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拥楹而叹 归鲁葬母|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11章 拥楹而叹 归鲁葬母

"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匡章因与孟子交游甚密而为将败秦,孟子因荐匡章有功而被拜为客卿。世上事就是这样相辅相成。

在孟子看来,自己被拜为客卿,固然因荐贤有功,但也反映了威王及邹忌等齐之执政者基本观点的改变,标志着自己命运的新转机,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竟也兴奋得孩子似的载歌载舞起来,激动得夜不成眠。兴奋激动之后,静下心来,昼则勾画那仁政的蓝图,夜则做那仁政的幻梦

威王和邹忌,确也改变了对孟子的态度,除原有的礼貌恭敬之外,还常宣他上殿,枉驾拜访,或论政,或求教,或评论古人。

一天,早朝之后,威王将孟子留下,并由邹忌作陪,君臣共议为政之道。在威王与相国发表了充分的议论之后,孟子说:"规矩,方圆之标准也。圣人,做人之标准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取法尧舜罢了。不以舜服侍尧之方法与态度事君,便是对其君主之不恭不敬;不以尧治理百姓之态度与方法治民,便是残害百姓。孔子曰:'治国之道,仁与不仁而已。'行暴政,重者身弑国亡,轻者身危国削,死后谥名为'幽'、'厉',纵有孝子贤孙,百代之后亦难更改。《诗经》云:'殷商有一面离之不远的明镜,此乃前代之夏朝。'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同样是与威王、邹忌议为政之道,但有一次,孟却说为政不难,不得罪有影响之贤明卿大夫而已,因为他们之所敬慕,一国人都敬慕,一国人之所敬慕,天下人皆敬慕,如此一来,德教便浩浩荡荡地洋溢于全天下了。

谈到古之当政者,威王问道:"古之圣君,其相同之处何在?"

孟子脱口而出道:"古之圣君行仁义,得民心。"

威王追问道:"同行仁义,为何又有不同?"

孟子解释说:"尧舜行仁义,乃习于本性;汤武行仁义,乃修身回复本性后而力行之"

"五霸呢?"威王打断了孟子的话。

孟子严肃地说:"五霸何能称圣君,不过假仁义以谋利而已。然久借不还,焉知其不弄假成真,据为己有呢?故五霸亦有仁义之举,亦行仁义之政,但不同于尧舜,非圣君也。"

接着,孟子从桀纣失天下谈起,向威王谈了为君之道,他说:"桀纣之失天下,因失百姓之支持;之所以失百姓之支持,因其失民心。获得天下不难,获得百姓支持则获天下;得民支持不难,得其心则得民;欲得民心不难,民之所欲,为其聚之;民之所恶,勿加其身,如此而已。民之归仁,犹水之就下,兽之奔走于旷野。故为渊驱鱼者,水獭也;为林驱雀者,鹰鹞也;为汤武驱民者,桀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诸侯则皆为之驱民而来,纵使不欲王天下,亦难办到。然而今之欲王天下者,犹患七年之病而用三年之艾医治,倘不平时积蓄,终生难以办到。同样的道理,倘不行仁政,必将终身受辱,以至于死亡。"

世上的事千变万化,世上的人亦千变万化。应该说,没有邹忌的抚琴喻政,讽齐王纳谏,则无威王的奋然自强,无齐之再次振兴,崛起于东方,邹忌的才智,连足智多谋的淳于髡都自愧不如。公元前353年,齐围魏救赵,用孙膑之谋大败魏军于桂陵,威王遂宠任田忌、孙膑,专以兵权委之。邹忌鸡肠鼠肚,嫉心勃发,唯恐田、孙二人代己为相,便与门客公孙阅密谋,欲夺田忌、孙膑之宠。恰在这时,庞涓派人以千金行贿于邹忌之门,要他退去孙膑。邹忌正中下怀,便使公孙阅假作田忌家人,持十金,于五鼓叩卜者之门,说:"我奉田忌将军之差,欲求占卜者。"问:"所卜何事?"公孙阅回答说:"我家将军,田氏之宗也,兵权在握,威震邻国。今欲谋大事,烦为断其吉凶。"卜者大惊曰:"此悖逆之事,吾不敢与闻!"公孙阅叮嘱说:"先生既不肯断,切勿外泄!"公孙阅前脚出门,邹忌所差之人后脚便到,将卜者拿住,说他替叛臣田忌占卜。卜者说:"虽有人来小店,实不曾占。"邹忌遂入朝,以田忌所占之语告于威王,并捉来卜者为证。为保相印,邹忌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里通魏国,收受贿赂,做了可耻的叛徒。幸亏威王颇有头脑,未轻信邹忌的谗言与陷害,对田忌和孙膑不仅没有治罪,没有疏远,反而恩宠有加,倒是对邹忌有了戒心。十年后,魏惠王使太子申为上将军,庞涓为大将,起倾国之兵以伐韩。韩求救于齐,威王仍派田忌为将军,孙膑为军师救韩。田忌复用孙膑之谋,大败魏军于马陵道,乱箭射庞涓,庞涓自杀,公子申被俘。

