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04章 大哉强齐(下)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恐龙04章 大哉强齐(下)


平地战场充分发挥了齐桓公战车的优势。战车车身有青铜,是装甲车,马匹身上也加附青铜甲,坚不可透。山戎却不行了,青铜是奢侈品,他们装不起,就算装上,身上背着铜,太沉,跑不动。齐国战车兵却可以装铜(在皮甲上加上青铜泡,头戴青铜盔),因为他们站在战车上,不用跑路。三名披挂整齐的战车勇士,武装到了牙齿,驾御着同样装铜的木质战车,以及马胄护头、马甲护身的四匹战马,烟尘滚滚,整体冲击力十分可观。

面对这样的"马车坦克",山戎人几乎是蛤蟆咬天,无处下嘴。山戎如果想杀死一个齐国战车兵,意味着先得努力爬上穿梭行驶的高高车子(即使上了车,我估计这些人也会晕车。头晕脑晃地,就被打下来了。)而双轮战车为了增加威力,车轴左右向外,还令人惊诧地安装了一尺长的扁剑,随着车子飞速驶过,把试图靠近的人拦腰割断,就像一把飞快的镰刀割倒一棵小草,鲜血扑地就蹿出来了。所以车下的山戎人不易靠近,而战车上的齐国人就非常占便宜,一伸三米长的大戈,去啄山戎人的脑袋,仿佛耪一亩地那么轻松写意。当然,山戎人也可以去砍马脚,一旦砍翻哪匹马,整车就得肚子朝天。但当时的矛啊、戈啊这类武器,只能扎,不能砍,因为它们是青铜质地,性脆,一砍就会自己断了。砍劈类兵器,比如大刀,是随着冶铁业的发展,到汉朝以后才流行的。

排山倒海之势的凛凛战车相对于步兵的绝对优势使齐桓公对山戎人实施了外科手术式的致死性打击。齐车像一柄在热火上烧得发烫的刀子,纵横往复于长矛、竹箭武装起来的山戎队里,就像切割一盘奶油蛋糕。山戎人这回惨了,地面上一对对倒伏的死尸整齐地描述出齐国战车开过的辙迹。

山戎大败溃散,回去开会,中间有人献出一条毒计:假意投降,把齐军带入迷谷死海。那是一片渺无人烟的所在,一片砂碛地,野鸟不下蛋,野猪不拉屎,动不动就刮北京目前那种沙尘暴。

这个非同凡响的计策得逞了,一些假意投降的山戎人,把齐军车马渐渐带入旱海腹地。外面的精彩世界抛在脑后,天昏地惨,鬼影憧憧。好像氧气也缺,打火做饭,火蛋只有拳头那么大,蓝幽幽的。最糟糕的是齐桓公迷了路。你知道吗?在广阔的荒漠上行走,人很容易迷路,因为人脚一般很难走成直线,左脚迈步一般会比右脚稍大0。2毫米,不知不觉就会偏右。于是人通常以3至5公里的直径走圆圈。齐桓公在野兽骷髅和迷天黄土之中转悠了三天三夜,画了好多圈,反复回到起点,终于没有耐性了。它在毛骨悚然的大风里喊管仲:"仲父--,仲父,你让大伙整天跑,干吗呐--"

"找敌人啊--端他们的老窝去!"

"敌人在哪儿啊--,他们怎么会住这里呢?咱们可以往回撤了吗?我小蜜的防晒霜--雪花膏都用光啦。"

管仲也害怕了:"我听说老马识途,解开几匹拉车的老马,让它们领着部队,往回找路吧。"

齐桓公大喜,让几匹光着身子的老马走在队伍前面。还真灵,老马们慢慢把这一条人困马乏的军队,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就是"老马识途"的成语。老马又不是骆驼,两只大马眼珠子真有穿透风沙的感应力吗?我知道蜜蜂、候鸟可以借助太阳磁场在恶劣天气里导航,因为它们脑子里有某些特殊的东西,但老马脑子里可没什么天线。

也许是老马闻着所留下的马粪味儿,像摸着石头过河,顺原路返回。总之,从旱海死里逃生的齐国大军找到了毫无防备的山戎余帮,狠狠地胖揍一顿。山戎元气大伤。这场战争和杀戮,终于为山戎人民减轻了人口膨胀带来的压力。经过战争减员,山戎人少了,粮食又够吃了,又过上"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了。同时,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比如雪花膏的使用)也传到了山戎地区。战争的好处就是文化、科技交流啊。

《吕氏春秋》说:如果因为发生了吃饭噎死的事,就要废止天下一切食物,那这是荒谬的;如果发生了乘船淹死的事,就废止天下的一切船只,那是荒谬的;如果发生了因战争而亡国的事,就要废止天下的一切战争,同样也是荒谬的。战争是不可废止的。战争就像水和火一样,善于利用它就会造福于人,不善于利用它就会造成灾祸。正义的战争是治理天下的一副良药哩!

如今,两千六百年后,山戎人的遗迹和尸首,在北京北郊龙庆峡附近还可以看得到。墓穴中值钱的陪葬品都给附近人民偷光了,只有青铜箭镞还在--很先进,扁棱形,有倒钩,射人身上,能拔出好几两肉。

齐桓公夺得山戎五百里土地,大有斩获,但是这块土地跟齐国本土连不到一起。齐桓公干脆送了人情,全部赠给燕庄公。千恩万谢的燕庄公送齐桓公到燕境上,恋恋不舍,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县委书记把省城特派员送出很远很远。北方孤单的土地上,苍白的日影,生活太寂寥。有个来串门的,今天又要走了。燕庄公在寒风里冻红了鼻子,一程又一程地送战友。

齐桓公说:"燕公哥哥,按照古制,两国诸侯相送,送到边境就可以了,再远送,显得您屈尊了。您现在已经送到我们齐国境内了,这于礼不合啊。我们就此分别吧,并且把刚才你走过的五十里土地,全都割送给你,就算是你送我只送到边境吧。"

燕庄公连忙摇手。齐桓为了在小蜜跟前装大款,坚持要割。燕庄公只好收下,把这块地方叫做燕留,以纪齐德(今河北沧州一带)。

至此,齐桓公北征山戎、救助弱燕,名声鹊起,开始得志于诸侯。孔子后来赞叹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要是没有管仲,我们就得沦为戎人的殖民地啦--头发像印第安人那样披散开,衣服绕到左腋下开口(左衽)。华夏则都是右腋下开口。右腋下开口,方便左手和右手配合去解衣服纽结。只有死人的寿衣才是左腋下开口,表示他再也不需要解开纽结了。这个纽结对于活人最忌讳打成死结,活人的衣服打成死结,则被视为凶兆,不想活了。

齐桓公北征山戎,旷日持久,粮食消耗大,很难把宝押在就食于敌上,所以鲁国赞助了好多小米。(小米带壳的时候叫粟,也就是谷子。粟因为有壳,防虫防潮,贮存几十年不变质。)因为鲁国赞助了粟,保障了行军作战的给养,所以军功章里也有他的一半。齐桓公回馈鲁国好多战利品。鲁国的老学究却不领情,在《春秋》上说:诸侯国之间不应该互相献捷,应该献给天子。

真是压倒葫芦浮起瓢,消灭了北方山戎,北狄蛮族却又放肆起来。北狄的活动区和山戎一样,都在河北省,但相对靠南,进入河南省地区,主要骚扰那里的卫国。

卫国是中原(河南省)北部第一大国,都城朝歌(今河南淇县)曾是商朝的都城,纣王败死后,周天子的亲戚接管此地,是为卫国,而把商朝的遗民迁去了河南商丘(现今的宋国)。现任国君叫"卫懿公","懿"字说明此人德行不错,但夸奖一个人德行不错往往等于说他能耐不足。卫懿公别的能耐没有,最喜欢养鹤,所谓"卫懿好鹤而亡国"。在卫老爷子的地盘上,鹤们都享了大福。鹤们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住冬暖夏凉的宾馆,玩明媚敞亮的山泉,树翠水清,比拟仙境。

鹤们不但在卫老爷子地盘上横行无忌,还都封了官,吃大夫俸禄,鹤们一出门,都乘"轩"。普通的车是直辕,"轩"是曲辕,曲辕的减震效果好,好像一个扣着的弓,坐着一颤一颤很软和好像坐花轿,避免把鹤肚子里的蛋给震碎,"轩"还带顶篷,是大夫级别的人的坐驾。一般士人只好坐敞篷车。

卫懿公成天忙活伺候自己的鹤,大搞绿色环保(他要申办奥运准成),但缺乏动物保护意识的国人都不理解他,怨声戴道。特别卫懿公的爹卫惠公还犯有前科,是杀死急子、公子寿而篡位的,这个账还一直没人算。所谓父债子偿,老百姓如今都等着看卫懿公的笑话。机会终于来了,北狄异族发动侵略战争,从北面攻入卫境,举着猎叉使劲捣腾,杀得老百姓鸡飞狗跳。卫懿公连忙从兵器库里取出衣甲戈矛,发给国人去驱除鞑虏。一般城里叫国,城外叫鄙。城里的叫"国人",国人(城市平民)的主要职责就是"执干戈以卫社稷",保卫所在城池。然而国人都不肯响应卫懿公的战争号召,给谁戟谁也不接,征兵工作落了空。国人们都跟卫懿公摆谱说:"您还是派您的鹤出战吧,保证打退北狄。"

卫懿公无计可施,连忙把鹤撒掉。可惜鹤们享受贯了,在宫廷内外逡巡不去,被国人抓去下酒。卫懿公好说歹说,才凑足战斗人员。军士们一边吃着抓来的仙鹤,一边带着坏笑驶出国都,开往荥泽阻击来犯之敌。

卫懿公为了讨好国人,就御驾亲征--如果我是卫懿公,我就不出城去打,对于兵无常形、战无常法的北狄散兵游勇,实施城镇保卫战比野战更能发挥中原诸侯的优势。卫懿公帅领着三心二意的战车兵和尾随其后的步兵,对狡猾的敌人实施野外正面冲击。狄人诈败。急于求胜的卫懿公大乐,催动战车撒丫子穷追。这一追,又犯了兵家大忌。兵家者言,凡作战,胜势已成,则不可再进攻,再进攻也不可竭尽全力,竭其全力进攻是很危险的。这主要是针对当时的战车作战特点来讲的,战车优势全在于密集使用,队列很重要,以缓慢节奏为主,即使双方激战,战车也不要乱驰,步兵也不能乱跑,追击逃跑的敌人不能逾越规定的行列,也不能追出太远,以免队列混乱。卫懿公一阵撒丫子猛追,战车仿佛千仞高岗的山涧秋水,一泻万丈,不可收拾,车队行列大乱。狄人的伏兵遂蹿出来反扑,把战车分割包围,猛烈殴打,像一群群猎狗撕咬着草原上笨大的角马。

个别好心的部将劝卫懿公赶紧偃掉大旗,乘乱逃跑。一辈子积德的卫懿公觉得自己不至于这么早死,偏还想号召三军。狄人望见卫懿公的旗号蜂涌而来,杀声动地。车上的御手和甲士纷纷中箭,卫懿公不明不白被狄人捉住,活剥了皮,烤成肉串吃了。狄人有吃人的恶俗啊。吃了卫懿公的肉,长生不老。

国君阵亡,主力丧失殆尽,消息传到卫国,老百姓来不及拍手称快就陷入巨大恐慌,有的主张弃城逃跑,有的主张誓死抵抗。朝堂上乱哄哄的。最后,逃跑派占了上风,卫国人打开朝歌南门,拉着图书宝器,扶老携幼,往黄河岸上撤。狄人的快速纵队一路掩杀,死者的脑袋和大腿满地都是。不论士大夫还是一般匹夫群众,家家都有葬事办,天天穿白衣裳。

卫国遗民侥幸逃脱的就剩七八百人。路上,卫大夫觉得手边可以奴役的群众太少了,就商量多拖一些人下水。他们从共、滕两个小城调来四千多人,陪着他们逃难,以壮行色。

巴尔干北部地区乱成这样,整天搞妇女工作的齐桓公竟然没时间过问,天天饮酒作乐,搞妇女工作。管仲于是进谏说:"宴安鸩毒,不可怀也(成语出处)。卫国危急,咱们义不容辞啊。"齐桓公于是派出军队给卫国难民送去救济物资和药品,还带了种牛、种羊、种鸡、种狗以为繁殖(卫国的猪羊都被吃绝种了),以及建筑材料,用于搭建临时窝棚。

国不可一日无主,在齐国留学的卫"公子毁"也被齐国军队送到现场,在臭气熏天的难民营即位为卫文公,主持流亡政府。一般谥号叫"文"的人,脾气都比较好(比如汉文帝)。卫文公早起晚睡,吃素的、穿破的、问寒问暖,像个慰问团长,整天抱着老百姓的孩子合影,安抚难民。老百姓都称其贤。

卫文公还想找回有"野鹤癖"的老爹卫懿公尸体,但是沙场上只发现了他老人家剩下的一个肝(根据目击者报告,这的确是他老人家的肝。狄人不爱吃肝,才剩下的)。大夫"弘演"拿起卫懿公的肝,觉得老卫似乎不应该就剩这么个肝了。于是他剥开自己的肚子,把肝放了进去,说:"快把我埋了吧,就算主公是全尸了。"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肝移植手术,受术者"弘演"几小时后死亡。

北狄人祸乱了卫国,吃得又饱又撑,拖着妇女牛羊往北回去,经由北边的邢国(今河北南部邢台),继续杀人放火。邢人抵挡不住,也向国际宪兵齐国求助。

管仲却说:"现在北狄兵吃饱喝足,打仗不如开始猛了,邢国人估计还能抵抗一阵儿。这时候出兵相助,功德不大。不如等邢人战败溃散,北狄也消耗差不多了,咱再出兵,不但有必胜把握,而且恩德也就更大。"

齐桓公觉得有理,巴不得在家陪媳妇,按兵不动。事实上,虽然齐桓公号称国际宪兵,但它毕竟从百里弹丸小国刚刚有所发展,国力和军力都不足以组织大规模对狄战争。这可苦了邢国人,被围困两个月,子弹全部打光,兵败如山倒,也开城南逃。

管仲看看是时候了,怕单独自己力量不够,挥齐、宋、鲁、曹、邹五国兵马接住邢侯。狄人强弩之未,畏惧诸侯联军,也就放把大火,高高兴兴回北方老窝去了。

邢国已经给烧得残败了,就请有钱的齐桓公给他们弄个住处。齐桓公发动军队在山东聊城附近筑下新城,收容邢国难民。

第二年,一直生活在草莽中的卫文公也请求国际援助,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中等华丽的地方。齐桓公遂在河南濮阳给他修了个城,成为卫国国都。卫文公搬进新居(从此再没回过朝歌),兴奋之余他做诗感谢说:"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不知道为什么新家使他想到了木瓜。"木瓜汁"好喝啊,饭馆里可以点,这东西也有两千多年历史啦。

齐桓公存亡续绝,救卫、复邢,以及前面平息鲁国之乱,三件大功,记入史册,光垂千载。从此天下诸侯,都对齐桓公服气得打紧了。不过卫国、邢国这对难兄难弟,互相之间还掐,几十年后,卫国向北扩张,把邢国吃到肚子里了。卫国最后的命还挺长,一直挺到了秦国统一天下,后来,秦始皇死了,卫国还没有亡。(怪哉!)

卫国命长,原因是那里贤人多。前面有过"大义灭亲"的老干部石碏,现在又有"肝移植"的大夫弘演,后来又有"以不贪为宝"的子罕,以及孔老夫子所使劲夸奖的遽伯玉、史鱼、史狗等名流。

北狄人带着饱掠而归的粮食、奢侈品和一批怀孕的妇女,撤回河北老窝,算是被齐桓公"攘"跑了(其实他也没怎么攘人家,他主要是掩护卫国、邢国人逃跑,安置收容难民)。接下来,老齐做的就是"攘"东夷和南蛮了。

东夷人是山东地区的原住民,中华文明的东极源头(西极源头是黄土高坡上的华夏族。东夷和华夏为了争着入主中原而长期为敌)。从五千年前黄帝时代起,东夷族开始走背运,连续遭到华夏族的攻击。不论是尧舜禹、夏商周,都频频对东夷用兵。东夷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样输光了世代居住的土地,又像蚜虫那样被农药喷杀,不断输掉自己的文化习俗。到了如今春秋时代,齐桓公继续"攘"东夷,在他称霸的三十年间,陆续灭掉三十余国,其中多是东夷小国。东夷人被打压在山东东缘和东南缘。如果再继续打压下去,他们就要顺着淮河水,被冲进黄海里去了。

等到春秋末年,齐国灭掉东夷大国--莱国(今山东烟台、黄县一带),齐国土地因而扩张一倍以上。这也意味着,中华历史上曾经与华夏族分庭抗礼的东夷族,中华文明的东源,蚩尤、后羿、大舜的同类们,从此融合于华夏。他们原先所生息繁衍的国度,如:成、阳、介、牟、薛、郭等等这些国家的字眼,被从历史版图上抹去,却变成了姓氏而存在,依然活在我们的文化里。

下面说说南蛮。长江流域的楚国被黄河流域的中原人贬称作"南蛮"。楚国人就是湖北人,作为南方超级大国,楚国不断拓疆,从其老窝湖北省向北平行推进两百多公里,进入河南省,前锋距离周天子的洛阳才两百公里,成为中原心腹大患。

东方霸主齐桓公,号称东方不败,所以轻易不敢碰南蛮楚国,生怕一旦输了,栽掉面子。是齐桓公的三姨太"蔡姬"把齐国拖进了对楚战争:有一天,齐桓公看见二十年来霸业初定,也该歇歇啦,就去湖上疗养疗养吧。于是他跟三姨太"蔡姬"登上小船,到湖水里采莲花。大约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吧,近之则不逊。这个天性好动的小蔡姬深受齐桓公庞爱,所以登鼻子上脸,"不逊"起来。她把小船儿左荡右荡,使劲晃起来,像游乐园的"海盗船"那样疯狂。齐桓公有轻微恐水症,吓得老脸发白,腰子一拧一拧,挣扎出许多与身份不谐的姿态来。大喊姨太太停下姨太太停下,她也不停。齐桓公大怒。

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更哪里晃得,小蔡姬被退回娘家蔡国反省。齐桓公的意思是,让小蔡姬回去反省几天就回来。小蔡姬坐着牛车颠了一千多里路,回到河南南部上蔡地区的蔡国,人都给晒黑了,积聚了满胸羞恨,从"近之则不逊",变成"远之则怨"了。他爹老蔡更是个牛脾气,心说你齐桓公不要没关系,我这闺女就是晒黑了也抢着有人要。干脆把她改嫁给南边不远处湖北省的楚成王吧。楚成王大喜,曰"有妞自远方来兮,不亦乐乎?"愉快地笑纳了。

什么东西都是失去了才分外想念,自己心爱的姨太太改嫁给了别人也罢,偏偏是嫁给蛮夷楚国,就像自己的碗被猪抢去当槽子,齐桓公要被气死了。他冲冠一怒,坚定了对楚作战决心,积极发动战争准备,与宋、江、黄三个临近楚国的诸侯在山东阳谷县(武松打老虎的地方)会盟,议定借用它们的军事基地作为对楚战争的前沿(就像美国打伊拉克需要先会晤伊拉克邻国以便派兵驻军一样)。然后,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联军,以征伐老丈人蔡国为幌子,横贯山东,向西入驻巴尔干(河南)地区,直攻河南省南部的蔡国。老蔡抵挡了几招,发现自己的国都已在八国联军挤压下,象个鸡蛋那样碎掉了。老蔡被迫南逃入楚,找女婿和小蔡姬避难去了。

齐桓公破蔡之后,乘胜大踏步推进,猝然出现在楚国北部边境(于河南省南部)。其实,伐蔡只是千里出征的一个幌子,用以掩盖伐楚的真实动机,使楚国先无防备。但是,试图出其不意攻袭楚国的八国联军也发现,楚成王早已在湖北境内构筑了纵深九百里的防御体系,保护其南部的郢都(湖北江陵),使得联军无隙可乘。然而楚国人也不敢主动进攻,齐国历年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这次又是八国协同出击,党同讨逆,史无前例,给楚人造成心理的威慑力极大,楚人不敢出兵迎击。齐桓公为保存实力亦不敢冒然做深度进攻,只好集结在楚境上休整观望。双方这么干瞪着眼,谁也不敢先动手。

楚方派出的谈判大员"屈完",来在边境上谈判,商议解决争端。屈完先生是个南方快嘴子,春秋第二舌辩之士,属于湖北的九头鸟和滚刀肉,极不好对付,只有齐国宁戚是他对手(就是那个"唐僧")。但宁老头已经死了,所以屈完在谈判中出尽风头,创造了一大堆知名成语,诸如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汝之涉吾地也。

"风马牛不相及","风"不是刮大风的意思,是指动物交配,就是追逐做爱的意思(《英雄》影片上张艺谋让那些秦国士兵高呼"大风、大风、大风",翻译过来就是"我靠、我靠、我靠!"^_^)。屈完在谈判席上说:"咱们楚齐两国一个在荒南,一个在远东,好比一个是马,一个是牛。牛不会找马做爱,马也不会跟牛交配,风马牛不相及也。所以啊,你不必打我,我们也不必打你。可是您老不远万里来打我们,真就奇怪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把个齐桓公给质问得哑口无言。

齐桓公回答不上来,管仲就出来找辙,管仲说:"从前,我们祖上的姜太公得到周天子批准,可以征伐天下任何诸侯,维护周室尊严,东到大海,西到黄河,南到你们的穆陵关,都是我们祖上管的地面。我们怎么就不可以到你这里来!"姜子牙在《封神演义》上捏一根打神鞭,可以殴打"封神榜"上犯错误的诸神,就是暗示了他征伐诸侯的特权。

屈完回答说:"您说的道理兮很对。但是,鄙国犯什么错误兮?请您明示。"(楚国方言,说话都带"兮"。)

齐桓公心想,这个还用问吗?楚国区区一个子爵,居然冒称楚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这还不是有罪!但管仲拦住了他。管仲想,一旦提出这个责问,楚国偏死活不肯去掉王号,不听我们的,我们岂不很失面子。于是管仲找了不疼不痒的小事由,便于对方改正的:"你们楚国特产苞茅,要上贡给朝廷,可是你们一连三年不上贡,周王室都喝不上好酒了。拒不上贡,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啊。"(苞茅可以编做滤器,把酒汁从酒糟里过滤出来。这是古代酒的提纯方法。后来有了得以法提炼烧酒,酒精度数才提高。)

上贡苞茅不是件难事,不过就是割些草送去嘛,比去掉王爵的番号容易的多,屈完看见对方是给自己台阶下,赶紧借坡下驴,承认道:"如果您就为了这点小事兮,那我们上贡苞茅不就完了,何苦千里迢迢跑来打架?"

管仲听出对方指摘自己小题大做,口气还很硬,就搬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责问楚国:"还有一桩事,周昭王从前南征楚国,死在这里了,我们特来讨个说法。"

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一任天子,曾经出兵征讨长江流域,整理南蛮,平叛了26个小国,胜利班师回来,却在汉水上淹死了,全军覆没。

屈完说:"周昭王老辈子的那点事兮我知道,那是交通事故兮谁管得了。"

其实不是交通事故。当时,可恶的楚国人为了抗拒周天子,就拿树胶粘合了船板,拼凑成船,送给周昭王坐。这些流向冥界的船只,到了中流就遭水泡解体了,周天子落地凤凰不如鸡,给淹死了,六军全部覆没。但是,这官司到今天,是谁也说不清的了。

齐桓公听了半天,见两人越扯越远,恼了,吹胡子瞪眼说:"真恼人啊!少狡辩!寡人的大军在此,谁敢抗衡,寡人想灭谁,谁能跑得了!"

屈完说:"您老人家倘若以德服人兮,谁敢不服?您要动武兮,嘿嘿--我们方城为城,汉水为沟,兵多将广,正好和您老人家兮,大干一场!"

这个柔中带刚不卑不亢的家伙把对方噎得一愣一愣的,脑袋"兮兮"直冒冷气。说实话,齐国还真不敢打个鱼死网破。回顾齐桓公进行过的二十几次战争,只有初期与鲁国的两次(乾时、长勺之战),以及伐山戎之战,算是进行了主力交锋,其余基本上都是胡萝卜加大棒吓唬吓唬。比如他"存卫、救邢",都没直接跟狄兵交锋,只是掩护收容邢、卫逃出人员。更多时候齐国喜欢找几个三等小国组成联军,以联军名义出现,在政治上、军事上造成精神威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目的。孔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就是这意思,把正义之师摆出来,讨而不杀,服则舍之,并不动真格的去歼灭敌人。春秋前期的诸侯之间也并不好战嗜杀,而是以礼义外交为主旋律,"要文斗,不要武斗"是当时的主流。军队不过是摆在那里的筹码,轻易不制造流血,即便打仗也讲求"为战以礼"。整个国际环境,是太平祥和的。

鉴于这种国际氛围,召陵对峙的双方,又都不敢先行实施首次打击,于是订立盟约,齐楚讲和:"我不打你,你也不打我。你该给周天子上贡苞茅还得上贡,我认你是哥们还是哥们。"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骤雨,被屈完的外交辞令化解,顷刻化为万里晴空,八国联军各自撤回本国。这件事史称"召陵之盟",是齐桓公借助"尊王"名义的战略胜利。召陵在河南省中部偃城附近,后来岳飞会战金兀术的地方,"拐子马"奔跑之所。

东夷、南蛮、北狄都塌实了,西戎呢,太远,还攘不到。环顾宇宙之内,四合都安宁了,齐桓公的国际声威达到巅峰。可是,周天子的后院却骚动起来。

周天子的法定继承人--王子郑,据说越来约失宠了。王子郑年纪正轻,下巴光光的,也正象我们念大学时那样,哭过笑过,醉过恨过,思考过也迷惑过,直到山穷水尽,很少柳暗花明。他苦恼的原因主要来自自己的后妈。这位后妈为了亲生儿子的前途考虑,使劲在老天子面前说我们王子郑的坏话,灌枕头风,要废了王子政,让自己亲生的小儿子当太子。老天子拿不定主意就先死了,王子郑感受到无孔不入的威胁,宫廷血案一触即发。他比较聪明,知道明着斗会两败俱伤,自忖实力也不够,就想巴结个外援,于是拜会齐桓公。齐桓公觉得王子郑是正宗的,应该加以保护,于是约了八国兵马,汇集洛阳城外,联合搞军事演习,吊问死去的天子,实际是帮城里的王子郑吆喝。

王子郑的后妈一听说城外旌期耀眼,战马长嘶,紧盯着城里呢,她本想废掉子郑,换上自己心爱的儿子,此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使得王子郑顺利接班,是为周襄王。这就是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一匡天下",避免了周王室的内讧和天下的骚乱。

而所谓"九合诸侯"就是齐桓公九次主持召开诸侯高峰首脑会议,从最初的驴皮产地东阿县会盟开始,我们没有完全流水帐似的写下来。在扶立周襄王之后,齐桓公举行了九合诸侯的最后一次会盟,地点在河南兰考地区(焦裕禄同志战斗过的地方)。齐桓公召集鲁、宋、郑、许、曹等国,领导大家在兰考朗诵誓词说:"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诸侯各国不可堵塞水源,不可囤积谷米,不可废长立幼,不可以妾为妻,不可使妇人参政。"后三句话全是说给周襄王的后妈听的,吓唬她的,为"一匡天下"服务的。而不可堵塞水源,指的是河流上游的诸侯把水堵了,不让下游的诸侯种地,这是诸侯割据带来的坏处。歃血完毕,大会工作人员把讲话稿(誓词)刻在薄薄的玉石片上,刻成两份。按照会盟的常规,一份藏于盟府,一份和杀掉的牲口一起埋入大地或沉入河中,以取信于鬼神(也许哪一天可以挖出来)。

就像美国的驴党、象党上台以后要替背后的大财阀说话,周襄王是齐桓公赞助登基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遂从洛阳向大会现场传出话来:"鉴于齐桓公同志上年纪了(70多岁了,已不是从前的钻石王老五了),加赐一级赏格,并且不必下跪。"

一听不下跪,齐桓公舒了口气--因为我们知道,按他那种生活方式,腰和肾肯定不好。但管仲说:"天子这是讲话客气,咱不能给个梯子就爬。君臣的礼教要是乱了,灾祸就接踵而来。"管仲的意思是,必须维护周天子尊严,把镜头让给周天子,把天子的威风打造得结结实实,我们好借天子去压别人。

齐桓公立刻领悟,说:"天子在与不在,我们都应该一个样,礼数是不能少的。"连忙颠着腰趋到台阶下边,恭恭敬敬跪拜一下,然后再登上殿堂,又跪拜一次,接受天子使者手中赐予的祭肉、大络车和流苏龙旗。

这些东西都代表至高荣誉。祭肉,也就是牛肉干,我们现在商场中随时可以买到,不值几个钱。但这块牛肉干不俗,它是来自祭祀先祖的庙,是周文王、周武王在天之灵吃过的呀,等于国家十字勋章。

周朝天使宣布:"齐桓公正式成为诸侯之长,拿着白牛尾巴征伐天下的邪门诸侯。"音乐钟鼓雷动,齐国霸业达到历史顶峰。齐桓公握着牛尾巴,在授奖仪式上致感谢词:"尊敬的天子使臣,各位诸侯国领导,从现在起,上溯三十年,寡人南伐,到达楚国,北伐,灭掉山戎,西伐直至大夏,天下诸侯没有人敢违抗我。寡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古来圣者,不过如此。"(九合诸侯,其中三次带领卫戍兵车,六次以和平衣冠形式。)

齐桓公接着说:"鉴于寡人功高天地,寡人特想登上泰山,搞一次封禅,向从前的黄帝学习学习。"周天使闻言不高兴了,感觉这老家伙开始目空一切、为我独尊了。管仲连忙劝谏:"主公,封禅这样的事,是天子的特权,不是诸侯应该谈论的。古代封禅,事先都有瑞兆,东海献上比目鱼,西海献上比翼鸟,田野里一茅长出三只穗,凤凰麒麟飞到宫殿房顶。现在什么征兆还都没有,只有老鸹常来拜访咱,您还是先不要封禅吧。"

齐桓公没能百分百得志,不封禅也毫不气馁,回国后拼命享受。他把满院子都整夜点上蜡烛(这是天子的规格),使劲穿衣坐轿,祭祀礼仪也豪华得吓人,还修建了六百个妓院,齐国大行奢侈之风,一直到延续到汉朝,人们都还说"齐俗竞奢"。管仲看着心里着急,就对老朋友鲍叔牙说:"为了替齐桓公分担一下国人的指摘,我也得使劲享受。"于是管仲在自己的府里修建三层台子,叫三归,表示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简直比拟天子。又把门内门外种上大树,超出卿大夫的规格(门口种树违法,"五柳先生"可以坐牢矣)。诸侯使节前来管仲家访问,互相敬完酒,把酒杯扣放在一张"酒吧台"上,这也是犯规动作,只有诸侯国君才能这样。总之,那时候等级森严。

后来,讨厌的孔子跳出来批判管仲,说管仲生活作风奢侈,大骂管仲不知礼。但是,惯于奢华的齐国人却很理解管仲:老干部晚年多享受点,也是应该的,只要把国家治理得富强就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孔子不懂得与时俱进,也不许一部分人带头舒服起来。

后来,管仲带兵去救助遭受北狄骚扰的周襄王。周襄王在洛阳留管仲吃大饭,按上卿规格吃。当时不同级别的人,吃的伙食都不一样(周朝真麻烦,吃饭也有规格,比法国西餐还麻烦。)管仲不是上卿,主动要求周襄王降低规格,请自己按下卿标准吃饭。这是很守礼的行为,但是孔子倒没跳出来出来表扬它。

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到了公元前645年的冬天,齐国的擎天柱管仲同志,在为齐国奋斗了41个春秋后,积劳成疾,因病医治无效,眼看就要在齐国临淄逝世了,享年85岁。时年已有76岁的齐桓公也亲自到医院探望,跪坐下来握着管仲的手说:"仲父啊,你怎么变得这么瘦啊。"

管仲气乐了,喘着说:"这不是因为得了病嘛。"

齐桓公露出要掉泪的样子,在病榻旁叹息道:"万一你不起了,群臣哪一个能接替你的工作呢?"

