回来的,有时还不到五百人。

于是又向地方要更多的劳改犯,地方又征集更多的善良普通百姓,造成更多的家庭破碎,陷于饥寒困境。

再加上李斯和赵高的主意,为了表示天下黔首对始皇帝的爱戴和拥护,两处工程的经费全由盐税中捐出,盐税增加,向官方承包盐买卖的盐商借此机会高抬盐价,弄得很多穷人都吃不起盐,大骂嬴政荒唐。

因"装神弄鬼"案而遣返回乡的儒生和术士,本就怨恨在心,有了这个机会,他们更是对始皇为了一己之私,弄得天下不安的行动大肆攻击,而这次的攻击言论,更能得到百姓的共鸣。

但始皇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想法,这些做工的人都是犯法的人,他是给他们机会改过自新。

每逢他去视察工地,看到的都是众人在辛勤工作,工地一片振奋气象,他所过处全是"万岁"的呼声。

有的还会有劳改犯代表上来献书,感谢伟大的始皇帝给他们劳改的工作,让他们有赎罪自新的机会。

这时,他会向跟在身后的李斯、赵高和蒙毅说:

"你们看,这些虽然都是些犯罪的人,但他们多爱戴朕,愿意为朕效劳。"

赵高现在是工程总监,主管两处工程的进行。

他从不带始皇去看劳改犯的营地,始皇看不到这些人每顿吃的是两个黑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粗馍,喝一碗清得像水一样的咸菜汤。

这些人住的是土洞,几十个人睡在一长排的草堆上,盖的是脏得发黑、又臭又硬的破棉被,上面布满了吸血的虱子--它们不但吸这些可怜虫的血,而且还让他们睡不着觉,明天得拖着睡眠不足的身子去做苦工。

程郑的眼光果然很准,阿房宫一动工,咸阳附近的土地立刻节节上升,他出资金,李斯和赵高出权力,很快就收购了城郊所有的土地,然后小块小块地卖出去,三个人转手之间就得到别人几十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

这些事始皇都不知道,他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楚地传来劳改犯暴动的消息。

据报告,暴动乃是由昔日楚国名将项燕之子项梁和一个大盗黥布带头,他们杀了押解的兵卒,数千劳改犯一哄而散。

第5节

项梁自从昌平战,楚国败亡后,他护送亡父项燕的灵柩回到下相老家,将父亲埋葬后就隐居起来,一心一意教导他二哥项仲所留下的遗腹子项羽。

等到始皇帝三十五年,项羽已是十八岁,已完成将门之后的各种教育。项梁一直怀着复国之志,因此带着项羽渡过淮水来到中原之地,目的是要实地对项羽进行兵要地形的教育。

项羽如今已身高八尺有余,天生神力,能够举鼎,可是不喜读书,对剑术也没多大兴趣,却喜阅读兵法,一心要学万人敌之术。

他虽然脸上稚气犹在,可是已满脸虬髯,虎背熊腰,尤其那对环眼天生异相,竟是双瞳仁。他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就像打雷一样,他一怒吼,胆小的人都会吓得半死。

可是当他们叔侄来到大梁住在客店后,因为缺少身份证明文件,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当作无业游民送到骊山劳改。

到达骊山营地,项梁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多的人!"

将近三十万的劳改犯,集中住在这个方圆十多里的地区,人密集得就像蚂蚁。他们掘洞为居,黄土坡边到处都有这些人蚁

他们和工蚁一样,生命中除了做苦工以外,没有其它目的。

在这里的人又分成几类,可以由衣服和住处分辨出来。

穿戴黑盔、黑甲的是防护军,他们负责这个地区的安全,防止劳改犯逃亡,镇压可能发生的暴动。

大约有一万多防护军在地区外围形成包围圈。他们设置路障,划定劳改犯的活动范围,超出范围就视为逃亡,格杀勿论。

他们住在平原和山顶的黑色帐篷里,在劳改犯的眼中,他们都是毒蛇,一堆堆的帐篷就是蛇窝。

穿黄色短装、手执皮鞭、腰跨佩刀的是监工人员,他们中间也分成好几个不同阶级,按衣袖上的黑线多少来区分。

他们住在山边临时搭成的木屋,按照阶级,有数人住一间的,也有一个人住数间的。

他们的职责是督工,依勤情考核劳工,按职权给予赏罚或呈报上级,但多半时间是在用鞭子打人,或是辱骂咆哮。

穿蓝色衣服的是工匠,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工艺名匠,或精土木,或精冶金,或通机关之学,或有其它一技之长。其中有用重金礼聘而来,亦有的是劳改犯身份。

他们住在陵墓内尚未完工的宫殿里,吃的、用的都较好些。

穿赭衣蓝色背心短装的是一般劳工,他们是良家子弟被征集服徭役而来,做的是挖土、覆土,或是运粮、种菜、送饭等较轻松的工作。

他们住在山麓的茅屋中,和劳改犯隔得很远,行动较自由,可以在住宿区活动。

最后也是最多的一种是劳改犯,在骊山约有三十万,他们穿的是赭色短装,头发被剪短,一眼就看得出来。

最粗重、最危险的工作都是由他们担任。

他们分组住在黄土洞里,碰到雨季,泥土松动,一个洞里几十个人被活埋乃是常事。

这些劳改犯按军事编制,十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伍为一卒,设卒长,十卒为一旅,设旅长,以上各长全由劳改犯自行选出。十旅为一师,设校尉,五师为一军,设都尉,整个劳改营分为六军,设工地总监,以上人员由官方派出,并各设有本部,有固定的人员编制。

项梁叔侄和其他十几个新由大梁押来的人,被编在同一卒里。

他们一路上结交了三个朋友--

第一个是黥布,六县人,廿多岁,五短身材,眉清目秀,瘦削的脸上充满精悍。

少年时曾有术者为他看相,说他"当先受刑而后为王"。这次他犯了强盗杀人罪,在脸上刺字发配骊山服劳役。他常对项梁取笑说:"相者前半段话应验了,后半段不知怎样?"他原名京布,为了这次受黥刑改名为黥布。

第二个是魏豹,前魏国宗室,长兄魏咎曾受封为宁陵君。秦灭魏后,魏家抄籍为奴,魏豹兄弟也变成了秦功臣的家奴,魏豹不服,多有怨言和反抗,受罚,发往骊山服劳役。

他长得一表人材,隆准星眼,面如冠玉,但自小娇生惯养,身体柔弱,经过长途跋涉后,更是虚弱不堪,凡事全靠项梁和黥布照顾。

第三个是彭越,昌邑人,本是渔夫,难以维生,干脆就在江上当票土匪来。这次被捕原判死刑,县令见他年轻,身体魁梧,相貌堂堂,舍不得杀,改判发配骊山服役。

项梁叔侄和他们意起相投,很快就结成莫逆之交,相约未来天下有事,五人同心合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第6节

报到的当晚,项梁就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们两卒两百人睡在一个窑洞里,分成两个通铺,中间只留下一条通道,勉强让一个人通过。

两个人合盖一床破棉絮,棉花挤成一团不说,且黑硬得有如石头,不知有多少人盖过,上面各种气味都有,体臭、汗臭、脚臭,还带着血腥味。

据说,有些劳改犯受不了这里的精神肉体双重虐待,用破碗割喉自杀,血溅得整个棉絮都是。当时就用这床棉絮包着遍身是血的尸体丢在坑里埋了,棉絮却又拿回来给新补充的人盖。

项梁叔侄两人合盖的这床棉絮血腥味犹浓,项羽不断嘀咕,闻味道是刚包了死人不久。

就在他倦极朦胧要睡时,棉絮上的虱子和铺草下面的跳蚤一起出动,爬得满身都是,左抓右痒,根本就睡不着。项羽向项梁咕哝说:

"这么多的虫子咬,怎么睡?"

"忍着点,不要心浮气躁,一下就睡着了,你听听看,别人不都睡得很好?"项梁只得这样小声安慰他。

"项羽注意一听,寝室内果然是鼾声此起彼落,还有不少人说话,其中竟还有人吃吃在笑,不知道正做着什么好梦。

项羽好不容易让倦意压住了痒意迷糊了一下,只听到屋外锣声大片,看看洞外,天还没有大亮。

"起床!起床!"有人在洞里喊。

洞外有人挑了两桶冷水来,也跟着喊:

"洗脸水来了!"

于是众人一窝蜂地向水桶挤去,拿出算是面巾的破布往水桶里面浸水。有的前面的人破布还未碰到水,就被后面的人一把拉开,还有更后面的人开骂:

"这么多人一桶水,你怎么一个人霸住不放。"

沾点水,擦擦脸,将破梳子在头上划两下,也表示梳洗已毕,接着是早餐。

几个炊事站在桌案前,桌案上放有几桶杂粮糊,众人拿着破碗,挨着次序每人装上一碗,装到的人就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有的人还未喝完,那边锣声又响了,值日伍长吆喝着:

"站队点卯!"

于是大家将破碗收进袋子里,排队点名。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而且这个编号永远存在,拥有这个编号的人无论是逃亡、自杀或病死,都会有新人顶替。

在点卯的时候,骑着马、执着皮鞭的监工人员就到了。

"快点!快点!不要误了开工时间!"他们毫无目标地吆喝,皮鞭随之而下,谁倒霉谁就挨上。

项梁这个卒的工作是吊运石块。骊山不产石头,要从北山运来,运到工地凿成形,再由项梁等人将石块吊放在建筑物上。

这是极为消耗体力的工作。他们运用一种田齐新发明的名为轴轳的机械,一头以网袋装石块,一头用人力或是马拖拉,将石块升高放上建筑物。

项梁等人一个上午工作下来,手和肩膀都为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再碰到绳索就如刀割似的痛。

身体上的伤痛犹可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监工人员的辱骂和不问理由地鞭打。也许他们也是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比他们可怜十倍的劳改犯身上。

他们以辱骂和鞭打劳改犯来泄恨,甚至是取乐。

项梁等人身强力壮,又是自小练武,只是不习惯做粗活,基本上身体远支持得住。但当他们看到很多尚未成年的孩子及白发苍苍行动困难的老人,也做这种苦力工作,项梁忍不住心酸。

他注意到一位瘦削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跟另外十多个人抬一根大木头,几个年轻人偷懒松肩,后半截木头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

他承受不了倒地,整根木头滑落压在他身上,他叫喊呻吟,却换来闻声而来的监工人员一阵鞭打。

"快点起来,别赖在地上装死!"监工怒喝着。

项梁实在看不惯,丢掉手上的工作,以自己的身子护住老人,忍着痛代替挨雨点似的皮鞭。

项羽也跟着跑了过去,一把就将木头这端抱起,有人将老人从木头下拖了出来。

"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旁观的众人忍不住喝彩。

这名监工也惊奇得停下鞭子。

项梁弯下腰去检视老者的伤势,只见他面如金纸,嘴边溢着鲜血,瘦嶙嶙的胸部上肋骨已断了好几根。

"谢谢你。"他只呻吟了一声,头一偏就断了气。

这老者相貌堂堂,留着三绺清须,看上去像是亡国公子或者士大夫之流,项梁不禁想起自杀殉国的父亲。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监工人员的鞭子又落在他身上,像狼嗥一样地骂着:

"×娘贼,好管闲事,自己的工作放着不做!"

