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沂水遐思 峄山冥想|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01章 沂水遐思 峄山冥想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孟子·尽心上》

盛夏,苍穹似一个大喷壶,哗哗啦啦地直喷洒了三天三夜。雨过天晴,万物如洗,天变得格外高,格外蓝;空气变得格外清,格外新;山变得格外翠,格外近。苍鹰在上翱翔,与缕缕游云嬉戏;燕子在下盘旋,追逐逃生的昆虫;青枝绿叶之上,挂满了串串水珠,微风吹过,晶莹的水珠便争先恐后地坠落下来,与昂首向上的禾苗拥抱言欢;小鸟在枝头载歌载舞,欢庆这场喜雨--丰收的使者的到来;阡间陌头,偶尔出现一两只草黄色的山兔,或蹲或卧,瞪着红宝石似的眼睛,机灵灵地侦察着敌情;空中的水汽很浓,人在路上行走,不大一会便染湿了鬓发和眉梢,抓一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又圆,又大,又红,在腾跃,在滚动,在欢笑,很快地高挂当空,炙烤着大地和万物,于是水汽在蒸腾,在弥漫,雾地笼罩着一切。太阳,这个宇宙间最伟大的天使,它给世间送来了光明,它给万物带来了温暖,它是生命的象征,力量的源泉!路边田间的谷子、高粱、玉米等作物,无不舒展腰肢,欢迎它的到来,接受它的亲吻,在它的爱抚下蒸蒸日上,连那拔节的喀嚓声都听得真真切切,仿佛葱绿的田野正在弹奏着美妙动人的乐曲。田间和路边,到处是溪流,有的混浊,有的清澈。路两旁的沟渠里则是滚滚滔滔,随着渠底地势的变化,千姿百态。凡低洼之处皆积满了水,远望澄明耀眼,犹如镶嵌在碧玉上的一面面明镜。这里是蛙类的世界,此刻它们正在高唱恋歌,或在进行歌咏比赛,鼓噪得诗情画意般的原野很不宁静

公路上走来了一位少妇,稍高的个头,宽大的肩膀,厚实的脚板,走起路来稳健、雄壮、豪迈,一看便知道这是个农家娘子、劳动的能手。她发髻高挽,身着布衣,脸不敷粉而白,口不涂朱而红,眉不着黛而弯,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聪慧、坚毅的光。过早爬上眼角的鱼尾纹,刻载着她经历的坎坷和生活的艰辛,那宽肩膀与厚脚板则显示着她所能承受的重负。她虽不穿绫着缎,无环珮头饰,但却犹如这旷野里雨后的山花一样纯朴动人。她是凫(fú)村人,娘家姓仉(zhǎng),系鲁国的名门之一。她自幼睿智过人,加以受过良好的教育,故而古圣先贤,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实乃多才与艺者也。然而,因其自幼丧母,父亲常年在外做官,继母万氏,刁钻刻薄,心狠手辣,对她百般虐待,一心欲置之于死地,故而虽系大家闺秀,却从小很少享福,倒是磨练成了一个生活的强者。其丈夫孟孙激,字公宜,虽系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后裔,但因家道衰败,不知何时流落而侨居邹之凫村。孟孙激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细高个,白皙的面庞,细眉杏眼,颇有几分秀气。由这长相不难料定,这是一个虽善良但却怯懦,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头的青年,所以他书虽读得不少,却难入仕途,难以去闯荡官林宦海,眼下在一个富商颜崇义家做账房先生。由于为人忠厚老实,又肯废寝忘食地工作,所以不仅纵横关系处理得都很随和,也颇得主人的垂青。因他常年在外,数日难得回来一次,家庭的重负便全都落到了妻子仉氏一个人的肩上。仉氏现已身怀六甲,今日专程到沂河去观澜,对腹中的胎儿进行教育,此谓之"胎教"。

仉氏不仅颇晓诗书,知书达理,而且很有些科学头脑,自腹中有孕以来,她就没间断过对孩子进行胎教。

一碧如洗的夜空,一轮圆月大如伞盖,高挂中天,月光溶溶如水,茫茫寰宇宁静而光明,仉氏将椅子搬于当院,静坐腆腹,让胎儿接受圣洁的教育。碧绿如茵的草地上,葱茏俊茂的密林中,繁花似锦,百鸟唱和,熏风徐徐,仉氏潜入其间,或坐或仰,让胎儿接受春天气息的熏陶、清和明丽的教育。热闹的庙会,肃穆的圣殿,隆重的郊祭大典,她都想方设法去参加过,让胎儿接受礼义的教育。连降了几天大雨,沂河水定然是波澜滔天,汹涌澎湃,所以昨夜雨方停,今朝她便不顾路途泥泞地出发了。其实,沂河观澜,这也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她多么想到北海或东海去看看那无边无垠的汪洋,或者到黄河、长江去观那气吞万里的雄伟气势呀!然而不能,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允许她这样做。孔子是逢水必观,而且还要细细地加以推敲研究一番的。君子对水为何会有这样浓的兴致呢?颜回曾向孔子提出过这个问题,孔子无限深情地解释说:"水奔流不息,是哺育一切生灵之乳汁,它好像有德,德高盖世;水无定形,流必向下,或方或长,循之以理;它好像有义,义重如山,千支万流汇入汪洋,茫茫荡荡不见涯际;水好像有道,道浩烟海,穿山崖,凿石壁,从无惧色;水好像有勇,勇往直前!再者,安放必平,无高低上下;水似守法,量见多少,勿需削刮;水好像正直,无孔不入,好像明察,发源必向东,好像立志,万物入水洗涤必洁净,又好像善施教化。由此观之,水乃真君子也,它能晓人以立身处世之大道,安可不观"原来如此!仉氏今日赴沂观澜正是为了使其孩子成为一位真君子,一个孔夫子式的圣人!

从凫村到沂河,不足二十里路程,仉氏一早上路,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很快赶到了目的地。离河堤一里许,便听涛声若雷,震耳欲聋。待攀上坝顶,那气势真让人魂飞魄散!仉氏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仿佛苍天正在慢慢坠落,仿佛大地正在渐渐塌陷,自己的身心正在随着波峰浪谷逐流远方。她急忙闭上双眼,伸出两手将脸遮住,同时身体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才稍稍恢复了平静,开始意识到今天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目的。既是为了胎教,眼前这壮观的景象,岂不是培养孩子勇敢无畏精神最生动的教材!她这样想着,脸上绽开了甜丝丝的微笑,挺身而起。为了让心绪有个适应的过程,先把视线投向碧绿的原野和葱茏的河堤,然后才放眼那千军万马般的滔滔巨澜。

蜿蜒的堤坝像欢腾的长龙奔向远方,坝上白杨参天,绿柳抚堤,芦苇、荆棘、杂草丛生,高可没人,蛇蝎蜿蜒脚下,狐兔追逐林间,鸟雀欢唱枝头--好一派勃勃生机!沂河宽可百丈,河内茫茫荡荡,一片黄汤,这黄汤不似羊羔那样文静、安详,而像脱缰的野马、入水的蛟龙、下山的猛虎,在翻腾,在奔驰,在嘶吟,在咆哮,摧枯拉朽,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时地漂来树枝、屋梁、家具、牲畜和老幼的尸体,足见东边的雨不仅比这里下得大,而且其势急骤,给人们带来了浩劫和灾难。仉氏坐在草丛中,将很有些疲惫的上身斜依在一棵枯柳上,伸直两腿,凝视着汹涌奔腾的巨澜。她眉头紧皱,目不转睛,整个身躯半天一动不动,僵硬了一般。她不仅是在观察,而且是在思索、在分析,仿佛要从中悟出比孔夫子分析得更深刻的人生哲理。从仪态上看,她的心潮似乎十分平静,实际上却比这沂河激浪更加澎湃。她透过眼前这放纵的波涛和逐流的浮尸,看到了比河水更加混浊的社会现实,而且循着这条线索想得很多很多,想得很远很远

周王室日益衰微,诸侯之间强并弱,大吞小,全无道义可言。兼并战乱频繁,各国莫不全力谋求富国强兵之策。小国必须自卫,以免灭亡,大国则一味扩张势力,企图称霸诸侯,乃至统一天下,于是纷纷竞尚功利,重税苛赋,榨取民脂民膏,以充实府库。

到处在征兵,妻离子散,父母无依,田园荒芜;到处在厮杀,人仰马翻,横尸遍野满城,血流成河漂橹;到处在掠夺、抢劫、放火、奸淫;到处是易子而食,折骸而炊,饿殍遍地;到处是哭嚎,哀叹和悲泣,乌云沉沉,淫雨霏霏

后来有史学家统计,在这段历史期间,著名的攻伐战争就有:秦、晋十八次,晋、楚三次,吴、楚二十三次,吴、越八次,齐、鲁三十四次,朱、郑三十九次。这是后事,仉氏自然不知。

马嘶人吼,一队人马横冲直撞,弄得烟尘滚滚,搅得鸡犬不宁,这是国君在圈民田为园囿,一圈便是数十里,圈内百姓统统被驱逐出境,哪管他们背乡离井,四处流浪,是死是活。然后遍植树木和奇花异草,大养珍禽异兽,供国君和贵族们来此田猎取乐。

兄弟从军,父母妻子下田,谷物未收,赋税先行,民怨沸腾。兵丁衙役,闯进民宅,掠夺财物,抢劫粮食,满载而去,有敢违抗者,轻则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重则或被捉去蹲监牢,服苦役,或茅屋被纵火焚烧,一家老少无遮风避雨之所。如此一来,君主和地方则"仓廪实,府库充",外可以用兵,内可以挥金如土。

国君宫殿之中,豪门深宅之内,食不完的珍馐美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戴不竭的金银珠宝;丝竹袅袅,广袖飘飘,歌喉甜甜,灯红酒绿赛神仙;姬妾成群,嫔妃如蚁,云雨无度,荒唐而又肮脏!如此的富贵,这般的豪华,然而,这却是些伦常丧尽的地方--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兄妹相淫,子奸其母,公纳其媳,舅娶其甥,主奴私通

这是一所夏难遮雨、冬难避风的三间茅草房,正间停放着刚咽气的公爹,炕上躺着奄奄待毙的婆母,怀里的男婴连挣扎哭嚎的力气也没有了。丈夫长街卖女三天,今日尚未归来,多半是画饼充饥。连自身也难保的岁月,有谁还会肯再去买一张嘴呢?--他们已经断炊五天了!

旷野里,有个老者右手拄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竹竿,左手拎着一只破篮,篮内是一只空碗。他一步一趋,艰难地前进,突然,只觉得一阵昏晕,跌倒在地。他挣扎了几次,试图爬起来,但终因心身力竭而没有成功,渐渐的,只有微弱的气息了。一个中年汉子经过这里,见状十分可怜,念他有一息尚存,欲扶起,救其一命。可是,当这位汉子躬下身去,用力一拉时,自己也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老一壮,相枕而卧,死在了一起。

长街之侧,朱门巍峨,石狮雄踞,门前有一个公子哥正在用白面馒头喂他那狼青猎狗。猎狗蹲坐于地,其大如牛犊。公子哥坐于竹椅之上,左手提竹篮,右手将馒头高高抛起,待馒头将落至口边时,猎狗纵身一跃,张口承之,咀而嚼之,吞而食之。街道那边,站着一群三根青筋挑着个头,面黄肌瘦的男孩,正垂涎三尺地盯着这喂狗的场面。突然,猎狗纵身扑空,馒头落地,滚过街心去,孩子们见状蜂拥而上,一心要抢到这个雪白的馒头。公子哥冷冷地笑着,用右手一指,猎狗狂叫着扑了过去。孩子们见状纷纷逃命,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扑身抓到了馒头,猎狗扑来,他来不及起身,被猎狗一口咬住脖颈,撕得血肉模糊。可怜这个饥饿的男孩,狼藉于血泊之中,右手还紧紧攥着那个白面馒头

两个家丁搀扶着一个锦绣裹身的中年人踉踉跄跄地步出餐馆。走了一箭之地,中年人只觉得翻肠搅肚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将所饮食之酒肉饭菜尽数吐了出来。家丁急忙给他捶背、揉胸、擦衣服,半天才蹒跚着离去。一个中年讨饭婆子赶来,她怀中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儿。母亲急忙将这些呕吐的秽物收进一只泥碗中,然后到街侧的一座门楼下盘腿坐定,将婴儿放到膝盖上,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几口下肚之后,孩子竟然止住了哭声,在美美地吃着。本已离去的三个人,回头发现这一情景,相互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返了回来,出其不意地夺过母亲怀中的婴儿,举过头顶,狠狠地摔了下去,待母亲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孩子已经变成了一滩血肉。大汉回到主子身边,三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想着想着,仉氏忽然明白了,水本来清澈如明镜,如今变得这样混浊不堪,固然是因为其中混有大量泥沙,但更主要的则是反映了混浊的世态。一面铜镜,它的前面立的是一个魔鬼,镜中哪里会反映出一个美人!然而,水总是在前进,在奔腾,在流淌,泥沙必然随之而沉淀,流到前边的某一个地方,定然会变得清澈,恢复其本来面貌。社会亦是如此,无论如何,迟早总会变得清明起来,这当然需要有人付出代价和牺牲。"我的儿子大约正是为了改变这个混浊的世态而将投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竟然喃喃自语起来。

仉氏这样想着,眼前出现了一群大汉,他们全都光着膀,坦着胸,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大家在用一种特制的工具或器械,淘那混浊的河水,河水在他们的辛勤劳动下,渐渐变得清澈明净起来。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走过来,向她深施一礼,亲切地问道:"妈妈,您看我们干得好吗?"原来这就是她的儿子!大汉们不见了,清清的沂河水潺潺地流淌,撒着欢,跳着高,打着滚,奔向海洋,一路上留下了串串欢歌笑语。水中游鱼清晰可辨,水底是寥若晨星的金子和宝石,五光十色,璀璨耀眼,仉氏坚信:这中间必定有她的儿子!