历史是一面明镜,能够照出每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历史是公正的法官,能够正确裁处功过是非;历史是一剂良药,能够催人自悔、自励、自新。用孟子的性善理论,人性毕竟是善良的,丧失了的善性,只要能够反心以诚,加强自身修养,还可以再寻回来。十年来,邹忌不间断地在进行自我反省,努力在将功补过。孟子为客卿以来,邹忌主动与孟子接触,登门求教,试图以孟子的贤德来冲淡自己的过失,让孟子众多的弟子为其传扬德行。一天,邹忌驱车来到稷下学宫,拜访了孟子,向孟子请教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是些怎样的人,表示欲向这些古哲先贤学习,以他们为光辉榜样。孟子虽也了解邹忌的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以及十年弯转曲折的历程,但他还是将邹忌视为豪杰之士,不能求全责备于一人,自己有责任帮助他去寻那失却了的善性。再说,邹忌的这个题目,正是向他宣传仁政的难得时机,自己欲在齐国行仁政,缺了邹忌的支持是不行的,所以诚恳地向他介绍了这些人的特点及自己的见解。孟子说:"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理想之君不事,非其理想之民不使。天下太平则出而做事,天下混乱则退居田野。行暴政之国,居暴民之所,他皆不忍心居住。与乡下百姓相处,他以为好似身着朝衣朝冠而坐于泥涂或炭灰之上。当纣之时,隐居于北海之滨,以待天下清平。故闻听伯夷之风操者,贪婪者变得清廉,怯懦者亦立不屈之志。

"伊尹说:'何君不可事?何民不可使?'因此治世出而为官,乱世亦出而为官,且说:'天生万民,使先知先觉者开导后知后觉者。我系万民中之先觉者,我将以尧舜之道开导这些愚昧的百姓。'他这样想:天下之民,无论男女,有未沾润尧舜之恩泽者,若己推至于沟壑--伊尹以天下为己任。

"柳下惠不以事坏君为羞,不辞小官。立于朝廷,不隐瞒才能,但必按原则办事。他不因自己被遗弃而怨恨,亦不因生活贫困而忧愁。同乡下百姓相处,兴高采烈不忍离去,他说:'尔为尔,我为我,纵然他们赤身露体,何能沾染于我呢?'故闻柳下惠之节操者,心胸狭隘者宽阔起来,刻薄者敦厚起来。

"孔子离齐,不等把米淘完漉干便匆匆上路;离开鲁国时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父母之邦呀!'可以快则快,可以继续则继续,可以仕则仕,不可以仕则不仕!这便是孔子。"

最后孟子评论说:"伯夷,圣人中之清高者;伊尹,圣人中之负责者;柳下惠,圣人中之随和者;孔子则是圣人中之识时务者,亦可谓圣人中之集大成者。"

为了取悦于威王,亦为了表示自己悔过的诚意,邹忌进谏威王,兴师伐鲁,并提议仍以田忌为将军,孙膑为军师。威王纳谏,正当齐国积极备战的时候,邹忌来稷下拜见孟子,申明伐鲁之事,以剖白自己的坦诚与胸襟,博得孟子的赞誉,以传扬于世,结果他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在孟子看来,前两次救赵、救韩,大败魏师,那是吊民伐罪的正义战争,因为魏惠王凭恃着庞涓的军事才能两次兴不义之师侵犯邻国,杀人掠地,生灵涂炭,理应受到惩罚。而此番伐鲁则不然,这是非正义的掠夺战争,需坚决抵制。他以冉求帮助季氏聚敛财产,加重农民负担,遭孔子斥责为例,批判齐国当政者的贪得无厌,以及必将给百姓造成的灾难。

颛臾本鲁之附庸,一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但季康子以"颛臾地处东蒙山下,邻近多山,为剧盗啸聚之所,出没无常,费邑富家,时遭盗劫,不得安枕,将谋远避"为借口,欲兴兵伐颛臾。兴师动众,仓廪空虚,军费不足,便改鲁之"丘赋"为"田赋",搜刮民脂民膏,聚敛财产。

鲁国一直实行的是"丘赋"之法。"丘"为一个行政单位,"方里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每一丘根据其田地和财产,每年出马一匹,牛三头。现将田地与财产分开,各为一赋,谓之"田赋"。改成"田赋"之后,每一丘每年要出马两匹,牛六头。其实质就是农民增加了一倍的负担,季氏增加一倍的收入。

在这个改"丘赋"为"田赋"和伐颛臾的过程中,身为季氏家臣总管的冉求立下了汗马功劳,孔子获悉消息后,当面愤愤地斥责冉求道:"丘之弟子需助善为贤,不得助纣为虐,冉求非吾徒也,小子们可鸣鼓而攻之!"

讲完了这个孔子斥冉求的故事,孟子说:"由此观之,国君不行仁政,反而助其聚敛财富者,皆为孔子所唾弃,何况那为不仁之君努力作战者呢?战争残酷异常,为争地而战,杀人遍野;为夺城而战,杀人盈城,此乃率土地而食人肉,处死刑亦难赎其罪。故好战者应受重刑,合纵连横者次之,为增加赋税而开垦草莽尽地力者,又次之。"

这场齐鲁战争终于没有爆发,或许是孟子对邹忌的这番申斥性的议论发挥了作用,产生了效果。

却说周之阳城有一处地方,山深林密,幽不可测,非人之所能居,故称鬼谷。谷中有一隐者王栩,人称鬼谷子或鬼谷先生。王栩通天彻地,精选天下英才教授之,天下慕名而来者不计其数,其中最著名的有齐人孙膑,魏人庞涓、张仪,洛阳人苏秦等。庞涓与孙膑结为兄弟,同学兵法;苏秦和张仪结为兄弟,同学游说。单表苏秦辞别鬼谷先生下山,游说赵、燕、齐、楚、魏、韩六国,欲使天下为一,相与协力摈秦。公元前333年,孟子五十七岁,六国在苏秦的组织与主持下,于洹水(今河南省境内)举行会盟,定下了"合纵摈秦"之策。六国之君刑牲歃血,誓于神明,结为兄弟,患难相恤,共封苏秦为"纵约长",兼佩六国相印,金牌宝剑,总辖六国臣民,盟坛之上,赵肃侯为约主,齐威王以东方大国的身分坐了客位中的第二把交椅,声威大震。归国后,威王大宴群臣,极言会盟之盛况、齐于会盟中的脊柱作用,表示定要振兴齐国,恢复桓公的霸主地位。为表尊贤、爱贤和重贤,威王乘着酒兴,请孟子发表高论。其实这是在向孟子说:如今的世界,只有富国强兵,先称霸诸侯,然后才能统一天下。你那一套仁政学说是不合时宜的,是行不通的。

