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04章 祸起萧墙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蜥蜴04章 祸起萧墙


楚共王和晋悼公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南北争霸结束了,两国渐渐都无力染指于中原。为什么呢?楚国是被东边的吴人吸引了火力,最后被吴人打残废了,一直完蛋下去,细节我们以后再说。而晋国这里则发生了六卿内斗、君权旁落的悲哀局面,对中原的控制也就因此走向颓势。晋、楚两国都成了笨蛋,从此金盆洗手,互不相问,诸侯间的战事消停了。

关于晋国的六卿内斗、君权旁落,正是我们本章的主题。其实早在晋景公、晋厉公时代就已有这个苗头,在"三驾蜥蜴"晋悼公以后变成显著事实。我们知道,周天子分封了诸侯,诸侯又分封了卿大夫。怎么分封的呢?比如说,国君派卿大夫带兵出去兼并一个邻居小国,得手以后,国君一定要把新得地面的一部分封给卿大夫作为嘉奖,或者小气一点的华,封给自己太子以外的二等儿子去管理。于是,这些受封者越来越多,各自拥有大片土地和土地上的军队,就成为我所谓的卿大夫家族。有的家族思想进步,比如把"井田制"的劳役地租改为土地租赁的实物地租,于是经济发迹很快,可以养出更多的家族军队,竟能能独霸一方,拥兵作乱。但是国君一族又要靠这些家族保卫社稷,管理地方,所以也不能尽灭卿大夫家族。于是卿大夫家族与诸侯国君(公族)之间的冲突就多起来了。卿大夫家族向上侵蚀国君权力,国君也进行了残酷反扑,就发生了晋景公时期的"赵氏灭族案"、晋厉公时期的"三郤灭族案"等血案。

晋景公、晋厉公还能反扑,诛灭了赵氏、三郤,维护君权,但自己也没得好死。到了晋悼公就不得不主动让利给卿大夫家族,善遇卿大夫家族。当晋悼公死后,把位置传给了儿子晋平公,却没把权力传下来,权力都滞留在卿大夫家族(六卿)手里了。卿大夫家族羽翼丰满,晋平公无论如何只能等着受气了。晋平公的办公室,成为大臣们跑来打架的战场,根本不拿领导当回事。有一次叔向跟不同政见者吵起来了,撩起衣服就要动手,在殿上拔剑过招。晋平公还很乐,大臣们为国家的事这么动真格的,责任心蛮强的嘛!瞎子师旷在旁边冷笑说:"敢当着您的面在这么神圣的朝堂打架,恐怕您要靠窗站了,形同虚设了。大臣们不是斗智而是斗力,六卿之间就要内讧了。"师旷说的不错,晋平公正在失去了驾驭各大家族的权柄与威严。这是当时的封建体系注定的。

晋平公脾气温和也是个弱点,他下边人甚至敢打他。有一次他出言不当--喝酒喝多了,他说"当人君真爽啊,真好玩啊!"乐师师旷听完,举起琴就撞他。好在师旷是个瞎子,只是击中了他的衣角,但琴飞出去,直磕破了墙壁。晋平公说:"你有没有搞错!打着寡人啦!"

"呃是您吗?对不起不知道是你,刚才那话不像是人君应该说的,所以我还以为是别人呢!"晋平公大窘,还说呢:"没关系,没关系!不要修补那个墙壁,就这么去着吧,提醒我以后说话注意些。"

这位窝囊的晋平公,死的也很蹊跷。他逼着瞎子师旷给他演奏"清角"(只有黄帝、尧舜之类的大圣人才配听这曲子)。结果晋平公听了,飞沙走石,大雨倾盆,晋平公恐惧,趴在地上,象一块扔掉的抹布。等把他救起来以后,就开始发高烧,从此闹病,拖了几年才死掉。

随着晋平公权力下滑,各个卿大夫家族就开始斗殴了。晋国的各卿大夫家族,势力并不平衡,其中某一家族的掌门人会出任晋国整个三军的元帅政府兼执政官。晋国执政官从郤克、栾书、韩厥、智莹、中行偃、范匄一路下来,各领风骚五年上下,很有"民主内阁首相制"的味道,大家轮流坐庄,不搞干部终身制,这种好传统保障了晋国国力一直最强,但"轮班制"靠的是各大家族之间的默契而不是依据宪法,所以打破默契,展开窝里斗是迟早的事情。比如范氏与栾氏就在晋平公时期发生了生死之搏,借用孔子的话,可以叫做"祸起萧墙之内"。

关于范氏和栾氏是怎么结下梁子的,需要回顾从前的一次对秦战役。当时晋兵跃过黄河,进入陕西去教训秦国人(因为秦国人曾协同楚国出征三驾之战,还把闺女嫁给老楚)。不料"西毒秦景公"使用大规模杀伤性生化武器,在泾水上投毒,也许是致病微生物。晋军人马在泾水被毒死很多(泾水就是"泾渭分明"的那个泾水,不过,估计这两条河现在都污染了,都不分明了)。晋兵一边拉肚子一边前进,斗志低靡。元帅中行偃没办法,向士兵发出指令:"明天起早点儿啊,鸡鸣而驾,唯余马首是瞻!"(成语出处)。

栾家的"栾黡"(念"原")是个缺乏团队精神的高干子弟,听了以后一撇嘴:"这算什么鸟命令,到底是打还是不打?一点儿作战计划都没有,更谈不上缜密布署,什么叫唯你马首是瞻,跟着你的马头乱走?你算什马东西!我的马头偏要向东。"说完,栾黡带了自己的下军,拨转车辕开回晋国老家去了。三军看看更泄气了,车马轰隆轰隆都掉头回家了。但是栾黡的一个弟弟有志气,说我们晋国人从来没有无功而反过,于是叫上范家的范鞅,领着部属冒死向秦人进攻,由于寡不敌众而死。范鞅没有他那么死心眼,逃了条命回来,被失去弟弟、为人霸道的栾黡堵住了大骂:"我弟弟本来不想打,都是你小子怂恿他。你把他弄死了,自己活着回来,我今天非--!"吓得范鞅抱头鼠窜去了外国,从此范家与栾家结下梁子。

栾黡死后,他的儿子栾盈成为栾氏的掌门人,与老爸不同,这是个优秀青年,经常深入群众,了解民间疾苦,想方设法为群众办实事,受到当地人们群众的好评。栾盈天真纯净,负着拯救苍生的责任,不惜破费家资周济落魄群众和三无人员。很多缺吃少穿的大侠和三无人员,都来投奔他,在他家里吃,在他家里住,帮他花钱。

整天傻呵呵地勤于公益、乐善好施的栾盈成了公众人物,知名度快要赶上现任三军元帅兼执政官范匄了。范匄(念丐)就是那个曾在鄢陵之战雄心勃勃地叫嚣:"平灶填井,扩大作战回旋余地"的小将范匄,现在已经不小了,变成一个老油条,还有一个儿子范鞅。看见儿子范鞅被驱逐在国外不得回来,心里气得鼓鼓得。在写完一部知名的刑法之后,范匄开始利用职权打击栾氏一家。他跑去找现任国君晋平公(晋悼公的儿子)造谣,说:"雪呀,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这个范匄,死后被谥为范宣子,所以,跟台湾那个"范小宣"差不多。

晋平公吓了一跳:"爱卿,不至于吧,我看你挺硬朗呀,天天还跳健康操。"

范宣子说:"不是。我听说栾盈到处收买人心,豢养大侠,早晚不利于国君您啊。很多三无人员都去给栾盈捧脚,栾家人气指数贼高,危及你我,我们赶紧想对策吧。人多少都有些坏习惯,今天这样,明天这样,怎么办!我建议,杀一儆百,不惩罚惩罚栾家,大家都想弑君啦。咱给栾盈来个调虎离山吧,让他到外地组织筑城施工去吧。"

作为"三不领导",晋平公腰板不硬,说话不灵,地位不稳,都是六卿说了算。既然执政官范宣子是这个意见,晋平公也乐得看这些卿大夫们之间互相杀,于是把栾盈调往外地修城。栾盈带上施工安全帽前脚刚走,范宣子就宣布栾家罪大恶极,发出三百名警察,发扬连续作战精神,挨家挨户,捕杀栾氏党人。一夜之间,栾盈手下的大侠箕遗、黄渊、羊舌虎等十一人,遭受突袭,寡不敌众,都给杀死在被窝里了。这些不明不白的脑袋,挂在新绛城的城门上,干枯以后,吸引很多野鸟跑来筑巢。

无辜的栾盈还不知道呢,他头戴安全帽,正在外地指挥修筑城墙,却看见野鸟从空中衔来了自己党人的脑袋。他没辙了,准备往楚国寻求政治避难。但是,爷爷栾书指挥鄢陵大战,砍掉过好多楚国人的脑袋,现在自己跑过去,不等于送脑袋吗?他只好横穿华北大平原,山程水驿,一路坎坷,往大东头的齐国跑。当他路过周天子的洛阳时,洛阳郊区的一伙强盗把他抢了一空。栾盈慷慨陈辞了半天,说自己是坏蛋,你们抢坏蛋的东西,是平方级的坏蛋。周天子听说了,赶紧追缴失物,承认没管好群众,抢东西不对,特别抢你这样坏蛋的东西就是"效尤"。效尤这个词,就这么来的。

周天子派人护送栾盈出境,顺利到达齐国。栾盈天天思忖着反攻晋国,陷入深沉的抑郁煎熬,他在齐国坐立不安、终日不笑。齐国的女孩儿们都说,我们国家来了一个很酷的山西人。

齐国女孩终于有了帮忙的机会。江苏的吴王诸樊(寿梦的大儿子,现已继位)正在选王妃,几个漂亮的齐国女孩被选出来,坐车前往晋国集合,预备作为晋平公女儿的陪嫁,按照买一赠多的原则,嫁往江南吴国去(当时一国嫁公女,其它国家要陪送些普通女孩)。

齐国的普通女孩坐上了花车,虽然齐国大夫晏子持不同意见,齐庄公还是要借尸还魂,把栾盈藏在姑娘的车子里,一路往晋国送过去。齐国最近灭掉了东夷最大的莱国(山东昌邑),国土扩大一半,胃口随之大开,又有重做山东霸主之想。齐庄公倾巢出动,大军远远地跟着花车,想趁机给晋国致命一击,最后称霸北方。

"伴郎"栾盈坐在花车里,一路闻着女孩们的轻香,像一个去女生宿舍串门的人,感觉心猿意马。他们跃过中原(河南省),登上山西黄土高原,到达晋国曲沃,这里是栾盈从前的封地。栾盈从花轿里出来,舒展了几下坐弯了的腿,立刻召集曲沃城里的老部下开会。

会上先有人发言:"如果胡汉三回来,我们愿不愿跟着他干?"大家振臂高呼:"愿意!愿意!我们世受栾家恩德,愿意跟着他去复仇!"栾盈赶紧从幕后转出来,满眼含泪:"同志们,我们栾家历代对晋国有大功,范宣子无故驱逐我们,我死如何能瞑目。如果能得到各位相助,重入新绛城,铲除朝廷坏人,死我也瞑目啦。"

大家非常感动,踊跃参军,凑出曲沃的几百辆兵车,约期出发。(卿大夫家族,都拥有封邑和"私甲",战车马屁股上烙着"栾"的字眼。)栾盈的队伍像一条小蛇,游向西北一百里外晋南明珠新绛。

新绛城里的魏舒(他爹叫魏绛)是未来"赵魏韩"魏家的先人,也是栾盈的支持者,受过栾家小恩小惠,所以魏舒撤掉城门守御,掩护栾盈族人在大白天轻而易进城,并跑步向范宣子家前进。

范宣子听说好多反政府武装盔明甲亮,往这里跑呢,立刻懵了,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别人说:"赶紧挟天子以令诸侯啊。"他明白过来,抓着乱飞的头发跑进了公宫,把晋平公捞在手里,带往一个叫固宫的台殿"保护"起来,给自己垫背。这个固宫,是重耳时代为防备恐怖分子而留下的,顾名思义,它建筑在一个高台上面,修得异常坚硬,固若金汤,内存三年粮食和全套守具,没有现代化的穿甲弹是攻不破的。范宣子把各家大夫纠集到固宫里边,关上大门,既是保护他们,又是防范通敌。范宣子又派儿子范鞅,单车赶奔魏家,想深入虎穴,揪拿魏舒。

范鞅风驰电掣来到魏家,魏舒的私甲车队已经列阵待发,欲响应栾盈共同对范氏发难。魏舒打仗很牛,搞过有名的"魏舒五阵",一旦释放出来,不知要咬死多少。院子里兵器寒光闪烁,魏舒站在院中给栾盈打手机:"喂!到哪儿了?还不快来!"忽听外边一阵嘈杂,有人大呼:"栾盈造反,主公走避固宫,奉主公命,请魏舒过去!"

呼声未落,范鞅右手执剑抢身而入,大踏步跳在近前,揪起魏舒的腰带,不由分说,拉着他分群而出,登车叱马,绝尘而去。整个过程不到十五秒钟,只剩下一帮目瞪口呆的魏家兵将,省不过味儿来。魏舒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缴了械,光身儿被劫持到固宫,战战兢兢,不敢多嘴。范宣子赶紧安抚,许诺把栾盈的曲沃给他--等灭掉栾盈以后。魏舒本来爱贪小便宜,一听说给个大便宜,旋即背叛栾盈,改当范宣子的fans,还把手机关上了。

栾盈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乱跑一气,到处找仇人范宣子,范宣子已经转移到固宫了。除了鸡飞狗叫的声音,街上什么都没有。打手机也找不到内应魏舒了(魏舒已经不在服务区了)。虽说单掌难鸣,但栾盈不准备从虎背上下来,他要做生死一搏。将车马聚在固宫台子下面之后,他把自己乐善好施时期收容的大力士"督戎"叫来,感慨地说:"你的武力独扫千军。听你的名字,国人无不战栗,今天我们的成败性命,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说完,抚摩着督戎后背。

督戎眼里湿润:"主人放心,督戎绝不独活!"说完,登车率兵攻打固宫。督戎有万夫不挡之勇,仿佛斑斓猛虎一样,固宫下面的守御早闻其名,吓得赶紧跑散。有俩将官前来过招,被督戎挥戟断喝,做成了一盘叫"拍黄瓜"的菜。

固宫上边各家大夫,范宣子、晋平公等人,吓得缩在堞墙后面不敢出去。督戎威风凛凛站在战车上,横戟指画,教士卒抬土推石,填充壕沟,跃沟进到故宫台下。然后拆老百姓门板,制作仰攻云梯,一边呐喊着让范宣子出来投降。范宣子吓得俩爪发麻,屁股扭扭,脖子扭扭,耶你们这帮人别这么坐着啊。可是谁也不敢下去。正发慌呢,他家一个叫斐豹的官奴,请求出战。

斐豹以前是个劳改犯(估计也没犯过什么大罪,可能偷了老乡一个鸡蛋),因而判为奴隶。他主动向范宣子请缨,出宫跟督戎单挑。范宣子打量了一下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随即应诺。既然他是劳改犯,武功应该了不得(加里森敢死队的人不都是犯人吗?)。俗话说,锤棍之将不可力敌。说明使椎的人力大无比。我们认为,奴隶斐豹没经过军事训练,最简单的长椎就是他的最好选择:一条木棍子,一头套上长圆形青铜的棍头。这类砸击型的兵器是钝器,对付身披犀牛甲、甲片钉有青铜甲片的大力士督戎最是好用。大力士督戎的皮甲上还绘有彩画,像马蜂那样色泽耀眼,都是怪兽,吓人心胆。

春秋时代的人身高比现代人高,男子平均一米八零,身大力不亏。而"劳改犯斐豹"与"大力士督戎"这两只黑煞神又是当时的力士,更加身量超人,于是就在固宫下面单对单地性命相搏起来。

格斗双方小档案:

中文名:督戎

身份:大力士

呢称:史大龙(不是史太龙)

身高:1。83米(男模身高)

体重:190公斤(210公斤,饭后)

最崇拜的人:宋国大力士"南宫长万"

武器:青铜戟

坐骑:驷马战车

最喜欢的人:栾盈(他是我老大)

最讨厌的人:老大所讨厌的人

最喜欢的一句话: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最自豪的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最喜欢的颜色:血色

最惭愧的事:IQ<45

中文名:斐豹

身份:奴隶

呢称:李大龙(不是李小龙)

身高:1。69米(三等伤残人士)

体重:69公斤(轻量级)

最崇拜的人:Bruce Lee(李小龙)虎虎生风的两截棍

武器:青铜椎

坐骑:两条人腿

最讨厌的人:很多(都是大款,不知道选哪个)

最喜欢的事:给东家的太太烧洗澡水

最后悔的事:偷了老乡一个鸡蛋,被罚为奴隶

最喜欢的人:林肯(废奴主义者)

最喜欢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格斗双方呼呼怪叫,一个力比大猩猩,一个轻捷似猿猴,声声高亢的啸叫刺人双耳,兵器的猛烈撞击更是揪心震胆。双方把千钧椎、戟,运转如飞,搏击之势使人想起"许褚裸衣战马超"。攻宫一方的督戎两膀一晃,两只手戟转动如轮,吼叫连连,声震屋瓦。守宫一方的裴豹毫不示弱,一驰一骤,腾挪推挡,斗得酣畅淋漓。几十回合以后,奴隶斐豹毕竟无名,有力气却不会使,被督戎的戟翅上下翻飞,刮得浑身是血,就像被实习理发师刮出的下巴。斐豹看看不行,干脆撒开两腿,一瘸一拐就跑。大力士督戎杀气腾腾,一声长啸,撇下战马长嘶的后队,单身追赶。追到一堵断墙后面,裴豹不见了,左扭脖子右扭脖子找不着他。人哪去了?人哪去了?出来!正说着呢,忽觉后脖颈冷风习习,一只大椎抡圆了,"砰"的一声闷在了他的脑袋上。

督戎眼花缭乱,心问:"怎么这么早星星就出来啦?"身子左摇右晃,大戟咣当掉地上了,人却还站着,捂着脑袋。

"你晃什么?"奴隶斐豹从短墙后出来,问他。

"我在找北--"

斐豹又上去"砰--砰砰--!"抡圆了补了五十多棍,督戎终于软软地旋转着倒下去了,砸起了很多尘土,像放倒了一棵大树。斐豹把对方脑袋割下来,发现已经被大椎给"砰"瘪了,像踩坏了的旧草帽。

固宫上边一看栾盈所倚仗的骁将督戎已死,齐声欢呼,士气大振,都敢站起来了,拼命向下面的反政府武装射击。栾盈一派殊死仰攻。族人栾乐单手执盾,攀登云梯,率先登上高台,跳进去杀出一条血路,又下去从里边打开宫门。范鞅带领士卒赶紧阻击,把栾乐硬从宫门撵了出去。栾乐返身再攻,固宫里边大队兵甲一拥而出,反政府武装节节败退。栾乐看看没办法,也干脆上车,且战且走。但他光顾了瞄准放箭,车轮撞在了大槐树根上,胳膊跌了个骨折,被乱军大戟扎死。

栾盈被残兵败将裹着退回曲沃。他像热瓮中的游鱼在城中混了俩月,一夕三惊,终于被晋军攻破曲沃。巷战不利,栾盈被俘。临刑时刻,他怀着未能吐尽的怨仇,当着久等未至的春天,回顾自己三十几年的人生,记忆中传来阵阵花香,那是当初坐在姑娘们花轿子里,从山东旅行到山西的这一段坐看云卷云舒的清闲时光,这也许是他一声中真正快乐的部分吧。栾盈的族人、党人,全部在曲沃掉了脑袋。其实栾盈犯了什么罪,什么罪也没犯,只是威胁到了范宣子家族罢。栾氏就算绝户了。如今只剩下栾这么个姓,以及"栾书铜否"一件精美文物。栾书铜缶出土于晋国国都"侯马地区",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错金、错银青铜器(在青铜器表面以金丝、银丝打造图案,这个技术据说失传了。后代的景泰蓝有点接近它)。栾书是栾盈的爷爷,曾担任三军元帅指挥鄢陵大战的。

栾盈死了,干净了,别人还要跟着他受罪。那些跟老栾家沾亲带故的人,都被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从人堆儿里蒸发出去了,连同性恋朋友也不放过。帅哥"叔鱼"是栾盈的"同志",被绑在朝外候审,一同陪绑的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长舌男"叔向"--捆在那儿顾盼神飞,谈笑自若,还摇头晃脑背诵书本上"优哉游哉"的成语,好像在等待记者拍照。

鸭哥叔鱼说:"哥哥啊,咱就别这样了,别乐了。快看有人过来了,赶紧求求他,让他找主公说两句好话,没准儿能放了咱。这可是主公面前的红人儿呐。"

叔向说:"啊呸,什么叫红人儿--主公说是,他就说是,主公说不是,他就说不是,这样才能当红人儿。这种人能帮助我们吗?你说!"

鸭哥叔鱼不信,向那人哀求了半天,那人进去,果然一会儿出来宣判:"主公说不审了。"鸭哥大放异彩:"谢谢谢谢!""不用谢不用谢,那谁,直接把他们下狱吧!"啊!是这样啊?鸭哥差点哭了,没救我啊!他使劲挣扎,大骂黑暗势力腐朽。"不要急,我们先去监狱住吧。祁奚大爹自然会救咱们的。"叔向讲。

"没有道理呀,祁奚咱跟没交情啊。"

"看看就知道喽。"

祁奚就是那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老家伙,这时候退休赋闲在家抱孙子,听说叔向因为栾盈的事陪了绑,觉得叔向多少还算有点儿小聪明,似乎不应该现在就死,于是连夜出发,咯咯吱吱坐了公共汽车,一早跑进都城,见范宣子。当时的公共汽车有两种,一种叫"传车",是慢车,一种叫"驲"(读做"日"),是快车,停站少,速度快。祁奚就是乘驲而来,救人事急啊。

他对范宣子说:"古代的鲧,治水失败,脑袋被割了。他的儿子大禹却得到继续任用。管叔、蔡叔和周公,都是周文王的孩子,管叔、蔡叔谋反,周公前去平定。这些例子都说明,骨肉亲戚之间,都有好有坏,不能一概株连。栾盈犯罪,但叔向好谋能断,是社稷的根本,怎么可以随便株连呢?"

精辟。范宣子鼓掌,马上放了叔向和老鸭哥叔鱼。为了免于祁奚他老人家再坐公共汽车颠簸,范宣子赠他一辆私家马车,让他高高兴兴返回老家。祁奚临走,别人问他:"祁大爹,要不要去瞧一眼叔向,既然您专为他而来?

"不要,没有必要,我跟他也不熟。"

叔向和鸭哥出狱以后,听说果然是祁大爹搭救了咱,鸭哥喜不自胜,要去登门道谢,叔向也说没这个必要。鸭哥硬去登门道谢,结果吃了祁大爹的闭门羹。祁大爹说:"我救你俩,不是为了你俩,而是为了公家,我无恩于你们,你们也无谢于我。"古怪的祁大爹是有点儿个性啊。君子之交淡如水,叔向跟祁奚自始至终,不交一面,也不交一语,但是生死之际,却能够倾力以助。春秋时代的古人性情,真是格调优美啊。如果你哪天去山西"祁县古城"玩,还可以想起祁奚,那里是他的封地。

但是,鸭哥叔鱼还是没有得到好死,他后来当代理法官,给巫臣的两个儿子裁定土地纠纷案。其中一个儿子有点理亏,就以"礼"换"理",送叔鱼以贿赂(贿赂品是一个大闺女,鸭哥叔鱼还男女通吃)。叔鱼于是袒护贿赂一方,另一方就急了,在朝廷上当着晋平公的面动武,杀了叔鱼(根本不拿国家领导人晋平公当回事了)。叔鱼死后被判为"贪墨"罪,这是有史记载的第一例贪污受贿案,也是"贪墨"一词的出处。

这些栾盈、范宣子你打我杀的故事,头绪纷乱,要想理清它,我们必须分析一下当时的社会性质。我们说,大周朝有六类人。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周天子是第一类人,周天子分封诸侯,形成第二类人--封建诸侯国君。这两类人之间的权力冲突导致周天子日益肾虚。周天子管不了他们了,他们之间就互相掐架,就是我们的列国兼并争霸战。

诸侯再往下分封,形成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这帮人经常上侵诸侯国君的权力,就像诸侯国君经常上侵周天子的权力一样--这是封建制的特色,西方中世纪的封建时代也是如此(但我们从秦朝以后就不存在这种现象了,所以秦以后是皇权社会)。当然,这第三类人--各卿大夫家族之间也常爆发内讧,比如这次"栾盈之乱",就是"范氏"与"栾氏"间的争斗,并且掀起了六卿内讧的序幕,六卿斗得不可开交,君权更被打得七零八落,晋国国力衰退,直到最后"赵、魏、韩"三卿通吃其它三卿而胜出,三分晋国。

上面说得这三类人--周天子、诸侯国君、卿大夫家族,全算是贵族,白吃饭的家伙,即孔子所说的君子。这三类君子之间,都是分封的关系,即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颁赐采邑给卿大夫。这是典型的封建制度(Feudalism),跟西方中世纪一样。

第四类人是"国人",即城市平民。打仗是他们的权力,遇上战事就参军,但多数是拎着武器在车下面走,当徒兵,当不了战车兵。战车兵是卿大夫家族的子弟来担当。而国人中的佼佼者就是士人,如曹刿、督戎、孔子什么的,读书习武积极给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卖命当家臣,是他们的出路,打仗时候也能当上战车兵。他们的格言是"士为知己者死",以效忠主子为己任,类似西方中世纪封建时期的骑士,其实是效忠那些豢养他们的卿大夫。受血统的限制,这些士人不容易成为国家政府高官,除非得到卿大夫的特别推荐。国家政府高官,基本上是卿大夫家族的人时代垄断着。直到了战国以后建立起职业官僚体系取代卿大夫封建制度,士人才常常一步登天,成为布衣将相,如苏秦、张仪之辈。

第五类人是"野人",也叫"民",就是乡下的农民,他们一大宗族合在一起,天职就是种地,是当时社会的主要阶级。他们人口数量最大,种地的事都是这些人身体力行,从而使我们有理由确定大周朝决不是奴隶社会。

第六类人才是少量"奴隶",比如"斐豹"。斐豹想出战,还需要经过范宣子特批,这是因为奴隶没有打仗的资格。奴隶在军队中,只能当炊事员,干杂役,负责搬运道具,发盒饭等等。奴隶们都干什么工作呢?奴隶不种地,种地是宗族农民的职业,虽然有少量很有钱的农户也可以买来奴隶种地,但人数很少。奴隶主要在城里工作,给主子家里干活(相当于小保姆),出门也负责抬轿子,睡觉也当性奴,这从他们的称谓中可以看得出(舆隶、仆妾、僮)。手工艺场里也会使用少量奴隶,负责其中简单粗糙的工种,但主体还是一种叫"百工"的职业工人。

想去从事"奴隶"这种很有前途的职业吗?一个自由人怎么才能变成奴隶呢?答案是有三条路。一是打仗的时候你当了俘虏,比如鄢陵之战的楚国俘虏,献给周天子,周天子安排他们在官府或大臣家里当奴隶。甲骨文的"臧"字,就是一个竖立的眼睛被人用戈刺割,表示把战俘刺瞎,使他失去反抗能力,改当奴隶,听主人家旨意,没有人身自由。(所以"臧"字又是顺从、良善的意思。现在已经成了个姓。)但是春秋时代的战争频度和规模都不大,战争奴隶没有多少人。另一个当奴隶的办法是申请破产,卖身为奴,签几年奴隶合同,以劳役的形式还完债就恢复自有。第三个是去犯罪。当时监狱修得不多,犯人及其家属经常被变成奴隶,发给卿大夫家和官府,进去干活,时间长短不等。这就像请黑五类分子的子女去扫大街一样。

第二类人(国君)与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之间,流血冲突,这不是新鲜事。晋国为此打闹了一番,齐国也随之也发生了。齐庄公护送栾盈当伴郎进入晋国,听说栾盈这个不逞之徒在晋国伏法,掉了脑袋,齐庄公非常失望,乘机打进晋国去的计划落了空。他气撒不出来,就带着军队回山东找附近的莒国人打架。费了好大力气,死了好几个参与作战的勇猛的士人,才践踏着鲜血汇成的小沟攻破了莒城,却被莒国人一箭射在他大腿上,疼得哇哇乱叫。患有多动症的齐庄公这才算舒服了,一瘸一拐回了老家。

这位齐庄公志大才疏,每每以大蜥蜴自况,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大侠,门下养了一大帮闲人,都是一个人一把西瓜刀杀出一条街的主。这些人在他家里较力斗剑,天天叮叮当当,天天都有人丧命,每吃一顿饭都会少掉几个。齐庄公还创造了一个螳臂当车的成语,他有一次出行,一只愤怒的螳螂挥舞着大刀挡在路上。齐庄公笑着说:"咱让开它吧,这家伙张牙舞爪的,是个勇士啊。"这个事迹使得投奔他的真假大侠更多了。栾盈从前从晋国流亡过来时,随身也带了包括大力士督戎在内的几个武林高手,其中州绰在最勇--这都属于士人。在前不久一场晋齐大战里边,州绰曾一人抓获过两员齐国大将。他攻打临淄,在城门洞冒着箭雨迎着齐车与飞舞着的戈戟一边搏斗,一边还伸手数齐国城门的金属门钉(防火防破坏用的),以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齐庄公非常喜欢他,硬把他抢来,封在自己的"勇爵"里。封在"勇爵"里的这位山西大汉州绰,傲气的很(跟关羽一样),对齐庄公手下原有的那班高手动辄喝骂,"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他叱骂的原话,说你们不老实我吃了你们的肉,剥了你们的皮睡觉当褥子。栾盈带着督戎战死在晋国了,州绰因为归了齐庄公而幸免于难,但他不久也找到了自己的死亡归宿。

齐庄公喜欢大侠,又患有多动症,在国际社会到处惹是生非,齐国大夫崔杼看不过去了,想换上一个塌实点的领导人。崔杼于是拿自己的LP当糖衣炮弹,猛轰齐庄公(LP就是老婆的意思,Lao Po)。崔杼LP(老婆)善于调情,是个小花狐狸,二婚,屁股一扭一扭,在齐庄公面前晃:"我是女生~~~~,女生~~~~,漂亮的女生~~~~腰妒杨柳发妒云的女生。"于是她当上了老齐的马子。

齐庄公经常在八位大侠的护卫下,公开出入崔杼府第,包下崔杼老婆当二奶。绯闻爆光以后,舆论普遍同情崔杼。齐庄公的伟大形象遭到了恶心。时光并没有过太久,北国柳丝的风,伴着捉弄人生的恼人的雨,在如醉如痴的忧愁中,宣布齐庄公的末日到来了--莒国的领导人来齐国朝拜。齐庄公在城里设宴招待。崔杼没有出席,他隐忍在家,说:"我病了,浑身上下脑袋疼,不参加国宴了。"

齐庄公在宴上喝了两杯酒之后,就欲火中烧起来,想起了崔家的LP,正需要寡人的抚慰哩。他说:"我去看看崔相国的病吧。摆驾!"齐庄公歪歪斜斜的脚步,进到正在磨刀的崔杼家里,大门随之就在他身后锁上了。他的八个保镖(含有猛士州绰),叉着膀子跟着齐庄公进了正堂。崔杼正在堂上歪着呢,站起迎接。齐庄公说:"好凉快的屋子啊,醺得什么香啊?椒兰吗。老崔,有病就不要硬挺着了,先下去歇着吧。我跟贵夫人聊聊就行了。"

崔杼老婆赶紧出来陪笑,引着齐庄公往内室去。熟门熟路的,又不是第一次,齐庄公说:"你们几个保镖就别进去了,在外边保着吧。"八个保镖接令,叉胳膊立在门口。齐庄公干这种龌龊事,保镖州绰也必须保着他,因为这是士人效忠主子的铁样原则所注定了的。

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先是听见里边男女私聊,偶尔咯咯地笑,后来齐庄公唱起了流行小曲儿,一边还在打拍子,手敲着柱子。哼唧到第二个小曲儿上时,就听轰轰隆隆一阵乱响,有兵器撞到墙上的声音。州绰、贾举从外边大喊:"不好!有恐怖分子!"四掌拍出,"砰"地击在门上,震得屋瓦乱颤。

"攻进去,护主。"州绰大叫。

霎时,无数装甲保安,咔咔咔咔拎着大戟跑进院子,从背后围攻这帮保镖。保镖们没有长兵器,盔甲也没有,凭着肉掌对付崔家甲士。州绰能征惯战,曾在千军万马之中横冲直撞,当然最猛。他抱起一块上马石,和崔家兵殊死搏斗,扫倒了好一片。但其他保镖却成分复杂,既有游士、战将,也有家臣和同性恋伙伴,不乏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者,花拳绣腿了几下,就倒地吐血了。

屋子里则在上演老鹰追小鸡的好戏:崔家一帮如狼似虎的保安,拎着棍子把齐庄公追得从窗户跳了出来,又蹿上了墙。齐庄公也喜欢耍剑弄棒,力气很大,所以能破窗而出,轻功也不错,大伙都上不了墙,就他一人蹿上去了,想往墙那头跳,跳出去就是院子外边了。州绰、贾举大喊:"主公出来啦,出来啦,别攻门啦。出去--护主!"可是墙那头也有崔家保安,剑拔弩张,蹲着向齐庄公瞄准,像记者拍照那样。齐庄公不敢蹦了,赶紧猫在墙头喊:"不要射,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保安喊:"你叫他们住手,放下武器,不放下武器就射。"

"放下武器,叫你们都放下武器。"齐庄公对自己的保镖们喊。

活着的几个保镖赶紧把武器放下了,州绰也扔掉上马石,看着庄公。齐庄公蹲在墙头:"我已经放下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我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

保安的头儿说:"只有崔大夫是我们的主子,崔主子有令,只管抓贼,谁认得你是谁?"