两个月后,仉氏又在丈夫孟孙激的陪同下去登峄山。

孟孙激的主人很是和善,凡是孟孙激提出的请求,从不拒绝,当他得知孟孙激欲陪妻子去游峄山,对腹中的孩子进行胎教时,先是大加赞赏,然后准假五日,并借给他们一辆马车。

峄山,雄峙于凫村东南三十四里处,因山中怪石万垒,络绎如丝,故名绎山,"峄"、"绎"同音,后人多写作峄山。据传说,远古时候,女娲炼石为丸,神工补天,天合而去,留下乱石滚滚,危及人间。玉皇大帝闻讯后,派了六位神仙,将亿万块石丸移置一处,堆积成峄山。这虽是神话传说,但却也道出了峄山的特点,它丸石绎连,重垒叠嶂,向有"岱南奇观"的美誉。仉氏欲游峄山,对孩子进行胎教,主要的却并非因为它奇特怪异,景色秀丽,而是因为它高大、雄奇、险峻。当然,在这些方面,它远不如泰山,可惜如今的仉氏,已无力攀登泰山了。因为山的高大,便可以培养孩子坚毅的攀登精神,使孩子能够视野广阔,心胸豁达,处事居高临下;因为山的雄奇、险峻,便能够培养孩子的勇敢精神,使其临危不惧,朝着既定的方向与目标勇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公元前390年,亦即周安王十二年,这是个风调雨顺的年景,到了金秋八月,满山硕果累累,遍地谷米飘香,农民们正在开镰收割,个个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漫山遍野响起了欢快的笑声,嘹亮的歌声和高亢的劳动号子声,弥漫着奔放热烈的气氛。八月十七日上午,一辆双乘马车缓缓行驶在通往峄山的乡道上,车内坐的是孟孙激和他的夫人仉氏。御者坐在车辕上,怀抱鞭杆,任两匹枣红马缓缰慢行,为的是车内的仉氏不受颠簸。马脖子上的铜铃在有节奏地响着,清脆,和谐,传得很远,融进了金色的田野和蔚蓝的天空。

来到峄山脚下,已是午时,三人草草用了午餐,御者于客店安歇,马匹自有店家照料,孟孙激搀扶着夫人从子孙石处开始登山。一路登来,沿途先后就有白花花的荞麦石,斑斓的虎皮石,伸颈伏卧的龙龟石,张着大口的簸箕石等,诸石耸立相迎。回马岭陡如刀削,聚仙桥上有烟笼雾罩,下有云穿气腾。过了聚仙桥便是南天门。门旁石崖屏立,高可数丈,崖前是石坊、石殿和石碑。南天门东有船石,西有栈道,下临深渊,阴森可怖,上依绝壁,勾魂摄魄。

过了南天门而"凌霄直上",则是另一番景致--悬崖、峭壁、飞岩比比皆是,林深木秀,景色宜人。试剑石拔地而立,高一丈多,宽厚却不足三尺,赫然有中缝通裂,形若剑劈,颇有妙趣。八卦石为八块巨石相抱而成,相传为伏羲氏曲演八卦之处。丸石相挨相迭,相斗相错,颠连起伏,奇不可喻,巧不可言。丸石之下,形成了无效的天然洞穴,洞洞相通,穴穴相连,浑然一体,称为"峄孔"。山中名洞三十三处,时西南风正紧,各洞泉水同时涌涨,蔚为壮观。

行不多时,便来到了白云洞。游人至此,宛若腾云驾雾一般,大有飘飘欲仙之感,悲喜全无,宠辱皆忘,超尘脱俗,意趣盎然。后人在洞外加了一座建筑,谓之"白云宫",亦称白云五华宫或通明天宫,有诗赞曰:"宫里白云来,宫外白云去,来去看白云,云深不知处。"洞内有一泉眼,俗传与东海相通连,故称"海眼"。洞外有一山泉,泉水奔突,千人饮之不竭,被誉为"圣水井"。

伫立于白云洞外,举首仰望峄山极顶,五块巨石并肩抱立,形若芙蓉,故名五华峰。五华峰怪石嶙峋,陡峭如削,登攀之路藏在丸石之下,千回百折,人在其下匍匐而进,如入迷宫,正如后人所描写的那样:"窈窕岖嵚(qīn),十步九折,忽灭忽明,或失足不能出,大叫惊绝。"及至登上五华峰顶,脚踏"仙人棋迹",头顶蓝天,手抚白云,顿觉心胸大开,如释重负。五华峰周围有居龙洞、车辋(wǎng)石、探海石等胜迹奇观。探海石上削下丰,如引颈探物之状,下临深渊,烟云滚滚,似大海中的波涛。探海石与数十丈的锦屏岩遥相对峙,其势极为险要。天晴日朗之时,站在石上可隐见东海。

年轻力壮的棒小伙登山,尚且需沿途歇息数次,及至攀上五华峰,便都个个气喘若牛,更何况是文弱的孟孙激和大腹便便的仉氏呢?他们登几步,喘一气,攀一程,歇半晌,喘喘歇歇,好不艰难,孟孙澈几次提出就此止步,都被仉氏严词拒绝了,她说:"回首以往,妾的生活经历,并不比脚下的路更平坦,既然无论怎样艰难的路都走过来了,今日为何不能攀上峰顶呢?再者,今番登山,目的全在对孩子进行胎教,倘一遇险阻便裹足不前,我们的儿子将来何以能成大器呢?"孟孙激被妻子问得瞠目结舌,只好继续攀登。是呀,人总得有个精神支柱,有个追求,有个奋斗目标,这才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这一夜,他们夫妻就露宿在五华峰上。本来体质就弱,自己攀登以外,还需照料妻子,待登上峰顶,孟孙激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一般,晚饭干粮也顾不上啃,来到一块背风的青石下,将草丛一分,倒身便呼呼地睡了过去,睡的是那样香,那样甜。仉氏却跟丈夫截然相反,她特别兴奋,异常激动,丝毫也不感到疲劳和困倦。她怀孕九个多月,居然登上了峄山极顶,这就意味着,自己的孩子将是个不畏艰难险阻的强者。月亮升起来了,今夜的月亮特别圆,特别大,特别亮,而且离自己是那样的近,光线是那样的柔和,仿佛正在缓缓地走来,亲切地微笑着,要与自己促膝倾肠。夜空很是洁净,云彩一丝不见,仿佛刚刚用清水洗过一般,只有几颗明亮的星星,稀疏地散在各处,蓝宝石似的眨动着活泼调皮的眼睛,点缀得清明的夜空和谐有致,美妙多情。仉氏斜依在丈夫的身边,明亮的月光倾泻下来,轻纱似的笼罩着他们,仿佛是躺在柔软的罗帐内。秋虫在枝叶间、草丛中和泥土里唧唧地鸣着,轻音乐似的催人入睡,然而仉氏却在想,如此良宵明月,睡去实在是可惜,于是她爬起身来,在峰顶上漫步,借着如水的月光,欣赏大自然的杰作,目的自然主要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风落了,起雾了,愈来愈浓,月光变得朦胧起来,远山近树、奇峰怪石,渐次隐没。仉氏攀上了一块平坦如砥的黑石,透过茫茫雾霭,极力向四方眺望。

她仿佛看到了田野里的五谷业已收尽,农民们正在挥鞭吆牛,耕翻着土地,耕深耙细耢平之后,耧铃清脆而有节奏地响着,将麦种均匀地播进松软而肥沃的泥土之中,播下了他们对来年的希望。

她仿佛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在荒野、平川和丘岭之上,阵线数百里,挥锨抡镐,肩挑人抬,车运船载,这是在开凿运河,将大河、湖泊连结起来,开沟凿渠,将运河挖掘至所需要的地方,引河水灌溉,夺得谷物丰收。

她仿佛看到,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江河岸边,湖泊周围,井台侧畔,到处在用桔槔(jiégāo)汲水灌田。这桔槔也称"桥",是两根直木组织成的,一根直木垂直竖立于水畔,另一根直木用绳横挂在竖立直木的顶上。在这根横挂的直木上,一端结着大石块,一端系着长绳,绳的下端挂着汲瓶或水桶,利用杠杆的原理来汲水。汲水者手把长绳一拉,让汲瓶或水桶浸于水中,待瓶或桶中水满之后,把绳一放,由于一端结有石块,汲瓶或水桶就升上来了。桔槔的构造和工作情形,后来有人描写道:"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速)如佚(yì)汤。""引之则俯,舍之则仰。"

她仿佛看到,北海之滨,东海之岸,咸水湖畔,到处都有无数作坊。这成群结队的作坊,茅屋虽低,烟囱却高,一排排,一行行,昼夜不息地冒着黑烟。每一个烟囱的下边,都有一口大铜锅,锅旁立着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他们打着赤膀,手持一根粗而长的木棒,不停地在铜锅里搅来搅去,汗水雨点似的滴进锅里。这些赤膊上阵的汉子是在煮盐。

她仿佛看到,山洼里人多如蚁,熙来攘往,既繁忙,又热闹。原来这座山出产铁矿石,数以百计的工人在大山腹中开采,这些往来穿梭的人是在忙着搬运矿石。矿石运至城镇,和木炭一层夹一层地从炉子上面加进去,生了火,用无数人来鼓动排橐(tuó)吹风,提高炉温,使矿石熔化流出,便成铸铁或锻铁,橐是一个特制的有弹性的大皮囊,其形若橐,故而得名。其两端紧括,中部鼓起,好似驼峰,旁边洞口装有竹管,通进炉内。橐上有陶制的把柄,以手操柄,用力鼓动,风便吹进炉内,令炉中木炭燃烧,从而提高炼炉的温度。每个炼炉所用橐数不一,炼炉愈大使用的橐就愈多,故称"排橐"。铸铁与锻铁运进工场,锻造制作成种田所用的耜(lǚ)和耨(nòu),以及作战所用的刀、枪、剑、戟。

她仿佛看到了天下的木工业、漆器业、陶业、皮革业、纺织业、人造琉璃业等在蓬蓬勃勃地飞速发展的情形,总之,她看到了儿子降生的时代,生活的土壤,成长的基础

仉氏毕竟是怀胎九月有余,又颠簸、攀登,劳累了一天,她这样看着,想着,竟也酣然入梦了,上边这些,也许正是她的梦境呢

不知睡了多久,剧烈的腹疼把仉氏从梦中搅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右手使劲按着小腹,艰难地站起身来,坚持着在黑石上溜达了一会儿,似乎疼痛稍有减轻。她知道,孩子就要降生了,必须把丈夫唤醒,急忙下山,不然的话然而就在这时,东方的美景吸引了她,使她忘记了腹疼,忘记了将有可能发生的不幸。

她石雕铁铸般地伫立于黑石之上,面向东方,一动不劲。

高山上的气候瞬息万变,浓雾早已隐匿消散;天宇晶莹碧透,晨星寥寥可数。极天一抹朱红,须臾变得五彩缤纷。五彩云在慢慢扩散,渐渐变淡,呈玫瑰红,橘红,桃红。漫天浮云,无不渲染,其状各异--有的若怪兽,有的状老人,有的似仙女下凡;有的类马尾迎风,有的像鲲鹏展翅。其中有一片火凤凰似的云朵逆风迅速向西飘去,仉氏的视线在跟随着它移动。为了捕捉这朵红云的去向,她不得不随着慢慢地转过身去。突然,红云在邹、鲁交界的一处上空停住了,仉氏不由得心里一震,莫非它的下边就是我们的凫村?

"快来看呀,太阳出来了,多么美呀!"有人在高声叫喊。一呼百应,呼啦啦,一群人拥了过来。

仉氏闻声转身向东,因用力过猛,只觉得一阵恶心,热血上涌,小腹欲裂,头晕目眩,脚下踉踉跄跄,一头栽下了黑石。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三迁教子 买肉啖儿|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02章 三迁教子 买肉啖儿

"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狱之闲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孟子·滕文公下》

一群人上了五华峰顶,观看日出胜景。有心者发现黑石上有一少妇在痛苦地跌跌撞撞,误认为是自杀前的熬煎,忙约了几个人上前劝慰。恰巧等他们赶到黑石下,少妇一头栽了下来,他们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承接住。少妇坠入怀抱,没有落地,自然不曾摔着,但她却已经昏过去了。于是众人顾不得看日出,有的呼叫,有的诊脉,有的掐人中,有的在寻找她的亲人。

孟孙激睡得正香,被脚步声和喧闹声惊醒。他爬起身来,见妻子不在身边,忙动身去寻,发现峰顶黑石下有许多人在徘徊,急忙赶了过来。当他弄清了事情的究竟,先是向众人千恩万谢,然后急忙雇肩舆,抬着耳断头低的妻子匆匆下山。

下得山来,急忙上车,赶回凫村。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孩子便哇哇地降生了,是个男孩,又白又胖。仉氏自从峰顶黑石上栽下来,便一直昏迷不省人事,孩子降生后她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仿佛困乏已极,美美地睡了一觉之后,顿觉精神振奋,孩子是怎样生下来的,她却全然不知。大约天底下的女人分娩,没有比这再顺利的了,母亲毫无痛苦,孩子脐带自断,胞衣自落,除了初离母体时哭了三五声,算作向这个世界报到,然后便悠闲地玩耍,甜蜜蜜地微笑,笑对这个变革着的动乱社会。

回到家中,一切安置妥帖,仉氏请丈夫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孟孙激光顾了高兴,竟把这件大事给忘了。他略加思索,然后脱口说道:"儿子是在马车上出生的,就唤做孟轲,字子舆吧!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仉氏微笑着点点头,她欣然地同意了。轲、舆,车也,除孩子降生于车以外,她想得比丈夫更远、更深些。第一,今日之事,倘无主人借给他们这辆马车,恐怕就要糟糕,自己的性命不足惜,绝了孟孙氏的宗嗣则罪莫大焉,为了永世感戴主人的恩德,丈夫给孩子取的这个名字,也是恰如其分的。第二,这是主要的,车既能载物,又可乘人,她希望儿子这辆车能够普度众生,将灾难深重的人们运往幸福的天地

孟孙激夫妇的日子虽说过得十分清贫,但为了表达喜悦的心情,在孩子生下的第十二日,按照当地的习俗,也还是排排场场地庆贺了一番,他们的主人颜崇义也应邀前来做客,热闹的场面,喜庆的气氛,自不必说。主人见小孟轲长得方圆大脸,眉清目秀,耳大垂腮,特别是眉宇间那广阔的地域,正所谓"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标志着他的博大胸怀。看得出来,这将是一个永垂青史的人物。主人除了大加赞誉和送了一份厚礼外,还再三叮嘱年轻的父母,要精心培养,经济上有困难,尽可和他打招呼,他定然解囊资助。从此,主人恩准孟孙激每月回家一趟,于是这三间茅屋里便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洋溢着甜美和乐的气氛。有的青年夫妻不愿生孩子,怕的是生了孩子,彼此间的爱就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冲淡了夫妻之情。这种认识其实是片面的,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家庭的未来,父母的希望,生了孩子,不仅不能淡化夫妻间的情爱,反而会使其更集中,更专一,更有力度和更带有方向性。小孟轲的降生,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仉氏白天操持家务,常常忙得顾不了亲孩子,夜间则将心思全集中到了儿子身上,特别是当丈夫归来的时候,茅屋里的灯光常常通宵达旦,夫妻兴奋得彻夜不眠。小孟轲不仅长得天真活泼,而且精力特别充沛健旺,睡眠极少,每每瞪着机灵的大眼睛,一夜不知困倦。爸爸妈妈逗他玩,给他背诗,唱歌,讲故事。妈妈肚子里装着好多好多的故事,诸如兄妹成亲而生万民、伏羲演八卦、女娲炼石补天、神农种百草、羿射九日、嫦娥奔月、黄帝造舟车、尧舜禅让、大禹治水、武王伐纣、孔子作《春秋》之类,一讲就是一大串,好像永远也讲不完。说也奇怪,这些故事仿佛小孟轲全能听懂,他的表情随着母亲的讲叙而变化,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怒容满面,有时激动不已。每当这时,茅草屋里便激荡着醉心的笑声,夜深人静,这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人非禽兽,孰能无情!孟孙激牢记"知恩不报非君子"的古训,工作更加卖力了,常常是夜以继日地干,渐渐的身体消瘦了,体质变弱了,精力不济了。妻子和主人都劝他多自保重,但一颗善良的心和迂腐的脾性驱使着他固执地坚持下去。时间如流水,很快地过去了两年,第三年深秋,一个阴风凄厉的夜晚,孟孙激正在店铺里守夜。所谓守夜,并非是像兵卒更夫那样彻夜不眠,不过是在店铺里睡觉罢了。半夜时分,他被一阵叮当声从睡梦中惊醒。屏息细听,响声尚在墙外,他料定这是盗贼正在挖墙穿洞,欲进店来偷盗。也是他生性迂腐,为了捉活的,他悄悄起身,摸黑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到后厢去将惟一尚在的伙计唤起。

那个伙计先是不肯,骂孟孙激神经过敏,草木皆兵,又推说今晚非他守夜,来了盗贼也与他无关。后来虽勉强答应,但却磨磨蹭蹭,总也爬不起,穿不就,急得孟孙激浑身冒汗。孟孙激一心只想活捉盗贼,竟没有想到盗贼会成群结伙而来。待他们赶到前边店铺时,盗贼们高举火把,有的在抢物,有的在翻钱,孟孙激忙操起一杆守夜用的长枪与之搏斗。猛虎难斗一群狼,更何况孟孙激并非猛虎,而是一个文弱的账房先生,他的敌手倒是个个如狼似虎,这就注定了他今夜必将以丧生而告终。一个盗贼端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刺了过来,孟孙激的长枪用力一拨,匕首不翼而飞了。盗贼毕竟是做贼心虚,虽来人不少,携带的却都是短武器,与孟孙激交战不能近身,因而总是吃亏。孟孙激虽非赳赳武士,但手中的长枪帮了他的大忙,左刺右突,颇占优势。正当他挺枪去对付一个大汉时,后脑勺被人狠命一击,仆倒在地,脑浆迸裂而亡。这个狠命棒击孟孙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后厢睡觉的伙计,他是盗贼的同伙。这家伙早已偷偷将过道里通街的大门打开,让盗贼畅通无阻,至于挖墙穿洞,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丈夫离去时欢天喜地,如今归来却尸骨不全,这对妻子的打击,无异于五雷轰顶,炸得她懵头转向,魂飞魄散。她只觉得天在坠落,地在塌陷,星辰隐没,日月无光,眼前一片昏暗。仿佛正有一把锋利的钢刀扎入她的心窝,她的五脏六腑都在淋漓着鲜红的血滴。她似乎正在掉进万丈魔窟,迎接她的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她扑在丈夫的尸身上大放悲声,只哭得天阴地晦,乌云翻滚,淫雨霏霏;只哭得亲友垂泪,童叟眼红,邻里不炊。人们并不上前劝慰,任其将一腔悲痛化作汪汪泪水尽情地抛洒,因为在这种时候,劝慰是不近人情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