项梁尚能忍受,项羽火爆的性子却已发作。他一手夺过鞭子,横头竖脸地鞭打得这名监工哀哀叫。

"好啊!打得好!"有人大叫:"这小子打得好,大快人心!"

"今天算是出了口气!"也有人如此喊。

"唉,这傻小子胆大包天,等下有罪受了!"有人为他担心。

"打啊!打啊!大家快来看啦,有人打监工,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更多的人向四处喊。

劳改犯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围拢看这项前所未有的奇观,大伙鼓掌喊好,一下子就围了好几千人。

其他监工人员也纷纷骑马赶到,但看到群情激昂怕引起暴动,不敢阻止。

"赶快调军队来!"骑在马上不敢冲进人堆的大监工说。

"谁要是调军队来,大伙今天气了!"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鼓噪起来。

众人也跟着起哄,大监工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候项梁已夺下项羽手上的鞭子,自己好言地对监工道歉。

一会儿,只见千马奔腾,戟光戈影,镇压的军队到了。劳改犯刚才嘴硬,一看真刀真枪来了,大家急忙散去,又回到各人的工作岗位上,只剩下怒气未息的项羽和还在忙着道歉的项梁留在原地。

监工们看大监工在场,倒也不敢乱来,只是七嘴八舌地向大监工报告刚才的经过。

那个惹出事端的监工反而呆在一旁说不出话。

"你处理事情根本不对,为什么不先救受伤的人?"大监工骂那个监工说:"不问青红皂白反而打他?"

"到底是大监工明理。"附近的劳改犯纷纷议论。

"但是此风不可长,这个小子先押回师部。"

在军队包围监视下,项羽被五花大绑起来押走。

第7节

炎热的秋阳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劳改犯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有的牵着马拉的平板车,有的徒步而行。一个个形容憔悴,步履艰难。

但骑在马上的押护兵卒却并不放过他们,对走不动而落后的人,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用鞭子抽,要他们加快脚步赶上去。

骊山陵墓需要上好的木料,咸阳附近山上出产的木料都不能用,一定要产自巴蜀和楚地的。

产地有专人专管在冬季伐木,到了春季雪山溶化,顺着溪水流入河流,扎成木排由江水(长江)而下,再溯汉水而上,到汉水尽头改从陆路运到骊山。这段陆路虽然经过整修加宽,但仍要翻山越岭,通过重重山沟。

这些负责运木料的劳改犯,乃是以旅,也就是一千人为单位。这项工作算是骊山劳役中最苦的一种,不但要负重搬运,而且要长途跋涉。

项梁叔侄和黥布、魏豹和彭越等五人也在这群人当中,他们共同负责一部双马拉的汽车。

项羽上次出事,有关上级念他年轻不懂事,以及怕事件扩大,只将项羽狠狠地鞭打一顿,然后单独监禁一个月,放出来转到木料搬运队,而项梁等人则是自愿申请的。

这些人在到达目的地以前,要经过好几天的翻山涉水。到了夜晚宿营,为了怕逃亡,有时会借用县城都邑的大牢,小小的空间,硬是将一千人塞进去,往往腿都伸不直,更别说睡觉翻身了。但他们也得你靠我的背,我枕你的腿睡,因为明天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他们比较喜欢的是宿在野外,运气好的话,附近有条山溪或河流,可以在晚饭后痛痛快快地洗澡,虽然洗澡前后还要点名清查人数,够麻烦的。

但是,在野外宿营有样最痛苦的事--睡觉的时候,每五十个人的手都要捆连在一起,翻身或小便都要让五个人全知道,这也是防止逃跑的措施之一。

平常,押送的兵卒来回巡视,劳改犯之间几乎没有机会谈知心话,只有晚饭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兵卒放松了警戒,准许他们在警戒圈内自由活动,这时候他们才可以聊聊天,唱唱歌什么的。

那天晚饭后,项梁等五个人又聚在一起。彭越四周张望无人,卫兵也离得很远,他长叹一口气说:

"难道我们就要长久如此下去?"

魏豹笑着说:

"不想这样有什么办法?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

彭赵见项梁不作声,盯着紧问了他一句:

"项兄意下如何?"

项梁没作回答,项羽却雷鸣似地抢着回答:

"这样下去不累死也得气死!我看干脆找个机会走了算。"

"我又没问你,"彭越说:"小孩子多什么话!"

"你不是问项兄意下如何吗?不问我问谁?"项羽不服气地说:"喊我'小孩子'?你只比我大几岁。"

"项羽,跟长辈说话要规矩点。"项梁责备他说。

"怎么样,你季父如此说了,你再无话可说了吧?"彭越高兴得哈哈大笑。

项梁正色地说:

"项梁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但未说之前,项某有一个请求。"

"是否要我们保守秘密?"魏豹自作聪明地问。

"虽不中亦不远也,不过比这更进一步!"项梁略带神秘地说,然后,他看了一向沉默的黥布一眼。

"项兄有请求,先说出来听听。"黥布这才答话。

"多日相处,患难见真情,我等意气相投,何不结为异姓兄弟,来日有事也可互相扶持。"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魏豹高兴得掉起文来。

"说话不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彭越却不高兴。

"我是说很愿意,只是不敢先请求。"魏豹摇摇头解释。

"那当然好!"彭越又兴奋地说:"不过我是个打渔的,而且还干过土匪,只怕委屈了项兄这位名将之后。

"什么名将不名将,国破家亡,同是天涯沦落人!"项梁叹了口气。

"你呢?"魏豹转向黥布问。

"还是你的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黥布笑着回答。

"你们都结拜兄弟,那我算什么?"项羽大叫,声如虎吼。

魏豹连忙掩住他的嘴:

"你想将守卫喊来,是不是?"

"彭越、黥布,年纪比我大不少,喊他们叔叔不冤枉,你只比我大个三、四岁,凭什么?"项羽还是不服气。

"看你平日聪明,这件事上怎么这样糊涂,结拜不能分两批吗?"项梁哂笑。

"两批?"项羽会过意来,指着魏豹大笑:"我说吧,凭你也想当我的叔叔?痴心妄想,做白日梦!"

第8节

于是,他们撮土为香,咬指和血为盟,香烛和酒全都免了。项羽、彭越、黥布先行祝告天地,结为生死异姓兄弟。接着项羽和魏豹也拜了八拜,义结金兰。

在三人当中,项梁三十六岁,最长,成为大哥。彭越三十二岁,居次,为二哥。黥布二十八岁,最小,是三弟。

项羽和魏豹方面,项羽十八岁,而魏豹二十一岁,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他大哥,因为在外表看来,长相威猛的项羽要比娃娃脸的魏豹大上许多。

"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大哥心里有什么话可以直言!"彭越性急,刚一结拜完就催促项梁。

"我想先问两位贤弟的看法。"项梁不急不缓地说。

"老彭打家劫舍,大鱼大肉,吆喝别人惯了,到这里来,吃杂粮喝凉水不说,光是每天听别人呼来喝去就受不了,一直想跑,只是找不到机会,同时一个人也感到孤掌难鸣。如今日行山道,夜宿叶林,只要敢跑,转眼就找不到了,再加上三人同心,真是机会来了!"彭越是直肠子,一开口话就没得完。

"三弟,你呢?"

"当然跟二哥想法一样,在骊山这样做一辈子也封不了王!"黥布念念不忘相者的话:

"大哥,我们主要想听你的意见。"

"我的想法与你们稍微有点不同。"项梁停下来看他们两人的表情。

"哦?"两人同时问:"大哥有何想法?"

"我们不只是个人一走了之,而是要弄得这里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嬴政的暴虐,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坟墓,劳民伤财,弄得天下人都不安!"项梁坚决地说。

"这不容易!"黥布摇摇头说:"就凭我们三个人"

"我们两个算不算人?"项羽提出抗议。

"当然算,只不过是小孩,"黥布笑着说:"就算是五个人,要如何制服这一百多名卫卒,以及如何鼓动这一千多名劳改犯弟兄?二哥,你怎么说?"

四个人八只眼睛全注视着彭越,看得这个江洋大盗心里发毛,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拍拍他特大号的脑袋说:

"三弟的话很对,我们五个人的确是太少了点,"他抓抓头皮又说:"大哥的话也不错,弄他个天翻地覆,让天下人都知道,要是能带个百儿八十人走,操我的老行当,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天下表面已定,其实内里暗潮汹涌,"项梁侃侃而论:"嬴政严法苛刑,天下民众有怨,此其一;伐北征南,大兴土木,久战之后民不得安,此其二;各国有志之士,蠢蠢欲动,正在各自培养民间势力,此其三。有此三种征候,最迟维持到嬴政死后,天下必乱,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复国的好机会!"

"大哥所言甚是,"黥布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早日脱离此地,为将来作打算,才会有一番作为!"

"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前各国君主比嬴政也好不到哪里去,复国后请他们的子孙再来称孤道寡?"项羽敞着喉咙插嘴说:"还不如让我们自己来干!"

"大侄子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赞成!"彭越又拍了拍脑袋。

"现在谈这些还言之过早,"黥布平静地说:"目前要计划的是如何逃离。"

"逃离的办法,小兄已有了腹案,逃离以后到哪里去,我倒想听听两位贤弟的打算。"

"我当然是去干我的老本行,汉水、江水和云梦大泽地形我都很熟,而且还有很多老弟兄,大哥要不要跟我去?"

"三弟,你呢?"项梁又问黥布。

"我也是和二哥一样,只不过是在陆上占山为王,大哥你呢?不跟我们一起?"