"别开玩笑了。老崔在吗?去叫他来,我向他发誓,放我走,我绝不会加害于他的!今天的事就算大伙谁都有错。"

"崔主子有病,不能来!我们不敢自作主张放你!"

齐庄公开始闻到死亡气味,哀哀求命:"我错了,对不起了,行了吧?放了我吧。"

"不行。"

"那就--好,我有罪,我知道,请容许我到祖庙里自裁,以谢老崔如何?"

"想得美,还想耍我们。你还想出去搬救兵?"

无可奈何的齐庄公看看没戏了,决定铤而走险,捂着眼睛就往保镖圈里跳。下面乱箭齐发。"不要啊--"齐庄公一头栽到墙下,左大腿中箭。浪头一样的甲士们端着武器涌上来,像一帮抢新闻的记者围住了他。等记者们抢到新闻再次散开的时候,恃勇好斗的一代多动症"顽主"齐庄公,已被乱矛刺死。

活着的保镖们,失去了主心骨,乱打了一气,全部毙命(分别是贾举、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州绰把自己脑袋在大石头上磕了三四下,石破头裂,也舍身殉主了。消息传出以后,齐庄公家里还有两个大侠也闻讯自杀,另有一个大侠,私下祭奠齐庄公被杀;余下两个侠客逃亡他国,伺机复仇。这些都是士人在国君或卿大夫家族里作事的风范,是未来战国游侠精神的先声。(注:安阳的商代大墓出土过一件扁平石块,雕刻着一对老虎花纹。卿大夫上车一定要登这石头,故"乘石"也是当官的代名词。猛士州绰抱着抡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勇武爽直的齐庄公本来想做一番彪炳的大事业,却像浪子一样死在二奶的家里。莺啼鸟啭,草木生芽,从前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十几只苍蝇围着他躺在墙角的body飞翔。崔杼把他的尸体扔在那里不管,而是抓紧时间进行了重点清洗,杀掉齐国西部的平阴守将,换上了自己的人,以防诸侯从西边攻过来干涉。

潇水曰:齐庄公活着的时候,很会办案子。有一个案子三年没审清,齐庄公最后找来一只独角羊。当庭陈述完了,让羊跑过去往人身上顶。顶谁谁就算输。倘使你好久不洗澡,身上带咸腥味儿,那就倒霉了。羊非顶你不可,还要咬。齐庄公办案,大致如此。

其实这也不荒谬。这叫"神物裁判法",西方也有。比如让被告手捧一块炽热的铁走三步或九步,三天后检查,如果手上没有水泡,就判其无罪,否则有罪。也可以把一只手臂浸入滚开的热水中。还可以把九个烧红的铁犁铧隔一定距离排成一列,让被告蒙上眼睛赤脚踩热铁。

还有一种适合大嘴巴的人的裁判方法,如果能把一大块面包一口吞下,就算无罪,哈哈。其实,"神物裁判法"有实际用意。每当审判官裁决时找不到法律依据,就会利用"神物裁判法"上下其手,达成其心目中合理的裁决。比如齐庄公知道诉讼双方谁没理,但是没有完备的法令或者举证不能齐全,他就使用羊顶这个简便的方法,直接嗾使大羊顶他认定的坏蛋就行了,总比喷着唾沫无休无止地辩论爽快。

齐庄公死了,他的生前好友闻讯后都不敢露头。惟独晏子大夫灯蛾扑火似的急惶惶跑来看热闹。底下人问晏子:"主子爷,您去是要自杀殉主吗?"

晏子是个小矬子,只有潘长江那么高(所以能钻楚国城门狗洞),他不想死,嘴上却硬:"国君不仅仅是我的国君,国君是大家的国君,大家自杀,我就自杀,大家不自杀我也不自杀。再说了,国君是为社稷死,我就殉死,为私情死,那跟他相好的人应该殉死,我怎么敢抢这风头?"

"那您是要出逃吗?"

"又不是我杀的人,我跑什么?"

"又不死,又不跑,那咱回家吧。"

"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啊?不等于送死吗?"

崔杼没有想到晏子坦然闯入杀人现场,还不顾一切地趴在齐庄公尸体上痛哭不止,又把庄公脑袋倚在晏子腿上,抚摩两下,然后晏子站起来,跺了三次脚,不顾而去。(边哭边跺脚,这是哭丧的礼节。)

"快追上去杀了他。晏子也太猖狂了!敢跟您叫板。"崔杼的狗腿子说。

"这人群众基础较好,算了,饶了他吧。"崔杼未动声色。崔杼也是惧怕晏子的大家族出身,晏子家里世代也是齐国的望族。对于没有厉害家族背景的齐国学术界带头人,崔杼就颇能张牙舞爪发其淫威了:齐国史官被崔杼拖出去杀了,因为他在史简上写:"崔杼弑其君。"接着,史官的弟弟接班照写不误:"崔杼弑其君。"崔杼勃然大怒:"拖出去,再杀!"

老三也过来了,还是"崔杼弑其君"。字更大了。杀!连杀了三个,老四来了,说:"崔爷,您把我也直接杀了吧。我写不出别的。"崔杼杀得自己都有点哆嗦了,这回算是服了:你们知识分子骨头又穷又硬,我怕了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旁边一个诸侯国的老太史,生怕齐国太史都死光了,没人写"崔杼弑其君"了,也抱着一箩筐竹板儿,慌慌张张跑到齐国来,准备接茬写。一看崔杼已经屈服了,才笑呵呵地抱着竹板儿回去。

崔杼杀齐庄公,本来无可厚非。齐庄公这条疯狗,生前逮谁咬谁,死也死得风流。但崔杼遭受后人唾骂特别多,原因就是他杀了三个齐国太史,惹怒了知识分子界,这可捅了马蜂窝,世代遭受口诛笔伐,满脖子满脑袋落了唾沫。同时齐国太史不畏强权,万死而无悔的精神,深深激励着后代的知识分子。其实,不是有了知识就可以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是:为自己抱定的理想和主义而活着、而死去。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呢?

崔杼和庆封策划了一下,决定让齐庄公的同父异母弟弟齐景公即位,因为觉得他比较乖,没有好动症,且是齐桓公的孙子齐顷公的孙子。崔杼自任右相,庆封为左相。然后让大夫们在警察虎视眈眈注视之下,在姜子牙的庙里集体宣誓:"我们要是不效忠崔杼、庆封,我们就不是人养的。我们要是不效忠于崔杼、庆封,生孩子没屁眼儿。"

大家纷纷跟着喊叫,轮到晏子了:"我晏子要是不效忠社稷,就不得好死!"说罢,一口喝下血酒。崔杼气坏了,命令晏子重新喊。晏子翻着眼睛不说话。劝架的连忙打圆场:"使不得啊!崔相爷,您效忠的正是社稷,大家效忠您,跟直接效忠社稷不都一样嘛。"崔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杀晏子。崔杼是大家族,晏子也是大家族,大家族就像势均力敌的刺猬,互相保持距离,必要也会相互取暖。崔杼也不能树敌太多。于是,晏子玩的这些高难度系数的动作给他邀来了更大的名誉,等崔杼、庆封倒台以后,他成为齐景公朝上的红人儿,也成了排在管仲后面齐国最有名的执政官。

宣誓仪式一结束,晏子的驾驶员打马飞跑,生怕崔抒变卦,追杀上来。晏子一边擦汗一边给自己打气:"急个啥儿?跑快了也不定能活;慢了也不定死。鹿跑得快,鹿肉还不是给送进了厨房?跑有什么用!"

晏子的这个驾驶员,也是一个有趣的坏人,他跟现在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一样,气焰骄人。这家伙拥华盖,策四马,赶起车来"意气扬扬"(成语出处)。他媳妇就劝告他:"活该你命贱。人家晏子身长不满六尺,身为相国,名显诸侯。可是他老人家坐在车上,恂恂自下,低头思索。老公你身长八尺,男子汉大丈夫却只会给人家当司机,真是满瓶子不摇半瓶子晃。我不跟你过日子了!"那时候办离婚手续很简单,立个字据就完了。老婆这么一闹,司机傻了,赶紧反省,补习文化知识,弄了个专升本,再坐在驾驶位上时,仪态谦逊,常若不足,颇像戈教授什么的,终于被晏子提拔为大夫。

齐国的大权被造反派司令崔杼掌握以后,造反派副司令(庆封同志)就心怀妒忌了。他也想坐第一把交椅。这种事如果搁在美国,可以通过竞选来实现,但是在两千五百年前的齐国,只有流血能帮助他。但庆封毕竟是文雅的老狐狸,他装病不上班,蓄时待机,静观其变,通过打猎喝酒搞女人的行为来松懈崔杼对他的警惕。就这样假痴不癫地等了三年,终于崔杼自家出乱子了。

崔杼的儿子崔明(好像现代人的名字,一般当个销售代表),为了争做继承人,就在崔家两个大管家的协助下,使劲抓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小辫子。崔哥哥被抓急了,就在庆封的调拨离间之下,率领保安,拿短剑把崔家两个大管家给花了。崔杼正在跟人玩下棋(当时已有围棋),一听说家里出人命了,怕误伤上自己,就赶紧往外跑,就跟躲地震似的。跑到临淄大街上以后,天云皱着眉头,月亮老大老圆。崔杼惶然不知所从,盘算了一下,就去了他最不该去的地方--庆封家。

庆封赶紧把总司令让进客厅,端上水果,问:"出事了吗?大半夜怎么想起串门儿来了?"

崔杼说:"家里诈尸了,几个小子打起来了,保安也都上手了,管家给花了俩。"

庆封说:"亲兄弟间能动手,也就不会认爹了,您跑出来是对的,要是回去的话太危险了。这样吧,我派人先去把孩子们拉开。"于是他派了自己的甲士,中间还裹了一两个从前齐庄公的保镖,跺着脚齐步跑到崔杼家。一看,大门开着,崔家的人已经不打了,仆人们正在打扫战场,擦地板。少爷们在用布头塞住流血的鼻子。庆封家的人说:"先不要着急收拾,接茬还得打呢,最后一起收拾吧。"说完一挥胳膊,甲士如狼似虎,跳进崔家大院,黄鼠狼抓鸡似的就开杀起来了。呱呱呱呱,崔家被杀得鸡飞狗跳。

前齐庄公的保镖为了给旧主子报仇,杀得最卖力气,把崔杼的妻儿老小以及宗族亲属全部杀光,烧了崔家大院,然后兴冲冲跑回庆封家报告崔杼:"崔司令,已经把他们都杀绝了。您大儿子的人头在这儿,二儿子的在这儿,都还热乎呢,您摸摸。"

崔杼惊得魂不附体,嗥叫:"你你,谁让你杀的。"

"不是您少爷造反了吗?您说的。"

"你你!"崔杼举着手指头,差点儿背过气去,"我让你杀人了吗?不是说去拉架吗!"赶紧下堂,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袜子跑回家。一看,人呢,全没了。崔杼放声大哭,这才知道中了庆封之计,自己作为鸡竟然给黄鼠狼拜年。求谁不好,怎么跑去求庆封了。

赫赫相府一夜时间灰飞烟灭,万念俱灰的崔杼手端着残烛,在家里和鬼影一起游荡,他想了半天,越发绝望,就找了截绳子,上吊自杀了。外面微云淡月,正是清宵良景,人生无限美好。(崔杼到底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啊,这要换了勾践,出门接茬找人"弹棋"去,根本不当回事儿嘛)。

被崔杼、庆封扶立的齐景公第二天听说崔杼全家死了,装出悲伤的样子点点头。于是,庆封从副司令升为正司令,齐景公深以为苦,就故意给庆封使坏。他偷着削减大臣们在朝堂上的工作餐,从一人两只鸡(古代人饭量够大啊)降成一人一碗鸭子汤,说这是庆封的意思。大家吃不饱,纷纷埋怨庆司令。

庆封对管理国家没什么兴趣,他喜欢享受:早上坐着车子转,中午吃着盘子转,晚上抱着裙子转。渐渐地,目中无人的庆封跟当初的崔杼一样麻痹自大了,在一个风花雪月的早晨,他搞完妇女工作,就拉着一帮发烧友又出城打猎了。庆封前脚刚走,临淄城里的陈、高、鲍、栾四大家族,就各自凑了些家族武装,去抄庆封的家。费了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打不过庆封的儿子。庆封的儿子有拔山扛鼎之力,据守高台奋力还击。齐庄公从前的两个保镖突然从他身后跳出,大喊:"我是卧底--!"一剑刺中他的后腰,另一个用戈卸掉了他的左肩。庆封的儿子疼得仰脖暴叫,抓住柱子,一用力,撼倒了房顶。屋梁掉下来拍死好几口子。接着他抓过青铜祭器,又砸死一个敌人,方才力竭而亡。好恐怖啊!

庆封装了好多车野货,猪啊羊啊地往回走,听说临淄城里出事了,儿子们都被围歼了。赶紧往城里冲,想看个清楚。他攻打临淄西门,不克,绕了一圈打北门,冲了进去。庆封跑回家捡了些东西,又上街列阵骂战,但是谁也不敢出来。庆封像疯狗似的在城里乱冲了一气,猛攻内宫(齐景公)不下,就落荒而逃,往南跑到鲁国去了。

庆封把一辆漆得华美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车子送给鲁国执政者(这辆车,从手工艺的价值上讲,也许比现代的一辆奔驰还贵)。老鲁很高兴,收留了庆封。可没几天,齐国来人了,责备鲁国。庆封只好再逃跑,去吴国,因为吴国比较远,安全。他的狗腿子说:"如果您这脾气不改,跑什么地方也不安全。"

庆封到了吴国,吴王很高兴,认为这是中原人士到这里插队扶贫,欢迎!吴王天天跟着庆封学普通话,并把朱方(江苏丹徒)发给庆封当食邑。庆封在朱方混了几年,充分利用中原文明优势,通过技术转让,搞活经济,也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竟比齐国时还阔气。但是,落下的花朵不能重上枝头,庆封的脑袋成为未来世界宪兵构求的对象。

晏子因为在崔杼、庆封之乱时期表现得刚强忠贞,得到齐景公信任,被任命为新的相国。晏子最大的特点是身高不足一米五,而且性格刻板,寒酸悭吝,天天穿旧衣服,一件皮袄穿了八百年。(当然,后代更穷的士大夫,还羡慕晏子呢:毕竟晏子还有件皮裘呀,我连皮裘都没有。)晏子祭祖,猪肘子块头微小,连祭器底儿都盖不过来。他出门坐二手车,驾一匹瘦马,让人感觉国君好像从来不给他发俸禄似的。去晏子家里一看,更寒碜,地势卑下潮湿,外面喧嚣聒噪,家就在农贸市场围墙外边。

有马千驷的大富豪齐景公趁晏子出差期间,把他的家给搬了,离开农贸市场,换到高爽寂静的富人区。晏子回来气得要命,硬把新房子毁了,就剩一间破屋子住。齐景公无奈,又派人把农贸市场的一部分税收送到晏子家里,增发给晏子相当于两个采邑赋税的工资。看到晏子的老婆又老又丑,齐景公又把自己的女儿赐给他。所有这些,都被晏子一次次婉言谢绝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晏子违逆人性,猥琐小气,喜欢过原始穴居生活,开历史的倒车,这真让人讨厌。其实他很有钱,但偏不肯花,也没有去接济穷人。据他自己讲,钱是都给了亲戚们。亲戚长辈们拿了他的钱,都肥马轻裘了,他为家族做了贡献,自己却装作清廉自守。本家族得到了实惠,他自己得到了名声,真是一举两得。只可惜了他的老婆,一天只有一顿饭里有肉,且只是一盘,还不准穿丝织品。晏子的老婆,活得真像在地狱里一样。晏子这么干,不表明他清廉,只说明世故,是个老油条,他是从"崔杼、庆封"家败人亡的故事吓出恐惧病来了,所以物质生活上,格外装孬种。正因为如此,他才历事三代君主,从政长达五十余年,执政将近四十年,成为长命的"不倒翁"。

从前管仲当相国的时候,排场很大,乘坐彩车,身穿美服,照样得到人民爱戴。排场显示国君的恩宠与大国的威严;身边狡童美姬,丫鬟奴仆,烘托着相国的权势。管仲敢这么干,是自信能把国家搞好,不担心别人指摘自己奢侈。晏子未见什么政绩,只是一味装穷作秀。这个中国古代第一续为人得到了好报,当政四五十年,不知这算是齐国人的幸事还是不幸。我们不禁要问,晏子老霸占着茅坑,别人怎么拉屎?贤人哪有提拔空间?而晋国就很好,晋国在春秋时代一共有72名执政官竞争上岗,平均任期3-5年,更相交流经验。而鲁国的干部终身制合计不过十数人主政而已。齐国也好不到哪里去,出现了晏子执政四十年的怪现象。

晏子执政这一时期,齐国没有恢复霸业,反倒民生悲惨,政治腐败,家族哄斗。当然,在《晏子春秋》中这些责任都被推给了齐景公,说他昏庸腐败。关于晏子的政绩我们看不到什么,看到的却是他曾经扑杀人材,就是著名的"二桃杀三士"。据晏子自己在《晏子春秋》中交代: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是齐国的勇士,号称"齐人三杰",都能赤手空拳打死山东老虎(现在,全国的野生老虎合计起来,也就剩几十只了)。

有一天,晏子从这"齐人三杰"身边经过,这哥仨可能一贯看不起晏子,或者干脆就没看见晏子,所以都没有站起身来打招呼。于是晏子老羞成怒,找齐景公告状,说这哥仨无礼,不讲究长幼之序,简直是祸国殃民,不如除掉。这样的小事,齐景公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这三个人是士人,级别很低,几乎没有官职(依附卿大夫家族过活,打点工,作办事小官什么的),当然就由着相国看着办了。于是,晏子送了俩桃子给这哥仨,说:"国君说了,你们哥仨按功劳大小,挑吃桃子吧!"

公孙接仰天长叹:"晏子果是聪明人啊。我不要桃子,那是不勇敢;我要了桃子,别人又怎么办呢。不管怎样,国君命令我们按功劳大小吃桃子,我别无选择。那我就先说说吧--我第一次打死过一只野猪,第二次又打死过一只母老虎。像我这样的功劳,可以吃桃子。"于是,拿了一个桃子啃。

田开疆说:"我独自一人,挡住大批敌人两次冲击,把他们击退,我够资格。"于是,也挑了一个桃吃。

古冶子说:"我保着国君横渡黄河到晋国去,一只大鼋咬住了我们的马,把马拖下水。我跳下黄河,逆流潜行百步,又顺流起伏九里,才抓住那大鼋,把它杀死。我左手握着马尾巴,右手提着大鼋头,像仙鹤一样跃出水面,渡口的人惊讶呼喊,都以为见到了河神。像我这样的能耐,理应独吃一个桃子。"说完就站了起来。

前面那俩人说:"还是你厉害!我俩的勇敢赶不上你,能耐赶不上你,拿桃子却不谦让,这就是贪婪啊。知耻不死,算什么勇敢?"于是,这俩交出了桃子,刎颈自杀了。

古冶子说:"其实你俩合吃一个桃子,我独吃一个,就可以了。可惜你俩都死了,唯独我活着,这是不够哥们。羞辱别人,吹捧自己,这是不义。自我悔恨,却不敢去死,这是无勇。"于是也放下桃子,拔剑抹脖子了。

晏子真毒啊,真缺德啊!"齐人三杰"深明大义,从容蹈死,气度宏远,令人仰慕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可恶的晏子却硬说他们祸国殃民之人。从上边他们的对白看,哪一点是坏人了,都是泱泱君子、慨然侠士之风。晏子这"二桃杀三士"的损招,对君子有效,于小人无效(小人自私爱命,才不会为了俩桃子而着急呢)。这哥仨中招,就说明他们是君子(君子热爱荣誉,讲原则,所以二桃能杀之)。好人都活不长啊。晏子却偏要杀这样的君子,这就是其政治污点。后人把对三士的哀怜和晏子的鞭挞,写在古诗《梁甫吟》之中: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晏子残杀"齐人三杰",看得出来他对当时贤人、能人是压制限制使用的态度,这也是他老人家得以在政坛鬼混四十年而不倒的原因。我们如果生活在他那时的齐国,等着受气去吧!

说完齐国相国晏子,再说说他的领导齐景公。齐景公这人有骨气,继位之初就想跑到国外去抢滩。他在访问晋国期,叫嚣"与君代兴",意思是我想称霸,取代你们晋国。

为了打击齐景公,晋国出动战车四千辆(简直是天文数字,武王伐纣时才三百辆,春秋五大战役一般单方不过几百辆),气焰如火如荼,跑到齐国的家门口去大阅兵。齐景公嘴还硬,还是不服。晋国人以威严的辞令将齐景公吓唬住,并把旌旗顶子加上飘带,表示将要用兵。齐国方才恐惧。

齐景公从此明白,当霸主是要拿出行动来的,于是他找来了司马穰苴,训练齐国陆战队员。司马穰苴是个兵法家,在一本知名的兵法《司马法》中贡献了很多篇章。不过这本书现在只剩五篇了(原来一百五十五篇),而且真假难辨。司马穰苴主持军事以后,一度赶走了一小拨晋国骚扰者和燕国入侵军,但由于他是新兴田氏家族的亲戚,齐景公遂对他限制使用,没多久就革掉了他的职,使他悒郁不乐,抱病而死。

齐景公为政到了第三十个年头,也不想"代兴",也不想"争霸"了。他开始懂得享受,大造宫殿,广聚狗马,厚敛重刑,穷奢极欲,残酷盘剥贫下中农。当然,这也许是事实,也许是被晏子在自家著作中大肆渲染后的,以推诿晏子治国无功的罪责。据《晏子春秋》里说,野有饿殍的季节,齐景公后宫的马儿却吃着香喷喷的小米,睡着文绣绫罗的台阁。国君仓库里的好东西,多得吃不了:牛马老在栏牢里,牛肉都硬得嚼不动,酒都放酸了,小米变成土块块,衣服也多得穿不完,长了虫子。

齐国的滥刑却到了戏剧化地步,被刖了脚的老百姓太多了,只好买假脚装上。市场上的真鞋很少有人问津,假脚倒是非常走俏。走在临淄的穷人区里,鬼影比人影还多,鬼们衣衫破烂,面黄肌瘦。鬼孩子瘦骨嶙嶙,瞪着大眼;老年的鬼佝偻着身子在地铁口乞讨,晚上就睡在建筑物的排气孔旁边(那是纽约)。

晏子于是在《晏子春秋》中劝齐景公说:"咱们收的税太重了,政府必须厉行节俭。据晏子说,齐景公当即表态:"以后少砍些人脚,多砍些政府预算"。可是没过两年,齐景公又要大修宫殿了。

接着,晏子又在书中给他的国君扬恶,以衬托自己的贤明:齐景公是越老越喜欢饮酒,有时候招人聚饮,连饮七天七夜。饮一阵,乐一阵,睡一阵,房事一阵,朝廷政事全荒废了。陪酒的官员和宫女们都累坏了,齐景公醉得摇摇晃晃,还毫无收场之意。大夫弘章以死相谏,齐景公不以为然,哈哈大笑,说:"弘大夫,来,跟寡人一口闷。"

晏子拱手对弘大夫说:"恭贺大夫啊!你刚才进谏,有幸遇上的是我们贤明的国君。如果你遇上桀纣那样的暴君,你早就身首异地了。"

齐景公一看晏子把桀纣都抬出来了,酒吓醒了一半儿,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齐景公改正,不喝酒了,改出行了。阳春三月,风和日丽,齐景公带着小老婆和宦官们前呼后拥,笙歌乐舞,到鸟语花香的世界游玩,不料遇上一堆白骨,骷髅们笑嘻嘻地咧着嘴。齐景公大喊晦气。晏子说:"大王每次出游,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得交出车马供您驱使,献出财物供您消费;而他们自己却在饥寒交困中化为白骨。如果老百姓造反闹事,诸侯乘机入侵,国家就完蛋啦。"

齐景公赶紧谢罪,收敛白骨,赈济百姓,还给自己下禁令,三个月内不许出游--晏子的能耐,也不过就是叽叽歪歪地提点意见。作为相国,像管仲那样拿出一套政治经济的强有效体系来推行是正经。提点儿意见,不过是谏官的职责,晏子在书中屡屡规谏齐景公,且不说其中虚构的成份,难道他这么写是想证明自己充其量是个谏官的料吗?国家闹到这个地步,首先是晏子的责任,这家伙不知引咎辞职或者兴利除弊发动改革,而居然只是在书中一味挖苦自己的老板。他说,齐景公不出去远游,在家也不闲着,就哄自己小儿子嬉戏。齐景公口衔着绳子,学做牛,让小儿子牵着走。儿子跌倒,齐景公的门牙全部拉折(这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出处)。这个老顽童还找人做了一双腐败的鞋,鞋带是黄金做的,上边嵌银,联缀以珠宝,鞋孔是上乘的玉石,鞋长一尺,美不胜收。他穿着这双大鞋上朝,因为太重,能抬起脚却迈不开步。齐景公的后半生,大体如此。

据说齐景公还是个美男子,有一天发现有人色迷迷地盯着他偷看,就抓起来盘问。这人是个gay(同性恋者),齐景公打算处死他。晏子又来了,劝道:"压抑人的正当性欲是不道德的,仇视人之所爱也是不吉利的。"齐景公觉得有道理,不但赦免了这家伙,还命令他服侍自己洗澡,随便看,免费看。(晏子天天不干正事,不去上班,只是处处时时盯着齐景公准备随时提意见,还能干点别的吗!我觉得他是当太监的料。)

其实同性恋不是我们的专利,同时期的古希腊也盛行同性恋。富家儿子年满十三岁就被托付给一个大男人,由他用全部智慧去关爱培养,包括一起睡觉。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都有同性恋事迹。老柏的"精神恋爱法"其实就是针对同性的。据说,斯巴达军队很少战败,原因之一就是士兵之间盛行同性恋,有"爱人"在身边,宁愿战死也耻于退缩。

由于齐景公整天奢侈昏聩地混日子,晏子又不好好上班,天天陪着他浪费时间,俩人就把齐国搞得乌烟瘴气,直接导致君权旁落。相国晏子惊叫:"齐国快要完蛋了。"(那还不是你搞得,首先就应该追究你相国的责任,还好意思喊!)