若干时辰过去了,仉氏几次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心哭碎了,泪水哭干了,嗓子哭哑了,眼皮哭肿了孟母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哭过之后坚强地站了起来,与颜崇义及邻里的长者协商料理丈夫的丧事。衣衾棺椁,丧葬费用,均由主人负担,颜崇义还极力主张要将丧事办得排场体面些。孟母则认为人死如灯灭,何必要多耗费钱财!经过再三交涉,最后折中而行之。许多好心的亲朋和邻人,都来怂恿孟母趁机向颜崇义索取巨款,以备他们孤儿寡母今生之费。现在她索要多少都不算过分,因为温文尔雅的青年,其价值是无限的,更何况还撇下这样年轻的妻子和无知的孩子呢?但孟母不肯这样做。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又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丈夫是照孔夫子的教导行事的,他做得对,他在关键时刻勇敢无畏,不怯懦,不退缩,不苟且偷生,这正是自己所希望和景仰的形象。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丈夫以先贤为榜样,对主人尽心竭力,对朋友诚实可信,他是个真君子,自己怎么能有不仁之举呢?那样做,岂不是往丈夫脸上抹灰,玷污丈夫的品格,让他到另一个世界上去矮人三分吗?再说轲儿已经三岁,开始懂事,将来怎样向他讲述其父的为人和死呢?因而,她对主人无任何要求,按丧礼小殓给丈夫净面,大殓把丈夫入棺。轲儿太小,不懂事,母亲便抱着他守灵,铺苫(睡在革上),枕块(枕着土块睡觉)、啜粥(吃素食稀饭)、倚庐(住草棚),以尽人子之孝。孟母待人,素来宽厚仁慈,亲友莫不恭而敬之。虽说她们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靠节衣缩食来维持艰难的生计,但却时常周济四邻八舍,救人燃眉之急,被邻里视为知己和贴心人。如今,孟母惨遭不幸,人们无不同情悲叹,女人们多半在陪着流泪。孟父出殡这天,全村人都来了,"执绋"者(原指拉灵车绳,此指送葬之意)竟多至数百人。引幡的,打旗的,奏哀乐的,搀孝的,抬杠的,执引的,叫号的,路祭的,摆满了长长的一条街。随着一声"起杠"的吆喝声,亲友恸号,哀乐悲鸣,妇孺垂泪,仉氏怀抱麻服裹(dié)的轲儿在灵前燔柴、献爵、奠帛、行礼,然后送灵柩至马鞍山东麓安葬。

孟轲长到四岁,成了孩子们的天然领袖。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常在他的统率下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他们有时成亲办喜事,有时猫捉老鼠,有时看瓜偷瓜,有时兵分两家、相互厮杀,等等,但最多的还是殡葬埋死人。在这些玩耍和游戏中,连那些比孟轲大三四岁的孩子也都服从他的指挥,甘愿承受他的责罚。

凫村西是一片荒冢,周围十里八村,死了人都到此来埋葬,因而这里常年哀乐鸣奏,号哭声不绝。孩子们最善于模仿,见大人们如何,他们就照着样子做,于是这殡葬筑埋活动,就成了他们游戏的主要内容。有哪个孩子回家偷来了母亲的梳妆匣子,里边随便放一块石头,算作死人。匣子上系了细绳,由四个人抬着,这便是灵柩。灵柩前是引幡的,打旗的,奏哀乐的。那奏哀乐的孩子们折一根树枝做乐器,用口模仿各种乐器的声音,摇头晃脑,好不热闹。灵柩的后边则是送葬的男女,他们有时哭爹,有时号娘,悲恸凄厉。这声势浩荡的丧葬队伍,全由孟轲发号施令,孟轲说行则行,说止则止;孟轲说吹则吹,说打则打;孟轲下令"放悲声",则男女悲声阵阵,响遏行云;孟轲说声"节哀",哭声便戛然而止,旷野里只留下声声抽泣。待来到墓地,孟轲一声"落杠",灵柩徐徐坠于事先挖好的坟坑内,吹鼓手奏"下葬曲",亲朋吊祭,子孙尽哀,到场者全都磕三个头,抓三把新土抛于棺椁之上,然后由专人撒土筑埋,埋成一个馒头似的小坟丘。到此,一场庄严的丧葬活动方告结束,孩子们高兴得拥抱、追逐、摔跤、耍欢、打滚,其乐无穷。

自丈夫死后,孟母的生活更加孤寂,更加艰难了,虽说颜崇义时有资助,但总比不上丈夫在世时那样清流活水,源源不绝。颜崇义再三强调,有事情尽管去找他,他绝不会坐视不管。然而孟母是个极要强的人,非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是不会轻易去求人,去给人添麻烦的。她除了耕种二亩薄地,打粮母子糊口以外,还纺纱织布,除去母子的穿戴,则是换点灯油炭火,生活勉强可以维持。穷家过日,靠的是克勤克俭,孟母鸡未鸣而入机织,二更鼓响尚未休息,天天这样,年年如此。为了多纺一尺纱,多织一寸布,夏日夜短,她常在机上过夜,夜以继日地操劳,困倦已极,就伏在织布机上打个盹儿。冬日天寒,茅屋四壁透风,手握湿淋淋的纱线,寒彻肌骨,猫咬似的既疼痛又麻木,竟不知道自己的两手长在何处。入冬不到旬日,便十指皲裂,裂口犹如婴儿的小嘴一般,脓血淋漓,稍不小心,就会将白纱棉布污得点点殷红。尽管如此,孟母并未放弃对轲儿的教育,她有计划地给孩子讲《诗》,讲《礼》,讲《论语》,讲《春秋》,由浅入深,由易到难,讲解之后,留下作业让孩子背诵练习。可是,无论讲授多深,轲儿总不以为难;不管布置多少,孩子总是应付有裕,转眼就逃出了家门。母亲像似在对付一匹小马驹,载重了,怕压坏,载轻了,又压不住,拴不牢。为生计所迫,孟母毕竟是太忙了,常常顾不得孩子的学习,忘记了孩子的存在,一旦想起,只好出门去寻。有好几次,孟母经人指点,在村西的荒坟冢寻到了轲儿同他的小伙伴们,他们那丧葬筑埋惟妙惟肖的情形,弄得孟母哭笑不得。似这样下去,孩子将会发展到哪里去?孟氏的振兴将靠谁人?但是,孩子们的天真活泼,轲儿的组织指挥才能却使孟母由衷的喜悦。这能怨孩子们吗?不能!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成长,势必只能如此。她认定,这里的环境是不利于轲儿成长的,孔子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居住的地方,要有仁德这才好。选择住处,没有仁德,怎么能算是聪明呢?)不是为了显示自身的聪明,而是为了轲儿的成才,她萌发了迁居的念头。她没有责怪孩子,只给他讲了许多道理。孩子虽点头称是,行为上却依然如故,全没有转变的希望,这就更坚定了母亲迁居的信念。然而,孤儿寡母,迁居谈何容易!有道是"安土重迁",确实是故土难离呀!孟母这样思前虑后,总也没有成行。

一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迫使着孟母下定了迁居的决心,而且刻不容缓。

战国时候的丧葬,富豪人家锦衣美衾,内棺外椁,贫穷不堪者只能藁(gǎo)葬(用草苫裹尸),夭亡的孩子则很少有人掩埋,多半弃尸于沟壑,任狗撕狼掠。夏秋之交的一个中午,有一个孩子在柳林里发现了一具男婴的尸体。孟轲获悉情报后,立即组织指挥他的小伙伴们为其举行了安葬仪式,声势之浩大,场面之壮观,气氛之肃穆,前所未有。墓地里多了一处新坟,他们知道,这是邻村一家财主新埋的祖宗。既然财主的祖宗埋在这里,这个地方一定不错,再说,这个地方土暄,挖坑省事。孩子们的思想总是单纯的,想法总是天真的,哪知道却捅了马蜂窝。财主闻讯,雷霆震怒,说是挖漏了他家的地气,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倘无人发现,他家岂不是要世代兼祭一块穷鬼家的赖肉吗?因而定要去告官,严加追究。孩子闯了大祸,母亲吓得面如土灰,左邻右舍都来宽慰孟母,帮助她想对策。小孟轲却毫不在意,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公墓,他可以葬,我们为何就不能葬呢?怕坏了风水,他为何不将祖宗葬到自家的私田里呢?"

母亲流着泪制止说:"你给我住嘴!难道你就不怕被捉去见官吗?"

"见官有何可怕!"孟轲把脖一梗,脸一扬说,"我们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大家是在做游戏,并未犯律条,官能把我们怎么样?"

在场的人听了小孟轲的话,有的竟扑哧的一声笑了。是呀,未成人的孩子,犯了错误,法律是不追究的,那财主告官也是枉然,众人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才渐渐落了地。尽管如此,善良的人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是孟母的人缘好,遇事大家都肯热情相助,有村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出面,软硬兼施,很快调停平息了这一风波。

风波平息了,麻烦没有惹大,但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却依然尚在,故而孟母决定即刻迁居。

在颜崇义的大力支持与协助下,孟母迁居进行得十分顺利,从凫村迁到了庙户营(今山东邹县城西北三里处)来居住。庙户营是一座蛮大的集镇,镇上商店、作坊、饭庄、茶馆、赌场、应有尽有。每逢二、六赶大集,四乡的百姓潮水般地涌来,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行商坐贾,吆三喝四,悍男秀女,讲买讲卖--一派繁华景象。孟母的居处在街市的中心,左有屠宰场,右有丝绸店,对门是铁匠铺,不远处是四海饭庄。尽管母亲对孩子的学习抓得很紧,管得很严,但这环境却极不利于孩子的学习。早饭后,小孟轲翻开《论语》,开始诵读:"学而时习之",突然,东院传来了肥猪的嚎叫声,尖而厉,凄而惨,孟轲连忙用双手掩住耳朵。过了一会儿,猪不叫了,大约已被杀死,孟轲振作精神,重又诵读"学而时习之"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当,叮叮当对面铺子里的打铁声吵得他心烦意乱,索性把书推开,欲到门外去散散心,可是走了不到三五步,他又收住了脚。他想起了娘的谆谆叮嘱,怕伤娘的心,便强迫着自己重又坐定,硬着头皮翻开书,再次读了起来:"学而时习之""漂亮的丝绸呵,价钱便宜哪!"西隔壁响亮的叫卖声与对门的打铁声组成强有力的气浪,这噪声的气浪将小孟轲紧紧地包围、吞噬

六七岁的孩子,自制力总是很有限的。每逢集日,门外人声若潮,前街后市,真比唱大戏还热闹,小孟轲被圈在家里读书,他哪里能够专心致志,常常趁母亲不注意而溜出门去。离开家的孟轲,犹如飞出樊笼的小鸟,他前街跑,后街串,大饱眼福。这孩子生就的聪明,无论是叫买,还是叫卖,他听一次,看一遍,就能模仿出那声音腔调,就能做出那姿势动作,时常逗得人们哄堂大笑。

八月十八日是小孟轲的生日,母亲放了他一天的假,在这一天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个痛快,不必再背《诗》或读《论语》了。这天午餐,母亲还为他做了鸡卤面。当面条盛进陶盘,浇上了鸡卤,小孟轲将母亲推至几边落座,说道:"娘每日织布做饭,实在辛劳,今日让孩儿我端面来孝敬您老人家。"

孟母听了,满腔欣喜,周身温暖,两行热泪。孩子六岁了,知情了,懂事了,她微笑着安坐于座,等待着儿子孝敬。

小孟轲肩搭葛巾,手托陶盘,边走边吆喝:"香喷喷,热腾腾的鸡卤面来喽!"他来到几边,滑稽地躬身,微笑:"孟太太,请用面!"他双手将陶盘端至母亲面前,九十度鞠躬,后退,转身,返回了灶间--满嘴油腔滑调,十足的奴才相。这些,小孟轲都是从四海饭庄堂倌儿那儿学来的。

孟母再也坐不住了,她双眉紧锁,满面愁容,两汪热泪,愣怔怔地坐在那儿出神,待小孟轲再次端面走来,见状惊吓得陶盘落地,摔得粉碎,鸡卤淋漓遍下裳,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母亲没有责备儿子什么,也不急于给他擦拭那满裳油污。她伸出双臂,将儿子揽入怀中,搂抱得紧紧,紧紧,泪水像断了丝的珠子,扑簌簌地落到了儿子的脸上、身上,打湿了孩子的衣衫

身居闹市,有碍于孩子的读书学习,孟母早已意识到了目下环境的危害,但鉴于迁居之难,她不敢轻易萌发再迁之念。今日之事,很使她伤心,更令她忧虑,这样长此下去,皎皎之缟,岂不就要污染得斑驳狼藉!

多年以后,孟母还为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忏悔,她责怪自己当时的感情太脆弱,孩子朝思夜盼,生日这天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自己的不理智,竟害得他未吃一口面条,伤害了他幼小纯洁的心灵。

小孟轲确实是懂事了,转过年的春天,母亲过生日,他买来了生日食物和一株盆栽青松,为母亲庆寿,敬祝母亲"寿比南山松不老"!不满七岁的孩子,竟然想得如此周到,买的寿礼又是这样的讲究,母亲怎么能够不喜出望外,心醉融融呢?孟轲的这一举动,给母亲带来的固然是喜悦和兴奋,但也有忧伤和苦恼。他小小年纪,从哪儿弄来的钱币呢?经询问,儿子毫不掩饰地告诉母亲,是自己做生意低价买高价卖赚来的,本钱则是跟一个小朋友的父亲借来的。这次母亲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悦与心灵上的苦痛。她先是苦口婆心地给孩子讲了许多"义"与"利"的道理,以及做人应该怎样诚实无欺,光明磊落,然后问清了卖主和差价,牵着孩子的手把赚得的钱逐一归还人家。这次孟母虽未伤心落泪,但却在心灵深处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再次迁居,势在必行。

来庙户营以后,吸引小孟轲魅力最大的地方,是东院的杀猪点,小孟轲崇拜得五体投地者,是那位杀猪的杜师傅。每当读书休息的时候,小孟轲就跑到东院去看杀猪的。这位杜师傅二十出头年纪,车轴汉子,粗而短,胳膊上的肌肉块块饱绽,巴掌一伸,五根指头扑棱棱的,小棒槌一般。他为人很和气,总是主动跟人打招呼,未曾开言先带笑,对猪却心狠手辣。说声要杀,他手持锋利的铁钩,来到储存着很多肥猪的大圈边,选定一头,铁钩一伸,挂着它的下巴就往外拽。猪往后挣,他往前拉,杜师傅的力气真大,三四百斤重的大猪硬是挣不过他,勿须别人帮忙,他一个人就能将猪拖出高高的圈墙。每当这个时候,小孟轲总是在埋怨这些猪真笨,为什么要拼命向后挣呢?猛然将头向前一探,铁钩就可以缓掉,自己岂不就可以逃之夭夭了吗?休看这位杜师傅颇有些呆头憨脑的样子,杀起猪来却迅速而又麻利。待猪被拖至矮桌边,只见他钩子一抛,猫腰一抱,猪便被按放到了矮桌之上。与此同时,举起木棒,照准猪的头部猛力一击,接着便是一把尖刀从颈下刺进,连半只胳膊也捅了进去,手臂用力一搅,拔出,殷红的鲜血哗哗流淌。血尚未流尽,只听哧的一声响,猪头被割了下来,抛在一边。接着便是卸蹄,剖腹,开膛,剥皮、拆骨。这一切相继而行,风驰电掣一般,令观者目不暇接,耳边只听哧哧、嚓嚓、霍霍的响,颇有音乐的韵律。杜师傅卖肉也是高手,他的腕子便是秤,买者喊出斤数,他哧的一刀下去,割一块称称,总不差上下,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呼他"杜一刀",他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小孟轲每每看得出神,愣得发呆,他真羡慕极了!