"我们三人出身和性格都不一样,聚在一启发挥不了力量,我适合在民间发展势力,"项梁想了想说:"目前我的行踪未定,不过将来有事可以到下相打听,我和老家一定会有联络。"接着他将下相的联络地址告诉了他们。

"我呢?"魏豹在一旁忍不住问。

"同样,你跟在我们身边也不会起太大的作用,回你的老家魏国去,结合旧有势力,伺机而动!"项梁激励他。

"这一闹事,嬴政必会通令天下追缉,我回老家,岂不是自投罗网?"魏豹愁眉苦脸地说。

"你不会藏好一点?"项羽插口说。

"不错,人流浪在外,有如水面飘萍,别人一眼就会发现,回到老家有如鱼归大海,反而不会有人注意,只是开始时要多注意一点。"项梁笑着安慰他。

"大哥,你的逃离计划呢?"黥布催促。

"你们附耳过来!"项梁向彭越等两人招手。

两人靠近项梁,三人就小声密谈起来。

"怎么不让我们参与?"项羽在一旁抗议。

"大人说话,小孩有耳无嘴!"彭越笑着说。

"不让我们听,我们是耳朵都没有了!"项羽嘟起嘴巴。

第9节

在路上,在宿营,一股谣言像野火似的在这群可怜人中间传开,弄得人心惶惶,时时不安。

这个谣言说,嬴政已经决定,为了怕泄漏陵墓秘密,在陵墓造好以后,凡是参与建墓的人全部处死!

开始时人们都当这是笑话,三十万人同时处死,这要多少的地方来埋?多少的人来执行?但传言者的解答是--白起长平之战一坑就是四十万赵国降卒;嬴政一声令下,就将屯留几十万人迁到临洮;天行豪富迁到咸阳十二万户,算算有多人?各国宗室大臣、旧时贵族、富商臣贾、江湖游侠,谪往北方筑长城、南方实边,谪配巴蜀的人,又何止百万?

嬴政好大喜功,做惯了大手笔,坑个三十万刑犯又算得了什么?其实按照秦法,他们中间大部分的人都是该死的,让他们多活几年,在嬴政只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剩余价值,说不定他还认为是对他们宽厚仁慈!

逐渐,逐渐,谣言越传越真,甚至如何执行,日期怎么定都传得活灵活现。说的人一多,不相信的人也不能不相信了。

于是所有的人口中不说,心中不得不自己作打算。

挨苦受欺只是为了希望熬过这五年,回家当个良民重新来过,这样一来,等于是执行前还要增加五年苦役,那不如现在死还痛快些。

情绪不佳,相互吵架打架,不听卫卒指挥,甚至是挨骂还嘴的问题层出不穷。

押送这旅劳改犯的只有一卒卫卒,不过一百多人,再加上负责指挥工作的大监工一人,监工十多人,全部加起来不到一百三十人。

负责整个行动的监工察觉到,这些反常情形的发生全归诸一个主要原因--这个谣言。

经大监工和卫卒卒长及全体监工商议的结果,做成几项决定--

一、本旅行进太快,和本队距离太远,一旦发生事故,得不到支援,同时也造成劳改犯太过疲劳,因而情绪不佳,即日期每日行程减少二十里,多增加休息次数及时间。

二、卫卒及监工改善管理态度,主动关怀劳改犯,并多与他们交谈,一方面可减少劳改犯的反抗心里,一方面追查及解释这个谣言。因为既属谣言就不能公开解释,以免越描越黑,只能私下沟通。

三、全力追查谣言来源,任何人--包括劳改犯--查获造谣者重赏,劳改犯举报者调轻松的工作,回骊山后报请上级减免劳役刑期。

这三项措施一经宣布,谣言果然扑灭了,谁都不敢向谁先提起,怕遭检举,让对方捡便宜立功。减免刑期,调任轻松的工作,在他们来说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而卫卒和监工改善态度以及减少行进里程,两者也收到相当的效果,吵架打架和反抗的事件少了不少。

但这个谣言不再出现在每个人嘴上,却在个别的心中酝酿发酵。

大监工怕上级指责,一直不敢将这种情形上报,只想缩短和本队间的距离,有事能得到支援。

项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那天宿营晚饭后,他们五人照例聚在一起聊天。

彭越首先说:

"大哥,谣言的反应越来越淡,再等几天,本队跟上来,或者是到达了目的地,想行动就不容易了。"

项梁沉吟了一下问:

"你所接触的那些人反应如何?"

"全都怨恨在心,只是谁都不敢再提。"彭越回答。

"你那边呢?"项梁再问黥布。

"情形差不多。"黥布回答。

项梁转身又向两个小的说:

你们再去找平时熟悉的那些年轻人说,队伍所以行动减慢,乃是想等到本队赶上来,就要清查谣言的事,到时候恐怕会严刑逼供,凡是说过这个传言的都会遭到严惩,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遵命。"两个小的奉命找年龄相当的人聊天去了。

"明晚看情形。按计划行动,你们多准备一下。"项梁说。

"我们知道,大哥。"两人同时回答。

第10节

第二天傍晚,大队在一处山神庙宿营,大监工和卫卒卒长以及众监工宿在庙内,其余卫卒轮班看守这些劳改犯。

项梁所属这卒劳改犯正好分配在神庙前的广场上,算是所有十卒当中宿营位置最舒服的。

散步时间刚完,各卒劳改犯纷纷回营地准备点名时,突然吵闹声大作,项梁叔侄、黥布、魏豹等四人共同制服彭越,用他的腰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他们所属的劳改卒卒长走过来叱喝:

"看你们平日很要好,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打架?"

"启禀卒长,这件事情你管不了,这个家伙刚才跟我们胡说八道,我查到他就是专事造谣的人,我们要押他去见大监工大人领赏。"

劳改卒长一听是这样重大的事,也不敢再事阻拦,怕别人说他包庇,追查起来受不了,只有默默让项梁他们走。

"总算是抓到你这个混帐东西了,造谣生事,害得人心不安。"为了装得逼真及吸引群众,项羽一面拳打彭越,还一面打雷似地吼叫。

一下子山神庙门前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劳改犯及没有轮值的卫卒都有。

此时大监工、卫卒卒长及劳改旅旅长正在商谈明天的行程,听到外面嘈杂,派护卫出来查看,听说是抓到了造谣犯,自是喜出望外,要庙门口卫兵立即带进来。

项梁等将五花大绑的彭越推拉到大监工席案前,将他往前一推,大声喝道:

"见了大人还不下跪!"

彭越趁势前扑,没有下跪,却双臂一伸,五花大绑自松,他一手抱住大监工,一手抽出大监工腰间的佩剑,一剑就割下了他的头,提在手中,一脚将尸体踢得老远。

事出意外,卫卒卒长、劳改旅旅长以及两名护卫一时反应不及,等到他们清醒想拔剑时,彭越已连杀两名护卫,项梁和项羽抢过剑来,一个挟持一个,剑已放在旅长和卒长的颈子上,黥布和魏豹也夺过剑来。

庙门口的两名卫兵只听厢房乒乒乓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未奉召又不敢过去察看。

他们心想,大监工一定是恨死了这个造谣的人,所以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先来一顿狠揍。

他们反而紧把住庙门,不让任何人接近。

这时天色已晚,各卒各伍纷纷烧起火堆,准备过夜,而聚集在庙门口广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在等消息看结果。

屋子里,项梁将剑架在卫卒卒长的颈子上说:

"传令你的人,不准带兵器到广场集合!"

"你们跑不掉的!"卒长倒也是条硬汉。

"那要不要先杀掉你,让我们自己来集合?"彭越的剑划破他的上衣,剑光直逼心口。

"陈兄,事到如今,即使能制住他们,你也脱离不了关系,只有听他们的。"劳改旅长在一旁劝解。

"旅长总算是识时务的俊杰,"项梁笑着说:"按军律,遇事不能护卫长官而致死者斩,就算我们走不掉,你回去还活得了吗,卒长大人?"

卒长一经点醒,脸色苍白,立即找来卫兵,传令全体兵卒徒手在庙前广场集合,所有担任警戒的也撤出参加。

"不要想玩什么花样!"项羽说,用剑抵着卫兵的后心。

他和魏豹一人押一个卫兵前去传令。

第11节

没一会儿功夫,卫卒劳改犯全部集合在庙前广场。

项梁押着卒长和劳改旅长,彭越高高举起大监工的头颅,虽然天色已暗,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看得依然清晰。

一千多人鸦雀无声,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梁要卒长先说话,他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在剑尖抵住背后的情况下,他只有大声宣布:

"大监工被杀,我们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希望各位自作打算,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卒长。"

台阶下面众人一阵混乱,有些兵卒还想反抗,纷纷被群众制服,乱脚乱拳,踢打个半死。

"各位安静下来!"项梁大声一吼,压住了全场:"不要殴打卫卒,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受压迫的可怜虫!"

群众停止打卫卒,蹦跳起来欢呼。

"大家静一静,"项梁连作手势要众人静下来,接着他又说道:"嬴政为了一个人生前的享受和死后的风光,害得我们这样劳苦,害得多少家庭破碎,妻离子散!而且我们所听到的不是谣言,陵墓筑好之日,就是我们殉嬴政死之日,所以我们要早作打算,对不对?"

"对,不错!"一千多人犯吼。

"因此我杀了大监工,其余的人不可为难!"

"只要他们不反抗,我们就绝不为难他们!"群众中有人大声喊。

"听到没有?大家都懂事得很,不要作无谓反抗。"项梁撤回指着他后心的剑。

"以后我们要怎么办?"众人中有很多人这样问。

彭越笑嘻嘻地站出来说:

"各位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会水性,喜欢在水上讨生活的跟着我!"

"我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许多人鼓噪。

随后黥布也站到前面来说:

"愿意占山为王,收买路钱的跟我!"

"真不赖也!"更多的人异口同声:"干老本行,做无本钱生意真不赖也!"

"好了!愿意跟这位彭大哥的站到左边,想跟这位黥布大哥的站到右边,想自找出路的留在中间不要动!"项梁随即宣布。

群众中一阵窃窃私议,最后绝大多数都分成两边站好,中间只留一百人都不到,卫卒更没有一个留下。

"看到了吧?"项梁笑着对卒长说:"你的部下都很聪明,知道回去不会有好日子过,你自己呢?"

"你呢?"卒长反问项梁。

"我留在中间自找出路。"项梁回答。

"我跟你一样!"卒长说。

"那还要请你帮忙作这里的善后处理。"

"当然应该效劳。"卒长脸上毫无惧色。

项梁这时才仔细打量这位卒长,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眼,紫膛色脸上无须,身体细长,非常英俊,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说:

"闹了这大半天,还不知道贵姓大名?"