"知臣莫过于君,您自己看吧。"

"易牙怎么样?(易牙是大厨师,舌头极端敏感,能辨别出一瓢水出自哪条河。)我觉得易牙非常爱我,我曾经开玩笑说:"鸟兽虫鱼都吃过,就不知道人肉什么滋味。'第二天,易牙就把自己的三岁儿子杀了,做了一杯肉羹给我尝。"

"爱自己的儿子是人之常情。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又怎能爱您?"管仲说。

"那--开方怎么样呢?开方是卫国的公子,为了辅佐我,抛弃荣华富贵来给我当同志。"

"人最亲爱莫过于父母,他父母死了都不奔丧,这样的人都是坏蛋。"

"竖刁怎样?他为了侍奉我,还把自己阉了。"

"他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护,怎么会爱您。"

桓公着急了:"到底谁接班好哇?"

"当然是宁戚,可惜他已经死了。"

"鲍叔牙怎么样?"

鲍叔牙是管仲的知己好友,所谓"管鲍之交"。两人年轻时候合伙做买卖,分配利润,管仲往往多占,但鲍叔牙不认为管仲贪财,而是认为管仲有老母要养,理所应当多拿。管仲为鲍叔牙出谋划策,对方照办之后,情形更加糟糕,鲍叔牙不认为管仲愚劣,而认为时机未到。管仲曾三次当官,都遭到罢免,鲍叔牙照样笃信他有经天纬地之才。管仲三次战斗中临阵脱逃,鲍叔不认为他是胆小鬼,而认为他志向高远,保命以求干大事。管仲辅佐公子纠争位失败,射齐桓公一箭,鲍叔牙不认为他是厚脸皮,反倒极力向齐桓公推荐管仲当政府第一把手。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

但是管仲并不推荐鲍叔牙接班,他认为鲍叔牙过于善恶分明,见着坏蛋就压不住火,别人惹了他一次,他一辈子都不原谅(情商不高),所以不能推荐,尽管我跟鲍叔牙私交很好,也不能推荐。管仲用人以其贤否,而不是看这人是否跟自己站在一条线儿上,真是了不起阿!提拔自己所亲善的人,一条线儿上的人,就是拉帮结派阿!

齐桓公说:"那怎么办,总得找个人吧。"

"那就隰朋吧,他以往工作成绩不错。不过,上天生下我管仲,隰朋是我的舌头,我死了,他能长久吗?"说完,齐国伟大的总理--管仲同志,就在这个娴静美好的夜晚离开了更多好戏还在后头的春秋时代,剩下齐桓公像一颗恒星点缀着漆黑一团的天宇。

果不期然,隰朋接班一个月,办完管仲的丧事,也就死掉了。齐桓公只好启用鲍叔牙,鲍叔牙疾恶如仇,把易牙、竖刁、开方这仨小子轰出朝堂,继续沿用管仲方针,诸侯倒也听从齐国号令。

易牙、竖刁、开方是齐桓公的三个同性恋朋友,没了他们,齐桓公感觉食不甘味,夜不甘寝。想着着他们哥仨的笑,想着他们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齐桓公就像犯了毒瘾一样难受。他的夫人心疼他,说:"易牙他们仨被革职以后,国家也并没有更加昌盛,而您容颜和精神却大不如前了。实在不行,还是请他们仨回来伺候您吧。"(这妻子当得多贤惠啊。)

桓公说:"回来可以呀,就怕鲍叔牙不答应啊。"

"哼,难道他就没有男朋友吗?"

齐桓公点点头。于是,这三个小鬼连蹦带跳又回到齐桓公身边,嘻嘻哈哈糊弄这个古稀之年的老者。俗话说,剑老无芒,人老无刚,齐桓公老了,精力衰退了,又沉湎于男女色,大权遂转移于三个小鬼手中。三个小鬼各自拉拢了一些齐桓公的儿子,组成不同派系,积聚发展势力,以求未来夺权。

鲍叔牙为政一年,毕竟镇不住竖刁、易牙、开方小派系,气得吐血,也发病而死。齐国的卫星,一颗颗地掉了。齐国的天空没有云,天空只有空。未来的路程该怎么走,道路的尽头还是道路,迷路的孩子蜿蜒在山东大地上。

(据说,当管仲、鲍叔牙治理国事时,东方边境上的人民经常反映生活困苦,抱怨个不停。等竖刁、易牙掌握政权,国内的人就都反映不苦了,形势一片大好,国家昌盛无疆!--呵呵,这有意思啊!其实那不是易牙他们治理的好,而是人民不敢说真话了--说真话的人都被上边的大官给整怕了。上边希望听什么,下边于是就说什么--超额完成工作啦,上级领导英明啦,一片形式大好啦。治国怕的就是这个。一个人呆在上边,永远听不到反对声音,那该多么可怕啊。)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
恐龙05章 江汉新贵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恐龙05章 江汉新贵


齐国擎天柱管仲死掉,齐国就剩下一个老齐桓公在支撑,南方长江中游湖北省的楚国,越发狰狞起来,很快成为吃人恐龙的主角。我们不得不花些功夫研究研究它。

关于楚国的人种,多愁善感的牢骚大王屈原先生在《离骚》开篇做了自我介绍:"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雍",说楚族是华夏族贵胄,从北方迁徙而来的。这好像是故意给脸上贴金。即便真来自北方,但人数也应有限,渐渐跟当地土著杂交得不成样子(像兑了水的酒)。楚王族姓"芈",读做"米","芈"字看上去像羊,听上去更像羊叫唤,估计跟西部黄土高原(有很多羊)有血脉联络。楚人以凤为图腾,这是东夷族人的logo,楚人祭祀东夷的祝融(火神爷)。看来楚王族跟北、西、东三方大神都沾亲带故,像伊索寓言里那个打扮不伦不类的乌鸦,用百鸟羽毛武装了满身,终于成为大家眼里的异类。楚人于是被中原叫做楚蛮。虽然人种混乱,但文明并不逊色。就像东夷人其实并不夷,楚人也并不蛮。楚国的文明与东夷文明一样,堪与华夏争光。楚的文化科技也都相当发达,青铜器冶造得精美绝伦,漆器乐器迷人眼目,铁农具的使用、造剑术、行政县制度甚至领先中原。是中原人用带色眼镜看人,说他们蛮。

楚国的文明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慢慢发展来的。楚国历史的第一章并不显赫,甚至十分艰难。楚国在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朝初年受封立国,第一任君长是熊绎,他的祖上"鬻熊"曾经给周文王周武王当过老师,凭了这个阴德,被封为楚君。鬻熊不是北方人,其实是楚部族的最早缔造者,这家伙的言行被记录在《鬻子》里,后来被追认为道家鼻祖(道家第二号鼻祖"老子",也是楚国人)。

公元前十一世纪开国之初的楚国地盘很小,只有一百里,位于湖北省西部的秭归(王昭君和屈原的老家)--现在它已经淹在三峡水库里,和鱼在一起了。楚国人当初在这个水库底下,生计艰难,文化落后。"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是早期楚君疲于奔命的生动写照,为了给周天子弄点土特产"苞茅"上贡,满山林里乱跑,采一些山货。每当周天子召集各地诸侯开会,他就背着苞茅、棘枝山货也去了(棘枝是给周天子作箭杆的原材料)。在周天子祭祀仪式上,楚君负责干活,像祥林嫂那样忙碌,用本国贡献来的苞茅,亲手过滤酒汁。周天子的一切高级酒,特别是给祖先喝的高级酒,必须全用苞茅过滤。这种只有楚国有的草。甚至给祖先喝的高级酒,必须让楚君动手亲自过滤,他是专业人员啊。

当祭祀开始,其它重要的诸侯都在堂上坐着,干了半天活儿很累的楚君竟没有资格上去,而是立在院子里火堆旁干点杂役,看着别让火灭了--跟他一起看火堆的还有鲜卑族长,俩人一起看着上边人喝酒,自己却一点地位都没有了。这固然是种族歧视,并且楚国国君的级别低啊,子爵,叫"楚子"。但是"楚子"有志气,楚国蜷缩在山地与平原之间,因为地僻民贫,荆棘丛生,所以楚人雄悍,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楚人刚劲,有倔脾气,是个敢于跟你玩儿命的民族。

楚子和楚国人民一起艰苦奋斗,亲手改造自己的家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个成语描述了楚人上山下乡,开荒砍树的场景。是珍珠就要发光,是屎壳郎就要升天。楚国从一个不入流的蛮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洪流中大踏步前进。到了东周初年"长葛之战",周桓王在被射中王肩,天子式微,诸侯离心,楚国的铁腕人物"楚子熊通"同志再也坐不住了。他给自己加封为楚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是为楚武王,开创了冒称王爵的历史先河。"楚王"俩字一改,尽得无限风流,不过,死要面子的《春秋》里还是使劲喊他"楚子"。

楚武王认为,与其蜷缩在弹丸之地的秭归慢慢发展生产,不如走出去移民,到花花世界享乐。于是楚武王认真筹划战争,想挺进黄河,到中原诸侯那里抢摊(事实证明这是个为时过早的错误战略)。楚国人喜欢用长剑和短矛,这都是步兵的家伙,但中原战车并使用的都是长武器。拎着短家伙去打仗,又没面子又吃亏。楚武王说:"战车兮就是那么个东西,你要是没有,人家就不承认你。"于是,他学中原的样,组建了一支车兵纵队,配置了戟矛长武器,准备走向军事扩张主义。结果这战车纯粹是个累赘,他不得不又训练一批架桥铺路的工兵。等万事俱备后,挥师北上,远征七百里外中原的申国(河南南部的"南阳盆地",是块富庶的地方)。由于行军遥远,楚国国力又小弱,伐而无功,这只战车纵队没帮上他任何忙,费了很大劲才撤回来。楚武王吸取了教训,觉得应该吃窝边草,而不是羡慕隔岸花。楚武王于是改打短拳,在老窝秭归附近的汉水流域旌幡招展地开疆拓土、兼并邻国(这倒符合远交近攻的原则了)。

汉水是长江支流,由北向南注入长江,交汇点就是湖北武汉。汉水两岸的湖北省境内,周王室于此分封了许多同姓诸侯国,称为"汉阳诸姬",是为了防着逐渐壮大起来的楚国的。汉阳诸姬紧紧地束缚住湖北省西部的楚国,阻遏着楚国的北上与东进,并可随时配合周王朝打击楚国。汉阳诸姬中,以随国(今湖北随县)最大。随国也不是陌生的地方,盛产高品质珍珠,成语有"随珠弹雀",比喻不识货,拿珍贵的珍珠打鸟,肉包子打狗。隋文帝杨坚和他老婆孤独皇后在发达之前,曾经在这一带当官,所以后来的杨坚帝国叫"隋朝"。

既然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离自己老窝又近,符合窝边草的定义,楚武王自然垂涎不已。他选了一个随国农业歉收、缺衣少食时期,前来攻打。这不单是为了占地盘,更重要是突破以随国为首的汉阳诸姬的束缚,图谋中原。

随国国君任用收受楚人贿赂的坏蛋前去迎敌,结果被杀得人仰马翻。随人只好据城固守。但是楚国缺乏突破后劲,从秭归到随国,漫长的供给线维护起来可不容易,深山大泽,跨江越岩,军资转运很困难。随国又是大国,不可能一鼓而下。楚武王不能完全得志,就象一条贪心不足的蛇咬住大象的泥脚,大象笑眯眯地说:你吃啊吃啊,不嫌臭,你就吃。楚武王吃不动,只好跟随侯和谈。谈判结果,随国很给楚人面子,愿意当楚国的附庸。所谓附庸,就像勾践那样伺候吴大王,有美妞,您先泡,有大粪,我先尝。随国不敢开罪楚国,每年上缴保护费。

收拾了随国这个"汉阳诸姬"的老大,楚武王命令部将"屈瑕"铲除其它不入流的汉阳杂草。这位屈瑕是张飞一样的猛将,他围绞国之战特别值得一提。屈瑕久围绞国不下,绞国闭门不出,他就搞了一个三十六计的"抛砖引玉"吸引绞人出来:让士兵们扮作樵夫打柴,吸引绞人来抢。绞人出城抢了进来,作饭的时候,架起柴禾煮人吃。第二天,更多的樵夫在山根出现,绞人抢出了甜头,又大开城门,扑上去抓人(就像抓羊那样)。楚军一声鼓噪,四面合围,歼其有生力量,又尾随败军冲入城门,把绞国端掉。(当时受技术限制,攻城是件难事,所以尽量诱敌出城决战。)

猛将屈瑕在汉水沿岸继续开疆拓土,接连攻打巴国(重庆人前身),邓国(河南邓州),郧国(湖北应城),廖国(河南唐河),绞国(湖北郢县西北),州国(湖北监利县),几多混战,捷报频传。湖北界内、汉水两岸的四流小国纷纷请盟,要求做楚国的尾巴,楚人初步成为湖北省内之霸主(就仿佛齐人此刻正成为山东之霸主)。对于新占领区,楚武王实行移民政策:把原有的国君一族、卿大夫家族移开,让他们推着小车,带着先进技术,去楚国后方的浙南、闽、赣、黔、滇一带原始森林,砍树。那里分布着群蛮和百濮,是真正的文化落后者。驱赶被兼并国家的贵人们去开发更落后的新占领区,这无疑,对开发者和被开发者,都是痛苦万分的。但文明的曙光就是用血和泪水冲刷出来的。楚国的移民行动把文明的火种从长江流域传到更幽深的祖国南方腹地,而且这种迁徙大家族政策,使这些被占领区的旧的统治者们成为任风吹走的飞蓬,给楚王新派来的人留出空间,保证了被占领区的安定,也就是长江流域的安定、统一。后来,秦国人兼并战国七雄,也是采取这种"迁豪强"的移民政策,怕他们留在原国捣乱,整天想着复辟。

屈瑕打了一系列漂亮仗,为楚国夺得大片湖北省的土地,功劳显耀,就得意洋洋起来,一副耀武扬威的派头。我小时候看小人书,那上边的屈瑕盔明甲亮,腆胸叠肚,好像天篷无帅。楚国大夫看了他的模样,说:"举趾高兮,重心不稳。重心不稳,心神浮躁。我看屈瑕快要完蛋了。"(趾高气扬一词就是打这来的。)

骄傲的屈瑕继续行军,一路拖泥带水,行至罗国地面的时候,遭受罗人和卢戎人的两面夹击,疏于防备的他被杀得落花流水。趾高气扬的他落荒而逃,没法交差。按照楚国法律,败军之将必须自杀(楚国可不讲"亲亲尊尊",不管你是什么人,败了就得死)。就在那本小人书的末尾,屈瑕站在一棵满是乌鸦的老枯树下面,掉着眼泪自缢而死了。"残风吹四壁,寒鸟相偎依",屈瑕成为荒野里的鸟食。

楚人喜欢自杀,忠贞意识强烈。楚国的亡国之君和败军之将,宁死不降,伏刃自杀,很有武士道精神,使人想起鲁迅说的"张飞鸟"--性子暴烈,抓进笼子里,没半天就把自己撞死了。"九头鸟"就是楚人的写照:你断掉我一个头,我还剩八个头,照样咬你。八个都断了,还喷你一身血。湖北省如今真还出土了楚人这种九颗脑袋的鸟画像。楚人骠悍犀利的战斗性格,和中原人物的中庸礼让有着鲜明对比,即使到了近代也没有熄灭。"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变法烈士谭嗣同,"砍头不要紧"的夏明翰,以及"蹈海以死亦英雄"的《猛回头》作者陈天华,都是楚地英烈人杰,宁死不屈之徒。我们再回头理解不肯归江东、自刎乌江岸的楚人项羽大哥,也觉得他的自杀,并不突兀了。

楚武王兼并的小诸侯里面,有一个权国,被楚武王灭掉了。但楚武王没有把权国土地分封给自己属下的卿大夫家族(像传统分封法那样),而是设为自己直接管控的"县",聘请贤能的人担任县官。县官有他的好处。传统的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从国君那里接受封地,派自己的族人去管理,这些人当官不靠本事,全靠有一个好爸爸。而楚武王实行的县制,县官是择优招聘来的而不是世袭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能者居之,这有利于选拔人才。

楚武王开创的这个中国最早的县--权县,就在现在的湖北省当阳县区,张三爷吼断长坂坡的地方。然而非常遗憾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县官--"斗缗"同志(大家应该记住他,念陡民),不安心在权县干基层工作,在原权国亡国贵族们的怂恿下,整天琢磨造反。楚武王当机立断,先发制人,一斧子下去,使他的脑袋和他一起下岗了。这种县官造反就是好镇压,很容易被扑灭。如果是卿大夫家族造反,就没那么容易扑灭了。卿大夫有自己管辖的世袭封地,封地上的粮食和军队归他随意调动,足以对抗中央,所以不好管。但是县官就没有这些特权,县官的大印随时可以被上边收回,他的军权、财权、政治权都不是绝对的,而是被严格限制的。楚王还以苛刻的国法来管束这些县官,所以楚国法律最苛(楚国败军之将必死的这条苛刻条律,就是例证)。既然县官这么好管,楚武王做的,就是不断削弱卿大夫的封邑,而扩大便于直接控制的县。县多了,楚王直接征粮、征兵的资源就多了,王族的力量加强,使得卿大夫家族都听命于他,成为真正可以调动全国的大王,于是弑君现象和家族割据减少了,更利于内部稳定,整个国家也可以攥紧一个拳头打击外敌。

我们不得不大书特书楚武王所设立的县制,它开创了秦代郡县制的先河,带有分封制所不具备的优势,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沿用。这也是楚国在春秋时代能崛起为百年不衰的强国的关键举措。

楚武王合计当了51年的国家领导,晚年他患上心脏病。可是他改不掉征服癖,听说随国受周天子批评,从而不敢"随"自己了,立刻拖着心率不齐的老体,再次大举伐随,把随国来回来。部队渡到汉水东岸,壮心不减的楚武王突然发生心绞痛,卧在一棵树下休息,因为没有速效救心丸,当即厌世。楚令尹秘不发丧,按原计划东进,胁迫随侯再次承认楚国的盟主地位而还。

"穷兵黩武"一类的贬辞对于楚武王并不适用,楚武王的军事扩张、小国兼并,是有积极意义的。倘使没有楚武王,江汉平原的众多小国,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孤,杀伐无已,大大破坏生产力。楚武王把这些勇而好斗的小野兽,统一到文明的灿烂阳光之下,恢复经济,开挖铜矿,人民生活蒸蒸日上。

公元前689年,楚武王死后,儿子楚文王即位。楚文王继承父亲余烈,甚至走得更远,不单在湖北省打拼,还把战火燃到了中原河南省南部,灭掉了那里的邓国(河南邓州),以及息国,并且娶到了息国美女息妫。这位息妫面如桃花,肤赛凝雪,是绝代淑女,史称桃花夫人,一直到明朝都很知名,入选为我们"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二出场者(第一是文姜)。

漂亮不是女人的罪,却是女人的祸。故事是这样的:息国(今河南息县)的美女息妫有一次出门回娘家。刚路过邻居的蔡国(河南上蔡),被蔡哀侯看见了。蔡哀侯惊叹道:"哇塞!有美女呀!娇艳可餐呀。妞远乎哉?我欲泡,则斯妞至矣呀。"

蔡哀侯嘻嘻哈哈留住息妫,请这位桃花夫人吃饭,饭桌上可劲儿地调戏她。他用精美的小铜匕(这个玩艺类似扁的勺子,还带尖儿,勺子边缘锋利,于是能切能舀能扎,是个多功能餐具。不是匕首),切下一片两分熟的烤牛肉,拿玉筷子夹给桃花夫人说:"美女!吃个牛肉吧。"

桃花夫人娇滴滴地说:"不要啊,不要,有很多血的。"

"不怕,你吃吧,尝一尝,生不生呀?--生!"蔡哀侯发出变态者的哈哈大笑。

桃花夫人伸出玉指推躲,一推一躲,牛肉掉地上了。蔡哀侯趴案子底下乱找,攥着桃花夫人的石榴裙瞎翻,吓得夫人连连尖叫、面红如桃。那时候的古人没有三角裤衩,只用一小块布帛简单裹了私处;也没有裤子,小腿上裹着"胫衣"(一个短筒子,是半截裤子,裤子的下半截),外面再罩上裙子,所以吃饭必须采取跪坐,以免露出大腿甚至私处。桃花夫人感受到案子底下的威胁,花容失色,耸起身子连连尖叫:"不要呀,不要呀,非礼啦--"

"没关系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是不是?不要这么一惊一乍地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我已经有老公了啊!"

"没关系,我也有老婆呀。"

"啊?!可是,我和你不熟啊。"

"你不知道吗?现在人家都只爱陌生人。"

"我不爱呀。人家不爱你呀!你不是我的style来的。"

"是吗?"蔡哀侯泄了气,"糟糕--你爱得比我少,我陷得比你深。我注定要,受煎熬。"

桃花夫人执意不肯就范,受了半天煎熬,终于先逃掉了,留下蔡哀侯抱着自己的烦恼睡着了觉。

桃花夫人回到息国(今河南南部的息县),把受调戏的过程哭诉给老公,老公息侯咯咯咬牙:"好你个变态,赶搭我的媳妇。我大小也是一国国君,我发倾国之兵打你!"但是真动起手来的话,未必是蔡国的对手,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省事办法,请求南方的楚国向我开炮(假装的),然后向蔡哀候紧急求救,再联手楚人一起打小蔡。

"楚人来打我们了,你们蔡国快来帮帮我们息国吧。"蔡哀侯接到求救文书(一块木板),看完上边的字,乐道:"我就知道她老公是个衰人,看寡人的。"于是他南下一百多里,离开蔡国,跑到息国去跟围城的楚军作战。事与愿违,试图表演英雄救美的蔡哀侯哪里是楚文王的对手,被打得满地找牙。城里的息侯也突然变脸,与老楚合作,里外联手杀散蔡兵,逮捕了蔡哀侯。

蔡哀侯被押在军中,准备杀了祭天。楚国的鲠骨老臣鬻拳(念作鱼拳)不同意,觉得楚国目前尚无并购蔡国的实力,说道:"大王图霸中原,何必计较区区一个小蔡,不如放他回去,当咱的跟屁虫,天天给楚国磕头,供养咱们楚国日益肥大。"楚文王不听,鬻拳苦劝,还是不听,鬻拳急了,掏出短剑,抓住文王袖子嚷嚷:"宁可咱俩都别活了,也不让大王失去诸侯人心!"楚文王吓得直哆嗦:"好说好说,不杀不杀兮。"

鬻拳叹了口气:"大王从善如流,真是楚国的福气。虽然这样,我劫持大王,死罪死罪!"说完砍下一只大脚,抓在手里。楚文王又惊又愧,把鬻拳的脚制成标本保存在国库里,供后人瞻仰。(古代的人肉保存技术很好。"马王堆"出土的古尸鲜亮如生,泡在比福尔马林更高级的一种液体里,至今未弄懂液体配方。鬻拳的脚,泡在该类液体里,或许也有出土之日吧。)

由于鬻拳以脚相争,蔡哀侯获得饶恕,楚文王摆酒给他压惊。蔡哀侯也在这一轮政治斗争中提高了素质,明白了自己是中了息侯的圈套,非常气闷。他再酒宴上寻思报复。

席间,蔡哀侯花言巧语撩拨楚文王说:"大王的侍女真美艳瑰丽,动人心弦啊。"

一下说到楚文王痒处,文王哈哈大笑:"中原之美妞,亦有如是者乎?"

"小侯我平生所见女子,第一当数这息候家里的,就是他的媳妇--桃花夫人啊。目如秋水,面比桃花,真是国色天香啊。当初我调戏她,全是不由自主啊。您的美女,只够给她捧脚的。"

旁边息侯听了,暗暗叫苦:"好你个蔡哀侯,你真敢害我啊!"

蔡哀侯继续扇乎道:"真的,他夫人真是绝色啊,不骗您。不信请息侯把她叫出来看看。"

楚文王对于美妞,就像哲学家对于真理一样不辞劳苦,总要上去摸一把。立刻要看桃花夫人。息侯无奈,只好请出夫人。就听环佩叮当,一个超级大美女迈着莲花小步,分花扶柳而来,衣袂如云,目如流水,正是桃花夫人(息妫)。她伸出素臂,纤纤玉指捧着一只玉爵,向楚文王敬酒。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海棠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楚文王傻眼了,脸前全是她柔软而白皙的手臂,手臂不但白,还富有圆润弹性,皓腕如脂,需要被君王捏上一把。

楚文王刚要伸手来接,桃花夫人早把酒杯转递侍女,由侍女奉上。她只是拜了一拜,袅袅婷婷地转身而去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把楚文王惊羡得呆若木鸡。楚文王回到息国的旅馆,一夜之间相思得人比黄花更瘦。圣人能够忘情,最下的老百姓还不及情,情之所衷,岂不正在我辈大王。

次日楚文王青着眼圈,把息侯唤来喝酒。喝多了以后就开始撒酒风:"你这是什么破旅馆,热死寡人兮!"

息侯颤抖着:"敝邑偏小,不能厚待大王,我我"

楚文王把酒罐子摔个粉碎:"放肆!你想要害死寡人?给我抓起来!"两边的虎狼之士闻声跳出,揪住息侯两个翅膀,像抓小鸡子似的拎起来。

楚文王说:"你后宫里凉快,我搬过去住兮。"

后宫里的桃花夫人心惊肉跳,看见楚兵冲进宫来,赶紧就要跳井。正在玉山将倒的时刻,旁人拉住了她,劝道:"夫人,你死了干净,可不想想你老公的命啊,还在楚国人手里呢!"桃花夫人没招了,哭着背诵了莎士比亚的名言道:"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遂只好依了楚文王。

而桃花夫人的原任老公息侯,来不及管自己的媳妇,就变成了丧家犬:他的息国被灭掉,并为楚国北部的一个县--息县。楚国的势力进一步挺进中原河南。亡国的息侯被安置在汝水之上,当小地主,管着十户人家,平时炖点猪肉,守着息氏太庙。堂堂的息国,就这样成为楚王国北方的一个县,后来楚国一直在这里征兵征粮,息县成为楚人挺进中原的前沿基地。这岂不都是月亮惹的祸,谁让咱息夫人面如桃花呢。清朝的道学家也认识到妇女漂亮的危害性,作诗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上次我到河南去,特意绕道息县,希望碰见这里的美女。然而美女并不多,没有传说中的桃花夫人(息妫),女孩们的牙齿倒是很白,光灿灿地笑看着我这个微凡的过客。)

但是刘向的《列女传》上却说,桃花夫人(息妫)其实是自杀了她设法找到了当小地主的原任老公息侯,俩人同日自杀。但这只是刘向老大爷一相情愿维护礼教,故意瞎写罢了。实际上桃花夫人是跟楚文王去了楚国,并且生了俩个孩子,其中一个还当了下一任的国君--楚成王。生孩子归生孩子,但桃花夫人并不跟丈夫楚文王说话,一句也不跟楚文王讲,很有徐庶进曹营的意思,很是可怜。王维"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就是说她哩。

至于那个蔡哀侯,虽然捡了条命,却一直给软禁在楚国,九年后死去,是个短命鬼。按谥法:短命鬼被谥为"哀",所以他落了哀侯这么个谥号。但是蔡国并没有被楚灭掉,只是从此追随老楚罢了。

一般情场得意的人,战场就要失意。楚文王娶了桃花夫人,没几年自己却死了,死得也满壮烈的。楚文王与巴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当时,楚人称霸的湖北境内还是各色人种杂居,其中住着一些巴人,楚人一向看他们生气。宋玉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下里巴人"就是骂这些家伙呢。于是巴人和楚人交战,一直打了两百多年,最后巴人一部分投降,一部分西迁入蜀,跑到现在的重庆地区混生活。

当楚人与巴人的交战过程中,楚文王不幸负了箭伤:他的腮帮子不幸地被巴人戳了一箭。不是有青铜头盔保护着吗,怎么中箭了,可能是楚成王站得太高了,箭从下往上射,正射中他的腮帮子。这也说明他不顾危险,亲自从高处指挥战斗,够勇敢的。将军指挥,必须站在高处,让所有人都看得见,。他的头盔顶上还有一个插座,可以装上野鸡羽毛,将军级别越高,羽毛就越长,为了突出在战场上的指挥地位和可见度。如果是元帅,那就象戏台上的杨宗保那样,插上两条雉鸡翎啦!

当时的箭,箭头已经由从前的扁平体鼓起了棱角,成了三棱体,射在人身上,便于更快更多地放血。楚文王脸上中箭,捂着伤口,龇牙咧嘴逃回老窝郢都(湖北省南部的江陵,"千里江陵一日还"是也,这是楚国的新国都)。楚文王半夜往城上叫门。传达室值勤的正是倔老头子"鬻拳",这个独脚大夫因为残疾,被安排在这儿守城门呢(独脚人守城门好,遇上危急,别人都逃跑了,他跑不了,坚守岗位)。

鬻拳从传达室探出脑袋,冷冷地问:"大王回来得好,可是胜利?"