但是晏子非但没自我反省,反倒在出使晋国期间,向晋国的叔向拼命埋汰自己的国家并透露情报给晋国说:"我们齐国的社稷多半都转到了田氏手里。在我们齐国,老百姓把三分之二的收成上缴国税(很高的税!)。国库里的东西都堆得腐烂了,老百姓却冻馁啼号,很多人没有房子,也没有鞋,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脚了--我们的刑法太滥。趁这个悲哀局面,田氏抚恤百姓,散发家财。陈家大斗借出,小斗还回(注意,是大斗借出,小斗还回),让借贷的人白占便宜,从而收买人心。陈家卖的木材,市场价跟山里价一样。陈家卖的鱼虾鲍盐,也跟海边产地平价。陈家这是赔本赚吆喝,老百姓敬爱他们如同父母,追随田氏好比江河。所以说,田氏快要接管齐国了。田氏祖上的鬼,已经附在我们的宗庙里了。"(田氏开明进步,有新家族的朝气,一百五十年后,田氏代齐。晏子身为相国,除了跑出去抱怨,难道对田氏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下一章我们会看到,鲁国那边也发生了三桓专权的状况,鲁国的孔子、阳虎与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付出失业的代价。而晏子对于田氏只有哀叹罢了。他不敢碰田氏,只求官位稳当。唉!选他当国君,真是齐景公的悲哀啊,姜子牙、齐桓公的在天之灵瞎了眼了。当然,国家没弄好,我们也不要过多责备晏子。身为相国但是没干好工作的人多的去了,何必单单责备一个晏子。但我们至少有理由说,古往今来把晏子当作知名贤相来崇拜,是大错特错。希望历史教科书上改正过来。)

齐景公时代的齐国虽然一塌糊涂,但这家伙为政时间极长,长达58年,创下了世界记录。无论如何,我们为了鼓励他,还是封他为春秋第六大蜥蜴--"老不死蜥蜴"吧。当然,他越老越怕死,曾经向晏子慨叹道:"生活啊,多么美好!要是古来都没有死,该多好啊。"晏子宽慰他:"要是都没有死,一代代的老国君都健在,怎么轮到您享福啊。"再次证明了晏子的本事不过就是个侍卫性的弄臣罢了,像纪晓岚那样给乾隆提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鸡毛蒜皮意见罢了。

虽然幻想着再活五百年,"老不死蜥蜴"齐景公还是死了,用六百匹活马做了陪殉,非常阔气和浪费。现在都挖出来了。在山东临淄附近的高速公路下边。可以去参观,场面宏伟得紧,都是马的白骨和石化了的车轮。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
蜥蜴05章 至圣先师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蜥蜴05章 至圣先师


当齐国的齐景公靠边站,把权力输送给了田氏,鲁国的国君也变成了窗边族,具体地说,鲁昭公受到了来自季孙、孟孙、叔孙三家的挑战。这三家分别是两百年前鲁桓公(文姜的老公)的四儿子季友的儿子、大儿子庆父的儿子、三儿子叔牙的儿子所建立的家族,所以叫季孙、孟孙、叔孙氏,这里你需要记住"孟、仲、叔、季"四个字,它表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因为都是鲁桓公的后人,所以这三家也号称"三桓"。

三桓的发展轨迹,跟晋国从前的三郤差不多。所不同是三郤被其国君镇压下去了,而三桓却向上瓜分了公室。不过"三桓"并非生性残暴,非要赤裸裸地蚕食国君大权。实际上,他们如果不掌握一定政治权力就难以庇护其家族,仅仅依靠经济实力是不足以"保室宜家"的。三桓注重收拢人心,比如说"季孙"的第一任家长"季友",是有名的贤人,第二任"季文子"更是贤名远播国外,他家里小妾都不穿帛,不涂雪花膏,厩马都不吃粟,更无来路不明的巨额存款。三桓作为卿大夫家族,也是自有封邑,采取土地租赁制、实物地租改革,代表了新的生产力方向,人们纷纷前来依附,三桓的盘子越坐越大,在封邑上招兵买马,各自拥有战车一千乘,抵一个中等诸侯国军了。如果是宋明清的皇权社会,大臣家里有这么多军队,早要定个谋反罪砍头了。但在大周朝的封建时代,卿大夫家族就是自有封地与军队的--封建嘛,分封给他们的(西方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也是这样,上层领主赋予下层领主土地和军队权益,比如法国内部就分封出许多小公国与伯爵国,诺曼底公国、香槟伯国、安茹伯国等等,类似我们的三桓,也出现了公国、领主的割据局面)。我们牛气的三桓,终于凭着势焰冲天的家族经济军事实力驱逐了国君鲁昭公,但国人并无异议,因为三桓比较开明。

鲁昭公在流亡过程中还一度骑马--这是史书上关于中原人骑马的首例。估计他像唐僧一样,骑着马,在徒众追随下流外八年,客死晋国。死后,他弟弟被"三桓"立为"鲁定公",有名无实。于是,鲁国政坛的舞台上,三桓家族与国君一族一起蹦达。"三桓"的家族在兴起,国君的家族在衰败。最惨的时候,鲁襄公招待晋国使者吃饭,行射礼,想找几队善射的人都没有,只好去三桓家里借。

其实,君权旁落也不是坏事,它实际是"一元寡头政治"向"多元贵族联合体政治"(类似后来的罗马元老院)的递变,带有民主参与色彩。但东方人毕竟喜欢让一个人说了算而不是多人发言,我们伟大的"保皇党"大圣人孔子,因此非常看不惯"三桓"的分享君权,总是伺机咒骂他们犯上,骂他们礼崩乐坏,乃至"是可忍,孰不可忍"了!看见三桓谮用国君的礼仪和乐舞,孔子气得七窍生烟,于是提出"君君、臣臣"的主张,臣子要听君主的话,给君主磕头,不许谮越,以便实现隆主、集权。韩非子也说:"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比大腿还长,人就没法走路了。"君君、臣臣"这套主张当然不合三桓的意。孔子带着自己的观点四处碰壁。但同样是这个主张,在随后两千年里,却成了皇权社会的专制集权统治者们餐桌上最受宠爱的一道"儒家"之菜。

孔子的爹,前面介绍过,是"逼阳大战"力举悬门的鲁国勇士--战斗英雄叔梁纥。叔梁纥虽然力大无穷,但死活娶不到老婆,直到六十六岁高龄才找了一个女生,很年轻,才二十,也就是孔子的妈。根据孔圣人的信徒宣称,孔子是他爹和他妈共同祈祷山神后怀孕的,未经父母交媾,是从上天下载的。这和五百年后的耶稣一样都是处女所生,非常纯洁。总之,孔子从胚胎时期就很离奇。

公元前551年,孔子生下来以后,他的肖像权又遭到践踏。人们把孔子说得长相奇丑,白眼仁多于黑眼仁,翻鼻露齿,脑袋上都是山丘。他妈妈一看,怎么下载了这么一个丑孩子啊,于是叫他孔丘。孔丘三岁那年,战斗英雄叔梁纥去世(没了爹的孔子是妈妈拉扯大的)。

孔子小时候干过脏活累活,又继承了他爹"叔梁纥"举城门的基因,所以力气很大。在中国,十有八九的人都认为,喔,孔子嘛!就是那个文绉绉的家伙啦。其实孔子不文绉绉,他是个举重的大力士。孔子喜欢"翘国门之关",就是举起诸侯国城门的大门栓。一般城门四五丈阔,门栓合抱粗,几十斤重,一头搭在城门上,另一头用人力单臂举起(像手托炸药包那样),这就是"翘关"。孔子少年时候可喜欢这种举重运动了。一般知识分子给人的印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这是知识分子进化到后来的样子,在春秋时期,士人是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主要去卿大夫家里当主管(作文的),打仗的时候就入伍或带兵保卫社稷(作武的),当时文武不分家。士人也练射御,体格也仿佛武夫。是到了宋朝以后,知识分子的身子骨才坏下来,出门就受不了车子颠簸,官员上朝出门都改坐人力轿子,软和。

孔子十四岁,开始"志于学"。这时候,我国以西南的尼泊尔境内有一个城邦小国,它的太子则到了娶亲的年龄。这位太子娶到了两三个媳妇,整天在花天酒地的后宫里享乐,突然他发现媳妇们、婢女们的睡姿很不雅,嘴巴歪着还直咕囔,于是他被气得愤然出走。从此离家流浪,开始了锻炼成佛的悟道生涯。这个人就是释迦牟尼,伟大的佛祖。佛祖出走的这一年正好三十岁,也算三十而立了。

孔子立得却很慢,一介平头老百姓而已,壮年时候只干过"乘田、委吏"这种仓库里的Inventory clerk,以及牛羊倌之类的小差使。

有一次,晋国人铸了刑鼎,把范宣子的刑法公布于众,遭到孔子的极力谴责。孔子的意思是这样的:刑法呢,不要写出来,而应该让国君含在肚子里--所谓口含天宪。这样老百姓才敬畏国君,因为国君的话就是法律。如果把法律刻在鼎上了,一是一,二是二了,老百姓就依鼎而行事,国君的特殊地位就从崇高跌落下来了。也就是说,倘使国君的脑袋顶上凌驾了一本法律,弄不好就成"君主立宪"了,即"君主权限屈从法律条文",这很不爽,削弱了君权。还是实行君主专制更爽。这就是孔子的意见。晋国的保皇派叔向先生也持同样观点。

孔子一心火热保皇,抱鲁国君的脚,鲁国君却只给他一个冷脚。孔子一直到了五十多岁还是个白身,没有一官半职,倒是整天被孔子口诛笔伐的"三桓"给了孔子一个机会,让五十一岁的老孔子担任了"中都宰"(县长),开始了孔丘荒谬可怜而且短暂的仕途生涯。"三桓"不知道孔子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开始还真把孔子当根葱,又提拔孔子当了司寇(国家警察局长)。得意起来的孔子立刻提议"堕三都"。堕就是堕胎的意思,意思是要把"三桓"自行武装起来的三座私邑,全部堕去城墙,从而使他们无法对抗国君。(孔子真是个处心积虑的保皇派呀。)

待"三桓"悟出孔子给他们"堕胎"的真实用意以后,三个城池已经堕了一半儿,三桓鼻子气歪,立刻举起小指头,一弹,把孔子弹下了野。孔子只要去周游世界。他的孙子后来在解释孔子的下野时替孔子避讳,说:"我听说君子就像鸟一样,受到惊吓就要飞走。"好像是孔子主动辞职似的。君子神经之脆弱,一至如此。是谁吓了孔子?不管怎么样,孔子一共担任了三个月的司寇(警察局长),这是他一辈子的全部宦海生涯。不过据说这三个月期间政绩显著:当时卖猪羊肉的人都不敢哄抬物价。有一个商贩,早晨给羊喂水,拉到市场去卖注水羊,在孔子教化下,也不敢了。还有一个人,他老婆是破鞋,他原本不以为意,在孔子教化下,他赶紧打了离婚。治安最好的时候,曲阜甚至"道不拾遗"。外地人到曲阜政府部门办事,不会遭到"拖、硬、卡",章子很容易盖到。

这种"美政"(当然不排除这是孔子门生的吹嘘)对于试图称霸山东的齐景公是个压力,于是齐景公选了八十名会唱靡靡之音的齐国美女,组成歌舞团。穿着华丽的衣裳,坐上三十辆华贵马车,送文化下乡,跑到曲阜南门外开演唱会。季孙家的掌门人季桓子是个好色之徒,一天之内,三次化装到城外偷看演唱会,而且还拉着鲁定公一起去。真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最后,季桓子和鲁定公瓜分了这些美女。孔子一看没自己的份,气得不行,遂挂冠辞职周游列国去了(哈哈,假的,这一句是我胡解释的)。其实,孔子下岗的原因,是与三桓矛盾水火不容。孔子总是苦心积虑地维护国君的地位,总是试图挽住国君正在日益丧失的东西。他一切思想的根本中心就是"维护既有的等级制度",体现在反对三桓犯上。

围绕这个中心,孔子还有两个基本点,一是礼,一是仁。礼,就是三桓以及其它臣子用的音乐、舞蹈不能超过国君的规格,车马丧葬也要按照国君定给的标准,这就是礼。坐着的时候不许翘腿,见长辈不许咳嗽,国君招呼你,你不能等着备车就得赶紧跑去觐见,见国君必须衣冠整齐,不许磨蹭,凡此种种,就是礼了(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吃人的礼教)。它其实等于用一套标准化的程序来无形中维护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的特权地位,把下对上的服从固化在礼仪和习惯中。人们习惯了见了上级卑躬屈膝,也就不犯上了,不造反了。孔子维护既有等级制度万年不倒的"中心",也就实现了。

比如说,有一次鲁哀公请孔子吃饭。席上,孔子抓起一把黍子就塞进嘴里。鲁哀公掩口而笑:"哈哈,这黍子是擦桃子毛的,不能吃。您弄错了"鲁哀公好心好意地把手教孔子怎么用黍子擦桃毛。孔子大怒:"黍子,是五谷之长,桃子,是水果之末。怎么能用五谷之长去擦水果之末!"这就体现了孔子的礼,连水果都分出等级,君君臣臣的等级关系更得维护。可怜的鲁哀公自己被三桓逼得非常之哀,君臣颠倒,还不注意把水果顺序也弄正。孔子附带着还呐喊:"老爹的地位也不允许动摇,家族内长幼之礼慢慢可以培养出君臣等级之礼。"有一次,有人问孔子:"我有一老乡,为人正直,他父亲偷了羊,他就去揭发,这算不算讲道德?"孔子回答:"老子偷羊,儿子应该进行隐瞒,这才叫为人正直呢!"后代人根据孔子的这个口谕,把"儿子控告老子"定为犯罪,从而导致了中国人无与伦比的"孝顺",孝到了懦弱不堪、失去创新挑战的地步。当老百姓的告当官的,也是犯罪。因为这些都不合"礼"。不过,这都有利于"维护既有的等级制度万年不倒",这是孔子思想的中心啊!

孔子用以维护他"中心"的第二个基本点,就是仁。当国君的主要职责不是发展经济,而是要起到道德楷模作用,用仁的力量带动各个等级都向善,大家都仁起来,下级也就不向上级造反了。孔子还给大家竖立了一个仁义榜样,那就是他的学生颜回。颜回不苟言笑、文弱无力、行为刻板、老实听话、循规蹈矩,而且很穷--光吃蔬菜,中年早衰,头发早白,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最后被饿死了。这却成了全国学习的楷模、仁义形象的代言人。颜回有什么可值得讴歌和学习的呢,最了不起是能够忍饥受穷罢了。孔子为什么不让大家学习能办事的管仲?而学习颜回?因为颜回老实、听话,具备"仁"的特点,是个大绵羊。这也就造就了未来中国人的温顺。考核干部要看他是不是仁,是不是很乖,很尊重上级,老实听话。这比业绩更重要。这固然"维护既有统治体系万年不倒"这个中心,但是代价是未来的中国发展停滞。所以,孔子是保皇派与守旧派。

孔子这个中心思想,在霸权强起、乱云飞渡的春秋时代,像道士的黄表纸,只能蒙蒙诚恳的老实人。鲁国的三桓怎么可能把权力交还国君呢?于是孔子气得大骂三桓"礼崩乐坏",乃至"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孔子呆不下去了,辞官周游列国。他到了齐国,把自己的中心思想凝练成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子要听君主的话,给君主磕头,不许犯上,当儿子的要听爹的话,学习顺从,将来好时刻准备着去顺从国君的话。最终,既有的统治体系度万年不倒。权力正在松动的齐景公听了非常高兴,想让孔子留下来多讲讲。但齐景公的臣子们,并不愿意齐景公搞集权,也不让持此观点的孔子留下来当官。

孔子只好带着自己的观点离开,去其它国家继续碰壁。他穿着木底鞋在周游期间还得了胃病--这是鲁迅在小品文中的推论。鲁迅说:"当时花旗白面尚未输入,土磨麦粉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较今面为重;国道尚未修成,泥路甚多凹凸,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被沉重的面粉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于是孔子就得了"胃扩张"。鲁迅这里有两点值得商量:一是说孔子吃面。当时北方最流行的主食是小米,士大夫的俸禄和兵粮都是小米,汉朝以后吃面的才多了些。二是说当时没有"国道",其实是有,而且很多。在诸侯大国之间都有大道直通,这从商朝、周朝开始就开始营修了。路面经过人工夯实,军队出征动辄就是三五百辆兵车从这上边走,可见道路规模和质量不会差。对国道的维护修理也是政府专项职能之一,并且道上还设关口,向往来商人征收过路费(叫关税)。遇上军队来了,道边每三十里固定距离就有驿站传舍,供军人依附,露宿休息使用。传舍还有专用马车(相当于公共汽车)在国道上跑,但只给公家人预备,他们出差的时候(传递公文啊,出使它国阿什么的)使用。孔子是平头百姓,是不能坐的。当然孔子有钱,有自己的私家车坐,那谁也管不了他。总之,这个道路及辅助设施相当完善,足够称为国道了。鲁迅是不必太为孔子的宝胃被颠坏而担心的!况且车子坐垫是真皮的,也满软和,车轮具有减震性能:它的辐条不是正垂直于地面的,而是在车轴结合处,向车厢内侧凹,使得车轮像一口凹锅,如此就具备了一定弹性。

孔子长途坐车,走遍大半个中国,惶惶如丧家之犬(孔子自嘲语),并创造了成语"接淅而行"。这成语的意思是:孔子一行人走路,刚把米下锅,没等做饭,又把湿淋淋的米捞出来继续赶路,接淅而行。很有一种苦迫中的风情趣味啊。然而,除了疲劳,孔子最终没捞到一点好处,诸侯国的实权派(卿大夫家族们)都不喜欢留下他来帮国君一族打气撑腰。最后,孔子双手空空回到曲阜老家专心教书,教出七十多个高级博士,都是儒者。

所谓儒者,其实是一种职业来的。即便是今天,每有祭礼、葬礼或者婚礼,就会有懂行的人在一旁指挥,喊号子,嗓门很大,里外张罗,象个导演。这在古代,就是"儒"。他们依照《周礼》,管理下葬仪式,象乌鸦一样肃穆地站在坑上,指挥喊号,这就是专业的儒。他们还有专业的工作服,叫儒服。不过儒家到了孔子以后,不光会主持丧事,也参与人事,教学内容也从办丧事扩大到了礼仪、射御、音乐、占卜,所谓六艺啦,学成以后不光主持丧事,其实可以去各国当官。不过,孔子弟子能当官的实在是少数,只能平时在家"各言其志",过过嘴瘾。其原因我们在前边说阳虎的时候已经说了:春秋时代当官靠的是家族血统而不是才学。不过即便到了未来的战国时代,儒者因为对列国竞争没有什么帮助,所以照样很少出仕。那些通过应聘而一举当官的布衣之人,儒家极少,而兵家、法家、经济学家和纵横家则是主流。这些原初以主持丧葬仪式为拿手戏的儒者,最终能够主持一国政事,还要等上一千多年,直到科举制度大流行以后了。

由于儒者在春秋时代还远无出头之日,孔子的高级博士们就跟他一样都活的不爽。在孔子70岁那年,孔子最喜爱的弟子颜回,才29岁,由于生活窘迫,营养不良,头发雪白,穷困死了。孔子悲痛连连:"老天爷啊,简直要我的命啊。老天爷啊,简直要我的命啊!我的仁义代言人颜回死了!"去年,孔子唯一儿子死乐,孔子照样吃吃喝喝说说乐乐的,如今颜回死时,却比死了儿子还难过。

到了孔子第72岁时,他可恨又可爱的弟子"子路"同志,也在一次大家族内斗中当了炮灰,死了。当时子路在卫国一个大家族里当主管,他的主子被"流亡公子"蒯聩俘虏了去。子路遵守"君君、臣臣"的等级意识,效命于主子,也不管谁是谁非,赶紧追救主子。蒯聩不放,子路便在台子底下放火。蒯聩派出两个大侠跟他格斗,子路武功还不错,是个莽撞的文人,可是不小心帽子的绳儿被打断了。子路想:"君子的帽子是不能歪戴的,这是老师说的礼。"(哈哈!)于是子路放下兵器扶帽子,被人家乘机剁成了肉泥。唉,他就这样活活被他老师"害"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子路的死而伤痛欲绝的孔子天天做恶梦。一天夜里,恶梦做得没完没了,不等天明,他就挣扎着爬了起来,拄着手杖在门口站着。他培养出来的一个博士但是下海经商发了大财的"子贡"来看望他。孔子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吟道:"巍峨的泰山啊,快要崩倒了;粗壮的梁柱啊,快要折断了;一代哲人啊--也要像草木一样地枯萎了。"子贡把他扶进屋里,安置在床上后,孔子对子贡说:"我梦见在一个很大的厅堂里,放着几口棺材。夏代人的棺材停在东阶上,周代人的棺材停在西阶上,商代人的棺材停在两个柱子中间。而我呢?却坐在两个柱子之间。我是商人之后(祖籍宋国,商的遗民国),如今和自己的祖宗坐在一起,怕要跟他们去了--我大概活不多久了。"孔子的病势日重一日,他的孙子和弟子们侍奉了七天之后,孔子悄悄地离开人世。

如今孔子的第七十六代孙还活着,是个小年轻,出生于美国,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他放弃了做孔子七十六代孙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而宁愿勇闯台湾歌坛,被包装成"滚石新人",大唱"Should I stay should I go。""Hey girl, looking over here。"他就是Rap歌星孔令奇。

这个穿着肥大牛仔裤只会唱"为什么你看到我就走,为什么那么害羞,那么秘密,那么摸不透,不应该哈过头,你干嘛都不理我"的AB。C。(America born Chinese),唱的歌词都属于非礼勿听的范畴。什么"我变得懒惰,又特别脆弱,把所有的镜子都踩破,连你都一起搞坏,把自己逼到跳海,我居然开始吃起青菜,为什么非要等到分开"。

如果伟大的孔子(研究起古典音乐美得三月不知肉味)听到伟大的贤孙如此另类高妙的邪门小调,他老人家一定被气得在坟墓里要再死一次,直拿自己的"花岗岩脑袋"(文革语)去使劲撞墙的。

孔子在思想界有三大对手:老子、韩非子、墨子。这里我们只说说墨子,他猛攻了孔子的一个中心(保皇)及其两个基本点(礼、仁)。

墨子"尚同",主张没有等级,反对孔子的极力维护旧有等级。他说,我们工人虽然出身不高(墨子是工人阶级出身),但一样也有贤人,应该让这样的贤人主宰天下。或者退而求其次,组成联合政府,让贤人参政议政,做到"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这就否定了孔子的血统观和国君一族至高无上观。

那么,布衣参政以后,要把国家建设成什么样呢?墨子的最高纲领,凝结为两个字"尚同",就是搞大同社会:没有战争,没有剥削,没有等级差异,人人相爱,社会大同,每个人都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别人的身体当成自己的身体。这也许是共产主义社会的思想雏形吧,墨子是中国的马克思,成为中国工人阶级第一人。

墨子批完了孔子的中心思想,又狠狠批判了孔子那一套礼,斥责孔子的礼乐奢侈而无用。孔子要求厚葬,守丧三年,期间什么都不能干,墨子骂这种礼仪是对社会财富的白白浪费。从而使得孔子无法借助礼仪来维持既有的等级森严的统治秩序。墨子提倡艰苦朴素、刻苦自砺,苦行自虐:住茅草房,吃破菜破饭,穿破衣破裳,背着行李光脚走路,拒绝打出租车。他吃饭用的是难看的陶碗,碗里没肉,都是藜藿(当时的蔬菜),而且食求无饱。住三尺高的黑乎乎的茅草房,不穿丝绸,穿葛衣鹿裘,粗衣草鞋,日夜劳作不休,总之,向丐帮的"污衣派"看齐就是了。他还杜绝六情五欲,好吃的不要,好闻的不要,好看的不要,好摸的更不要,不许听音乐,反对礼仪,反对形形色色的奢侈,进而反对艺术(因为艺术往往也是奢侈的,雕刻、建筑、芭蕾舞、美术、煎炙烹调、青铜器、玉器、高台华榭,这都是奢侈的!)。

种种迹象表明,墨子作为最早的"工人阶级",反对富人享乐,反对大家族垄断政府。

墨子还积极实践,组织了一个武士团体,去实现他朝思暮想的尚同(共产主义)。团体首领时称"钜子"(钜子这个词现在还在用,商界钜子。)中国古代第一个教会出现了,教父就是"钜子"墨子,对徒众有决定生死的权威,对干犯教规者,一道惩戒的命令下去,分散全国的追随者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个教会的主要功能是促使全社会都不听音乐,没有等级差别,天下大同,兼爱非攻。于是,这帮人"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意思是帮人做好事,类似王朔的"三T公司",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当然,主要是替人解难,干预国际政事)。

于是这帮被称为"热腹"的家伙开始闯荡江湖,到诸侯列国去做官,积极宣导墨子主义,身体力行,参与时事,成为各国一股不小的在野势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墨子的死去,他们终于离墨子的共产主义思想越来越远,而变成了游侠帮派。一旦诸侯与卿相之间闹矛盾,互相打起来了,钜子就出来了,帮助其中某一方打击另一方,以效忠恩主、不畏生死为己任,号称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如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这种侠士风格一度风行战国时期。

终于到了汉朝的时候,国家统一了,墨家的这种准军事化组织不利于社会安定,被依法取缔。墨家的党徒只好奉旨参军,或者回家务农,老死于窗下。墨家终于销湮于历史,侠士变成历史的绝唱。

墨子本人还是科学家,他在全世界最早认识了光是直线传播的,记述了物体成影、光的反射、小孔成像、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成像等实验。他和他的追随者还认识到浮力、惯性、重力,给出了力的定义:"力,形之所以奋也。"与现代物理所谓"力是改变物体运动状态的原因"正好符合!

墨子所阐述的时间、空间、静止、运动等概念,与牛顿的第一运动定律暗合,他还有轮轴和斜面的应用力学,并且比希腊的阿基米德早一百年研究了杠杆理论。墨子对战争攻防也有研究,善于防守(所以说"墨守成规"),曾经跟鲁班比赛攻防模拟演习。墨子在书中说,当敌人挖隧道进攻城池的时候,我利用风箱把在炉子里燃烧的芥末气体打入敌军隧道,熏死敌人。这是古代的芥子气。

是鲁班和墨子是同一时期。鲁班是木匠,发明了刨子、锯子、直角尺、墨斗。鲁班刨木头的时候,让他老婆用腰杆顶着木头。他老婆很不愉快,日子久了,鲁班就发明了一个带木橛的木凳,替老婆倚木头,这个东西现在的民间师傅还在用,叫"班妻"。鲁班的老妈也参与到发明的行列中来,她在干家务的同时,老是替鲁班捏着墨斗另一头的墨线,也很讨厌,于是做了一个小钩子,固定在木料的一端,鲁班从另一端绷紧墨线,一弹,就可以划线了。所以这个小钩子叫"班母"。

当然,鲁班还为楚国制造攻城云梯,和平主义者墨子前去与他斗法,挫败了楚国的战争阴谋。鲁班气不过,又做了一个木头的小鸟,里边装上永动机,使这个小鸟在空中连续飞翔三天三夜不停息。墨子就赶紧去车间,在很短的时间内削五寸之木,做了一个轴承,可以承载六百斤重压,然后他教育鲁班说:"你制造出来的东西,要有利于人民,才叫巧,无利于人民那就叫拙!知道了吗!所以你的飞鸟是奇技淫巧,光给富人家看着玩的,全然没有我的车轴有用!我的车轴是帮助劳动人民干活的!"工人阶级出身的墨子最反对等级和奢侈了,批判了鲁班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鲁班很快被说服了,接受教育,从而放弃了对古代飞机的深入研究,改按劳动人民的需要而创造了,于是创造出了傻大黑粗的石碾子,就是现在倒霉的驴子蒙着眼睛围着绕得那个东西。

阳虎也是和孔子同一时期的人,趁这机会我们说说他。阳虎出身不高,是个能人,相当于王熙凤,泼辣厉害。阳虎作为三桓季孙氏的一介家臣,是如何发迹成精的呢?你可不要小看管家,当一个家族开始老朽坏败,子孙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混在脂粉堆里吟诗做赋、吸食鸦片时,这个管家就足以一手遮天了。季氏老东家"季平子"一死,阳虎就把少东家"季桓子"(就是跑到城门去看齐国美女演唱团的那位爷)给软禁起来,自己掌权。并且利用季氏的力量(封地和武装)逐渐主宰了整个鲁国。

阳虎为人勇猛、果决而又从容不迫,有野心也有才干,他在鲁国执政的三年,给文质彬彬的鲁国带来了虎虎生气:一改忍耐退缩的国策,在打退了齐国进犯的基础上,甚至北上进攻齐国(虽然结局相当于猫去进攻狗)。在攻打齐国的危急关头,鲁军看看不行了,阳虎想出个办法,假装没看见冉猛,故意说:"要是冉猛在,必败齐人。"冉猛听了,哇哇暴叫,猛扑敌阵(呵呵,阳虎此举有曹阿瞒之风啊)。

阳虎常常遗憾他的出身,以他的智商,应该比那些大家族的公子干出一番更了不起的事业,把他控制着的鲁国建设的更好。但是"三桓"家族作为国内割据势力,是个鲁国发展的绊脚石,于是他谋划着除掉的三个掌门人,以便独揽政府大权,并如他所宣称的,还政于鲁定公。这一点上,他和孔子想法一至,甚至他还请孔子出山来帮他。但是孔子的崇君是用文的,阳虎是用武的来。孔子跟他手段不同,没有谈拢。阳虎找了孔子两次,最终孔子谢绝了他。阳虎于是自己单打独斗,他把手中软禁着的季桓子偷偷押往刑场执行枪决,然后逐个解决三桓。但是在押赴刑场的路上发生意外,季桓子好说歹说,把给他开车的驾驶员说得反水了,拉着他逃跑。阳虎的帮众追击,射箭不中,季桓子逃进孟孙氏大院。孟孙赶紧闭门,与外面的"阳虎帮"展开激战,从门缝中射死阳虎之弟。

阳虎临危不乱,掉过头,劫持了鲁定公(有头脑,当年范宣子也是如此),然后再次攻打孟孙氏。不料孟孙氏一番奋战,打散了"阳虎帮"。阳虎灭三桓的计划进展受挫。但阳虎临危不乱,他脱掉皮甲,不慌不忙地睡在大街上休息,让别人做饭。饭后,他退至泰山脚下的阳关大本营,准备跟三桓打持久战。

阳虎,一个单身匹马的人和一整个庞大沉重的大家族集团对抗,在这条羊肠小道上到底能走多远呢?答案是,没多远。几个月后,"三桓"大家族的部队进攻阳关,把阳虎围了三匝。混战之中,阳虎几乎要举剑自裁,守大门的搭救了他,放阳虎出城。阳虎一出去,反手就给了守门人一剑,气得后者哇哇大叫:我白救你了。

可是,当"三桓"盘查到底是谁放走了阳虎的时候,守门人因为受伤而被免于询问,甚至受了奖赏,这才明白过来,分外感谢阳虎这一剑。阳虎之智慧,常如此。

阳虎向北逃跑,亡奔至齐,齐景公一向很佩服阳虎,准备帮助他发兵击鲁,却最终被属下劝阻。结果,齐景公反把阳虎当做黑社会老大囚禁起来。阳虎连续两次获得逃脱。具体逃脱办法是这样的,他让自己的"帮众"把左近所有马车车轴全部刻断,用麻绳暂时缠好。阳虎次日在被押送途中猝然跳车飞逃,齐人追赶,车轴却全部折断。阳虎之脱逃,仿佛一个多智的"飞贼"。