"陈豨,"卒长随即反问:"足下尊姓大名?"

"项梁"

"原来是昌平一战以五万军队力敌秦军二十万的项将军,

失敬!失敬!"陈豨神色立刻变得恭谨起来。

"囚犯之身,往事不值一谈。"项梁也客气地说。

彭越和黥布将要跟他们的人都编好队,然后陈豨将车辆马匹、兵器粮食分给两人,再个别分一些给那些自谋出路的人,趁着暗夜各自走了。

项梁带项羽向魏豹等人告别说:

"记得和下相联络,异日有事再相扶持!"

叔侄二人驰马走了。

这一千多人就这样消失在山林泽中。

李斯和赵高得到报告,只下令各有关郡县严加缉拿,不敢让始皇知道。

始皇犹自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他要建前所未有的宏伟宫殿和陵墓,而且每次视察工程时,他都会有种成就感的满足。

在劳改犯的"万岁"声中,他错觉到这些人都感激他的宽大,乐意为他这位伟大的天下之主效劳。

秦自商鞍变法以后,就以男耕女织,人民各安百业,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而自豪。

天下统一后,原先六国之地虽有零星山贼江盗出现,但人数极少而且没有组织,都是时聚时散,干完一起就走。

自从彭越带领众人在江上为盗,黥布占山为王后,其他前六国将领及游侠纷纷效法。秦国本部以外,盗贼增多,但各地郡守都不敢呈报,怕惹恼始皇受到处分。

这些情形始皇也不知道,他还认为天下都治理得和咸阳一样井然有序。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秦始皇大传》第25章 争立太子| 春秋战国历史

《秦始皇大传》第25章 争立太子


第1节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

自始皇在咸阳公开坑杀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后,不再有人敢公开或私下聚集批评时政,但越聚越多的民怨,却利用别的途径发泄出来。

全国各地纷纷出现各种异兆和谶言。

有人梦见神人吟诗,说始皇活不过三年;有人白天在山顶看见异象,解答出来,预警天下五年之内就会大乱。

有渔人在德水捕鱼,在鱼腹中起出尺长白绢,上书"亡秦必胡",这和卢生在渤海所得图谶不谋而合,前后相映。

卢生和石生,如今不知藏居何处,始皇费尽心思想追捕他们,却始终缉拿不到。

开始时,始皇也怀疑是他们在中间捣鬼,但追查之下,又不太可能,因为异兆、谶言和预言,东自辽东,西至临洮,北由燕代,南到南海,全都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

那年暮春,东郡太守茕惑上奏,有陨星坠地变成大石头,而有黔首在上面刻字:"始皇死后地分。"

多日来,始皇已经被这些异兆传言弄得心浮气躁,如今得到真其实据。既然有了具体的证物,他决定严厉追查个水落石出。

他派了廷尉左尉吴石为御史,到心城陨石附近调查实情。

吴石来到地头后,将陨石周圆二十里地方的民众都逮捕来,再留下会写字的成人,然后一一审讯对照笔迹。然而写字刻竹和石上刻石相差太远,追查不出所以然,而且无论怎样用刑,这些黔首就是不承认。

吴石审讯不出线索,自觉丢脸,老羞成怒之下,奏准始皇后,全部加以坑杀。他的用意有二:一个是宁愿错杀,绝不错放,第二个也是立威,要以后不会有人再敢用这些来烦始皇,因为始皇整天心神不宁,最倒楣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在左右的大臣。

他这一杀就杀了两百余人,这些人在当地都算得上是舆论和精神领袖的知识分子。

另外,为了冲淡这股异兆谶言逆流,始皇也主动发起攻势,命博士为他作〈仙真人诗〉,传令天下乐工及民间习唱,诗曰--

仙真人兮始皇帝,
自泰清兮玄洲戏,
奉天命兮下牧民,
四海一兮庆太平。
仙真人兮始皇帝,
天诏兮吾之骄子,
君宇内兮永怀德,
秦万世兮不更替!

第2节

御史吴石办完心城陨石妖言案后,取道洛阳经函谷关回咸阳,前后随从护卫也有百余车骑。

那天在华阴平舒道野外宿营,从人为他张好临时帐幕,他上床后,思索着该如何回奏始皇的事,兴奋得无法入睡。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箫声,凄恻低回,如泣如诉,他不自觉地倾耳而听。

箫刚开始吹出的是他没听过的一些曲子,但由曲调风格,他听得出是楚地之歌。过了一会儿,箫又吹出了新曲,原来竟是新近传今天下通唱的〈仙真人诗〉。

箫声顺风飘来,他听不出远近,但从人护卫中谁会吹箫,而且吹得如此之好,他一时想不起来。

莫非是另有其人?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会有人?刚才要宿营时,找营地的人员报告,二十里方圆内没有人烟,莫非是?近来闹神出鬼的事太多,吴石虽不全然相信,但也不敢认为全无其事,尤其是坑杀这样多不知是否有罪的人之后。

他越听越感到毛发悚然,正想起来叫侍从问时,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一阵清凉,人醒转过来,发现不是睡在帐幕里,而是跪伏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他摇摇头,擦擦眼睛,头仍然有点晕,就像宿醉刚醒一样,耳边听到有人大声吆喝:

"吴石!你认得这是哪里吗?"

吴石定神一看,只见自己似乎是置身一个庙里,但又像是一座朝殿,四周一漆黑黝黝,看不清楚,只有正中席案上点有两支蜡烛,一位穿红色锦绣官服,头戴高冠的人坐在中间,两旁站着十多名刑卒模样的人,全都手执长戟,腰带佩剑。

那位官人浓眉深眼,满脸虬髯,相貌威猛,很像传说中的山神。旁立一位穿着绿袍的俊俏属官。

"下官不知身在何地,还望贵官指点。"

上首官人喝道:

"吾乃华山山神是也,你奉诏审问陨石一案,为何残杀无辜?"

"下官是奉诏行事,身不由己。"吴石有点不寒而栗。

"推下去斩了!"山神大喝一声,有如雷鸣。

"是!"左右兵卒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就拖着往殿外走。

吴石两腿发抖,全身都软了下来,一点都不听指挥,他根本就无法行走,一步步都要鬼卒往外拖,平日他判案杀人如麻,这时候才知道挨杀的滋味不好受。

他一面挣扎抵抗,一面哀声高叫:

"大神,冤枉!冤枉!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将下官杀了!"

"好,拖他回来,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山神喝道。

鬼卒又将吴石拖回神案前,将他推跪在地。

"吴石,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论怎样,下官也是始皇帝钦命御史,不能让下官死得不明不白。"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凭你一个山神怎么敢随便杀钦命御史,不怕触犯天条?可是口里不敢说出来。

"吴石,本神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山神哈哈大笑,声震四壁。

"下官不敢胡思乱想。"吴石赶快压制住心中那股想法。

"你认为本神只管山魈和飞禽走兽,管不到你这位钦命御史,对吧?"

"下官不敢这样想。"吴石被道破心意,吓得魂飞天外。

"本神此次也是奉天帝之命行事,"山神抚摸着脸上的虬髯说:"因你残杀无辜太多,天帝命我在你路过此地时拘捕你,得以便宜行事!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不,小人明白,还请大神开恩!"吴石磕头如捣蒜。

"山丞,你看怎样?"山神转向穿绿袍的俊俏属官问。

那位潇洒山丞从袖袋里取出一编竹简,打开查阅后说道:

"据查卷,吴石残杀众多无辜,该受具五刑之刑!"

山丞的话未说完,吴石叩头流血,口中狂喊:

"冤枉!大神,冤枉!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此!"

山丞没有理他,继续徐徐说道:

"不过,据查,吴石多年前尚为廷尉推事时,曾审理一件孝子为父报仇杀人案,吴石不惜得罪权贵,判孝子义愤杀人,只罚三年鬼薪,这是他唯一的阴德,应该减刑。"

吴石这生判罪人无数,连他自己对这件事都已模糊,因为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要是他先前还有一点怀疑眼前这位山神是人扮的,现在这点怀疑也完全随着山丞这话散去。

"求大神开恩!"吴石恳求。

"不行具五刑之刑,腰斩可以吗?"山神又问山丞。

"大神开恩!大神开恩!"吴石喊得声嘶力竭。

"让他将功赎罪吧!"山丞恭敬地回答说。

"如何赎法?"山神在烛光下炯炯发亮的环眼瞪得吴石心中发毛。

"要他日后在廷尉多积功德,还有要他带样东西给镐池君。"山丞回答。

"你不说,本神还忘记了,"山神向一位侍卫说:"将江神送来的那块璧拿来。"

侍卫遵命从后面黑暗处拿出一个小锦箱,里面放的是一块上好的玉璧,晶莹润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吴石官居廷尉左尉,当然识货。

"这是江神托本神转送镐池君的,今由你带去长安镐池,沉璧于水,然后祝祷三遍:'祖龙明年会死!'"山神将璧交给他说。

"祖龙是谁?"吴石忍不住问。

"你不必管,只要照话做就行了!"山神吆喝。

"是!是!"吴石连忙答应。

"今后问案,得饶人处且饶人!"山神又说。

"小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吴石又再顿首。

"回去罢!"山神一挥袖,几个鬼卒拥上来,吴石又昏迷过去。

第3节

吴石清醒过来,已是红日当空,发现自己睡在荒山野外一道山沟里,浑身上下还在发痛,那是鬼卒捆绑拖拉所留下的,两手手腕也都浮显勒出的乌紫。

他再打开锦盒,里面的玉璧还在,超出寻常的大,而且质地和手工之好,在民间很难找到,很像是宫中流出的。就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会将这样贵重的玉璧平白无故地交给他。

因此他深信昨晚是遇到了山神。

他费了全身力气,总算爬上山顶,原来他睡着的山沟离昨晚的宿营地并不远,站在山顶远远看得到他的黄色帐幕,还隐约看见人马在附近山沟及道路上乱转。他大声喊了几声,只有空谷传来阵阵回音,那些人仍然没有反应,他明白他们听不见。

"望山跑死马!"他不得不拿这句秦地俗语来自我解嘲。

他只有托着满身酸痛的身子,一个接一个山头翻过去。

"毫无疑问的,昨晚我是碰到山神,人力不可能片刻之间就将我带这样远!"他对昨晚的遭遇已深信不疑。

还好,在他翻过第三个山头时,他的属下终于发现到,连忙派了一名侍卫带着他的座起飞马来迎。

侍卫扶他上马后,还诧异地问道:

"大人兴致如此之好,一大早就来观望山景,害得小人们到处找。"

"你们昨夜可曾听到箫声?"吴石问。

"大人说笑了,这种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鸟都不生蛋的地方,哪会有人吹箫?再说大伙白天行路劳累,吃完饭,洗个澡,一躺下来就睡着了!不说这些人中间没有人会吹箫,就是会吹,也吹不动啦!大人有什么发现?"侍卫也跟着上了马。

"没有,本官只是问问而已,走吧!"吴石脸色苍白地扬鞭,一拉嚼环,白马急驰而去。

大家都认为吴石是贪看风景迷了路,吴石也顺水推舟地承认。

在再出发途中,吴石坐在骑马高车内,手执玉璧,心中却在考虑,应该遵照山神的话,将玉璧直接沉于镐池,传达祖龙明年将死的消息,还是将这件事先禀明始皇,还是两者都不要,另选第三条路--将玉璧收归己有。

他一路上检视把玩着玉璧,越看越爱不释手。他是走赵高路线的人,各地包括西域和林胡献贡来的宝物,都要先经过赵高的手,而赵高总会要他去鉴赏,他很少看到这样质地和雕工都达到完美程度的大玉璧。

祖龙又是谁?他的死与江神和镐池君又有什么关系?假若他将这样贵重的玉璧沉在镐池,是不是太可惜?