楚文王捂着腮帮子说:"输咧。"

"先王以来,楚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败军之将,没有脸面进我这城门的。"鬻拳说的是实话,楚人的规矩,败军之将必须领死。鬻拳硬把楚文王锁在外面,不让进城。

楚文王没办法,巴人又跑没影了,就整顿人马,往北去打黄国(河南潢川),想捞回点儿面子,不赢回点儿什么就不回家。楚人的九头鸟精神又来了。他亲擂战鼓,把黄人杀得鸡飞狗跳,不料腮帮子的箭伤严重感染,细菌入侵大脑,引发高烧,楚文王说了一宿胡话,终于死掉了。这时候是公元前675年,楚文王合计在位15年,而齐桓公此时已在位10年,是青春期的恐龙了。

腮梆子缺了一块肉的楚文王马革裹尸,抵达江陵郢城,百姓含泣。传达室的鬻拳说:"是我逼得大王走上绝路,前后两次冒犯于他,罪不容诛,我跟大王一起去了。"遂抹了脖子。公元前675年的江陵城,人们的眼睛湿漉漉的。

楚文王和桃花夫人生下的小儿子熊恽登上楚国权力颠峰,就是大名鼎鼎的楚成王,时年九岁,由于岁数太小,非常挨叔叔欺负。一般来讲,身为叔叔,却给侄子下拜,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叔叔抢侄子江山的例子太多了,比如明成祖朱棣抢了侄子建文皇帝,前辈楚武王也是杀侄子自立的。楚成王的叔叔(令尹子元)虽然没伸手夺侄子的江山,但把持着侄子的朝廷,同时还惦记着侄子的妈妈--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正在为楚成王守寡,美丽失去了树枝的滋养,只能变成瓶子里东倒西歪的插花。每当西风卷起珠帘,桃花夫人都感到寂寞的孤寒。她来楚国已经十年了,异乡给了她无数忧愁,也使老公的弟弟,当朝权臣"令尹子元"萌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子元眼红心痒,遂在美人的宫外搭戏唱戏,唱些淫调,想勾桃花夫人的魂儿,挑动她的青春欲望。(楚人搞对象估计跟苗族傣族似的,要对歌)。

桃花夫人听了半天,外面楚歌连吹带喊,也挺新鲜。她也想唱两嗓,但不会楚调。她是河南人,就来几句儿河南豫剧吧,于是桃花夫人唱道:"熊大哥讲话--理太矮偏,谁说女雨子水哎性杨啊花,俺劳(老)公娶我,发地噫是饼硬(兵)车哦~~,挥唉戈屋(舞)盾打了我们息咦国。息侯他屋(无)道自取斯(死)呀,小呕女子卧(我)来到楚国。如今俺劳(老)公他做了死归(鬼)阿,门庭冷落它地鞍马稀,熊大哥有能耐~~嗳哎--也去灭灭谁地国,好叫俺--未亡人,开开眼,开开眼哎--开开哎眼嗳嗳--。"

按史册记载,令尹子元听了桃花夫人的讽刺,满面羞愧,遂点齐兵马,往中原杀过去了,想让桃花夫人开开眼。这就像发了情的男孔雀,为了泡到女孔雀而大肆卖弄自己漂亮的羽毛。子元为了他一生追求的女人,一直向北突破到中原心腹地带--郑国,从郑国外郭城门打到内城门,直接威胁郑国公族。当时城墙分两重,外面一重,里面一重,两者之间的区域,是老百姓所工作、居住的uptown,面积大,房子矮破。里边一重城墙围起一个小城,叫内城,面积占到总城面积的不到三分之一,是国君一族办公居住区--downtown,富庶奢华,也叫宫城,里面还有祖庙、社庙。

郑国公族被堵在自己的downtown里,龟缩着无法出来。他们收拾细软想逃跑,但是内城门被楚人堵着,逃也逃不出。按《左传》记载,郑国被迫摆下空城计,把内城(downtown)的大门高高提起,玩了一个心跳,冒着很大的危险,迷惑楚军。令尹子元呆在洞开的门外犹豫,看见门内没有一个人影,静悄悄的,不知道该不该钻进去,被瓮中捉了鳖怎么办。(《三国演义》里的空城计,大约是跟这里学的吧。)

此地无声胜有声,子元正犹豫着呢,战场机会,稍纵即逝。东方的霸主齐桓公已经率领齐鲁宋联军的驰救兵车,远远赶到了。子元害怕腹背受敌,遂连夜逃走,连营帐都丢下不要了。次日,子元留下的空营幕布上落了好些黑老鸹,哇哇乱叫。郑国人背着行李预备逃跑,他们爬上自己的内城墙,有眼尖的突然叫道:"好呵,楚营空了,阎王爷跑了,你看,老鸹都飞来了!"郑国领导们小心翼翼地观望了半天,果然楚营没了生气儿,这才撇下行李,出门迎接齐桓公。

令尹子元回到楚国,两手空空,十分懊丧。这只孔雀也不来文雅的了,干脆学习贼鹰,命令自己的私人部队把王宫保护起来,说完就一头钻进王宫,抱住桃花夫人。桃花夫人没办法,被保护了,只好对付着跟他睡了几宿(关于这个细节,史书上说得闪烁其辞)。

楚大夫"斗射师"看见子元不出来了,觉得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遂进宫提意见,被子元抓住,锁在站笼里,脖子上枷,让他站着减肥。他的儿子们听说老爹在宫里被迫减肥,气得直哭。于是倾其私人武装,组成敢死队,打进宫里来救父亲。

子元连日缠绵女色,元气消耗过多,被红着眼的孝子们逼得节节后退,亲卫被打散了,宫人嗷嗷直叫。子元无奈,拎着裙子在宫里乱跑,被斗班追上,一剑刺了个穿心凉。色字头上一把刀,令尹子元死就这么风流地死掉了,鲜血溅污了桃花夫人的石榴裙。桃花夫人说:"男人们为什么总是这样?爱情真不是我想象。"

格局陡然逆转,桃花夫人的儿子楚成王(此时十五岁)没费一矛一箭,就送走了瘟神子元,除去心腹大患,可以掌权亲政了,真是意外之喜。楚成王采取休养生息政策,爱护老百姓,其中最有名的故事是给一个强迫症患者平反,传为美谈。这人名叫卞和,拣到了一块石头献给从前的楚武王,结果楚武王说那是石头,你骗寡人,寡人砍你一条脚吧,以严肃法纪。到楚文王时期卞和还不长记性,又来献宝,又被砍掉一只脚。现在楚成王当政,卞和坐着担架又来了,献上石头。楚成王为了体现其爱民之心,剖开一看,喊说:"耶!居然真是美玉兮!"也不知真是假是,总之这就是那块著名的"和氏璧"了。于是楚成王重赏卞和,这是为了奖励卞和的忠君思想,鼓励人们以后有好东西都献给大王,把头颅和热血也献给大王--强化王权嘛。在对待卞和的态度上,楚成王比上俩代大王都高明。楚文王赐封卞和为"阳陵侯"。卞和苦笑一下,坐着担架,不就而去。楚成王强化王权的措施不限于精神上的引导,他借助令尹子文的手,侵削诸卿大夫采邑,壮大王族力量,强化王族的权威和财富,继续推动迥异于北方诸侯国内"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王权一元化专制"建设,从而使楚国铁硬的拳头更加富于击打力。

但是楚成王对外并不嚣张,而是扮演笑面虎,跟中原诸侯们套近乎,修正自己的蛮夷形象,并且娶了卫国的夫人,把妹妹嫁到郑国,稳住了巴尔干最牛的两国。他还派使者给周天子纳贡。老周十分高兴,心说:"楚国这都多少年没登门儿了!赐给楚成王牛肉干吧!"周天子对楚成王讲:"你听着,我要求你,老实呆在你们老家楚国啊,镇压当地蛮夷叛乱啊,不要进兵中原啊。"

楚成王听了周天子的三啊讲话,有了在局部地区维持和平的特权,遂以此为借口在南方大肆扩张,把周邻小国都划拉进自己版图。郧、罗、贰、轸、申、杞、六、麇、庸、蒋、唐、顿诸国,都在覆灭后被改设为县,湖北省尽为楚国所有。中原诸侯闻风皆栗,纷纷传说:坏了,楚国人民站起来了。

此刻的中原霸主齐桓公大惊,楚国发育得这么快,焉能坐视不管。天下兴亡,舍我其谁。于是齐桓公召集中原诸侯开会,孤立南边的楚国。楚成王说:"你们不跟我玩,我就追着找你们玩儿。"公元前659年,楚成王挥师大举北伐中原,前锋直犯巴尔干最居中的郑国。郑国被楚国钢牙咬得嗷嗷直叫;明年,楚成王再伐郑;又明年,复伐郑。楚师连续三年直捣中原腹地,郑国危如累卵。中原诸侯奔走呼告,天下无不惊恐侧目。

作为反击,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那著名的八国联军,千里兴兵蹈入楚国北境。楚成王不愁你们不来,挥动全境武装,实施快速反应,像一摊铁屑被磁针激活,江汉流域湖北境内楚兵,纷纷校准矛头,指向北境的来犯之敌。齐桓公没有纵深击破楚国的自信,就和楚成王派来的"快嘴子"外交官屈完先生谈判。双方互相找到台阶,取盟而归。这就是前文已述的"召陵之盟"。

六年后,楚成王灭黄,两年后,灭弦,灭英,灭蓼,灭樊。被灭国的领导人纷纷倒剪二臂,自行捆着,嘴里含着宝玉(表示自己是个死人,死人才有这一待遇),麻衣丧服,后跟棺材车,出城投降。

楚成王又积极东向进取,顺淮水中游压袭下游,开疆于山东江苏交界,吞吃东夷诸国,速度之快出乎中原诸侯意料。楚成王二十七年,楚败东夷最强国徐国,齐国不能救。楚遂控制江苏,让吴越两国当了老楚的尾巴国。

于是,从西向东,我国腰腹地带的长江流域广大土地,都挂起了楚国的凤旗(九头鸟旗)。楚人不但没有被融合于华夏,反倒几度要把华夏融合。齐国人终于不敢儿戏了,老齐桓公再次纠合八国联合部队,正式跟楚国交兵。一场鏖战,八国兵马被楚人打得溃不成军,各自奔散回国。两年后,齐国名相管仲去世(死的好,再活几年就要威名扫地了),齐国人亡政息,天下唯楚为大。此时的楚成王踌躇满志,登上郢城城楼,极目四望,长江浩瀚滔滔。苍穹之下,四合之内,万里黄沙,再没有他的敌手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
恐龙07章 晋文践土(上)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恐龙07章 晋文践土(上)


天将降大任之前,总锻炼以一段不很爽的辅导期--重耳在翟国的流亡生活体现了这一点。

当时的中国西部--山西、陕西,是各族狄人的乐园,白狄、赤狄什么的散落其中,汉族只不过是众多民族中的一个。甚至当时还没有汉族的概念,只是叫做华夏罢了。华夏也是一个含糊的称谓,范围时大时小,祖先应该是黄帝尧禹。我一般理解,拘缩在河南省、山西南部等黄河沿岸地区的人,可以算是华夏人。它的四外,被所谓东夷、西狄、北戎、南蛮包围着。这个简单按地域方位来划分种族的办法,仍然显得不够严谨:事实上,即使在河南洛阳的腹心地区,也有"陆浑戎"这样的戎人居住。总之,在当时整个中国大地上,民族多样性异常活泼,不光华夏族,还有形形色色的许多种族,它们慢慢融合,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汉族--举个例子来讲:赵衰先生(重耳的智囊之一)追随重耳跑到翟国,娶了一个狄人美女作媳妇,生下了儿子赵盾--赵盾就具备了一半的狄人血统。而赵衰、赵盾俩人,一般又被奉为中国赵姓的老祖宗。譬如赵姓这样典型的当代汉族的姓,也是从前诸多人种的融合,而不单是华夏族的单传。

并且华夏族中还有一些小支,迁徙得很远,与边缘地区某些戎、狄融合,繁衍成诸如匈奴这样的种族。所以,匈奴身上含有华夏的DNA,汉族身上也有戎狄的血胤。不同民族之间,果真不分贵贱。

让我们把目光重新投到分散在两千六百多年前散步在山西省中部的诸多狄人种族吧。狄人未必都是逐草而居,也有建立固定城邑、聚成诸侯国家的,繁衍生息,甚至煊赫一时,比如这个翟国(以及后来的中山国)就是由狄人中的某一支系,建立的。翟国不是弱国,表现在史书中,是它曾经几度进攻大周天子的洛阳城,并与附近的晋国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晋国的流亡份子、政治犯,都喜欢跑到翟国来。

重耳也不能免俗,流亡在翟国已经十二个年头了。自从老晋献公杀了申生并通缉重耳,他就逃跑至此了。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重耳已经在翟国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但流亡尚未到终期,而是刚刚开始。随着晋惠公不断在晋国国内继续胡搞,稍微象点儿样的人,都吃不开了,纷纷跑到翟国投奔重耳。翟国有点吃不消了。重耳与赵衰等人商量:"翟国这里虽好,窝藏了这么多朝廷要犯,一旦晋惠公借此理由来伐,翟国受牵连,我们也怕完蛋。不如转移得更远一些,比如到齐国去。齐国管仲刚刚死了,齐桓公为了延续霸业,必然需要人才,我们正好到那里做官。"

这个想法一旦提出来就非常激动人心,在当时人眼中,东方霸主齐国是个遥远而且美妙的国度,充满神秘和浪漫色彩,齐国的月亮比晋国的都圆。

(注:齐国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它的都城临淄是春秋战国时期最繁华的大都会,前后经营630年。最盛的时候,外围城墙周长30华里(相当于北京市西城区),内城周长15华里,城门13个,10条大道从多个方向通到此地,地点在如今山东"淄博"下辖的"临淄区"。从遗迹上看,城里分手工业区,商业区,官府区和住宅区,水井400口,有全城给排水系统,城中路面最宽20米。临淄街上,车与车相撞,人与人碰肩,衣襟相连成帐子,衣袖举起如帷幕,人们挥汗如雨,扇袖成风,早晨穿新衣服出去,晚上回来就给挤成烂布。)

正在向往东方大齐,从晋国国内传来绝密情报,韩原大战失败后的晋惠公担心自己政权不稳,重耳等流亡份子趁自己战败之际反攻大陆,于是先发制人,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限三日之内,杀奔翟国,不论活口死口,诛杀重耳。寺人披是个宦官,曾经受晋献公派遣追杀重耳,如今经过十二年苦练,武功已经出神入化,一掌可以震死一个营的兵力。

听到这个消息,想不去齐国也不行了,二流子重耳马上登车发表动员演讲,手里拿着两块木板儿(宣布他已经见了上帝了),从即刻起,他就要像摩西一样,带领大家离开埃及,去寻找梦中的耶路撒冷。

重耳转头又对自己的翟国妻子说:"我准备带领大伙去东天朝圣了。希望你能等我二十五年。如果我二十五年不回来,你就改嫁。你看,我很宽容吧!"他的妻子穿了红色的盛装,腮上涂了红色的胭脂,对老公笑道:"妾我已经二十五岁,再过二十五年,就该'就木'了(进棺材了),还能改嫁谁啊?要改嫁,早就应该改嫁。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坚决等你。"这就是成语"行将就木"的出处,带着死亡的气息却原来出自美女之口。另外,重耳这时候55岁,还娶25岁少女为妻,真不要脸啊。当然,最可气的是后面又娶了几个。

正这时候,外面寺人披已攻入城来,重耳吃过大亏,晓得他的厉害,浑身抖颤,急慌慌步行溜出城外,独自一人脱逃。城里的"犹太人"都被这位救世主给丢脑后啦。

重耳跑出去了两天,其余的流浪汉陆续赶上。可惜,他们管财务的头儿,趁乱卷走了所有钱财,开小差跑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朝圣运动,刚一开头就这么不成体统。

重耳的长途跋涉开始了。从山西往山东齐国去,航空距离两千里,中间要经过的省份有河南河北,经过的重要山脉是太行山、泰山,河流是黄河、济水。最直接的路径是一直东行滑下山西黄土高原,直抵河南河北交界处,借道位于那里的卫国通过。55岁的流浪汉重耳先生带领他的一小撮信徒,慢慢走下黄土高原,终于看见黄河冲击出的广袤大地,突兀起卫国的都城。二流子重耳兴奋地说:"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这里叫他"二流子"没有贬义,他是公子,地位排在第二(次于申生),又流浪,简称"二流子"。

卫国十二年前曾被狄人攻破过,卫文公正专心带领群众恢复生产,埋头做事,对国际间的恩怨没什么好奇。对于重耳这样没资金也没技术的国际二流子,连敷衍一下的必要都没有,于是卫文公说:"现在各国四处流窜的恐怖分子很多,你们给我看紧了他。"

于是,卫国人把大门朝着重耳的鼻子关上了。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心知。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重耳像讨食的野狗,没吃到包子,却被泼了一身米汤。他用凄凉的眼光望了一下他所不解的人间,抖了一抖身上的毛,向北折行,绕过卫国走。

喜欢自虐的人一般最能理解重耳这种徒步旅行的苦乐,重耳大约是那种独闯罗布泊者的祖师爷。当然你可以美其名曰"周游列国"。由于资本最初被CFO(首席财务官)卷走了,就没钱买吃的,重耳一行人走到卫国北面的"五鹿"地区(河北大名府,李逵劫法场的地方),饿的已是湿汗淋漓,实在不行了。重耳说:"徒弟们,谁能替为师前去化些斋饭啊。"

他二舅狐偃手搭凉棚,仔细观瞧,见灌木林边,有几个野人正在"米细"。狐二舅哈拉子立刻流下来了。再重复一遍,野人不是茹毛饮血的人,不是吃人生番,而是指郊外农夫,在野之人的意思。这些野人干完了活,正在火堆上烤肉,一边拿着树杈撅成的筷子夹肉吃呢,同时偷看着远道而来的几十个疲惫不堪、衣冠不整、形容憔悴却风度堂堂的叫花子。叫花子们则直勾勾地看他们筷子上的肉哩。野人们不由自主地憨厚地乐了,露出焦黄的牙齿。

野人的烤肉做的不错--用文火烧,把肉块儿弄香弄熟。但直接放火上烤肉容易烤焦,最好是肉上浇油脂以免烤焦,又香又不烤焦。野人没有浇脂的条件的话,泥裹也是个好办法,香味全留在里边,一点都不浪费。现在饭馆里的"叫花鸡、纸包鸡"就是这么来的,此二鸡的吃法很有古风。不用泥包的话,根据古书记载,也可以用酒水渍制了再烤。这些都是古书上的记载。现在的韩国烤肉依旧有酒腌渍的牛肉。古书上记载的"牛羊猪三鲜煎饼"也不错,但是作法失传了。

饥渴的重耳看着野人们变着花样的烤肉馋得直咽唾沫,命令狐偃说:"去跟他们要点饭吧--对了,肉少点也行。"狐偃只好走过去作揖,像野人乞食。那些野人坐在地上,仰望这个狄国人种的家伙,就像围观一个大鼻子老外。野人们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出于他们天才的搞笑能力吧,居然以次充好,装了一碗泥巴,献给狐偃先生。狐偃先生以为泥里必是刚烤好的兔子肉,赶忙乐呵呵端着,跑回车上给重耳吃。重耳搓了搓手,小心翼翼掰开泥巴,看见里边只有一条蚯蚓。

也太欺侮人了,重耳扔掉这假冒伪劣的肉,火冒三丈,差点在毒日头下面晕过去。他从驾驶员手里抢过鞭子,下车就要跑去找野人打架。赵衰赶忙上前劝止,赵衰说:"泥土,是国家的基础,您有了土,就有了国家,请您拜受!"

重耳觉得打架未必能占便宜,就放下鞭子,把衣服抻抻平,紧紧裤带,恭恭敬敬趴在地上,右手触地,左手压右手背(绝对不能相反,反了的是女子之拜礼),以头触地(头触地位置在手触地位置前),行了个稽首,连续两次以头触地,叫做"再拜稽首",这是古代最大地礼,然后泪流满面地接过狐偃手中的泥土。(重耳也是个枭雄啊,刚要拿鞭子抽,转而又下拜,变得够快。仿佛曹操抡宝剑要杀张辽,一转脸儿又改成亲自给张辽解开绑绳了。)

顺带说一句,这些野人这么开心,敢于捉弄戴着冠的重耳一行人,也说明当时的庄稼汉根本不是带锁链的奴隶。须知,重耳即便再落魄,也是戴着冠的,只要戴着冠就表示你是贵族(犹如现在系领带的,就是白领)。而奴隶的特点就是温顺,见了戴着冠的,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本主子,也都不敢造啊。所以,野人不是奴隶。社会最广大的主体--野人(即庄稼汉)不是奴隶,那这社会还是不是奴隶社会呢?当然不是!当时即使有少量的奴隶,都是家庭奴隶(仆妾),居家伺候主子的,这在未来的历朝历代都有,不能因此就算上奴隶社会。

吃不到兔子肉,吃了一嘴泥,重耳在野人们快意的目光注视下继续昂然赶路,直到虚汗涔涔,七魂出窍。别的人还可以挖野菜吃,蒲公英的花还有猪牙草的叶都不错。可是重耳不想当花吃,重耳娇气,苦苦的野菜他咽不下。正难受呢,"介子推"大哥突然抱着一罐肉汤笑嘻嘻地钻到前边来了,献给重耳吃。重耳吃完他所孝敬的肉汤,把手指头上的油舔净,然后说:"子推大哥,您也尝个鲜吧,在哪弄的啊,真不错呀。"

介子推笑得比苦瓜还苦:"尝就不用咧,这是俺自家大腿上产的肉啊。"

不会吧!大伙不约而同一摸自己的屁股,还好,都在。哇塞,介子推从自己屁股上割肉给公子重耳吃,晕倒!这就是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故事。后来介子推是被烧死了,大家迄今还在寒食节纪念他。其实"迄今"也没多远,两千多年而已,弹指一挥间,梦觉一场。

重耳的这帮跟班,都是一时俊才,其中狐偃地位最高,是智多星,但私心重;另一位赵衰是赵姓的先祖,后被誉为"冬日暖阳",乃诚厚君子;贾佗是文化人,后任太师;先轸是"不顾而唾"的军事天才;魏武子,类似莽撞人张飞。总之都是一时之豪杰、贤人。在流浪途中这些贤人还发生了一个小故事,贤人赵衰抱着一锅小米粥落伍了。赵衰和粥都不见了。别的贤人们都诬陷他,说他偷了粥逃跑。后来发现却不是,他只是落伍了。(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大贤徒弟颜回也有一次抱米走失,大家诬陷他偷米,唯有孔子不信。)在饥谨时刻,众人的眼睛都是盯在米锅子上啊,贤人们之间也要为了米而打架啊。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重耳领导的朝圣队伍饥一顿饱一顿,跋涉到了东海之滨,梦中的齐国,伟大的耶路撒冷。

穷途末路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在众叫花陪同下,终于来在了灿阳照耀的齐国。齐国这时候有齐桓公为政四十年,国脉日隆,东及滨海,南括崇岭,西起巨川,四方物宝及天下豪杰,都笼络在大齐的无限威风之中。所以,重耳所看见的齐国是历史上最好的齐国,走在齐国临淄大街上,人如潮涌,可以看见楚国人的奇装异服,鲁国人的峨冠博带,宋国的侏儒,郑卫的美姬,吴越的嬉皮士(因为断发纹身,莺声鸟语,所以算嬉皮士)。但你不要以为这是重庆的解放碑:街心都是人流,两边全是商场。春秋时代的城市里,大街两边没有做买作卖的,街边应该是市民的房宅和上班的手工业工场,以及娱乐场所如妓院(想必也有提供泡脚和松骨服务的洗裕中心吧)。这些功能各异的建筑组成不同的街区(block)。街区中的人们要买东西怎么办呢?按当时通例,有的街区不住人,专门划出来作为商品交易区,面积很大,叫做"市",四周以围墙围住,开有进出的门,人们都走到这里来买东西(所以你知道"城市"一词:城是城,市是市,城中有市)。这样的"市",临淄城内有好几个。从围墙大门进"市"里一看,一排排华丽的店铺上汇聚了各国的珍稀:有鲁梁的缟素帛纨,楚国的角齿羽毛,郑国的音乐杂耍,秦国的蓝田美玉,以及晋国的宝马人文。重耳置身齐国市中,傻了。十里洋场,国际都会,这都是从前管仲鼓励经商的成果,足与一时之秀的地中海上明珠雅典媲美。齐国的商品经济在列国中最发达,而信不信由你,此时的西陲秦国,连货币都还没有。而齐国人拿着自己的刀币,在市中随意购买。重耳也想从身上摸出幸存的最后一枚晋国铲币,问问与刀币的市场兑换价,但他摸出的只是空空的一双手。齐国人被沤在糖罐子里,但糖是他们的,重耳什么都没有。

稠密的空气从东方海洋抛散下大片的花朵与大量的鸟鸣,滋润着崇尚奢华的齐国人。重耳一行人进了临淄的内城,也叫宫城,那里是公族、卿大夫活动的downtown,祖庙、社庙也在这里。夯土高台上的宫殿群落映着金灿灿的阳光,齐桓公的宫人终日撞钟伐鼓,笑歌沉迷,欢乐泛滥成灾,女孩汪洋恣意,玉制编钟的清响搅拌着酒肉的臭气,多么伟大的一派美好烂污的繁荣景象。

富强的国度总是乐于接纳外来事物的,重耳,这个多少在国际上还算掷地轻微有声的名字,得到了齐桓公高兴异常的礼遇。齐桓公亲自君临朝堂:"欢迎!"(老年人就怕寂寞。)重耳登上齐桓公的殿,揉了揉眼睛,年近八十的伟大的齐桓公他老人家,就这么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了?重耳结结巴巴地喊:"呕!我的上帝啊!"朝圣总算圆满结束,见到活佛了。齐桓公阔大而好客,让重耳随便留在齐国吃白饭,还拨给重耳二十辆大马车。车上镶铜绣锦,眼花缭乱。有了二十辆马车的重耳先生彻底结束了瘦马单车的乞丐生涯,跟从他的精英们也都成了有车一族(按50名随行人员计,平均2。5人乘坐一辆)。

娱光易逝忧愁多。重耳待在齐国的幸福生活并不很长,因为,伟大的齐桓公没来得及封他做官就先死了,过程是这样的:我们说,伟人的出生都是一样的(即光着身子),而伟人的死却各不相同--老齐桓公这一天突然染上了一点微恙,不严重。他躺在床上静修,有点君王不想早朝的意思。这种小病,养养吃点药也就好了。齐桓公想叫人弄点药来吃,但是怪叫了两声,寝殿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又摇了摇铃,想叫人端点小米粥来,也一直没有人应。世界安静得像他统治下的太平盛世。齐桓公这颗曾以为永远燃烧不尽的恒星,正在向白矮星蜕变。

按理说,老爹闹病,儿子们即使不割股疗亲,也应该衣不解带地朝夕伺候。齐桓公想把儿子们召唤到一起,交待未来五十年发展的蓝图。喊了好几嗓,就是没人答应。冬天的寒宫也没人生火,没人做饭,一直饿了三天,齐桓公趴在床上,焦灼愁闷,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世界仿佛在睡着,这个被遗弃了的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睁开老耄的双眼,又失望地闭上。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自从齐国贤相管仲死后,齐桓公落了单。易牙、竖刁、开方三个小鬼专政弄权,八十来岁的齐桓公老迈无助。齐桓公病卧床上,他脑子里隐隐约约的清愁,这时候都变得浊了。忽然咣当一声,从窗子跃进个人来,齐桓公半昏半醒,问:"谁啊?"

来人叫"晏蛾儿",是齐桓公小妾之一,眉毛像蛾子的触角,长长卷卷,所以才叫这个名。晏蛾儿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服侍过您的,在临淄市上的敞蓬马车里,曾经那个过的。齐桓公想了半天,年轻时代的事儿,像流水一样都记不得了。他终于说:"嗯,我说粥呢。"

"对不起,老爷,没有啊。"

"那水来。"

"主公爷,水也没有。您的亲密战友易牙、竖刁同志都造反了,他俩把大伙统统赶出宫去。宫里垒了高墙,就墙根开了个狗洞,每天爬进人来,看看您老在还是不在呢。"

齐桓公说:"会有这样的事?我我孩子们呢"

"宫门上挂了个牌,说您养病,不想见人,公子爷都给骗了,进不来了。我这是舍了命,才爬进来的。"

齐桓公沉默一阵,想,我的病也没传染性啊,怎么就把我给隔离了呢。他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随后哭道:"管仲岂不是圣人乎!他不叫我任用易牙、竖刁,我偏不听。我悔不听仲父生前之言!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死后有何脸面见他?"于是齐桓公奋力大呼三声,吐血一盆,以袖掩面,气绝身亡了!想不到,一代天骄齐桓公,在位43年,就这么凄惶孤闷地独自死了。

纵观齐桓公一生,他等于一个扶得起的阿斗,清静无为,信用大臣,给管仲以最好的君臣际遇(有一次,有个官向齐桓公请示问题,齐桓公三次都不理,叫他去找管仲去。齐桓公懂得授权啊!),从而使管仲从而大有作为,使齐国成为赫赫强邦,春秋第一霸主。但是管仲没有培养出得力的接班人员,就自私地先他的恩主而去了,导致了齐国的末落。

有人说:管仲、宁戚、鲍叔牙、隰朋之辈,负责做衣裳,做好了,给齐桓公身上一穿,国家就治理出来了,霸业就形成了,为国之道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失去了裁缝们的大恐龙齐桓公,终于在公元前七世纪的中叶,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死去了。小妾晏蛾儿则以头触柱,殉节而死。

没多久,易牙、竖刁的探子,呼嗤呼嗤白着脸儿跑回墙去报告,吓得嘴都不利索了:"报、报、报告、告主公已经升天啦。"易牙、竖刁一合计,这回好了,主公死脱脱,咱俩把他的既定接班人公子昭杀了,就可以扶立咱们最喜欢的公子无亏为国君,以后由着咱俩吃香喝辣,横行霸道了。

城里的月光一片皎然,就像梦一场。易牙、竖刁派警卫部队包围了既定接班人公子昭。面如土色的公子昭挑了几件宝贝,突围出城,投奔宋国的宋襄公去了。大臣们次日跑到朝堂上问消息,易牙、竖刁拥着公子无亏从后堂走出来,宣布了编造的伪诏,要求大家给新国君下拜。大臣们面面相觑:"没听说主公要换新接班人啊,不是公子昭吗?"易牙、竖刁一看讲理不行,就让警卫队的短矛长剑,向大臣们身上去说理。一通乱扎,大臣们丢下十几具尸体抱头逃蹿。公子无亏遂向各国发出通告,即日登基坐殿。看来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这里要说说齐桓公的儿子。齐桓公搞了一辈子妇女工作,成绩裴然,合计有六个媳妇、六个儿子,按妈的地位排列依次是:公子无亏,公子元,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我们为了方便记忆起见,分别称他们为"齐氏1号""齐氏2号""齐氏3号"到"齐氏6号"。这虽然有点像西瓜的品种,但毕竟方便下面叙述。

如今公子无亏(1号)在易牙、竖刁吆喝下登基了,其他儿子并不服。齐桓公生前的另一位同志开方,也是胸有大志,想把"公子潘"(4号)扶上君位。他们打开武器库,武装了自己的私家部队,杀到朝廷大殿,说:"许你公子无亏自立为君,就不许我们公子潘继承君位吗?"