阳虎逃到中原"巴尔干"地区,所到之处,一闻阳虎的"恶名",都不敢留他,最后逃到晋国,在赵氏那里,赵简子力排众议,录用了他。他并且立功于赵家。赵家是新兴家族,开放的机制最终容纳了阳虎这样桀骜不驯的能人(类似从国企去了深圳)。也正是这种开放的机制,才保证赵家未来继续崛起。

其实,阳虎以一介家臣发迹,并无强大的宗族势力做依托,却能问鼎鲁政,在鲁国政坛纵横驰骋三年之久,显示了一介布衣要求参政议政的强烈愿望。然而,在那个以血统论高低,几大家族与国君一族承包政府一切政府肥缺的社会,阳虎地位的合法性岂能得到承认。然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胸怀大志之士,崛起于低微,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要展示自己的身手才华。一种大的变动,正在潜滋暗长。只是"布衣从政"这一"理想国"的来临,还要等到战国时代。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
蜥蜴07章 专诸鱼肠剑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蜥蜴07章 专诸鱼肠剑


"细腰蜥蜴"楚灵王在公元前528年撇下他的章华垂柳和楚宫佳人,撒手人寰以后,郢都里的谣言却像蝙蝠一样漫天翻飞起来。每到月白风清之夜,楚灵王的阴魂就出来显圣,好比哈姆雷特的老爹,在城头固执地盘旋。午夜霜钟敲响的时候,就会有人突然炸尸,"啊--"的一声恐怖嚎叫,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恐怖从一间屋子传染到一条巷子,从一个街衢传热到一片社区,直到半座城市。无数人响应,无数灯火惊慌地闪烁,东西爆碎,人们你推我搡,杂沓的冲撞呼叫和街头的人影狂奔,汇集成震天动地的骚乱与奔走呼叫:"楚灵王回来啦!--楚灵王回来啦!--"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意味的是凶还是福。楚灵王的老五弟弃疾,不失时机地利用了这场全民闹鬼运动,他找了几个大嗓门,叫喊着跑进王宫撒谎:"楚灵王带兵杀回城里啦,杀回城里啦!跑啊!跑啊!"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是真理,何况它是全城人扯着喉咙一齐重复的。王宫里抱着姬妾睡觉、自封为楚王的楚老三钻出被窝,吓得把披在肩上的王袍跌落地下。楚老三没有勇气出宫搏斗,也没有颜面见到二哥(楚灵王)。这时候,自封为令尹的楚老四也跑来了。两人想了一下,抱头痛哭,与其被楚灵王冲进来杀掉,不如干脆拔剑自杀算了。俩人于是互相捅死了对方(也许死掉是懦弱者最勇敢的选择)。

楚灵王赶赴九泉的脚步如果比较慢的话--这是有可能的,因为他的豹皮鞋已经破烂不堪了--那么他的三弟、四弟还能从后面追上他搭伴儿一起走。明月千里,并不孤单。

其实这是老五弟弃疾使的计策,老五弟在骨肉残杀的竞赛中笑到了最后:既然老三、老四都自杀而死了,老五弟弃疾顺理成章成为楚王,印证了他妈妈从前抱着他踩中"埋玉"的预言,是为楚平王。郢城上空的浮躁和谣言,还在盘旋,郢人依旧撒呓症,夜夜闹鬼。楚平王被迫杀了一个群众演员,冒充楚灵王尸体,装殓了,郢都人才确信灵王死了,谣言也熄灭了,算是可以塌实睡觉了。

为了答谢陈、蔡复国份子的联军对自己篡位行动的有力支持,楚平王宣布:陈、蔡两国复国,重建宗庙。原先被迫移民去开发落后地区的陈蔡知青,全部扔下斧头,携了辫子粗又长的小芳,高高兴兴地返回陈蔡原籍。为了讨好国人(这是篡位者必作的),楚平王又下令国内抚养孤儿,孝敬老人,收容光棍,给寡妇减税,审判奸邪者,提拔有才能者。这些政令不是不好,但是没有得到好的执行。就像世界上的公司都失败了,不是因为没有好的战略,而且缺乏战略的有效实施。比如说,楚平王要求审判奸邪者,可是他却养出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位大奸臣,就是我们可敬的费无极先生(此人敲诈同僚、残害忠良、黑心缺德,可以与明朝的严嵩媲美)。

费无极有一次拿着象牙犀角跑到八百里西北的秦国去,给太子说媳妇。干吗去秦国找媳妇?你可千万别说陕西秦国不出美女啊,貂婵、杨玉环跟你急。所谓"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很多摄影师还跑陕西去拍姑娘呢。油画《米脂姑娘》据说是中国的《蒙娜丽莎》耶。费无极物色的秦国公主,就是一位百年一遇的大美女,用陕北信天游描述,那是"光格堂堂的眉脸墩格实实的身,黑油油的发辫忽闪闪的眼",让人想一口吞下去。

这个光风霁月型的秦国公主,肤似白雪,青腻吐香,她形也如兰,爱也如兰,清风她的眼,流水她的发,莺啭她的喉,明月她的心。她优雅地转身,海潮为之更改澎湃的方向,她微微松开双眸,春风倾刻融化积雪。她款款举趾的时候,绿色就要还上枝头,但没有一朵花敢在她面前开放。她吟吟而笑的时候,凤鸟就要四方云集,但没有一只鸟敢在她耳边鸣唱。

费无极流着哈喇子把这个中国的蒙娜丽莎送回楚国,这个蒙娜丽莎本来是给太子的,但是费无极故意使坏,献媚于楚平王说:"秦家女儿长得真叫好耶,细腻的白皮儿,窈窕的曲线,柔媚的大眼。大王!您自个儿留着用吧,工作了一辈子,也该歇歇啦。太子年轻还有机会呢,另外再娶吧。"

楚平王听了费无极描述,性欲大开,眼珠发直,嘴唇哆嗦,迫不及待入了洞房,把这个姣美的尤物抱到怀中。秦家女儿岁数小,还奇怪呢,怎么楚太子这么老哇,眼角的渔网够把眼睛这两个小鱼罩住了。这位两千五百年前的美女,我们远远地看见她走动在异乡的王宫里,没有声音,斜风绕过她的裙角,使她像是笼在夜色里的一盏微红的风灯。她被老楚平王一糟蹋,第二年就生了个孩子(就是下一任的楚昭王)。后来又生了仨!这位美人妈妈十七年后又险遭吴王阖庐的强暴,自古红颜真是命苦啊。

更命苦的当数太子建,本来属于自己的奶酪,却被老爸吃去了。太子建常在夕阳西下的郢都以南长江江畔喃喃自语:"我这么久以来的歌声,为何总是围绕着你给我的忧伤。纯净的愁情吞没我的智力。你像束缚阳光的一根带子,你的有无决定了我盘根错节的愁肠和杂乱难理的人生。但我知道,没有阳光人一样可以生存,高尚的心灵自己可以照亮自己。没有微笑我就以长风对我微笑,没有爱恋我就以寂寞陪伴,没有伴侣我就与忧伤同行。失神的一刹那,虽然又见你梦中如花摇曳,但我依然要昂起头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须惆怅,在远方我还会爱上另一个姑娘,但她取代不了你。惟有你,是我守卫大学时光的最后一批火种(坏了,这是我的大学时的情书,幼稚啊,幼稚啊。)"

太子建总是这么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导致费无极不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太子建将来即位,我费无极就会被扒皮。于是费无极继续残害太子建:"晋国啊,据我分析,为什么能够独占中原呢,因为他离中原近啊。而咱们离中原远,吃亏。"楚平王于是派太子建到最北最北的边境(河南平顶山地区)去镇守边关,对抗晋国。太子建去了遥远的北疆,古代没有电话传真,从此跟老爹之间恍如隔世,沟通没有了,距离拉大了,被猜疑的空间更加宽绰了。

一个谎撒下去,需要更多的谎接上赖。不置太子于死地,费无极觉得终无宁日,于是昼夜在楚平王面前诋毁说:"太子被您抢走了未婚妻,怨气大得要命,天天想吃人,天天散布不利于您的话。他统兵在外,外交诸侯,内蓄甲兵,想杀入郢都作乱呢。"费无极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太子从前看不上他,嫌他为人心术不正,于是俩人互相构恶。而楚平王就怕听到有人想入郢作乱,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乱上来的,于是召见太子的班主任伍奢,调查取证,太子是要入郢作乱吗?

伍奢就是从前向楚庄王进谏"三年不鸣"的大夫伍举的儿子,他从河南平顶山太子建处,跑了八百里路,风尘仆仆回到郢都接受讯问:"听说你和太子呆在北疆,存心杀回来作乱?"

"大王,您奈何以小人之言而疏骨肉之亲!他毕竟是您亲生儿子啊,怎么会造反?"

费无极赶紧撺掇:"大王您现在心软,以后就要被擒。虽然他是您儿子,但儿子一样可以打老子!骨肉残杀司空见惯,有什么可信任的呢?"这是实话。楚平王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中国的人心,因为他自己就是逼杀三个哥哥而上台的,所以费无极的话,在他听来很有道理。并且,如果改立漂亮的秦国妈妈的儿子为太子,不是可以结好秦国吗?而太子建的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郑国女青年,因为漂亮而在年轻时被楚怀王拐来的,没有什么家族背景。

楚平王抬起头,命令:"平顶山地区警察局长--"

平顶山地区警察局长"奋扬"先生从河南平顶山一溜八百里小跑赶来:"到!"

"杀太子建报我!"

"收到!"哗又跑回去了。

可是收到却做不到,奋扬反倒通知了太子建快去逃跑。太子建仓惶出逃。

太子建虽然跑了,太子老师伍奢还在,正蹲在郢城监狱里数星星呢。费无极说:"伍老师留着也没有用,砍头吧!太子犯法,老师连坐!还有,伍老师的俩儿子也不是善主,一并下令收审吧。"伍老师(伍奢)的俩儿子此时正在河南平顶山闲散看书、较量剑法呢,没招谁也没惹谁。这时候,楚平王的使者来了,张开爪子,宣布:"大王召你俩回去,因为你们爸爸已经下狱了。你俩回去,证明你家是忠的,都得到释放。你俩不回去,存心叛乱,那就杀了你爸。"(这招好毒啊,拿狼爸爸套狼崽子。)

"容我俩找个地方想想,再作决断。"哥俩进了内屋。伍子胥立刻说:"哼,显然没安好心!俺俩一回去,到了郢都,父子都不得好死,并且帮不了父亲,到时候连报仇都没人了。不如北奔中原,借兵雪耻。你说呢,大哥?"

伍尚是成熟男人,仁义而且孝顺:"话虽如此,但是父亲等着我俩以求生存,我们不回去,让天下人耻笑,说我俩怕死。"哥俩于是议定,大哥回去领死,以尽孝义和展示勇敢;老二出逃,君子报仇,十年为限(倘是独生子女家庭,就没这样圆满的计划了)。

商议完了,从屋子里出来,使者们都等着回话呢。伍子胥开弓搭箭,喊:"都别过来啊,都别过来。"伍子胥暴怒,胡子像钢针倒竖,弓箭像毒蛇一样咝咝吐着信子。使者被伍子胥高大威猛的身材吓住,而且楚平王也没有"就地正法"命令,这里又是边境,伍家和太子建的势力区,所以伍子胥得以顺利脱逃。

大哥伍尚则举起手,戴上他爸爸现在正戴的东西--桎梏,跟这帮"报丧鸟"南下湖北回到了都城。几天后,他在农贸市场被正法时,看到了爸爸对他含笑而视,父子俩对此悲剧的结局早有思想准备。伍老师临死还一心想着社稷,叹道:"可惜啊,从此以后,楚国虽大,却放不下一张平静的饭桌了。大臣们恐怕要天天加班对付外敌,没时间吃晚饭了!"知子莫如父,伍老师了解自己的儿子伍子胥,这矢志报仇的二小子必将把楚国闹翻天。

父亲、哥哥同归于尽的时候,二小子伍子胥正裹带着太子建像丧家之犬那样向北逃窜。两个小青年第一次出远门,商量一下,准备奔向中原的郑国,因为太子建的妈妈曾是郑国女青年,被楚平王拐带到楚的,郑国算是太子建的妈家国。主持郑国政府的正是"治世之能臣"子产,子产善待这两个嘴上刚长出胡子的年轻流亡者,安慰他俩说:"不要悲伤,像你俩这样在国际之间四处逃亡的贵家子,多得是。所以千万要想开点。"

太子建呆在小国郑国,就像住惯了北京的人搬进通县,很憋闷,于是借了机会到西北边的晋国玩,瞻仰大国风采,并且拜见晋顷公。这时的晋国没有什么故事,还是接着当年范宣子与栾盈两家呼杀所掀起的六卿内斗的序幕,六卿一边专权一边互相斗,国君则跟当年的晋平公一样君权旁落,继续在窗边望风景。因为内斗,晋国整体国力滑坡了,组织不起对中原的进攻与控制。但现任国君晋顷公大约是靠窗子靠得太烦了,就心血来潮对太子建讲:"太子你既然深得郑国信任,如果我攻郑国其外,你应其内,灭郑则易如反掌。到时候我把郑国封给你。"

小伙子太子建非常兴奋,天真地答应了,回去认真准备。他回到郑国就秘密开会,商量颠覆郑国的办法,却被一个随从告密到了郑国执政官子产那里。子产当机立断:"很不好意思,太子,听说你是晋国的卧底。对不起。卧底要杀。"

在家被老爹欺负,在外又轻信山西人,太子建命运多舛,在刑场上卧倒于砧板上时,望着天上的白云,一定恨透了这个让他四处碰壁的人间。他的魂灵深处总还萦绕着那个遥远的面庞吧,捧了玉珏的秦家公主脸上明媚如春的笑意排开他临死时天空的阴郁。他觉得解脱了,灵魂升华了,刽子手被他闪闪烁烁的微笑弄蒙了。随着斧子的清风滑过,秦家公主遁入秋风转身隐去,遗留下一整个夏天,温暖如梦的骄阳午后,憧憬与回味都随风飘散了吧。太子建就这样死在郑国了。当太子真是高危职业呀。

陪伴太子建流亡的伍子胥只好继续流亡。跑哪儿去好呢?晋国人已经领教过了,谢谢吧,请也不去了。现在的吴楚对抗,我如果能捞个吴国总司令当当,举吴国之兵,加诸楚国人头上,不就报了杀父之仇吗?刻薄的人也许会把伍子胥当成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汉奸",他本是楚国人,却引吴国人来打楚国,这不是卖国吗?但是,如果楚平王确实有罪,我们也能要求伍子胥讲爱国主义吗?没有时间再想了,用伍子胥自己的话说:"我日暮途穷,不得不倒行逆施。"来不及思量国家和民族,他立刻坐着木轱辘车,昼伏夜行,从河南新郑,向东南的江苏跑。伴着马背上的夕阳,野渡外的晓月,伍子胥跋涉到安徽中部的昭关。出了昭关便是东西横流的长江,与下游南岸的吴国鸡犬之声相闻。昭关正是吴楚边境的要冲,常年有楚国重兵把守。这里形势险峻,两山相夹,只有山底一条土路,路上修了关隘,盘查甚严(也兼向过路商人征税)。伍子胥看看过不了关,一犯难,就唱起来了。关于这一段"在野"奔逃的经历,民间曲艺的描述更加有血有肉:伍子胥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大笼英雄衣,云衫红彩裤,粉底靴子,套子大带,手拿马鞭,腰里挂着宝剑,一跺脚,一推胡子:"嗐!",来了一段儿"谭鑫培"的《文昭关》,哀怨跌宕:"过去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空悬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按:侯宝林相声,艺人"谭鑫培"唱这个戏时,有一次上场把宝剑带错了,挂了腰刀,一露脸儿,下面就起哄:

"哎,二哥,今儿不是《文昭关》吗,怎么改《杀庙》啦?"(韩琪杀秦香莲)

老谭一扶"宝剑",心就害怕啦,宝剑的把儿是直的,这怎么是弯的呢。无可奈何之下,抓

了四句词儿:"走了一遭又一遭,心中好似滚油浇,一路盘费花光了,我卖了宝剑就挎出腰刀

!"呵呵。)

伍子胥挎着宝剑,徘徊在忧愁的关前,被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认出了他:"耶?你不是伍子胥吗?"伍子胥吓了一大跳。好在对方是个好人,在戏台上叫做"东皋公",安顿伍子胥在自己家住下。伍子胥半夜唱道: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道昭关有阻拦。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
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一连七天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
俺好比哀哀长空雁,
俺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俺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俺好比浅水龙久困在沙滩。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盼到明天!

第二天,东皋公念白:"将军开门来--"开门一看,伍子胥由于苦闷愤激,胡子头发全愁白了,把东皋公吓了一跳。伍子胥还问呢:"老丈为何这等惊慌?"

"将军为何须发都白了--"

"哎呀,不好了,"伍子胥唱道:

一见白发心好惨,
点点珠泪洒胸前。
冤仇未报容颜变,
一事无成两鬓斑--

不过,头发白了更好,东皋公突发奇想,找了一个跑龙套的,长相酷似伍子胥,去关前晃悠。守关的楚卒对着画像一看,是他,正点,抓他。旁边白头发的真伍子胥趁机飞也似的逃出昭关,奔江边而去了。伍子胥出了草莽山林,像一只野狼探头探脑来到"天际流"的滔滔大江上发傻,看见对面吴国浓郁的树林。长江水从一千里外的上游他所爱过哭过、活过死过的郢城(湖北江陵)流来。父兄的灵魂出没于江上,能不能发一只小船来,渡我到幸福的彼岸去吧。

正好,一个渔父(就是打渔的老头)光着脊梁赤着脚,像一只干巴巴的人参一样,摇着桨过来了,答应把伍子胥渡过江去。伍子胥总算松了口气。伍子胥过了江,摸了半天怀里没找到钱,最后把宝剑解下来:"渔大爷,我这宝剑材料上乘,雕工细致,还镶了宝石,特别值钱,您收着吧。"

"呵呵,大王法令,抓住伍子胥,赏格是小米五十万斛,赐爵封侯,岂只是你这把宝剑抵得。你别污辱我的人格啦。"

伍子胥尾椎骨冒汗,自己还这么值钱呐!赶紧拜谢,往东继续跑,进入江苏。跑了几天,没有钱,只好拿出宝剑换吃的,等宝剑也吃光了,人已在江苏溧阳市的濑水岸边。远山拱手,清川斜流,饥饿难耐的伍子胥游目四顾,芦苇荡里只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纱。这位女子挥舞大棒,使劲地扁石头上的轻纱,衣襟一动一抖的,曲线玲珑,使她像一个仙子。在她侧跪的身子旁边,还有一份便当(就是盒饭),是她自带的,中午干活干累了吃。

伍子胥说:"小姐,请教一下,有没有多余的--这个--便当,给我吃吃啊。"

浣纱女笑着侧视了一下,跪长了身子,够了便当,递给他。伍子胥赶紧惶恐地接了,打开盖儿,是酥糯适口的酸肉羹加菜酱(蔬菜加盐煮成菜酱)。伍子胥嘿嘿一笑:"那个,小姐,对不起,那个还有筷子--嘿嘿。"

小姐气得要命,心说吃白饭的还这么讲究。伍子胥接过筷子,三下五除二把饭刨进嘴里,最后说:"谢谢小姐!噢对了,我没钱!"

女孩说:"算了吧,早就知道。"

"好好,呵呵谢谢。对了对了,你可千万别说见过我啊,他们正追我呢!"

浣纱女脸色一变。伍子胥又反复嘱咐,千万别说啊,别说看见我啊,跟你爸你妈也别说啊。走出二十步之后,伍子胥又低着嗓子回头喊:"跟你男朋友也别说啊--"

女孩愤怒地狠一瞪眼,娥眉拧紧:"哼!我不说!"说完扑通一声跳入滔滔湍流的濑水,愤而自杀了。你居然敢不相信我,我就死给你看好吧!你放心啦!

伍子胥嗟讶不已,赶紧跑回来,除了女孩儿的轻纱,一切好像梦一场,消失掉了。似乎一切从来没有发生(惟独他的肚子是饱了)。后来,伍子胥功成名就,率大军从楚国返回,路过这里,还往河里撒了三斗金瓜子,报答救命女孩儿(还算有良心)。据说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还有人还在濑水边捞到金瓜子。其中的半粒,被溧阳文化馆收藏至今。这个女孩子,因此也上了《列女传》(是够烈的)。如今濑水岸边还有溧阳饭店,你可以去那里凭吊古人,但是吃饭的时候,千万要尊重女服务员呀,别耍态度,不然逼出人命来后悔不及。

伍子胥站在烈女投河的地方,喃喃地说:"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吴国人不是我想象,不过,有性格!也比较直讷,好骗!"(据说,那个摆渡伍子胥的渔父老头也是受不了伍子胥同样喋喋不休的嘱咐,愤而"覆舟自沉于江"了。看来伍子胥的乌鸦嘴,说谁谁死。)伍子胥转身,朝着苍茫落日中的太湖之滨--吴国进发。

按历史的记载,吴国这个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的东南富饶国度,最早是在公元前十二世纪末(大周朝初年)建国的,建国者是来自陕西的两个老客:吴泰伯和他二弟。

吴泰伯是后稷的第十三代长孙,老大,一共哥们四个。老四又生下了大圣人姬昌,一副帝王相(四个乳头),所以老四继承了周族的领导权(就是季牧师,还记得他吗),以便将来传位给这四个乳头的圣人姬昌。老大吴泰伯和老二看看位子给了老四季牧师了,没有自己的机会了,呆在陕西又怕被老四一家子讨厌,干脆成全了他们。俩人跑了五千里,往当时已知世界的最远处,江苏省太湖之滨的无锡地区跑来了。

他俩来到了现在无锡市飞机场附近(梅里镇)落下脚,不走了。水质的江南,山温草柔,灵秀醇郁,使他俩大开眼界。按《尚书大传》记载,吴人喜欢"男女同川而浴",跟日本人差不多--其实当时中国各地的欢乐谷都是这样。接着,又看见吴人抓蛇吃,以为上等佳肴,老哥俩大开眼界,这在中原根本是弃之无用的。而吴国人吃鱼、吃鳖、吃螺、吃蚌,不觉腥臊,一手攥一把,嘬着吃,就像中原吃瓜子。

一直是吃狗尾巴草驯化而来的小米(粟)长大的吴泰伯,发现江南流行吃大米,白乎乎的像蛆。还好,吃起来没有蛆味儿。做饭锅也有特色。老家的锅灶是建在地面上的,而江南的灶是便携式可移动的。江南潮湿,架屋而居(有四方支架的悬空竹木棚子)。下雨的时候,灶搬到架子上棚子里,却没有烟囱,竹棚里冒出蘑菇云,越冒越多,直至棚顶着火,很不安全。还好,这里的人不太麻烦他们的灶,因为他们平时总吃腌渍食物,不生火的。用盐卤、酒糟弄出来的肉和菜是蛮荒之地的美食,黑不溜秋,像咸菜疙瘩,天热也不变质,一个疙瘩吃俩月。

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的吴泰伯看见这里人不戴冠,光着脑袋,长长的头发像马鬃毛那样披散在后背上,所谓披发,就是现代长发飘飘的女子那样子。当然也有"断发"的,就是经常剪短披肩发,像《阿Q正传》里面剪了辫子的假洋鬼子那样,披在脖颈上,类似摇滚歌星。总之不习惯挽髻。为什么要断发呢?南方湿热,温度比如今还要高两度,头发太长的话,粘乎乎的容易生虫子。所以要断发,也方便下水抓鱼。身上也是紧身短衣,袖口窄小,腰间常束一条麻绳,或者干脆是超短裙,最糟的是没衣服,露出浑身蛇鳞一样的文身当衣服。关于为什么要文身,说法不一。有的人说:甲骨文的"文"字,是一个仰面躺着的人,胸口画了花纹,表示他死了,花纹是在追悼会上装饰他身体的,所以"文"有美化的意思,引申为"文学"(原来文学发源于殡仪馆)。还有说法,文身是群居时代防止乱伦的一种措施。远古人没有什么成型的衣服,兽皮一块,你的我的差不多,不靠文身就分不出张三李四。有了文身,一个女孩要找见自己的"老公",只要记着肚子上有狗、有鸡爪子、有蛇尾巴的那三个帅哥就是了。哈哈。

文身的时候,要用针刺,再加炭粉,皮肤立刻发炎,好了以后,自动留下青蓝的纹案--马、狗、鱼、鸟、蜈蚣、雄鸡,有的把脸纹得像荷花,美不胜收,有的连私处都细致地纹了。如今一些戏台的脸谱,据说就是依据纹身图案来的。据说纹身绣面也是为了好找媳妇。

"有礼义之大"、"有章服之美"的文明族类吴泰伯和他弟弟吴老二,喜滋滋来到吴国后,迎接他们的是吴人的围观和嘲笑。他俩脑袋上方类似靴子的东西(冠)令土著人叹为观止(就像狭隘的人突然看见"本?拉登"头顶的大鸟窠)。吴泰伯应付群众围观有办法,他从腰带上变戏法似的解下一个铜镜,镜表面用锡和水银的溶液擦磨得异常光亮,交给土著人拿着。那土著把它端到眼前,里边赫然出现一个类人猿,吓得连声尖叫,撇出老远去。这个戏剧化动作激起了大家好奇心,围观者依次抢了镜子来看,依次鉴赏了自己的尊容,依次尖叫着把它撇到地上。

吴老二则开始变魔术,掏出一个蚕茧,传递给每一人,大家不明就里地把这个鸟蛋摸了又摸。吴老二问:"这不是鸟蛋。我问,谁有水?"大家不懂吴老二的语言,什么鬼方言,说话这么侉!纷纷鄙夷他。吴老二比划着:"水,水!water!"终于有人明白了,端来一瓦罐water。吴老二把蚕茧泡在水里,手舞足蹈地施了半天法术,然后从蚕茧里抽出细长光亮的丝来,一段又一段,无穷又无尽,大家都看呆了,鸟蛋里居然冒出了蜘蛛丝啦!震惊的下巴几乎全部脱臼,傻了。

一天下来,中原科技已经彻底折服了方圆几里所有的土著吴人。吴人耳目一新、眼界大开,这两个把鞋子放在脑袋顶上的神仙简直是电伯风神下凡啦。傍晚,当吴老二表演"猜物游戏"时,吴人已经倾心拥戴了。

所谓"猜物游戏"是这样玩的:让土著人随便拿一个什么东西,比如象牙梳子。吴泰伯背过身去不看,让吴老二往竹板上刻了几个字,给吴泰伯看。吴泰伯说:"我猜,他拿的是象牙梳子。"

喔噻!神啦,对啦。土著们找出各种古怪的东西拿在手里,吴老二只要往板子上一刻,吴泰伯去问板子,就全知道啦。一个最聪明的土著青年,激动地跑到屋外,指着远山的夕阳,说:"猜这是什么?阿拉不信,难道遥远的太阳也能猜得到吗?"

吴老二在竹板上画了个圈,中间加一点儿,吴泰伯看了微微笑着说:"That is太阳!"

Oh my God, I服了you !!!土著吴人纷纷拜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山呼酋长。于是这俩陕西老客就成了吴人酋长,教导吴人各种先进的中原技术。就像一百个手持毛瑟枪的西班牙人可以征服整个南美洲,文明火种的持有者轻而易举地成了吴人的领袖。土著吴人原本虽然也在耕种,但非常出洋相:在水田里,让牛啊、狗啊、大象啊,整群地跑到水田里撒欢、洗澡,把地践踏得稀烂,人们撒种其上,就算是牛耕了。这样弄出的粮食当然只够凑合吃个半饱,主要借助副食品(就是那些腌制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维持性命。吴人的农具也只是石头、木头、骨头制成的,他们几乎不会冶炼矿石--虽然会使用矿石颜料文身画体。吴泰伯向吴人介绍青铜工具:斧、锛、镰、削、锥、凿,这可以砍,那可以铲,于是吴人开始高效地砍伐树木、开垦农田,破土、起土、收割都有了。黄河流域先进的农业技术传到了长江下游。吴泰伯领导大家夯土为台,台上建起容纳近百人的房屋,里面有固定的炉灶乃至烟囱。很多好奇的小孩儿从房顶钻进烟囱,直至落到冒火的灶台,烧个半死,以至于吴泰伯被迫给烟囱顶上加了个盖子,以防为成年人钻入。

吴泰伯并且带领大家在无锡郊外挖了一条河道,叫"泰伯渎",是江南最早的运河,今天仍然在使用。光有技术还不够,管理也要搞上去,于是吴泰伯把吴人分成金字塔的组织结构(塔尖上当然是他老人家自己了),旁边是吴老二助理。塔层分出长幼男女级别,尊贱亲疏不同。吴泰伯教导大家"文明",要求男的走马路左边,女的走马路右边,穿的裙子必须盖住脚面,坐的席子不能男女同块,进门不能走中间,坐着不能脚朝天,以及其他文明,比如如何下跪作揖,如何磕头稽首,如何上税,如何挨板子,什么什么情况下会割鼻子,什么什么情况下要挖眼睛,什么什么情况下骟掉生殖器等等这就是"文明"(并不好玩!)。有了这些"不爽"的文明,吴国于是"大治"!