但假若他献给始皇,告诉他这个怪异荒诞的故事,他会不会相信?要是不相信,又会产生什么可怕后果?这次他本身去办案,就以妖言处决了两百多人,他还要去背这个罪名?

不过,他要是不去沉于镐池,将来山神找到他该怎么办?昨晚的恐怖情景,现在想起来背脊还发凉!山神敢交玉璧给他,一定有再制住他的方法。

算了,到咸阳还有段时间,向始皇报告结案经过,还要经过一段时日,再到镐池的时间加起来,他玩赏这块玉的时间够长了。

想到这里,忽然他又发现一个疑问想不通了--为什么山神千里之间顷刻可到,自己不送去,却偏要借这个凡人之手?"也许,沉璧要经过一道繁复的祭祷仪式,山神也是神,不愿向镐池君低头。"他只有这样来解答自己的疑问了。

他向着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察看玉的透明度,突地看到一行小字,原先不仔细看,还当是玉的纹理。他极尽目力辨识,才看出是:"大秦御府珍藏"

他惊吓得两手一抖,差点将璧掉下来跌碎,他叹了口气想:

"手上的锦盒很多人都看到了,将来追查脱离不了关系,看样子只有走向主上禀明这条路了!"

第4节

在吴石醒来刚离去不久,山沟那边树林中,转出来十几个人,带头的赫然是张良和一位虬髯客。时隔七、八年,张良虽然俊秀依旧,可是气度举止成熟许多,他正是昨晚山神庙中装属官的人。他笑着对那位虬髯客说:

"项伯兄,一切在预料中。"

项伯身高八尺有余,不是别人,正是楚名将项燕的长子,也就是项梁的同胞兄长。他性喜闯荡江湖,四海游学,从小就在外面很少回家,前几年因杀人被通缉,逃到下邳,后来张良博浪沙一击始皇不中,也逃到下邳和项伯会合,同时合组了一个遍布各地的反秦组织。

项伯笑着回答说:

"良弟自遇黄石老人后,可说是一日千里,进步太多,不再是博浪沙山上的鲁莽少年,而变成神机妙算的半仙了。"

张良闻言微笑不语。

原来博浪沙一击不中,张良逃到下邳,在那里得到一项奇遇。黄石老人故意将脚上鞋子踢到杞桥下,要张良拾取,考验他是否有敬老尊贤的品德。张良从桥下捡皮鞋子后,老人更要他为他穿上,看他是否有忍辱负重的耐力。

当时张良是真想狠揍他一顿,但看他年老,便忍气吞声为他穿上,老人满意地称赞他孺子可教。

最后他约张良在桥上见面,故意提前到达,然后责怪张良与老人约会却迟到,这样接连三次,第四次张良干脆不睡觉,前一天晚上就在桥头等候,这次总算比老人先到一会儿,通过了测验。老人大喜,传授了他一套《太公兵法》,并且告诉他:

"好好读这部书,学成即可为王者师矣,十年后,你会大展事业,十三年后,到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有块黄石,那就是我!"

老人没说其它的话就走了,以后也未再见过面,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封信给他。张良日夜研习揣摩,气质及才智都有了莫大的变化和进步。

接着项伯又说:

"良弟,你真是舍得,这样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这样平白送人,假若吴石贪心一起,不呈交始皇,私下吞了,那岂不是白费这许多心思?"

"天下之物各有其主,这块玉璧本来就是嬴政之物。上次他渡江水遇风浪,用来沉江祭祷江神之用,我在无意间得到,这块璧会给他心理上莫大震撼,'祖龙明年会死'的预言,他也就会深信不疑。至于吴石,就算不怕'山神'会再找他,见了'大秦御府珍藏'那几个字,谅他也不敢吞没!"张良分析事理,头头是道。

"你认为嬴政相信了这个神话,就会急着立太子?"项伯仍然不解地问。

"应该如此,"张良胸有成竹地说:"根据后宫传出的消息,嬴政政事劳累,再加上勤练房中术及大量服用丹药,已患上了严重的肝病,只是御医们都不敢说出来罢了。嬴政本身也有所警觉,所以不愿立太子的原因,乃是对徐巿的'青春之泉'还抱着希望。"

"你认为嬴政这样聪明,再加上'装神弄鬼案'的打击,还会相信我们的鬼话吗?"

"嬴政在别的事上聪明绝顶,但只要遇到和死去皇后有关的事,他就会变成八岁,要是谈长生不老,他就只有三岁了,"张良微笑着又加一句:"这是情和欲望害人之处!"

"我再问一句,"项伯问话真有执着精神:"我们是想要他立扶苏,他相信了我们的鬼话和立扶苏又有什么关系?"

"唉!"张良也许被他问累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说:

"前因后果分析起来太复杂,我只能简单说明。嬴政深爱死去的皇后,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扶正苏妃"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那我们想借鬼话来促使他立扶苏,不是简直不可能吗?"项伯瞪大了环眼插口。

"听我把话说完,"张良耐心地说:"你也说过嬴政聪明,但为情所使,他一心一意想立胡亥,却又明白胡亥愚騃任性,不可能做个好皇帝。只是他抱着希望,胡亥也许能改,同时再多等几年,让天下完全安定,胡亥能当个无为而治的太平天子,笨一点就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项伯有点懂了。

"假若他相信我们的预言,他明年会死,他鉴于天下风潮四起,怕胡亥镇不住,就会立扶苏,这也是我们地下组织到处放话,制造民间混乱的道理。"

"这我就更弄不懂了,我们以反秦复国为目的,立昏庸的胡亥,将来弄得天下大乱,不是正好?要是扶苏当国,以他这次代父巡狩的成绩来看,一定是天下大治,我们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项伯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是说我进步了吗?"张良苦笑着说:"这就是我突破性的大进步。几年来和家师书信往返讨论的结果,家师判定几年内天下必乱,百姓又要受到战乱流离之苦。我们再次商议,想由我来做一点'人定胜天'的事,促成扶苏立位,以免天下又陷于过去几百年混战的痛苦。"

"你不想复兴韩国了?"项伯诧异地问。

"韩国的复兴和天下生民的痛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张良笑得有点凄凉。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项伯也叹口气说:"天下统一已成趋势,再打散重来过,又是打打杀杀,以前那种日子并不好过,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好皇帝。"

"多谢项兄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张良感激地说:"下一步是投向蒙毅,借他之力,促立扶苏,但项兄是否肯屈身事仇?"

"从小游荡四海,早以天下人自居,眼界不会只限于一国一地!"

项伯仰天哈哈大笑,豪迈的笑声吓得林鸟纷纷展翅而飞。

第5节

始皇在咸阳宫便殿接见吴石,听取他报告办理陨石案经过,廷尉蒙毅侍坐。

吴石报告此案株连到两百多人,而且是当地菁英分子时,蒙毅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始皇转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对吴石也像是对他说:

"办案固然要以少杀戮为原则,但有时除恶务尽也是应该的。"

蒙毅不便说什么,吴石听到这句话,等于是得到称赞和肯定,不觉喜形于色。

高兴之余,他的胆子也变得大了些,他避席顿首,双手高举锦盒过头启奏:

"臣这次回咸阳途经华阴平舒道时,遇见一件怪事,有该地山神托臣带一块玉璧给镐池君,后来臣发现到这块玉璧本是御府珍藏,不敢自专,特地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有这等怪事?"始皇要近侍接过锦盒,仔细一看,也发现到"大秦御府珍藏"那一行宇,他要近侍召御府今来问明真相。

他心里却在想--又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局!但他还是很感兴趣地对吴石说:

"卿家将经过情形详细说给朕听,请复座。"

吴石复座后细说了当时经过,当然将自己乞怜求生的丑态省略掉了。

始皇听罢,半晌不语,这和他在湘君祠的遭遇类似,不过不是似幻似真,而是真的整个人被掳走了。那"祖龙"又是谁?

御府令奉诏前来,叩首行礼后检视玉璧,刹时间脸色变得苍白,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他声音颤抖地说:

"启奏陛下,这正是前次渡江水,适逢风浪,陛下祭祷江神,沉于江中的那块玉璧,不知怎么会被人捞起。"

"你能确认无误吗?"始皇也感到有点头启发麻。

"沉璧之事不多,而且这块玉璧在御府算是上品,无论尺寸、形状和纹理,臣都记得很清楚,的确是廿八年祭江所沉之璧,尤其那行与纹理相合的字,更是巧匠精心之作。"御府令肯定地说。

始皇沉吟一会,转向吴石说:

"这样吧,镐池君那里由朕亲自去,这块玉璧暂时物归原主。"

"遵命!"吴石即席俯首。

"暂时收藏好,等朕决定好祭祷镐池君时,再取出应用,这里没事了,你退下吧!"始皇向御府令说。

御府令行礼告退,始皇仍在心中一直咕哝--祖龙明年死,这祖龙到底是谁?

突然他想到,祖者始也,龙者帝也,祖龙者始皇帝也!他神色沮丧地对吴石说:

"这次案子你办得很好,没事就退下吧!"