一天,孟母外出,留轲儿在家读书看门。傍晚归来,见小院当中围着一群孩子,一个个指手画脚,有说有笑,许多孩子的两手、遍身和脸上满是泥巴,泥猴一般。孟母莫名其妙,忙上前去看个究竟。原来孩子群中安放着那张他们母子吃饭的小矮桌,矮桌上是一头泥猪,四腿朝天,似乎很是肥壮,小孟轲腰系娘的花圈裙,手操竹刀,正在全神贯注地给那泥猪剖腹开膛。她伫立于人群之外,静静地观看了一会,没有惊动孩子们,轻轻地叹息着,默默地离去了。孩子们由于兴奋异常,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杀猪的孟轲身上,谁也没有发现孟母的归来。

这天夜里,孟母如卧针毡,翻来覆去,一宿不曾合眼,她在筹划着再次迁居的具体事宜。第二天上午,她没有上机织布,就杀猪这件事,给轲儿讲解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应该具有的理想、追求和抱负。小孟轲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地提出许多疑问,最后攥着小拳头表示:"孩儿一定听娘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孔夫子那样的博学君子!"

如今的小孟轲正站在十字路口上,有两股力量在牵制他,在拽拉他,一股是母亲的说教和书本的诲谕,一股是环境的熏陶和生活的耳濡目染,看来后者要比前者强大得多,因而他总是有违母教,总是在招惹麻烦。

事后不久的一个傍晚,孟母在机上织布,轲儿奉母命在灶间烧火做饭。突然,怒气冲冲地闯进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他进门就嚷:"这是孟孙氏的家吗?"

"正是,不知老爹有何贵干。"小孟轲急忙爬起身来,迎上前去,很有礼貌地接待这位不速之客。

"你就是小孟轲吧?"来人用手指点着孟轲的鼻尖问。

"孺子就是孟轲,不知老爹有何见教。"孟轲依然彬彬有礼。

"还见教呢,我是来找你小子算账的!"汉子吼声若雷。

"笑话。"小孟轲若无其事地说,"你我素不相识,孺子何以会欠老爹的账呢?"小孟轲说着,莫名其妙地伸出两只小手。

"是谁带领一伙孩子宰杀了我家的猪豚,你小子还敢赖账吗?"汉子更加火冒三丈。

原来如此。闻听此言,小孟轲不仅不畏惧,反而嘿嘿地笑了,然后说道:"贵府的猪豚饲于圈内,我等一群孩子,何以能够捉到呢?"

"这畜牲跳圈,逃出了家门,不知藏在何处,被你们捉到。"农民自古都是诚实坦白的,不会说假话。

小孟轲颇显斯文地说:"既如此,这猪豚我等是捡来的,而不是偷来的。捡而找不到失主,无法归还,我等宰而杀之,烧而食之,何罪之有?今老爹来找孺子算账,岂不无理取闹!"

这位农民汉子被小孟轲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吁短叹,叹息自己的命运不济。

因机声嘈杂,专心织布的孟母并未察觉有人找上门来算账,待农民汉子大吵大嚷,声若洪钟,才搅得她如梦初醒。她并未急于下机来评判是非,批评训斥儿子,而是在那里侧耳静听。渐浙的,她明辨了是非曲直,很为轲儿的气度、机敏和能言善辩而惊喜,心中热乎乎、甜丝丝的,仿佛正有一块蜜糖在慢慢融化。但是,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宰杀人家的猪豚,总是理亏的。再说,庄户人饲养一头猪多么不容易呀,在他们的心目中,猪犹似心肝宝贝,一旦丧生,怎能不疼得抠心挖胆般呢?她看这汉子衣衫褴褛,没精打采,实在是可怜,便从里屋走出来,批评了孩子们的过错,劝慰了农民汉子一番,并招待他吃了午饭。

孟轲今天说的,并非全是实话。不错,这猪豚不是偷的,而是捡的,当他们在村后的柳树丛中发现这头小猪时,正被一只恶狗咬得遍体鳞伤。他们打跑了恶狗,救起了小猪,它已经是奄奄待毙了。然而他们并未去寻找失主,而是迫不及待先令那个其父杀羊的孩子回家去取来了一把牛耳尖刀,然后由孟轲操刃,捅刀、割头、开膛、除内脏,用黄泥包裹,用干柳枝烧而食之。当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有一个打柴的老者经过柳林,这才泄露了天机。孩子们主要并非为了吃肉,而是为了杀头真猪过过瘾,也确实比杀泥猪更带劲。

三天后孟母得知儿子撒谎,但却若无其事,只是加快了迁居的筹措与准备。

由于着手早,时间长,这第二次迁居不似第一次那样匆忙,颜崇义得以完全按照孟母的要求去做,因而较为理想。周安王十九年秋,孟母携子迁至因利渠畔(今邹县县城南关),在一所学宫的侧旁定居下来,小孟轲是在新居室过第七个生日的。

两千多年来,习惯上都称"孟母三迁",并有《三迁志》一书,但实际上却是三居而两迁。

话再回过头来说。那还是初迁至庙户营的时侯,小孟轲听见东院的猪在拼命地嚎叫,其声尖厉刺耳,令人心悸肉麻,忙问母亲道:"东院在干什么?那猪为何这般拼命地嚎叫?"

孟母正在机上织布,见问随口答道:"东院是在杀猪。"

"杀猪干什么?"小孟轲追问道。

"杀猪好卖肉给你吃。"孟母漫不经心地回答。

小孟轲听说东院杀猪是为了卖肉给自己吃,高兴得手舞足蹈,到外屋高声地背起"诗"来。

话一出口,孟母便知失言。今天若不买肉给孩子吃,便是哄骗孩子,教孩子撒谎。有心买肉啖儿,生活如此艰难,不年不节的,哪里舍得花这笔钱!突然,她耳边响起了先父那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孺子不可欺也!"孩提时,先父曾给她讲了一个《曾子之妻之市》的故事,讲完故事之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曾参青年时期,有一天,其妻欲去赶集,六岁的儿子哭闹着欲随母同去。集市上人多如蚁,拥挤不堪,带孩子去很是累赘。百般劝阻,孩子硬是不听,母亲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我儿乖乖,在家里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妈妈赶集买肉,中午包饺子给你吃。"

这一招果然奏效,孩子止住了哭声,问道:"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妈妈不骗你!"母亲十分肯定地回答。

孩子听说中午将有肉馅饺子可吃,欢蹦乱跳地离去了。

其时曾参正在书房里全神贯注地读书,妻与子的这场纠葛,他全然不知。

母亲从集市上归来,篮子里哪里有半点肉星!惹得孩子号啕大哭,指责母亲"言而无信"、"是个'巧言令色'的大骗子"哭声惊动了曾参,曾参忙问原因。问明了情由以后,即刻跳下圈去,将一头不足百斤重的壳郎猪杀死,令其妻包饺子啖儿。他说:"为父母者,不可食言,更不能欺子!"

想到这里,孟母羞愧得面红耳赤,匆匆下机,奔向东院的屠宰场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声震学宫 誉满乡里|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04章 声震学宫 誉满乡里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

孟母"断机"和"观猎"两件事,虽内容不同,手段各别,但在"教子"这个问题上,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自此以后,小孟轲在学宫里的学业成绩,犹如雨后春笋、参天的白杨,蒸蒸日上,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声震学宫的事,这几件事像阵阵狂风扑向湖面,掀起了层层波澜,平静的学宫动荡起来。

按照学宫里的课程设置,读完了《诗》便读《论语》。春节过后,小孟轲上了三年级,开始读《论语》了。

开学的第三天,课堂上就炸了锅。先生讲解《论语·学而》的第十一章,原文为: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先生解释道:"孔子说:当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因为他无独立行动的权力,便只有观察他的志向;他父亲死了以后,就要考察他的行为;若是长期不改变父亲的观点、主张和作法,便可以说是孝了。"先生解释之后是讲解,对学生进行"孝"的教育。正当这时,孟轲提出了疑义,他说:"天下之为父者,其道岂能全都正确无误,正确者理当无改,错误者亦无改,岂不就要祸国殃民,遗害无穷吗?"

先生被问得语塞,脸涨得红如落日,额头上渗出了涔涔汗珠。大家都在屏息凝思,课堂上静极了,哪怕是有一根绣花针落地,也会叮当作响。

稍停片刻,孟轲接着说:"上古时候,洪水为患,鲧奉帝尧之命而治水。他逆水之性,筑堤堙障,因方法悖谬,且又迷信息壤,结果愈治反倒水患愈甚,为害更大,使亿万人的身家性命毁于一旦,最后屈死于羽渊。禹奉命继父任治水,他治水顺水之性,不与水争势。水性就下,导之入海。为达此目的,高者凿而通之,卑者疏而宣之,奔波十三年,终于治平了九州水患,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倘禹'无改于父之道',天下人尽为鱼鳖,哪里还会有今日之苍生黎民,大千世界!"

秦汉以前,师生关系是互敬互爱,相互平等的,无后来的"师道尊严",师生之间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争论问题,孔子说过:"当仁,不让于师。"并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后人做出了表率。这位先生见孟轲言之有理,便予以肯定,但他有一点不明,坦诚地提了出来:"圣人之言,岂能有过!"

孟轲说:"陈司败曾问孔子,鲁昭公是否知礼,孔子偏袒说'知礼'。陈司败对此不满。按周礼规定,同姓不得成婚,鲁君娶吴女为夫人,鲁、吴同姓,故不称吴姬而称吴孟子。陈司败说:'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孔子闻知后说道:'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孔子自己也承认偏袒鲁昭公是错误的,焉能说圣人无过?"

这位先生说,"道"有时候是一般意义的名词,无论好坏、善恶,都可叫做道。但更多时候是积极意义的名词,表示善的好东西。这里应该这样看,系指其"合理部分"。这一见解,孟轲仍不同意,他说:"既如此,便当永远无改,何以要说'三年'呢?"

在学习过程中,对古人、对书上所写的内容,对先生的讲解,孟轲曾做过多次类似的评论和批评。试举几例,聊以证明。

《论语·为政》的第十六章,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批评那些异端邪说,祸害就可以消灭了。")而在《论语·公冶长》的第五章,当有人评论说"冉雍这个人虽有仁德,但却没有口才"时,孔子说:"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何必要有好口才呢?强嘴利舌地同人家辩驳,常常被人家讨厌。冉雍未必仁德,但为什么要有好口才呢?")孟轲认为,这二者是矛盾的。任何一种正确的理论、学说,都是在与异端邪说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即所谓"不破不立"。这个斗争、这个破的主要方式就是辩论,没有好口才,怎么能进行辩论呢?好比是两军交战,没有好武器,怎么能够获胜呢?既然这异端邪说是祸害,它影响正确学说、理论的发展,与之斗争,便不能顾虑重复,畏首畏尾,要大刀阔斧,要置其于死地。欲达此目的,就必须得有好口才。

孟子的一生,以善辩著称,孩子时期,就已经初露锋芒。

《诗经》上有三句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有酒涡的脸笑得美呀,黑白分明的眸子流转得媚呀,好似洁白的底子上画着美丽的花卉。")子夏问孔子这三句诗是什么意思,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先有白底子,然后画花。")子夏进一步理解成"礼后乎"?("是否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之后呢?")孔子听了,大加赞赏,说道:"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卜商呀,你真是能启发我的人。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了。")

孟轲认为,孔子的解释太穿凿,牵强附会,子夏的理解则更是滑稽可笑。这三句诗本来是描写美女的笑和眼睛的,与底子和花、礼乐和仁义毫无任何关系。

这是《诗·卫风·硕人》中的三句。卫庄公的夫人姜氏是一个美人,她初嫁到卫国来的那天,就给了卫国人一个深刻印象,这首诗便是描写这一印象的。全诗共四节,其中的第二节是集中描写姜氏的美貌的:

手如柔荑(yí),(她的手指像茅草的嫩芽,)
肤如凝脂,(皮肤像凝冻的脂膏,)
领如蝤蛴(qíuqí),(嫩白的颈子像蝤蛴一条,)
齿如瓠(hù)犀,(她的牙齿像瓜子仁,)
螓(qín)首蛾眉,(方正的前额弯弯的眉毛,)
巧笑倩兮,(有酒涡的脸笑得美呀,)
美目盼兮,(黑白分明的眸子多么媚娇,)
素以为绚兮。(像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一样美好。)

如果后三句解释成"先有白底子,然后画花"、"礼乐产生在仁义以后",那么,前五句该作何解释呢?

《论语·公冶长》第十六章的内容是: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孔子评论子产,说:"他有四种行为合于君子之道:他自己的容颜态度庄严恭敬,他对待君上负责认真,他教养人民有恩惠,他役使人民合于道理。")

先生在讲解这一章时说道,公孙侨,字子产,郑穆公之孙,为春秋时郑国之贤相,在郑简公、郑定公之时执政二十二年。其时,于晋国当悼公、平公、昭公、顷公、定公五世,于楚国当共王、康王、郏(jiá)敖、灵王、平王五世,正是两大国争强,战争不息的时候。郑国地位冲要,而周旋于这两大强国之间,子产却能够不低声下气,也不妄自尊大,使国家得到尊敬和安全,的确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他曾历聘于齐、楚、晋、鲁诸大国,是个出色的外交家。他知识渊博,却很谦逊,每决定一件国家大事,都要征求大臣们的意见,请教熟悉情况的人。周景王九年,子产把刑书铸在鼎上,这是中国有记录的最早的成文法,是子产在法律上的一个贡献。爱民是子产的最大特点,冬季里他能用自己所乘坐的马车将百姓渡过溱(zhēn)水和洧(wěi)水。有时百姓聚集于乡校,议论朝政,批评子产。有人认为这有害国家,建议拆毁乡校。子产没有接受,他认为这正是听取民众呼声的好机会。子产不重天道,重人道。周景王二十年冬,有彗星见于辰之西,大夫裨(bì)灶向子产说,宋、卫、陈、郑四国将同日有火灾,只有用瓘斝(guànjiǎ)玉瓒(zàn)等祈禳(ráng),才能免除。子产以为天灾流行,绝非玉器所能祈禳。他说:"天道远,人道近,裨灶何以能逆料天道呢?分明是无稽之谈。"竟不听。结果,郑之首都并无火灾。郑国有了水灾,有人认为是龙神作怪,但子产说:"我们无求于龙,龙也无求于我们,彼此毫不相干。"

听了先生的这些讲解,孟轲对子产的政绩不置可否,对其以乘舆济民过河这件事,却并不赞赏,他评论说:"此乃以小惠买人心之举,倘十一月修成行人之桥,十二月建成过车之桥,百姓何用再为渡河而愁!身为一国之相,只要将政治搞好,出外鸣锣开道可也,焉能人人而济之?为政者,讨天下人人欢悦,时间则不足矣。"

在讲《论语·泰伯》的第九章时,先生读成: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解释成:孔子说:"老百姓,可以使他们照着我们所指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走。"

小孟轲"当仁,不让于师",批评先生读得不对,解的错误。先生反问道:"依你之见,该怎样读,该如何解呢?"