于是公子无亏、公子潘两伙人马在大殿上你捶我砸,公子无亏(1号)比较厉害,占领了主殿,公子潘(4号)抢了大殿的右厢,搬张案子,摆上大印,也宣布亲政,开始办公。

不一会儿,"公子元"(2号)也率领武装起来的狗腿子,冲上殿来,和刚才的两号势力打了一通,夺据了大殿左厢,也自立为君,拉张桌子办公。

另一个叫"公子商人"(5号)的,觉得还不够热闹,凑了点人马,把宫廷的院子给占了。他说:"你们有种的别出来,别上厕所,我憋死你们。"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外地干部跑来汇报工作,迈进朝门,妈呀,老国君不见了,换了四个国君同时开张。一家占一角,朝廷变沙场,四国大战啊。

四个号码的国君互不相让,一直互相顶牛达六七十天,直到后边寝宫传出一股妙不可言的特殊味道。正狐疑间,白色可爱的小蛆,排成一行整齐的大队,喊着号,从后殿爬进了正殿。大家这才想起齐桓公还暴尸寝宫,已经烂得没形了。

国氏、高氏两家上卿大声疾呼:"既然都是正统的继承人,怎么不孝顺老爹?把先君先装殓了,你们再闹吧。"四家公子恍然大悟,争当孝子,一窝蜂冲到后边,推倒石墙,冲上去抢齐桓公遗体,就像刚才抢玉玺一样,你争我杀,又丢下几十具新尸。齐桓公的老尸最后被大哥公子无亏(1号)抢到手,草草埋到祖坟上去了。

四大公子爷斗得正酣,忽听城外大事不好:宋襄公带领维和部队,接纳了逃难而去的原定接班人--公子昭(3号),约集了卫国大兵以及曹、邰小兵,兵车二百乘,杀回齐国,兵近临淄城下,要扶立公子昭夺位呢。

四大公子立刻停止内战,一至对外,分守四个城门,听凭宋襄公军队在外面叫骂。上卿国氏、高氏一看外援来了,赶紧内应,布置了鸿门宴,把支持"公子无亏"的坏蛋竖刁诱来,在酒席上就地正法,然后串联了管、鲍家族的力量,组成敢死队,猛攻宫廷大殿里的"公子无亏"(1号)。

自视正统的"公子无亏"(1号)誓死保卫撒拉热窝,自负以前对国家有功(给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复国,就是他张罗的),偏不屈服。无亏亲自仗剑迎战,一直战斗到玉瓦俱碎。然而他的同党易牙竖刁跟大臣们结怨太深,身受其累的无亏成了众人的撒气筒,在一片剑光血影里,无亏被乱兵砍死。易牙一看不好,收拾细软逃往鲁国。

国氏高氏大开城门,迎接宋襄公联军入城。宋襄公和国氏、高氏一起奉原定接班人"公子昭"(3号)继位,是为齐孝公。齐孝公孝义当先,把老爹齐桓公从坟里挖出来,吹吹打打,重新厚葬,又杀了很多坏蛋家属做殉葬。

齐桓公死后,获得的"桓"的谥号,意思是辟土服远、大开疆域。他的墓而今还可以在临淄郊外找到,只是不够风光:是一片玉米地中的土丘。然而这墓却被盗过(盗墓这项职业,古代早已发达)。据说在晋朝,齐桓公的墓就被盗了,挖出无数金玩宝器以及骷髅人头。口含珍珠、身穿玉衣。他生前离不开的钟鼎壶鉴,车马衣戈,死后都做了陪葬。可惜这些东西最后都孝敬了盗墓贼。孔子说:"用宝玉装殓死者,等于把尸体暴露原野。"死人也会受财货之累的。

宋襄公帮齐国拨乱反正,然后,乐呵呵地撤兵回家了。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和公子商人(5号)一看宋襄公走了,立刻又发难了。他们约了公子无亏(1号)的老妈和竖刁、易牙的余党,猛攻齐孝公。齐孝公(公子昭3号)太不禁打,再次被打跑,逃出城门,撒丫子顺着车辙印奔宋襄公又去了。

宋襄公正在回家路上,一看来人浑身汗土,丧家之犬一样,细看却是可爱的齐孝公,忍不住大笑:"我的爷,您又给揍出来啦?刚把您扶上君位啊。"

宋襄公帮人帮到底,命令大军调头,另添二百辆兵车,杀回去给齐孝公翻本儿。(宋襄公为什么总肯帮忙,因为以前齐桓公曾经在葵丘(兰考县)会盟嘱咐过他,把公子昭未来接班的事托付给。遇上意外,他得帮忙。)

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和公子商人(5号)一看宋襄公摆着除恶务尽的架势再次回来了,赶紧组织一批离心离德的人马出城迎击,却大败而回。三个公子受不了命运的捶楚,终于泄气,公子元(2号)逃奔卫国。另外两号开城迎降,得到赦免。齐孝公(公子昭3号)终于进城归位,大赦政治犯,算是闹剧结束。整个夺位闹剧中,只有6号公子雍没有参与,这倒不是因为他乖,而是他岁数还小,尚在吃奶中。

齐桓公主持国际霸业三十余年,威风不可一世,死后诸子争位,不到半年,霸业就被这帮不肖儿子败光了--齐国这个熟透的瓜随着齐桓公的惨死而开始腐烂。虽然齐孝公很快继位,但并没有彻底扭转颓势。混乱在继续蔓延,齐桓公的各号儿子们在瓜瓤里翻进卷出地咬啃,暗杀、争位,混乱一直拖延了五十多年,直到齐桓公的孙子辈也登上舞台,并在互相残杀中死光为止。

齐国为自己的政治动荡付出了巨大代价,南方狂楚接踵入侵。我们先回顾一下齐、楚两国关系。楚和齐的崛起几乎是同时的,齐在山东兼并诸侯,楚则在湖北开拓疆土,灭国都以几十数,而且楚国拓疆的加速度更快,尽占老窝湖北省以后,又北进河南,东略江淮,其战力的强悍有目共睹:齐桓公的八国联军跑到河南召陵,并不敢与楚成王动手,不敢把老楚怎么样,只是取盟而归。到了齐桓公晚期,由于楚人的扩张已直接威胁山东,齐桓公无奈,组织第二次八国联军与楚国真正交锋了一次,八国联军的兵马居然被楚成王冲得七零八乱,大败而返。等齐桓公一死,国内诸子争斗,咄咄逼人的楚成王怎能坐失良机,立刻把战火燃到了齐国本土:他策动齐公子雍(6号)在齐国建立"反齐孝公政府武装",以逃亡的易牙为辅导,并且联合了与齐国一贯相仇的南邻鲁国,三股力量合在一起,并力伐齐,打得齐国直吐血,折了七根肋条:齐桓公的七个二等儿子(妾生的)被掳入楚国。齐国的霸业,彻底土崩瓦解了。

楚国为什么这么强悍呢,能打的齐国吐血折肋?齐国为什么霸权突然失落了呢?打仗也变得窝囊了呢?潇水曰:这不光是齐氏诸子争位的恶果,更要归罪于从前管仲改革的不彻底。管仲把很多城邑分给各姓卿大夫家族作私人封邑,这些城邑里征的兵都供卿大夫私人驱遣,国家的兵源因此虚空了。粮食等财富也是如此,大半把持在卿大夫私人家族手中。当一个国家的军队和粮食都分散在不同姓氏手里,国君只居其中一部分,整个国家对外的战斗力削弱了。这是商周以来一直流行的分封制的最大弊端。为什么分散就会削弱呢?当然啊,国君一族掌握的军队有限,无法威慑卿大夫家族,卿大夫家族的军队就不听他的,他也没办法,于是国君一族的军队(可以叫中央军)与卿大夫家族军队(地方军)配合失措,总战力下降。这跟国民党军队内派系林立,各将领都把军队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根本舍不得拿出来救助别家,于是每次打仗,即使占人数、装备优势,还是必败。蒋介石调动不了地方军阀白崇喜、阎西山,甚至他嫡系的将领也往往阳奉阴违,导致整个国民党军整体战力下降。所以"党指挥枪",对军队的直接集中领导是战力提升的保障。

分封制的第二个弊端,是制造内乱。你必须手里直接管着一片土地,才能从那上边去征粮、征马、征车、征人--按照户数或者每户土地面积征。但是齐国国君直接管理的土地少,土地都分封给别的家族了。被分封的卿大夫家族掌握着大片的世袭封地,以及封地上的兵员、粮食,俨然国中之国,常常可以对抗国君一族。而国君一族只从自己直接控制的有限的几个大城邑等地征发粮食和兵源,兵源不够充足,国君就孱弱了,就容易被下边人饿死。齐桓公死后的内乱,表面上是诸子争位,其实是易牙、竖刁这些颇有实力的被分封的家族在兴风作浪。易牙、竖刁凭借自己的私家武装,以及私人封邑作为根据地,所以敢于以下犯上,敢于造反,敢于推翻齐桓公生前指定的继承人,甚至干脆敢于饿毙齐桓公。为了达到他们的干政目的,他们还利用本家族势力各自扶植诸子,燃起一场齐桓公死后的争权内讧。表面是诸子争权,实际是这些家族在争夺对齐国的控制权,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除了易牙、竖刁家族,其它管、鲍、国、高等齐国大家族也一样有私人武装和封邑,在诸公子的内战中也都抄家伙上了,各行其政,各逞其意。他们没把齐国搞得四分五裂就不错了。之所以没有四分五裂,是因为宋襄公大兵及时从外面干涉,硬扶立了齐孝公,避免事态进一步失控。多亏了宋襄公了。

我们由此推论:齐桓公在晚年必然已陷入君权虚弱的状态,易牙、竖刁等家族的实力(封地、兵源、粮食)凌驾于国君之上,所以敢于造反。齐桓公被饿死,传统的理解是儿孙不孝。其实这个理解比较浮浅。他的死是分封制的弊端导致的。

一言而蔽之,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家伙自有封地,自有军队,导致国家战力削弱,这些家族同时上凌国君,导致国内政局不稳,动荡频仍,出现了齐桓公之死这样的内乱。而楚国比齐国厉害,它没有尽走分封制的路子,而是强化君权。楚国从楚武王起就尽可能手里直接抓着国内大片土地而不是分封出去,大臣们没有过强的经济基础,因而无力造反,政治趋于稳定。不搞分封制楚王怎么管理自己的土地呢,他在这些土地上大力推行行政县制度,县归楚王直接委派官吏治理,县的土地和兵源最终听命于楚王一人,楚王直接管控的土地扩大了,这些土地成为国家(也就是楚王,在他那个层面,国家和楚王概念等同)征兵征粮的重要基地,极大强化了楚王(也就是所谓国家)手中的军力。王族手中的军队强大了,卿大夫手中少量的军队自然不敢像传统分封制下各行其事,而必须配合王族军队(也就是国家军队)。于是整个国家兵力调度统一,拳头捏的紧紧的,去中原打架,打谁谁疼,成为中原人的心病。

春秋时代的主旋律,就变成南北之间的百年争霸战:中原诸侯为了保家卫国,与雄起的南方楚国之间打。中原一直打不过楚国,作战地区总是在中原,呈守势,从来没有推进到楚国本土上。这正是由于中原的分封制弊端,导致战场上的被动。

到了战国以后,中原列国意识到了自身问题所在,纷纷用"法家"以变法,改走楚国的路子:抑制卿大夫封地,改行郡县制,从而达到强化君权、稳定政治、凝结战斗力、提升对外总战力的作用,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从此彻底解决了南边楚人的威胁。

春秋第一号霸王龙齐桓公一死,黄河流域从此无主,新一代的诸侯伯长,再次成为众位高人梦寐以求、争来夺去的热山芋了。伯长,就是霸主的意思。但是我想,不会有很多人愿意抢这个荆冠,因为长江流域楚国地广兵强,那毁灭性的坚甲利兵和令人窒息的攻击速度,东杀北捣,齐国尚且为之折肋呕血,中原诸侯何以能当其锋,一旦狂楚扫空中原,华夏亡种之日立待。所以,新的中原霸主不单要勇作齐桓公第二,甚至还要卓越在齐桓公之上:力能扼南蛮之喉,克强楚之兵,免中原于沦陷,系中原文明于不绝。但是,谁能有这个能力呢?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中原大地的东部,河南商丘的宋国吧。宋国的国君宋襄公,是个志大才疏又死爱出风头的人(类似群英会里的蒋干),他对齐桓公从前当世界宪兵非常眼红,就对臣僚说:"十年前我刚即位时,一再让位给我哥哥,因此我的仁义美名远播诸侯。齐桓公对我都欣佩不已,还把世子昭的未来托付在寡人身上。如今齐桓公死掉,齐国大乱,寡人力挽狂澜,不负桓公嘱托,击破四公子,纳入世子昭,扶为齐孝公,拨乱反正,定立齐国社稷,功莫大焉。寡人理应做天下盟主,光宗耀祖。大家说怎么样?"

他的哥哥子鱼(老国君的妾生的)不同意,说:"谢谢您曾让位给我,但是我还要说,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现在南方楚国方兴未艾,威逼北方,齐国都不是他的对手,我看形势十分难测。咱们小国争当盟主,依我看,必然引祸上身。"

想当第一的宋襄公不听劝,执意牛刀小试,联络一统中原大业。大国诸侯暂时不好搞定,他就邀请滕、曹、邹、甑这些不入流的小国聚会,推举自己当盟主。其中滕国国君迟到了,宋襄公非常光火,把滕侯关到小黑屋里,不许他会盟。甑国人(今河南密县)来得更晚,足足迟了两天。宋襄公手下有个整人专家说:"我建议,您把这个迟到的甑君(东夷人)杀了祭河,其它东夷人看了,一定屁滚尿流地佩服您。以后您指挥东夷人去征伐天下,霸业可成啊。"

宋襄公听了很满意,就以迟到两天的罪名,杀了甑君祭河,并邀请东夷诸侯们一同观看祭河仪式。不料傻瓜东夷人不知好歹,有热闹不看,一个都没来。把宋襄公气得够戗,说:"等我忙完了别的再收拾你们。"

其实,宋国国力并不强大,地方也不算大,在巴尔干东端,河南、山东交界,于公元前十一世纪立国,收容了以微子启为(商纣王的庶兄)首的商朝遗民,护奉商朝祖先香火,算是给商王族留了个后。因为是前朝遗民的聚栖地,而遗民又是一类顶可笑的人:从前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新的时代又不能适应,所以活得像做梦一样。鲁迅、老舍描写的前清遗老遗少,不是行为可笑吗。韩非子、庄子、孟子什么的,也常拿宋国人开涮,比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长,这些可笑的寓言故事都编排在了宋国人头上,突出他们的迂腐可笑。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被过去的荣耀搞得心痛。虽然衰败成破落户了,但祖上必竟是阔过的,商朝遗民们想出风头的心思比天都高,理想主义者宋襄公就是这样的集大成者。他第一次召聚诸侯会盟失败了,就打算再弄次大的。这回要借力,借南方楚国的力:宋襄公把楚蛮子看成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想驾驭楚国去咬中原诸侯,等自己当上中原霸主,再利用诸侯合力压制楚国。这个拨着头发想上天的思路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宋襄公就是这么希冀的。鲁国大贤人藏文仲听说了这事,也对宋襄公的动机大摇其头,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顺从别人的欲望而行动,还可以成事,让别人顺从自己的欲望,那就没戏了。这是最早对欲望进行心理学分析的人,藏文仲是中国的弗洛伊德。

宋襄公不管那一套,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先给南方的楚成王戴高帽子,忽悠楚成王说:"寡人想召聚天下诸侯,恐怕不能服众,你们楚国带甲六百乘,拓地一千里,攻城掠地,锐锋无敌,今天寡人想借您的实力,共同召聚诸侯会盟,岂不最好。"

"什么?既然我老楚有实力召聚诸侯,干吗帮着你去召聚,给你作嫁衣?"老楚果然不上当。你请客,我买单?楚成王很诧异于宋襄公的如意算盘!但楚成王心里有计较,嘴上却不说,佯发承诺道:"你的主意兮,很好。什么时候召开诸侯盟会啊?我肯定去!"

宋襄公高兴极了。他的哥哥子鱼却对老宋这种引狼入室的愚蠢作法十分震惊,说:"大祸离咱不远啦。"

秋天来了,食草动物宋襄公鼻子上插葱装野猪,和楚成王联合发出英雄帖,召集陈、蔡、许、曹、郑六国国君在河南睢县西北聚齐,想一举确立老宋的霸权。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说:"上天不保佑商朝,已经无可置疑了。您想重兴霸业,戏不大啊。我建议您非要会盟的话,一定要带上保镖。"宋襄公正义凛然地拒绝说:"寡人要带什么保镖?仁者无敌,寡人早约了是衣裳之会。带兵,岂不失信于诸侯。"

"那我就带些战车,远处埋伏,作个呼应。"

宋襄公生怕子鱼惹是生非,就抓上子鱼,轻车简从,一同前往会场。子鱼被他看得紧紧的,没法"破坏"他的信誉了。

油白短胖的宋襄公(这个角色可以请王刚来演)和虎背熊腰的楚成王一干诸侯入座,宋襄公抢先发言:"今天我们欢聚一堂,是为了延续齐桓公霸业,尊王安民,天下同乐,大家同意吗?楚王同意吗?"

"我看行。"楚成王说。

"因为寡人侥幸列为公爵,比各位诸侯高上那么一级两级。这次聚会,就请以我为盟主。未来天下,就以我为霸主。"宋襄公自鸣得意地说。

楚成王嘿嘿一笑:"这我看就不行了!论级别,我是王兮,倒比你还高。"

宋襄公大吃一惊,不是说好了吗?我当盟主,你当托儿。你怎么临时变卦了呀。宋襄公脑门冒汗,赶紧争辩:"天下之大,只有周天子是王,您的楚王之号,怕是自己冒封的吧。你这假王怎么能压我这真公。"

楚成王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令旗,当空一挥,下面的楚国随行人员脱去外衣,露出皮甲,抽出利器,一窝蜂冲上坛来,把目瞪口呆的宋襄公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旁边哥哥子鱼一看不妙,趁乱溜了。楚成王当着各国诸侯的面,列出宋襄公六大罪状:"齐桓公新丧,你出兵干涉齐国内政,废立新君,这是一罪;杀甑君祭河,二罪"(还有其它半为捏造半为属实的四大罪状,恕不列举。)

"群英会中计"的宋襄公被剥夺了政治权利,鸠占了他的鹊巢。楚成王押着宋襄公在前面开道,往宋都商丘杀过去,要乘机灭了宋国。

宋人们从城上看见,都说:"咦?主公怎么这么着回来了?不是当盟主了吗?"

楚人来到商丘城下,拿大喇叭往上喊:"哎,喂---,宋国人都听着--你们国君在我们手上兮,统统地开门,投降地干活。四面楚歌地干活!兮--"

城上人回喊:"我们已经立子了鱼为国君啦,要打你们快打吧我们不开门!"

"那,算你们够狠。我把国君还给你们兮,你们怎么感谢我们兮?"

"不感谢,他已经受辱了,回不回来随你们便,没关系"

楚成王没撤,下令攻城。他指挥士兵先去森林里砍伐大树,树干前端套上青铜,再搭个木架子,用绳索把树干悬挂在木架子上。木架下边垫着滚木为轮,大家一起使劲,推着木架接近城门,用木架上的大树干猛撞宋国城门,像和尚撞钟似的,想把城门撞开。城上宋人不傻:"跟我们玩这个?"城上乱箭齐发,射得楚人丢下了撞城锤,抱着脑袋跑了回去。子鱼带领军民顽强抵抗,抑制了楚人一次次进攻(一般从技术角度来讲,攻城难度大,守城的占便宜,所以宋人还可以支撑。如果是野战,骁勇的楚人就占优势了)。楚成王会盟毕竟所带军队不多,更好用的大型攻城机械也没有带,一时捞不到什么好,粮食也不济了,就想回家去。

可是宋襄公这个烂货砸在手里也没有用,杀了又怕失去诸侯各国人心,为楚人自己树敌,干脆放了,卖个人情吧。于是,宋襄公就被放了。楚人收兵南归。宋襄公虽然得自由了,但国内已有新君,不过他的理想却一点也没挫伤,想上山打游击去。正这时,"新君"子鱼派人来了,说子鱼是出于保家卫国才临时冒名称君,还请宋襄公回去继续主持政府吧。

灰头灰脑的宋襄公回到宋国复位,决心一辈子跟楚国对着干(这个立场在整个春秋时代都没有变过,宋国遗民的骨头是很硬的)。

如果说宋人是自大狂,那么郑国人就是两面派。这也没办法,郑国地处河南正中心,国家规模二级,处在四方夹隙之间,不得不以妾妇之道,左跳右跳地过活。齐桓公在地时候,他有老齐撑腰。近年屡屡被南楚攻打,受不了了,只好在齐桓公死后变节,倒入南边楚国怀里,与楚人眉来眼去。宋襄公恨楚国,恨一切与楚国眉来眼去的人。他以维护国际风化为己任,遂以霸主身份去打郑国。"你个好好的中原国家,不接受我的中原霸主领导,干吗去跟南边的楚蛮搞得火热?"

楚成王听说郑国要挨打之后,叫道:"好你个宋襄公兮,敢打我的小蜜!"于是立马发兵救郑。楚国将星"成得臣"此时初出茅庐,建议不必救郑国,而是调拨主力直接打宋国。宋襄公必然撤去郑国之围回救国都,郑国自然脱险了(看来,围魏救赵的战术,早有人在用了)。

楚成王一听直接打宋襄公,兴致更高了,命"成得臣"从湖北北上,连踢带踏直奔河南东部的宋国商丘而来。打商丘之前,楚人先伐陈国,遏制住陈军可能对宋提供的军事援助(陈在河南东南部的淮阳,是宋国的小尾巴国,在宋国南边,给宋国捧脚。陈国是史前大舜的遗民聚集地,跟商朝遗民的宋国臭味相投,所以两国相好。陈以前还曾经把宋国的弑君犯"南宫长万"捕捞归宋。)

楚军打压了陈国之后,宋襄公被孤立,情等着楚将"成得臣"的队伍离陈北上,直奔宋境而来。大敌当前,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脑子比较清醒,说:"楚军武器装备比咱好,作战人员又比咱多,咱还是跟它和平谈判吧。"意思是求和、服软。

有自我崇拜情结的宋襄公慷慨陈词:"我军是仁义之师,虽然甲兵不利,但仁者无敌,我这有道之君怎么能跟他无道之国谈判。"

于是,公元前638年的一个美好的十月黎明,唐吉珂得宋襄公骑士,作为不自量力的食草恐龙,打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但影响力重大的仗--泓水之战。

宋军和楚军在宋境的泓水地区展开会战(巴尔干东端,河南东部柘城县北)。宋军本来占了地利,已经进入泓水岸边预定阵地,楚军却还在摆渡过河。子鱼依据兵家常识,劝宋襄公半渡而击之:"趁楚人过河一半儿,首尾无法呼应,一击必乱,可以得胜。"

"我是一向主张仁义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啊?!"宋襄公不同意。

过了一会,楚军完成渡过作业,开始布置阵势。子鱼又劝:"敌众我寡,要打快打,错过机会,咱就悬啦!"宋襄公还是满口仁义道德,说君子不困人于厄(险阻),不鼓不成列,等楚国佬儿排好阵式,咱再一本正经地跟他打,打他个心服口服。

宋襄公传下命令:"亲爱的军士们,等会儿开打的时候,要先看看敌人头上有没有白头发,对于白发老人,以及已经受了伤的,我们不许再打。"

哇!我服了you,子鱼听得直翻白眼儿,差点直接从车上掉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楚军大阵已经摆好,主帅成得臣把战鼓擂得山响,人跳车跃,呼声动地,实施强力突破。宋军哪里抵挡得住,来不及数完敌人的白头发就纷纷溃退。宋襄公的精锐"门官"(禁卫军)悉为楚军所歼,宋襄公大腿挂花。

败回城里以后,宋国人都议论宋襄公的错误战术。宋襄公还解释呢:"君子作战,不重伤(不二次伤害受伤的敌人),不以阻隘(不阻敌人于险隘,也就是不埋伏于峡谷上面压袭敌人--比如后来的崤之战),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禽二毛(不俘虏老大爷--头发有两种颜色的白鬓老年人)。你们懂不懂?"宋襄公说得一点没错,古代战争都是这样很有古风的,所谓为战以礼。

子鱼说:"您才不懂呢?战法云,以正合,这您明白,战法还云,以奇胜,您就忘了。致胜关键在于出奇制胜。对付敌人还讲什么仁义?"

宋襄公因为腿伤,第二年就像"唐吉珂德"那样愁闷地死掉了。人们后来讥笑他,把对敌人仁义叫作"宋襄之仁"。宋襄公在"泓水之战"败死,标志着商周以来"成列而鼓"的"礼义之兵"行将寿终正寝。诡诈奇谋的作战方式正在萌生。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迂阔可笑战败者宋襄公,却被《春秋》一书算做了"春秋五霸"之第二(继齐桓公之后)。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与其让他当霸主,还不如让楚成王当呢!能打胜仗是第一位的,宋襄公打输了,还有什么话讲!"

其实,我们应该反对"唯战胜论",至少要警惕之。不择手段的战胜,只能给人类和自己带来后患。宋襄公所坚持的"为战以礼"的传统古典战法,在我看来,最具有奥林匹克体育精神:交战双方都遵守统一的游戏规则,约好时间地点,公开地行军到指定地点(往往是开阔场地,行军路上没有偷袭、夜袭和伏击这些诈谋)。然后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公正地比一把。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分出个胜负,从而使政治上的争端和争议(比如土地归属、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有了裁定的依据,点到为止,人员杀伤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标,一方溃散就达到判定胜负的目的。所以,春秋时代的战争描写,最终常见都是"某某师溃"。溃--就是阵形乱了。退了,也就完了,不求杀伤多少。战车的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并不介意,依旧发展战车,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密布的楚国,或者远在西垂的秦国,也用战车。这都是为战争为政治服务,而不是掠夺杀戮为目的。直到某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迫使中原放弃车战,战争技术才进一步残忍化。

同一时期的欧洲也是如此,地中海畔的古希腊城邦国家的重装步兵也是"公开公正"地战斗,为战以礼、不搞诈谋:他们排成严格的方阵,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简直像开幕式表演,或者是一场体育比赛。士兵超越前排作战不但不被认为是勇敢,反倒是违规。这种呆板的阵形败给了后来灵活机动的古罗马军团,这一地区也被罗马所占领统治。但我们不能因此就笑话它们呆板。其实,刻板战术流行的时代是有福的,至少表明那是祥和的社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还不是必要。

所以,宋襄公为战以礼、不搞诈谋是符合当时的礼仪时代的,我们不要嘲笑他。宋襄公是大周朝"为战以礼"时代的最后一人,宁可失去一个胜利,却维护了礼仪和秩序,这对国家的长治久安意义深远。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那我也没法多说了。

到了宋襄公以后二十年,诈谋出现了,晋楚"城濮之战"开始有佯溃诱敌,接着又出现"崤之战"的峡谷伏击,"令狐之战"的夜袭。这些都是不按约定、不公开就战的做法,不是奥林匹克精神了。并且在未来的战国时期,无所不用其极的战争手段愈演愈烈,兵车这种观礼性的打斗模式,也慢慢改成胡服骑射--仿佛摘掉拳击手套改成散打。战争的残忍性在加剧,坑掉赵卒四十万的事也有了。呜呼,盛矣哉

有趣的是,经过否定之否定,现代社会的战场居然也开始回避不择手段的战术,遵守一定的道德规则,采取有节制的"精确打击"、"外科手术""定点清除"之类。这不由得不让人想起遥远时代的宋襄公,对他心存敬意。至少,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的仁义时代,进行有节制的礼仪化战争而不必猛走极端地玩儿命,堵枪眼、挡炮灰,倒还满划算的。

泓水之战前后,国际形势风云变换,大可乘机有所作为,这时候,二流子重耳却依然流亡在齐国,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着闲饭,轻易不肯离开这里,因为他娶到了齐国公族的一个美女--齐姜。

齐国一直在为国际社会孜孜不倦地培养扫帚精,比如风骚妹妹"文姜",好色的卫宣公的儿媳妇兼自己的媳妇"宣姜",鲁庄公的媳妇兼庆父的情妇"哀姜",都不是省油的灯。齐国是姜子牙的后代,所以是姜姓,公主们名字都带姜。众姜之中只有嫁给重耳的这位"齐姜"是块好姜。她贤淑端正,高贵典雅,属于传统的红粉佳人。优美的风范礼仪,高雅的举止进退,把山西来的土老冒重耳给看呆了。每当夜色深沉时刻,年轻貌美的齐姜夫人解开云雾般环绕的长发,轻轻地用剪水双瞳睇视着床上的郎君重耳。重耳等待着齐姜夫人风吹弱柳的体态,渐渐靠近了自己,掩住了灯火。重耳先生拥着齐姜柔腻的肌肤,像拥着一团熊熊扭动的火焰;听着她娇媚的喘息,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摇曳在烛光之下,重耳阿嚏一下打了个响鼻。重耳摒开一切俗务和彪炳事业的梦想,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坚定不移地跟齐姜夫人打拼在一起,再也离不开齐国了。这就是这几年重耳在齐国的典型生活。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天堂。"--这是二流子重耳说的。

"如果你恨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地狱。"--这是重耳的跟班们说的。重耳的这帮跟班们都是人气极高的"政虫",他们撇开老婆孩子追随重耳来到齐国,就是想封妻荫子,得道升天。但自从齐桓公横死寝宫以来,齐桓公的儿子们忙着打架,没功夫理睬这一行外国人了。他们无所事事,忍受着寂寞无聊。看着城头变换着大王旗帜,他们萌生了离开齐国的想法。可是重耳却满足于柔婉无比、温情似水的齐姜那青春蓬勃的女性身体,打死也不要四处流浪。大家非常失望与无奈。

狐偃、赵衰决定,叫齐所有人员,开会,地点在城外一片没人的老桑林。山东桑麻遍野,丝绸产品行销各国,有"齐鲁冠带衣履天下"之称,它们的桑树林,还是男女偷情幽会的场所,类似我们的高粱地,也叫欢乐谷。当时未婚男女去欢乐谷,不违反《周礼》。狐偃、赵衰一帮人,跑到这地方开会,好比黑社会的头子到小姐的歌厅里议事。

这帮老谋深算的国家栋梁围坐一团,狐偃首先咳嗽一声发言:"八袋九袋的长老都来了吗?"

赵衰说:"都来了,一些分舵的舵主也来了。"

"来了好,现在开会。今天请大伙的目的是商议使帮主脱离齐国的办法。当初咱们老叫花子不辞辛苦跟随帮主,奔波17年,为了什么,不就博个功名,给老婆孩子封块土地,光宗耀祖吗?现在我看帮主是被齐姜那个小狐狸精迷住了,再没心思经营帮中生意。"

赵衰说:"帮主沉溺女色,我们喝出命去也要带帮主离开这里。我听说宋襄公在搞笑战役泓水之战被老楚掐得羽毛乱飞,牙齿四掉。我们去帮宋襄公吧。不能等了。先轸,你怎么说?"

"狐长老,赵长老,列位长老,列位分舵舵主:我先轸跟随帮主和诸位长老多年,非常了解帮主脾气,依在下愚见,帮主绝不会轻易离开齐国安乐窝的,这势比登天还难。所以,非得强力逆取不可。大伙说,对不对?"

"对!对!"

狐偃等众小叫花喊完,总结说:"我们诱骗帮主出外打猎,趁机行事,把帮主绑架,离开齐国。这个事情虽然是我们忠心耿耿,但帮主势必恼怒,怪罪下来,所有罪责,在我和赵衰两人承担,与列位无干。列位明日可以放心动手。"

商议完了,众人携起棍子,全部走散。可是,这帮人号称功力深厚,却没察觉到桑树上有几个女子,偷听了他们的全部讲话,赶紧飞报给齐姜夫人知道。

齐姜叹了口气,把采桑女子们诳进一个小黑屋,一声令下,全部灭了口。她们肚子里无意间听到的机密,就像蚕茧里的蚕,被开水烫死了。齐姜夫人想:有这样忠实明达的跟班,晋国的霸业指日可成啊。于是召见狐偃、赵衰两位长老。狐偃、赵衰夹着棍子还装蒜呢,跟帮主夫人打哑谜。齐姜动情地说:"两位长老的用意和计划我全都知道,其实我何尝不想夫君建功树业。我会帮您们的,虽然你们一直当我是小狐狸精。"

狐、赵两人都低下了头。

当晚,齐姜夫人将重耳灌醉,让狐、赵从外面准备小车,以皮裘裹了重耳,抬出去装车。一行人乘夜色往城外跑。城门口还盘问呢:"干啥的?"

狐偃说:"运大粪!"

赵衰白了他一眼。

这一行人在齐国的"七年大梦"万万想不到是这样醒的,半夜像贼一样狼狈地离开。说实话,如果不是齐姜夫人诳丈夫重耳离开,去追求属于他的霸业,中国也许就是另外一个历史,楚国也许就要一统华夏,中国就是另一个中国。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女性啊,齐姜因此还上了刘向《列女传》的光荣榜。

天色微明,一颗启明星照在通往西南方向宋国的大路上--这就是我们今天仍可以怅望的那颗星星。重耳在颠簸的车上慢慢酒醒了,他有点儿冷,又有点头晕,想喝一点儿参汤,张开嘴却哈进一口冷气。车辕上,执辔赶马的狐偃说:"帮主醒了。"

61岁的重耳老头子使用了足足15秒种才突然搞清自己在哪里,在离开哪里又到未知的哪里去。他发出一声凄凉可怖的怪叫:"Ya--hoo!--在骗我!在骗我!我不要走--我杀了你这狐孙子--杀了你--!"