在吴石行礼退出后,他又对蒙毅说:

"蒙毅,你留下,今晚你和幼公主陪朕一起去见见皇后!现在你就去找幼公主来南书房!"

这是任何臣子都无前例的殊荣。这么多年来,始皇去到兰池,全都是独来独往,只带四名力士护卫。

始皇回到南书房,感到有点头晕,他早发现自己身体不好,却没有近来这般严重,他常感到四脚乏力,胸中郁闷,时有想呕吐的感觉,而且人很明显的在逐日消瘦下来。

御医们诊断没有病,只是说他操劳过度,肝火上升,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休息,另加一些降肝火的补药。

他习惯性地踱到南窗边,推开窗户,见到的又是一勾新月,不知为什么,每逢见到新月,他就对皇后有股难以形容的思念。

祖龙明年死!也许他该立太子了。但要立谁呢?胡亥和扶苏的影像,在他脑中又重叠交错起来。

祖龙明年死!他仿佛见到那个山神说话的神情,吴石描述得太活灵活现了。

这些反朝廷分子,这件事是否又是他们玩的把戏?

但再仔细一想,沉落在江底的玉璧,不是江神还有谁有这个能耐,能将它捞起来?人称海无边,江无底

只不过江神为什么不将这个讯息直接告诉他,而要告诉镐池君?

这些问题他越想越不通,干脆不再想,而是做成两项决定:

--尽快考虑立太子。

--祭祷镐池问吉凶。

第6节

当晚始皇在南书房赐宴蒙毅和幼公主,饭后乘汽车一部,带力士八名护驾,幼公主参乘,蒙毅则骑马相随。

车行中,始皇目不转睛地看着已发育良好的幼公主,发现她越大越像皇后,无论是言行举止,或者是聪慧才智,尤其是那股孩子气的狡黠,恐怕皇后在世见到,也会自叹不如。

忽然他灵光一闪,要是能让她的聪慧来补胡亥的愚騃,那立胡亥为太子,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他们按照往常一样,经由秘密通道,进入大殿皇后棺椁厝放处。

始皇亲自在皇后画像前点好香烛,行礼后默默祝祷,蒙毅和幼公主叩首后仍俯伏在地。

始皇望着皇后的画像,在心中默念说:

"玉姊,你生前虽然不赞成我立胡亥,但胡亥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不立他,立谁我会甘心?如今江神言我明年会死,立太子已是岂不及待的事,现在我帮你找到一个媳妇,不但相貌举止和你相像,聪明才智也可和你相比,愿你在天之灵也表示一点意见。"

默祷完毕,始皇连卜三次,"皇后之灵"都表示反对。

"那只有由我单方面作主了!"始皇摇头苦笑。

祭拜完毕,始皇要蒙毅出外巡视一下警卫,单独留下幼公主。

始皇首先指着皇后的画像说:

"皇儿,看看母后像不像你?"

"父皇的话有语病。"幼公主笑着说。

"语病?"始皇一时会不过意来。

"应该说儿臣像皇后。"

"哦,不错,朕越看你越像她,尤其是天生聪慧上。"始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萤火怎敢跟月亮比!"幼公主也叹了一口气:"皇后驾崩这么多年,后宫至今人人都还称颂她的贤德,儿臣怎敢相比?"

始皇接着谈了一些皇后生前的事,思慕之情,溢于言表,幼公主也听得入神,始皇突然话锋一转说:

"希望胡亥将来立位时,也能有这样一位皇后!"

"小哥的年龄是到了该择偶的时候了。"幼公主说。

"准备当皇帝的人,不只是为个人择偶,而要为天下人选后!"始皇郑重地说。

"父皇可曾为小哥选好了人?"幼公主顽皮地笑。

"有是有了,可是朕正在征求她的同意。"始皇也露出微笑。

"哦?"幼公主沉默不语,脸色变得凝重。

两人无语很久,始皇心想这层纸不戳破,话就永远说不明白,因此他徐徐地言道:

"皇儿,你和胡亥相处得怎样?"

"很好。"幼公主低下头。

"朕看得出他很听你的话。"

"虽然眼下他顽劣一点,但一旦继位,朕相信他会改。"

"朕想你做他的皇后,你意下如何?"始皇硬着头皮说出。

公主闻言连忙下跪,始皇还当她是下跪谢恩,但双手想要扶起她时,却发现她满脸泪痕。

"父皇是诏命,还是征询儿臣意见?"幼公主仍然跪着没有起来。

听到幼公主如此问,始皇不禁又回想到那晚他自己向皇后求婚的事,他在心中暗叹,真的什么都像,连求婚回话都像!他长叹一口气问:

"要是朕的诏命,如何?"

"君命不可违!"幼公主轻喟了一声。

"要是朕代胡亥求婚呢?"

"儿臣愿意丫角以老,永远服侍父皇。"

"算了,起来吧,"始皇强作微笑说:"什么都不算,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蒙毅巡视警卫回来,脚步声逐渐走近。

始皇爱怜地抚摸一下幼公主的秀发说:

"把眼泪擦干,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7节

在长安西南的镐池,正在举行一项盛大隆重的祭祷典礼,由始皇帝亲自主持。

身穿白色宽大长袍,头戴黑色鸠冠的巫者,手执巫杖,两手张开,仰首向天大声祈祷,口中喊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祝词。六六三十六名礼生,穿着同样的白袍,就是头上没有鸠冠,分成六列跪在巫者背后。

"镐池君"相传为周武王死后为神,由天帝所封。始皇对这位首次以武力统一中原的君主,有着惺惺相惜的特殊感情,他不敢托大,身着全套大礼服率领百官跪伏在地。同时为了表示亲民,准许民众在外围自由参加祭祀,因此现场参加祈祷求福,以及想瞻仰始皇丰采的民众,高达数万。

池边周围香烟袅袅,有的民众在池边祭拜,更多的民众站在高处或是爬在树上,守视祭典的进行。数千虎贲军在现场担任护卫,严禁闲杂人接近祭祷现场。

始皇虽然跪在地上,但他的头仍然是昂起的,一直注意看巫者的表情,因为他对鬼神的事,经过历次受骗,已经是半信半疑。

他第一眼看到巫者的感觉是震惊,这名巫者好俊秀好年轻!眉目娟秀,唇红齿白,简直像个美妇人。而跟在他身后赞礼的副手倒是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这两个人的角色是否颠倒了?

不知为什么,他见到这名片好像女子的巫者,心中却微微有些恐惧,也许是为他脸上满布的神秘所震慑吧,这些巫者和帝王一样,自有一股镇压人心的魅力!

这巫者是蒙毅介绍的门客,始皇绝对信任。据蒙毅说,他自小得到异人传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对易经及占卜,搜鬼通灵等奇学,更有独到的本领。

巫者祝祷祈神降临,沉璧仪式完毕,本该由奉常代始皇念祭文,谁知这时巫者突然摔倒,全身颤抖,口吐白沫,现场稍有混乱,但因始皇在场,谁也不敢乱动。

赞礼副手和几名礼生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这名美妇人般的巫者,一手抓一个,像丢稻草人似地将他们丢得起晕八素。

始皇的近侍郎中正想有所动作,却为始皇所喝住,他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巫者神色和举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颇有帝王雍容风度,他向跪在地上的始皇说:

"本神乃镐池君是也,嬴政,你来找寡人,有什么要问的?"

始皇犹豫了一下,当着这么多众臣面前,他想问的事当然问不出口,他转念一想,自己功德远超三皇五帝,在武王面前也不必这样自卑,尽管武王成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于是他站起来说:

"镐池君乃正神,应该不说也会明白朕所想问的事!"

"嬴政,你很聪明也很狡猾,"镐池君哈哈大笑,一派帝王气度,完全不是巫者原有的声音:"你的心思本神当然清楚,但在这种场合,你不便明问,本神当然也不便明告。"

"那是否能请大神今晚降临,嬴政在咸阳宫辟密室,焚香等候?"始皇恭敬地说。

"不必!"镐池君说:"嬴政,你是聪明人,本神只要提示你几句,你就会悟透了。"

"请说。"

"祖龙乃天上星宿,明年应该归位,这是第一;行其所当行,立其所该立,不要被私情所蔽,这是第二个你想得到的答案。另外有句话要奉劝,稍存上天好生之德,免得为血所污染,归不了天上星位。"

这下始皇要不相信也不可能了,因为祖龙之事,只有蒙毅和吴石知道,而想立太子的事,除了幼公主以外,他跟谁都没提过。

"还有一件事朕想不通的是"他又问。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为"镐池君"所打断,他反而问他说:

"本神在人间留下什么功绩受后人所景仰?"

"当然是率领诸侯伐纣!"始皇对"纣王荒淫无道,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讨伐"这段历史很熟谙。

"这次江神托华山山神持玉璧作信物,劝言本神祖龙可以讨伐了!"

始皇回顾身后依然跪在地上的群众,只见他们人人满脸狐疑,似乎不了解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还有一件事要请问,"始皇又说:"假若祖龙传人得宜,是否可以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嬴政,你在别的事上聪明,怎么在这种事上却如同三岁小孩子?传人得宜自然可以延长天命,其余就非本神所知了!"

除了中隐老人外,谁敢这样直言申斥他?尽管镐池君生前为王,死后为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

始皇怒火填膺,正想发作,只见"镐池君"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颤抖,狂吼了一声:

"本神去也,嬴政你好自为之!"

巫者竟这样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副手和礼生忙着用冷水浇他,想弄醒他来。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登上六七黑马驾的輼輬车,在万民高呼"万岁"声中,绝尘而去,众大臣连忙各自乘车骑马纷纷相随。

第8节

在蒙毅府中密室,灯光黯淡,室外警卫森严,禁止任何人接近整栋房子十丈以内,于是整个院子都空旷无人,伺候的婢女也必须奉召才准前来。

室内只有蒙毅、张良和项伯三人。

蒙毅离席在室内踱来踱去,每到张良和项伯席位之间,就环顾两人一下。

他面色凝重地说:

"张先生今天表演得很好,只是后面几句话说得过重了些,主上回宫后一直含怒不语。"

张良避席顿首说:

"小生并不认为如此!"

"哦?先生有何高见?"蒙毅不悦地问。

"依小生之见,主上性情高傲,目无历代任何帝王,独独钦佩武王的功绩和为人。要在气势压过他,小生装扮的武王必须要当他是后生小子!"