孟轲回答道:"依学生之见,该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应解作:'百姓,有本领者,才可以放手让其去做事;尚无本领者,就教育他们,使其知道应该怎么办。'"

"为师之读与解,有何不对?你之所读与解,有何根据?"先生追问所以然。

孟轲胸有成竹地答道:"依恩师之读与解,孔子便是十足的愚民者;学生之主要根据,孔子是伟大的教育家,从未推行过愚民政策。"

于是孟轲滔滔如水地阐明了自己的理由与根据:

孔子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首创平民教育,"移学民间",开创了通向文化下移和普及教育的新道路,在中国教育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孔子以"仁"为出发点,提出了"有教无类"的主张,这是"泛爱众而亲仁"的具体化。从"仁"的观念出发,对一切可以施教的人,只要"自行束修以上"(象征性地表示对老师的敬意),无不进行教育,使其享有均等的受教育的权力和机会。孔子认为,人人都可以通过教育得到改造和提高。他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即人的本性差不多,其在道德和知识上的重大差异,是后天习染的结果,主要是教育学习的结果。这是孔子教育学说认识论的基础。根据这一理论,他收弟子兼收并蓄,不受贵贱、贫富、年龄、国籍等条件的限制,且其中大多数出身贫贱之家,如冉耕是奴隶出身;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仲弓家"无置锥之地";子路"事亲,尝食藜藿";原宪"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当然,除了这众多"鄙夫"、"贱人"、"野人"之外,也有少数贵族和富人,如孟懿子、南宫适、冉有、子贡、司马牛等。子贡说:君子端正品行以等待四方之士,而且一定要来者不拒,正如良医之门多病人一样,所以夫子门下的人品十分复杂,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有。孔门弟子除来自齐、鲁两国以外,还有从楚、晋、秦、陈、吴等所属各地慕名而来的,几乎遍及当时之主要的各诸侯国。孔子从"三十而立"开始,一直到七十三岁去世,即使在鲁国从政和访问列国的时候,都以"诲人不倦"的精神,坚持不懈地克服各种困难,用自己的心血和生命教育学生。这些学生中,有的素质较好,有的素质较差,也有的受有不良习染,但经孔子循循善诱的教诲,后来有的从政(仕),有的从教(师),有的经商(贾),很多成为有政绩、有名望的著名的贤才,正所谓"弟子三千,七十二圣贤"。这哪里会有推行愚民政策或轻视教育之嫌呢?

听了孟轲的一席话,先生很为之折服,他沉思片刻之后,又提出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合语法,如果孔子确是此意,必用"则"字,甚至"使"下再用"之"字,以重指"民",作"民可,(则)使(之)由之;不可,(则)使(之)知之"方不致晦涩而误解。

孟轲则认为,这里有个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毫无疑问,应将内容放在第一位,形式放在第二位。既然孔子是伟大的教育家,一生用了四十多年的心血办教育,让"不可"之民"使知之",从未推行过愚民政策,便应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有这样,才符合史实,才能反映孔子的本来面貌。

其实,孟轲认为,省略是当时语法的重要特点之一,或者说是重要语言习惯之一,在不影响语意的前提下,常常省略句子中的某些成分。"则"是顺承连词,在这里是被省略了。《论语》中还有很多类似的例子,例如:"温故而知新,(则)可以为师矣。"(《为政》)"巧言令色,(则)鲜矣仁。"(《学而》)"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述而》)这些句子中的"则"都被省略了。同样的例子,下列句子就没有省略"则"字:"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述而》)"子行三军,则谁与?"(《述而》)"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忧;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为政》)"之"是"使"的对象,省略者更是比比皆是,如"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之)糊其口于四方。"(《左传·隐公十一年》)

一次,先生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述武王伐纣的故事,绘声绘色地渲染战争的规模,残酷的程度,杀人之多,竟至于"血流漂杵"。先生讲得口冒白沫,看样子十分得意,孟轲却再次提出疑义,他认为先生所讲,是不符合史实的,这样随心所欲地乱讲,是态度不严谨的表现,它将以讹传讹,遗害后人。先生听了孟轲的批评,脸上颇露出不悦的神色,但他是个有涵养的老者,尽量抑制着自己,不发作,似乎还在静听深思。直待孟轲讲完,同学们都在瞪着眼望着他,期待着他的反应和回答,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孟轲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愚师所言,并非臆造,而是有本之学,有案可稽。"说着返身回到自己的书房,拿来了一捆书简。这是《尚书》,先生打开,翻至《武成》篇,递给孟轲看。

孟轲双手接过书简,浏览了二三策之后,便不再继续看下去,说道:"《书》中所记,确如恩师所言。但恩师请想,武王伐纣,乃以至仁伐至不仁,有道是'仁者无敌',纣所率之残兵败将,必望风披靡,草木皆兵;而武王所统之部,则必势如破竹,所向无敌。如此一来,交战的机会尚且不多,何以会'血流漂杵'呢?书乃人著,人谁无好恶与爱憎,必寓褒贬于其中,正如孔夫子之《春秋》笔法,故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弟子多有冒犯,万望恩师海涵!"

听了孟轲的精辟分析,独到见解,先生长叹一声说:"后生可畏也!"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

孟轲的行为虽然常常使老师难堪,但为师者多是思贤若渴,爱才如命,因而他们非但不生气,反而感到欣慰。每当课堂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时老师也许会面红耳赤,但不久心中便觉得热乎乎、甜丝丝的,为自己有这样的学生而骄傲,而自豪,因为他们将是国之栋梁,社稷之依赖。未亲授过孟轲的老师深感遗憾,怨自己命运不济,未能摊上个出类拔萃的好学生。自然也有的老师在品头评足,说孟轲骄傲、狂妄,不仅目无尊长,连孔圣人也敢批评。他们虽口头上在这样喋喋不休地评论,心中却是在垂涎欲滴。

孟轲成了学宫里的宠儿,先生们的掌上明珠。先生们常与之攀谈,切磋学问,有时先生忙不过来或有事,还请他去代为辅导,甚至授课。学宫里考虑到他们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就免收他的学习费用。因为孟轲的学业成绩超群出众,不仅为学生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还为学宫获得了荣誉,学宫便每年奖励他一定的钱财,这大约便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奖学金。

一天,一位先生犯有过失,另一位先生出于同仁间的挚爱之情,坦诚地批评了他。这位犯错误的先生非但不接受,不感戴,反而出口伤人,跟人家大吵大闹起来,先生们苦苦相劝,终也无效。有人跑去喊孟轲,看他有无办法规劝调停。

孟轲来了,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听着,先是不置可否,后则微微冷笑,似在嗤之以鼻。那位去喊孟轲的老师催问道:"孟轲,你为何总是笑而不言?"

孟轲见问,收敛了脸上的冷笑,说道:"学生心目中之老师,乃巍峨之丰碑,至高无上之圣人,犹三千弟子之仰观孔夫子。不意为师者竟有如此之鸡肠鼠肚,蝇营狗苟者,岂不让弟子心寒意冷!"

孟轲毕竟是年岁尚轻,开言吐语难以掌握分寸,他的这几句话确也说得太重了,且用词不甚恰切。正因为如此,它像一颗炸弹一样在老师们中间爆炸,炸得一个个目瞪口呆,那两位争吵者也被镇住了,戛然止住了吵声。这真是呀,金刚钻虽小,但却能够锯瓷器;秤锤虽轻,但却能压千斤。

一不作,二不休,孟轲索性讲了下去:"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又说:'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为师者如此之狭隘,相互间这般不友好,将怎样教育培养学生呢?课堂所讲与课后所为,大相径庭,岂不是在培养学生具有双重人格吗?纵观古今,大凡仁人君子,无不勇于改过。孔子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他要求弟子们'过则勿惮改'。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舜则更伟大,擅与人一同行善,能舍己之非,择人之善,乐博采众人之长而为善。舜自耕稼、制陶、捕鱼,直至为帝,无一处优点不是取他人之长。取诸人之长而为善,乃偕同他人,一道为善者也,故君子之德,莫大于偕同他人一道行善。"

孟轲讲完,略作停顿,以观察反应和动静。室内死一般的静,似万籁俱寂的夏夜。是呀,自己的学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解,老师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有默默地反思和痛心地忏悔。

因利渠畔有一姓朱的青年,与一伙人浪迹江湖,以卖假药行骗为业。其父多次教诲劝阻,该青年不仅不听,反而与之口角,常常弄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为父母者,多是望子成龙,批评教育,乃至严厉责罚,是在恨铁不成钢。儿子一旦误入歧途,则又希望其迷途知返,浪子回头金不换。朱老爹便是如此,他闻知孟轲是神童,小小年纪便深明仁道,颇晓礼义,且有辩才,酷似明医,凡病经他调治,必收药到病除之效,于是迫不及待地带儿子来请孟轲理喻。

孟轲心地善良,肯急人之困,以助人为乐,因而总是有求必应。他听取了朱氏父子的一场激烈争辩之后,说道:"造箭者莫非比造甲者生性更加残忍吗?倘非如此,为什么造箭者唯恐其箭不能伤人,而造甲者却唯恐其甲不能抵御兵刃而被人伤呢?巫医与木匠亦是如此,巫医唯恐自己的法术不灵,医术不高而不能治病救人,而木匠则盼瘟疫流行,战争频仍,以便棺材销路大畅,生意兴隆。由此观之,选择谋生之术,不可不慎重啊!孔子说:'与仁共处,是美好的。安身之所任你选择,但你却择不处仁,这怎么能算是聪明智慧呢?'仁,乃是上天最尊贵的爵位,生民最安逸的住宅。如今你见利忘义,行骗害人,毁了多少身家性命,大不仁也!无人拦阻,你竟不肯行仁,是不智也。人生在世,不仁不智,只能为人仆役。身为仆役而以为耻,犹若造弓者以造弓为耻,造箭者以造箭为耻,你这江湖骗子,杀人害命,难道就不以为耻吗?倘能知耻,何不行仁施义呢?行仁者犹若射箭,射者需先端正姿势,然后开弓放箭。射者竞技,互不相让,倘自己不能中的,不怨胜于己者,反躬自问而已矣。"

孟轲初开口时,那朱氏青年昂然挺胸,像一只斗仗的公鸡,大有理直气壮之势。渐渐的,他蔫了,垂首在胸,待孟轲的一席话讲完,他蹲于地上,双手捧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不是用重锤,而用钥匙。没有万能的金钥匙,而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好事,不翼而飞;坏事,不胫而走。孟轲在学宫里的表现,随着骀荡的春风,迅速飞跃了邹国的山山水水,传遍了峄山南北的千家万户,至于在学宫内外,在因利渠畔,则更是燃烧着的熊熊烈火,既通红耀眼,又炽热灼人。

课堂上,先生提出了疑难问题,学生们心似油煎,目光集中到了孟轲身上,期待着他的回答。

下课后,同学们蜂蝶恋花似地簇拥着孟轲,大家羡慕他,景仰他,都愿做他的好朋友。

餐桌旁,一家家老少正在进餐,长者讲述孟轲好学的故事,以激励教育子孙。

母亲们纷纷来找孟母,攀亲戚,拉近乎,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孟轲的帮助。

孟轲从街上经过,老人们在指指点点,赞不绝口。

不断有外乡人来访,弄得孟轲和母亲迎接不暇。

孟轲常被外乡学宫请去介绍经验,一次,他面对着一张张陌生的笑脸说道:"羿之教人射,必拉满弓;同样的道理,学习者亦必要求自己努力拉满弓。大匠诲人必以规矩,无规矩则难成方圆,学习者亦必循规蹈矩而行。"

有一年邹国大旱,农业歉收,到了秋天,税敛却并不因此而减少。有一姓陈的委吏到因利渠畔来征田赋,这位陈委吏颇有爱民之心,且工作极负责任。他忠于职守,从来都是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务。他来到因利渠畔,见民有饥色,婴儿嗷嗷待哺,妇妪出入无完裙,十分怜悯和同情,不忍心催逼百姓。可是,这是上方的差遣,自己的使命,而且来时与上司立下了军令状,不如数征齐,岂不是要打破饭碗,甚至于掉脑袋吗?百姓苦苦哀求减免赋税,陈委吏也向黎民谈出了自己的难处。孟轲在场,他挺身而前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天真纯朴之心,言不必句句守信,行不必贯彻始终,其作为只要与义同在,依义而行,便是有德君子。"

陈委吏见黄口少年,竟有如此见地,羞愧得无地自容,决心返回县衙,为民请命,为行仁义,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公元前369年,孟轲21岁。这一年的六月初六日,是公孙玺的七十寿辰,孟氏母子自然也要前来庆寿。这是一次空前盛宴,有应邀而来者,有高攀而来者,有感恩而来者,有庆祝而来者,他们中有贵族,有名流,有绅士,有官吏,有亲朋好友,连鲁、邹二国朝中大臣也来了不少。公孙将军以豪爽坦荡闻名遐迩,所以寿宴上自始至终洋溢着自由活泼的气氛,宾客们除致祝辞和开怀畅饮以外,还谈天说地,纵论天下政事。在众多高谈阔论中,孟轲的简短议论,含蓄而有分量,令达官贵人们咀嚼回味和深思。孟轲年轻幼稚,又无身份和地位,在这样的场所,本无他抛头露面的份,但公孙外公为了炫耀这位外孙的才华,硬是逼着他说上几句。尊敬不如从命,外公催促再三,他也只好冒昧开口了:"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距也,千有余载,然而,他们得志时的作为,却几乎一模一样,先圣与后圣,其路一也"

孟轲的话音未落,忽有杯子落地的响声,与此同时,一个粗门大嗓喊了起来,一位赳赳武将挺身而起,向孟轲奔了过来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慈母断机 孺子悟途|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03章 慈母断机 孺子悟途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

学宫犹如一株喷芳吐艳的牡丹花,孟轲则是一只小蜜蜂,花儿的甘甜与芬芳,吸引着小蜜蜂整日围绕着她团团飞转。每当又圆又大的红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小孟轲就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聚精会神地望着成群结队的孩子走向学校,他们有的活蹦乱跳,有的温文尔雅,有的谈笑风生,有的默默无语,有的携手并肩,有的鱼贯而前。他们像望日迎风的禾苗,似蓓蕾初绽的花朵,如草原上的羊羔,若蓝天上初展翅的云雀黄莺。小孟轲默默地看着他们,用目光将他们一批批地送进高墙深院,直至最后一批,最后一个。日上三竿了,学宫里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小孟轲仍伫立于台阶之上,面对学宫,如醉如痴,像是在欣赏美妙动听的乐曲,直到母亲喊他回家吃早饭,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有时小孟轲也步下台阶,下意识地同孩子们一起前行。孩子们对他很友好,主动跟他搭话,有的扯着他的手,有的搂着他的脖,将他领进了学宫,于是他便成了这个学宫里的常客,很快地同孩子们混熟,交上了朋友,彼此成了亲密的伙伴。先生们也都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见他那双聪慧的大眼睛明亮有光,机灵有神,忽闪忽闪的能够表情达意,似会说话;眉宇间宽阔而平坦,像一个点将台或跑马场;两个浅浅的酒窝,里边盛满了笑,瞥一眼就令人心醉,都主动过来问长问短。小孟轲毫不怯生,总是有问必答,且对答如流。交谈中先生们得知他虽小小年纪,但却读了不少书,懂得许多道理,便备加亲爱,有的竟将他拉入怀中抱抱,亲吻着他那胖胖的、红扑扑的肉脸蛋,一次,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先生竟扎得他哇哇地哭叫起来。

既非正式学生,按学宫里的规矩,小孟轲和别的孩子们,在学宫的院子里玩可以,但不能到书房内去听先生们讲课。上课前和下课后,学宫里是欢乐的海洋,孩子们都把小孟轲当成自己的好朋友,而且不出旬日,小孟轲便成了他们的长官和领袖。上课的铜铃一摇,学生们闻声蜂拥跑进书房,这可苦了小孟轲,宽广的学宫院内,常常只有他孑然一身在东徜西徉,等待着伙伴们下课,多么空旷的院落,多么寂寞的心境,多么缓慢的时光啊!一次,小孟轲从一幢书房的窗下经过,听里边先生正在给学生讲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不禁驻足谛听,他想听听先生讲的是否跟母亲讲的一样。听着听着,他拉不动腿了,先生那抑扬顿挫的诵读,那绘声绘色的讲解,似一股强大的魅力将他吸引住。从此,他便天天在这个窗下旁听,或立或坐,先生讲他听,先生领读,他亦诵读,学生练习,他亦练习,只是一切都在墙外窗下,都在心中默默地进行。

南风吹,天气暖,书房的窗户渐渐打开,最后竟至洞然若无了,小孟轲隐于窗下旁听,像在室内一样听得真真切切。不久,多数学生都发现了这一秘密,但因大家都跟小孟轲是好朋友,便都瞒着先生。这位讲课铿锵悦耳的先生眼睛高度近视,那时候没有眼镜,读书的时候,两眼紧贴着书简,五步以外,便一切都是模糊一团,所以一直未能发现窗外的孟轲。紧靠窗台的两个学生,因学习不努力,听课不专心,先生提问时,常常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先生让他们背诵,他们则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像竖着的一根木桩。孟轲见他们实在可怜,每每助其一臂之力,帮其解脱危难。一天,先生令其中的一个解释"硕鼠"的"硕"字,那个学生应声立起,先是左顾右盼,抓耳挠腮,然后便呆若木鸡了。

这么容易的词不会解,竟如此狼狈,同学们见了,不禁哑然失笑。

他向窗外的孟轲投来了乞求的目光,孟轲低声地告诉他说:"硕者,大也。"

二人毕竟是隔着一堵墙,孟轲又不敢大声地开言吐语,他误将"大"听成了"怕",于是急忙回答说:"硕者,怕也。"

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先生一听,火了,追问道:"那硕鼠硕鼠,是何意思?"