吴泰伯没有儿子,所以吴老二在若干年之后接替了他的位置,传了三代以后,武王伐纣,大周朝正式建国了。周天子没有忘记自己的亲戚,派使者拿着委任状和周圣人的《周礼》,跑到苏南,打听吴泰伯、吴老二的下落,在无锡找到了他们的后裔,将之宣布为吴国的诸侯国君。

后来吴国到了楚庄王时期开始当楚国的附庸。当附庸也并没什么不好,每年往楚王那里送点奢侈品和保护费,就可以菩萨保佑,风调雨顺了。但是,第十九代吴国君长"寿梦"野心膨胀,宣布叛离楚国,非要跟"独眼蜥蜴"楚共王平起平坐,还自立为吴王。但他的部队还停滞在民兵保安团水平,战时甚至赤身露体,乌鸦一样聚合,没有阵法。他们甚至还不会利用轮子,运输全依靠船只,陆上就是人背。

于是,巫臣的儿子,带着先进技术,带着轮子,从晋国跑来支持吴国陆军现代化建设。他教授乘车、射箭、攻战、守御,排兵布阵,演练各种战术,使得吴国人从此具备了地面攻击力量,不但阻止了楚王国的东进,而且使楚人第一次面临本土被攻击的可能。

外来星火轻轻一点,一座厚积的油田就熊熊燃烧了。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库,这是巫臣的儿子留任吴国做大夫期间的主要业绩。他还通晓东方各夷族语言,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重金贿赂,劝说群舒、诸越、诸夷叛楚联吴,卸掉了楚国的爪牙。吴国由此很快楚联邦管辖,年年从东南像疯狗一样乱咬楚国。这是晋人扶吴斗楚的战略胜利。当如今晋人已经对斗楚不感兴趣,南北晋楚争霸结束以后,吴人还在兀自与老楚相掐。位于湖北省(楚国)与江苏南部(吴国)之间的安徽省,于是成为吴楚冲突的新"巴尔干",热闹非凡的火药释放场,不断变幻着大王旗帜,一会是楚人占据,一会被吴人夺来(当地老百姓,在"梳髻"还是"断发"两种强制下反反复复,发型一年一变,很多脑袋落地)。

频频对楚用兵的寿梦死后,有子四个:诸樊、馀祭、馀昧、季札(瞧人家这名字起的!)。其中,老四季札博学多才,最受老王寿梦所爱,想让他接班。这季札是古代知名度较高的贤人,跟伯夷叔齐,许由务光一样,矫情之至,死活都不愿意当官:"大哥、二哥、三哥还活着呢,哪轮到我?"说完就跑到郊外,住在窝棚里种地,喊吃饭也不回来。后来干脆跑去中原留学,不理睬吴国谁接班的事了。季札在鲁国学习高雅音乐。鲁国人给他演奏了周公制作的礼乐,是大周政府颁定的节奏缓慢的主旋律,打击乐,可能跟庙里和尚敲木鱼差不多,形式规范,曲调简单,节拍缓慢,象叹气一样,谁听了谁跑(人们都喜欢流行乐--郑卫之音、靡靡小调)。可是季札合着眼,脸带笑模样,听着主旋律音乐,频频点头--全世界的年轻人只有季札一个人喜欢听这类东西,可见其矫情之至。

听完样板音乐,季札又进一步观赏了鲁国的样板戏:《云门》、《大威》、《九韶》、《大夏》、《大濩》、《大武》,都是大周朝颁定的祭祖舞,每一个先王一个舞。《大夏》是给勤劳简朴的大禹的,所以演员服装只是毛皮帽子,袒露上半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右手持羽毛,左手持乐器,八人一行,边唱边舞,颇为质朴、粗旷。《大武》是给周武王的,舞者头带冠冕、手持朱盾玉斧,华丽多姿,还有对白。季札一边看,一边叫好:"美哉,犹有感。""美哉,周之胜也其如此乎?""德至矣哉,大矣,观止矣。"

喊了半天,没谈出一句实在的美学原理,曼声喊好而已,只怕人家当我这南蛮是外行。不过他倒是创造了"叹为观止"这成语。接下来学习《诗经》。《诗经》不但可以朗诵,可以吟唱,可以演奏其谱调,还可以舞。当时的乐器也蔚然可观,光《诗经》中提到的就有二十九种之多,琴啊、瑟啊、箫管龠埙竺鼓钟鸾、铃缶圉簧篪磬雅钲,别说样子没见过,连名字怎么念都不知道。季札一边听《诗经》的曲子,一边又喊:"美哉,始基之矣。""美哉,渊乎。""美哉,思而不惧。""美哉,泱泱乎大风也。"(这句喊得还不错!)"美哉,荡荡乎。"(还刚才那意思,没换!)"美哉,沨沨乎。"(还没换,还那句。)

就这样"美哉美哉"地在鲁国混完了学分,带着良好的自我感觉和可笑的表白,四公子季札又去齐国参观访问。齐国混迹政坛的老世故晏子和他交换了对于明哲保身的心得。季札对齐国这位不倒翁说:"你快交出你的封地和官印吧,齐国田氏作难,你就不好办了。"(这大约也是他自己故意离开吴国的原因吧。)

接着季札又西行八百里去中原见郑国子产,一见面就像多熟了似的,教子产说:"子为政,慎以礼,不然,郑国将败。"这不废话吗,"慎以礼",那还用说嘛!拾人牙慧,故弄玄虚。季札送给子产一块吴绫。吴绫、楚绢、齐纨、蜀锦、鲁缟都是春秋时代的知名丝绸品牌。子产回赠他一件麻衣。

接着北上三百多里到了河南、河北交境的卫国,季札见到蘧伯玉、史狗、史鰌等地方性大贤人,点头说:"还好,卫国多君子,未有患也。"接着他又举着大嘴巴往晋国去,半路听说孙林父爱听流行音乐,断定他迟早脖子受戮(季札特别恨流行乐发烧友,认为他们是败家子)。

在晋国,季札交接赵武、韩起(韩厥的儿子)、魏舒(魏绛的儿子),都是一时之秀,然后故作高深地告诉叔向:"吾子勉之(劈头就做怪语),国君奢侈,大夫皆富,政在三家,你好直言,多找找自免于难的后路吧。"

季札应该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总在担心莫名其妙的危险,总在琢磨着退路和求得全尸的死法。他留学完毕,回到吴国以后,当然拒绝三个哥哥让给他的王位,继续赋闲。他既不适合破坏也不适合建设,畏首畏尾,不敢为天下先,猫在家"守雌",真可惜没有去见洛阳老子(老子也生活在春秋末期,此时正拿着块抹布,天天擦洛阳图书馆的书架),和老子好好切磋一下"缩头乌龟哲学"。

还有一件事,季札路过苏北徐国的时候,徐国君喜欢他的宝剑,想要,不料却发病死了。季札就把宝剑挂在老徐坟头,算是赠给老徐。季札说:"阿拉已经心许给侬,侬格么死脱了,阿拉还是要给侬。"("心许"一词来历。)

老徐为什么会喜欢季札的剑呢?吴越的剑,确实精良。欧冶子、风胡子、干将、莫邪,都是当地铸剑名家。北方为什么没有剑师?北方使用战车,武器是戈、戟等长兵器,三米长,北方不重视用剑。而整个南方却优先发展短兵器。南方林莽丛生,河多水深,步战、水战比车战更适合,所以轻便锋利的剑,成为吴楚之人在山林水网中近身肉搏的最佳格斗武器。

既然季札浪游不归,回来了也不肯接位,老王寿梦无奈,留下遗嘱:"让老大即位吧。日后依次传位,直到老四季札。"老大诸樊点头,上台以后,打仗非常之猛,轻死犯勇,甚至连饭前祷告都盼着自己早死,就为了传位给老四。于是诸樊上台伊始,就不顾国际忌讳,趁楚共王新丧而伐楚(无礼已极),被养由基打得损兵折将,又在安徽舒城被楚左右两军夹住长达七天,楚军左右像两列火车那么呼叫着磨他,在楚军猛烈挤压下,吴军象核桃一样碎了,诸樊大败而逃。诸樊急了,改往安徽加兵,攻打安徽巢县。巢县守军牛臣命令打开城门,勇敢轻率的诸樊象西班牙公牛一样猛冲进城,被牛臣躲在矮墙后一箭把他射死

老二馀祭接班,主持政府工作仅四年,就在视察战船的时候,被一个越国俘虏突然冲上前,拿刀砍死了。老三馀昧替补上场(真是"薪尽火传"啊)。又过了两年,老三馀昧也光荣仙逝了,死因未详。老三死,终于可以传位给老四季札了,可是季大贤人死活不敢坐国君的位子,仿佛那不是君位,而是个杀猪的屠宰台。

老三临死只好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公子僚",导致他大哥诸樊的儿子"公子光"非常不满:"你的位子还是我爹传过去的呢,不说还我们!你倒抢先给了自己的儿子!我是长房长孙啊!应该给我啊!"公子光极不甘心,日夜切齿,窥伺吴王僚的位子,不提。

老三的儿子吴王僚当政第二年,公元前525年,吴又起兵攻楚,逆长江而上五百里,与楚边防军遭遇于险境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李白。)吴、楚在天门山江面上激战。吴军乘坐大翼、突冒、楼船、桥船各类战斗船只。"大翼"相当于陆军战车,船身狭长,桨手众多,快速灵活,计有五十名划桨手在下层划桨,四十名作战员手持各种长兵器在上层交锋,这种长兵器的柄比陆战兵器更长。为什么要站在上层交锋呢,从上边往下射箭、挥刺兵器都更省劲,所以战船都尽可能作高,两船接舷而战。吴楚的舟师确实厉害!而此时擅长海运的希腊人有更大更高的三层桨战船,载人两百多,更厉害。

"突冒"相当于陆地上撞击城门的冲车,船首装有尖硬而伸出的冲角,船体结构坚固,高速冲向敌船,利用本身强大的惯性和冲角撞毁敌船。"楼船"相当于楼车,是一种有叠层的大船,非常高大,是舟师中的旗舰--四周立起城墙一样的"女墙",用作防护的掩体和进行攻击的战位,但速度不,类似航空母舰,是水上移动的小城堡。桥船最小,相当于轻足骠骑,善于游击。

吴军船队摆成弓形之阵,向上游迎战楚军,楚军的战船建设比吴军更早,他们为了训练水军拉纤,还发明了拔河游戏--就是现在我们还在玩的。楚军处在上游,占据地利,山呼海啸,借助水的势能,把吴人杀得纷纷跳船。吴王僚专乘的"余皇"大战船也被楚人缴获了。

吴国公子光为了表现自己本事大,当天晚上,挑了几个大胡子装作楚国人,混进岸边的楚营里,想把"余皇"战船抢回来。(原来楚人都是大胡子啊,像阿富汗民兵。)等布置好了,公子光从外边喊:"余皇--"

几个大胡子从楚营里应:"在呢--"

"余皇--"

"在呢--"

楚国人一听,坏了!闹鬼了,还"在呢、在呢"地叫,赶紧循声捉妖,楚营于是大乱。楚人捉杀了好几个大胡子妖怪,为了捉到更多的妖怪,大胡子楚军遂自相残杀。胡子越杀越多,正准备杀更多的胡子呢,公子光挥动吴人掩杀过来,一路追着揍屁股,重新夺回了余皇大战船。

勇武的公子光得胜回国,更加对自己充满了敬意,我不当吴王谁当吴王!但是夺位谈何容易。公子光的心中,在万千澎湃之后,生机盎然的,却只有这一团无边的愁闷。这时候,公子光听说,一个叫伍子胥的乞丐,不远千里,拎着根竹箫,悄悄进入吴国街市,特意来找他了。

长江的波光滟潋,常在我的胸中闪起万丈光芒。伍子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顺江眺望柔美秀丽的江南,江畔方兴未艾的明珠苏州,是吴人现在的都城。苏州是水城,河道细密交错于城中,独木舟往来穿梭,像一只只新生的菱角。欸乃的橹声,成天响在水街上,报站的人唱着:"靠上来~~~~~摆开去。"温馨动听(就跟现在的公共汽车报站一样)。

然而伍子胥没有钱坐公汽--他到苏州后的主要工作是讨饭。他蹲在农贸市场或地铁口一带吹箫,面前放着一个盆子,向吴人乞讨。他是一个没有一分钱的英雄汉了。

下雨了,江南的雨,杏花的雨,夹着细白的栀子冷香,随着卖花姑娘水淋淋的声音飘入眼角。伍子胥像一棵被遗弃街头的小白菜,没有一个过路人愿把他挑起来。瑟缩在地铁口,乞讨为生的伍子胥兀自感到他乡日暮的悲哀。他还不知道,这座陌生城市将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很多东西,什么胥江,胥门,胥口,一直到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还在用着,甚至"姑苏"两字,都是从"胥"的声音衍发的。

"君子违难,不事仇国",伍子胥也许不是君子吧,他是一个乞丐,被命运逼到了穷途末路,奢望着借助吴人的势力打回老家吴国去。愁啊,愁白了头发又愁白了胡子,他卧在街角乞讨,攥着棒子,好象《射雕》香港版的洪七公。苏州农贸市场的官方管理员会看相:伍子胥形貌壮伟,身长一丈,腰阔十围,眉间一尺,奇人必有奇貌。管理员把伍子胥推荐给"公子光"。这个颇有来路的乞丐没讲几句,公子光就激动地掀起帷幕,俩人相见恨晚,互相握着手掌,畅谈三天三夜,没有一句重复话,欢声惊叹,成为莫逆之交。伍子胥离开公子府的时候,身上已带着一份绝密计划--刺杀现任国君吴王僚--因为他爸是老三,而我(公子光)爸是老大,应该我当国君。

伍子胥回到乡间,组织魔鬼训练营,物色行刺人选。要说做刺客的条件,体力强、有武艺、徒手可以搏击杀人,是基本要求。徒手杀人的办法又有很多种:拉杀,把人像蚂蚱一样揪成两半,从前被戴了绿帽子的鲁桓公酒后被齐国力士"拉肋而死"就是这样。挟死,未来战国四君子的春申君在城门口被"死士"挟而杀之。扼喉,适合半夜暗杀,楚灵王之杀侄,就是把他扼喉憋死。

不过,所有这些办法对孔武有力、体大如牛的吴王僚都不适合。吴王僚有儿子庆忌早晚相随,有胞弟掩余、烛庸同握兵权,三人都有擒龙搏虎之勇,鬼神不测之谋,旁人休想靠近,无法得手。对付这样的敌人必须动用真家伙。动什么家伙呢,伍子胥开始准备Lethal Weapon--致命武器。

伍子胥打开《兵器谱》,谱中各式铜剑居多。剑是南方战场主打武器,猛士肉搏主要指着它了,所以南方人剑造的蛮好,造剑的名师也多。第一名当属干将,以及干将的老婆莫邪。这夫妻俩在安徽泾县开矿,经过认真冶炼、锻造,铸成了干将、莫邪雌雄名剑。铸剑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事业,需要雨师扫洒,蛟龙捧炉,在众神瞩目下,虔敬非常。据说莫邪女士铸到极点的时候,干脆把自己投到熊熊炉火中,以身殉剑(为了调整金属中的碳含量吧)。铸剑还需要把握好温度,但当时没有温度计,必须依靠经验丰富的眼睛观察火苗颜色来判断,炉火纯青这个词也就是这么来的。新铸出的剑,是钝的,需要刮削琢磨,所谓砥砺、开刃,最终磨成一口宝剑,寒光凛冽,吹毛断发。剑身和把手再镶嵌琉璃、绿松石、金丝、银丝,刻镂花纹,总之一把上等宝剑价值连城。

《兵器谱》上,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也算闻名古今,铸有龙泉、泰阿、工布三剑,此外还有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铭五把。这些削铁如泥的稀世珍宝中,公子光得到了湛卢、鱼肠、胜邪三剑。伍子胥最后选中了"鱼肠剑"作为刺杀武器,它短小精悍,可以藏在鱼腹之中。当然,这些剑还都是青铜剑。

伍子胥接着跑到江苏六合县附近,找到使剑的人--勇士专诸。专诸状如饿虎,声像巨雷,力能扛鼎,是吴国有名的民间游侠,身手快捷,肝胆侠义。伍子胥逃亡路上曾撞见专诸跟人打架,"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但是他媳妇背后一喊,就立刻跟媳妇后边回家了。说明这人勇猛而又讲理,很好。于是伍子胥找到他,要他学习"炙鱼"技术,鱼的大小呢,刚好以肚子装下鱼肠剑为宜。

专诸一定不喜欢这个提议,因为他的手指头太粗了,舞剑是他的本事,当厨子却非他所爱,并且他妈妈岁数大--父母在,不远游了。但是望子成龙的老太太,看见儿子交了伍子胥这样的"好"朋友,也就想放心去了,不想活了。老太太取了根绳儿,找房梁上吊了。专诸大哭一场,跟着伍子胥去了苏州太湖岛上的魔鬼训练营(古人真是好骗啊)。

"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好用剑,轻死而易发。"我们在那个濑水之滨的浣纱女那里,以及专诸之母这里,都领教到了。

黄昏时的江南别有一番情调。晚雾渐渐地浓了,点点桔黄的渔火远远近近亮起来。高颡深目、虎胸熊背的勇士专诸,坐在太湖岛的石头上,心猿意马地望着远景,又低下头捏着扇子练习炙鱼。先把鱼洗净,去肠,浸渍调料入味,控干,放在小火上慢慢烧制。烤炙过程中,还要不停地用香菜汁浇鱼,直到炙熟为止。炙鱼用料十分丰富,有盐、豆豉、醋、姜、桔皮、花椒、葱、胡芹、小蒜、紫苏、茱萸十几种。炙鱼火候也是关键,过急、过缓都不行,必须使调料滋味充分透入鱼体再散发出来,香味随着鱼身色彩的变化一起飘摇起来,直传至百米以外,使炙熟的鱼肉色、香、味俱佳。Yeah--好谗!专诸就这样在太湖岛上,修炼自己的炙鱼大法。(苏州现在还有"叉烧桂鱼"一菜,是效仿专诸的,不知做得怎样。)

公子光阴谋争夺王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目的赤果果,但他和专诸的谈话,却带有七分真诚意味。像专诸这样富于个人尊严的高贵勇士,是不能靠收买,必须靠感动的。公子光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当专诸在魔鬼训练营结束培训后,得到公子光接见时,公子光首先说了一通景仰的话,然后提起失位之恨:"我阿爷寿梦死的辰光(时候),有倪子(儿子)四个。老大,就是我阿爸,做了吴王。我阿爸死脱了,传位给二爷叔(我阿爸的二弟),二爷叔死脱了,传给三爷叔,三爷叔死脱了,四爷叔(季札)不乐意接班,就传给了三爷叔自己的儿子--就是吴王僚啦。格么我阿爸是老大,三爷叔是老三,伊(他)死脱了,王位理应传我!伊偏袒伊的儿子,传了伊儿子吴王僚。阿拉才是真王嗣,阿拉应该取代吴王僚上台。"

专诸脑子里画了半天流程图,才搞明白这关系。还算能自圆其说。专诸就发言道:"吴王僚可杀也!我支持你!吴王僚的母亲老了,吴王僚的儿子还年轻,两个弟弟将兵在外,朝内没有骨鲠之臣,我们动手,谁也不能把我们奈何。"(让专诸自己说出杀人的字眼,而不是派他去杀,这就是最成功的沟通技巧啊。)

公子光感激不尽,当即顿首道:"光之身,子之身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献身了,我养你全家。既然后事都安排好了,专诸没得含糊,就潜藏在公子光府中,伺机行事,日日温习刺杀动作和烤鱼要领。

有了专诸帮助,公子光夺位的欲望,像地皮下的草根,茁壮地钻出地面。这时,伍子胥的杀父仇人楚平王死了!吴王僚闻讯打发俩弟弟出征,想趁楚平王新丧占点便宜,吴军和楚军对峙于安徽怀远(出和氏璧的地方),却被楚大兵兜抄了后路,堵在那儿不得回还。正值国内空虚的好光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公子光赶忙一瘸一拐找到吴王僚邀请鱼儿上钩。吴王僚奇怪:"哟,阿哥怎么啦?脚怎么啦"

"足疾,足疾--脚伤了。大王,有一个太湖来的厨师,炙鱼味道老灵得,没人好比。阿拉摆下酒水,请大王来寒舍坐坐?"

吴王僚即便嗜鱼成癖,对于去公子光家也没有兴趣,然而不答应赴宴,等于把两人矛盾明朗化。因此他沉吟一下,便接受了。公子光赶紧回去布置,大张旗鼓准备餐饮之器,给外人造成隆重接待吴王的声势。吴王僚想起公子光跛脚的窝囊可笑样子,觉得不值得怕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按母亲的建议,赴宴前做了充分准备。当时,好的皮甲是双层的,用胶粘合为一体,吴王僚则穿三层犀皮甲,把自己结结实实裹得像"固特异"轮胎。他的近卫队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王宫起,直至公子光家门,排了好几条街,接连不断,剑拔弩张,戒备森严。(这哪是吃饭啊!)

一般的卫兵吴王僚都信不过,外边呆着去。自台阶以内,到门槛,进堂门,经宴席左右,直到吴王僚身边,全是他的亲戚侍卫,两列排开,横眉立目,手持兵器,寸步不离。(刺杀难度很大啊。)

每当有厨师献上佳馔,必须在堂下搜身(比去美国登飞机查得还严),要求脱光了衣服检查,换上新的衣服,再跪着以膝盖前行,有两名武士提着"铍"(长柄武器,尖比矛长),从左右夹持着上菜人胸口,像夹犯人似的,送入审判席(对不起,是宴席)。厨师把菜肴转交给吴王僚亲戚侍卫手中,侍卫最后放在吴王僚面前。厨师再跪行出庭。可能古今中外请客史上,这么上菜,独一无二。也可以想象,公子光和吴王僚平时如何明防暗斗。

以这样的防备,吴王僚感觉万无一失了。公子光陪他喝至半酣,突然喊脚疼,要出去抹脚气膏。然后就进了地下室,那里正埋伏着一帮武林高手。公子光向武士做了最后的战前动员,默默地把鱼肠剑塞入鱼腹,端给专诸。专诸目光阴冷,端鱼出门,不顾而去。

专诸以厨师身份脱了衣服接受安检,换上另外一套衣服,在武士长铍的夹持下跪行到吴王僚案前,手里金黄色的、还在吱吱叫的(因为刚离火)、焦香扑鼻的太湖炙鱼。透过鱼香的蒸汽,吴王僚看见专诸的眼睛闪出一股奇异的讯息,猛然间懂得了这是死神的眼睛,向自己索命来的,吴王僚刚要跳,但已经晚了,专诸抽出鱼腹内的鱼肠短剑,一道寒光,刺向吴王僚。短剑穿透吴王僚三层坚甲,剑尖带着血丝透出脊背。吴王僚啊地大叫一声,像一只受伤的苍鹰在殿堂上扑腾了半天,气绝身亡。而吴王僚倒下之际,俩武士一直抵在专诸胸前的长铍也洞穿了专诸的胸膛(我们甚至认为,是专诸主动用力,把铍顶入前胸,以获得刺袭吴王僚的宝贵空间)。专诸轻生死,忘安危,鱼腹藏剑,刺吴王僚于稠人众座,以其慷慨壮烈的情怀,拼作男儿热血一死,成就其"天壤间第一激烈人"的千古美名。这个壮烈之举甚至导致天体感应--"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彗星撞向月球)。或者他自己就是一颗只肯烈烈燃烧一次的耀眼彗星,奋不顾身撞向吴王僚不可撼动的权威。一个普通的布衣--专诸,以其残破之身,性命相扑,袭杀剽悍雄猛的吴王僚,博得古今第一出场大侠客的霞冠,成就了春秋时代三十六次弑君之中最精彩最酷B的一章。我以前单知道河北多风萧萧兮的易水壮士,不料,温软秀媚的江南人物也恁般叱咤风流啊!

宴席上一片大乱,地下室的甲士像一筐土豆被倒了出来,扑上堂去,一阵对殴,吴王僚的亲戚卫士一个个尽数战死。而大街上的岗哨们,也从竖着的木桩,被放倒成一串串卧着的枕木。一场古代著名的预谋已久的刺杀行动大功告成。公子光从此登上王基,自号吴王阖庐。随即向全国公布吴王僚之罪恶,褒奖有功人员,封伍子胥为行人(使馆参赞),取专诸之子做卿。"美哉,犹有感"的大贤人季札这时候从国外溜达回来,闻讯只能到吴王僚墓前去"有感",流下簌簌的眼泪,然后躲到常州去当地主,号称"延陵季子"。吴王僚的俩弟弟,带军在外,被楚人绝了归路,白云望断,等待救兵,却传来哥哥被弑的新闻,只好弃军逃跑(一说降楚)。吴王僚的儿子庆忌出逃卫国,结纳死土,训练士卒,等待时机为父报仇。

公子光深以为忧,整日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生怕被庆忌派来的刺客算计,日子过得跟当初的吴王僚一样难受,就差也穿"固特异"轮胎了。公子光这么害怕,是因为庆忌乃吕布一流的帅哥加猛士,可以旱地荡舟(陆地上划船,可见膂力超人--跟从前寒浞的儿子"荡舟奡"并名),而且他是古代短跑名将,跑起来,可以追赶烈马。这样的一个人,几乎是不可以杀死的。但是,伍子胥居然又推荐了一个游侠来杀他--"鼓上蚤"要离,此人身材短小,腰围一束,好像一只小狗儿,虽然弱不禁风,但喜欢出名,非要往热闹场中钻。要离(读做"腰离")仰着头,尖声尖气地说:"臣细小无力,迎风则偃,逆风则扑,但大王有命,臣必杀王子庆忌!"

公子光(现在已是吴王阖庐,念做"合卢")说道:"侬哪能来三呢(你怎么能行呢)?王子庆忌万人莫当。阿拉(我)乘六匹马快车追伊(他),一直追到江边,阿拉追不上伊,用箭射伊,伊左右两手接了满把的箭,像只猢狲一样活络,射不中伊。侬(你)到底身小力薄,拔剑在手都举不动胳膊,登上车子也够不到车轼,侬哪能来三呢?"

"杀人在智不在力。"要离说。

第二天,吴王阖庐假装把要离治罪,拘捕了要离的妻子和孩子,处死了他们,烧了尸体,扬散骨灰。要离则假装逃跑,奔卫国见王子庆忌。王子庆忌眉分八字,身躯九尺,仪表似天神,威风凛凛。他高兴地说:"吴王暴虐无道,这是你亲身经历的了。他杀了你老婆孩子,如今你活着逃离他,也算幸运了。"于是他和要离一起渡江,率兵进袭吴国。行至江水中流,要离突然转身立于上风,借助风力,使出浑身的劲儿举矛照着庆忌的心口便刺。庆忌没有防备,矛头从他后背穿至前胸。

庆忌胸前带着矛,一把抓住要离的腿倒提起来,往水里连淹三次,把要离灌得半死不活。然后把他搁在自己大腿上,撩着要离的头发说:"天底下竟有像你这样大胆的人!"

这时候船上的士兵赶过来要杀死要离,庆忌拦住说:"别杀,他也是个勇士!一天里死两个勇士,未免太可惜了,放他走吧!"说完拔出胸口的短矛,倒地而死(真仁烈也!)。

要离说:"我让吴王杀死我的妻子孩子,并烧了他们尸体,扬散骨灰,为的是成就我个人的私名。但我认为这是我的不仁。为原先的主人而杀死新的主人(庆忌),我认为这是我的不义。王子庆忌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投入江中,我多次入水,多次浮出,之所以还活着,只不过是庆忌开恩不杀我罢了,我已经蒙受屈辱。作为士,不仁不义,又蒙受屈辱,决不可再活在世上。"

于是要离自杀而死,把生命交付给了滚滚江水(死了干净!)。

与水的拼搏,造就了吴人勇敢、决绝、冷静、机敏、富于冒险的性格。专诸与要离,选择什么样的价值取向,我们无权干涉。但为了自己的私欲,阖庐伍子胥杀人亦已多矣。专诸的母亲,为了鼓舞儿子而毅然自裁(传说),要离的妻儿因为苦肉计而被挫骨扬灰(事实),妇女在政治斗争中血淋淋的命运,被后世不断称赞和效法。我在两千五百年后太湖西山寻访专诸炙鱼遗迹,专诸以及他的鱼肠剑,俱已往矣,而我却找到一扇石碑坊,立在那里,于夕阳下表彰着妇女的节烈,刻着"寸心坚玉"之类令人心痛的好话。

公子光阴谋争夺王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目的赤果果,但他和专诸的谈话,却带有七分真诚意味。像专诸这样富于个人尊严的高贵勇士,是不能靠收买,必须靠感动的。公子光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当专诸在魔鬼训练营结束培训后,得到公子光接见时,公子光首先说了一通景仰的话,然后提起失位之恨:"我阿爷寿梦死的辰光(时候),有倪子(儿子)四个。老大,就是我阿爸,做了吴王。我阿爸死脱了,传位给二爷叔(我阿爸的二弟),二爷叔死脱了,传给三爷叔,三爷叔死脱了,四爷叔(季札)不乐意接班,就传给了三爷叔自己的儿子--就是吴王僚啦。格么我阿爸是老大,三爷叔是老三,伊(他)死脱了,王位理应传我!伊偏袒伊的儿子,传了伊儿子吴王僚。阿拉才是真王嗣,阿拉应该取代吴王僚上台。"

专诸脑子里画了半天流程图,才搞明白这关系。还算能自圆其说。专诸就发言道:"吴王僚可杀也!我支持你!吴王僚的母亲老了,吴王僚的儿子还年轻,两个弟弟将兵在外,朝内没有骨鲠之臣,我们动手,谁也不能把我们奈何。"(让专诸自己说出杀人的字眼,而不是派他去杀,这就是最成功的沟通技巧啊。)

公子光感激不尽,当即顿首道:"光之身,子之身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献身了,我养你全家。既然后事都安排好了,专诸没得含糊,就潜藏在公子光府中,伺机行事,日日温习刺杀动作和烤鱼要领。

有了专诸帮助,公子光夺位的欲望,像地皮下的草根,茁壮地钻出地面。这时,伍子胥的杀父仇人楚平王死了!吴王僚闻讯打发俩弟弟出征,想趁楚平王新丧占点便宜,吴军和楚军对峙于安徽怀远(出和氏璧的地方),却被楚大兵兜抄了后路,堵在那儿不得回还。正值国内空虚的好光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公子光赶忙一瘸一拐找到吴王僚邀请鱼儿上钩。吴王僚奇怪:"哟,阿哥怎么啦?脚怎么啦"

"足疾,足疾--脚伤了。大王,有一个太湖来的厨师,炙鱼味道老灵得,没人好比。阿拉摆下酒水,请大王来寒舍坐坐?"

吴王僚即便嗜鱼成癖,对于去公子光家也没有兴趣,然而不答应赴宴,等于把两人矛盾明朗化。因此他沉吟一下,便接受了。公子光赶紧回去布置,大张旗鼓准备餐饮之器,给外人造成隆重接待吴王的声势。吴王僚想起公子光跛脚的窝囊可笑样子,觉得不值得怕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按母亲的建议,赴宴前做了充分准备。当时,好的皮甲是双层的,用胶粘合为一体,吴王僚则穿三层犀皮甲,把自己结结实实裹得像"固特异"轮胎。他的近卫队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王宫起,直至公子光家门,排了好几条街,接连不断,剑拔弩张,戒备森严。(这哪是吃饭啊!)