"先生言之有理,只是还是有点过份,"蒙毅刚直的脸上出现了歉意:"以前下官骂赵高装神弄鬼欺骗主上,想不到自己也要玩这种权术手段。"

"大人用不着歉疚,"项伯在一旁插口说:"始皇为人刚愎,又深爱胡亥,难免不做胡涂事,大人这是为天下人着想。"

"也只有这样想,下官才会稍微心安!"蒙毅叹口气说。

"始皇回宫以后,真的一句话都未说?"张良沉思一会又如此问。

"他只喃喃自语一句话:'山鬼只知一年事!他怎么能知明年?'"蒙毅回答:"下官不明白主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作何想法。"

"看情形,他对此次镐池君的话是深信不疑了,只是心中还有矛盾。"张良解答说。

"张先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蒙毅又问。

"什么也不要做,静观其变,假若小生推测不错的话,始皇会主动问及大人此事。"

"到时候下官要如何回答?"

"大人可以说这是主上的家务事,疏不间亲,不便回答。"张良说。

"这岂不是坐失良机吗?"蒙毅不解地问。

"始皇为人主见很深,他决定了的事别人很少能更改,他知道大人品向扶苏,假若你言明赞成扶苏,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而误事!"张良微笑着说。

"先生果然高明!"蒙毅赞叹地说:"先生要是能入朝为官,一定是大有作为的能臣,要不要下官代为推荐?"

"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小生懒散惯了,受不了官场的束缚,承蒙大人收在门下当舍人,能为大人献言分忧,就很满足了。"张良连忙谦谢。

"这真是太可惜了,只是下官也不敢勉强,"蒙毅想了想又问:"先生看这件事有几成的把握?"

张良闭目沉思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回答说:

"假若不成的话,始皇很快就会立胡亥,那就不必说了;假若他不再提此事,扶苏就有六成的胜算;要是他主动向你问起,那他已是决定立扶苏了。"

"想不到先生这样年轻就算无遗策,真可惜我们不能一殿为臣,共扶未来的皇帝。"蒙毅脸露惋惜。

张良微笑不语。

三人又谈了一些细节,张良和项伯才起身告辞,临行时,张良又向蒙毅叮嘱一句:

"大人要多注意赵高的动向!"

第9节

在赵高府中密室里,也有三个人在密商,分别是赵高、吴石和一名徐巿派来的密使。徐巿密使是报告,徐巿在海外一个岛上,男耕女织,生活得很好,暂时不想回来。

"前几天蒙毅介绍的那个巫者装得真好!"赵高气愤地说:听主上近来的言语,似乎有了想立太子的意思。"

"据下官看,镐池君真是降临了。"吴石有点不服地说。

"明明是装神弄鬼,"赵高鹭鸶般笑了几声:"这些事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吴石还想争辩,但想到赵高装神弄鬼受罚,到如今还是庶人身份的事,他不敢再提,只是讨好地说:

"主上要立太子一定要立胡亥公子,将来他一继位,赵大人就是帝师了,还望多加提拔。"

"哼,那可不一定,"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今天问起我,要立太子该立谁?"

"主上器重大人,这样重大的事都征求大人意见,真不愧为帝者师,大人自可顺水推舟拥立胡亥公子。"吴石谄笑着说。

"我才没有你这样笨!"赵高对堂堂的廷尉左尉毫不客气,就像对家奴一样直斥。

可是吴石却一点也不见怪,仍然耸肩前倾,陪笑着说:那大人是怎样回答的?"

赵高闭上眼睛,半晌没有答话,脸上流露得意微笑。最后他徐徐睁眼,看了两人一眼才说:

"对主上的脾气,没人比我再清楚"

"当然,大人和主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吴石赶快乘机拍马屁。

"不然,"赵高正色地说:"应该说是同怀之交,你知道吗?虽然主上小时有他的奶妈,但我娘常是一边奶头奶一个孩子,这不是同怀之交是什么?"

"不错,不错!"吴石与那徐巿密使异口同声地奉承。

"所以嘛,我当时就回奏主上,这是他的家务事,疏不间亲,我无意见可提。"赵高显出诡异的神色。

"那岂不是坐失良机?"吴石叹口气说。

"我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主上的脾气没有人比我再清楚"

"不错,不错,大人与主上乃是同怀之交!"吴石等两人异头同点地说。

"主上一直是有自己的主见,他问别人,只是观察哪类人有哪种想法,并不是真正征求你的意见。譬如说他要是问蒙毅,一定会问立扶苏好不好?假若蒙毅回答好,那倒楣的是蒙毅,因为主上会怀疑他与扶苏结党,或者是受了扶苏请托。因为立嗣这种大事,不是元老重臣不能参加意见的,蒙毅和我还不够那种份量。"

"赵大人真是明智,"吴石拊掌称绝,然后不解地问:"赵大人和主上这种交情都不能提意见,那就没有人够资格提了。"

"那当然,"赵高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微笑,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然,像李斯这类老臣倒是应该可以回答,否则主上会怀疑他们没有诚意。"

"听赵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吴石叹口气说:

"下官在朝为官也很久了,今天才知道答与不答之间,竟有这么大奥妙!"

"那当然。"赵高得意作鹭鸶笑。

"主上问过李丞相没有?李丞相又如何回答?"吴石好奇地问。

"听说是问过了,而且李斯认为是立扶苏的好,不过他的话没有多大效果。"赵高轻蔑地说。

但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沉吟了一下,一拍大腿,高叫了一声:

"不好!"

"赵大人,怎么啦?"吴石等两人品声问。

"蒙毅的装神弄鬼,再加上李斯的进言,可是非同小可!"赵高像从美梦中醒过来一样惊惶:"李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

"为什么?"吴石问。

"你不要管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再不设法阻止,恐怕主上这几天就会明命立扶苏为太子!"赵高气极败坏地说。

他们刚才还看到赵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突然变得惊慌失措,不禁也紧张起来。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主上的了,"赵高又说了一句他的口头禅:

"他没有决定事情以前,不会问别人,依照目前的情形,他为顾全大局,一定会立扶苏!"

"那该怎么办?"两人异口同声问。

赵高皱着眉头,拖着猥琐的身子,就在室内踱步起来,他这个习惯多少是从始皇那里学来的,他虽然是邯郸小儿学步,倒也发现像这样踱步,头脑会灵活不少,很多困难问题因此迎刃而解。

他踱到徐巿的密使面前,一双小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得这位密使心里发毛。

"就是你,我要用你来挽回大局!"赵高格格地笑着。

"小人我?"密使有点想哭的说:"徐先生派我回来秘密报告船队在海外的情形,小人可是见不得光的!"

"你不但要见光,而且要面见主上。"赵高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这名密使吓得避席顿首,磕头如捣蒜,哀声喊着: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的!"

"起来,起来,请复座!"赵高笑着将他扶回席位:"你别惊慌,我没有恶意,明天我就安排你觐见主上。"

"小人我?"密使哭丧着脸问。

"不错,安排好时间我会通知你,见到主上后该说些什么,觐见之前我会告诉你!"

"叩谢赵大人!"密使又再避席顿首。

吴石在一旁满头雾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第10节

始皇在偏殿接见徐巿的使者,赵高没有食言,前一天晚上教了使者一番话,要他记熟以便临时应对。

这名密使乃徐巿多年来最相信的门客,算得上是饱读诸子百家,有着极好的口才,这些年来专负责他与赵高之间的联络。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帝王这种威严。

虽然是在偏殿,没有朝殿那种盛大排场,但也是警卫森严,殿下站满执戟武士和带剑郎中。

这位门客天生个子就小,一进入大殿,环顾四周都是身材特大的彪形大汉,再加上殿中什么都大,更显得自己出奇地渺小,他两脚发软,几乎都要不听指挥了。

来到阶下,他跪地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奉命起立回话。

"徐巿这么多年在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久无消息带回,而且还偷偷将家眷接走,实在可恶之极,这次派你回报,到底还有什么可强辩的?"

始皇一字一字的威严说出,回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更增加了恐怖气氛。这位门客明白,回话稍不小心,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徐巿辩解已在奏简说明,小人只是奉徐巿之命,负责向陛下回答疑问。"门客强自镇定地说。

"好,朕先问你,徐巿现在何处?"始皇怒容稍减。

"徐巿等人现在海外一无名孤岛,缺水缺粮甚为辛苦。"

"岛上会没有淡水吗?"始皇不解地问。

"岛上虽有少数山涧,但因地势陡削,下雨水即流入海中,存水处甚少。"

"你要说实话,"始皇双目似箭,直视门客,沉声地说:

"你们可曾见到仙岛?"

门客为始皇看这一眼,全身有如遭到雷击,差点说不出话来,可是他想凭赵高的交代,只得硬起头皮回答:

"多次见到,只是靠近不了。"

"为什么?是否岛上的人不欢迎你们,还是你们所见到的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境?"

"不是,的确是蓬莱仙岛。"门客只有一口咬定。

"什么样子?"始皇这一问非常厉害,因为徐巿向他形容的仙岛模样,他一直神往,所以记得很清楚,而且徐巿对他说这些时,只有很少人在当场。这一对照,就可知道这个门客说的是否真话。

谁知赵高比他更厉害,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点着,不但伪造了徐巿给始皇的奏书,还教会了他这一套。

门客照着赵高所教的说了,对蓬莱仙岛外形的描述和徐巿所讲的大致相同。这位门客本身当然也是精明之辈,他结尾加了一句:

"至于仙岛内里的事,徐巿从不对别人说,所以小人也完全不知道了。"

始皇一听他这样说,也就深信他们是接近过仙岛而无法上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每次我们看到仙岛出现时,就会风浪大作,波涛汹涌,将船队打得四分五散,还曾经有多艘船翻覆。"

"朕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始皇有点不耐烦。

"经过徐巿的祭祷祝问,才知道是海神的阻挠。"

"海神阻挠?他为什么要阻挠朕求取仙药?"

"这就非小人所能知道的了。"

"退下去吧,朕自有主张。"始皇爽然若失地说:"补给与粮食的事,你去和赵高商量办理。"

门客跪倒行礼,由赵高带出。

始皇退至南书房后,召李斯和蒙毅来见。他向李斯说:

"徐巿有使者回来,说是接近了蓬莱仙岛多次,只是为海神所阻,看来求取仙药'青春之泉'还是大有希望的。"始皇心有未甘地说。

李斯看了看始皇憔悴的脸色以及明显逐渐瘦弱的身体,明知他肝病已重,应该立嗣,但始皇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病,更别说提到死了。有位御医自认忠诚,说了实话,诊断始皇患了肝疾,建议他必须停服任何丹药,少近女色,完全不理政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后果堪虑。

始皇一气之下,就罚他鬼薪守太上皇陵三年。以后没有任何御医再敢说他有病,只是歌功颂德地说他太劳累,开些清火补肝的药给他吃而已。

李斯当然不会重蹈这个覆辙,他恭身回答说:

"恭喜陛下,海神为什么阻挠,只要找出原因就不难解决。"

始皇又转向蒙毅说:

"先前你的那位门客是否还在府中?"