他一骨碌爬起来,从旁边惊慌失措的魏仇手里夺了单戈,照着狐偃的脑袋就是一劈。狐偃好汉不吃眼前亏,用鞭子与重耳的单戈搏斗,一看这样冒犯帮主不行,扔了鞭子,跳车撒丫子就跑,又不敢远跑,回头观望。主仆俩人就围着车追打起来了。重耳呼哧呼哧举着戈,越过车身去勾狐偃,狐偃抱着脑袋往车厢另侧藏。赵衰、魏仇等人赶紧拉架,抱腰的抱腰,夺戈的夺戈,在星光之下展开了一场小规模的拉拉扯扯。最后,赵衰哭了,抱着重耳的腰,嗷嗷大哭:"别打了,别打了,都别打了--咱们已经够惨的了!"

大家肃然松手,时空凝滞下来。一直凄厉嚎叫的重耳,变成失声痛哭。他匍匐在地上,手把着车轮,老泪纵横!命运啊,命运啊,你又是要把脆弱的我们带向何方?

既然逃跑出来了,再回齐国去,也没法向齐孝公解释了。狐偃、赵衰好说黛说,重耳只好接受命运的挑战,去给这帮跟班接茬当主子,去实现众人封妻荫子的梦想。还是继续走吧,用他们的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吧。一切都是未知的,就凭他们几个单薄的人物,就能打天下吗?就能改变历史吗?(他们中许多人患有严重的牙周炎、关节炎、高血脂、心率不齐等中老年人疾病,甚至重耳自己能再活几年都不知道)。

重耳一般人马(这回又只剩一辆马车了),行进了俩礼拜,向西掠过泰山,来到山东与河南交界的曹国(山东定陶县)。曹国也是周文王的后代,属于三流诸侯,非常凶猛,跟周边的国家寻衅滋事,揪头发打架,不绝于史书。后来,曹国像一匹猛烈的山猫,被齐国降伏,多次参加齐桓公的多国联军,抵御楚成王。齐桓公一死,形势就不那么泰然了,曹国成了楚的死党。

曹共公接待了重耳,他是一个业余画家或者医生,总之他位对人体兴趣有加,而重耳刚好是个难得的model。根据史书记载,重耳是"重瞳子、骈肋"。所谓重瞳子就是一个眼睛俩瞳孔--大舜和项羽也是重瞳子。其实这不是什么圣人的吉祥物,而是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从O形变成∞形,但并不影响光束进来,就像你把照相机镜头分成两半,一样可以用。而骈肋就是所有肋条结成一块板。评书上说宝马良驹都是板肋,花面阎罗"罗是信"也是板肋,非常生猛。其实肋条是不能结成一块板的,否则肋间肌就无处附着,不能收缩和舒张胸廓,人也就不能呼吸了。最多是在胸前小范围内肋条粘结呈板壮,外侧依旧是分列的,这种局部的"板肋"人,呼吸不自如,肺活量小,绝对不会像"罗是信"那么勇猛。武大郎是这样的倒差不多。

板肋也好,重瞳子也好,虽说都是圣人的标志,实属"返祖现象"--眼睛有向低等昆虫的复眼回归的趋势,肋条有向王八盖子回归。曹共公为了满足人体审美的需求,当然要一睹重耳骈肋的风采。于是他趁重耳在传舍洗澡,就领着爱妾,撩起门帘子探头观看。

轻佻庸俗的曹共公看见这个美不胜收的二流子重耳,前胸像一面架子鼓的鼓面(而一般人则像手风琴)。哦,这是板肋了!曹共公欣赏着重耳,就像研究显微镜下一个甲虫,获得了极大的审美愉悦,大笑三声,拍着巴掌,充满成就感地高高兴兴跑出去了。

重耳站在水里,本来因为板肋就喘气困难,现在更加气得爆炸--他有游牧部落血统(妈妈是狄人"大狐"),所以脾气火爆,要不以前怎么想抽野人呢,对狐偃也拿大戈去啄,后来更是睚眦必报于中原诸侯。重耳穿好衣裳,一声断喝,号令丐帮子弟乘着夜色,在曹城每家门上画出一个血色的十字,以为未来报复的标志。次日,惊异的曹国人用凉水擦洗着各自的大门,无论如何擦不掉脑门上该隐的记号。曹国人并不知道,两年后复仇的火焰将会烧平这座城市,并且发生一场屠杀。

也不是所有人都欺负重耳,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夫人就独具慧眼,认为重耳不可限量,敦促"僖负羁"带了一盘子好吃的,去看望重耳。重耳正没好气呢:"僖负羁?什么破名字,爸爸大约是写朦胧诗的吧!"等打开礼品盒子,重耳铁青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原来是他最疼爱的点心,重耳捏起来就吃。本来是路上预备的,他一顿就给吃光了,肚子歪得像个孕妇(且宫位不正)。自从流浪以来,重耳就养成了骆驼的习惯,一吃饭就吃个半死,一饿又连饿三天。重耳抹抹嘴儿,把不能吃的玉壁还给了瞠目结舌的"僖负羁"先生,匆匆地离开了他所厌恶的曹国。这就是"返璧"一词的来历,原物奉还。

重耳继续东行,进入中原河南省,来到巴尔干垓心地区--郑国。郑国是巴尔干诸侯中典型的墙头草,郑文公(郑庄公的孙子)这时候鉴于齐桓公已死,齐国霸业中衰,宋襄公鼻子上插大葱也大败于泓水,北方不行了,赶紧倒向南方,拼命给楚成王抛媚眼,还把俩闺女给陪进去了(嫁给了楚成王)。傍上了楚国之后的郑文公游目四顾,觉得惟有他有本事当奴才,顿时乾坤朗秀,辞气俱佳,自谓握住灵蛇之珠,抱了荆山之玉,可以高枕无忧乃至狐假虎威起来了。所以,郑文公说:"重耳?重耳是谁?晋国?晋国在哪里?我心目中只有一个楚国在。"

他的大臣叔詹进谏:"从前,您的心目中还只有一个齐国在呢。焉知世态变幻无常,晋公子重耳依我看,也能潜龙上天。"

郑文公说:"就凭他哪点?"

叔詹说:"晋公子重耳有三条理由上天。第一,他母亲是狄国人,跟他爸爸晋献公一样都是姬姓,这种同姓结婚,生孩子就会夭折。可是重耳已经活了60多岁啦,大难不死,必是受上帝襄助(不过,眼珠子和肋条都有畸形,呵呵);第二,上天一直给晋国降下灾难,意图就是请重耳回去拯救国家,这事一目了然;第三,重耳的一帮跟班都不是善主,他们合起来能顶三个管仲,这帮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可见他不是凡人。如果您不善待重耳,最好就杀了重耳,以免受其报复,因为他脾气很大。"

郑文公不听:"哼,传我的命令,晋国人与狗不得入内。"

郑文公的这个傲慢决定,导致了后来秦晋两国合击郑都,把它围成铁桶一样,多亏"烛之武"好说歹说,退了秦师,才缓了条命。

重耳这帮上天的选民,见郑国不礼,只好忍气吞声,从河南省向南进入湖北腹地,来到楚国。守着楚国庞大国土的楚成王(是桃花夫人与楚文王的儿子)十五岁亲政,从"召陵之盟"起开始进入北方国际政治舞台,灭国二十数,锐锋势不可挡,目前已是奔五十了人了。有的人随着年纪见长就变得暴戾,有的人却极端和蔼,楚成王就是后者。他虽然刚刚俘虏了齐桓公七个二等儿子,又打死了宋襄公于泓水,收拾了春秋第一第二霸主,已成为江汉和中原地区的实际领导者,但招待重耳极尽殷勤谦逊,给予非常优遇。楚成王用招待国君的七牢礼仪宴请重耳,视重耳为诸侯国君。吃饭用的都是象牙筷子、犀角杯子,镶着钻石、珠子、宝玉。本来只想蹭饭,却受到热烈欢迎,最喜欢吃东西的重耳跟楚成王成了好朋友。

楚成王在酒席上问他:"我这般厚待公子,公子要是回到晋国,做了国君兮,将来怎么报答我?"

重耳是破落户,死猪头不怕开水烫,落难之中还摆英雄谱,道:"子女玉帛,您楚国都有,羽毛齿革,是您云梦的特产。你们不要了的东西,拣到我们晋国还都是宝,我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越穷越有理)

楚成王有点不自在,追问:"虽然如此,到底有什么可以报偿我的兮?"

61岁的重耳可能喝多了,飘飘然的,对小他十岁多的楚成王倨傲地回答:"托大王的洪福,如果我能返回晋国当国君,一旦不得不跟您发生战事,与您会猎于中原(就是打仗),我愿意退避三舍,以让大王。"

这算什么报偿啊。"还好啦,以后我退避三舍,不会打死你啦。"这简直是威胁。楚国将星,指挥过泓水之役的"成得臣"性情刚猛,闻言大怒,哇哇暴叫,心说:"要你让?谁要你让!我杀了你们这帮吃白饭的。"

长期寄人篱下的自卑心理养出了重耳的狂傲性格,他接着说:"退避三舍之后,如果您实在还要打,那我就左手执鞭,右手操弓,好好地跟您周旋周旋。"

嗬!成得臣给气得三尸神暴跳,回头就对成王说:"重耳语出不逊,将来忘恩负义,不如趁早杀了他。至少把他几个跟班扣下,拔他几根虎须,以免遗患未来。"

楚成王显出常人少有的胸襟度量,欣赏重耳的才华胆略,说:"重耳素有贤名,志向远大,一帮跟班都是国家宝器,忠有能力,连上天都保佑他兮。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寡人不敢违天兮!"

于是这位老同志招待重耳加倍深厚殷勤。重耳跟着楚成王游猎宴饮,享受世间难有的乐趣,流连在楚国湖山胜地,涤荡烦恼,一赖就是好几个月。

潇水曰:所谓退避三舍的"三舍",就是战车在诸侯各国之间的干道上行军,一天走三十里,三十里为一舍,有兵站休息。在那里给马儿喂草,给车轴上润滑的猪油。带着乐器班子的有钱人,晚上在舍里唱卡拉OK。一春柳色驿站多,这都是春秋古人勤劳结晶啊。不过古代老虎多,出门小心,老虎会大摇大摆上驿道溜达。

重耳赖在楚国的时候,他弟弟晋惠公(夷吾)依然统治着他的祖国--晋国,不过却残日不多。晋惠公不幸病倒了。这是重耳所一直等着的事情。窗外正是公元前638年的秋天,要命的换季时节,晋惠公奄奄一息,指着大秘书吕饴甥和郤芮,对刚从秦国当人质逃跑回来的儿子太子圉说:"这是顾命大臣,请辅佐你即位。"然后,为政十四年、自私又吝啬的晋惠公同志,就变成了他祖国秋天里一片翻飞的落叶。儿子太子圉继位为晋怀公。

这位太子圉的背景,是在韩原大战失败后,被派去秦国当人质的。这种人质不是"泰米尔猛虎组织"扣押的那种悲惨人质,关押在小黑屋里。其实,人质是春秋时代列国间普遍的政治现象,叫做"质"。一个士人进入某卿大夫家族当差,要交"质",把自己的一件值钱东西交给主子,表示忠贞,就像去企业上班要把档案调去一样。士人离开这个主子,还要把"质"索回,等于是调走档案。国与国之间结盟,当然也要换"质"表示诚意,这个质当然得比民间的"质"值钱,而一个国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太子了,所以太子常被派去对方国家为"质"。燕太子丹就是燕国派去秦国为质的,赵太后也把儿子"长安君"派出齐国为质,这在我们中学课文中都学过。这种"质"有人身自由,类似于留学生或者常驻外国大使,所以燕太子丹还还可以偷着跑回来。前文曾说到的"在齐国留学的卫公子毁,被齐国军队送到卫国,即位为卫文公","留学"就是我对为"质"的戏称。一般老国君去世时,在外为"质"的太子就要回国接班,"留学"生活也就结束了。因为在对方"友邦"里留过学,所以接班为君后,两国关系会更好。

但是太子圉在秦国留学时,患上了鲁迅描述的那种"迫害狂"的病(这也是留学生常见的病),总觉得秦穆公会害他。其实秦穆公对他不错,要等他爸爸晋惠公快薨掉,送太子圉回国接爸爸的班,扶之为晋君。老秦还把自己的闺女怀嬴嫁给了太子圉为妻,更证明他是有诚意的。但太子圉总怀疑老秦的诚意,怕老秦一旦不喜欢他了,不送他回去,或者送晚了,国内其他的公子抢前继位,自己接班的事岂不就出了闪失。于是,当爸爸晋惠公快咽气的消息传来时,太子圉就迫不及待地从秦国独自逃跑,偷溜回晋国,倒也顺利地接上了班。

秦穆公很伤心,看见太子圉逃跑了,这么不信任我,连我女儿怀嬴都撇在秦国不要了,让她在这里守活寡,真是忘恩负义!

太子圉回去继位为晋怀公以后,回忆起苦闷寂寞的秦国留学岁月,不堪回首,干脆向秦国宣布断绝往来。秦穆公闻讯,兜头被泼了冷水,我们秦家哪里亏待你了?反倒养出个冤家。于是四处打听重耳的下落,想找重耳取代了你!

重耳这时候正在楚国的御膳房里,大吃特吃云梦产的飞禽走兽:什么牦牛的尾巴、大象的舌头、朱鳖的裙子、猩猩的嘴唇,什么希奇拣什么吃(自从吃了介子推的大腿肉,他就迷恋上了稀有肉种)。正吃着呢,楚成王喜滋滋地来找他,重耳赶紧闭上嘴巴,里面塞着一条没吃完的大象尾。

"好消息,君问归期,现在已经有期啦,咱们相见时难别亦难了吧!如今你弟弟晋惠公他死翘翘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当老大兮。"

重耳把大象尾巴从嘴里掏出来藏在背后,说:"大王,喔,喔回去可以,但是还得借贵国兵马相助啊。"

"咱们楚晋两国,远隔万水千山。我还是把这个人情送给老秦吧。秦与您们晋国相邻,东西只隔黄河一水,是你最好的踏板兮。"

重耳对于这一安排感激万分,于是带着本帮长老,拎着棍子,奔西北的秦国而去。楚成王临别远送重耳,拿了很多猪骨头(带肉的)以壮行色,可谓仁义尽至,不为名利。

如果你掏出鞋带,在地图上量一下,从湖北南境的江陵(楚都郢城)到陕西西部的凤翔(秦都雍城),足足有四分之一鞋带长,折合一千三百多里。这一段路,坐飞机要一个半小时,丐帮帮众的脚底板很牛气,十五天可以消灭它。(附带说一句,如果将来大家去讨饭,需要经常徒步走路,一定要挑坏路走。坏路高低不平,相当于给脚按摩,肌肉得到轮休,走得不累。而平坦的路,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受力点始终不变,骨筋和肌肉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很容易疼痛和疲劳。所以要走高低起伏的路,这是乞丐大哥告诉我的。)

不过,说重耳一帮人是走到秦国去的也不正确。当时诸侯之间都修有国道串联,国道上有传车--古代的公共汽车(但只接送达官要人,平民不能作。商人也不能坐。好在商人有钱,自己有私家车坐)。重耳或者坐着楚成王送他的私家车,或者坐传车,一行来到陕西秦国,见到了妹妹穆姬的丈夫秦穆公(第一次见面)。

勤于公益事业的秦穆公今年四十出头,依旧热心肠,一揪黑胡子,非常高兴地对重耳说:"寡人跟你大妹(穆姬)商量了,要把饿们闺女怀嬴,嫁给你啊。你高兴吧?哈哈哈。"

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的62岁的重耳这回终于没高兴,反倒为难了。怀嬴是现任晋国国君晋怀公留秦为"质"期间的妻子,说白了还是重耳的侄媳妇呢,自己怎好娶她啊。赶紧召集本帮长老讨论。

最有表现欲也最工于心计的狐偃抢先发言:"忤逆了秦穆公,失去秦国支持,您也就没法回国当国君了。(我也就没法鸡犬升天了)。您还是娶她吧,这样好快回国。"

"可是我怎么能夺侄子的媳妇呢?"

"您马上回了晋国,连侄子的江山都要夺了,先夺他个媳妇,能算什么?"

胥臣,是个学究,也是跟班中的贤者,说:"古人云,同姓不同德。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得姓者十四人,青阳,方雷氏之舅也,夷鼓,彤鱼氏之舅也,少典娶于有乔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异德合姓,同德合义,义以导利,利以阜姓"

这家伙旁征博引,摇头晃脑,说了半天,离题万里,谁也搞不明白。大家直翻白眼儿。

赵衰最后发表意见:"将有请于人,必先有入焉(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意思)。您想求秦国人办事,当然得先顺着人家的意思。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您也只能答应。"赵衰这人最持成稳重,心眼也好,既然他也是这意见,62岁的重耳就同一举行集体婚礼,和包括侄媳妇怀嬴在内的合计五名秦国公族女儿结婚,稀里糊涂又一次当了新郎官。(重耳娶的媳妇我都一直给他数着呢。最早他在晋国当公子的时候娶了俩名老婆,到了翟国插队期间又娶了一个狄人美女,齐国吃白饭期间又娶了齐桓公的侄女齐姜,而且越娶越找年轻的。现在到了秦国一气儿娶了五个,合计九个媳妇。这也不足为奇,诸侯间的婚姻都以经济、政治为目的,其次是生殖,最后才是恋爱。当政客也要牺牲蛮大的儿女私情啊。)

婚后饮酒赋诗,要赋《诗经》的不同篇章来表情达意。就像巫风炽热得楚国人喜欢跳舞一样,山西人喜欢唱戏,《祝英台死嫁梁山伯》就是首创于山西。山西的晋国士大夫们在朝堂上谈论国际政治,都爱唱一段《诗经》,准确地说叫"赋"。赋就是介于一种朗诵和唱戏之间的长腔,可能跟鲁迅的老师摇着脖子念"铁如意~~~~指挥倜傥~~~"差不多。这是当时政客必须掌握的外交辞令术,就跟现代生意人得会陪客户唱卡拉OK一样。

重耳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请赵衰来应酬一下。"

于是赵衰先赋了一首诗经里的《黍苗》,把自己比喻成小禾苗,等待秦国的甘霖来滋润。这就等于向秦国提出求助,能不能把我们送回晋国去当国君。

秦穆公虽然远在西垂,但也有函授文凭,也吟了一首小雅里的《采菽》,描写采摘大豆的情景,暗示承诺重耳,自己会善始善终。

赵衰又赋了一首《河水》,说自己万川归海,流落到秦国这个港湾。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
恐龙06章 献公之恨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恐龙06章 献公之恨


就在长江流域的楚成王咄咄逼人、眼看席卷天下的时候,黄河中游以北的山西大地上,突然勃兴了一个国家,遏制住楚国北侵的势头,捍卫了黄河文明。这就是晋国。

如果说楚国的云梦泽像一颗落在地上的珍珠,那山西晋国的黄土高坡,就光秃秃的,像一只晒爆了的恐龙蛋,满是裂纹。不过,两千多年前春秋时代的山西,却是个"晋北的好江南":草丰林茂、气候湿润,到处是森林,青翠起伏,野兽出没,乃干部疗养、开会的首选去处。除了环境好,这里还盛产披毛犀、板齿犀、三趾马、剑齿象和李氏野猪,是天然的野生动物园。当然,这些动物早已绝种,被人吃光了。

山西的地形也是很好的,四个方向都有山河维护,素有"表里山河"之誉,号称"最为完固"。L形的黄河护着它的西侧和南侧,东侧则有巍峨的太行山脉,向北,依靠阴山与大漠隔绝(内蒙古草原)。总之,比起四战之地的河南巴尔干地区,要舒服多了,适合称霸。唐朝李渊发迹就是在山西,他在山西做唐公,中国人之叫做"唐人",跟山西大有渊源。

不过,物壮则老,月满则亏,后来,过度垦殖把山西地力搞疲了。唐宋以后,这里生态破坏严重,土地成为半老徐娘,气候变得干燥少雨,到处是晒暴了的恐龙蛋。等最后一根树也被砍掉时,购置木材就困难了,勤劳勇敢的山西人民只好构筑窑洞,躲避风雨(但主要是风,雨却越来越少了)。

山西如今简称晋。晋国的草创是在大周朝初年。当时的周成王是个小孩,喜欢过家家,一天他和弟弟叔虞在梧桐树下玩。周成王捡起片树叶,撕成玉圭模样(上圆下方,是诸侯的玉玺)说:"你让我骑一下,我就把你封到晋水边上。"这句戏言,被大圣人周公听见了。周公虎起脸说:"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儿戏。"于是周公就不辞劳苦地从陕西镐京出发,履行小孩周成王的戏言,把山西南部一片土地占下来,封给叔虞,就是晋国。这就是"桐叶封弟"的故事。后人为了纪念叔虞而在晋水源头修建了大名鼎鼎的晋祠。

从叔虞一脉传到春秋初年,晋国出现"曲沃帮"和"翼城帮"两派,你指着我鼻子,我指着你鼻子,互相掐架。经过三代人努力,耗时67年,死掉很多垫脚石和绊脚石,"曲沃帮"终于灭掉"翼城帮",独揽晋国大权。公元前678年,"曲沃帮"飒爽英姿的国君晋献公即位了,在黄河L形大拐弯以内的绛城(如今的山西绛县)组织政府。而与此同时的山东齐国,大恐龙齐桓公正进入青春期。

晋国这里却还是政事荒芜,疆土狭隘,只有百里弹丸大小,由于累年内乱,经济破损。刚上任的晋献公觉得粥少僧多,美女宝货不够分,他记取了上两辈教训:亲戚多了,除了互相抢玉玺,不会干别的好事。于是晋献公大举消灭同宗哥们--"尽杀诸公子":把弟兄们能杀就杀,能赶就赶,就剩自己这么孤独一枝攥着印把子享福。

杀完之后,晋献公感觉心情不错朋友不错自个儿也不错,不再担心君权旁落了,这也算是加强君权吧(类似楚国人)。但晋献公不是像楚国人那样搞"土改",而是砍人脑袋,虽然也同样起到加强君权的作用,但不持久啊。一旦不再砍人脑袋了,君权又削弱了。当诸公子的脑袋都砍完了,国家也还得有人用脑袋顶着啊,于是异姓家族的人纷纷带着名片和技术,奔鸟语花香的山西来了。晋国打破血统论,不拘一格录用人才,甚至从楚国挖墙角,所谓"楚虽有材,晋实用之"。总之,正是由于晋献公杀掉那些占着茅坑的老大家族,铲除了盘根错节的公族势力,才引进新生家族,而新生家族正可以带给这个诸侯国以繁荣。他这种欲练武功,挥刀自攻的打法,是其他诸侯国难以学来的。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挥刀自攻以后,贤人策士、新兴家族引进了,有利于开发大山西,但异姓势力过度膨胀,也会犯上,最后把晋国瓜分为三(赵魏韩)的就是他们。晋献公栽下大树,却给异姓家族的人乘了凉,他的重重重孙儿,只剩了点棺材板,为天下人所笑,亦可叹息。稳定与发展,永远是一对矛盾啊。引进人才,发展了,人才却又把他搞得不稳定了。鉴于此,有些诸侯国或者朝代,为了长命万世,宁可故步自封,也要限制能人,直到自己越发腐坏,被外界的势力用武力强行打碎,夺取权柄。

公元前661年,完成内政改革的晋献公金戈铁马、气吞千里,开始了对外扩张事业。晋国的勃兴,开始于晋献公。他把军队扩编为两军,亲自统领上军,太子申生统领下军。晋献公起兵灭掉耿(山西河津)、霍(山西霍县)、魏(今山西芮城)三个周边弱小诸侯,在周天子管理不到的果树上偷摘了三个软柿子吃肚里,然后说,还不饱。

次年,太子申生带兵击溃狄人"皋落氏",攘夷工作略见成效。但是狄人并不好惹,属于涩柿,咬一口就倒牙,晋献公对他们采取绥靖政策,和亲通好,相安共处。而晋国南面两个华夏小野猪--"虞国"和"虢国"(念郭)因为养得又肥又美,成为了晋献公眼里的唐僧肉。

虞国和虢国,两国互为犄角,位置在中原河南省的西北角与山西省交界处,可以互相救应,倘使晋献公开启战端,就会陷入两线作战,犯兵家大忌。晋献公组织属臣玩脑力激荡,征求计策,问:"各部门注意,我们前时期杀了一批政治犯,都是我的亲戚,罪大恶极者还有在逃。虞国、虢国这两个破国,胆敢窝藏我们在逃的公子,是何居心,我们应该怎么办?"

诸大夫说:"打死他。"

"哈哈,寡人已经派捣乱部队到虢国边境寻衅,虢国使臣前来辱骂我们,我们挨了骂,应该怎么办?"

"灭了虢国。"

大夫荀息道:"下臣想出一石二鸟之计,我们用卑词厚礼贿赂虞国,拆散虢、虞联盟,再找机会痛殴一顿虢国。您觉得呢?"说白了就是有名的"假虞灭虢"之计,掩盖自己真实的作战动机,然后把对手各个击破。

晋献公说:"好,我豁出血本啦,准备一百斤点心,去贿赂虞国吧。"

"这点儿礼薄了吧,人家可不是吃素的。"荀息说。

"那我外加一个我不要了的小妾,可以了吧。她从后面看还是满漂亮的。"

"请主公不要动怒,我看这也不足用,非得送去我们的稀世国宝--屈产良马和垂棘之璧不可。"

晋献公急了:"你想要我的命啊,你想要我的命你就直说啊。虽然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你不直说你想要我的命,我怎么知道你想要我的命呢?你不说你想要我的命却说要我的马,这不跟要我的命一样吗?你干脆直接要我的命得啦!"

为了一匹大马,晋献公值得这么着急吗?命都不要了。大马这个东西,现在看上去不是什么好货,只会爬在地上拉车,又脏又赖,招好些苍蝇,但是古代,有钱人玩的就是声色犬马。马们住的是雕梁画柱,穿的是绚烂文绣,吃的是穷人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平时养得膘肥体壮,一根杂毛没有,身上喷满香水,刷得锃亮,人见人爱,还训练它们跳舞衔杯祝寿呢。

山西这个地方却出名马,有过娄烦骏马,骠逸的很。晋献公是马痴,他所心爱的"屈产良马",产自山西"屈"地,周末骑着它到郊外兜风,风驰电掣,跟奔驰一样,平时更是寸步不离,恨不得上厕所去也要骑。玉也是大周朝贵族们的最爱,"君子无故玉不去身"--金银珠宝不如宝玉值钱。宝玉串成几组,佩带在腰间,走起路来互相撞击,珠鸣玉响,清越尊雅,深受君子们喜爱,还有节制步伐的肃穆作用,所谓"鸣玉而行",体现了有闲人的雅致,要不怎么得练台步呢。

晋献公的垂棘之璧,凝重细致,色泽晶莹,细细把玩起来,就像现代女孩对彩屏手机那么痴迷,那么没够。

大夫荀息说破嘴皮子,请求晋献公忍痛割爱,把宝马、美玉送往虞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嘛。晋献公被剜了心似的,慢慢地从怀里摸出马房钥匙:"到时候你可一定得还给寡人啊。"

于是荀息一行人,你背着良马我牵着美玉(错了)出发了。晋献公还在后边恋恋不舍呢,说:马儿啊,你慢慢跑啊慢慢跑,让我把你美丽的尾巴看个够。

荀息从山西西南的都城绛城出发,南行至山西南界的虞国,对虞国的负责人虞公说:"虞公,鄙国想借贵国通道,南下讨伐虢国。虢国这个破国,胆敢窝藏我们在逃的公子,是何居心,我们必须打它。"

虞公一听借道,勃然大怒,一看宝马美玉,回嗔作喜。这个虞公是有名的巨贪,从前,他弟弟有块宝玉他想要。当弟弟的不给。俗语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多好的成语啊)。弟弟受这个成语启发,拿着玉也招惹祸害,想了想,惹不起老大,还是给了吧。巨贪拿到美玉,又跟弟弟要宝剑,吓得弟弟直楞神,赶紧卷铺盖逃跑了。

虞公流着哈喇子欣赏了半天荀息送来的宝贝,大眼睛死死落在宝马身上,就像饥饿的网虫扑在网吧里一样。荀息凑前一步说:"这宝马是给您的一点小意思。"

"虞巨贪"把脸一耷拉说:"这么稀罕的绝代宝贝,我这么廉洁的官员怎么能够接受呢?来人,把马牵到后殿我的卧室去,还有宝玉,塞我枕头底下。荀大夫,我不是收你的宝贝,只是宝贝放在这儿太危险了,放卧室里不会丢。"

"知道知道,哪里哪里,"荀息赶忙笑着答礼,"我们另外想借贵国通道--"

"没问题啊--"

旁边"宫之奇"大夫急了,一抻虞公袖子:"主公,据我所知,山西人小气得很,狡猾,脑皮层多多。如果没有阴谋,怎么舍得稀世国宝。俗话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成语出处),咱们虞国和虢国,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主公不要借道给它们去打虢国啊--"

"哎,晋国是咱同宗,同宗正在强大,咱们依附同宗,有何不乐啊?闭上你的鸟嘴吧!"

宫之奇没辙,闭上鸟嘴。

"巨贪"虞公迫不及待为自己敲响丧钟,不但借路给晋国,还发兵相助,帮着晋国人南下去揍虢国。

虢国在河南西北部的陕县地区,北靠山西省,实力比晋国强,非常禁揍,失了一个城,但元气不伤。不过,它的战略要冲和军事虚实都被晋国摸清楚了。随后两年里,晋献公坐卧不宁地催着荀息再次出兵:"我的宝马啊!快夺回来吧。"

"有他们给您喂着,受不了委屈的。宝马、美玉不过是在虞国寄放一下罢了。如今虢国正和狄人作战,咱们坐山观虎斗吧,让他们慢慢消耗消耗。"

"可是他还骑呐!心疼死我了,该死的虞粪球啊。"

这时候,消息传来,虢国人打败了狄人,晋献公更生气了:"你看看!你看看!都让你们给耽误了。虢国人打赢了,怎么办?"但是,一个叫卜偃的神汉分析了自己的水晶球之后说:"虢国人最多再能吃五年粮食了。他们打败了狄人,适足以让他们变得骄傲轻敌,加速其灭亡。我们占了他们的下阳,那是他们祖坟的所在,可他们照样嬉皮笑脸。这都是取死之道啊。"

吃了三年粮食之后,晋献公实在不能等了,亲自统军出征,声势浩大,志在必得,顺着诸侯国间的国道来到虞国路段,停下,看见关卡前挂了个牌儿:"外单位车辆禁止穿行"。荀息走上去,拿出刚刚再次求得的虞公手谕,守境官兵看后赶紧打开关卡,放人马通过,牌子换成:"欢迎外单位领导莅临指导。"

晋献公就这样经过了虞国的路卡,一路小跑,穿过虞国,继续顺着诸侯间的大道南行,进入河南,像劈竹子一样兵临虢国城下(河南陕县),把虢城团团围困。虢人被困在城中,像被衣服绑住的精神病人,左突右冲拔不出胳膊。晋大夫里克把精锐晋兵藏在虞国兵车之内,诈言虞国救兵,赚开城门,冲进城里,然后在城里切菜,好多人头滚在地上。也曾是东周初年的一个强国--虢国,就这么完蛋了。当初,虢公还曾参加过周桓王与郑庄公的长葛之战,担任指挥政府军的右军。

晋军凯旋回师,该收拾虞国了。他们顺着诸侯间国道返回,回经虞国路段。虞国人打开关卡,说:"呦,欢迎外单位领导再次莅临。"晋军一莅临进去,就再不走了。里克假装闹病,把部队屯扎在城外休整。虞公不知是计,还时常送药问候。等虞公出城打猎,晋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虞公的警卫部队分割包吃(晋国人打仗,没有一处不使奸计的,这个传统还特别突出地表现在未来晋重耳与楚人的城濮之战、与秦人的崤之战中,多使巧诈。难怪孔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就是说他们晋国人诡诈,真是脑皮层多多。孙武子"兵不厌诈"的伟大军事思想,也是从晋人的诸多战役中总结提炼出来的,革新了从前的"为战以礼"理论)。

虞公的警卫部队被分割包吃,大喊中计,带着自己的残部顽强抵抗,部被压缩进虞城据守。晋军从外面抱着茅草烧门。终于里克、荀息并肩破门,冲杀而入。就在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虞公被抓进了晋国人的笼子。

虞国也就这么亡了,春秋时代最初的一千个诸侯,在兼并战争中日益缩水,这些事,洛阳"式微"的周天子,根本管不了了。虞国的灭亡,都只怪虞公贪污受贿,文过饰非、拒纳谏言,终于引狼入室。当时青铜鼎上最流行的花纹就是饕餮纹,饕餮(涛贴)这个怪物非常能吃,有脑袋却没有身子,吃的东西咽下去却是一场空,虞公就是这样的。虞国的地点就在现今山西省南部的平陆县,我们中学课文里边那个有名的"抢救61个阶级兄弟"就是平陆的事。平陆的枣子还非常有名,叫屯屯枣,关羽老家离这儿也很近,不知道关羽卖的是不是这种枣。

荀息冲进虞公的寝宫,揪住东奔西跑的宫女询问,找出了宝马和宝玉的下落,高兴地拉给晋献公看:"报告主公,马在这,璧在这,什么都没有变啊。您看,只是马齿加长矣。"

晋献公一会儿哭一会儿乐,抱着马脖子说:"没变就好,没变就好。马啊,马啊,这回咱爷俩说啥也不分开了。哎呀,怎么没变,谁说没变,我这马屁股上怎么闹出了这么长一条划痕呀!"