孟子像一支离弦的箭,总是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奔去,不会转弯,更不会折身,在喜庆的国宴上,竟然非议当今的一切,大扫齐威王与群臣的兴致。他说:"五霸乃三王之罪人,今之诸侯系五霸之罪人,今之大夫是今之诸侯之罪人。天子巡行诸侯之国谓巡狩,诸侯朝见天子曰述职。天子巡狩,春察耕种,补助经费不足者;秋察收获,周济不能自给者。所到之国,若土地开辟,精耕细作,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赏赐,赏以土地。所到之国,倘土地荒芜,遗老失贤,聚敛之徒在位,则有责罚。诸侯之述职,一次不朝,降其爵位;两次不朝,削其土地;三次不朝,移六师而讨之。天子用兵谓之讨,诸侯用兵谓之伐。五霸挟持部分诸侯侵讨另一部分诸侯,故曰五霸乃三王之罪人。五霸之中,桓公最盛,葵丘之会,捆绑了牺牲,将盟约置于其上,坚信诸侯不敢负约,则不曾歃血。盟约共五条,一曰诛责不孝者,不得废立太子,不要立妾为妻;二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者;三曰敬老慈幼,不怠慢宾旅;四曰士无世官,不兼摄官事,录用士子得当,不独断专行地杀戮大夫;五曰不滥设堤防,不禁邻国籴粮,封赏必告盟主。盟约最后说,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违犯了这五条禁令,故曰,今之诸侯是五霸之罪人。助长君主之恶行,其罪尚小;逢迎君主之恶行,为其找出理论根据,使其无所忌惮,其罪则大。今之大夫,皆逢迎君主之恶行,故曰,今之大夫是今之诸侯的罪人。"

孟子所言,也许全是事实,但他打击的面太广了,从国君到大夫,乌鸦飞到了猪身上,全是黑的,怎么能不惹起公愤呢?宴会厅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个个怒目圆睁,呼吸急促,有的甚至将双拳攥得紧紧,掌心汗津津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威王的脸上,观察他的表情与态度。这个时候,威王脸上稍有怒容,孟子便会化为齑粉。然而,孟子愈是愤慨,威王却愈是微笑,笑是那样坦然,那样由衷,他是在向群臣显示一个大国国君的胸襟和爱贤如命、尊贤若天的赤诚之心。他这是得意的笑,笑自己行霸业上的飞速进展。他这是兴奋的笑,笑齐国于盟坛之上出人头地的身分和地位。当然,这也是轻蔑的笑,笑孟子不识时务,迂腐不堪。

这天,公孙丑陪孟子去赴宴,他真为老师抨击时弊的言论和宴会厅内时刻都可能爆炸的气氛提心吊胆,捏一把汗。回到稷下学宫,他问孟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众怒难犯,难道就不怕齐廷文武将其碎尸万段吗?孟子回答说:"进言于诸侯则藐之,莫将其巍巍然置于心目之中。当今天下之诸侯,殿堂高数仞,屋檐宽数尺,浆肴满桌,姬妾成群,饮酒作乐,驰驱田猎,随从千乘。我得志,决不如此!他们之所为,皆我所不为者;我之所为,均合古制,我何以要惧怕他们呢?"

威王依旧常召孟子进宫,或闲谈聊天,或请教疑难,或切磋知识学问,或讨计问策,但却终不肯行仁政。天长日久,孟子在渐渐觉悟,认识到以威王为首的齐之当权者,是把他当成了调味品,谈苛政、谈聚敛、谈称霸,谈腻了,似乎也需要谈点仁义之类的东西,以调节口味,犹如大鱼大肉吃厌了,也需要吃点清淡食品,如瓜果菜蔬之类。或者把他当成了装饰品,用他来装点那尊贤重贤、好仁乐义的门面,以掩人耳目。充其量是把他当成了一部知识性的辞书,遇有疑难,可以翻阅查找,以丰富知识和解决实际问题。辞书而已,自然是求其所需,为其所用,摈其所恶,用破了,弃之如敝屣,天底下有谁会将辞书当作法典圣经一样来执行呢?孟子的上空笼罩着乌云,孟子的心灵浮动着阴影,这乌云,这阴影在不断弥漫,不断扩大,将他紧紧缠绕包裹,他摆脱不了,挣扎不动,致使心变灰了,意变冷了,希望破灭了。他意识到齐非久留之地,是到了应该离去的时候了

孟子在齐拜为客卿后,便将母亲和妻子接来齐国居住,组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知子者莫若母,孟母了解儿子的理想与追求,并肯定他是正确的,支持他为之而奋斗,但她比儿子更成熟,更理智,更冷静,因而清醒地看到,儿子的仁政主张,颇具理想主义的色彩,在诸侯纷争的战国时代,是难以实现的。她的这种见解从未向儿子透露过,为的是不使他泄气,不给他泼冷水。本来嘛,世上的任何一种主张,一种学说,一个主义,一项伟大的事业,均非一人一世所能够完成和实现,需要无数代人为之奋斗和牺牲,儿子正接过孔子传递的事业前进,沿着孔子指引的道路跋涉,她心中感到无限的欣慰。她理解儿子的处境和心迹,尽量不给他增加负担,让他将全部身心都用到事业的追求上。布衣布袍可以蔽体,粗茶淡饭可以果腹。她一生走惯了坎坷的道路,过惯了艰难的生活,在物质享受上从未热衷过什么,追求过什么,只求有一个充实的内心世界,如今儿子满足了她的这一精神需求,她已经是如愿以偿,死而无憾了。