一般的卫兵吴王僚都信不过,外边呆着去。自台阶以内,到门槛,进堂门,经宴席左右,直到吴王僚身边,全是他的亲戚侍卫,两列排开,横眉立目,手持兵器,寸步不离。(刺杀难度很大啊。)

每当有厨师献上佳馔,必须在堂下搜身(比去美国登飞机查得还严),要求脱光了衣服检查,换上新的衣服,再跪着以膝盖前行,有两名武士提着"铍"(长柄武器,尖比矛长),从左右夹持着上菜人胸口,像夹犯人似的,送入审判席(对不起,是宴席)。厨师把菜肴转交给吴王僚亲戚侍卫手中,侍卫最后放在吴王僚面前。厨师再跪行出庭。可能古今中外请客史上,这么上菜,独一无二。也可以想象,公子光和吴王僚平时如何明防暗斗。

以这样的防备,吴王僚感觉万无一失了。公子光陪他喝至半酣,突然喊脚疼,要出去抹脚气膏。然后就进了地下室,那里正埋伏着一帮武林高手。公子光向武士做了最后的战前动员,默默地把鱼肠剑塞入鱼腹,端给专诸。专诸目光阴冷,端鱼出门,不顾而去。

专诸以厨师身份脱了衣服接受安检,换上另外一套衣服,在武士长铍的夹持下跪行到吴王僚案前,手里金黄色的、还在吱吱叫的(因为刚离火)、焦香扑鼻的太湖炙鱼。透过鱼香的蒸汽,吴王僚看见专诸的眼睛闪出一股奇异的讯息,猛然间懂得了这是死神的眼睛,向自己索命来的,吴王僚刚要跳,但已经晚了,专诸抽出鱼腹内的鱼肠短剑,一道寒光,刺向吴王僚。短剑穿透吴王僚三层坚甲,剑尖带着血丝透出脊背。吴王僚啊地大叫一声,像一只受伤的苍鹰在殿堂上扑腾了半天,气绝身亡。而吴王僚倒下之际,俩武士一直抵在专诸胸前的长铍也洞穿了专诸的胸膛(我们甚至认为,是专诸主动用力,把铍顶入前胸,以获得刺袭吴王僚的宝贵空间)。专诸轻生死,忘安危,鱼腹藏剑,刺吴王僚于稠人众座,以其慷慨壮烈的情怀,拼作男儿热血一死,成就其"天壤间第一激烈人"的千古美名。这个壮烈之举甚至导致天体感应--"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彗星撞向月球)。或者他自己就是一颗只肯烈烈燃烧一次的耀眼彗星,奋不顾身撞向吴王僚不可撼动的权威。一个普通的布衣--专诸,以其残破之身,性命相扑,袭杀剽悍雄猛的吴王僚,博得古今第一出场大侠客的霞冠,成就了春秋时代三十六次弑君之中最精彩最酷B的一章。我以前单知道河北多风萧萧兮的易水壮士,不料,温软秀媚的江南人物也恁般叱咤风流啊!

宴席上一片大乱,地下室的甲士像一筐土豆被倒了出来,扑上堂去,一阵对殴,吴王僚的亲戚卫士一个个尽数战死。而大街上的岗哨们,也从竖着的木桩,被放倒成一串串卧着的枕木。一场古代著名的预谋已久的刺杀行动大功告成。公子光从此登上王基,自号吴王阖庐。随即向全国公布吴王僚之罪恶,褒奖有功人员,封伍子胥为行人(使馆参赞),取专诸之子做卿。"美哉,犹有感"的大贤人季札这时候从国外溜达回来,闻讯只能到吴王僚墓前去"有感",流下簌簌的眼泪,然后躲到常州去当地主,号称"延陵季子"。吴王僚的俩弟弟,带军在外,被楚人绝了归路,白云望断,等待救兵,却传来哥哥被弑的新闻,只好弃军逃跑(一说降楚)。吴王僚的儿子庆忌出逃卫国,结纳死土,训练士卒,等待时机为父报仇。

公子光深以为忧,整日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生怕被庆忌派来的刺客算计,日子过得跟当初的吴王僚一样难受,就差也穿"固特异"轮胎了。公子光这么害怕,是因为庆忌乃吕布一流的帅哥加猛士,可以旱地荡舟(陆地上划船,可见膂力超人--跟从前寒浞的儿子"荡舟奡"并名),而且他是古代短跑名将,跑起来,可以追赶烈马。这样的一个人,几乎是不可以杀死的。但是,伍子胥居然又推荐了一个游侠来杀他--"鼓上蚤"要离,此人身材短小,腰围一束,好像一只小狗儿,虽然弱不禁风,但喜欢出名,非要往热闹场中钻。要离(读做"腰离")仰着头,尖声尖气地说:"臣细小无力,迎风则偃,逆风则扑,但大王有命,臣必杀王子庆忌!"

公子光(现在已是吴王阖庐,念做"合卢")说道:"侬哪能来三呢(你怎么能行呢)?王子庆忌万人莫当。阿拉(我)乘六匹马快车追伊(他),一直追到江边,阿拉追不上伊,用箭射伊,伊左右两手接了满把的箭,像只猢狲一样活络,射不中伊。侬(你)到底身小力薄,拔剑在手都举不动胳膊,登上车子也够不到车轼,侬哪能来三呢?"

"杀人在智不在力。"要离说。

第二天,吴王阖庐假装把要离治罪,拘捕了要离的妻子和孩子,处死了他们,烧了尸体,扬散骨灰。要离则假装逃跑,奔卫国见王子庆忌。王子庆忌眉分八字,身躯九尺,仪表似天神,威风凛凛。他高兴地说:"吴王暴虐无道,这是你亲身经历的了。他杀了你老婆孩子,如今你活着逃离他,也算幸运了。"于是他和要离一起渡江,率兵进袭吴国。行至江水中流,要离突然转身立于上风,借助风力,使出浑身的劲儿举矛照着庆忌的心口便刺。庆忌没有防备,矛头从他后背穿至前胸。

庆忌胸前带着矛,一把抓住要离的腿倒提起来,往水里连淹三次,把要离灌得半死不活。然后把他搁在自己大腿上,撩着要离的头发说:"天底下竟有像你这样大胆的人!"

这时候船上的士兵赶过来要杀死要离,庆忌拦住说:"别杀,他也是个勇士!一天里死两个勇士,未免太可惜了,放他走吧!"说完拔出胸口的短矛,倒地而死(真仁烈也!)。

要离说:"我让吴王杀死我的妻子孩子,并烧了他们尸体,扬散骨灰,为的是成就我个人的私名。但我认为这是我的不仁。为原先的主人而杀死新的主人(庆忌),我认为这是我的不义。王子庆忌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投入江中,我多次入水,多次浮出,之所以还活着,只不过是庆忌开恩不杀我罢了,我已经蒙受屈辱。作为士,不仁不义,又蒙受屈辱,决不可再活在世上。"

于是要离自杀而死,把生命交付给了滚滚江水(死了干净!)。

与水的拼搏,造就了吴人勇敢、决绝、冷静、机敏、富于冒险的性格。专诸与要离,选择什么样的价值取向,我们无权干涉。但为了自己的私欲,阖庐伍子胥杀人亦已多矣。专诸的母亲,为了鼓舞儿子而毅然自裁(传说),要离的妻儿因为苦肉计而被挫骨扬灰(事实),妇女在政治斗争中血淋淋的命运,被后世不断称赞和效法。我在两千五百年后太湖西山寻访专诸炙鱼遗迹,专诸以及他的鱼肠剑,俱已往矣,而我却找到一扇石碑坊,立在那里,于夕阳下表彰着妇女的节烈,刻着"寸心坚玉"之类令人心痛的好话。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
蜥蜴06章 细腰之王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蜥蜴06章 细腰之王


鄢陵之战后,国际局势平和,北方诸侯开始国君族与卿大夫相对砍杀,玩灭族游戏。权力角逐的结果是君权在旁落,卿大夫族在上升。齐国田氏、鲁三桓、晋六卿成为国内的强宗。这是我们上两章谈的。

而南方的楚国,这时候又是什么样呢?我们要从楚共王的孙子"楚灵王"讲起,他是这一时期的典型。这个楚灵王很有艺术家才质,"楚王好细腰,一国皆饿死",就是说他呢。修骨秀颈、细腰如素,是他的偏爱,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为了博得君王青睐,郢都城里刮起了细腰风。"不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大臣们一天只吃一顿饭。各种减肥方法也都出来了。有吃辣椒减肥法,脱水减肥法,桑拿减肥法,点穴减肥法,水波排脂法,还有一些人跑到山上采草药,做成"脂肪燃烧弹",每天吃三颗,烧掉体内23%的脂肪。城里的士人减肥减得虚弱无力,倚着东西才能站住,扶着东西才能起立。很多楚国人在暴风中把腰吹折了。

爽心悦目的纤细腰身,逐渐成了荆楚特色。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那位漂亮妹妹也是"腰如束素"。而白居易"樱桃蕃素口,杨柳小蛮腰"专把杨柳细腰归为蛮楚之腰。可见楚人好细腰,到了唐朝还有流韵。

歌舞离不开美人,楚灵王偏爱细腰美女是因为他本人嗜舞成癖。楚人巫风炽烈,所以人们喜欢跳舞,还都是火辣的劲舞。楚灵王就是个劲舞高手,他经常身披羽毛,挥动羽翅,在宫殿里盘旋飞扬,舞姿奇谲灵动,超渺飘逸,摇曳着风姿独特的楚国浪漫主义精神,透过两千多年的历史尘埃,把我们的幻觉照亮。楚灵王跳舞不是发泄和图乐呵,而是出于祭祀目的,是国家领导人的本职工作,以保证楚国风调雨顺。他的舞蹈主要供下列神仙鉴赏:

第一类是气象诸神,即风伯、雨师、日御、月御、山神、水神、司祸、地宇。

第二类是名人死后变成的鬼神,即轩辕、海若、河伯、宓妃(曹子建追求的那个)、湘君及湘夫人。

第三类是半人半神的家伙,伏羲及其老婆女娲。

我们同时有理由相信,楚灵王舞跳的好,同时具备导演才质。这位中国古代著名导演--楚灵,导演过的一个著名剧本是这样的: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天,齐国的晏子先生,穿着粗布衣服,驾着瘦马旧车,带着礼物,跋涉三千里,一路颠破了屁股,去骄傲自大的楚国拜访楚灵王来了。但是晏子却遭到了郢都东门传达室老头的侮辱和虐待。看门老头态度十分恶劣,对晏子很不客气。他按照导演楚灵王的安排,让晏子走狗门,因为晏子身高不足五尺,是个三等残疾人士。并且晏子非常矫情,著名之处在于特别穷,一件大衣穿一辈子,跟相国身份十分不符。传达室老头很不满意,要这个穿的十分寒碜的齐相国钻狗洞进城。晏子赶紧念白:"客气客气,出使狗国,当然要钻狗洞。"说完就要钻。传达室慌了,赶紧跑去请示导演:"大王,晏子没有按既定台词说啊,他说客气客气,出使狗国当然要钻狗洞了。我该怎么接台词啊"。导演楚灵王也没办法了,赶紧临时调整,命令剧务人员赶紧打开大门接入晏子。

晏子高高兴兴进城一看,郢都街道宽阔,建筑富丽,百姓熙攘。"年年三月飞桃花,楚王宫里斗繁华。"这是郢都的写照,非常富庶。晏子来郢都的半路上还发现,楚国的驰道都翻修了,东达齐鲁吴越,南接滇黔,西连秦陇,北达中原。在北部防线各大城邑之间,还有驷道横连,这些道路都最终与郢都相通。"真是条条大道通郢城呀!"晏子说。

晏子见了楚灵王,楚灵王审视半天,差点儿乐了:"难道齐国没有人了吗?怎么派一个豆包来?"

"请不要把豆包不当干粮,"其貌不扬的晏子说,"船桨虽长却被水驱,秤砣虽小却压千斤--浓缩的都是精华当然(小矮子潘长江的名言)。谁说我们齐国没人。齐国人呵气成云,挥汗如雨,举袂成荫,比肩接踵,人口爆炸,怎么会没人呢。但是按我们的规矩,去什么地方派什么人,下臣我最没出息,三块豆腐高,这不今儿就来这儿了吗?"

"呵呵。"楚灵王给气乐了,"赐座!摆宴!先请尝尝我们湖北菜的味道。您先吃个桔子,这东西北方没有吧。"

晏婴接过桔子,行个礼,然后带着皮就啃。楚灵王抚掌大笑:"妙!桔子不是这个吃法的,寡人教你,看,要先剥皮兮。"

晏子明明吃错了,但嘴子硬:"凡是君王的恩赐都贵如珍宝,必须整个吃下去不能浪费,这是敝国臣子的规矩。贵国的臣子没有这种敬重君王的习惯吗?"

楚灵王一楞,眨着眼将信将疑。不过晏子主张维护君威,楚灵王很高兴(那时候的国君命苦,天天担惊受怕被人弑掉)。嘿,齐国人还真会琢磨!楚灵王说:"上国礼仪,寡人赞佩兮。"(不过齐景公估计不能赐大臣核桃,除非是要他死。)

正这时候,几个警察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从殿下经过。这当然又是楚灵王导演的。楚灵王问:"囚犯是哪里人兮?"

武士回道:"齐国人!"

灵王大惊:"齐国人也会犯罪吗?不可能的!"

"确实是齐国人。护照写着呢!"

"犯了什么罪兮?"

"偷盗!"

"齐国人难道有偷盗的习惯?"楚灵王目视晏子,很诧异。

"这就好比咱吃的这桔子,"晏子说:"桔子种在你们江南,满树都是甜的。移植江北就是苦枳。水土气侯不同啊。我们齐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人来到您楚国,却变成小偷,地气不同啊。"

楚灵王击掌赞叹,演得好!Super!本来想逗你玩儿,最后逗了寡人啦,哈哈哈。厚礼赠送晏子,赞许他的表演才能。

这段类似"促狭鬼"阿凡提捉弄土司老爷的故事,估计是晏子门生编造的,正史上没有记载。譬如钻狗洞那一段就不可信。以楚国那样的城墙,想临时凿一个专供一米以下儿童出入的狗洞,还不是那么容易呢:意味着要横贯三十多米厚的坚硬的夯土墙基,施工难度很大,并且会破坏城墙的防御能力,为了个晏子,这是毫不值得的。事实上,楚国郢都当时根本没有城墙。是在很久以后随着吴人进攻老楚的猖獗,楚人才被迫修出郢都城墙,而那时晏子已经死了。

但史书上确实记录了一次楚灵王约会诸侯领导开会的事,内容是参加"章华台"的落成剪彩仪式。章华台是楚国的标志性建筑,当时的世贸大厦,耸立在鱼米富足的江汉平原之上,一片秀宫曲廊,高入云霄,为云霞缭绕。汉人东方朔曾把楚灵王的章华台和纣王的鹿台、秦始皇的阿房宫并提。今人甚至说它是"我国最早的圆明园"。

章华台于楚灵王六年兴建完工,交付使用。楚灵王邀请各国诸侯参加场剪彩典礼。人们看见面积广袤的章华台宫殿群,由十数个台子组成,因为台子它太高了,诸侯代表们顺着台阶爬上去需要中途休息三次,所以亦名"三休台"。

爬到台子顶上,就看见台顶有雄峻的楼阁,壮丽的殿宇。如今紫禁城的宫殿也在台子上,西藏的布达拉宫也在山腰台上,这是古代中国的特色。诸侯代表们在台上穿梭,看见宫殿四壁都涂着漂亮的彩绘:红、赭、褐、青、蓝、黄、橙的天然矿物质颜料,画出日月山川、神兽龙蛇的精彩壁画。最奇特的是"阁道",也就是空中的游廊--把殿宇们从二层、三层做个链接,凌空相连,人可以走高空串门儿。

李白有云:"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站在红宫彩殿里,楚灵王带着各国诸侯领导,从台顶殿宇向外眺望,可以观尽人间春色。这时候,殿下的成群佳丽弹琴奏乐,细腰女优轻歌曼舞。玉盘晃晃,笙歌袅袅。金石响里,丝竹声中,与会代表品尽人间甜意,陶然飞升。

这些美女跳舞的所在,如今还保留着呢,只是美女的朱颜已改,从前崔峨若入云的台子为长江冲刷出的淤泥所遮盖,见不到了。从章华台向北可以眺望的云梦大泽,也抵至唐朝时候被陆续填为陆地。总之,闻名遐迩的楚灵王"章华台"使得诸侯们领教了楚国建筑业的发达。与楚灵王章华台同期,在西亚两河流域的新巴比伦城里,也建造起了一个名扬四方的"空中花园":花园底座一百二十米,高二十六米,整体形状像一个多层的生日蛋糕,每层台上种植花木。最精妙的是它的汲水系统。因为很高,花像悬挂空中,所以叫"空中花园"。但不知与楚灵王的章华台相比,谁更高。

典礼仪式上,楚灵王还发现了鲁国来的鲁昭公大哥。鲁昭公国内被三桓欺负得够戗,这次也跑来开会了。他是个美髯公,坐在那里,有一副无与伦比的大胡子,漂亮极了。楚灵王赶紧也克隆了一个大胡子仆人,陪伴鲁昭公。诸侯们看了别有趣味,这也是一种模仿秀啊。楚灵王一高兴,就把一张上乘的楚弓,赠给老鲁。

但是老鲁不懂演戏,拿了宝弓就走,楚灵王分外舍不得,怎么把道具也拿走了啊?场务人员哪去了?快找老鲁要回来啊!

"老鲁啊,恭喜您啊,实现了一个家庭梦想。这弓真不错,昨天齐国人、晋国人、越国人都想要呢。寡君嫌他们德薄,惟独给了您。您回去可得好好防着点儿,别让他们三国来抢啊。"

鲁昭公一听,赶紧掏出宝弓:"您快拿回去吧!我知道了,这是演戏的道具,不是真给咱的。"

楚灵王之爱演戏,之任性,常如此。

有时候楚灵王也要出去拍外景,他想扮演世界宪兵的角色。一次他问道:"现在国际上有什么坏蛋吗?"伍举(伍子胥的爷爷,楚大夫)赶紧回答:"要说坏蛋那就是齐国的庆封了,他和崔杼谋杀了齐庄公,然后又杀了崔杼一家,现在亡命到吴,还娶了吴王闺女,是个恶贯满盈的国际恐怖分子。"

楚灵王真生气了,还有比我不讲理的呢?!当场研究决定演一个枪战片:组成国际联合刑警,从湖北向东攻击一千多里,横穿安徽省,打到江苏镇江附近的丹徒镇(吴境),挖出恐怖分子庆封的全家,逮捕了一度堂堂的齐国相国庆封。古人说,庆封贪心不足,妒忌同僚(崔杼),终于接受警察的凌辱,一家老小皆不能保全,这是嫉妒别人的缘故。楚灵王让庆封站在风景绝佳的长江岸上,光着膀子,背着斧头,面对诸侯代表,表情焦灼、痛苦地,又带点坏笑地,准备受死。当时杀人分地方,农贸市场杀一般老百姓,让他使劲出丑,逗大家乐。而贵族们死要面子,不肯去农贸市场死,而是找秘密郊野实施绞刑。楚灵王为了给自己做广告,偏把贵族庆封杀死于热闹场中。他让庆封背着斧子,照着台词喊话。台词是:"不要有人像我庆封这样啊,杀了自己的国君,残害国君的儿子,不得好死啊。"

"舞台总监"伍举拦着说:"您还是改改台词吧只有无瑕的人才可以惩罚别人,他要是改台词怎么办?"

楚灵王哪肯放弃导演活话剧的机会,说:"灯光有了吗?有啦!录音有了吗?有啦!Action--"庆封要死的猪也不怕开水烫了,扯着嗓门乱喊:"不要有人像楚灵王这样啊,杀了自己的国君,残害国君的儿子,不得好死啊。"

诸侯们听了逗捂着嘴乐。楚灵王赶紧撅着屁股冲上去,捂住庆封的嘴大叫,"谁叫你改台词了!该死该死!Cut!Cut!还不快Cut!还拍--?"

庆封摇着脖子使劲骂,喜形于色,爽极了。然后这位出色的演员及其家属一起上了天。楚灵王这场广告做得不好,回家的路上,就又补演了一场。赖国领导人光了膀子,背剪双手,嘴里叼着宝玉(死人嘴里才含宝玉),让人抬了大棺材,在细雨霏微的早晨,出城向楚灵王投降(这都是行为艺术啊)--因为楚灵王在归国路上把赖国(湖北北部随县附近)顺手打破了。楚灵王说:"好,表演很到位!"然后亲自解开老赖的绳子,把老赖的棺材烧,饶了老赖。但是灭了赖国,把原赖国人民东迁一百五十里去开发湖北宜城(以免留在原地造反。多年之后,楚灵王在落魄的时候还想起乐老赖,想徒步跑到宜城来投奔老赖。)

折腾完了,楚灵王在温凉的秋风黄叶里,南下三百公里,顺着汉水,回到湖北省南部长江边上的郢都老家。可是没等席子坐热乎,吴国的复仇军就冲来了。吴国人说:"你们打破我国边境,挖出我们的庆封大爹,庆封是我们的客人,一直教我们吴王普通话,看我们怎么收拾你!"于是,吴人在河南永城、新蔡和安徽砀山三个地方展开浪战,抢了楚人好些东西和妇女。楚国东部边境上的县长们赶紧组织自卫,但是老天爷下雨不止,没法筑城。

次年,为了报复吴国,楚灵王联合陈、蔡、许、顿、沈、徐等周边列弱,发兵攻吴。长风浩浩,楚军渡过汨罗江(屈原大爷后来跳河的地方),向东挺进至安徽腹心,与越国人的帮忙军会师(越国是楚国的附庸小弟,其实吴国也是楚国的小弟--从楚庄王开始的。但是从楚共王时代起,吴人有了晋人的撑腰和唆使,开始殴打自己的老大。吴、楚矛盾开始取代晋、楚争霸,成为春秋末期诸侯国际的热点)。

楚灵王的主力与诸侯联军停在安徽巢湖岸边的坻箕山,组织大阅兵。这时候,吴国军队也从东边动员,与楚边防军展开小规模摩擦。吴人首战失败,在被追赶的过程中,回戈反击。楚边防军先头部队跑得太快乐,远离主力,被歼灭于长江岸边。吴人耍出了威风之后,就派人向楚灵王讲和--因为毕竟吴人的整体实力差的远,根本不是楚人对手。

楚灵王当然不肯讲和,打算再演一出戏。他把吴国使者牵到战鼓上,扒光上衣,说:"寡人要用你脖子上的血,给这战鼓上上漆兮,你高兴吗?"

鼓,是一种神物,据说是根据孕妇的肚子设计的,或者根据雷公的形象,总之两样都很神圣,所以需要祭奠。祭奠鼓的办法是抹上活物的鲜血,鼓声才正点。一般用羊血,当然用人血效果更好。吴使者被按在鼓上,看见这面新制造的大鼓鼓面都是黑底红道的漆画,飞龙走凤,精美漂亮。他拧着脖子抬头说:"阿拉不想死。"

"你出发前,占卜没有兮?知道自己今天要没命吗?"楚灵王问。

"阿拉算卦了,吉的呀。"

"哈哈,吉?吉什么呀吉?都这模样了!"

"阿拉到侬窄边来(我到你这边来),侬好七好喝好招蛋(招待),回气吴王一轻松,毋警惕,搞勿好就被侬(你)打败了。可是侬大发脾气,要杀了偶(我)。阿拉吴王修守转气(战具),给偶报仇,侬马烦就大了。所以阿拉四(是)吉。"

楚灵王一听,乐了,演得不错,竖起大拇指,把使者牵出营外,放了,然后与吴人讲和,各自收兵回国,准备蓄攒好力量,以后再回来再掐。

楚灵王回家以后,对北边的陈蔡发生了兴趣。对于陈蔡,大家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它们是一块没用的肉,放在楚国人刀板上,位置在中原东南角。如果说陈国是放在楚国板子上的肉,那附近的蔡国就是放在板子上的菜了。每次陈蔡跟随大国出征,都率先溃退,谁跟他们在一起谁倒霉。楚灵王趁着陈蔡发生内乱,派出自己的"老五弟弃疾",发兵灭掉陈蔡,变成楚国北方边境的两个县,把旧的陈蔡人移走去开发其它落后地区(以免留在原地闹事),并派出老五弟弃疾出任蔡县县长,治理当地。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一般强臣不能派驻守边,否则他们就会拥兵自重,闹造反(类似云南王吴三桂)。楚灵王犹豫了两天,觉得自己年华鼎盛,不像是要死的样子。终于抱着侥幸心理把老五弟留在了北边的蔡县。

忙活完北边陈蔡的事,楚灵王又想起东边讨厌的吴国来了。吴国受晋人唆使,象饿鹰那样,拼命从楚国大蜥蜴的嘴边抢肉吃,体重迅速升级,吴国与楚人的长期交火,成为继晋、楚南北百年争霸之后的诸侯国际主旋律。楚灵王不敢怠慢,派出先遣队由五名楚大夫率领,东北上五百里围击吴国控制区的徐国(在苏北,本来是楚国控制,楚灵王想把它夺回来)。楚灵王自己驻兵在楚国东境的安徽省凤台,以为后援,接济前方五大夫。

这个时候,天上下起了古代的雪,大雪飘飘摇摇,山中全白了,是拍外景的好时候了。楚灵王浴着越积越深的大雪,站在百仞高台,欣赏黄昏景致。满地残絮,黛色如烟。他身穿秦国贡献的羽绒袄,脚下穿着豹皮鞋,暖暖和和地走在山中,手里捏着鞭子,头戴皮冠,外披翠鸟的羽毛斗篷。

"好热呀,你不热吗?今年冬天怎么不冷兮?四时真是不正呀。"楚灵王一边脱下自己的翠鸟羽毛斗篷,摘下皮冠,解开秦国贡献的羽绒服,一边对右尹说。

右尹心想,真气人啊,您穿得这么高级,能冷吗?不看看远处的士兵,冬衣不足,草鞋短褐,拥着铜戈冰甲,地冻天寒,风刀霜剑,哆嗦得正像寒风中的叶子啦。四时正得紧哩。

"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楚灵王突然来了股豪迈,"跟姜子牙的儿子,唐叔的儿子,周公的儿子,一起侍奉周康王,别人都分得了珍宝,惟独没给我们。现在不同了,我就是去要周天子的九鼎,他也得给。是不是?"

"当然是!当年我们先王,筚路蓝缕,跋涉山林,身处草莽,供奉天子,背着桃弓荆箭随王出征,立了多少功劳。可就是因为咱不是周天子亲戚,结果没分到珍宝。现在,我们强大了,跟他要个九鼎,他当然得给啦。"右尹说。

"过去,我们的远祖家在许国,现在,郑国人霸占了那里,如果我们跟他要,他能给吗?"楚灵王问。

"当然能给啦!周天子不敢私爱宝鼎,郑国人怎敢私爱土地。"

"从前,诸侯不怕我们。现在我们向北占领了中原的陈、蔡,修筑了陈、蔡的城墙,赋车千乘,带甲二十万,诸侯怕我们吗?"

"怕我们呀!光是陈、蔡就够他们怕的了,再加上后面的咱,谁不怕?谁敢不怕呀?"

旁边一个大夫拦住:"大哥!有这么拍马屁的吗!大王敢吹一,您就敢吹一百啊。"

右尹脸也红了,改对楚灵王说:"大王,从前周穆王周行天下,寰宇之中,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他是个大玩家,别人就做了首古诗,劝阻他,您知道那是什么诗吗?"

"什么诗兮?"