"不怕!找马屁股美容师,重新喷喷漆,一烤干,跟新的一样。"

晋献公晚年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在他当政第二十年头上,就经常吃饭掉渣,脑子忘事,在丝帛上签字经常提笔想不起名,看着看着简策,脑袋就颤悠,像吃了摇头丸。有时候他花了一个小时才想起最近哪次战役取得胜利,高兴得跳了起来,当落到地上的时候又忘了。发展到严重的时候,小脑完全失灵,别人不吹哨他就尿不出尿来。大家估计晋献公也吃不到五年的粮食了。鉴于这种情况,后嗣之争就炽热起来了。

晋献公最大的俩孩子,分别是重耳、夷吾,是晋献公与周边狄国美女结婚,合作生产的。重耳的妈叫大狐,夷吾的妈叫小狐。晋献公觉得家里的狐狸还不够多,就去骊戎又抢来了骊君的俩闺女,大闺女叫骊姬,生下"奚齐",小闺女生下"卓子"(名字像日本女孩)。骊姬是俘虏来的,地位最低,但她知道发奋图强:花样百出的床上功夫,使晋献公获得了别人所不能给予的满足,晋献公年老,需要虐待女人来取得快感,只有骊姬视此为愉快的游戏,愈是挨打,愈是叫得娇艳迷人,这就是所谓"专宠"吧。由于出众的媚术和精到的房中术,骊姬遂鹤立于诸狐之群。

但骊姬也好,大狐、小狐也好,都是狄人,血统不高,她们都不配当正媳妇。正媳妇是从伟大的齐国公族娶到的,是齐桓公族内的高贵女子,名门闺秀,DNA优良。娘家的尊贵使得她成为了晋献公第一夫人。同时,母亲的贵贱也将决定孩子的贵贱。这位第一夫人虽然娶来得最晚,孩子生的也最晚,但他的孩子是法定太子--而前面那几位"狐狸"妾们,虽然进门儿早,孩子生的也早,但都没有资格当太子,因为,我们已经说了--母亲的贵贱决定了孩子的贵贱,而不是按照孩子先生后生的顺序。娶自齐国的第一夫人生下的太子"申生",为人贤达淑均,下面还有个妹妹,嫁给了很不俗的陕西小伙--秦穆公,名字也就因此叫做穆姬。

不幸的是,这位齐国来的第一夫人却芳龄早逝,死了。晋献公很想在众妾之中提拔自己喜欢的骊姬为第一夫人。这么重要的事需要请神汉来占卜。神汉装了半天神弄了半天鬼,又数了半天耆草,结论是吉,然后又烧了一只乌龟壳,一看,却是大凶。神汉说:"一般出现两个矛盾答案时,我们都是采乌龟的意见,因为乌龟占卜,历史更悠久。所以,请骊姬当第一夫人,应该是大凶。"

晋献公说:"不行,我看耆草的意见很正确嘛,应该是大吉!"

性感骄人的骊姬遂被提拔为第一夫人。升为"正宫"以后,她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做太子了呢?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如果她的孩子当了太子,那现任太子申生该何去何从啊?太子申生少年勇武,战功卓著,长期带兵在外,被国人敬重,不是那么想取代就能取代的。于是骊姬就从摧毁申生的美好名誉开始。这一天,她把一罐子蜂蜜涂在头发上,让申生陪自己在花园散步。如果是现在,你头上涂了蜜到外面走,最多能多落些尘土。但古时候的生物多种多样,外面一走,骊姬立刻被小蜜蜂发现了。小蜜蜂跳起8字舞,很快招来大群蜜蜂,像狗仔队一样追着骊姬。骊姬很害怕,请申生帮她赶蜜蜂。申生觉得骊姨娘的形状也挺狼狈,就抡起袖子使劲给她赶。骊姬抱着脑袋跑,申生在后面追。正好给老晋献公看见了。老晋献公一看,儿子居然在调戏老子的媳妇,破口大骂,好比董卓看见了吕布戏貂禅,差点也拿大戟去穿太子申生。申生有口难辩。晋献公气得帕金森症复发。

不过这个"太子申生耍流氓"的故事,却是后人编造的,庸俗的杜撰,正史上没有记载,它把责任全推给骊姬不好了。事实上,申生不是简单地受妇人毒舌馋害而遭殃的,而是直接被他爸爸晋献公所讨厌,至少是晋献公和骊姬共同达成默契,共同抵制太子。当时晋国的人都知道,晋太子申生少年勇武,带兵在外,鞍马劳顿,人民敬仰。但我们说,儿子比老子还能打仗,比老子还有人缘,很容易让老子感觉自己没用了,父子之间于是发生竞争并引发出嫉妒,老子非不肯咽这口气,不肯传位给儿子。这个分析如果只是一个"可能",那接下来的分析则接近事实:太子带兵在外,与老爹缺少沟通机会,跟老爹不熟。空间上的距离,导致父子疏远,疏远又慢慢给了猜疑以空间。关于这一点,太子的副官"里克"就曾经在《左传》上这样感慨过:"太子最好不要带兵在外。太子在外带兵,需要调度军队,必须有相当的独断权,如果遇上问题请示老爹,那就影响自己在军中的威信,如果不请示,那就是不给老爹面子,容易招老爹怀疑。时间久了,猜疑积累,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说,工作关系中的摩擦引发矛盾,逐渐破坏了父子的感情。汉朝有个太子就很聪明,他不干预政事,不去表现自己的才干,这样也就不会因处理政务发生分歧而触怒老爹。他只是去一门心思关心老爹的身体,展现自己俯首帖耳的孝道,使老爹倍受感动,乐意把皇位赏给他。而太子申生靠自己的实力挣君位,反倒事与愿违,与老爹发生了工作分歧、摩擦,甚至猜疑、妒怨。太子申生后来在临死时也曾承认:"我爹不喜欢我!"

按《左传》的说法,晋献公跟身边大夫密谋之后,决定干掉他所讨厌的太子申生,从而给骊姬的儿子奚齐升任太子创造空间。杀人需要借口,骊姬刚好填充了这个角色--这事情非她不能扮演--骊姬和晋献公共同导演并共同出演了下面这场闹剧:

骊姬首先对镇守边防的太子申生传出旨意说:"你爸爸昨夜做梦,梦见你死去的妈妈了。你赶紧祭奠祭奠你妈妈吧。"这当然是个陷阱,但太子无从跳出,他只得领命,在边镇祭祀,供上腊肉给老妈的在天之灵吃。

按照周朝规定,祭祀用的腊肉,完后需要送给老爹,让老爹也常常。腊肉从边镇送到绛城来了,骊姬遂放进了"耗子药",端上来给晋献公吃。晋献公有疑(奇就奇怪在这疑上了,他媳妇端上的东西,有什么疑的,是不是成心啊)。献公把肉分给太监和狗吃,二者当场中毒死亡。"好哇,太子投毒,太子要造反啦!要杀我老头子啦!"老头子喊属于他的台词。

骊姬赶紧哭诉,念:"都是我们娘俩不好,老爷您宠幸我和我的孩子,引得太子不满,想要您老人家的命。还是让我们娘俩自刎以谢太子吧,呜呜--"

既然有了撒毒的证据,晋献公立刻传令到太子驻地,逼太子自杀。太子申生的幕僚赶紧跑来商议,劝他找老爹辩白。申生说:"我爹倘没有骊姨娘,寝食都不塌实,我又不讨我爹喜欢,如果我爹再恨了我骊姨娘,他身边就没有人了,落得太孤苦了。所以我不想找谁分辨。"

"那您就逃跑吧,天地之大,诸侯谁不知道您的令名,到哪都能找到好工作。"

"如果我逃走了,就是向天下之人彰示我爹的短处,我不愿意让咱们晋国被人笑话。"

于是,公元前656年,太子申生自缢于新城,愁闷地离开了这个无法容身的人间。谁让他生在君王家呢?他又能怎么办呢?如果语文老师讲课讲到这里,一定又要批判申生了--他有阶级局限性啊,没胆量跟命运抗争啊。其实,申生之死,是为了维护大局,避免刚刚勃兴的晋国事业被内乱所扼杀。试想,他如果引兵与中央搏斗,势必家残国破,亲痛仇快。我们崇敬申生,丝毫不以为他是懦夫。申生的死,为晋国争取了美好的明天。太子申生的死比泰山还重。

太子一死,接下来就是晋献公的另两个孩子--重耳和夷吾了。骊姬又诬告重耳和夷吾都参与了祭肉撒毒案,献公非常乐意地相信了这一无证据指控,派人杀重耳和夷吾。这两公子岁数大,不像申生那么单纯,一听这消息,都不傻,闻风就跑。晋献公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去蒲城追杀重耳。寺人披是宦官--当时已经有宦者了,而且是去势了的(但未必百分百都阉割去势,也有一些fake宦官)。这个"寺人披"确是去势了的,自称"刀锯之余人",就是曾经挥刀自攻过,昼夜研习葵花宝典,遂成大内武林高手,一双鹰爪练得比海公公还猛厉。寺人披接到旨意,喋喋几声怪笑,施展绝世轻功,连蹿再纵,奔蒲城抓过去了。重耳的死党--狐偃,事先得知情报,赶紧跑来叫重耳速速避招。

重耳得报,哆嗦了半天,深呼吸两下,说:"我爹爹命人来杀我,当儿子的不能抵抗。"

狐偃心说:"您倒是想抵抗啊,可就凭您的花花公子掌,也得行啊。"

重耳说:"我命令,谁敢跟来人交手--死罪。现在我宣布,逃跑!"

话音未落,外面呜呜狂风大作,寺人披把一串尖利刺骨的鬼啸从一公里外直送进重耳的耳朵眼里。妈呀来啦,快上墙!就见寺人披黑爪已直抓重耳天顶,重耳仰面扑通栽倒,旁边四个侍卫飞身来救,合八掌齐接寺人披一招。重耳还喊呢:"不许接招--!"

没等闭嘴,噼里啪啦八只人爪子都掉到重耳脖子上了。刚要大叫,又两个侍卫架起重耳往后拖。狐偃这时候已爬到墙头,使劲拍墙示意。众人死命把重耳往墙头上托。重耳就听见圈子外边,咯吱咯吱无数人脖子被"寺人披"拧断的声音,吓得迈不动腿。

在众人双手的说服教育下,重耳面条一样的软腿终于上了墙,但袖子已然被寺人披的鹰爪抓住。重耳身子一歪。电光火石之间,狐偃挥剑砍去,重耳袖子齐刷刷斩断。

寺人披抓住一截袖子飘然下坠,一见却是空的,刚要拧身再上,却发现有一百个人一起扑上来,拖住寺人披的左脚脖子,另外一百个人,拖住他的右脚脖子。很多后面的人够不着他,就抱住前面人的脚。寺人披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抱脚,感觉很爽。爽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应该往上蹦,一蹦,却像掀起一张沉重的渔网,蹦不三尺就坠下来了。

寺人披哇哇大叫,双掌拍出,像剁饺子馅似的一通猛砍。狐偃乘机背着重耳,翻墙跃出,撒丫子一口气跑到大天亮。寺人披剁了半天饺子馅(估计够半城人吃一个月的),却不见了重耳,大喊晦气,灰头丧脑捏着半截袖子回去复命。

重耳和狐偃在边境上一商量,决定向北逃往翟国。"翟"读作"狄",翟国就是狄人的国度,在山西中部,也是重耳的妈妈家,重耳的舅家(重耳妈妈是狄人,叫大狐。重耳妈妈的弟弟就是狐偃,所以重耳管狐偃叫二舅,不过俩人年纪差不多)。

哥俩奔到翟国,狄人一看,呦嗬,这南边的蛮子外甥来啦,欢迎欢迎。(他管人家叫蛮子)。从此,重耳开始了他漫长的流亡生涯,这年他43岁。

重耳、夷吾逃亡以后,晋献公的病更加严重了,人哆嗦得像一台脂肪振动机。他赶紧把骊姬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这孩子岁数还太小,需要有人罩着。当年曾经献计"假虞灭虢"的荀息大夫因为有脑子,被晋献公选为奚齐的监护人,发誓效忠奚齐。

晋献公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随后,刻苦努力一辈子的晋献公同志在公元前651年一个美好的九月秋天,像一快干枯的里程碑,倒在了晋国尚待开垦的土地上。死后他被谥为"献公","聪明睿智"叫做"献",可见人们眼里他并不傻,不至于被狐狸精骊姬蒙蔽而误信谗言,杀害自己的孩子申生。

事实上,晋献公杀死申生,另有隐衷。当初晋献公决定违逆神汉的"水晶球",硬把骊姬升为第一夫人时,就意味着也要把骊姬的孩子"奚齐"升为太子。接下来,晋献公要做的抉择是:"奚齐"升为太子之后,原太子申生是不是还要继续活下去呢!事实上,让手握兵权并且身后很多铁杆追随者的原太子"申生"留着继续活下去,是对年幼的奚齐的严重威胁。一旦晋献公死后,奚齐就可能为申生所杀。这不是因为申生有杀人的动机,而是因为他有杀人的能力。即便申生不动手,申生的追随者也会替他动手的,从而把申生推上君位。(这一点上,晋献公判断的没错!晋献公死后,申生的旧僚--以大夫"里克"为首,还是立刻杀死了奚齐。)

但这只是"可能",一个略为仁慈的人不会为了自己死后"可能"出现的动荡就干脆先动杀机。但晋献公不是一个仁慈的人,相反,他是一个狠人--年轻时代"尽杀群公子"的事件就证明了他这一点: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遗漏一个潜在的祸端。所以,除掉申生以保护幼子奚齐,在晋献公这样狠而且谨慎的人来说,是事出必然且无需太多犹豫的。不但要杀申生,甚至重耳、夷吾这些孩子,也要杀掉或驱逐掉,从而给年幼的奚齐留下百分百安全的空间,自己才放心地撒手人寰,这简直就是他年轻时候"尽杀群公子"的年老翻版。年轻时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片蓝天,年老时是为了给幼子铲净一片荆棘。两千多年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儿孙而铲杀朝中功臣,可谓是晋献公的知音。

不说太多了,晋献公和太子申生间的恩恩怨怨,我们还是不要过多介入和猜测吧。总之,"骊姬的毒蛇头作梗,制造祭肉撒毒案,把太子申生陷害而死",这种传统小说中的红颜祸水论,你不要轻信就是了。其实通过祭肉撒毒冤案陷害申生,骊姬不是主谋,至少应该理解成骊姬、晋献公的共谋,甚至晋献公是最终批准这个方案的人。如今山西南部的绛县,至今还有晋献公的坟,是省级重点保护单位,有空你可以去看看。那里也有晋文公重耳的墓。生前不能相容的父子,死后住成了邻居。

晋献公忐忑不安地离开他所草创地江山,留下他与骊姬生产的小儿子"奚齐"继位。在顾命大臣、老干部"荀息"的细密保护下,奚齐顺利接班了。然而与此同时,绛城内"前太子申生的党人"也没闲着,准备把太子申生所失去的一切再夺回来。所谓太子申生的党人,以太子申生生前的副将"里克"为首脑。里克下面,还有一批颇有势力的帮忙者:当初太子申生做下军统帅时候,有副车七辆,分乘七将,号称"七舆大夫"。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深恨骊姬、奚齐一帮,想为申生报仇。"里克"于是抓紧时机,在城里串联了"七舆大夫",并选出最擅长杀小孩的武林高手,刺杀奚齐。

荀息作为小主子"奚齐"的监护人,当然比我们今天的人更熟知当时绛城内的险恶形势。他杜绝一切让"奚齐"抛头露面机会以远离危险,但给老晋献公发丧,奚齐却是无法规避的。这一天,发丧的队伍从内城(也叫宫城,downtown)开出了,老荀息百方戒备,用犀牛皮盾牌护住小主子奚齐,走在队伍最中央,丧车前头。而里克派出的刺客也化妆成举招魂幡的,混在队列中。

队伍抵达城外墓地,焚香祭奠开始。众人大哭,情绪混乱。刺客刷地抽出青铜宝剑,一剑刺穿盾牌,直抵后面的奚齐小国君。奚齐来不及叫,死于非命,时年11岁。奚齐的保镖杖剑来救,没走两招,也被一剑钉死。

小国君死了,荀息非常痛苦,一边埋怨自己,一边赶紧回城开会,讨论对策。神情沮丧的骊姬又抱着她妹妹所生的"日本女孩"卓子也来旁听。会上,梁五同志(晋献公从前的同性恋朋友)首先发言:"既然太子申生的党人里克贼杀了我们小主公奚齐--(说到这,旁边骊姬赶紧掉眼泪),但我们还有卓子。俗话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扫帚疙瘩还板砖头,咱们就不能杀他里克吗?"

荀息说:"刚才这位同志发言很精辟,很感人,但是没有上升到战略高度。我觉得搞暗杀太危险,对方结党又多,乱杀起来,咱们也难保了。当务之急,是要找秦、齐两国结援,获得国际外援,再慢慢分裂里克一党。大家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觉得不怎么样,这是脱了裤子放屁,梁五等不急了。梁五回家之后当晚请出山西武术界高手"屠岸夷"先生--这小子能背负三千钧而绝地狂奔:"我命你怀揣利刃埋伏在城门,"梁五说,"明早小主公奚齐出丧(小主公刚给大主公出完丧,自己就也出丧了),里克肯定前往参加,你就上去杀里克无赦。"

这个计划很好,就是人选的不好,屠岸夷这家伙没定性,善变,回去想了想,觉得里克一伙势大,干脆跑去投降里克吧。他把刺杀计划合盘托出给里克,实话实说了。次日,里克借故不出城送丧,而是拉出了私家部队,趁城里空虚,攻打朝宫。梁五同志闻讯,从坟场火速回城来救,兜杀里克后路。不料他身边的屠岸夷突然反水,一剑出去,正好把梁五同志美丽的鼻子削掉,可惜了细皮嫩肉的脸,被鲜血和鼻涕污染了。梁五捂着鼻子叫唤:"你有没有搞错!!"

屠岸夷抱歉地说:"老鸭哥,对不住喽。我已经反水了!"举剑又刺。梁五武力不支,又不肯死于贱人之手,索性举起剑,自己把自己捅死了。

里克没了身后忧扰,一帮人抢进朝堂。透过四角旮旯奔藏的宫人身影,听见卓子的哭声传出。里克朗声说道:"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当然里克不会这么说,不过意思差不多。)

"用不着你引用格言提醒我,该死的时候我自然会死。"老大夫荀息面色凛凛坐在中间书案,怀里抱着卓子,"先君尸骨未寒,你就杀了他亲生骨肉奚齐,我不信,你还要再杀一个卓子吗?"

"难道太子申生不是主公骨肉吗?Who can revenge for Prince Shen?"(里克之所以会说英语,是因为他的名字就像美国人。)

"我来为申生公子报仇--"屠岸夷说完,扬矛出手。老荀息举肘去护,哪里护得了。飞矛像运载火箭一样,把应声毙命的卓子运载上了西天。老荀息是奉遗命保护少主的,这下子急了,抡宝剑下来拼命,左冲右突,模样可怖,想找人打架。众人不理他。荀息一声长啸:"先君!老臣无能,有辱监护幼主使命。我不活了。"遂自刎身亡。史家引《诗经》说:"白圭之玷,犹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说荀息因为一句错误的承诺,去辅佐骊姬的俩小儿子,连累了自家性命。不该答应的东西,就不应该答应啊!

骊姬的下场则是跳井或者上吊,总之是死了,死后被戮尸。其实骊姬也满可怜:她不是"祭肉撒毒案"陷害申生的主谋,却替另一个"谋犯"晋献公背上了全部黑锅,大家都怨恨她,说她陷害死了申生。而主谋--至少说是共谋--晋献公先生,在天之灵倘若有知,一定会后悔自己当初未听那神汉的的"水晶球"预言,才招致这么多庸人自扰的磨难和流血啊。申生、奚齐、卓子,他想立或不想立的太子,最后全死啦!

该杀的都被杀了,大地干净了,突然没有人管这社会了,绛城里的人感到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有人说,历史是一种精神和力量的链接,不管做了多少糊涂事,不管屈死了多少含恨的鬼,地球总还要拿一个白天去交换另一个白天。晋国的栋梁们擦干朝堂上的血迹,又开始商量新任国君的事啦。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老晋献公的五个正宗儿子里边,死了仨(申生、奚齐、卓子),就剩在逃的重耳和夷吾了。讨论后达成共识,国君还得重耳当。"太子申生党"的领袖里克派人到翟国接公子重耳回来继位。使者兴冲冲跑到翟国说:"重耳先生,人民都等着您回去安定局势呐。"

重耳一晃已在翟国呆了五年,乡音未改鬓毛摧,48岁的他接过老家送来的邀请信,用老家口音说:"喔要和喔的智囊们商量一下。"

重耳人缘比较好,从小喜欢跟高学历的人来往,晋国一时的俊才如狐偃,赵衰,贾佗,先轸,魏仇之辈,都跟重耳过从紧密,成为他的智囊。智囊们一致认为不能利令智昏,国内连死三君,回去也是凑数。重耳本来胆子就小,在翟国也比较乐不思蜀,就婉言谢绝说:"喔得罪了喔父亲(晋献公),逃亡在外,已经很不孝了。父亲死了以后,喔又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尽儿子义务,哪有脸面继承君位?国内公子还多,请另立新君吧。"

既然他不愿意回去,国内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接夷吾。公子夷吾也是受祭肉撒毒案牵连,逃亡在梁国(陕西东缘),天天正搂着新娶的老婆、新生的儿子,望眼欲穿地等着有人理他呢。终于晋国使者来了,好期待啊。

听使者说完来意,夷吾以手加额,天授我晋国啊,赶紧回去吧。他的狗腿子郤芮比他冷静,说现在的朝里是"申生党"的里克说了算,不是好惹的,咱们回去怕要受里克的气,最好先借秦国的虎威给咱撑腰,然后再回国。

秦国在晋国西边(于陕西省南部,渭河两岸,关中平原上)。秦国第一把手是秦穆公,岁数不大,这天早上突然梦见自己当了霸主,次日醒来,正好夷吾的使者带着美玉和求救信找他来了。秦穆公不知是喜是祸,赶紧请出智囊商量:"饿见的世面少,大家给饿说道说道吧。"

大夫子明说:"最近晋国浩劫不断,如果您能趁机扶立晋国公子--夷吾或者重耳中的某一位,定立晋国社稷,提高了我们秦人的国际威望,那就是定威取霸的开端啊。"

秦穆公听完挺来劲,正应了梦境:"那饿应该怎么办呢?"(整个一老实巴交的陕西小伙子。)

子明交代了一名国际观察家,前往翟国看望重耳以及梁国的夷吾,看看谁更是当国君的材料,我们就扶立谁,从而控制晋国。重耳不卑不亢,对秦国观察家说:"喔一个逃亡在外的二流子,怎敢辱上国的车马而违背先君的意愿。你们不要送喔回去啦。"

秦观察家又跑到梁国观察夷吾,夷吾一看投资商过来考察了,赶紧撒谎,许愿把晋国的河西之地送给秦国,如果秦国支持我回国的话。

秦穆公听完观察家的回报,觉得重耳贤义而不贪婪,像个国家领导的样儿,应该扶立重耳。但大臣们反对:"重耳贤能,他入晋国,未来不可限量,晋国强大了,就是对我们秦国最大的削弱。我们秦国为了向东发展,直取中原,必须借助河西五城做跳板。夷吾肯给我们河西五城,岂不美哉。"

秦穆公说:"有道理。那就帮夷吾吧,只是太便宜他了。不过,这对饿秦国有好处。"(其实他是想错了。扶助一个疯子去当国君的话,只能给自己增加一个恶邻。夷吾入位以后接踵发生的事情,彻底给了老秦一个"惊喜"。)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
恐龙08章 晋文践土(下)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恐龙08章 晋文践土(下)


秦穆公赋《六月》,记述周宣王的中兴,祝愿重耳回国重振雄风。这等于秦国已经表态了,承诺送重耳回国。赵衰感激地说:"请重耳拜赐。"

重耳虽然不明白那些诗的意思,但他知道什么是下拜,于是很规矩地下去给秦穆公拜了一下。(下拜不是磕头。它是身子保持原跪坐在席子上的状态不变,把双手叠合俯地,以脑门触手背,这就是下拜,叫做拜手。但是拜手的恭敬度不够高,重耳用的是再拜稽首:跪姿,双手叠合俯地,脑门缓缓下降,触在双手前方的地上,这就叫稽首;抬头,再重复一遍,就是再拜稽首,是当时礼节中地最高级。有人百拜稽首,譬如信底落款百拜稽首,那是客气,真要一百遍,要脑溢血了。至于有人信中落款"顿首",现实中也有,就是把刚才的稽首礼中以头触地的过程,触得快一些,表示心情激烈,一般是请求饶命时候用得多。总之,当时的拜礼并不是像后代"撅着屁股磕头"那样的难受,见了皇帝磕头如捣蒜是儒家当道以后皇权社会才有的屈辱的事)。

重耳两次以首触地(再拜稽首),秦穆公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承受。秦穆公给人印象很好,是个活雷锋,并且为人实诚,不像晋国人那么玲珑善变。秦穆公的"穆"字按谥法解释就是"中情外貌":心里的东西直接反映到外面,有啥说啥,心肠直诚。不知道现在的陕西人是否还有这样的遗风。秦穆公多年襄助晋国,扶立晋君,为晋国的内政稳定,作出了贡献:从前晋惠公就是他扶立的,结果背判了他--老秦卖粮给饥荒的晋国,晋惠公却不肯卖粮给秦国,导致两国在韩原打了一仗;晋怀公也是,未等扶立就先溜号了;现在他又要扶立重耳了。虽然晋国一再背叛他,但襄助邻国,并且不为索取回报,是秦穆公的一贯高风亮节,可算是勤于公益。

公元前636年,秦穆公与百里奚、公子絷、公孙枝一干人,将兵车四百辆,一直把重耳送到了黄河边上,分一半人马送重耳东渡黄河,又向重耳及其左右赠送玉壁。秦穆公的夫人穆姬向重耳挥泪告别:"贤兄做了国君,可别忘了我们闺女啊!"重耳说:"放心吧,老妹。到时候就把她们五个都接去。"(穆姬是从前太子申生的妹妹,重耳是申生的庶兄。)

登上船,重耳逃难以来的破烂东西也搬上来了。重耳见了说:"喔就要回去当国君了,还留着这些干什么。都丢下船去。"

狐偃看了十分难受,就双手捧着秦穆公赠送的白玉,举到额前,跪在重耳面前,恭恭敬敬呈上去,说:"帮主呀,现在就要渡河了,回老家了,您以后就是国君了,自有国内臣子的辅助,外有秦国支持,我们这些老叫花不中用了,就此告别吧。这块白玉是我的一点心意!"

重耳大惊,赶紧问道:"喔流浪在外,全靠舅舅照顾,怎么一朝却要舍去?"

狐偃说:"当初帮主困在五鹿,断了粮,帮主让我找饭吃,我却让帮主吃泥,这是一罪;在卫、曹、郑三国,帮主受人歧视,不得进城,我照顾不周,这是二罪;趁帮主酒醉,赚帮主离开齐国,永别了美丽的齐姜夫人,这是三罪。现在,我好比这些破烂儿,不能再用啦,不如弃去好些。"

重耳流泪发誓说:"你的功劳,我誓死不会忘记,老天爷作证!赶紧叫人把破烂全捡回来吧。"

旁边的介子推大哥(割股啖君的那位)看了,对狐偃的这套表演大不以为然。你狐偃不就是想做官吗?至于这样吗!帮主回国的事,乃是天意相助。你狐偃贪天功为己恩,算什么东西!介子推心里发酸,开始吃醋,这人逆反心理很强,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念头--不能正向出名,我就反向出名(后来他把自己给烧死了)。

黄河怒涛滚滚,从北向南流经秦晋大峡谷,分割开山西与陕西,然后南流再向东拐去,一直东流穿越中原入海,整个过程呈L形。在黄河大拐弯处的风陵渡,众人泛过黄河,重耳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山西之地。十九年的漂泊结束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碾子是碾子,缸还是缸,麻油灯啊--哈哈还是滋滋地响,照得还是那么大的亮儿。久违了,阔别的故乡,久违了,故乡的人民。重耳深情地望着深厚宽广的故乡土地,由衷地吐出一句名言:"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即位不久,板凳还没坐热乎的晋怀公(原太子圉)看见胡汉三真又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派兵阻击。晋国国内,愿意给重耳当内应的人甚众;愿意给晋怀公卖命的,却没有。晋怀公扒拉了半天,只好让老爸晋惠公留下来的宿臣"吕饴甥、郤芮"领兵阻击,跑到山西西南的临猗地区驻扎。这俩小子搞肃反工作是大拿,打仗却比较蔫,按兵不动,坐在城楼观风景,心里打着小算盘。秦国使者跑来劝降,向他俩陈述利害。俩家伙一想,老国君已经死了,新的还太新,重耳的名声在国际上又炒作得这么响,还是识时务吧,于是宣布投降。重耳入临猗地区。

重耳进一步推进到闻喜地区,拜祭了这里的先祖庙,正式即位为晋文公。晋文公的"文"字有好几种意思: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愍民惠礼,六、赐民爵位。总之,"文"是个好字,汉文帝,欧阳文忠公(欧阳修),曾文正公(国藩),都是这个"文"字。当然曾国藩又叫"曾剃头"。

晋文公所登基的闻喜也是好地方,有两样宝贝,一是闻喜煮饼,跟平遥牛肉、洪洞羊杂烩齐名(我都没吃过),二是出产宰相。闻喜有我国的宰相专业户--裴氏,出过宰相59人,大将军59人,刺史211人,尚书55人,侍郎44人,太子妃4人,王妃2人,附马21人,公主20人--真是车载斗量啊。其中最知名的是裴度(派李塑雪夜入蔡州捉吴元济的那个),还有裴行俭、裴济、裴德裕、裴矩、裴世清、裴光庭、裴绣、裴松子、裴頠等等,都是名流。俗话说:"山西出相,山东出将",就是这个意思。山西的晋国人脑皮层多多,表现在打仗时爱使诈某,从前晋献公的假虞灭虢啊,未来的城濮之战、崤之战啊,无处不使奸,所以出相。山东是东夷之地,齐国姜子牙保留了东夷尚武精神,所以出将。

随着吕、郤二人投降,晋怀公大势已去。这个年纪轻轻,一直被浓郁的苦闷笼罩着的不幸生在君主家的人,从前在秦国当人质,现在当丧家之犬,匆匆逃离都城,扎进山西临汾的"青纱帐"里打游击,继续对抗重耳。没打多会儿,终于在一个寒意料峭的初春解脱了,斗败而死了。

晋文公进了绛城,直开进内城(宫城),拜了祖庙、社庙,入主宫寝,素夕所愿,一朝获申,开始营建新的生活:忙着给房子换新席子,叫厨子给他做炸天鹅、烤鹿尾和蒸骆驼峰吃。正高兴呢,寺人披求见。晋文公妈呀一声就要逃,刚要上墙,一想不对,喔已经是这屋子的主人了,干吗要跑,跑也应该是寺人披跑:"寺人披,当年你到蒲城追杀我,斩断了我的衣袖,差点抓死我,现在我还留着这衣服呢。后来我在翟国避难,你又来刺杀我。惠公命你三天动身,你假积极,一天就来了,你催死啊你!你今天还有脸来?"