孟子对母亲自然是十二万分的孝顺,这不仅因为他是曾子的嫡传,血管里流淌着孝的血液,毛发里聚集着孝的细胞,也因他三岁丧父,幼承母教,深感母亲的养育教诲之恩。且不论衣食怎样,奉养如何,孟子一生不曾悖逆过母意。孔子说"色难",无论怎样烦恼痛苦,无论怎样焦虑忧心,在母亲面前,孟子总是和颜悦色,说话从来都是轻声慢语。

常言道,有了孝顺儿不如有个孝顺媳妇,因为男子汉大丈夫,需干一番事业,要闯荡天下,在父母身边的时候极少,倒是儿媳妇与公婆朝夕相处,伴公婆生活。孟妻田氏,是世上难得的贤惠孝顺的媳妇,对婆婆的侍奉,丈夫想到的,她全都做到了,丈夫想不到的,她也想到了,做到了,世人难以置信的事,她却身体力行之。例如,有一次婆婆患病,大约是肺脓肿之类,咳嗽不止,尽吐些稠黏的黄痰,有时痰噎于喉间上不来,随时都有窒息的危险。每当这个时候,她便以口对着婆婆的嘴,用力地往外吸,将粘痰吸入自己口中,然后吐掉。有一段时间,婆婆便秘,屎粪常常结于肛内便不出来,她只好用右手的食指往外抠。有时勉强可以便出,但肛门被撑破,鲜血淋漓,夏季则常化脓溃疡,腥臭难当,她却一天数次用药水给婆婆洗那溃烂的地方,擦拭裂痕创面。她之所以能够这样做,不仅理性上认为应该如此,而且感情上不能不如此,只有如此,才能够报答婆婆的重恩懿德。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婚后不久发生的那件事:

孟子是赴鲁游学归国后结婚的,其妻田氏,相貌较为丑陋,孟子不甚中意,夫妻生活不够美满和谐,然而母命难违,也便无可奈何。一天中午,田氏更换内衣,正当袒胸露乳之时,丈夫一步闯入室内,欲回避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孟子以"妻子无礼"为由,向母亲提出欲休其妻。孟母问道;"入室之前,我儿可曾发出过信号,让室内之人有所准备?"孟子答道:"不曾发过信号。"孟母评论说:"既如此,无礼者非贤媳,乃吾儿也!"孟子莫名其妙地问:"孩儿为何无礼?"孟母解释说:"礼云:'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吾儿既不问'孰存',又无声扬,贸然入室,岂不有违礼教,何能怪妻子无礼!""这个"孟子目瞪口呆了。孟母自然深知儿的心思,便不断地进行选择妻子标准的教育。一天,孟母批评儿子:你每每自称为孔子嫡传,但立身行事却有违先贤教诲。子夏曰"贤贤易色",对妻子要重品德,不重容貌,你却以貌取人。接着孟母给儿子讲了嫫母的故事--嫫母其丑无比,连鬼蜮邪祟都畏而避之,因其有德,黄帝纳之为妻,使主后宫。经母亲循循善诱的谆谆训导,孟子终于改变了观点,转变了态度,对妻子其爱若火,其情似海,夫妻恩爱如蜜

孟子回到家中,见过母亲,不露半点声色,进了自己房间,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有似热锅上的蚂蚁。五十九岁了,犹如薄山之日,还能有多少残光余热呢?奋斗了四十多个春秋,不曾有半点建树造福于苍生黎民,回想起来不禁伤情。幸喜尚有几个可寄厚望的弟子,算作他的一笔宝贵财富,可以慰藉他那颗创伤的心,不然的话,他真会放声恸哭一场。妻子回到了房间,发现丈夫的神情不似以往,不免忧心忡忡,试探着询问原因。孟子让田氏坐于自己对面,端详着她那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衰老,不觉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两眼噙着晶莹的泪水。他只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很对不住妻子,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自己给妻子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痛苦,是分离,是孤独,是凄清,是寂寞,是忧虑,是辛劳,妻子丧失了一个女人应该获得的一切--关怀、体贴、爱抚、温存、尊荣、享受,这一切他并非全不具备,而且自信感情较常人更为丰富,但为了自己执著追求的理想,这一切全都被自我抛弃和淹没了。他以泪汪汪的双眼愣怔怔地盯着妻子,盯得她莫名其妙,很不好意思,满是皱纹的脸上,腾地飞起了漫天云霞。他眼含热泪,站起身来,踱步向前,傍妻子而坐。突然,他将妻子拉于怀中,像年轻时候那样搂抱得紧紧,忍不住老泪横流,滴到了妻子的脸腮上,滚烫滚烫。这是忏悔的热泪,孟子以这滚烫的热泪来冲洗妻子心灵上蒙受的尘垢,赎自己这一生的过失。

从此孟子很少出门,每每在室内长吁短叹,母亲问过几次,他总推说身体不爽,将实情瞒过。一日,他误认为母亲外出,家中无人,思前想后,竟抚楹而长叹。母亲闻声,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追问原因,他再也无法掩饰了,只好吐露了真情,说道:"轲闻之,君子称心而就位,不受苟得之赏,不贪虚荣之禄,诸侯不听则不进谏,听而不用则不践其朝;今轲之遭不能用于齐,欲离齐往他邦而母老,故而忧愁叹息。"

孟母说:"妇人之道在于料理家务,精于厨事,酿造酒浆,养老抚幼,缝补衣裳,故有闺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易》曰,在家做饭,无所通达和成就。《诗》云,不论世之是非,惟酒食是议。以言妇人无擅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三从者,在家从父母,出从丈夫,有夫从夫,无夫从子,此乃妇道之礼也。今吾儿已年过半百,我已土埋半截,汝行汝义,吾行吾礼,切勿以年迈之人为念!"