"大王的风度,像玉一样明澈,像铜一样坚硬,虽然征用民力,却没有醉饱之心。"

这首古诗,对楚灵王震动很大,意思是出来玩可以,但脑子不能糊涂。俗话说"帅不离位",楚灵王此时离开湖北腹心的郢都一千里,攻吴长期不归,一旦老窝有个三长两短,救都来不及了(三长两短指的就是棺材,三块长板,两块短板)。

楚灵王听了诗,回到寝室,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连几天心神慌乱(是进棺材的征兆了)。果然五百里外,楚国的北部边境上,老五弟弃疾等造反派正在陈蔡地区紧锣密鼓地串联着。老五弟弃疾小时候被妈妈抱着,参加了一次"抽奖"活动,就是楚共王在临死前搞的摸底测验。他把一块宝玉埋在祖宗庙堂里,看谁踩上去谁就是祖先选中的国家接班人。老大进庙,两脚跨璧,没有踩中;老二(即楚灵王)下拜的时候,胳膊肘落在璧上;老三老四差得很远;老五弃疾运气最好,在妈妈怀里抱着,刚好站在璧上。

这个踩中埋玉的神占故事很好地激励了老五弃疾,他在蔡国和陈国复国主义者配合下,联合发兵,向南朝着湖北腹心七百里处的郢都杀过来了。郢都的防守能力,不是可以轻易低估的。但是老五弃疾买通了城内的人,一个冷不防,把楚灵王的俩儿子(太子和太子弟弟)给捅了,兵不血刃占领郢都。

一千里以东,安徽战场上的楚灵王醉卧军中(目标是攻吴),突然听说自己两个儿子被杀了,惊得从车上倒栽下地,放声痛哭。"人疼爱自己的儿子,也象我吗?"楚灵王不知道想起什么,哭着冒出这么一句。

旁人说:"是啊。"

"我杀的人子也太多了,早晚有今天的报应啊。"

右尹说:"大王先别哭了,您看,军士们都在逃跑了。"

楚灵王举着泪眼一瞧,这帮冰天雪地里受虐的士兵,刚刚得到国内的召降令:"先回国者恢复军衔,后来者割掉鼻子"。楚国法律在列国中最苛刻无情,贯彻执行也最坚决,是人所共知的。这帮冰天雪地里受虐的士兵,耳朵已经冻掉了,鼻子不能再不要,纷纷捂着鼻子逃返国内报到。江南大地被阵阵冬寒拨去层层羽裳,土地上一片,夏天的国土已迁徙到另外一块惺松不醒的阳光地带,留在安徽凤台的是不祥的绝望。

楚灵王说:"大家都不听我的了,众怒不可犯也,我完蛋啦。"(成语"众怒难犯"出处。)楚灵王自己心灰意冷了,没有复位的信念了,于是左右更加丧气,纷纷溜号。前方攻吴的五位大夫,由于楚灵王在安徽的变故,失去后援,全部当了吴人的俘虏。楚灵王从此自由了,就剩一个光杆大王。下一步去哪里?楚人有强烈的民族感情和乡土意识,"狐死首丘"就是楚人恋家的传神写真。项羽说得更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虽然不是衣锦还乡,楚灵王穿着那件越磨越破的翠鸟大衣,也毅然决定徒步回国。他艰难跋涉,一路掉下的翠鸟毛毛,都被勤谨的松鼠拾去过冬。他的豹皮鞋在跋涉了四百里水雪泥泞之后,也成了乌鸦皮。行在无人之处,日暮途穷,偶尔惊起山禽,把他吓得一跳,其实说跳却是没力气跳了。楚灵王彷徨到最疲最饿的时候,力气尽了,山里除了猿猴,再没有一个像人的影儿了(甚至猿猴都比他老人家更像人些)。然而他却邂逅一个熟人,是他宫廷里的cleaner,不知道为什么,在史书记载中,此清洁工也在山中徘徊着。

灵王嘶哑着嗓子喊:"快给我找饭去,我已经绝食三天了。"清洁工说:"新王下了法令,给您送饭是要灭三族的。"(楚国法令真是严峻啊,深山无人之处都不敢违法。所谓灭三族,是父族、母族和老婆一族)。楚灵王的细腰,已经细得支不动身子。于是他枕着清洁工的大腿,趴在地上喘气。清洁工也许是怕灭族,也许是怕被他传染虱子,趁楚灵王睡着了,用土坷拉垫在灵王脑袋下面,自己拔腿跑掉。

灵王被饿醒的时候,正在做梦吃红烧肘子,醒来发现,嘴边啃的却是土坷垃。清洁工跑了,楚灵王没有大发雷霆,因为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酸风射眸,寒日相吊,难道偌大楚国真的都叛离他了吗,那些受过他好处的人都哪去啦?一起拍过电影的当红影星们呢?他想起一起演过电影的老赖(被灭的赖国领导人),想去投奔老赖。老赖抬着棺材被俘以后,楚灵王亲自解去他捆绳,老赖今天会知恩图报的。正这时候,一个叫申亥的家伙却正冒着生命危险,驾着马车四处寻救楚灵王。申亥的爸爸曾经折断章华宫的大旗,入宫缉拿逃跑的家奴。楚灵王没有跟他计较。感念在心的申亥此刻到处打听灵王的下落,终于在山中找到了几乎倒毙的灵王,于是就像拾柴禾一样,把只剩一把骨头的灵王拣到车中,运到一处僻陋的茅屋中安顿。

楚灵王进食了一点软烂的东西,慢慢咽了。这时的天气,已经到了回春的季节,山花虽然无香,但也寂寞地开放了。申亥怕楚灵王精神寂寞,就接来自己的两个女儿,陪伴楚灵王睡在低湿的草庐里。半夜时刻,周身绵延的黑夜,像一双疑惑的眼睛在无穷无尽地看着楚灵王,使他不知道它是黑的还是亮的,是用于消灭他的还是勾引他的。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希望,黑天和白天,都没有办法。呆呆地等着鱼网似的天空慢慢发白。草叶上的朝露,沿着青色的苦日子,沿着一条青叶孤单的小路,把泪水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也许是完全精神崩溃,也许是嫌陪他的俩女孩儿太丑(腰粗),申亥发现,震撼过南半个中国,威风飒爽的、具有艺术家才质的、擅长跳舞的楚灵王同志,春秋第七大蜥蜴--细腰蜥蜴,在凋败的草屋里,凄凉地上吊自杀了。我想楚灵王那时的脸颊上,必然冻僵着两行痛人的残泪。

申亥也许哭了,也许默默地走开。当他深喘了一口气再次出现时,门口多了一具薄板的棺材,楚灵王就这样安葬在无人知晓的荒野,回归大地母亲平等的怀抱。因为女儿已经陪伴了灵王,也就是灵王的人了。这两个没福气的王妃,在申亥的要求下,一并相殉从葬,舍命陪君子了。

我想这三具尸骸,一直到今天这个淡月疏桐的夜晚,一定还安眠在湖北的某个未知的山坡上,但愿永远没有世人打扰他们的清梦吧。后人有诗《咏细腰宫》:章华台畔野花红,艳迹犹闻说楚宫。憔悴香桃余瘦骨,轻盈杨柳舞春风。蛾眉饿死君恩薄,鸳瓦抛藏霸业空。剩有苦吟人吊古,沈郎腰与美人同。(沈郎指南朝著名文士沈约,因为经常泡妞加上相思、失恋什么的,而把腰消瘦的很细。)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
蜥蜴08章 阖庐五战 | 【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 春秋战国

蜥蜴08章 阖庐五战


春秋时代的人们都鲠直可爱,很少奸佞之人,除了楚国的费无极大哥是个例外。就在公子光、专诸一伙人请吴王僚吃血腥大餐的那一年,费无极也撺掇"伯郤宛"请楚国令尹吃饭。

"预备点什么酒菜好呢?"伯郤宛问。

"令尹对吃饭没什么讲究,就喜欢甲胄兵器,越精良他越喜欢收藏。"费无极说。

伯郤宛不知费无极要害他,于是傻乎乎地翻出家中全套甲胄、兵器,合计五副,堆在院子里等令尹来吃饭时欣赏。令尹"囊瓦"如期造访了,院里甲光闪烁,杀气层层,喔靠,要造反啊,令尹吓得抱头逃窜。费无极赶紧添油加醋说伯郤宛对政府不忠,蓄谋造反已久,是吴国的特务。令尹命令攻杀伯郤宛全家,把家宅烧为了平地。国人都不答应了,因为伯郤宛家族颇有正直名望,谁敢攥一把草放在老伯家门口放,立刻被热爱伯隙宛的群众抢走,不许放火。这还了得,证据更确凿了,煽动群众造乱耶。令尹更怒了,强制执行命令,士兵们杀光了老伯家上下,以及异姓朋党,伯隙宛伏剑自杀。费无极乐了。

费无极能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个佞臣,这主要跟楚国一贯强化君权专制有关系。有强权的专制君主,就会有趋炎附势的佞臣。专制君主往往喜欢佞臣,就是二者有目标上一拍即合的地方。伍子胥父兄一家,伯郤宛一家,无罪而被灭,固然和费无极的谗言有关,也体现了楚王有意识地打击异姓家族的心态。伍氏家族是四代老臣,势大位重,伯郤宛在国人中享有盛誉,这都让王权感觉不安。楚王自己跟异姓家族斗,显得身单力薄,还得寻求几个信得过的帮手,于是费无极这种小人就脱颖而出了。这就跟后代皇帝为了维护皇权专制,信用宦官而斗大臣,是一个道理。虽然后者人品性差、素质低,但不怕干各种昧良心的坏事,去疯狂咬那些威胁君权的重臣大族正合适,所以一样得到信用。专制君主总是与佞臣在历史上派对出现。而北方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较少君主专制色彩,所以整个春秋时旗,还是显得人心质朴,鲜有奸佞。

但是佞臣往往也没有好下场,君主借他的手斗完异姓家族,往往把他当作替罪羊杀掉。没过一年,"正直人的克星"费无极,淹没于国人的怒讨声浪中,楚国统治者为了取悦于国人,觉得异姓家族也灭的不少了,目的基本达到,就传令屠灭费无极全家,开脱自己的责任。费无极算是圆满无极了。

伯郤宛的儿子伯嚭(读匹),在家族惨案中侥幸脱逃,撒腿一千五百里,向东越过安徽,跑到东边吴国去了。伍子胥接见了这位满怀深仇大恨的青年,在盛大的宫宴上,伍子胥把伯嚭推荐给春秋第七大蜥蜴--吴王阖庐(公子光)。

吴王阖庐刚刚主宰吴国,正缺捧场的人呢,于是他诚恳地说:"伯嚭,寡人的吴国老偏僻的。听讲侬阿爸被谗害,在楚国死脱了。侬好可怜。今朝侬不嫌寡人国家僻远,投奔来哉,有啥可以教给寡人的啦?"

伯嚭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过是楚之一介亡虏。先人无罪,横被暴诛。听说大王收留了穷厄亡命的伍子胥,所以不远千里,归命大王。大王有什么需要我效力的,万死不辞!"

阖庐听罢,颇为伤叹,当即任命伯嚭为大夫,跟伍子胥一起图谋国事。当时陪宴在场的吴大夫被离,对伯嚭很不放心,告诫伍子胥说:"您以为伯嚭可信吗?"伍子胥神色庄重:"我与伯嚭怨仇相同,我们老伍家也是被费无极给害得灭了门。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没什么说的。"

"可是我看伯嚭之为人,鹰视虎步,有专功擅杀之性,不可亲也。您对他得限制使用。"

"复仇男神"伍子胥对个人权益不关心,只想伯嚭是个人才,可以帮我杀回楚国复仇。伯嚭此时还是外来户,资历没法跟伍子胥比,更谈不上争宠夺利。两人朝夕训练吴师,倒也配合默契。

当时,吴国的主力部队,缺少战车而主要是步兵。按理说,步兵没什么了不起,一直是战车兵的影子,仿佛象棋里的卒子,一拱一拱,像尺蠖一样慢,装备、素质、训练、兵源,都没什么大讲究,有两条腿就行。其实不然,江苏地区水网密布,不适合战车转战。而且,随着正统的"观兵"战逐渐向残酷的歼灭战转型,步兵以其便于近身肉搏的极具杀伤力的优势,日益受兵家注目。诸侯各国开始狠抓步兵建设,吴国也创建了一支"轻甲利剑"为武器的步兵先锋队。它由五百名大力士和三千名善于奔走的勇士组成,善于长途奔袭,尾追攻击,经常把楚国战车队追打得无处喘息,是吴人的看家部队。能训练出这样一支著名步兵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伍子胥请来的著名的兵家圣祖--孙武。

孙武的祖上也是阔气过的,是陈国的大家族,在家族与家族的斗争中失败,跑到齐桓公那里避难,叫做田氏,担任国家技术总监("工正")一职,搞技术改造工作,同时还兼管迷信占卜。有一次齐桓公喝酒喝到天黑,就让陈工正占卜,预测未来的命运走向。陈工正说:"我卜其昼,未卜其夜。"意思是白天的事好预测,晚上的事可没准,夜里喝酒容易闹矛盾,弄不好打起来就会出人命。齐桓公赞赏地罢了酒。

田工正的后代在齐国越混越牛(直至最后夺取了齐国君位),孙武就是田氏之一脉,在十几岁时,他爷爷讨伐莒国有功而封得采邑,赐姓孙。十八岁那年,孙武风华正茂,怀着久高不下的豪情,暗藏舍我其谁的意气,眼明心亮,崭新得象黎明空气里一只清脆的鸟啼,偶尔为丝丝屡屡的青春心烦意乱,但基本上健康如初,合家欢乐。不想,齐国发生崔杼、庆封之乱,嘴上刚长出小仁丹胡的孙武一家也被卷了进去,被迫举家逃亡到吴国,飞黄腾达的梦一下子灭了,只好到吴国当三无人员。

孙武跋涉一千多里,在苏州市郊买了一块稻子地,每天抱着罐子浇水,同时观察蚂蚁打仗,思索晚上的兵书创作。

孙武虽然没打过仗,但爷爷爸爸是齐国战将,对于打仗他耳熟能详,据说他还长于击剑,最难得的是笔头子好,善于写文章,(跟司马相如一样,他的字也是字"长卿")。暮色四合了,安宁的村子里点缀着淡黄的光,孙武从箱子底下翻出姜子牙的《军政》、《军志》、《司马法》,结合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商汤与夏桀的鸣条之战、周武与殷纣的牧野之战、齐鲁长勺之战、晋楚城濮之战等等古今战例,上升到战略高度地写他的十三篇,就是如今被全世界军事院校列为学习材料的《孙子兵法》。

不要太多,一卷书一卷春天足矣。孙武拿起毛笔,在竹板上写下了"道、天、地、将、法"五个字,提出战争的五要素。而将者的素质就是智、信、仁、勇、严。下面就该怎么打仗了。"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为了凑字数,孙武继续写道:"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用现代话说,不打无准备仗,自然而然得出结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美军海湾战争时期军官必备的SunZi, the Art of War,把这句话译为:Thus, thr best policy in war is to attack the enemy's strategy, the second best way is disrupt his alliance through diplomatic means. The next best method is to attack enemy in the field. The worst policy is to attack walled city.

总之,上边是说战前谋划至关紧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is the supreme excellence)有点儿意思!孙武喜得急忙搓手。接下来是如何打仗了。平静如梦的青石道上,偶尔三三两两迟归的人,顶着青笠,匆匆而过。雨耐心得很,在屋椽上的滴的滴作响。孙武捏着毛笔,奋笔疾书,写下战争进行中的最高境界:"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孙武想了想,一是"任势",二是"诡道"。任势就是按客观规律办事,诡道就是按客观规律办事的同时也得用奇变诈谋。"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就是"任势"(按客观规律办事)。如果你任势,就会仿佛转动石头于千仞之岗,砸下来势如破竹--Thus the energy developed by good fighting men is as the momentum of a round stone rolled down a mountain thousands of feet in height. 那么,诡道呢?兵者,诡道也--all warfare is based on deception. 孙武为自己破天荒的观点兴奋不已。以前打仗都讲明着来,讲奥林匹克精神。现在孙武不要了,他根据城濮之战、崤之战等用诈的战例,总结出"以正合,以奇胜"的伟大思想:堂堂正正的正规战固然必不可少,但诈谋和出奇手段起到致胜关键作用。这个朴素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比如指导现在的商战,你想卖设备,产品功能质量不要比别人的差,但没点幕后手段,也难以得到订单。"以正合,以奇胜"是整个《孙子兵法》的核心精华,我们一想起孙武,就想起这句话来就是了。这也是对传统正规战的一场革命。礼崩乐坏了嘛,孙武彻底否定作战以礼而创造性地把兵不厌诈列入军事典籍:"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隐藏自己的行军作战企图,制造敌人的错觉,从而attack where they are not prepared(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终于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传,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翻译成现代汉语:使战争形势朝着有利于我而不利于敌的方向发展。

接着,用间、火攻、游击这些正规战所不齿的损招也出来了。用间就是利用敌人的老乡、军官做卧底,派双重间谍散布假情报。火攻,则把敌人的军需辎重,仓库粮道都烧掉。孙武还提醒我们注意:放完火,不要从下风发起攻击,免得烧了自己。而"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则是游击运动战的境界,用速度优势突袭敌人,一旦成功了就给敌人以爆发式的重大打击;不成功的话就利用速度优势快速逃跑。这就是游击。

从前,宋襄公泓水之战讲求"不二次伤害受伤者,不抓老年敌人,不利用险要地势,不打尚未排好阵列的敌人",表示出泱泱君子之风。因为那时还没有礼崩乐坏,人们深受"礼乐"文明的熏陶,讲求奥林匹克精神。而孙武时代,已经没有过多的传统包袱,在他看来,战争中不允许有任何温情,只要能达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目的,战争的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正当途径,"堕其城,毁其国"是应有做法,"兵以诈立",往往在取得战争胜利的同时,也促使战争手段变得越来越残酷,战争破坏程度越来越骇人。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后来白起长平坑降卒四十万,项羽新安杀俘虏二十万,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孙武那种战争效益观的逻辑结果。这个责任固然不应由孙武来承担,但是君子之风日去、小人之气竞长,打仗越来越不择手段是不争的事实。在兵书中首倡此意的孙武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吧。

如今随着人类社会的日益进化,道德因素对战争的规范越显突出,宋襄公的思想再度被现代人拣出来,绝对战争向可控性战争过渡。所谓精确打击、外科手术等等,正其实是对宋襄公"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做法的否定之否定。

外边隐隐的有人在说着软语呢喃的梦话,夜来人声模糊。孙武最后说:You wish to fight, You must count the cost first. 关于战争成本,曹操后来再给孙武做注说:"从国内运送二十钟粮食到前线,最后只能有一钟抵达,因此,从敌国征集一钟粮,我国就可以少支出二十钟。"虽然江南河网水运可以降低运输成本与物资损耗,但不管怎么样,"兵贵胜,不贵久",时间打久了,给养消耗不起,成本太大。所以孙武一贯主张速战速决,也反对围城作业。然而到了未来战国时期,运输水平提高了,孙膑因此扬弃了孙武"兵贵神速"的主张,支持打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一围就是一两年。

静以修身,简以养德的孙武,刻苦地实现着自己光明的事业:思考、进步、耕垦、著书立说、带剑封候。看看这个传世兵典写了大半,惬意之极的孙武打个哈欠,就丢下毛笔去睡觉。有人认为他应该是丢下刻刀。错!竹简上的字都是毛笔写上去的,而不是刀刻。刀子只用于把竹简刮平以便书写。对于写错的字,也用刀子刮掉,起到橡皮的作用。竹简一片片地用绳连成册,叫简策,用毛笔蘸着墨往简策上写,就是了。这个书写方法从商朝就开始了。春秋时代笔、墨、纸、砚早已俱全,就缺纸了。

次日清晨,孙武他起个绝早,洗洗脸,洗洗手上的墨迹。出门呼吸新鲜空气,扑面而来的空气中荡漾着春意,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儿禁不住一夜细雨的引逗,将一丝一缕的粉黄揉入深深浅浅的碧绿中。这接踵而来的一天孙武无比珍惜,作为兵家奇才的他看着庭前的芍药花开了。这时候,一个白头发的年轻人,出现在他家的篱笆门外,正是伍子胥。

伍子胥大哥声如巨钟:"先生,My name is Wu Zixu, and I am here on behalf of ......。算了我还是说中文吧,我是伍子胥,我是来请先生出山的,先生千万不要推辞。先生善为兵法,妙手著作,我一天之内曾经七次向吴王推荐您。吴王闻一善若惊,得一策若赏,立刻请您出山。跟我走吧,以您的高才,取富贵如拾草芥尔。"

孙武不愿意去:"我孙武隐居偏僻,意旷神闲。家有两室一厅,仰俯随意,乐得无事。早起打开鸡窝门,悠然抬头可见南山,富贵于我何加焉?"

"可是,您不出山,如何周济天下苍生?我的仇又如何得报啊!"

"咦,这位白胡子年轻人,我不出山跟你报不报仇有何关系!"

"我伍子胥跟楚国有血仇宿恨,国人尽知。吴王却不肯为我报仇,他一言不发,登上高台,迎南风长啸,心事重重。我看,吴王嫌我是楚人,不愿意把举国之兵付与我。所以我特请先生出山伐楚。先生别忘了两肩担道义啊。"

于是二十几岁的孙武驮着书,跟伍子胥大哥跑到苏州去碰运气。吴王阖庐逐篇拜读孙武的十三篇。五千九百字真言,气势恢宏、论说精辟,令人耳目一新,不知不觉赞叹出声来。但是,就像现代企业招聘一样,光看简历是不够的,还要搞出个"情景测试"。阖庐派出宫中美女三百人,交由孙武指挥,测测他的实战能力。

三百苏州美女操剑持盾,披甲顶盔,立好了。(甲是皮的,比较轻,盔却是青铜的--脑袋值钱啊--沉甸甸像顶着个西瓜,小姐们又好气又好笑。)孙武把这些女兵分成两队,派吴王爱妃两人做队长,命她们握戟。孙武下令说:"小姐们,请安静一下,请安静一下--你们知道心、背、左右手吗?"

小姐们回答:"知道。会绣花的是右手。"

"好。向前,就是朝着心的方向走;向左,就是朝着左手的方向走;向右,就是朝着右手的方向走;向后,就是朝着后背方向退。都要随我的鼓声。知道了吗?"

"好地哇!--嘻嘻,哈哈。"

"现在开始练耳目。战场广阔,既不可能听见将帅的声音,也不可能看到书面的命令,每个队伍、每个战士都只能听金鼓的声音,看指挥旗的招动(现代海军还在看旗语哩)。倘若鼓声不停,前面就是有水有火也得往前边跳。倘若鸣锣,前面就是金山银山也都给我回来。总之一句话,大家共用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个心。听到了吗?"

"是!--元帅!"小姐们不无讥笑地对这个应聘者讲。

孙武宣布:"击鼓,向右--"

不知是击鼓官可笑,还是孙武可笑,还是谁吃错了什么药,众宫女们都不向右,反倒嘻嘻哈哈暴笑起来,你冲我扮个鬼脸儿,我向你吐个舌头,有的干脆抛了兵器捂肚子,"哎哟--啊哟"。孙武说:"不许笑。对不起,我忘了告诉这个规定了,不许笑。规定不明,号令不熟,是我将帅的罪过。"于是他三令五申,把各种规定重述明白("三令五申"成语出处):"大家注意了,一声鼓响,振作兵器;二声鼓响,鼓噪前进;三声鼓响,列成战形。好!擂鼓--"

小姐们又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有的干脆伴着鼓点,开始蹦迪扭屁股。孙武把旗子一撇,喝叫:"音乐停下!来人,把左右队长拉出去斩了!"

众人没听明白,孙武又重复了一遍:"来人,把左右队长拉出去斩了!"全场惊诧,扭屁股的也不扭了,宫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喘,击鼓官也忘了击鼓。爱姬尖叫连连,被拖出队伍。吴王阖庐在高台上看见,大吃一惊,赶紧派人飞跑下去,传:"寡人已经晓得侬善于用兵了,好了,排练可以结束了。寡人倘若没了这两个妃子,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千万给我留下。"

孙武回话:"将在军中,君虽有令,臣不受之。传令--斩!"

两个美女浑身打颤,面无血色,被按在砧板上,看见铿锵有力的大斧子对准了她们美丽的脑袋,一个吓死过去,一个拼命叫唤。当斧子挥下,一切嘎然而止,世界突然寂静。阖庐腾地站起来,武士们已经拎着美女头走着示众了。Goodbye, State Wu's roses!(女子应该用绞刑,此处杀头,是把他们当作男子对待。)

刚刚捧腹大笑的小姐们再不觉得打仗是什么新奇好玩的事了,很多年以后她们回想起这个血腥场面时依旧小便失禁。在孙武的调教下,她们捏着武器进退、回旋、起跪,中规中矩。两队寂然,回头的都不敢有。孙武使人报告吴王:"大王,队伍已经训练齐肃,大王可以下来看看,任凭大王怎么用它,赴汤蹈火都可以!"

大王垂头丧气,脸色铁青:"阿拉用不了将军这样的大贤!你还是回花果山去吧!去做隐士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孙武垂下令旗:"原来大王徒好其言而不敢用其实。"

伍子胥赶紧上来劝:"大王,兵法云,'杀贵大',要杀就杀领头的。死人是常有的事,死个爱姬不算什么,楚国漂亮姑娘有的是,我们可以去抢。大王虔心思士,招揽人材,没有孙武这样的大将,谁能逆淮河、逾泗水,越千里而斗强楚,佐您兴兵以霸天下呢?"

阖庐一听称霸,立刻像服用兴奋剂似的蓬勃起来,遂拜孙武为将。孙武初出茅庐,牛刀小试,与伍子胥一起,向西攻破楚之属国钟吾、舒国,出奇制胜,夺得一些战略要塞,杀吴王僚的两弟弟于被占领区,又围击楚师于豫章,俘获楚公子繁,灭楚之强友徐国。徐国是东夷诸侯中最强的一个,江苏北部。阖庐得报喜不自胜,看来招孙武招对人了,赶紧命令吴军长驱直入,向西千里克郢。孙武却以为不可:"楚军乃天下第一劲旅,非舒国和钟吾国可比。我军人马疲劳,暂时等待时机为好。"这就是孙武的慎战思想,打仗最好通过伐谋、伐交达到"兵不顿而利可全"的最佳效果。

在伍子胥建议下,吴国三分吴军,轮番袭扰楚人,使楚军疲于奔命,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吴人六年之中,使楚国先后丧失许、舒、六、潜、巢、弦、豫章等附属国(都在安徽省)。楚之四郊多垒,烽火连天,而国内盗贼横行,民无所归。楚国这个曾经所向披靡的大恐龙、大蜥蜴,如今

最终,孙武等人以三万精兵长驱千里深入楚境,节节克敌,五战及郢,破袭郢都(详情报道,请见下节,击败楚国大军二十万。孙武横行天下,以少胜多,表现了非凡的军事才能,成为我国最杰出的军事家、军事理论家。兵圣孙武子,大名垂宇宙,书篇显诸侯!

楚国现任的大王,是楚平王(杀伍子胥父兄者)和秦国美女(那个蒙娜丽莎)生下来的小孩,叫做楚昭王,只有十岁出头。小家伙从即位起"无岁不有吴师",饱受骚扰,好在他的监护人叔叔子西、子期,没有野心,尽力辅佐。楚昭王七年,虚岁满十四,准备过生日。河南上蔡地区的蔡国领导人(蔡昭侯)来觐见,献给虚岁十四的楚昭王一件美丽的狐裘和一串高级佩玉(挂在裙子前面,结成好几组,几组构成吉祥图样,玉上还嵌着珍珠彩瑙,金银雕镂)。同样的狐裘、佩玉,蔡昭侯还有一件,自己穿在身上跟楚昭王宴饮交接,动起来珠鸣玉响,羡煞了旁边的看客。

楚令尹"囊瓦"也想有这么一件宝贝狐裘。好的狐皮裘价值不菲,李白所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不光狐狸,水貂、紫貂,黄鼠狼也都可以做皮裘。其他如水獭、旱獭、毛丝鼠、银鼠、飞鼠、竹鼠、獾,这些啮齿类小动物,生来都是为了被人类剥皮的。周朝专门有负责制皮裘的"裘官",以官职为姓,形成了裘姓(后人比如裘千仞。)楚令尹"囊瓦"想,我如果能有一件上等皮裘,日日摸索不厌,半夜睡觉也穿着,该多爽啊。于是他找到蔡昭侯,索要老蔡身上的狐狸皮。老蔡不乐意了:"我抓了一只国色天香的狐狸,做了统共两件狐裘。一件给了你们大王,一件我自己穿用。你跟我要,那我穿什么?你这算不算政府公务人员利用职权索贿?我能助长贪污腐败吗?我不能。"

囊瓦恼羞成怒,把蔡昭侯软禁起来,不许归国,一关就是三年。蔡昭侯也是要财不要命的人,宁肯坐牢也不交出狐狸皮。同时,在这次生日会上,楚国的另一个小尾巴唐国(湖北北部随县附近)献上两匹号称"肃爽"的宝马,"肃爽"其实是白颈大雁的名字,以象征宝马的俊逸神速。贪娈成性的令尹囊瓦同样伸手要马。唐侯不同意,也被扣押,跟隔壁的老蔡一样,一关也是三年。

到了楚昭王虚岁十七的时候,唐国人实在过不惯没有国君的日子了。他们偷出老唐的宝马,献给囊瓦,才把老唐赎回来。老唐还不乐意呢,谁教你们给他马了。蔡国人也仿效唐人办法,另准备一份狐狸皮和佩玉,喂给了囊瓦,才把老蔡赎回来。老蔡穿着自己敝旧了的狐狸袍子,渡过汉水回中原南部时,把佩玉投入水中,立誓报仇。他联络了唐侯想打楚国,以雪三年牢狱之辱。但是,唐、蔡的力量怎么够呢?两国领导人想了想,就一齐去找吴国,希望联合吴人共同伐楚。

孙武紧紧抓住这个难得机遇对吴王阖庐说:"从前,我们从长江下游,向上攻打中游的楚国,连年纠缠不休,虽有成功,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徒事消耗,您知道为什吗?"

"因为我们是逆流作战,吃亏。"

"不惟如此。还因为楚国的重兵都在其东部江淮要塞驻守,所以我们很难突破。我建议修改战略,改从北方进攻楚国。楚国北方的唐、蔡两国如今想要投奔咱们,这就使楚国北方门户洞开。如果我们从那里迂回奔袭,南下攻击楚国,避实就虚,必能直捣郢都。"

当年冬天(公元前506年),孙武、伍子胥督导三余万吴军,实行深远的战略迂回,绕过楚国布置在其东侧安徽地区的重兵,兜了大圈子,坐船绕到楚国东北部边境(临近南部中原),与等待在那里的蔡、唐两国联军汇合。然后孙武要求放弃战船,从陆路南下。

伍子胥问孙武:"南下进攻是对的。但为什么不继续坐船顺汉水南下。我们是'一日不可废舟楫'的国家。我们的战士习于水性,善于水战。Why give up our advantage?"