寺人披咤咤乱响,阴风一片,答说:"我是刀锯之余人(阉人),只知道忠于主子,不知道谁是重耳。我到蒲城抓重耳,是奉晋献公之命;到翟国抓重耳,是晋惠公所差。我只知有君,不知有你,除君之恶,唯命是从。所谓桀犬吠舜,吠非其主。难道您取得君位以后,就不需要再追杀仇敌吗?管仲射齐桓公带钩,桓公不记一箭之仇而重用管仲,建立霸业。我斩断了您的袖子,恐怕还没有射钩厉害呢吧。"

晋文公听了,比较惭愧,只好仗了胆子,一边哆嗦着一边请寺人披进来说话。寺人披一声呼啸,进了大堂,因时度势,分析时务,合盘托出一个谋杀计划。原来,吕饴甥、郤芮二人虽然迫于秦国兵力而投降了,但俩人曾经逼死过大夫里克,又杀了丕郑父、七舆大夫等申生党人,狐偃的爹的死也与他俩有关,如果去偿命的话,真是死一百次都有了。俩人越想越害怕,干脆狗急跳墙,阴谋叛乱,密请大内高手"寺人披"助战,恐怖暗杀重耳。

晋文公重耳大吃一惊,好在有寺人披提前报信,但如今城内吕、郤二人党羽众多,还是跑为上策。重耳又是老办法,一人不带,一个招呼不打,微服逃跑,一口气儿奔出绛城,跑到西边四百里外的秦国。--这就是分封制的弊端,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得到封邑,把封地上的兵车、战甲、军士与粮食都统归自己占有,他的力量就强大了。极端的情况下,实力强大的卿大夫家族,私人军队能占到全国军队的三分之一,所以他经常能把国君打跑了,甚至弑君。晋文公就是这样的:吕、郤两大家族在晋国发展了很多年,树大根深,封地广,私甲众,把初来咋到的晋文公给吓坏了,好在晋文公有外国人撑腰,可以跑去秦国。

所以我们知道,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君都特别看重结好外国势力(既然国内君权不够强化,那就到外边拉赞助),比如齐桓公临死把儿子托付给宋襄公,卫惠公失国时寻求大舅齐襄公的支持,晋惠公、晋文公继位前寻求老秦支持,能给各国提供最多支持的国家,也就成了霸主。所以,在春秋时代,诸侯间的外交关系非常重要,每国都要到外面找朋友,闭门锁国是不可以的。所以你看他们经常结盟,执着牛耳朵歃血,平时还要互相嫁闺女,还要派儿子为互相为质。这都是在国际上拉赞助的办法。等战国以后,通过遏制分封,君权强大起来,才不太需要求外人,歃血这种事才少起来。到了君权极端强化的天朝"我大清",那则连眼角都不去夹外国人了。

晋文公逃跑到秦国避难的时候,国内卿大夫家族的变乱如期而至,吕饴甥、郤芮带着家族武装开始动手,闹了起来。远处的狐偃家里,狐偃这天晚上正在洗脚,忙着搓脚上的泥,忽听说宫中着火,有恐怖份子驾着两辆劫持来的战车,自我烧着了,一前一后撞击宫城中最高点--重耳的办公室。重耳的东西大殿都给撞出了窟窿,摇摇欲坠,烟尘四起。参谋部五角大楼也开始冒烟。狐偃赶紧端起洗脚盆冲出去救火。第三辆着了火的战车也冲过来了,狐偃一盆洗脚水向它扑过去,然后扭头撒丫子往回跑--喊自己的私人家族部队。

此时东西大殿轰隆隆全倒了,里面闷死好几百口子,参谋部的人抱头鼠窜,警报长鸣,宫廷卫队被打得焦头烂额。吕、郤二人举着宝剑四处寻杀重耳,宫里火光四射,甲戈纷飞。吕、郤寻不见重耳,却见赵衰、狐偃、魏仇一伙人带着亲兵冲来,只得喊道:"撤!"

秦穆公听说晋国遭受恐怖份子袭击,立刻发表谴责演说,然后出兵干预,诱杀了恐怖分子吕饴甥、郤芮。有一个强的外援,就是好啊,可以打压国内的敌对反叛势力啊。敌对反叛份子吕、郤二人,一斧子一个,被老秦削掉了脑袋。可惜吕、郤也算是个人材,特别吕饴甥是春秋第三大舌辩之士,当初跟秦穆公谈判,灵牙利齿,讨回战犯晋惠公,讲话稿都被收入现在大学课本了,却直落得今天身首异处,烟消云灭。

晋文公再次进入晋国时,秦穆公给了他三千精兵,专门驻扎在宫城里(即两重城墙的内城,是整个大城中的小城,也叫downtown)。这三千精兵作为大内保镖,保护晋文公,避免类似的卿大夫家族武装袭君案重演。秦穆公可谓仁尽义至,不为名不为利。重耳觉得还不够安全,特意备战备荒,在宫城内修筑"固宫",固宫建在一个夯土高台上,内积粮草,一旦外边某家卿大夫造反,重耳可以躲进去固守。唉,这都是分封制下,国君的可怜之处啊,被他所分封出去的卿大夫整得每天提心吊胆(还是未来的专制皇帝好啊,天下他一个人说了算)。但国君也不能没了这些卿大夫家族,没了他们,谁来建设国家,谁来保卫大晋啊?尽管晋文公做了种种准备,又筑宫又备战备荒,但他没有改革分封制,导致晋国最终还是变得君弱、卿强,最后被赵魏韩三家分掉。分封制下的卿大夫家族,战胜了他们的国君。

为了不被卿大夫家族势力淹没掉,必须强化君权,晋文公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想把吕、郤家族铲掉,族人全部杀死,尽灭其党羽。这固然是国君一族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对卿大夫家族的反击,无可厚非。但赵衰进谏说:一旦打杀起来,晋国势必大乱,再次陷入动荡。晋文公放弃了这个极端的冒险想法,遂颁行大赦。

但是吕、郤党羽看见赦文,半信半疑,交头接耳,人人自危,蠢蠢欲动。晋文公挺发愁,怕他们再起来闹事。这时候,晋文公重耳流亡初期,那个卷了钱财逃跑的财务部长--名字叫"头须",来找晋文公承认错误道:"国人都知道您最恨的是我,因为我卷跑了您的钱,使得您一路没的吃喝,在五鹿被迫吃泥--到现在还落下了嘴谗的毛病。所以,如果您能给我一个官儿做的话,国人都知道您不念旧恶,心胸宽广,吕、郤党羽也就群疑尽释、安心下来,不想轻举妄动了。"

晋文公一听,好办法,立刻给头须恢复原职,国内紧张气氛遂缓和下来。头须这家伙也算是有胆有识啊,够精明。当初卷钱逃跑,现在回来又捞了官,便宜都让他占尽了。这人干财务却是屈才,应该炒股票去,做期货也行,搁现在,准能赚几个亿!

下一步是大家最开心的事,封赏功臣。晋文公举善授能,任用胥、赵、狐、栾、先等追随重耳的新兴家族担任国家要位。参加过流亡的那些老叫花子:狐偃、赵衰、胥臣、魏仇等九袋长老与其它八袋长老,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这不光是出于对老叫花们的报答,也是晋文公通过扶植忠于自己的老叫花新家族,去抵挡吕、郤之类的旧的有势力家族。当时北方诸侯还没有想出设立县制,用易于管理的县官建设、保卫国家。所以只能沿用旧的分封模式,卿大夫家族获得封地,势力坐大,国君一族也往往对他们惧之三分,与他们分享政权,在同一个槽子里吃饭。国家既需要他们建设和保卫,又要避免他们势大废君、弑君。不容易啊!国君必须和这些被分封的家族必须保持微妙的平衡。怎么保持平衡呢?最好的办法是,国君必须找到一批亲他的家族给他撑腰,也就是效忠国君的家族(也就是这些老叫花)。有take就得有give,国君获得了他们的效忠,也必须对这些家族恩宠备至,允许他们世袭官爵,他们犯了错误也不深究,不敢用苛法,反而礼遇他们。法外开恩,所谓刑不上大夫就是这个背景下出现的。这就出现了特权家族。且不说特权家族乱法给国家带来的危害,特权家族自身也出问题:我们说,龙虾放久了也会生蛆,官爵世袭,任人唯亲而不是择优选拔,都使得特权家族的人能力越来越低下,一代不如一代(所谓"肉食者鄙")。而国君偏又倚赖这个家族,国家哪能强大?

在战国时期,为什么六国都打不过秦国,就是因为六国沿用分封制比较厉害,特权家族多,培养了很多愚蠢的人把持朝纲,所以完蛋。而秦人的分封基础差,可以大行郡县制,聘任县官(职业化官僚)来管理郡县,从而取代了卿大夫家族的世袭封邑,取消官爵世袭,启用军功考核,进一步打散了有特权的卿大夫家族,战力远远超过六国。到了秦国统一以后,秦人自然而然继续发扬他们的成功经验郡县制和职业官僚制,不再搞分封和卿大夫家族,并且把这一模式继续推动到唐宋明清。至此,商、周时代流行的分封制体系,彻底一去不复返。

让我们把目光投回到公元前636年,62岁的晋文公即位当年,除了培植老叫花子成为新家族,还发布了新的政令:(1)废除旧债,以前谁欠谁的钱,都不算数啦;(2)照顾无保户;(3)发展农商--当时国道上设有关卡征收关税,不利于商业发展,重耳减轻关税。晋国很快出现了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的局面,百姓大悦。

但是,也有一些不高兴的人,第一个是炊事班班长。这位班长先生很不高兴了,他说:"流浪时期,我为了照顾主公您,跑前跑后,脚上磨了一万个泡。别的爷都不肯干活,唯独我最累。可你给我的赏赐却最少。"

晋文公说:"用道义礼仪来辅佐引导我的,我给他最高赏赐,比如狐偃、赵衰;冒着矢石立下汗马功劳的,我给他次一等赏赐,比如魏仇;违逆我的意愿,多次举发我的过失,我给他未等赏赐。至于你这种劳力之人,要在末等的末等。"周天子的史官听到这件事,说:"晋文公大概会成就霸业吧(懂得反对搞脑体倒挂啊)!从前的圣王把德行放在首位,而把力量放在其次,晋文公也是如此啊!"

另一个不高兴的人就是"介子推"。晋文公赏来赏去,惟独把我们那位牢骚大王"介子推"给赏忘了。这家伙在流浪时期,割大腿肉给晋文公熬汤吃,味道很好,回国却没有领到赏。自怜自艾,一气之下,带着老妈隐退山林--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去了。

晋文公知道后,一拍大腿,我怎么把他忘了,非常懊悔。赶紧改穿了凶丧之服,以示自责,并向士民百姓下令说:"有谁能找到介子推,有赏。"有人报告说介子推跑绵山里去了。晋文公赶紧到绵山底下,攥着喇叭往上喊:"老介--你出来--,老介--你出来--"

喊了好几天,老介还真拧,就是不出来,只有空谷无言的回答。

也不知道是谁又出了一个馊主意,举火焚林,像打猎似的,把老介轰出来。结果介子推宁死不出,跟他妈一起抱着,被烧死在枯柳之下。对于介子推的死,另一位很拧的自杀者屈原有诗赞道:

介子忠而立枯兮,
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
报大德之优游。
思久故之亲身兮,
因缟素而哭之。

晋文公把烧死介子推的大树劈成板子,做成木屐,穿于脚上,每每听到木屐之声便会叹惜:"悲乎足下。"表示对介子推的怀念。"足下"一词的典故即出于此。为了悼念介子推,晋文公还下令:每年这一天是寒食节,家家户户不得动火,都饿着。到了唐玄宗时期,诏令天下寒食节上墓,终于演变成了清明扫墓。那个雨纷纷的时节就这么出现了。

晋文公即位同年,周天子的老窝发生内讧了,给了晋文公以勤王表现的机会。

周襄王的庶弟王子带,不是个省油的灯,勾结狄人,把周襄王打出了洛阳老窝。晋文公闻讯,采纳狐偃建议,把逃跑在外的周襄王救回洛阳,擒杀王子带,平定周室内乱,颇是露脸。周襄王以其有功,拿出自己的八个城邑赏赐晋文公,位置都在老周的洛阳附近(老周也真豁出血本了)。这八个封邑使晋人获得了从山西向南跨过黄河以后挺进中原河南省的落脚点,使郑、卫两个中原诸侯直接处于晋的威胁之下。

晋文公名利双收,捂在被窝里乐了三天。俗话说:Don't push your luck(不要得寸进尺),晋文公赚了便宜还没够,又向老周伸手,要求死后使用"隧礼"--就是死后的坟墓里修上墓道。当时的坟墓,都是坑穴式的:从地面挖个大坑,把棺材用绳子系下去,再往上填土盖满。你看电视上,挖开的夏商周的坟,都是这样的敞天大坑。人压在这个大坑里,住着当然不舒服,一旦死后又复活了,想从土层里钻出来都不可能。所以春秋以来出现墓道,就是棺材一侧,有地道直通地面,开口于地面某个隐蔽的地方(见图片)。这样的话,人复活了,就能顺着地道爬上来,地道口隐蔽,盗墓的人也不好发现,不易钻进去。晋文公就是想要这么一条地道。

周襄王不同意,周说:"我们大周天子拥有天下,以方圆千里的土地供养上帝(其实是自奉,说打粮食给上帝吃,其实都塞自己嘴里。但周天子的职责就是奉养上帝,所以养自己等于养上帝)。方圆千里的土地以外,其余分封给诸侯掌管。我们再去管理诸侯。我们怎么管理诸侯呢?靠的就是礼仪。从中央到地方,服饰器物的花纹色彩都代表着尊贵卑贱,一切次序绝对乱不得。变换佩玉就会改变人的步伐(佩带不同的玉,台步走得不一样),变换礼仪更怎么可以。只要我们姓姬的还掌有天下一天,叔父你作为诸侯,死了以后就不能用隧礼(地道)。该怎么埋就怎么埋。"

晋文公赶紧闭嘴,出了一身冷汗。礼仪这个东西,确实有用,大周天子要靠礼仪去震慑那些实力越发强悍的诸侯国君们。晋文公也是这样,他要想镇得住他在晋国所分封出的实力将不断积聚的卿大夫家族,也要依靠等级礼仪。所以晋文公不敢再谈"请隧"的事了,他维护周天子的礼,也等于在帮自己。分封制是一个金字塔,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这个塔越往下走越有实力,有实力的下一层人之所以还能听上一层的话,全靠了礼仪的维系。大周朝就是依靠礼仪凝固起来的整体,没了礼仪不堪想象。老周宁可给晋文公土地,也不肯破坏礼仪,就是这个道理。礼仪对于大周朝真是性命攸关啊,特别是当他的军队已经孱弱,对维护金字塔秩序帮不上忙的时候。

另外,老周奖赏给晋文公的土地,干吗不从别的地方随便送一点给他呢,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干吗非从身边洛阳宝地里送呢。这事确实耐人寻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是他自己吹牛。从前的商王也好,后来的周天子也好,所直接控制的土地,都不是整个天下,而只是都城周围一个有限的圆圈,直径区区五百公里而已(也就是上文周襄王所说的"千里的土地供奉上帝")--当然,这个面积随着历任商王或者周天子的能力大小而有缩有长。你不要嘲笑这个面积小,其它诸侯的面积还不如这个大呢。所以,商王或者周天子只是相当于"头等大诸侯"。因为他头等的大,所以其他的诸侯们都听他调遣,他扮演着"共主"(就是老大)的角色,依靠礼仪和强悍的军队,使天下的诸侯们接受它的指令:给我上贡啊(但不上贡粮食,只上贡特产,比如楚人的苞茅),派兵随王出征啊,到我这儿定期开会啊。这和后来的皇帝的权威还是不能相比的。皇帝是独资经营全盘国家,它这则是以头等大诸侯身份参股经营其它诸侯。

一旦这个"头等大诸侯"(那一千里地)自身经营不善,比如遭遇了天灾(夏桀就遭了旱灾),或者外族侵扰(如周平王被犬戎祸乱),或者自身平庸无能(并不是每任商王、周天子都是雄才大略之主,总有些白薯穿插出现),那么这个头等大诸侯就发生萧条和危机,他自己地盘上的粮食减产了,军队也变弱了,他对天下其它诸侯的影响和控制也就减弱了。这就像一群狮子,商王或周天子就是这群狮子中的狮王,当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以统领整个狮群,他一旦得病、衰老或者发生意外(比如出现车祸、滚崖等事件),就再也没人搭理他了。狮群中更年富力强的狮子就会从中崛起,来取替他的位置。比如,夏王朝最后的夏桀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商汤的狮子取代,商汤传到商纣王又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周武王的狮子取代。

如今,周天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犬戎祸害,被迫东迁洛阳),这个头等大诸侯正在变弱,不过他还没有彻底被人取代,仍然是名义上的狮王。但狮群中已经出现了厉害的角色--也就是齐桓公、晋文公,他们是足以控制局部狮群的"霸"(整个狮群的头儿叫"王",局部狮群的头儿叫"霸",霸是局域性的)。但是这个霸,还不敢完全忤逆名义上的狮王,尚不能把狮王驱赶下野,所以齐桓公要"尊王",表现出一定的敬意。晋文公也一样,向狮王请求隧礼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时候,只好忍下,不敢胡闹。真正把这头又老又疲的狮王赶下野的,是未来的秦始皇。

正因为这狮王如今又老又疲,还很瘦,只剩洛阳附近一片地方,所以他要赏赐晋文公,只能从洛阳割送,而不可能从天下其它地方割,因为那些地方在他军力强悍时都未必能随意割取而只能适度影响,现在已是疲老的狮王了,更拿不来,只好对晋文公说:你还是在我身边啃吧。

总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那只是周天子精神上的意淫,不能当真的,他们即使在最强悍的时候,也只占着千里面积而已。商王也好,周天子也好,都还不是拥有天下每一细寸土地的后代秦汉皇帝。商王有的只是中原的一千里;西周天子有的是陕西关中的一大片,以及东都洛阳地区的一小片(标志是他们在这两片驻了几万军队)。但是,犬戎祸害,周天子东迁以来,陕西的土地就没有了,只剩洛阳一小片。轮到现在的周襄王时就更惨了,连洛阳这有限小片,还不得不割出八个城邑,送给晋文公,当勤王的奖品。

晋文公去接受这八个城。然而这八个城邑的人很傲气,一直守在天子脚下,给天子当奴才久了,所以自视甚高,根本不服新来的山西主子。譬如其中的阳城人,就都想移民都走掉。晋文公说:"不许逃跑,把城给寡人围起来。"(那时候整个中国人口总数才两千万,相当于2050年的北京人口。因为人口稀少,所以人口比土地值钱,不能放他们逃跑。)

阳人一看被围急了,一个叫"仓葛"的人就站在城墙上,骂骂咧咧对重耳发表意见--这家伙生在天子脚下,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见的世面还多,他骂道:"丫周大王看你算看错眼了,把我们转手卖你丫的了。丫你想叫板,想围你大爷的,拆你大爷的庙,跟你大爷这儿犯刺儿,你丫长脑袋了没有。你不也姓姬吗,说白了跟丫周王都是一家子的,犯得着这么着吗。有能耐你灭俩蛮夷试试,丫你跟这儿臭显。其实你丫自己就是蛮夷。再不走我下去灭了你丫的。你别把少爷我逼急了,把我逼急了,我下去抽你丫挺的。有种你丫别跑!"

晋文公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京骂,赞叹道:"这是君子所说的话啊!还是天子脚下的人有水平啊!赶紧解围吧,让这些爷们爱怎么跑怎么跑吧。"于是阳人迁走,晋文公接受了一个空城。

八个封邑中还有一个原城,地点在河南省北部济源县,是传说中的愚公故乡,北靠愚公所憎恨的太行山。原人也跟愚公一样倔,说:"山西人想霸占我们,不行。"原人不肯就范,晋文公只好屯兵攻打,约定三天为期,三天打不下来的话,就撤退,以免平民伤亡太大。攻到第三天黄昏,城墙岌岌可危,晋军胜券在握,晋文公却挥令班师,守约而撤。大夫们请求再等一下:"原人马上就要投降了,咱再稍微使把劲儿,就能杀进去吃晚饭了。"

晋文公教育大家:"信用是国家的珍宝。得到原城却失掉珍宝,我不这样做。"说完领兵就撤。没撤出多远,原人哭着就追上来了:"这么伟大真诚而守信用的新主子,我们不拥护他拥护谁啊。"赶紧把晋文公吹吹打打接进城里。

晋文公四年(公元前633年),晋文公把老爹晋献公时代的两军扩大到三军。按国际惯例,左、中、右三军各有统帅,各有佐将,合计是六人。因为文武不分,这六人也就是晋国的六卿,内阁成员。其中,六人中的中军统帅级别最高,叫元帅,这也是"元帅"一词的来历。当时文武不分,元帅自动也成为国家行政长官,通管整个政府,所以元帅的人选非常关键。晋文公有意栽培赵衰,让他做元帅。赵衰却谦让说:"郤谷同志经常念经--《诗经》,懂德义,做中军元帅最合适。"于是郤谷(念"隙谷")做了中军元帅。让喜欢念书的人做元帅,仍然体现着文武合一的原则。不久郤谷由于念书念得过多,累死了,晋文公又让赵衰接替,赵衰再次让给了先轸,说先轸足智多谋,坚持学习,理论水平和思想觉悟都高。于是,九袋长老先轸当了元帅,成为晋国未来的将星。

晋文公接下来想到狐偃,请狐偃做上军统帅,狐偃觉得自己是老二,就让给了大哥狐毛。拿公家的官儿送私人情,这看上去有点不好,其实顺情合理。当时的诸侯由几大家族支撑着,每个家族内部,长幼关系变得至关重要。狐偃把上军帅让给大哥狐毛,虽然后者能力不如他高,但这有助于建立本家族内的稳定秩序,是维持狐家长期稳定的有益之举。

古话说,天下没有纯白的狐狸,却有纯粹白的皮裘,取之众白也。赵衰与狐偃、先轸这样的股肱之臣互相谦让,同心合力,为晋国君主做出纯白的狐狸袍子。

三军人选已定,晋文公遂大行阅兵,练队列、站军姿: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队伍之间,相互看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行跪伏,俱从号令(跟现在学生军训差不多)。左军执青色之旗,士兵头戴苍羽;右军白旗,士兵头戴白羽;中军黄旗,士兵头戴黄羽。胸前徽章的佩带位置也因行列不同而不同,让军官可以很清楚地找到部下。不同行列组成若干战斗小组,配备戈、盾、矛、戟、弓五种不同兵器,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听着鼓点,更番依次动作。哼哼哈兮!

看着晋文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楚国不干了。楚成王是中原的劲敌,时刻有北上之意,命令将星"成得臣"也抓紧军事操练。这个"成得臣"刚刚指挥了泓水之战,大败宋襄公,一战成名,身名显赫,是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也是个大起大落的风云人物。他被提拔为令尹,又名令尹子玉。子玉练兵严格有法,是凡偷懒的士兵就用小鞭子饱抽一顿。对于屡教不改的士兵以箭穿耳,徇于军中。楚军于是上下肃然,怕得要紧,纷纷捂着耳朵。(当时人们最爱折磨耳朵。折磨耳朵比折磨眼睛鼻子好,耳朵支愣着,没什么用。俘虏的耳朵甚至被割下来作为领赏的依据。)

由于子玉治军有法,朝臣都说国家用人得当。但是嫉恨子玉的人也不少,有人挖苦子玉"刚而无礼,谋而无断",带兵超过三百乘,就甭想全师而回了。

此时的国际格局是这样的: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历来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冤家姐妹。两个文明的南北争霸,是整个春秋时代的主旋律,争夺的焦点就是对中原河南省的控制权(即黄河、长江所夹持的中间地带,所谓中国的巴尔干火药桶)。黄河流域,齐桓公已逝十年,诸子争位,齐国彻底完蛋,宋襄公也败死,都罩不住中原巴尔干了。中原巴尔干诸侯看风使舵,纷纷倒向楚国。楚成王遂把中原地区拥在怀中,得志于诸侯,成为事实上的中原霸主。唯独宋国还不服气,从宋襄公时代起就一直对抗老楚。楚成王命令子玉北上千里,直趋巴尔干火药桶,围击位于巴尔干东部的宋国,屯兵攻打。子玉一打就是一个多月,尸体堆积几百具,很多苍蝇远道而来赶热闹。

看见长江流域的楚国跑到黄河中游大抢码头,殴打宋国,晋文公不能坐视,遂亲率三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过黄河,南下进入巴尔干,志愿帮助宋国人民抗击楚帝国主义的入侵。这固然是帮宋国,其实意图也在于取代老楚在中原固有的主子地位。

但是,楚成王从前接纳重耳吃七牢大饭,款待了他仨月,晋文公重耳又不太好意思直接与"子玉"楚军开火,而是袭击中原北部卫国的五鹿(野人给重耳吃泥的地方)。他命先轸出其不意捣入五鹿,一鼓而拔之。五鹿人争先逃窜。重耳哈哈大笑:"今天终于拿到你的土啦。出了当年的大气!"

晋文公打五鹿,并在卫国其它地区制造麻烦,目的是吸引围攻宋国的楚军,解去宋国之围,回身来救中原北部的卫国,这也是"围魏救赵"的路子,但比"围魏救赵"早了三百年。

楚军总指挥令尹子玉在中原东部似乎洞察了晋文公"围魏救赵"的意图,你想让我离开宋国,跑到卫国与以逸待劳的你决战?我偏不上当,就是不解围。子玉吃了秤砣似地,死心围攻宋国。宋国人被打得叽哇乱叫,望眼欲穿地等待晋援。可是晋援偏不肯来。

晋文公说:"既然殴打卫国引不来你们的楚军,那我就打遍中原诸侯,瓦解你们在中原所有的殖民地。你们等着傻眼去吧。"

晋文公移师向东围攻曹国,战争的导火线一步步烧成燎原之势。曹共公曾经偷窥重耳洗澡,是业余画家,斗殴却也很不弱,把晋文公大挫于坚城之下。一些好不容易冲进城去的晋军都被砸死在瓮城,尸体放到城顶凉着(当时城门外边已开始修有瓮城,敌军攻进瓮城与大城门圈起的半圆,瓮城门与大城门前后都一落闸,进来的人插翅难飞,情等着被上边扔石头砸扁。梁山的谷上蚤时迁就是这么死的)。晋文公损失惨重,急了,声言要挖曹人在城外的祖坟(这显然是违反"为战以礼"的,不按联合国宪章办事。要不怎么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呢,他没有齐桓公、宋襄公那样打仗讲究堂堂正正)。从晋文公重耳时代起,诈谋开始多起来了。曹人听说要挖祖坟,大惧,答应归还晋军尸体。说好了归还尸体,应该和平交接,晋文公又使诈,趁着曹人开门运棺材出城的当,挥晋军并力猛冲,杀入城去,终于把曹共公逼得出宫投降。曹共公惨了,光了膀子、牵着条羊(表示像绵羊一样顺从),推了大棺材车(预备给自己住),在穿麻带孝的大夫陪同下,向重耳认输求饶。重耳也欣赏了他的肋条,然后押送回设在五鹿的大本营。

这个时候,子玉依旧耗在中原东部死攻宋国不止,不理睬晋人的军事行动。他说:"宋国,死了死了地,给我往死里攻。"但那时没有火药,攻城是件极难的事。重耳打曹城不也很费劲吗?希腊的特洛伊围城战打了十年,最后用"木马计"才奏效,也足见攻坚之非常艰难。宁是名将子玉指挥,彪悍的楚军在宋都内外两层坚城之下也一筹莫展。所以《孙子兵法》视攻城为"下之下者也"。

子玉这家伙,从管理学角度讲,缺少change的理念,做一件事情,非要得到结果,即使这件事情已变得无利可图,也很难扒他下来。子玉就像水蛭一样,死死地附着在宋国城墙上,不管晋军如何殴打"巴尔干"诸国(都是楚国的殖民地)迫使他离开,他也不走。于是,中原诸国就一个又一个落入晋军口袋里,老楚不断输掉殖民地。晋军势力坐大,楚军坐失时机,眼睁睁地变得被动,四面"晋"歌响起。

晋文公还积极开展政治外交,派人东去齐国,获得齐孝公支持,派出齐兵策应;又西去秦国,秦穆公宣布支持妻兄的战争行为,秦兵团一路带球过人,南下进入巴尔干西部以呼应晋军。北方晋、齐、秦三大高手,全部进入比赛场地待命。

如今,晋文公已取得极大的战场优势,楚军在中原陷入晋、齐、秦及中原诸侯的半包围,能够活着逃遁回国就不错了。这一极端明朗化的被动形式,连我从2500年后都看出来了,而子玉却视而不见。子玉派人回国内楚成王请求,要求对晋国宣战。楚成王觉得形势不利于决战,不同意。但子玉偏要打,楚成王变得含含糊糊,最终批准了。子玉又说:"我们楚军在宋城下伤亡不小,希望大王补充我们,从本土派兵来。否则我们怎么和晋人打啊。"

我们说,楚国的君权强化工作做的好,楚王的王族军队占了全国兵力的大半,卿大夫家族军队有限。但楚成王怕蚀了老本,犹犹豫豫,只肯从王族中拿出一小股精锐(区区30乘近卫军)去补充子玉。子玉得不到本土上的强有力增援,非常凄凉,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家族武装也拉上战场,算是追加了资本。子玉抖擞起精神,离开宋国,声威赫赫,杀气腾腾地北上去找晋文公决战。

就像那首性感美女所唱的歌的那样,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答滴答滴,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晋楚"城濮鏖兵",进入了倒计时。

晋、楚城濮之战,发生于公元前632年,是当时世界军事史上的壮举,此会战使晋文公得志于天下,从而结束了齐桓公死后十年天下无霸主的混乱状态。

其实子玉并不是想打这场战役,他是被逼到这份上了。楚国国内一些反对子玉的人散布论调,嘲笑子玉不是将才,大战必输。所以子玉即便在被动态势下也力请与晋、齐、秦、宋北方四大高手决战,以堵上那些国内预备发笑的嘴巴。这真是谈何容易呀!楚军刚刚钝精挫锐于宋国坚城之下,士气卑落,接着又得不到本土的补充,导致陈、蔡、郑、许杂牌军充斥。而对晋、齐、秦、宋四大北方高手,都披坚执锐,阵容严整,列营以待,以逸待劳。