话虽这么说,可是孟母已是八十高龄的人了,风烛残年,怎能再随儿子颠沛流离,所以孟子慎而又慎,未能轻易离齐。

滔滔河水顺流而下,碰到阻挠撞击,便会形成旋涡,漩而不前,乃至倒行逆施。然而水性毕竟就下,几经回旋之后,便又奔腾向前了。孟子经过短时期的苦恼、彷徨之后,又雄赳赳地踏上了征程--教学、干预朝政、宣传仁政、议论是非。

公元前327年,孟子六十三岁,孟母仙逝归天,高寿八十有六岁。她结束了艰难的人生旅途,给人类造就了一位文化巨人,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她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心安理得

孟子哭泣尽哀之后,亲自为母亲料理丧事。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尚在幼年,家境又清贫如水,只好草草敛葬,给自己留下了终生的遗恨。如今的情形不同了,自己不仅食大夫之禄,而且被拜为客卿,可以卿大夫之礼安葬慈母。虽说仁政之道尚不能施行于世,但自己毕竟已成为儒家学说的代表人物,在诸侯各国均有些影响。而这一切,全是母亲给的,母亲不仅给了自己七尺之躯,还给了自己知识、学问、美德,给自己指出了前进的方向和路径,她自己却在这一过程中衰老,心血耗干。孟子决定,倾其所有,厚葬慈母恩亲,否则便无法报答母亲比大海还深的恩情。他派人到楚地去购置精帛锦绣,为母亲缝制衣衾;购置紫楠红檀,由弟子充虞监理,为母亲制作棺椁。行卿大夫之丧礼,棺厚七寸,椁厚与之相称;祭祀用五鼎--羊一,豕二,肤(切肉)三,鱼四,腊五。以灵车载棺椁行于前,以驷乘载送葬者从于后,浩浩荡荡,凄凄惨惨,归葬于鲁①。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曲折道路 艰难历程|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12章 曲折道路 艰难历程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

孟子在鲁为母守丧三年,于公元前324年返齐,一日,宿于赢(故城在今山东省莱芜市境内),弟子充虞请问道:"虞不才,蒙夫子错爱,使监理棺椁制造之事。当时众人皆忙,虞不敢请教。今日有暇,敢问夫子,棺木似乎是太好了些"

孟子答道:"上古之时,棺椁尺寸无定规;中古以后,棺厚七寸,椁与之相称。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之所以讲究棺椁,非为其美,而为尽孝。为法制所限,不能用上等木料者,固不称心;依礼与法能用上等木料,但因财力不足者,亦不如意。既可用上等木料,财力又能达到,古人皆为之,我何以不能为呢?死者之尸不与泥土相亲,为人子者,难道就称心如意了吗?吾闻之,任何情况,君子都不在父母身上俭省钱财。"

三年的时间是短暂的,但在这短暂的三年里,齐国的政局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邹忌与田忌终于矛盾冲突起来,发生了战乱,稷下学宫衰落,稷下先生纷纷离去,孟子离齐,已是水到渠成了。

三家分晋之初,魏国的强大曾令世人注目,但魏惠王执政时,对外用兵屡屡受挫,国势日衰,强邻乘势侵地掠土--公元前353年,魏以庞涓为将伐赵,围邯郸,齐以田忌为将救赵,用孙膑之谋大败魏军于桂陵;公元前343年,魏使太子申为上将军,庞涓为大将伐韩,齐复用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大败魏军于马陵,万箭射庞涓,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次年商鞍伐魏,用计俘公子卯,大破魏军,惠王为避秦患,将国都由安邑迁至大梁(今之河南省开封市),故魏惠王亦称梁惠王;公元前331年,秦复攻魏,俘其将龙贾,斩首八万,魏献西河之地七百里于秦;公元前323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虽然如此,但已到垂暮之年的梁惠王,不甘心沉沦,不甘忍受强国侵凌之辱,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齐之稷下先生邹衍、淳于髡等先后从临淄到了大梁。

公元前323年,六十七岁的孟子告别了年迈的齐威王,谢绝了威王百镒上等黄金之馈,心情复杂地离开了临淄城,开始了新的飘零。他本欲直奔大梁,途中听说宋王偃欲行"王政",临时动意,决定先到宋国去看看情形怎样,有无实行仁政的可能。好在从临淄到大梁,宋都彭城(今之徐州市)为必经之地,暂作逗留,亦无不可。这一决策遭到了不少弟子的非议,在他们看来,一粒葫椒再辣,也难置人于死地,因其太小;宋国纵然真能实行王政,恐怕也无碍天下大局,因为它毕竟只有指头顶大小。孟子不这样认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太阳只有火球大小,却能照亮整个宇宙。一天,万章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宋,小国也,欲行王政,齐楚因此而攻之,将如之何?"孟子没有就事论事地正面回答万章的问题,而是给他讲了一段商汤和周武王的故事:

商汤居于亳都,与葛国为邻。葛伯放纵无道,不守礼法,不祭祀鬼神。汤着人去问:"为何不祭祀?"葛伯答道:"无牛羊做祭品。"汤便派人给他送去牛羊。葛伯将牛羊宰而食之,却不用来做祭品。汤又着人去问:"为何不祭祀?"答道:"无五谷做祭物。"汤又派遣亳地百姓去替他们耕种,老弱者去给耕种者送饭。葛伯不仅不感激,反而带领其民拦截掠夺送饭者的酒肉饭菜,凡不肯交出者便统统杀掉。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去送饭,葛伯宽将他杀死,抢去了他篮子里的佳肴美食。汤就为着这个孩子被杀的缘故兴兵伐葛,天下皆曰:"汤非为图天下财富,而是为百姓报仇。"汤之征伐,自葛开始,出征十一次,天下无敌。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百姓纷纷说道:"汤为何后征我方?"百姓望之,犹久旱之盼甘霖也。汤师所至,商贾不惊,农耕不避,诛暴君,慰百姓,如及时雨从天而降,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书》云:"等待我们的王,王来了我们不再受罪!"这讲的是人民盼望周武王的情形。又说:"攸国不服,周王便东行讨伐,以安定那里的男男女女,他们将漂亮的丝织品束之成捆,盛于箩筐,请求与周王相见,作大周的臣民。"这说的是周初东征攸国的情形,攸之官吏以锦帛迎接周之军官,攸之百姓则箪食壶浆迎接周之士卒,可见周王出师,旨在诛暴君,拯万民。《泰誓》曰:"我们的威武要发扬,杀掉那些残暴的君王,还有一些该死的都砍光,这样的功绩比汤还辉煌。"