学生回答说:"怕老鼠呀,我真怕老鼠!"

"荒唐!"先生拍案而起,"鼠兔乃怯懦之辈,有何惧哉!"

那个学生见先生申斥,并不惧怕,这也许是习以为常的缘故。他脸一扬,白眼一翻,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老鼠咬衣服,啃箱子,为何不可怕?父亲一件新皮袍被老鼠嚼烂,母亲因此挨了父亲一顿拳打脚踢,至今尚卧床不起呢。"

书房里一阵哄堂大笑,有的笑得前合后仰,有的还趁机胡闹,吹起了声声尖厉的口哨。先生捉住了一个前排调笑得最凶的学生,用戒尺狠狠地打他的手心,打得他龇牙咧嘴,三五下之后,那手掌便厚厚地肿了起来。这个学生坐在前排.虽然他不可能看到,也未听见今日后边发生的事情,但他根据平日所了解的情况,料定与孟轲有关,但他不能说,因为孟轲是他的好朋友,说出真相,先生知道了,是会赶孟轲走的,一个人到了危急关头,怎么能够出卖朋友呢?他紧紧地咬定了牙关。戒尺声声,落在那个倒霉而可怜的前排学生的手掌,却疼在孟轲的心上,他想,今日之事,罪魁祸首在我,为何要让别人无辜受罚呢?这太不公道了,自己这样坐视不问,岂不是太自私了吗?一个自私的人,将来还会有什么作为呢?孟轲这样想着,不由得挺身而起,破门而入,大步流星地来到先生面前,先向先生深施一礼,然后从欣羡先生的渊博学问和精彩讲解,自己的窗外旁听,数月来的风吹日晒,讲到今日事的前前后后。先生被孟轲弄得先是懵懂,后是惊讶,续而赞叹。先生考问了孟轲的学识,孟轲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激动得先生不时地用他那宽大的衫袖擦拭着湿润的眼睛。从此,先生允许孟轲坐于屋子的后排旁听,不再受那风霜之苦。

古时候的教学,先生多半是结合实际进行,不似科举考试以后,学生整日死背书本,为的是获得一块敲门砖,以便敲开仕宦的大门。孟轲所在的学宫,处处以孔夫子为光辉榜样,便是这周礼,除了讲解知识和道理,更重要的是组织学生演习,谓之"习礼",诸如婚礼、葬礼、祭礼、馈赠礼、射飨礼、食飨礼等等。他们不仅像今人排戏那样在学宫的讲坛上习礼,还时常把学生带上社会,参观并参与各种礼仪活动,如射飨、郊天、祭祖等。每当这些时候,长长的队伍后边,总少不了矮小的孟轲,而且他的心神是那样的专注,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认真,一丝不苟,运远超过了那些年岁大、个子高的孩子们。

前边说过,孟轲是天生的孩子王,无论走到哪里,孩子们都情愿拥戴他当领袖。来学宫不久,尽管他还不是正式学生,一群孩子便众星拱月般地聚拢在他的周围,每当节假日,他便组织指挥着孩子们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不过,这时候的游戏已经不再是丧葬筑埋,而是演习各种礼仪,有时也在一起诵诗,背文章,讨论问题。孟母新居的院落较宽敞,孩子们的游戏常常是在这里进行。一天,孟母原是要外出的,叮嘱轲儿好好看家,不要淘气。可是因为情况有变,她中途返回,一进院门便见孩子们在隆重地举行祭祖大礼。她没有惊动孩子们,隐在屋隅观看。孩子们因全神贯注,也没有发现孟母归来。

孟家的几案被抬到了院中央,上边陈列着陶制的鼎、尊、豆、敦、笾等礼器,一个最小的孩子扮作"尸",坐于几案之后,接受祭祀。其他的孩子分别扮作各种不同的角色,在孟轲的指挥下献爵,燔柴,奠帛,行礼,读祝。他们的举止是那样的庄重,他们的态度是那样的严肃,场地上的气氛是那样的肃穆,这一切模仿的是那样的逼真,惟妙惟肖。祭祀之后是奏乐、跳舞,乐器自然还是树枝木棍,乐调仍然是稚嫩的童声

看了孩子们的习礼活动,孟母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心中甜成了一缸蜜。她仿佛长途跋涉之后,疲惫不堪,美美地睡上一觉,顿感筋骨松软,精神健旺;她仿佛长期怀揣一块巨石,笨重地转动身躯,艰难地挪动步履,一朝巨石落地,只觉得身轻如燕,似能穿云破雾;她仿佛数日粒米不曾沾唇,不曾下肚,只饿得头难抬,眼难睁,今天饱餐一顿,便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她仿佛久未喝水,干渴得唇焦舌燥,一旦有清泉落肚,畅饮一顿,只觉得痛快淋漓,舒服至极;她仿佛久幽地穴之中,忽见天日,只觉得天高地阔,星明月朗,心胸可以包罗寰宇--她醉了,她沉浸在满足需要后的幸福之中,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充实,那么踏实

过了春节,小孟轲已满八岁,到了入学读书的年龄,母亲不仅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还到向阳背风处去掘开冻土,挖荠菜回来包饺子给他吃,因为"荠"、"智"谐音,为的是孩子吃了荠菜饺子,上学读书会更聪明些。用心多么良苦的孟母啊!

小孟轲也确实聪明透顶,睿智过人,虽然一入学宫就被编在二年级,但先生之所授,仍不够他学的。他像一只神马驹,无论加多么重的载荷,总也压不住他。他像一个大肚汉,厨师整日累得手忙脚乱,但却总也填不饱他的肚皮。课堂上,孟轲总是第一个理解先生的讲授,总是第一个背熟先生布置的诗文,不仅如此,他还常向先生提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女人为什么不长胡子,母骡子为什么不会生驹,富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凶等等,常常问得先生结舌难堪。

因为教与学、供与求的差距很大,小孟轲在学宫里,在课堂上,常常是无所用心,无所事事,渐渐的,他不仅听讲不专心,"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zhuó)而射之",而且还时常逃学,与学宫外的伙伴一同上树去掏鸟蛋,下河去摸鱼虾。孟母对孩子的成长十分关注,经常打听轲儿在学宫里的表现,上述这些情况传到孟母的耳朵里,弄得她忧喜交加:喜的是孩子聪明睿智,善于用脑,成绩优异;忧的是儿子顽皮淘气,总也不思进取,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但孟母不是那善唠叨的女人,她轻易不开口,开口则必有的放矢,娓娓动情地讲出许多道理,令儿子口服心服。她回首以往,两次迁居虽然遇到了不少麻烦,但却十分必要,若非迁至这学宫侧旁来住,小孟轲哪里会有今天的长进!然而孟母认识到,一个人的发育成长,客观环境固然十分重要,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更重要的还是每个人自身的变化,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是它们的本质决定的。因此,必须想方设法使轲儿自己争气,自己要求上进,自己激励鞭策自己。要想达到这一目的,批评训斥不行,责罚也不行,只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严厉而温和,循循善诱之。经过深思熟虑,孟母发现,以往对儿子的教育,道理谈得不少,这些道理儿子也都心悦诚服,并且再三表态度,下决心,但好过一段时间之后,每每旧病复发,原因在于自己的决心不大,力度不够。她决定扬长避短,以观其效。

一天中午,孟轲放学归来,山喜鹊似的蹦蹦跳跳,欢快而得意。母亲问道:"今日在学宫里的学习情况如何?"

"行呀,没说的,不等先生讲完,孩儿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小孟轲趾高气扬地回答。

孟母听了,未加可否,但儿子的话语和神情,却牢牢印在她的心中。她默默地下机,麻利地做饭,轲儿在灶下烧火。

又过数日,孟母再次询问儿子在学宫里的学习情况,孟轲无所谓地回答说:"还不是老样子,马马虎虎。"

孟母闻后,心中一阵酸楚,抑制着没有让泪珠滚出眼圈,依然是默默地下机,麻利地做饭,但孟轲已不再烧火,跑到街上找朋友玩去了,直到母亲喊他回家吃晚饭。

此后的第三天,早饭后孟母没有上机,待儿子出了家门,便偷偷尾随其后。这天上午孟轲根本没到学宫里去读书,他同三个伙伴到村东的小树林里捕蝉去了。他们用一根马尾毛,系成一个活扣,镶在一根细棍上,然后再把细棍插于长长的竹竿之上。来到树林,蝉在高枝上振翅欢唱,他们将竹竿探上去,用马尾扣去套那蝉的头、翅或足,然后收竿,活扣拉紧,那蝉便嘎嘎地悲鸣着被捉了下来,掐去足和翅,装进紧口的小布袋里。待捉满一袋,他们围拢一处,用捡来的干柴枝烧着吃,小树林弥漫着浓郁的肉香。

孟母回到家中,依然上机织布,眼泪房檐滴水似的落到了纱上,落到了布上,打湿了一片。

午时过后,小孟轲像往常一样回家来,依旧是那么欢快活泼,无忧无虑。孟母见了儿子这副神情,气便不打一处来,她满面怒容地将轲儿叫到机前,以审讯的口气问道:"轲儿,今日在学宫内的学习情形如何?"

小孟轲已察觉到母亲的满脸阴云,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幸,怯生生地答道:"还是老样子,不好也不坏,马马虎虎。"

"那么我来问你,今天先生讲的是什么课,你能背给娘听听吗?"孟母依然是怒气冲冲。

"这个"小孟轲语塞了,回答不上来。

孟母翻身下机,向儿子第一次扬起了巴掌:"今天上午,你根本未到学宫里读书,而是与三个孩子到树林里去捕蝉。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孟母的巴掌举得很高,很有力,但没有落到儿子的头上和身上,而是顺手抓起一把剪刀,"噌噌噌",将织机的经线剪断,纱与布分成了两截,垂落下去,几个月辛辛苦苦的劳动废于一旦。

小孟轲知道母亲为什么恼怒,知道自己闯了祸,先是吓得目瞪口呆,继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孟母并不宽慰儿子,任其哭个够。她突然变得铁石心肠,不再疼爱自己的独生儿子--这振兴孟氏的惟一依赖和希望,自己也转身一边,默默地垂泪。

这天中午,孟氏家茅舍无烟,孟母没有下厨,母子没有吃饭。

不知过去了多久,小孟轲在低声啜泣,母亲厉声命他去把那断了的经线一根一根地接起来。孟轲奉命,前去接线。他边接边哭,泪眼朦胧,断了的经线,哪里还能再接得起。

又是半天过去了,母亲较前缓和地说:"算了吧,断了的经线是无法再接的。织布是这样,读书也是这样。你不争气,不思上进,真伤透了娘的心!你也不想想,咱们孤儿寡母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容易吗?娘为什么要带你两次迁居,这你是知道的。如今有了这么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你又很聪明,但却学习总是马马虎虎,不专心听先生讲课,不用功复习,还时常逃学"

"娘--"小孟轲一头扑到了母亲的怀里,母亲将他搂抱得很紧,很紧,母子的泪流在了一起,母子的心跳在了一起

就在这个无炊的下午,孟母向儿子讲述了他们的宗谱,讲述了他们的祖辈,讲述了一个社会上的故事。

季孙氏、孟孙氏(亦作仲孙氏)和叔孙氏是鲁国的三大贵族,都是鲁桓公(公元前711年--公元前694年在位)之子季友、仲庆父(即孟氏)和叔牙的后裔,号称"三桓",多年来一直掌握鲁国大权。季孙氏权力最大,世袭丞相职,叔孙氏世袭司寇职,孟孙氏世袭司空职--掌管全国土地兼管工程建设。

孟母撇开季孙氏与叔孙氏不管,只给小孟轲讲了他们孟孙氏的谱系:庆父(仲孙)--孟穆伯--文伯--孟献子--孟庄子--孺子秩--孟僖子--孟懿子--孟武伯--孟敬子--孟孙激。

孟僖子在鲁国的政治地位仅次于季平子,堪称第三号人物。他虽位显势大,但却不学无术,因而曾给鲁国丢尽了脸面。

鲁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孟僖子陪同鲁昭公出访楚国,途经郑国,郑伯慰劳昭公,昭公君臣面面相觑,竟不知相仪之礼,无以应酬,羞得孟僖子无地而自容。当抵达楚国境内时,楚王在郊外举行盛大的郊迎之礼,昭公君臣又不知所措,号称"周礼尽在鲁矣"的君臣懵懵混混,茫然无辞。在鼓乐齐奏,众目睽睽,事关国仪的外交场合,孟僖子羞容满面,大汗淋漓,回到驿馆,一病不起。归国后,孟僖子视此次出访为平生奇耻大辱,于是遍访名士,虚心求教。他曾屈尊登柴门问礼于孔子,二人促膝畅谈,孔子有问必答,滔滔不绝,似黄河激浪。孔子渊博的知识,精湛的见解,很使孟僖子折服。他认定孔子是当今青年中最有学问的一个,所以临终前将两个儿子--长子仲孙何忌(孟懿子),次子南宫适叫到床前,给他们讲礼的重要,自己的教训,讲孔子浩若烟海的学识,最后说:"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达者仲尼,圣人之后也。若必师之学礼焉,以定其位。"孟僖子逝后,孟懿子兄弟二人尊父命,安葬了父亲之后,便拜师求学于孔子,出息成"七十二圣贤"之二。特别是那南宫适,崇尚道德,谨慎言语,政治清明时总是有官做,不被废弃;政治黑暗时,他能明哲保身,既能不被污染,更不随着做坏事,从而也就免予刑戮。他的思想和作为,很得孔子赏识,因而孔子做媒并主婚,将才貌出众的侄女无佳嫁给南宫适为妻。

齐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一妻一妾,他每次外出,必定酒足饭饱而后归。妻子询问他,都常和一些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吃喝,据他说,全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物。妻子听了,心中嘀咕:为何从来未见有显贵的人到我们家里来呢?于是她决定去窥探个究竟。

第二天一清早,妻子尾随在丈夫后面,走遍城中,也不见有一个人同丈夫打招呼。最后一直走到东关外的墓地,只见丈夫走到祭扫坟墓的人那里,可怜巴巴地向人家乞讨些残菜剩饭;没有吃饱,又东张西望地到另一处去乞讨--这便是他吃饱喝醉的办法。

妻子回到家里,便把目睹的一切,如数地告诉了妾,说道:"丈夫,是我们仰望而终身依靠的人,如今我们的丈夫竟是这样--"于是两个女人在庭中咒骂着,哭泣着。丈夫全然不知,高高兴兴地从外边归来,向他的妻妾大摆威风。

孟母向儿子讲的这些亲疏、近远、正反的事实和故事,旨在告诉儿子,一个人必须努力读书,掌握渊博的知识和安邦定国的本领,不然的话,哪怕你有高官显爵,权重势大,也难免要丢人现眼,辱国没家,贻笑天下与后人。像齐人那样不学无术,只配做一个可怜的乞讨者。

孟轲毕竟不同一般的孩子,对母亲决堤洪水似的一席话的用心,岂能不知!他仰着脸,垂着泪,洗耳恭听。母亲讲完之后,他先忏悔认罪,再劝慰母亲,后指天誓日地表示今后的决心。

自此以后,小孟轲确实是痛改前非,致力于读书,加以他天资颖悟,博闻强识,肯动脑筋,能够举一反三,在先生的教导下,学业逐日长进,成了因利渠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童。孟母见此,心中自然欣慰万分。

随着褒奖赞誉之声的不断增加,随着先生和长辈们的宠爱不断加深,小孟轲不禁沾沾自喜,居识自傲起来,说话、办事常流露一种目中无人的情绪。敏感的孟母对此早有察觉,学宫里和社会上也不时有议论传来。这难免又使孟母忧心。

孟母有一表叔公孙玺,当年在鲁国为将,现告老还乡,闲居在家。公孙将军虽年逾花甲,但身体尚健,且颇好狩猎。常驱鹰逐犬于山林沟壑之中,聊以散心健体。金秋一日,学宫里放假,孟母叮嘱轲儿好好看家,复习功课,自己到公孙表叔家去串门。孟母傍晚归来,兴致勃勃地问儿子道:"轲儿,你喜欢狩猎吗?"