晋文公更加是有恃无恐,晋国素有"表里河山"之固,就算打输了也可以像阎西山那样回国退守。于是他信守从前对楚成王"退避三舍"的诺言,先让子玉一招--后撤九十里到河南东部与山东交界的城濮地区(山东鄄城),等待决战。身为国君的晋文公向子玉退让,子玉再打,就有点过分了,在舆论上陷于被动。同时,退却使得晋军北缩,与齐、秦友军靠拢,又缩短了补给路线,并以怯弱的假象迷惑子玉,助长子玉骄傲轻敌情绪。

可怜的子玉一直被晋军牵着鼻子走,此时却还在狂言:"今日必无晋矣!通知晋国人,明天洗好脖子受死。"

公元前632年4月5日上午,城濮之战双方在城濮地区野外(山东鄄城)布成阵形。楚军旗帜下另有陈、蔡、郑、许同盟军参战,晋方则与齐、秦、宋军联手。双方合计共九国军队,二十万人投入战斗,比历次战争规模都大多了,比近代淮海战役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投入的战争人数也大得多,二十万人相当于赤壁之战曹操军的规模。从前商汤攻夏、周武王伐纣这样的王朝更迭大战,才都是万人而已。这二十万也汇聚了中华南北东西中主要诸侯国的主力兵员,花里呼哨各种颜色的军服旗幡赶庙会一般热闹。

试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上千辆战车、近万匹战马、二十万战士,汇集冲锋,人如潮涌,马似山崩,战鼓与喊杀声动震天地,这是何等的阵势!但这场战斗也不是硬碰硬的死磕。战斗刚一打响,晋军元帅先轸上来就用诈,命令下军佐将"胥臣"用虎皮蒙住驾车的战马,出其不意地攻击楚军右翼的"陈、蔡"军队。陈、蔡纯粹是去捣乱的,(从前长葛之战就是他们给周桓王捣乱)。这些老兵油子三心二意,战斗力最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遭受了这一奇异突袭,看见对方的马匹都变成了老虎,顿时惊慌失措,一触即溃。并牵连整个楚右翼军指挥混乱失灵,大批右翼军战士就歼。

对于楚左翼军,先轸使用了诱敌深入,而后集合上、中两军优势兵力,分割聚歼的狡猾战术。具体是:上军帅狐毛竖起两面大旗引车后退,作出溃败的样子诱敌深入。子玉不知是计,命令左翼军在司马子西率领下追杀晋上军。子西贸然突前,结果两侧暴露,刚才佯溃的晋上军返身,与原地未动的晋中军,从北部和东侧联合夹击子西,以两军优势兵力痛殴子西一军,并切断子西退路。(这种两个打一个的作法,也不符合"为战以礼"。子玉对晋人的战术变化和用诈,根本不能适应,没有思想准备)。子西左军完全陷入晋上、中两军重围。同时,晋下军"栾枝"也跑来帮忙,用战车拖曳树枝,飞扬起地面的尘土。后边的子玉受尘土迷惑,还以为是楚军在歼灭晋军,遂不发救援。子西在重围中叫苦不迭,当时又没有手机,只能力战苦撑,终于负伤不能再战,所率楚左翼军很快被歼灭。

子玉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左、右两军均已失败,大势尽去,不得下令中军迅速脱离战场,仓惶撤走。晋文公没有穷追不舍,而是放了子玉一把。这也是因为战车不管如何先进,它的机动性还是受地形道路限制的,需要保持队列整齐才能有效使用,所以一般没法实施远距离追击作战。楚军遂得以保全中军主力而撤,勉强避免全军履没。晋文公重耳从此一战而胜,取威定霸,成为北方霸王之龙。城濮之战不是简单的你打我、我打你的争霸战,它更大的意义在于,维护了黄河文明对长江流域楚文明的优势。自从十年前齐桓公驾崩,中原诸侯日复一日遭受长江狂楚潮水般的攻侵,宋襄公败死,中原纷纷易色,楚人大有并吞六合之势,中原大有亡族亡种之危。晋重耳在这千钧一发的历史关头,逆挽狂澜,压溃狂楚,维系了中原民族的安危,实现宋襄公想实现却无能实现的理想,中原文明得以继续烟波荡漾下去。

楚成王则前后努力二十年,北图经营中原十年,至此功亏一篑。楚国的败笔很多,从战略角度看,忽视鲁国是个大败笔。鲁是二等强国,一直在前一时期帮助楚国攻齐,现在就处于晋军运动区东侧翼,可与南来楚军夹击晋人。但楚人不重视运用外交手段发展同盟,也许是骄傲自恃,致使鲁军一无作为,似乎成了旁观者。而晋军却团结了秦、齐、宋三大同盟军。

楚成王本人也有责任,在战与不战的态度上暧昧,指望子玉在苦战中侥幸获胜,所以不肯尽发精锐,意思是输了也无大碍,致使子玉战斗力不足,被迫雇佣陈、蔡杂牌军充数。

在战术方面,子玉也输了先轸一截。晋军元帅先轸,调度灵活,先是用虎皮蒙马攻击敌人陈蔡死穴,又诱敌深入使用两两配合战术,以两军优势兵力压击对方一军,一改过去三军一对一正面擂鼓冲击的做法,晋国诸将皆认为:"城濮之役,设计破楚,皆先轸之功也。"先轸了不起,他搞出的都是军事史上的创举。城濮之战,先轸毫不客气地任用诈谋,使这场战役成为战争诈谋化的转折点,是对以往"为战以礼"的扬弃。这些显著变化给了一百多年后的孙武子以启发,总结出兵不厌诈的崭新概念,即《孙子兵法》的灵魂思想:"以正合,以奇胜。"推出了用兵奇谲的军事理论,扬弃了传统的宋襄公时代的"为战以礼"。

而面对灵活诡诈的晋军,楚子玉却不懂与时俱进,只是固守传统战法,结果吃了大亏。当先轸不断调换三军序列,楚子玉呆板迟钝,三军之间互无救应,真是刚猛有余,圆滑不足。事实上楚人确实憨直,甚至有点鲁顿。当时的成语"买椟还珠、刻舟求剑、画蛇添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类,都被编排到了楚人脑袋上。把傻乎乎的楚人丑化得简直可爱。相比之下,倒是北方人(比如晋国人)更精明狡猾些。后来北方人口大量南迁,才把南方人也教精明了。而北方呢,则多被胡人游牧民族盘踞,反倒形成了现在北方人的爽直性情。对吧。

这一场影响中国南北格局的大战,城濮之战,如果按足球比赛的规则来玩,也是很有意思的。我们可以把双方参赛选手排列如下:

山西杏花村"晋队":湖北云梦泽"楚队":

总教练晋文公(重耳)总教练楚令尹成得臣(子玉)

守门赵衰门将大夫伯棼

后卫舟之侨(车右)后卫斗申宜

后卫荀林父(晋文公驾驶员)中锋斗越椒

中卫祁瞒(掌旗)左边锋子西

中场前锋先轸左前卫小将成大心(子玉之子)

前卫郤溱右边锋子上

右边锋狐毛(上军将)右前卫陈国陈超迭

右前卫狐偃(上军佐)蔡国公子印

左边锋栾枝(下军将)

左前卫胥臣(下军佐)

外援:齐籍球员国归父外援:

秦籍球员白乙丙郑国、许国球员编入左前卫、左后卫

陈国、蔡国编入右前卫、右后卫

比赛在山东鄄城的城濮野外吹响哨子,晋国队摆开"四三三"队形,占据北半场,楚队在南半场。

开球以后,楚右边锋"子上"率先得球,带球穿插进攻,前卫陈、蔡队员迅速随球跟进。晋左边锋"栾枝"主动放开口子,让楚队顺利跃过中场,而使晋队后场灵魂、坚强后腰、外籍(秦国)球员"白乙丙"同志顶上。白乙丙一个卧地铲球,把球铲出禁区,传给晋队员栾枝。栾枝接球,猛开一个大脚,足球飞上高空,开过中线,一直落在楚队后场,传给正等在那里的胥臣(胥臣多少有些越位,但是古代足球对越位判定还不严格)。

胥臣把球稳住,看看楚国人还都在从北半场往这边撤,不慌不忙掏出虎皮披在身上。楚教练子玉示意其陈、蔡籍后卫队员拦截胥臣。胥臣左突右晃,用一系列假动作如入无人之境。陈、蔡纷纷披靡。有戏!场外支持晋国的球迷兴奋欢呼:"晋国队!--加油!晋国队--加油!"

身穿虎皮的胥臣突破到楚场大门门前,门将伯棼一看,妈呀,怎么来条老虎。刚要乱扑,胥臣一脚劲射--哇赛!进球啦!

场外一片欢呼,打出横幅:"晋国队--进一个。"齐国观众高喊:"晋国队--,"

"牛B!"宋国球迷应。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裁判宣布,进求有效,场上比分1:0,晋队灌球一个。

Yeah--自豪的胥臣疯狂地张大嘴巴,扬起两臂,飞机盘旋般绕场飞奔,张嘴大叫,,呲牙抱脑袋,然后扑通跪倒在地,以拳砸击。场外的齐国姑娘哇晕倒一大片,抢下场子往胥臣身上压。等胥臣钻出姑娘堆,他身上的老虎皮全被扯光啦。胥臣说:"你们山东女娃子饶命啊,俺们山西人受不了啦。"

突然,场外球迷发生冲突,楚国队的球迷(郑国人)起哄乱喊:"晋国队--"

"傻B!"

"晋国队--""傻B!"

"晋国队--""傻B!"

齐国姑娘不干了,举起爪子就往郑国人脸上挠。场外一片混乱,椅子全碎了。裁判赶紧宣布临时休场。导播叫唤:"镜头切换,插播广告。"

画面立刻祥和了,打出几个大字:"广告同样精彩。"

广告画面一:前任虞国国君--那位收受晋献公宝马贿赂的巨贪,一拉门,探出半个秃脑袋特写,笑着说:"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和氏壁。和氏壁牌脑黄金,我和我老婆天天吃。"

广告画面二:好色而短命的蔡哀侯拍着一个瘪篮球,一边拍一边说:"三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脏。"精神矍铄的晋文公重耳叉着腰笑嘻嘻地拍篮球:"六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心脏。我服用了七窍丹--健心、强心、养心!"

广告画面三:齐国美女,骚妹妹文姜,穿着一袭薄薄的长裙,站在高山流水之下。镜头拉进,面部特写:文姜启动红唇,轻眯双眼,用陶醉的磁性声音,很享受地喃喃说:"我爱'花之雨'--"文姜扭动屁股,"花之雨润肤露,滋润我的娇嫩皮肤--"

广告画面四:春秋第一号美男子"子都"同志(郑庄公的"同志")坐在墙根下,侧脸,一甩他的秀发,眼睛凝视着镜头,用雄性声音说:"我的梦中情人--她--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奥妮皂角洗发露,黑头发,中国货。"

广告画面五:齐桓公从鼎里捞出一勺汤,尝了一口,滋地做出无限陶醉的样子,说:"这是什么好吃的啊。"旁边大厨师易牙赶紧谄笑:"主公,我用的是太太乐鸡精,纯天然鸡精,煮我儿子的肉,味道好极啦。"

好,镜头转换回比赛现场,刚才的球迷骚乱基本在防暴警察镇压下平息了。比赛继续进行。由于楚国右线陈、蔡队员刚才防守出现漏洞,被晋国人灌进了一球。楚教练子玉急于将比分搬平,催动左线的明星队员"子西"和新换上场的申、息籍球员,猛攻晋队中场。

子西攻势非常凌厉,晃过狐毛,正面突入晋国中场。晋后卫祁瞒经验欠乏,惊慌失措,使后场失去捍卫,几乎波动阵形。楚小将"成大心"(子玉的儿子)得了机会,一脚起射。晋国门将赵衰豁出性命,摔了个狗吃泥,总算把球扑出界外,好险。看台上的楚国球迷刚要喊牛B,又被迫失望地坐下。齐国女孩却是一片欢呼,齐声尖叫:"赵衰赵衰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赵衰赵衰我爱你!┅┅"

兴奋的齐国女孩索性脱掉外套,露出三点性感泳装,排成三行,组成cheer leader(足球宝贝),手举带穗花环,上下挥舞,扭着腰肢给晋国队喊号加油。场下惊呆一片。楚国的"下里巴人"也立刻学样,光了脊梁上去扭屁股,把场上醺倒一批。

赵衰揉着摔肿了的鼻子,扑出了刚才的球,心里恨死了自己的后卫,提议请求换人,取代祁瞒。(祁瞒下场,立刻被斩于阵前。晋国队对于不听号令的球员采取封杀政策)。

球拣回来了,楚国主罚任意球,成大心点射。晋队组织人墙防守,后卫"舟之侨"一个头球摆渡,将球弹出禁区。楚明星队员"子西"抢球在脚,快速进击,场外楚国球迷的喊声猛然提高1500分贝。晋队佯退,楚队贪功冒进。

先轸授意狐毛故意漏球,进一步诱敌深入,看看时机已到,才组织截球,指挥底线的狐毛、狐偃哥俩,牢牢缠住"子西",将他胶着在晋国后场。旁边郑、许籍球员跑来接应子西,拉人犯规,被判以黄牌,干脆来了个假摔,趴下不起来,一下子却把子西绊了个跟头--这些笨蛋外籍球员真是误事。子西跌倒重伤,球也掉了。

狐偃把握场上优势,迅速得球,奋力带球突入楚国后场,果断起脚远射--哇!场外一片惊呼--狐偃拔脚怒射,球却高出横梁,偏离门柱一丈多远,飘出界外!呕!--好臭啊,狐偃的脚好臭啊!

"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场外乱喊。

穿三点式的齐国女孩正cheer呢,一看狐偃踢出大臭脚,赶紧扔掉花环,双手捂鼻孔。没来得及捂紧的人纷纷熏倒。楚国的下里巴人,更扭着屁股臊狐偃,吐唾沫恶心他。狐偃趴地上痛哭流涕,骂自己道:"曾经有一次很好的进球机会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时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苍还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天天拿起一个盆儿洗脚,如果非要给我洗脚加一个期限,我会说是一万年--!"

曹国的业余画家曹共公这时突发灵感,一个箭步跳出看台,只身冲入跑道,奔狐偃就嘻嘻哈哈上来了。曹共公在跑道上边跑边脱:甩掉帽子,撇了鞋子,扒掉上衣,褪掉裙子,眼看就一丝不挂了。大家全傻了。曹共公一边裸奔一边哈哈大笑,眼看扑着狐偃。场外的防暴警察,呜央一下子冲上去,像拍苍蝇似地把曹共公压倒在地。警察们用帽子罩住曹共公下面,架着他离开现场。出尽风头的曹共公还朝台上挥手呢。

这时,晋人三线出击,先轸扑到楚国半场,亲自灌进一球。2:0领先。楚教练子玉招架了半天,一看怎么弄都没戏了,左右两翼防线混乱不堪,时间也不剩多少了,干脆连忙撤出比赛。不玩了!不玩了!

场上不玩了,场下则刚刚开始玩。球迷们像开锅一样群魔乱舞,如醉如痴。支持晋国队的和支持楚国队的互相大骂,郑国人二话不说,拆下椅子就往齐国人脑袋上砸,齐国人抡拳头就凿鲁国人,下里巴人趁乱摸齐国美女,齐国美女上窜下跳,揪打下里巴人。场上乱成了阎罗殿。

(注:《下里》《巴人》是两个曲子名,不是人种,为避免误人子弟,特别声明。)

按楚国法令:"覆军杀将"。只要是全军覆灭,领头的必判死刑。楚国强化王权,所以用这种苛法控制卿大夫家族与县长。令尹子玉虽然保全了中军精锐,不是全军覆灭,可以考虑不适用"覆军杀将"。但他两翼的附庸国士兵和楚国申、息两县将士,伤亡极大,楚成王觉得无法向申息父老交代,一时恼怒,发出诛杀令,迫令子玉自裁。其实子玉虽然桀骜不驯、刚愎自用,但确是大将之材。这种人在屈辱失利之后往往能奋发图强,以求报复。命令发出以后,楚成王旋即后悔了,传令赦免。但当时没有电报电话,子玉已经尊令自刎了,颈血染红了战甲。楚司马子西正在给自己挖坑,挖得比较慢,得以活命。

楚国很受伤、很受伤,最大的伤倒不是死了些人,而是三军元帅令尹子玉被迫自杀,楚国自毁干城,终楚成王之世,再无良将可以和强晋争风吃醋,报仇血辱了。晋文公重耳在城濮之战胜利后一直闷闷不乐,听说子玉自杀了,才高兴地拍着篮球说:"莫余毒也已。"(成语"人莫毒余"出处,意思是没人再能害我了)。可见在重耳着实害怕子玉。这次大战产生的成语真不少,还有"退避三舍","先发制人"等等。

晋文公重耳及联军九万人把子玉囤积的粮食吃了三天,一边打饱嗝,一边凯旋回国。半路上听说周襄王派来天使慰问,于是重耳召集宋、齐、鲁、郑、陈、蔡、邾、莒等国在践土地区会盟(今河南原阳、武陵一带)。与会代表中不乏楚国从前的附庸和小蜜,譬如郑国。如今晋国打赢了,郑国从此的外交政策就是"有困难,找晋国"了。大家全部团结在晋国为核心的北方诸侯周围,相约"奖助王室,无相害也"。晋文公命令毁掉郑国城上的女墙,以便随时攻取郑国(女墙不是女生上厕所的地方,是一高一低的城上垛口,方便隐蔽射击的)。又命令卫国的田垄一律东西向,以便自己的兵车通行无阻,随时来碾。从此,中原地区摇摆不定的这两国,只好乖乖地受制于晋,不敢轻易亲楚了。

会上,晋文公重耳还向周襄王献俘:一百辆驷马装甲战车、一千多名楚兵(活的),都是拿给周天子用的,楚兵当奴仆用。作为回赠,王子虎代表周天子册封晋文公为霸主,赏黄金装饰的大车一辆,红色弓一副,红色箭百支,黑色弓十副,黑色箭千支,黑色的黍子与香草熬在一起的酒一桶,喝酒的玉勺一对,以及虎贲三百名(周天子东西还真多,不过,他早期的虎贲可能还是武林高手,现在估计都是猫)。晋文公多次辞谢,最后行礼接受。

周襄王写了《晋文侯命》,夸奖晋文公维护了中原文明,并收入典籍。晋文公带领各国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山呼大王,朝拜天子。继齐桓公以来,老周的这一大家子大聚会,于斯为盛。这就是有名的"践土之盟"。晋文公遂霸,成为春秋五大恐龙排名之第三(前两名是齐桓、宋襄)。

狐偃在这次会议上也得到周天子赐给的辂车、马匹、衣裳、玉佩,其他诸侯还赠给狐偃以美铜,用于铸造编钟。足智多谋、机灵善断的狐偃,看来在晋国地位很高,高出赵衰。

称霸是需要军事实力支撑的。次年,晋文公投入力量推进晋国军队现代化建设,为了弥补车战僵化之不足,在原来的晋三军(每军都是战车、步兵混合编制)基础上,新建了三个独立步兵军(全是步兵)。于是晋国总计六军--跟周天子六军一个规格了(其实周天子六军严重缺编,都凑不足三个)。晋国成为超级军事大国。

《吕氏春秋》说:"晋文公训练出具有五种技能的甲士,让他们率领精锐步卒一千人作为前锋,同敌人交锋,没有任何诸侯能够抵挡。"这说得就是他的独立步兵,体现了步兵的威力。以前,步兵是战车兵的影子,个人技能和素质比战车兵差,也不是训练和培养的重点,现在开始着重选拔训练了。以前,步兵分散依托在战车下作业,可唱的戏不多,现在独立攻击了,更具机动性与杀伤力。到了战国时期,步兵终于超跃战车兵成为军队的灵魂。

城濮之战后六年,戎马一生的楚成王快六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考虑死以后的事比活着的多。楚成王觉得是时候了,该把长子"商臣"宣布为太子。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去跟令尹咨询。令尹子上赶紧发表意见:"我不同意。我听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是听马克思说的)--您现在觉得商臣合适当太子,但您是一个有很多爱的人,说不定以后宠爱了别的女人,又想换立她的儿子,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商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抛开了人品不讲,商臣还是满有才干的,后来连灭掉好几个诸侯。但他的面相很不好,马蜂眼,豺狼嗓,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个狠人,被令尹子上誉为"狼子野心"(成语出处)。商臣恼了,找自己的老师商量对策:"令尹子上反对父王传位给我,怎么办?"

这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好老师,满肚子坏水,教商臣说:"您去诬陷他啊。他说你不好,你就说他私通晋国!。"(有个敌国就是好啊,想捏造谁罪名的时候就方便了。如果你与某人有私仇,文革时候就可以把他打为台湾特务、美国特务。)

经过商臣的诬陷,楚成王信以为真,就把令尹子上以通敌罪宰了。宰完以后冷静一想,令尹不至于通敌啊,杀冤枉了,非常后悔。于是对商臣产生成见,并且开始觉得小媳妇生的王子职非常顺眼(看来物质真是变化的)。楚成王想改立王子职当太子。

商臣感觉不对,又找狗头老师请教。老师揉揉肚子,教了他一个投石问路的办法:"大王的妹妹是个出名的傻大姐,你把她请到家里,套套她的口风吧。"于是商臣请这位傻姑妈吃饭。上了三道菜之后,商臣就不递菜了,而是让仆人直接把菜罐子放到姑妈面前,这种怠慢行为是为了故意激怒姑妈。姑妈一边吃,商臣还捂着嘴乐,跟左右的三陪女拿眼睛挤姑妈。姑妈查看了一下衣服,又用手擦擦脸,没有问题啊,糊里糊涂的神色使商臣乐得更凶了。

"小鳖崽子,乐什么兮?"

商臣不理。

姑妈把罐子一摔:"好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王八崽子!活该你爹废了你!让王子职替了你。"说完,姑妈站起来把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部砸光,气冲冲拎着裙子出门上车了。剩下呆若木鸡的商臣在那儿出冷汗。

"我的小爷,看来废您是肯定的了。您姑妈都这么说了。"老师说。

"怎么办。"

"您逃走吧,怎么样?"

"不好啊,外国妹妹不好看兮。"

"一不做,二不休,您把您爹做了,行不行?"

商臣脸肉一横,马蜂眼一凸:"没问题耶!"于是商臣召集私人部队,打开武器库,把自己的狗腿子武装起来。说话的不要,偷偷地开门,摸着黑往楚王宫贴过去了。楚成王正在寝宫琢磨国际大事、中原和平路线图,忽听外边扑哧扑哧好像有很多人在切瓜,心想,这也不是熟瓜的时节啊。正疑惑呢,就看俩瓜般的人头从窗子飞进来了。没等站起来,太子商臣一伙人捏着绳子黑压压进了屋。楚成王大叫:"儿子,半夜闯来为何兮!还带了这么多人。"

"爹,我们给您送终来了。您岁数实在够大的了。"说完把绳子仍老爹的脚面。

楚成王全明白了,孩子是嫌我活的太长,等不及了啊。真后悔没有早日除去这个狼子野心的儿呀。

"要我死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还有何话,快些说。"

"我要求死前煮一只熊掌吃兮,别饿着肚子上路。"

据说熊掌不容易熟,楚成王想拖延时间等候救援。商臣亮出豺狼嗓儿:"爹,天上的熊掌香着哩,您老就留着点肚子到天上再吃吧。"示意左右人快动手,把绳子给楚成王挂脖子上了,像挂勋章似的。楚成王老眼一瞪:"我看谁敢!"然后,老泪纵横的楚成王自己拿起绳,抛到房梁上,系了个扣,跳上去。一代枭雄,就这么老来横死了。纵观楚成王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胜利的一生。他合计在位四十多年,灭国二十来个(超过他爹楚文王和他爷爷楚武王)。楚成王除了在江汉流域(湖北省)兼并诸侯,还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天也不停留地东侵北蚀,楚国疆域从几百里升级为方圆逾千里的大国。他还像西毒欧阳峰那样几度闯入中原的花花世界,战败齐桓公八国联军,虏齐桓公七个二等儿子,泓水一役大败宋襄公,一时成为中原霸主。如果不是先被东邪黄药师一掌把他闷住(齐桓公的召陵之会),继而脑门子上又中了北丐打狗棒的一棍(晋文公的城濮之役),诸夏各国恐怕就要悉为楚有。但楚成王没被评上春秋五霸,只怪同时代英雄太多,齐桓、晋文、秦穆都给他赶上了。和这些顶尖高手周旋,楚成王的光辉被掩盖了,再加上《春秋》作者的种族偏见,终于没有列名五霸。

楚成王死后,太子商臣登上王位,是为楚穆王。楚穆王叫来当时的笔杆子,给老爹商量个谥号。商量的结果是"楚灵王","灵"表示"乱而不损",不是好词。停尸房里的楚成王不答应,眼皮死活不肯合上。后来改谥"楚成王",表示安民立政。楚成王的眼睛才开心地闭上了("死不瞑目"的出处。)春秋人慨而慷的质朴,真的使这一时代成为我们梦中反复追想的黎明草原。

晋文公也许是巨蟹座的,这个星座的人一旦受伤害,失了恋什么的,久久不能释怀。晋文公重耳在那场著名的自虐游期间,曾被被亲楚派的郑国(郑文公)关在门外,说晋国人和狗不得入内。郑文公还在"城濮之战"中追随楚国战斗,赞助楚国友情出场,是铁杆的亲楚派。这些事情晋文公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死前一定要把郑国搞定,不许它再朝秦暮楚,从而维护晋人在中原霸局的稳定。

所以,在"城濮之战"后两年,毁掉郑城女墙之后,晋文公又约上妹夫秦穆公,再次联合围郑。

秦、晋联军来到万里平畴的中原,看见巴尔干中心的郑国(河南新郑),正是四战之地,一马平川。这里没有天然防御系统,所以郑国的城墙修筑得非常坚固庞大,久经战火考验,已是百年老墙。秦、晋联军水侵火烧,郑城岿然不动。然而时间拖得久了,城墙虽然坚固,城里粮食却不够了。并且城墙上的女墙事先被毁了,军士们守城都没了掩体,郑文公坐守枯城,越来越灰心丧气。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郑国的土特产--"烛之武"先生。"烛之武"先生是郑国外交学院的高级教授,主讲辞令课程,是春秋四大辩士之四。在四战之地的郑国,人们打仗不行,辞令学却相当进化--四面挨打,把嘴皮子练出来了。

"烛教授,今天请您来,是寡人听说您是个练家子,口才能挡百万兵。能不能请您说退秦晋几万大军?从前,柳下惠几句话就说退齐国入侵军,您也能一言而解千层围吗?"

"辞令虽好,对于通情达理者有效,遇上冥顽不化的就没辙了。晋文公有一半儿狄人血统,脾气暴,再加上巨蟹座,脾气太拧了!没法说动他。何况我已垂垂老矣,不堪"

"烛教授,您别见怪,我多年未曾启用您,实在是寡人昏聩。能不能请您好好想个办法,现在国家垂危,我求您了!"

"我看秦穆公这人朴直热诚,人心比较古,我们去说他吧,比说晋文公强。"

"好啊,一切拜托您老!"郑文公眼睛燃起了最后一点希望。

烛之武从郑文公的办公室里受命而出,佝偻而行,像一把风中的烛火,却担负着点亮郑国黎明的艰巨使命。他乘着夜色踱上城楼,守军把这位神秘的老头子装进筐里。夜凉如水,他被缒出城外。稀疏的星光照耀着他残年不多的身影,烛之武径奔秦国大营。

"口悬河汉,舌摇山岳",可以用来形容烛之武先生。他见了秦穆公,就娓娓动听、丝丝入扣地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你们秦晋的厉害,鄙国这里已经领教了。鄙国亡在旦夕。可是,如果我们灭亡会有益于您秦国,那也不枉贵军千里来打。然而,我们郑国的土地,地处中原,只方便并入北边的晋国(山西),而不方便并入您们遥远的秦国(陕西)。您想越过他人的国家(晋国)来收编我们的领土,这不符合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啊。"一句话就把老秦给说愣了。

"秦晋是隔着黄河的东西邻居,晋国肥了,您们就要瘦了,晋国厚了,您们就要薄了。"烛之武讲,"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年,见过的骗局多了。晋国何厌之有,晋惠公是您扶立的吧,结果他的河西之城给您了吗;晋惠公的儿子晋怀公是您扶立的吧,但他立刻宣布断交;晋文公又是您扶立的,他向东收编完我们,就要向西收你们了。贵国还是好好想想吧。"

秦穆公听完这段大道理,惊佩万分,一揖到地:"老先生讲话,虽然明摆着是为你们郑国解围,但是饿听了不知就怎么的非常折服。"

烛之武又说:"如果贵国饶了我们,我们一定当好东道主,您有外出旅行的使节,进入我们郑国境内路段,一切交通住宿,我们免费。"(成语"东道主"出处。)

秦穆公本来是个直热心肠,没有太多弯弯绕,被烛之武一点拨,也懂politics了,帮晋文公是不划算啊。当夜把大军撤走,结束了他和重耳的最后一次人生会晤。第二天,失去盟军的晋文公落了单,只好也糊里糊涂撤军而去。烛之武片言只语,扭动千军万马,赢得春秋四大辩士之第四的美名。(四人分别是宁戚,屈完,吕饴甥,烛之武)。

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老到来。围郑归来两年后,叱咤风云的晋文公重耳悄然死去了。这位一生勤于战斗,奋斗不息,在老年实现第二次青春的大恐龙,没来得及多享福,在位仅仅9年,就以终年71岁死了。晋国国人尽哭。

重耳一生最大的意义在于从楚人手里夺回中原霸权,维护了华夏文明的独立完整。并且他培养出大批优秀的政治军事家(这是比管仲更成功的地方)。由于后继有人,重耳死后,晋国继续推行霸业百余年,先后灭掉20余国,征服40余国,使晋国成为中原顶级大恐龙,功业超出齐桓公之上。晋国疆域最大时,一度占有山西全省,河北大部、河南大部、陕西东部,以及内蒙古南部。正是因为有晋国做后盾,中原民族才不被强大的楚国吞并。晋国还灭掉了赤狄潞氏、严竣狄甲氏、留吁、铎辰、肥等戎狄之族,促进了民族大融合。晋国后来以军事技术援吴,以牵制楚人北上,这无疑又将华夏文化传播到了东南地区。盛矣哉,大晋!晋文公重耳,不愧为春秋时代数一数二的伟人。

但有人说,晋文公这是打内战,是战争贩子。其实,中国幅员辽阔,各民族各地域文明发展差异非常大。正是有齐、楚、晋、秦这些忙忙碌碌的诸侯连年不休的兼并战,促进了中国上千个诸侯的最后统一,以及各地文化的融合、技术的交流和汉民族的孕育壮大,使中原人的血液里掺进楚人的强悍,吴越的坚忍和秦晋的机变。

回顾从前遥远的夏朝到商朝、到周朝,中华大地一直诸侯林立,虽然有名义上的夏商周天子,夏商周的天子实际不过是面积千里的大诸侯,其实并没有真正统一全国。全国这些林林总总的诸侯们的来源,是原始时代自然散居着的部落们,各有各的姓氏与领导者。他们在夏朝大禹时代据说还有一万个(诸侯万邦),到商汤时候还有三千个。经过历代商王的兼并,还剩一千八。到了春秋初期还有几百上千诸侯。正是通过连绵两千年的兼并战争,使诸侯数量越来越少。这个缩减的过程体现了中国从纷纭离散走上接近今天状态的大一统的过程。所以,春秋战国的诸侯兼并战不同于"三国"魏蜀吴时代的军阀混战,它是从原始离散走向文明汇聚的必然过程,是推动历史文明进步的战争。就像埃及、两河流域,从最初的大量城邦小国走向埃及帝国、巴比伦帝国。各位恐龙们,您们鞠躬尽瘁地打仗,你们辛苦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