孟子讲完了历史,最后总结似的说:"不行仁政则已,倘行仁政,四海之民皆举首而望之,齐、楚虽大,有何畏哉!"

宋都彭城,破烂不堪,城墙低矮,残缺不全。街道狭窄,曲曲弯弯,坑坑洼洼。建筑不整,到处残垣断壁。店铺或关或闭,开门者亦死气沉沉。市面萧条冷落,行人稀少。街上行人,精神委靡,衣衫褴褛见此情形,公孙丑等孟门弟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样的国家,纵使行仁政,又能如何呢?

宋王偃在位十五年,外有强邻侵扰,饱尝丧权辱国之苦;内有权臣挟持,深味政权旁落之难。他不甘屈辱,上愧对于列祖列宗,下无颜见万民百姓,欲崛然奋起,不奢望称霸于诸侯,只求得国泰民安。纵观天下时势,欲强国不外乎两条路线,一条是儒家的仁政,一条是法家的强权,经过权衡与比较,他选择了前者。正当他欲行王政的时候,孟子师徒远道而来,这简直是神灵的佑助,是雪中送炭。他安排贵宾于最好的馆舍下榻,设盛宴款待,与之促膝倾肠三天三夜,宾主对在宋行仁政均信心百倍。然而,他们全都错了,因为操纵宋国政权者不是宋王偃,而是大夫戴盈之。

戴盈之身高不过五尺,但却长得肥头大耳,腰宽体阔,颈粗项短,脸胖得不分眉眼,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堆肉;倘若他在前边走,你在后边观,则又变成了一个滚动着的肉球。他素来对上毕恭毕敬,对下笑容可掬,且常慷慨解囊,济人危困,故表面上,满朝文武,无不拥戴。明地里他从不跟人斗,似乎很宽宏,很大度,只是背后里心狠手辣,许多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还在为其歌功颂德;有的人被他卖掉,还在积极为其数钱。凡他积极提倡、热情拥护的一切,无不是其坚决反对、处心积虑地加以扼杀的一切。他的心腹最能领会他的意图,例如他说某某人很好,要设法保护和营教,心腹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或答应一声"是",不久这个人便要遭暗算。宋王偃自然完全掌握他的这一特点,但畏于他的权势,无可奈何。朝中老臣,吃其亏者不少,吃一堑长一智,连国王都畏而惧之,臣僚们则更退避三舍,倍加谨慎。这一切,戴盈之全然不知,误认为得宠于国君,获誉于群臣,于是更加得意洋洋,有恃无恐。国君提出欲行王政,戴盈之积极响应,奔走呼号,国君因此更加忧虑。忧虑藏于内心,不能现于表面,表面上要赞扬他的才干与热情,一切委托他来操办。

既然国君视孟子若神明,待孟子为上宾,戴盈之也就百般殷勤,万般谄媚,溢美颂扬之辞不绝于耳。孟子不仅精明强干,而且经历坎坷,见多识广,接触不到三次,便识破了这是一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阴险奸佞的小人,思想上倍加警惕。一次,戴盈之受宋王偃的委托,与孟子一起探讨行王政的具体内容和措施。尽管孟子对戴盈之的印像不佳,但基于性善论的观点,希望他能够将失去的善性再寻回来,便开诚布公地谈出了自己的一系列主张,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取于民有制,薄税敛,减轻人民的负担,取得人民的拥护。当谈到具体税率时,孟子主张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和行商税。戴盈之听了,很是赞赏这种薄税敛的主张,给予很高的评价,但接着双手一摊,很难为情地说道:"税率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商品之征,眼下宋国确难办到,吾欲先略作减轻,待到明年,则遵夫子教言而行之,何如?"

多么委婉的外交辞令呀!什么先略作减轻,待明年后完全实行,托辞而已,孟子识破了戴盈之的缓兵之计,面带不悦之色,轻轻地摇头叹息说:"今有一人,日偷邻人一只鸡。有人告之曰:'此非君子之道。'偷鸡者答曰:'尔言极是,只是不偷鸡吾则无美味矣。且减少之,先月偷一只,待到明年,完全洗手不偷了。'既知此非君子之道,不义之举,理应悬崖收缰,何待来年?"