小孟轲被母亲问懵了,不解其意,反问道:"为何不喜欢?喜欢又怎么样?难道母亲会允许孩儿去观猎吗?"

"是呀,明日娘正是要带你去观公孙外公狩猎。"孟母将这一意外消息告诉了儿子,并将狩猎的壮观场面,妙趣横生的狩猎故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儿子听。

小孟轲听了喜出望外,先是小手直拍屁股,麻雀似的在室内跳来蹦去,然后扑到母亲怀里,搂着娘的脖子摇来晃去,小嘴不住地亲吻着母亲的脸腮面颊,边吻边说:"娘真好,你真好!"

第二天一早,孟母携子赶到公孙表叔家。日上三竿,一队车马出了庄,奔向四基山,小孟轲与母亲及公孙外公同车。

小孟轲久困学宫,一旦扑进大自然的怀抱,犹如飞出樊笼的小鸟,撒欢草原的马驹,穿梭蓝天的轻燕,摆尾浅底的游鱼,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活泼,那样的欢快,那样的舒展,那样的惬意!车马停于四基山西麓,人们持弓箭,驱鹰犬进入山林。这里是泰山的余脉,山虽不高,但风景却别致,山上万木葱茏,林深草茂;山下梯田相衔,溪流穿行其间;流水淙淙潺潺,其声如乐。孟轲见了,脱口赞道:"真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孟子八十五岁仙逝,尸骨葬于此地,也许与这孩提时的一声赞叹有关。

三人缓步进入山林,他们并不焦急,因为公孙玺早已部署好,从四方进入山林的家丁、卫士,将野兽围驱到这一个方向来。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渐渐有野兽窜来,公孙玺并不着慌,他慢条斯理地弯弓搭箭,"嗖"地一声,箭矢若流星奔向野兽,那野兽便应弦声而倒地。就这样,"嗖嗖嗖",兔、狐、鹿、獐、狼、獾,等等,无一能逃脱丧生的厄运。孟轲简直是看呆了,看傻了,看愣了,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中午,大家在林中野餐,小孟轲围在外公的屁股后转,不肯离开半步,公鸡啄米似的,不住嘴地问这问那,千遍万遍地夸外公射艺,颇显出垂涎三尺的样子。在一次孟轲夸过外公之后,孟母说道:"这有什么,你外公还能够百步穿杨呢。"

"何谓百步穿杨?"小孟轲瞪大了好奇而贪婪求智的眼睛盯着母亲。

孟母给儿子解释说:"这百步穿杨嘛,就是在百步以外有一株杨柳,随便指树上的哪一片叶子,你外公都能够弯弓将它射掉。"

小孟轲怀疑地转向外公,问道:"这是真的吗?"

"怎么,我的外孙还不相信吗?"公孙玺用右手的食指一点小孟轲的鼻尖。

"外公何不试试看呢?"小孟轲扬脸看着外公。

"好,为了证实你母亲并非谎言,外公我就试上一试。"公孙玺说着站起身来,接弓在手。

一个家丁走到百步以外,选了一株柳树,用长竿一指树上的某一片叶子,公孙玺张弓搭箭,"嗖"地一声,长竿下的叶子飞落了。就这样左一箭,右一箭,横一箭,竖一箭,只射得那株柳树落叶飘飘。正在这时,有一只苍鹰盘旋于密林上空,公孙玺问:"孟轲,快说外公该射它的哪只眼睛?"

"左眼。"小孟轲信口说道。

孟轲的话音未息,只听得"嗖"地一声,苍鹰应声扑棱棱落地,拾起来看看;果然是箭穿左眼。

这一下小孟轲算是服了,扑过去搂住外公的脖儿,撒娇地逼着外公教他学射箭,并且问道:"外公为什么能射得如此之准呢?莫非是暗有神助吗?"

公孙玺哈哈地笑道;"哪里有什么神助,手熟而已,常言道,熟能生巧嘛。"

"天下还有比外公更高明的射手吗?"小孟轲问。

"有,多得很。"公孙玺说,"其实,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技艺出类拔萃者。来,让外公给你讲一个剃头师傅报复县官的故事。"

大家重新聚拢于草地之上,公孙玺娓娓地给小孟轲讲述着有趣的故事。

有一位刘县令,此人心胸狭窄,最爱报复人。一天,剃头的万师傅给他刮脸,他摇头晃脑的直说话,因而腮帮被刀尖捎了头发丝细般的一道浅口,渗出了几粒血珠。刘县令对此怀恨在心,欲寻机报复。不久,该县处决一个犯人,不是用刀砍,而是用箭射,并将万师傅绑赴法场陪决。刘县令命刀斧手将万师傅捆于木桩之上,然后乱箭穿射。只见箭似飞蝗,共有九九八十一枝,射于万师傅的前后左右,但却未伤万师傅的一根毫毛,万师傅吓得魂不附体。之后,万师傅买了九九八十一把剃头刀,磨得飞快,等待着刘县令来剃头。刘县令终于来了,很气派地坐在椅子上,万师傅很客气地给他围上罩布,然后来到几边,拖开抽屉,拉好架势,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刀,挥臂一甩,那剃刀擦着刘县令的头皮,"刺"的一声飞到了天棚上,刘县令的一缕头发被剃了下来。万师傅手拿剃刀,左右开弓,不断地改变方向和角度,像是在载歌载舞,只听"刺刺刺",九九八十一把剃刀全都擦着刘县令的头皮而过,银燕似的在室内飞舞,最终全都落到了天棚上。再看那刘县令的头,该剃的剃了,该留的依然留着。万师傅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深施一礼,说道:"尊敬的县令老爷,头剃好了,该回家了。"但刘县令却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为什么?他吓得假死过去,屎尿便了一裤筒。

听了这个有趣的故事,在场的人全都乐了;小孟轲乐得喜泪横流,在草地上打滚。

这天夜里,孟氏母子就宿在公孙玺家中,晚饭吃的是单饼。

为了让孩子多长见识,孟母带轲儿到厨房去观看厨娘擀单饼。这厨娘一老二少,老者六十多岁,少者亦在三十岁以上,她们劳动在三间厢房里。年轻些的在北间擀饼,只见她擀面轴子一摆,那擀好的饼,"嗖嗖嗖"像蝴蝶似地穿过正间,飞旋到南间;南间里,只见年老者用翻饼的竹片子,顺势一带,那"嗖嗖嗖"飞速旋转的饼,就在老者的竹片子上卷了起来,接着用手一抖,便摊在了鏊子上。饼烙熟后,老者又用竹片子挑起,胳膊一抖,又"嗖嗖嗖"像蝴蝶飞一样穿过正间,飞旋到北间,落到了少者事先准备好的饼筐子里。就这样,生的,熟的,交相飞旋,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哪里是在做饼,简直是在演杂技。

这一夜小孟轲失眠了,他一宿目不交睫,一只只应弦而倒的野兽,飘飘飞落的柳叶,被射穿左眼的苍鹰,擦着头皮而过的剃刀,飞旋的单饼,总是在他眼前浮现、舞动,最后聚集到了一起,组成一行醒目的大字:路无止境,最后胜利属于不畏泥泞和艰险的跋涉者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赴鲁游学 归里育才|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05章 赴鲁游学 归里育才

"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

那位向孟轲奔来的赳赳武将并非别人,而是继任公孙玺左司马之职的鲁国名将雄健南。他见孟轲年轻英俊,仪表堂堂,谈吐不俗,所发之议,言简而意赅,深刻而含蓄,不禁拍案叫绝,因过于兴奋,用力太猛,酒杯被震得坠落于地,摔得粉碎。雄将军虽是行伍出身,但却满腹经纶,且粗中有细,他辨别得十分真切,孟轲这简短的议论,是在批评今之掌权执政者,做官为宦者,而且给他们指出了明确的方向,这便是以虞舜和周文王为榜样,行其所为,步其后尘。

见儿子在迅速成长,孟母心中自然是心花怒放。她在这甜如蜜、滋似油、喜若醉的同时,心灵深处也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与不安,她在担忧,长此以往,儿子必将荒废学业,且会滋长骄傲自满情绪。她除了给儿子讲解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教育儿子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外,还请公孙玺与学宫联系,尽量节制孟轲的社交活动。她命轲儿去峄山览胜景,泰山观日出,踏着孔夫子的足迹攀登、前进。归来之后,孟母问道:"孔子登山,有何发现?"

孟轲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多么绝妙的回答呀,既是登山的真实写照,更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孟母脸上绽开了一朵玫瑰花。

正是这次登山的启示,使孟轲萌生了赴鲁游学的念头,而且是那样的迫切,那样的强烈。

苍鹰只有在蓝天上翱翔,才能练就敏锐的眼睛和强劲的翅膀;蛟龙只有在沧海中遨游,才能够喷云吐雾,兴风作浪;猛虎只有在山林中长啸,才能够震山岩,慑群兽;人只有到社会的风风雨雨中去闯荡,才能增见识,长才干。这时候,孟轲的思想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天资聪颖,幼承母教,不敢有所怠忽,日夜勤奋,学习研究儒术之道。八岁入学宫,深得老师们的钟爱,每每个别栽培加工,常"吃小灶",到这时已经深通"六艺",尤长于《诗》、《书》和《论语》了。社会上,游学风气很盛,每一个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无不向往"布衣卿相"的荣耀;而想达到这一目标,就得充实知识,训练思考和表达能力。为了能够亲眼见到自己所崇拜的思想家,接受高度的文化熏陶,青年们纷纷离开家乡,到遥远的国度去追求真知卓识。这种社会风气使得斗志昂扬的孟轲深怀憧憬,希望能到鲁国去一游,真正浸染在儒家的文化空气中。孟轲游学,为什么一定要去鲁国呢?道理很简单,因为"周礼尽在鲁矣",此其一也;其二,鲁国是儒家的发祥地,那里还一直保存着孔子的遗风,孔子学派的讲学团体还在那儿,这怎么能不叫年轻的孟轲深切地渴望呢?另一方面,孟轲自读书以来,一直是谨守着古人的遗教,除了研习古人的礼仪、音乐外,就是研读"六艺",这对年轻、聪颖而求知欲望特别强烈的孟轲来说,似乎感到有些沉闷而厌倦了。时代的巨轮在不停地前进,社会已经有了很大变迁,这种一味泥古而不思创见的学习内容和方法,使他有一种窒息和束缚感,他很想到外边去散散心,使自己轻松一下。这二者比较起来,当然前者是主要的,后者不过是茫茫湖面上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

孟轲征得母亲的同意,在颜崇义和公孙玺的支持下,踏上了赴鲁游学之路,公孙玺还派一辆马车送行,并修书一封给雄健南将军,求他予以关照。

孟轲舍马车不乘,安步当车,一路赏风光,观习俗,悠然自得,不足五十里的路程,三个多时辰便来到了沂水河畔,望见了曲阜城墙。

过了邹鲁界碑,孟轲就不再观赏山光水色了,而是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鲁国的风土人情上,他认真观察路上逢到的每一个人,分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试图从中悟出某些道理。

大路上,一位须发霜染的老者背负着一只口袋,口袋里大约装的是米,沉甸甸的样子。老者一手拄拐杖,一手拽口袋,腰弯得像一张弓,步履维艰,一步挪不上二指,且一步一呻吟。后边走来了位英俊少年,他衣着入时,风度翩翩,见了老者,深施一礼,说道:"老丈辛苦了,让晚生代为负米而前吧!"

老者唏嘘再三,不知该说些怎样的感激话。少年不容老丈分说,接过米袋,搀扶着老丈蹒跚前行。

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右手抱着一个约三两岁的孩子,左手提拎着一个蓝花包裹,一步三歇地走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位新媳妇走来,二话没说,接过她怀里的孩子,伴她姗姗前进。

三岔路口,一位外乡人在问路,他向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喊道:"喂,到夏村去怎么走?"那位妇女正弯腰割野菜,听到喊声,不情愿地直起身来,瞪了那个粗俗的青年一眼,然后用手指道:"走东北边那一条。"

"还有多远?"粗俗的外乡人追问道。

"三千六百丈。"中年妇女随口答道。

"怎么?"那个探路者一愣,"你们鲁国人不论里吗?"

"论礼?"中年妇女又瞪了那个探路的青年一眼,并且冷冷一笑,"论礼,你首先应该尊称我一声'大娘',然后才能开口问路。"

外乡青年没有反驳,羞红了脸,低垂了头,他认识到"不论礼"的是自己,而不是鲁国人。

沂河岸边,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在凭古松而观澜。沂河正在涨水,南岸到北岸,茫茫荡荡,河水怒吼着,咆哮着,在河床内横冲直撞,波澜滔天,似一群群下山的猛兽。突然,冒冒失失地闯过来一个青年,此人鬼头鬼脑,贼眉鼠眼,满嘴油腔滑调,见了凭松老人,既不施礼,也不问安,而是滑稽地一笑,做了个鬼脸,然后口若含冰似的含含混混地问:"捞鲅鱼,过河怎么走水浅?"

他欺老者耳聋,有意将"老大爷"说成了"捞鲅鱼",以卖弄自己的聪明,其实这正暴露了他的浅薄和欠礼教。

凭松老人本已听得真切,但他故作耳聋,举起右手,放在耳轮之外,以提高听力,然后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捞鲅鱼,从哪儿过河水浅?"贼眉鼠眼的青年亦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在喊叫。

"噢,要过河呀。"老人恍然大悟似的说,"从那儿,直奔对岸那棵大柳树。"老人极负责任地给他指路。

鬼头鬼脑的青年并不致谢,挽起裤角下了水,走了不到三五步,咕咚一声,水没顶了。这是一只旱鸭子,在水中乱扑棱,一个劲地高喊"救命",眨眼工夫,便被洪水冲出一丈多远。

"来人呀!"老人高喝一声。

三五个青年闻声从树林中跑了过来,齐声问道:"祖父有何吩咐?"

老人用手一指那水中挣扎的人影说:"快下水去救人!"

青年们奉命跳下河去,游向水中的呼救者,从三面包抄过去

鬼头鬼脑的青年被救上了堤岸,浑身淋湿,就像一只落汤鸡;腹肚鼓胀,像个临产的孕妇;张着大嘴苟延残喘,似一头脂满肉肥的猪。老人指挥着孙子们七手八脚地将其腹中的黄水倒出,渐渐的,他复苏了生命,半个时辰后便恢复了正常。老人哈哈地笑着说:"后生,你吃苦了。今日之事,有何感想?"

这个鬼头鬼脑的青年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愤愤地指着老者说:"你们鲁国人真坏,我问你从哪儿过河水浅,你却指给我一个最深的地方。若不是这众位兄弟舍身相救,我早就到东海里喂鳖去了。"

孙子们见他竟敢辱骂爷爷,辱骂鲁国人,訇的一声围了上去,伸手捋胳膊的欲以武力教训他一顿。

"休得无礼!"老人一扬手,制止了孙子们的鲁莽行为。

"我来问你,"老人和颜悦色地说,"你不是要捞鲅鱼吗?水浅之处,岂能有鲅鱼存在?"