孙武说:"We are not so much strong as Chu State。要想破楚,必须速战,快速穿过楚国北部薄弱地区,打它郢都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我们坐船去的话,速度迟缓,绕来绕去,弄不好还得用纤夫拉纤,还没人走快呢。楚军必然乘机调动其东部重兵,赴其北方补充防御,那我们就很难南下破敌了。"说得伍子胥连连点头称是。

孙武以敏捷善跑的五千步兵为前锋(一说三千五百人),身穿轻甲,手执利器,连续攻破大隧、冥阨、直辕三关险隘(均在楚国北部地区,今湖北北部,号称义阳三关,非常险峻,可惜没有重兵把守)。吴人越关南下五百里,行动果敢迅速,直插楚国纵深。由于进攻方向选择正确,沿途楚国防御薄弱,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吴军抢在敌人重兵调来堵截之前,已抵达汉水东岸的柏举地区。(汉水为南北流向,向南注入长江,将楚国北部领土劈为左右两半儿。吴军一直在汉水右侧穿插南下。而郢都--湖北江陵,在汉水左侧。楚边防军赶紧在汉水左侧调集主力设防。汉水上空战云弥漫,吴楚两军在这里要展开了知名的"柏举之战"。两军作战序列如下:

吴军楚军
统帅吴王阖庐(公子光)令尹囊瓦
总参伍子胥左司马沈尹戍
大将孙武遽射
后勤伯嚭史皇
步兵先锋将领夫概武城黑公子山
兵力三万余人约十万人

突然看见浪潮样的大量吴军凶猛涌现在国土腹地,楚左司马"沈尹戍"并不慌张。他是个将才,与昏聩的上司--大贪官"令尹囊瓦"达成作战协议:把楚军一分为二,西部军沿江机动防御,由囊瓦率领,与对岸的吴军周旋;东部军在吴人身后迂回牵制,由我沈尹戍率领,负责堵塞吴军已然跃过的北方大隧、直辕、冥阨三关,破坏淮河舟船,以断吴军的来路,避免其从本土获得补充战斗人员,切断其给养线与归路(来个闭门捉鸡,好狠!)。你一定要等我得手之后,你率领的西部军再渡过汉水东进,我则从东北方攻吴军身后,东西夹进,给吴人以歼灭性的打击。好厉害,如果此计划得到严格执行,不知道孙武如何应对。

囊瓦听了以后,也很赞赏,同意了。但是等"沈尹戍"分兵走了以后,他老先生又变卦了--害怕沈尹戍夺了头功--这是中国人最常犯的毛病,如果老沈的计划胜算了,我这上司岂不没了面子。于是令尹囊瓦抢先行动,抛弃汉水天险的有利凭依,令楚军渡过汉水,去跟对岸的吴军硬碰硬,孤注一掷地打一场,根本不待"沈尹戍"摸到吴人身后。

于是,破空的箭雨声、人仰车翻声、肃杀的战鼓声中,吴、楚两股宽大的洪流猛烈碰撞在一起。吴兵驰骋疆场,突刺、拦啄、闪避,与楚人进行全线厮杀。轮碾声、蹄踏声、马嘶人喧混为一片烈岚。汉水东岸柏举地区拧起一条苦痛的蛟龙(今湖北麻城县东)。楚军虽然是吴军兵力的三倍,但楚人和列国诸侯一样只注重战车兵的选拔和训练,步兵只依附在战车前锋和左右翼,作为战车的下属兵种,在素质选拔、训练和装备上都不怎么投入,属于劣质兵种。但吴国孙武却把训练步兵当作战略任务来抓,他训练出来的精锐步兵与楚国步兵比较起来,就有职业军人与民兵的不同。他们在战场上把近身肉搏的杀伤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楚国步兵无以抗衡,噗哧噗哧被纷纷砍倒。而楚战车兵虽然装备精良,素质一流,但对付起吴国步兵却是有劲使不出来,就像坐着轮椅的人试图捉住一只屋里乱蹿的猫。于是,楚国的劣质步兵们成千上万地倒在吴国优质步兵的剑下(而楚国优质步兵哪去了?答:还没有训练出来)。吴国步兵的剑,更是一宝。虽是短兵器,但削金如泥,吹风断发,工艺在列国中最精良。他们直杀得剑把上都沾满了鲜血,以至于手握上去都滑,需要缠绕上麻绳,继续砍杀。血肉搅拌着尘土,染红了汉水东岸。

囊瓦躲在指挥车上看看表,打了半天,身边都是死人。囊瓦的斗志,在黎明上升,在白昼降下,对吴军无计可施,对春风力不从心,干脆想弃军逃走。他的部将力劝:"临阵脱逃,是死罪。死战而逃,即使败了,也许大王还能饶您。"于是囊瓦又硬着头皮斗了一阵,觉得抵挡得差不多了,说得过去了,对得起大王了,遂撇下大军而走。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部将史皇说:"您往北走,I cover you,我掩护。"史皇掩护囊瓦向北逃往中原郑国,自己力战而死。

囊瓦一贯为祸于同僚,他曾杀死伯郤宛,又贪污索贿逼反了唐、蔡两国。饶是楚卒精悍,遇上这样畏死、贪财、狭隘与狠毒的统帅,十万楚国子弟兵,在三万吴人的利剑下,一样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囊瓦不像是春秋时代的人,倒可与清朝末年丧权辱国之辈媲美。一般贤能的人,会遭到专制君主的忌惮,担心他威胁君权,所以君主专制久了,提拔起来的高官,多是囊瓦这样尸位素餐的爷,无能而位高。

在柏举之战的同时,有大批楚军奉命前来援助,他们抵达战场后,因其统帅与囊瓦先生从前互相看不起,竟未参加会战而自行撤离。唉!这帮撤退的援军,以及囊瓦溃军,一齐向郢都方向南撤,导引着后边的吴人南下追赶。楚军南撤到清发河水畔(湖北安陆县),集结在渡口,准备过河。吴军的先锋队已经跟踪追击而来。这些先锋队都是飞毛腿,力大脚快,战斗意志旺盛,是吴国的看家部队,一路撵着楚军战车的屁股。步兵跑快乐,比战车还快。但是这些步兵也有缺点,就是装备简易(否则跑不快),人数也少,不足五千,跟数万楚军斗起来,必定吃亏。

于是"夫概"按住先锋队,说:"敌人众多,阿拉人少,又都是短武器,所谓困兽犹斗(成语出处),硬拼起来,阿拉没戏(他也懂得孙武"归师莫厄,穷寇勿追"的道理啊)。所以阿拉要放他们楚国一些人过河,后面的人羡慕前面的人,就会不顾一切争先渡河,楚人必定大乱。阿拉再上去砍杀,那就跟切菜一样easy啦。"这个"夫概"是吴王阖庐的弟弟。

于是,吴军先锋队停止进击,蹲在岸边"傻傻"地看楚军过河。楚军硬着头皮在吴人的注视下渡过一半人马,突然吴军站起身来,挥剑发起进攻,扑向渡口猛杀。楚军争渡大乱,虽然人多势众,但惊慌无主。过了河的算是拣了条命,正在河中的同志还需努力,而剩在这边渡口上的人,伸脖子等船,惊慌无主,干脆全部投降。近万名楚军轻易被几千吴军俘获。

其实,夫概这么干也不算很高明。楚军溃败,指挥体系混乱,军心涣散,如果吴兵选择别的渡河地点一同渡河,渡河之后作平行追击,在超越楚军之后作返身兜头而杀,则敌人崩溃得将更加迅速。几次下来,可将其歼灭一空。我们解放军在南方追国民党军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叫做超越追击。

不管怎么样,楚军在清发河丢下一批俘虏,残部渡水后穿着湿衣裳落荒而行,在湖北京山地区停军造饭,饭刚熟,妈呀吴军又来了,赶紧弃食奔逃。吴先锋步兵吃完楚军做的大米饭,打着饱嗝继续追赶--但这不是平行追击,是尾追,杀伤力不大。楚人则继续逃跑,连饭都干脆免了,不敢吃了--有曹操从"赤壁"向"华容道"旅行之风啊。

我们再说一下楚左司马"沈尹戍"(就是建议分兵东西夹击吴军的那位爷)。他听说主力军违约出战,已经在汉水东岸覆灭,连声跌足大恨。恨完了,只好率领所部车马驰救,正好遇上楚军残部,看看已是溃不成形。不等说话,吴军夫概的先锋部队又追上来了。沈尹戍不顾吴军强大,当即挥动本部兵车分数路进攻,迎击夫概,掩护楚军败退。沈尹戍是个将才,战法高明,很快击破夫概。

夫概吃了败仗,带着先锋队逃窜的路上撞见随后赶到的吴军主力,遂同伍子胥、孙武、伯嚭调头,往回迅速推进,将沈尹戍包围。沈尹戍奋勇力战,三次接战,三次负伤,见大势已去,命令属下割掉自己的首级,回报楚昭王(宁死不屈,舍身报国,有张自忠之风!佩服!)。沈是楚国北方一个小国的名字,被楚国兼并后成为一个县,县长就称"沈尹"。沈尹戍就是叫"戍"的沈县县长。

由于沈尹戍的英勇抵挡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楚军残部得以向郢城继续撤退,沿途不断续抗击吴军。这些残兵败将收集起来,成为未来战略反攻的基本力量。至此,吴军从江苏苏州出发,逆淮河一千里西行,在湖北北部登陆,陆地疾行五百里,闪电一般南下插入湖北腹地,赶在楚兵增防之前,迅速通过三大险关,并在柏举大破楚主力,又追在残军屁股后连揍四次,前后不到十几天时间,五战及郢,攻破了似乎不可能被攻破、也从来不曾被攻破的庞然大物--楚国的本土腹心,彻底体现了孙子"攻其所不备"的奇谋和"兵贵神速"的战术,这是春秋战争史上的创举,是伟大的孙子兵法的成功实践,使楚国这个几百年间不曾遭遇强敌来犯的郢都第一次面临灭顶之灾。《史记》说:"吴国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吴王阖庐五战及郢,兵临郢城(湖北腹心的江陵,南靠长江)。郢城风声鹤唳,人心动荡。十七岁的楚昭王主张弃城逃跑,监护大臣子西、子期坚决反对。也许逃跑是明智的。一般国都附近都要有一道高山作为屏障,比如北京城外就有太行山、燕山蜿蜒曲折,互相联系,以为西部、北部天险。长安更有"四塞之固",易守难攻。但郢都(即湖北江陵)南靠长江,还算可以防范,但向北则是地势低下的江汉平原,一马平川,被北方攻击者所鸟瞰。北方的入侵者倘若撑着竹竿加一段助跑,一撑就能跳进城里来。好在十年前楚平王临死修了城墙,不过楚昭王还是小腿哆嗦,不顾全城军民的生死存亡,带了心爱的妹妹出城而逃。

子西、子期正在城上战斗,听说大王先跑了,子期赶紧抽出部分精兵去追赶保护,子西则继续指挥一帮群龙无首、士气消沉的士兵往下扔石头。未经太大战斗,吴军即踩着云梯进占郢都。

吴军进占郢都以后的表现,使人联想起了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南京后的奸淫杀掠。按《左传》记载,春秋第八大蜥蜴吴王阖庐,进驻楚王王宫,强占了楚昭王卧室,强迫楚昭王的媳妇跟他睡在一起(楚昭王才十七岁,他媳妇当然更年轻)。接着,阖庐命令,吴国臣僚将士按官阶大小进驻楚国相应级别的大臣家里,睡主人的大床,娶主人的妻子(其实就是没客拉夫)。没客拉夫(make love)完了,叫她真老公出来像奴仆那样端着饭菜,送到床上来给吴国将官吃。

东汉人写的《吴越春秋》里面甚至点名道姓地说:伍子胥、孙武、伯嚭这三个人,也参加了与楚国最高行政长官"令尹囊瓦"及司马的wife们睡觉的行列。旷世兵圣孙武也未能面俗!这倒并非不可信。既然上边领导安排大家去睡,这就是政治任务,当然要完成。不单单因为楚国美女秀色可贪,还是为了打击楚民族一贯优越的主子感觉--从前总拿我们吴国人当附庸,当奴才,当蛮夷!现在奴才要骑在主子头上啦。这就跟把地主小老婆分配给村里最穷的光棍一样,一个道理。

阖庐甚至把爪子搭在楚昭王的漂亮妈妈身上(当初的秦国公主,陕西的蒙娜丽莎,本来预备嫁给太子建,却被楚平王娶了的)。按刘向《列女传》的说法:吴军入郢,昭王逃,阖庐把后宫佳丽全部睡遍,按顺序睡到了秦国公主。秦国公主持刀曰:"妾闻天子者,天下之表也;公侯者,一国之仪也。是以明王之制,使男女不亲授受,坐不同席,食不共器,异巾栉,所以远之也今君王弃仪表之行,纵乱亡之欲,犯诛绝之事,何以行令训民?"于是吴王阖庐惭愧而退,放了伯嬴的名字一把。伯嬴作风顽强、勇保贞洁,因此上了《列女传》的光荣榜。(伯嬴是秦国公主的名字,嬴是秦国的姓,伯表示她是大女儿--当时女孩的名字真简单啊。)

有人从上边带头,下边吴军将士遂肆无忌惮,奸污抢劫,无所不用其极,摧毁文化遗产更是其能事。对这个楚文王、楚成王、庄王、共王、灵王、平王等历代知名恐龙、蜥蜴所盘踞过的,有着两百年经营历史的名城,极尽蹂躏破坏之能事,把楚国的宗庙(祭祀祖先用的)、楚国的社稷(祭祀土地用的)全部拆毁(相当于绝了人家香火),楚庄王、共王等知名大王的灵位,全部砸倒。

跟楚国有仇的蔡、唐两国领导人--老唐和老蔡,也随军到达,除了强奸以外,这两个守财奴和铁公鸡,更一头扑进了囊瓦家里,找到囊瓦的珍宝堆,乐得直抽风。名义是索回当年的皮裘和宝马,实际搬走了全部细软珍宝。接下来,阖庐的弟弟--先锋官夫概,为了抢占囊瓦的宫邸,跟阖庐的太子"公子山"动武,夫概得胜,入住令尹宫(这叔侄俩实际是在抢未来吴国的继承权)。

"复仇男神"伍子胥则干了一件最为出名的事,他跑到郊外掘开楚平王芳草萋萋的大坟,把平王的body挖出来,鞭尸三百,进行泄愤,报了父兄的大仇(他的"大仇"真是牵动了两千五百年来所有中国人的心啊,如今在吴楚之地的农村,不论贤愚,都喜闻乐道伍子胥之事)。伍子胥一脚踩在楚平王肚子上,一手抠下楚平王眼睛,说:"你个独夫,撒旦!听信费无及谗言,杀害我父兄,你也有今天!"

更有严重的说法是,伍子胥甚至"戮尸":把楚平王脑袋割下来,当灯笼提着到处走。还有较轻的说法,伍子胥带领六千士卒,用鞭子抽打楚平王之坟,但并没有开坟。不管怎么样,伍子胥都有了轻微精神病之嫌,虽属报仇,但矫枉过正,兼以吴军上下奸污烧杀的暴行遂激起楚国民愤,以及诸侯各国的警惕,在政治上使吴国陷于孤立。

吴国毕竟起步晚,经济文化落后,官僚团队整体素质也不高,只知道搞破坏。打完胜仗,连搞一次国际会盟确立自己的霸位都不知道。吴国攻打楚国,带有蛮族进攻先进文明的色彩,所以就以掠夺和破坏为能事,如同匈奴、大金兵、蒙古兵抢掠中原一样。以往的春秋诸侯间的兼并战争,是军队间的斗法,对平民伤害不大,目的不在于摧毁文明,而是在兼并政权与国土,客观上形成最终的统一,所以是进步的战争。

暴露在楚国原野的楚卒尸骸,混同柯莽,一直没有人收埋,这对于相信人死为鬼的楚国人,是莫大的不敬。楚国上下都隐忍着,等待大王回来号召他们。这时候的大王--楚昭王正在向北逃跑(而不是跨长江南下湖南,因为湖南刚刚在春秋时代接受楚人的开发,是流放人的地方。两百年后屈原流放去了湖南,他诗中的湖南到处是猴子和大森林)。因为是向北逃跑,楚昭王当然遭遇了吴军,但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伙大象,把燧木(古代的火柴棍儿)绑在大象尾巴上,大象惊了,直冲吴军。吴军从来没见过这种甩着大鼻子的肉体坦克,纷纷被踩在脚下,吴人抱头鼠窜。楚昭王夺路而逃,暂时脱险。

(遇上大象,最好使用廉价的猪来对抗。把猪尾巴点着火,猛冲象群。受惊的大象看见短鼻子"小象",乱作一团,自相践踏。希腊跟波斯之间就是这么打过)

楚昭王一路遭受吴人追赶,跑得鞋子都掉了,可是他每每跑回去拣鞋子。左右问他:"鞋子有这么值钱啊?您的命不值钱吗?"十七岁的楚昭王说:"楚国再穷,也不会缺这个鞋。之所以要拣它回来,是我希望有一天,能够穿着这双鞋回到郢城。"楚昭王的话,教育和鼓舞了被占领区群众,大家都以楚昭王为榜样,死伤相扶,互不相弃,共度危难。这种精神流传下来,成为楚文化中的一种民族凝聚精神。即便280年后楚国最终为秦所灭,但国灭精神不灭,楚人喊出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并通过西楚霸王项羽的手,最终实现了这一口号。

楚昭王接着逃入云梦泽,却受到盗贼攻击,脑袋被戈凿伤。他裹着纱布继续往北逃跑,途中,他的同胞妹妹实在跑得没力气了,就叫侍卫钟建背着她跑。小妹妹名叫"季芈畀我"(名字很性感,念做"季米必我",芈是楚国王族的姓,季表示她是老四),这位芈四小姐长相随她的秦国妈妈,漂亮得要命。钟建背着芈四小姐的时候,背后听见吹来慌张的兰气,耳鬓厮磨之中,感到小妹妹怀中的小鹿砰砰乱撞,小妹妹耳根都红了。钟建觉得背着美女妹妹跑,比自己光身跑起来还轻快。

后来,可爱的小四妹"季芈畀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哥哥楚昭王给她介绍男朋友,他都不要。最后她说:"就钟建吧。咱逃跑的时候,钟建一直背着我,我好喜欢好喜欢他!"

哈哈。这段美好姻缘在儒教史学家的笔下,却变了模样,愣把芈四小姐的话改说成:"所以为女子,就是和男人授受不亲,钟建背了我,我被他背了,所以我必须嫁他了。"好一派道学家的口吻,从一而终的意思。其实楚国不是性压抑的国度,哪有这多矫情。这帮老道学真会以己度人。其实"季芈畀我"是在被背着的时候,萌动了少女情怀,暗恋上了傻乎乎的钟建。于是,漂亮的妹妹就嫁给了猪八戒背媳妇的钟建。

最后,楚昭王跑到了楚国北部的随国,就是"随珠弹雀"的地方,出产明珠,是楚国的附庸国。楚昭王第一次来视察自己的殖民地,却是以亡国国君的身份,他在随国组建流亡政府,不提。而国内他的叔叔子西,则组建了伪政府,摆出楚王车马旗帜,以安定楚国人心,到处收编游击队。楚国大夫申包胥则掀起了爱国救亡运动,他昼驰夜趋,往西北徒步一千余里,去秦都雍城搬救兵。

申包胥一路惨透了,衣裳全给划破,途中估计还遇到老虎,只好扔了随身携带的肉包子砸它。申包胥用了七天七夜时间走完一千里路,脚后跟、脚底板儿全部开裂,终于携带着一只饿瘪了的肚子来到秦国雍城(在陕西凤翔市),向秦哀公递书求援说:"吴人贪得无厌,简直是封豕长蛇(贪心不足蛇吞象)。今天吴国吞了楚国,明天就要吞您秦国。况且,我们国君的妈妈,还是您的女儿哩,我们的国君是您的外孙。您不救我们可以,不能不救您外孙啊!"

秦国自从秦穆公以后,一百二十年来胸无大志,偏安一隅,沉湎安乐,几乎不参加诸侯事务。所以秦哀公笑咪咪地说:"申大夫,你的事我都知道啦,请先入馆驿休息吧。您看您蓬头垢面的。"

申包胥说:"寡君此刻身处草莽,却是无处休息,下臣何敢安歇。"于是,凄怆绝望的申包胥就开始了他那著名的"哭秦庭",立在大殿上长哭不止。申包胥在"哭秦庭"期间,创造了三项吉尼斯世界记录:

第一项是,绝食绝水。

从前齐桓公也绝过食绝过水,但不是自愿的,最终被活活饿死,试验失败。申包胥米水不打牙,"勺饮不入口",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却是自发的,创造了当时的世界记录。

第二,申包胥创造了单腿站立时间最久记录,长达七天七夜(168小时)。他倚靠着墙壁,单腿而立,形如枯树,哀愤两集。为了防止夜里困的时候栽倒,他从破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缠住膝盖,像鹤那样单腿儿立着,表示期待(鹤独立水边,期待鱼儿)。这家伙跟伍子胥一样,十分的倔。他跟伍子胥从前是好朋友,虽然政见不同,但倔劲儿一样。

第三个记录是,拉长音比赛。现在电视台不都有拉长音比赛吗?申包胥"昼吟夜哭,口不绝声",一连七天七夜,拉着长音不断。他还编了大段大段儿俚词儿酸曲儿数落秦哀公,实在没词儿的时候,童年儿歌都上来了。第一天唱的时候,没有人听他,终于到了晚上有一个工作人员拎着钥匙串儿过来理他了:"申先生?申先生?请您出来一下。"

申包胥睁开眼,以为有信儿了:"贵主公要出兵啦?"

"不是,我是说,我这儿要锁门儿了。"

"啊?"

"您要唱出去唱吧。"

申包胥抬眼一看,秦哀公一大帮人早跑了,下朝了。原来,秦哀公惹不起躲得起,命令大伙全部放假了(当时的官员十天放一天假。秦哀公让大家连放三天)。申包胥不在乎,从大殿晃下来,换到庭院里边,摆出鹤的姿势,单腿儿靠着墙,继续哭唱:(叫板)

大王,我主!大王啊!
思想起楚国事好不伤怀。
楚王爷据郢都相传数代,
劫宋盟争霸业各国征裁。
传到了平王爷纲纪衰败,
误用了囊瓦贼贪鄙庸才。
嬴秦国与子建婚期有待,
费无极媚君宠巧计安排。
金顶轿更换了银顶轿盖,
孟嬴女改做了马氏裙钗。
父纳了子的妻伦常败坏,
老伍奢直言谏杀身祸来。
狗奸贼奏一本把他残害,
圣旨下到午门外,(哪儿和哪儿啊,有午门吗?)
可怜他世代忠良,三百余口,绑到法场,
一刀一个,尸骨堆山,无处葬埋。
那伍子胥投吴国借兵自带,
领雄师直杀到楚国而来。
实可恨我国兵连连打败,
君臣们出郢都好不悲哀!
为大臣我岂能坐观成败,
我主爷呀!
悔昔日纵子胥惹下祸灾。
可怜我望祖国社稷何在?
可怜我盼吾主不能回来,
可怜我恨伯嚭牙根咬坏,
可怜我怨子胥鞭王尸骸,
可怜我一片心忠良臣宰,
可怜我日夜行走鞋破难捱,
可怜我盼秦师登山涉水,
戴月披星,千辛万苦,
一步一步,雍门而来。
我主爷呀
婚姻国不扶救甚是不该。
息馆驿食壶浆抛弃天外,抛弃天外,
秦哀公佯不理好不伤怀。
哭七天连七夜泪变血块,
怕的是精力竭命赴泉台。
唉呀,大王啊!

三天以后,大臣们回来上班,一听申包胥还在连哭再唱呢,偶尔细听还不错,再听一听,越听越上瘾。最后秦哀公也来了,一听,越听越感动,被申包胥的忠贞赤诚感动得一塌糊涂。第七天头上,实在受不了了,秦哀公也哼着秦腔跟着唱了!俩人两眼垂泪,戏子相惜。秦哀公拉着申包胥的手,答应派出兵车五百乘,出师救楚。

申包胥终于露出幸福的笑容,连连顿首九次(按常礼两次就够了,不过老申什么都喜欢创记录,所以顿了九次首)。秦哀公赋了一首《诗经》里的《无衣》,送申包胥和大秦军出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好句子啊!后来收在《诗经。秦风》里,慨然有力。

公元前505年的夏天恼羞成怒地来了,太阳圆滚滚的,象个二流子,冒着火焰。楚国人六神无主的日子,背时的日子,快要熬到头了吧。

吴王阖庐这时候,放浪形骸于郢都奢华的殿宇和后宫honey之中,已经七个月之久了,享尽了占领者的荣耀。天天在王宫里泡妞作乐。阖庐不知道,是阖庐变成了蜜蜂呢,还是蜜蜂变成了阖庐。总之,他呆在花里采蜜就是了。中间唯一的讨厌是,趁着阖庐远行入郢,狗日的越国居然偷袭了他的老窝吴国。越国从南边的浙江跑来,在江苏苏州骚扰一通,又自行撤去。阖庐追也来不及了,就继续呆在郢都玩儿。这时候,阖庐的弟弟--在楚国北部从事扫荡工作的夫概,突然遭遇了地平线上冒出的大秦兵。

这五百乘大秦兵在申包胥引导下,从陕西进入楚国北境,以战车为主体,第一次看见吴国兵,都都是步兵,有点不习惯,就像人第一次看见螃蟹,不知道如何下嘴。为了摸清吴国步兵打仗的路子,秦国的战车兵命令楚人打头阵,对吴人发起火力侦察。楚人和吴人打得正酣,秦国兵大叫一声跳将出来,出其不意地揍败了夫概,地点是在河南正阳附近。

接着,大秦兵又在楚国伪政府领导人子西所率领的楚国游击队配合下,在湖北随县西南,干掉了一大拨吴军。具体过程是这样:吴大夫伯嚭贸然指挥万余名吴军冲向秦楚联军。秦军从正面穿插直击,把伯嚭军分裂为几段,楚人子西的游击队则从左右两侧发动钳形攻势,压迫伯嚭,伯嚭陷入包围圈,形势十分危急。幸亏伍子胥援军及时赶到,笨蛋伯嚭才率部突出,但其所属兵力已损失大半。接着,秦军在湖北北部佯动,伺机灭掉了吴国的盟国--唐国,斩断了吴军后援进入楚国的道路,把吴人封锁在楚国领土上。

这倒奇怪了,大秦兵居然所向无敌了,连吴国军都打不过他们。其实,从战斗力上看,秦军根本达不到吴楚的档次,但忙于强奸的吴国领导人已经放弃使用大脑,而改用下身思考了,导致战场应变不利。他们没有吞灭楚国的大志与治理占领区的计划,除了给伍子胥报仇以外,他们失去军事行动的下一个目标。吴军更是激起广大楚人同志的恶感。吴人杀人父子,淫人妻女,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钟,鞭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楚人愤怒已极,同仇敌忾,竞起而逐之。楚国的大地像一张巨大的布告,被通缉的吴国人在上边无处可逃,三万吴军陷入楚国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吴王阖庐看看连败两仗,赶紧重新布署,亲自调动主力,要给秦国人点儿颜色看看。不料,他弟弟夫概(先锋官)野心勃勃,趁着乱,拉了自己的队伍秘密返回吴国,在吴国自立为王,关起门来当"皇帝"。阖庐不敢怠慢,老窝要紧,只好火速带兵回国,把弟弟夫概从宝座上打跑了。

阖庐已经带兵回国了,伍子胥还不肯回去呢!(不抓着楚昭王,誓不罢休。)于是他和孙武、伯嚭重新约束吴军,在京山地区把楚军胖揍了一顿,但由于疏于防备,立刻又被突然蹿出的秦军所击败。接着,子西领导的伪政府和楚昭王的流亡政府汇合,在湖北襄樊放火,烧了吴兵一把(但是不厉害)。但是,焦头烂额的吴军在转移途中又被痛创一次(这次厉害,是"大败")。

看来,已不足三万的失去后援的吴军根本无法肃清楚国广袤疆域中不断偷袭他们的敌人。吴人今天被啃掉一点儿,明天被啃掉一点儿,晕头转向,动辄挨揍,陷入汪洋大海,持续下去,三万人恐怕全要打光了。

经过孙武婉言劝说,伍子胥的精神分裂症才略微见好,不得不放弃捕捉楚昭王的幻想,他说:"自古以来,人臣复仇者,未有能如我这样的呢。"(亏他还知道!)伍子胥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战役,引兵回去。正是他的极端复仇手段,失去了被占领区的人心,吴军只好撤出楚境,与一场本来唾手可得的战略全局胜利失之交臂,留下吴王的千古之恨。

吴人破楚后,很快由胜转败,不得不退出,究其原因,一是从吴国总体力量看,是不可能独吞楚国的,楚国毕竟是历史悠久、经久不衰的大国强国;二是吴入楚后,面临楚、秦、越等国的反攻与打击,腹背受敌;三是吴国内部不和,如夫概有异志,阴谋篡位,竟闹到内部火并程度。所以,尽管有杰出的军事家孙武、伍子胥在指挥,也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

楚国人九个月的恶梦结束了。

十八岁的楚昭王在阔别王宫九个月之后,终于在游击队的簇拥下回到郢都,得到人民群众的夹街欢迎。插说一句,如果这期间晋国趁机入楚,击楚人,那么楚国就彻底完了,被晋、秦、吴瓜分。晋国努一努力,甚至可以一统华夏。不过晋六卿只知道保养私家势力,互相窝里斗,谁也不愿意对外消耗,居然在整个过程中未见任何动静。

楚昭王回到郢都,收容难民,清理地雷,他率领大家重建家园。但郢都已经残破不堪了,像一只被老鼠啃过的破鞋子。于是,楚昭王迁都到二百五十里以北的"鄀城"(湖北钟祥西北)。但是楚国人很倔,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一直把自己的国都叫"郢都",大概是为了表示对先人的忠诚吧(当然这就给考古带来了困难)。

楚昭王于其盛年三十五岁,不幸殇亡了。临死时,他正出兵附属国陈国,抗击在那里的吴军。楚昭王在军中病倒,看见两朵红色的云彩夹着太阳而飞。占卜的人说:"如果把令尹和司马杀了,献祭给上帝,您的病就能好。"楚昭王说:"我是国家的胸肋,令尹、司马是国家的肱股,我活着,但他俩死了,对楚国有什么好处呢?"遂不听神汉意见,不杀人祭祀,于是他旋即去世。这时候正在周游列国的孔子称赞道:"楚昭王通大道矣。"

楚昭王甚至还见过孔子,两人的思想很容易沟通。当初孔子从鲁国下岗后周游列国,在陈、蔡交境被恐怖份子围攻,多亏楚昭王发使者救了他们。孔子进入楚国以后,被一个叫接舆的"疯子"嘲笑,随及楚昭王要重用孔子,封给孔子25乘以700户人家(25个书社,每个700户人家)。令尹"子西"却诘难楚昭王说:"大王,您手下的臣子,有比得上子贡那么能言善辩的吗?"

"应该没有。"

"您手下的文臣有比得上大贤人颜回的吗?"

"肯定没有。"

"您的武将有比得上子路的吗?"

"可能也没有。"

"是啊。如果孔子扎根楚国,又带着这么一帮厉害徒弟,我恐怕楚国的未来就是他们的了。"楚昭王遂收回发给孔子的offer letter(聘书)。孔子被迫离开楚国。后来,孔子在被人采访时谈到子西,孔子不愿意多加议论,只是无奈地、不怀好意地讲:"彼哉!彼哉!"(他这个人呀!他这个人呀!)。"彼哉!彼哉!"及其它采访资料,都被收入了《论语》。子西是怕孔子夺了他的令尹权位,才鼓动楚昭王撵走老孔的--这是以小人之心来揣度他。用君子之心来想的话,也许是子西怕孔子瓦解分化楚国社稷。他们经过吴秦磨难,已经怕极了老外了。

楚昭王临死,让二弟、三弟接班。二弟、三弟硬是请昭王自己的儿子即位。这种礼让的作风在一贯骨肉相残的楚王之中,非常难得。楚昭王是个不错的国君,我们且不说他在流亡的时候捡回鞋子激励楚人,临死不杀令尹、司马来祭天等可贵品格,光从个人素养来看,他还是一位音乐家:"昭王垂涕深知琴曲之情",并且他很疼爱他的老婆。一次楚昭王带着夫人到山里边玩,让夫人在离宫里等他。不料发了大水,楚昭王赶紧派仆人来接夫人。但楚夫人说:"我跟丈夫有约定,没有'符'我不能离开这里,虽然这样我会被淹死。"

等仆人返身取来"符",楚夫人已经被淹死在宫中了(这是一个女中"尾生"。蛮夷的楚人重信义,也一至于此)。楚夫人因此也上了《列女传》。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青铜时代战争】和【骇版战国】 作者: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