戴盈之被噎住了,那张娴于辞令的佞口张了几张,终也无言以对;那胖滚滚善于谄笑、媚笑、奸笑、猫头鹰似的笑的脸变红,变紫,直紫到耳根脖后,终也未形成一丝笑纹。在他的记忆里,在宋国这小小的天地里,从来没有人敢以这样的口气和言词对他讲话,更从来没有人这样使他难堪过

会谈不欢而散,回到卧室,戴盈之怒发冲冠,以掌击案,拍断了右手的无名指;他恨恨愤愤,咬牙切齿,嚼掉了一颗门牙,吞入腹中

会见决定了仁政思想在宋国的命运和孟子的不幸遭遇。

当滕文公为世子的时候,与其老师然友出使楚国,途经彭城。然友与孟子有旧,闻听孟子在宋,急忙前往拜访,并引其与滕世子相见。滕世子身高八尺,举止文雅,谈吐不凡,颇得孟子的赏识。滕世子在彭城短暂逗留期间,曾多次虚心向孟子讨教,孟子给他讲人性本善的理论和尧舜之道,世子闻后颇有豁然开朗之感。一个月后,世子师徒出使归来,重访孟子,向他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诸如怎样为君,怎样治国,如何服民,怎样与大国交往,滕是小国,纵行仁政,对天下有何裨益,怎样的人才能统一天下等。孟子逐一予以回答,有理论,有史实,有榜样。世子频频颔首,屡屡发问;孟子有问必答,娓娓而谈。

孟子说,政治清明的时候,道德不高的人为道德高尚的人所役使,不太贤能的人为非常贤能的人所役使;政治黑暗的时候,力量小的为力量大的所役使,力量弱的为力量强的所役使。这两种情形都是由上天决定的,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曾经说过:"既然不能命令别人,又不接受别人的命令,只有绝路一条。"因此他流着眼泪把女儿嫁到吴国去。如今弱小的国家以强大的国家为师,却以接受命令为耻,这好比弟子以接受老师的命令为耻。如果真以为耻,最好以文王为师。以文王为师,强国五年,弱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诗经》上说:"商代的子孙,数目何止十万。上帝既已授命于文王,他们便都为周朝的臣下殷代的臣子也都漂亮聪明,执行灌酒的礼节助祭于周京。"孔子也说过,仁德的力量是不能拿人数的多少来计算的,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天欲无敌于天下而不行仁政,这好比是惧怕酷热的人而不肯洗澡一样。

孟子综合了世子提出的问题,发现他最大的弱点是缺乏大丈夫的雄心壮志,便进一步给他讲述了事在人为的道理,最后说道:"成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我为何要惧怕他呢?'颜渊曰:'舜,何人也?我,何人也?有为者无不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亦系可信赖之先圣。'能否王天下,不在国之大小,汤居亳时,占地方圆仅七十里;文王居丰、镐时,所有不过百里之地,但因其能行仁政,终于占有天下。滕国虽小,倘能截长补短,拼成一个方形,边长可达五十里,犹可治成一个好国。"当然,像眼前这样不行,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要行仁政,行尧舜之道,必然触犯上层社会的利益,遭到他们的坚决反对,这将是一场激烈的矛盾与斗争,正如《书经》上所说的:"如果药物不能使人吃得头晕脑转,顽症便不能痊愈。"

滕世子牢牢地记住了孟子的这些话,衷心地感激他的谆谆教诲,赠以厚礼,再拜而去。

为振兴祖国而欲行王政,宋王偃精神可嘉;身为国君,不能自主,受人挟持,宋王偃处境值得同情。然而孟子不能感情用事,宋之政权把持在戴盈之这样的奸佞手中,欲在宋行仁政,岂不是痴心妄想!因而孟子不得不离宋而去。闻听孟子欲行,行王政的希望成灰,宋之忠贞赤诚之臣,忧国忧民之士,纷纷前来挽留,戴不胜便是其中的一个。

戴不胜首先向孟子介绍了薛居州的贤德,他因与戴盈之的政见不同而隐居山林。倘能迎薛居州出山归朝,在宋行仁政则大有希望。

孟子没有正面答复戴不胜的请求,而是先给他讲了一个"一傅众咻"的故事:

有一个楚国大夫,欲让他的孩子学习齐国话,请来了一位齐国老师教授他。孩子生活于楚国,周围全是楚国人,都说楚国话,纵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齐国话,也未能如愿。后来这位楚大夫将孩子送到齐都临淄庄街狱里的闹市去住了三年,结果再鞭打其学楚语,也办不到了。讲完了故事,孟子说:"如今宋之朝野上下,皆为权臣之党羽,贤臣寥若晨星,一薛居州岂能改变宋之命运!"

戴盈之也来苦苦挽留,挽留无效,以宋王偃的名义送给孟子七十镒黄金做路费。

孟子师徒正欲辞宋西去,直奔大梁,忽有邹穆公着人送来急信,请其归国,共商强邹大计。邹乃父母之邦,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而且自己与邹君素无矛盾,当年之所以离邹去齐,皆因邹国小力薄,无意行仁政,适逢齐设稷下学宫,广招天下贤士,犹如鸟攀高枝,匆匆而去,二十年的时间若流水,自己业已人老珠黄,但却毫无建树,如今既然家人不弃来招,自无不归之理。归心似箭,孟子师徒折身北上,直奔祖国而去。时值夏秋之交,行至薛城,阴雨连绵,河水暴涨,无法前进,只好在薛暂住。薛城是齐之靖郭君田婴的封邑,孟子居临淄时,与田婴交游甚密。田婴曾宴请天下名士,孟子应邀赴宴,席间田婴曾向薛邑宰崇义武介绍孟子的仁德和声誉,崇义武听后,对孟子崇拜得五体投地。如今孟子不速而来,大出崇邑宰意料,宾主相见,情同胶漆,不觉一住就是半月有余。一日黄昏,崇义武带领一班武将匆匆赶到孟子师徒下榻的馆舍,向孟子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城外有一队来路不明的武士,正埋伏于隐蔽处,今晚欲进城来围攻馆舍,结果孟子师徒的性命。在这万分危急的千钧一发之际,崇义武成竹在胸地采取了三条措施:一、馈赠孟子黄金五十镒,供离开薛城后置办兵器,以作戒备。二、崇义武亲率精锐将士护送孟子师徒出薛地,脱离险境。三、孟子师徒全都易服改装,将衣冠留下,供薛之将士扮成孟子师徒模样仍居馆舍,舍外埋伏重兵,待歹徒们闯入馆舍后,聚而歼之。