"这个"落水青年如梦初醒,他明白了一切。

老人借机又对他进行了一番礼仪教育,像教育自己的孙子们一样,向他耐心地讲解了立身做人之本。青年深受教育,千恩万谢之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一路上的耳闻目睹,更坚定了孟轲的信念--鲁国不愧是孔子的故乡、儒家的发祥地、文明礼仪之邦,民无不知礼。

有公孙外公的介绍,有雄将军的关照,孟轲在鲁国的活动方便得多了,他可以随处参观、游览、访问、借阅,参与上上下下各种群众性的礼仪活动。

曲阜是鲁国的首都,东西长七华里,南北宽五华里多。城里周公庙、鲁桓公太庙一带殿堂嵯峨,飞檐斗拱,规模宏大,气势壮阔,金碧辉煌,是鲁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西北部、东北部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也是繁华的闹市区。

孟轲来到曲阜,在雄将军的帮助下,安顿下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去游览观光。他先后游览了尼山、少昊岭、颜母庄、周公庙、鲁桓公太庙、杏坛等名胜,凭吊先贤古圣,陶冶自己的心灵与性情。

游览之后是求师访友,这是一项艰难复杂而又细致的活动,不仅需要谦虚谨慎,不耻下问,而且还得低三下四,仰人鼻息,甚至死皮赖脸。经过近半年的走街串巷,登堂入室地寻访,孟轲对儒家思想及其派系,基本上了如指掌。

公元前479年,即约在孟轲出生前的一个世纪,孔子去世。孔子在生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讲学集体,尤其是在孔子访问列国之后,许多别国的人也都慕名而来,拜师入门,聚拢在孔子周围,听孔子讲学。孔子去世以后,葬于曲阜城北的泗水岸边,弟子们为了感戴这位伟大的老师的教诲,大都服丧三年,三年孝满之后,又哭泣尽哀,然后相别而去。独有子贡一人留下,在夫子的墓旁筑了一幢草庐茅舍,继续守丧三年。有些弟子和鲁国人因追念孔子,把家搬到孔子墓旁住下的约有一百多户,于是这里被称为"孔里"。孔子生前的处所,仍依照原来的样子,把孔子的衣冠、车舆、礼器、书籍等遗物陈列出来,后来又改成庙,供世人瞻仰。曾子就曾利用这个环境,招收了许多青年,从事于传道讲学的工作,于是这里便成了儒学的圣地。

孔子有一位弟子名叫有若,因他的相貌酷似孔子,弟子们出于怀念已故老师的心情,欲将有若奉之为师,但曾子坚决反对,他说:"此举断然不可。天地之问,有谁能与夫子相比呢?夫子犹日月,似清流,洁白而明亮,世上有谁能及夫子呢?"

三年、六年之后,孔门弟子有的继续留在鲁国,有的散游于诸侯,寻找实现理想的机会。他们中有的成为诸侯的师傅卿相,有的成为巨商大贾,最有名的要算是子夏和子贡,更多的则是默默地从事传道的教育工作,孔子的思想就是这样传播开来。

孔子说,子贡有经商的才能,他不愿做官,受不了束缚,喜欢自己经营生意,而且每次预测市场行情都很准确。子贡就凭着这一才能,经商致富,在诸侯间往来,许多诸侯都和他有交情,据说还当过卫国的卿相,可以想见他的声望与得意。

和子贡不同类型的是原宪。孔子死后,原宪隐居于偏僻的乡间,住的茅屋简陋不堪,然而他却不在意,只求修养自己的德行。一天,大富商子贡想起这位老同学,就驾着豪华的马车,后边跟着一群衣冠楚楚的仆从,声势浩荡地来到原宪隐居的地方。由于山路崎岖狭隘,大型马车通不过去,子贡只好下车步行。原宪闻讯,穿着破旧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大概因为营养不良,他脸色憔悴苍白。子贡见状问道:"看师兄面黄肌瘦,莫不是身患重病吧?"

原宪微微一笑说:"当年孔夫子曾教导我们说:'无财产者曰贫,读书学道而不能实践者谓病。'难道师弟忘却了吗?"

子贡弄了个大红脸,会见不欢而散。

真正传孔子之道的弟子,首推子夏。子夏比孔子少四十四岁,孔子对他的期望很大,曾要求他"要成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

孔子死后,子夏回到西河教书传道,颇享盛誉。当时,魏文侯为了富国强兵,广招贤才,曾向子夏请教"五经"、"六艺"之学,执弟子礼,甚为恭敬。子夏学问渊博,特别是孔子学派所注重的《诗》、《易》、《礼》、《春秋》等都卓然成家,对儒家学说的传授与发扬功劳卓著,更重要的是,他把孔子的思想传播到魏国去了,被称为"传经"之儒。

孔子的另一个重要学生是被称为"传道"之儒的曾子,他在孔子去世后仍留在鲁国,继续孔子的讲学事业。

曾子特别强调"孝道",对此孔子不仅给以称赞,还因之而作《孝经》(一说《孝经》为曾子所作)。一天,"曾子耘瓜,误断瓜苗,其父怒,举大杖以击其背。曾子仆地,休克有顷,复苏后欣然而起,谓其父曰:'参不孝,惹父大动肝火,方才之杖责,未将父累坏吧?'说完退回自己房中,抚琴而歌,欲令其父闻之,知儿未因杖责损伤健康。"曾子的孝行,真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曾子在临终病危的时候,把弟子们叫到床前,说道:"看看我的脚吧,看看我的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今而后,吾知自己不必再小心翼翼了。"身体是父母给的,都得谨慎爱惜,更何况是在做人修养上,哪里能做出玷辱父母荣誉的事情呢?

曾子把他的思想学问传给了孔子的嫡孙孔伋(jí)。孔伋字子思,相传曾作《中庸》。这是儒家思想最重要的一个派系。

孟轲将走访、考察得来的资料进行了反复推敲,认真地分析与比较,发现同是孔子嫡传,惟曾子学派为儒家的正宗。曾子的学问不同于子夏、子游等人,他重视孔子学说中人类自学精神的忠恕诚信之德,而子夏、子游他们则着重于形式的礼仪以及实际的政务,因而孟轲决定学习曾子这一派系。然而,当孟轲游鲁时,不仅子思早已作古,连其子子上业已没世,只好拜子思的门人为师,受业于子思的门人。

主意既定,孟轲一方面与一批自称是子思门人的青年交游,彼此切磋琢磨,研讨儒道,学问在迅速长进;另一方面,他不满足于这种状况,因为那些"子思的门人",实在是不配做他的老师,彼此间的知识、学问,各有千秋,说是"同学",倒更恰如其分些,因此,他决心寻找那堪称师长的子思的门人。

可是,这位孟轲所欲寻找的师长在哪里呢?

孟轲的寻访是有目标、有对象的。当年子思门下有一位学生,名唤司徒牛,过目成诵,闻一知十,最能领会老师的意图。他品德高洁,犹如日月之明,令亲朋和同学景仰。天不作美,正当他参天白杨似的蒸蒸日上的时候,一场疾病摧残了他的健康,原本英俊标致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佝偻,脊背像小丘似的隆起,上身与下身成九十度躬弯,目不能见天。为了不被老师和同学嗤笑,病后他便隐遁不见了。有人说,他早已死去,也有人说,他尚在人世,似乎有谁曾在城外见过他。为了访寻司徒老师,孟轲改扮成一个乞丐,沿街乞讨,东门出,西门进,求人施舍。可是,访遍了整个曲阜城,也不见驼背老人的影子。

孟轲办事素来像一头犟牛,一头撞到南墙上,八个犍牛也甭想将它拉回来。他又像一枝离弦的箭,只会向前,不会回头;一个落水的秤砣,只会下沉,不会上浮。城里没有,他就到城外去寻,到四乡去访。

盛夏的中午,孟轲访师路经一片柳树林,饥渴难忍,便坐于一株枯柳下啃干粮。林深树密,枝叶繁茂,遮住了毒日的炙烤,孟轲仿佛安歇于厅堂卧室之中。但密林中一丝风不透,蒸笼一般,热得孟轲浑身淋湿,张着嘴喘气不迭。腹中饥饿,却无食欲,只想饮水。幸亏他随身带有水壶,才不致十分窘迫。树上的蝉在拼命地鼓噪,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滔滔激流在澎湃,茫茫大海在涨潮;又似乎是将人送入了静谧的深夜,催人入睡。"多么矛盾的蝉噪,多么神秘的柳树林呀!"孟轲这样想着,竟昏昏欲睡了。突然,一阵欢快的小曲随着蝉鸣声冲击着孟轲的耳鼓,待他睁眼看时,只见一位驼背老人一手持竹竿,一手提口袋,一乐三颠地朝这边走来。他边走边用竹竿粘那枝头上的鸣蝉,只要竹竿到处,便是一个,无一逃亡。老人将竹竿伸出去,收回来,那蝉便振着翅翼挣扎,嘎嘎地鸣叫着落入他的口袋。他粘得很准、很快,远远看去,仿佛是在不断低头拾取。看着驼背丈人捕蝉,孟轲不禁想起了四基山狩猎,公孙外公百发百中的神箭,百步穿杨的飘飘落叶,被射穿左眼的苍鹰,剃头师傅报复县令的飞刀,厨娘手中飞旋的单饼,这一切与佝偻捕蝉说明了同一个道理,即天下之技,一在于手熟,熟能生巧;二在于心专,用心专一则能通神。

佝偻丈人微笑着上下打量眼前这位相貌与穿着极不相称的青年。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笑而不言,这笑声在宣布,他明白了一切。

孟轲眼前突然一亮,犹如漆黑的夏夜里一道耀眼的闪电,接着便是一声振聋发聩的炸雷。眼前这位驼背老人,不就是我日寻夜访的司徒老师吗?他正欲上前大礼参拜,刚一举步,却又犹豫了,传言司徒牛背似小丘,上下身成九十度弯躬,目不能见天,可是这位驼背丈人看年龄是对的,传言未必属实可信,再说,当初佝偻得厉害,目不见天,后来病愈,渐渐恢复,也未可知。孟轲再次审视佝偻丈人,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于是迈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磕头至诚,说道:"司徒老师在上,受弟子孟轲一拜!"

这很出乎佝偻丈人的意料,弄得他很是懵懂。是呀,活到古稀之年,有谁称呼过自己是"老师",更有谁这样磕头相拜呢?他趋步上前,躬身搀扶孟轲:"快快请起,折杀老朽了。老朽何德何能,敢当此大礼!"

"司徒先生不答应收孟轲为徒,弟子便终生不起,直跪到死!"孟轲又来了他的拗劲。

"你认错人了。"佝偻丈人解释说,"老朽贱姓尹,名讳居牛,一生只会扑蝉,何以为师!莫非你要学捕蝉吗?"

"不,您就是司徒牛先生,子思门下的高足。轲虽不大,但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孟轲跪述自己的家世,三岁丧父,慈母三迁,断机之喻,赴鲁游学,访寻司徒先生的经过

当听说面前跪着的这位青年竟是鲁"三桓"之后时,司徒牛便已肃然起敬,待听完孟轲这番滔滔流水似的叙述,激动得热泪盈眶,承认自己便是司徒牛,答应收下孟轲这个弟子。

孟轲再拜而起,从篮子里拿出一只活着的大雁--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贽礼,表至死效忠之意,然后脱去褴褛的外衣,双手托着大雁,重新跪倒在司徒先生膝下,执拜师入门之礼。

师徒双双来到司徒先生家--三间茅舍,隐于深山密林之中,篱笆院墙,柴扉,院内饲有鸡鸭鹅,墙外是空地,种着五谷和瓜果菜蔬。司徒先生隐居于此,不与外界接触,无眷属,自食其力。除务农外,他还于夏秋两季林中捕蝉,制成中药,托人卖于城里药店。他虽生活并不富裕,却也不愁吃穿,倒也安闲自在。

孟轲在司徒先生家住了下来,先生捕蝉,弟子读书。司徒先生的教学,不同于学宫里的老师,不是先生讲,学生听,而是定期开列一些书目,让孟轲去城里借来阅读,他稍加点拨。孟轲有读不懂、领会不深的地方,提出来,师生一起探讨研究。

从此以后,孟轲便常来往于曲阜城与司徒先生隐居的山坳之间,但有一条,司徒牛的情况和孟轲拜司徒牛为师的消息,不得外泄,否则,司徒先生便赶孟轲下山。当然,聪明的孟轲变着法从颜崇义,公孙玺和雄健南那儿弄来了许多钱财资助老师,以使驼背老人生活得更富裕些,得以安度晚年。

由于雄将军鼎力相助,司徒先生所开列的书目,孟轲基本上可以在曲阜城借齐,毕竟"周礼尽在鲁矣"。

其中的《三坟》,这是伏羲、神农、黄帝的书;《五典》,这是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的书;《八索》,这是关于八卦最早的书;《九丘》,这是关于九州土地、风气的书;晋之《乘》,楚之《杌》这是各国的史书;记物的《诗》,记岁的《时》,谈民利害的《行》,卜吉凶的《卜》,记先王世系的《世》,议知百官事业的《令》,治国之善语的《语》,记前世成败的《故志》,记五帝的《训典》;历代的史书,如《夏书》、《商书》、《周书》等;记九数之义的《数》,记夏之四时的《夏时》,记殷商阴阳的《乾坤》、《图》和《法》;另外,还有关于天文、历法、医药、农桑、工业、民歌、神话等文献资料的各种图书,以及这些书的各种不同版本至于被称为《六经》或《六艺》的《诗》、《书》、《礼》、《乐》、《易》、《春秋》更是不在话下,孔子的著作不仅能读到所有的版本,还能够看到有关孔子言行的记录及其手稿

孟轲在司徒先生的指导下,于草棚茅舍整整攻读了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孟轲多是曲肱而枕,伏案而眠。夏日酷热,他顾不得摇扇驱蚊蝇;冬季严寒,他顾不得生火取暖。常言道,好过的三伏,难熬的数九。每当数九寒天,孟轲冻得十指皲裂,殷殷血迹,常把书简染得斑斑点点,不用清水擦拭则无法归还。先生为他准备了一日三餐,常常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凉,最终冻成一个冰疙瘩

寒窗虽苦,但时光却流逝得很快,一眨眼工夫便是三年,在短暂而漫长的三年里,司徒先生与孟轲之间,仿佛正有一根导管通连着,知识的血液,每时每刻都在流淌,开始是汩汩滔滔,渐渐的,变得涓涓滴滴,到后来竟停滞不前,凝固了一般。

一天,司徒牛对孟轲亲切地说:"高足来此,已满三年。你天资睿智聪慧,又肯苦读,常常是废寝忘食,如今该读的书都已读完,恩师腹中所有,已被你掏得囊空如洗,继续留在这里,已属无益。人不能终生读书,读书的目的在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请高足择日出山归国,一展雄才,不知意下如何。"

孟轲回想起司徒先生三年来的深情厚谊,不觉潸然泪下

是呀,司徒先生古稀老人,躬身驼背,整日拖着疲惫的身体,艰难地耕耘、饲养、捕蝉;用心血灌溉他,哺育他成长;关照他的衣食起居,一日三餐,饭菜端至案边,使他得以饭来张口;夏日为他摇扇驱蚊逐蝇,冬天为他铺床烧炕,生火取暖如此情同父母,恩胜再造,如今要分离了,孟轲怎么能不肝肠寸断!然而孟轲是个有理智的青年,他知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有聚则必有散。司徒先生说得对呀,人不能一辈子总读书,读书的目的是为了造福于天下。他同意了老师的意见,强忍着离别之痛,抒泻了离别之情。

司徒老师杀鸡宰鹅,为孟轲饯行。

司徒老师要孟轲对天起誓,为司徒老师的隐居保密,永远不暴露彼此间的师生关系。

起誓,前者是启唇之易,后者则是剜心之痛,然而师命难违,孟轲还是立下了"永不暴露与司徒牛的师生关系"的铮铮誓言,故而《孟子》七篇中未记一字,给后世的研究工作留下了许多麻烦。

在老师为弟子所设的饯别晚宴上,司徒牛问:"高足回国,将欲何为?"

孟轲回答说:"君子有三乐,而王(wàng)天下不在其中。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头无愧于天,俯首无愧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弟子归返乡里后,欲效法孔老夫子,兴学宫,办教育,以先知觉后知,广育天下之才,以行恩师与孔夫子之道!"

"好!高足真乃有识之士!"司徒牛拍案叫绝,"祝你事业有成!"

师生话别,深山野坳的茅屋草舍中,荧荧油灯彻夜不息。

第二天,风和日丽,当朝霞染红群山,一轮红日露出了娇羞的笑脸的时候,司徒牛站在高阜上,目送着孟轲下山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