"还在,只是他上次冒犯了陛下,至今仍日日惶恐不安,绝口不再提祭祷占卜这类的事。"蒙毅回答。

"上次的事,当时朕的确有点生气,但再一想,对朕无礼的是镐池君,这怪不得你的那位门客,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张继,楚地下邳人。"

"你要他为朕再召别神,当然不要镐池君,朕想问问,海神为什么要跟朕作对。"

"遵命。"

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很久,才同时对李斯和蒙毅说:

"立太子的事后仪,等海神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是。"李斯无可无不可地答应。

蒙毅只觉得背脊发凉,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

第11节

甘泉宫修炼室里,烛光摇曳,香烟袅绕,兽形香炉里,焚着西域异香,整个屋子弥漫烟雾,人处其中,立即进入一种似幻似真的境界。

始皇对着神桌高坐,这次是召神而不是祭祝,所以始皇是坐在主位,以贵宾之礼等候神的降临。

事先始皇召见了张良,问他召什么神来问最好。张良认为召别的神来都是旁敲侧击,恐怕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接召海神来。

"东海离这里万余里,能召得来吗?"始皇惊奇地问:"即使能来,又要等多久的时间?"

"庄子曰,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这还只是有生有形的神物,"张良微笑着说:"至于成神以后,无生无死,无形无影,思想所及,转眼却至,已不再受距离的限制。"

"张生这句话就错了!"始皇抓住他语病似地得意微笑。

"不知臣错在哪里?"张良恭敬地问。

"即使神只要转念之间立到,为什么江神不直接和镐池君会晤,还有待山神居中转交玉璧?"

这一问的确将张良难倒,而且山神这件故弄玄虚之事,正是他所为,免不掉做贼心虚。但他是何等机智的人,心念一转,表面一点声色未动地回答说:

"神无形无影,固然转念之间任何地方都可立到,但玉璧是凡间浊重之物,却需要按照凡间俗物处理。"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作法吧!"始皇满意地说。

张良又换上白色法衣,戴上鸠冠,由项伯赞礼。

始皇肃穆静坐,专等海神的降临,蒙毅侧席侍坐。

张良焚香击钟,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和那天一样浑身颤抖,口吐白沫,一个腾身,跳到半空,还连翻了几个跟头,矫如神龙般在空中扭转,正好跌坐在事先安排的宾席上。

"海神怎么跟镐池君不一样,举止如此野蛮?"始皇细声问蒙毅。

"镐池君生前为帝王,当然雍容大度,海神则只是东海一条孽龙!"蒙毅也恭敬地小声回答。

这时只听到张良大吼一声说:

"本神乃海神是也,尔乃何人,胆敢当面辱折本神?"

声音粗厉,和张良俊秀的外表极不相称。

蒙毅闻声连忙跪倒,连连谢罪失言,始皇也起立以主人身份延坐。

"始皇帝,你管你的人间,我管我的海洋,你找我来作什么?""海神"怒声问。

"海神这一问问得甚好,既然你知道你我奉上帝之使命各管一方,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始皇顾着主人的立场,说话非常柔和。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海神"问。

"当然。"始皇回答。

"海神"仰天大笑,室内回声激荡,正如大海波涛。

"你本为天上乌龙,掌管天池,因有凡心,谪到人间赎罪,如今你竟然忘本!""海神"笑着说。

"朕本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那你呢?"始皇不胜惊诧地问:"天池又在哪里?"

"本神就是掌管海洋的海神,也就是上帝座前的金龙,天池乃在天上,穷发之北,有冥海谓之天池。""海神"从容地回答。

"朕如今统一宇内,贵为皇帝,还能算是谪放?朕在泰山顶上,明明听见上帝称朕为她的骄子、爱子,这还错得了吗?始皇骄傲地说。

"嬴政,想不到你谪落人间,也就变得目光如豆起来。你在天上所掌管的天池之大,真凡人所不可想象的!举例来说,其中产有无数鲲鱼,每条鱼都背宽数千里,自头到尾的长度,更无法以人间长度来计算,你想想看,天池有多大!"

"真的吗?"始皇有点神往了。

"在天池还有种鸟,名为大鹏,背若泰山,翅膀张开有如垂天之云,振翅一飞就是九万里,你所谓的宇内真的是宇内吗?"

"怎么,不能算吗?"始皇不服平地问。

"当然,"海神豪迈地笑了:"俗语说:'三山六水一份田。"水你管不到,山你管不到,你所管到的只是这一点陆地,但你可知道,不说西域之西还有很多国家,东海和南海以外更有无穷大的陆地和无数多的岛屿,区区一个中原就能算是宇内吗?真是寒蝉春生夏死,不知有秋冬,鸟雀腾跃不过几丈,便自以为高了!"

"朕不和你扯这些,"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只请你告诉朕,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

"这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是为了你好,假若你取得长生不老之药,你就一直呆在凡间受尽七情六欲之苦,嬴政,你告诉我老实话,自你懂事以后,你有真正的快乐过吗?""海神"哂然而笑。

""始皇一时无话可答,他虽贵为天下之主,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

"另一方面是阻止你侵犯我的掌管范围,你的野心太大,徐巿虽说是主要为你求取仙药,实在也是帮你在寻找海中岛屿,你要是不死,迟早会侵入我掌管的领域,祖龙,既然已知明年会死,为什么不早点安排后事,以便早日归位,掌管不知要比你所谓宇内大多少万倍的天池!"

"孽龙,你听着,不管你如何阻挠,朕一定会战败你,取得长生不老药!"始皇怒汽油然而生,也大声吼起来。

"嬴政,那你就来试试看吧!""海神"仰天哈哈大笑:本神去也!"

张良又是全身颤抖,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项伯连忙上前救醒,用冷水喷脸,并为他按摩全身。

始皇若有所思地坐下,半晌沉默不语。

蒙毅也走上前去,察看张良的景况。

第12节

始皇自接到海神挑战,以及求取"青春之泉"再度出现希望后,他不再提立太子的事,也就没有人敢再向他提。

另外,他将海神挑战的事交由太卜占卜,所得到的结果是游徙大吉。于是他首先迁北河榆中三万户到咸阳,并各进爵一级,以应卜象。

接着他下令会稽郡和琅琊郡,准备楼船百艘,他要亲自击败海神,以便利徐巿登蓬莱仙岛,取长生不老药。

此时,徐巿已透过赵高和始皇正式取得联络。据徐巿使者奏称,徐巿率领的童男童女现停留在东海亶洲,相去琅琊万余里。此洲有数万人家,饮水粮食及用品皆已能自足,不需由中原再行补给。

不过,徐巿也上书禀奏,希望始皇能早日击败海神,他们将再度前往仙岛取"青春之泉,否则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童男童女都已长大成人,男女情欲方面的事很难控制,一旦不再是童男童女,又得返回中原换人,耽误时间就太多了。

经他这一催,始皇开始着急,二十八年派出这些人,当时最小的就算十二岁,如今已是三十七年,算算也是二十一岁的人了,其余更大的就不必说了,要是换人,往返又得多加两年的时间,到时候不知又会有什么变化,当然不可以。

因此他决心今年等到一切准备好,就趁出游的机会,亲自解决海神的问题。

打消了始皇立即立太子的原意,最高兴的当然是赵高,他有把握,只要不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立太子,时间一久,这个位置自然而然是胡亥的。

相反的,蒙毅遭到挫折,感到非常沮丧。那天他私底下对张良和项伯说:

"蒙毅承祖荫得到主上宠幸,一向自命行事方正,想不到要用装神弄鬼来蒙骗主上,而且事情还终归失败!"

张良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只得这样安慰他说:

"主上为人做事都极度自信,除了用这方面的办法,根本就影响不了他。再说,我们的对手是最了解他个性的人,他们用这种方法,我们也不能不以这种方法来对付。"

"蒙毅总是感到这里不安。"蒙毅指了指胸口,叹口气说。

"廷尉其实不必难过,"项伯也插口说:"我们本意是为了主上好,用的方法有时候需要权变,何况立太子是有关天下兴亡的事。"

"唉,也只有用这些话来抚慰自己了!"蒙毅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主上已决定出游,日前向我说,希望张先生能随去,因为他这次要与海神决斗,可能有仰仗张先生的地方,张先生意下如何?"

"张继是始作俑者,还有什么话好说,"张良微笑着说:

"大人正直,不惯说谎,张继自小流浪江湖,颇知权变,我跟去也好,以后要和主上应对,说谎的事就由小人来应付。"

"先生言重了,"蒙毅说:"听到说谎和欺骗,我内心就感到愧疚,面色就会不自然,哪像张先生这样,装镐池君就是镐池君,装海神就是海神。"想起张良装海神的神态,蒙毅忍不住笑了。

张良和项伯看到他心情转好,忍不住跟着笑。

"还有,"蒙毅微笑不止地说:"那天张先生装海神的谈话,好像是出自庄周的《逍遥游》。"

"大人博学,正是。"张良说。

"当天我在一旁担心,深怕主上识破,主上读的诸子百家不少。"

"小人敢肯定他没读过庄周的书。"张良调侃地说。

"为什么你敢如此肯定?"蒙毅惊诧地问。

"因为小人知道他的老师中隐老人不喜庄周,而主上学的是'帝王学',与庄周的学说格格不入,他也没时间去读与自己兴趣不合的东西。"

"张先生真是摸透了人性!"蒙毅哈哈大笑。

张良和项伯也跟着笑。

突然,蒙毅又皱起眉头说:

"主上准备出巡,又不再谈立太子的事,下一步起我们该如何走?"

"可借此作最后一击,看看是否能够挽回。"张良沉吟地说。

"如何击法?"

"大人可借由丞相李斯,请求扶苏回来留守,这样扶苏虽然没有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只要主上准许,我们便知道他的心意,同时希望大人你也争取留守,就不必整天要对着主上说谎,内心不断愧疚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蒙毅高兴地击案说。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