孟子依崇义武之计而行,在崇义武所率将士保护下,平安地离开了薛地,不久接到了崇义武遣人送来的通报,那伙欲害孟子师徒的武士歹徒,是宋国戴盈之派来的。

原来如此!孟子只识戴盈之居心不良,故而匆匆离宋,但未料到他竟会凶残卑劣到这地步,他面前又出现了戴盈之那张由红变紫,直紫到耳根脖后的不分眉眼的圆肉球似的脸

初秋的一日,孟子师徒踏上了邹国这块滚烫的土地。游子归乡,好似渔船进港,鸟雀归巢,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熨帖,那样的安全,那样的自在。往日的长辈,如颜崇义、公孙玺、雄健南等都已故去。当日的同龄人,如同学要伴等多已四散他乡,余者寥寥。后生晚辈都以惊异的目光望着这远方来客,那情形正如后世有诗人所描写的,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不同的是孟子并非少小离家,而是已经四十三岁了。

鲁大邹小,鲁强邹弱,鲁屡屡向邹寻衅,邹穆公的文武臣僚意见不一,有的主战,有的主和,议论纷纷。在这举棋不定的情况下,穆公突然想到了在诸侯中颇享盛名的孟子,急忙派人去请,欲求其回来帮助裁决,辅佐自己重振朝纲,自强图存。不料阴雨和洪水的阻碍,使孟子在薛逗留了半月有余,待归来时,邹鲁间的冲突已经发生,邹为鲁所败。

归国后,孟子先深入各地、各行各业走走看看,听听问问,待大体上了解了情况之后方与国君论政。当谈到这次邹鲁冲突时,穆公愤愤地说:"寡人之官吏牺牲者三十三人,百姓却毫毛无损,他们眼看着官吏们被围困,竟无一人肯舍身相救,岂不可恨!寡人欲诛戮愚民,然而诛不胜诛,不诛则难解寡人恨。请问夫子,寡人该如何惩治这些愚顽的刁民?"

听了邹穆公这一席愤愤之言,孟子只冷冷一笑,并不回答。

"孟夫子为何笑而不言?"邹穆公很有些莫名其妙。

孟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堂堂一国之君,竟然黑白不分,紫朱不辨,岂不可笑!"

邹穆公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责问道:"夫子何出此言?"

孟子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大王之仓廪中堆满了五谷,府库中盛满了珠宝,百姓却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蓄妻子,每当荒年饥岁,老弱者弃尸于沟壑,青壮年抛妻别子,背乡离井,逃荒谋生,而达官贵人们却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他们为何不向大王报告灾情与民之饥困,以便开仓赈民,救民出水火呢?此乃强君害民之举也!曾子说:'你如何待人,人则怎样报你,戒之戒之!'百姓饱受官吏之苦,如今有了报复之机,岂能够舍身相救!大王请不要责备百姓吧,真正的愚顽之辈并非他们。倘大王能行仁致,官吏能施惠于民,百姓自会为其长上赴汤蹈火而不辞!"

邹穆公朝思夜盼,望眼欲穿,结果盼来的却是一个与自己的政见针锋相对的孟子,二人交谈过几次,孟子对邹国的政治不是批评,就是指责,对他本人的政绩也毫无肯定之处,一句话,如今的邹国,被穆公治理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同样,孟子的仁政学说,邹穆公不仅不能接受,而且视为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这样一来,谈话便总不投机,与其争辩得彼此都不愉快,不如减少接触,相互回避。

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虽然病入膏肓,但却讳疾忌医。

一时无所事事,孟子便集中讲学,走亲访友,接待来访者。

一天,孟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给弟子们讲"礼",屋庐子匆匆自任①归来,他是专程来向老师请教"礼与食孰重"的。

有一个任国人问屋庐子:"礼与食孰重?"

屋庐子回答说:"礼重。"

任国人接着问:"娶妻与礼孰重?"

屋庐子回答说:"礼重。"

任国人反驳说:"以礼求食,则饥饿而死;不以礼求食,则得食而活命,难道必以礼求食而等死吗?行亲迎②之礼,则不得妻子;不行亲迎之礼,则得妻而生子,难道必行亲迎之礼而断子绝孙吗?"

屋庐子被问住了,不能回答,只好跑到邹国来请教老师。

孟子感到好笑,这有什么难回答的呢?倘不揣度地基的高低是否一致,而只比较其顶端,那么,一寸厚的木块置于高山之巅,比尖角高楼还高。我们说黄金重于羽毛,难道是指三钱黄金跟一大车羽毛相比吗?以食之重要方面与礼之细节相比,何止于食重要?以婚姻之重要方面与礼之细节相比,何止于婚姻重要?孟子让屋庐子回任国去答复那个提问的人:"折断兄之臂而夺其食,则得食;不折则不得食,难道会去折断吗?逾东邻之墙而去搂抱处女,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难道能去搂抱吗?"

屋庐子来邹,带来了任君之弟季任的厚礼。季任留守任国,代理国政,常听屋庐子赞颂孟子的贤德,便托屋庐子送礼物来与孟子结交,并邀请孟子在方便的时候到任去游览观光。孟子接受了季任的厚礼,不久便专程赴任,拜访季任。礼尚往来,孟子自然亦以厚礼答谢。孟子在任住数日,二人常彻夜畅谈,谈善性,谈尧舜之道,谈仁政,季任深感受益匪浅。但是在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上,季任并不与孟子完全一致,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与孟子辩论。看法不同,憋在心里难受,一天,季任趁孟子不在,问其弟子公都子道:"为何说义是内在之物呢?"

公都子回答说:"恭敬自我内心发出,故谓内在之物。"

"有本乡人较子之兄长一岁,则子敬谁?"

"恭敬余之长兄。"

"倘大家一起饮酒,则子先为谁斟酒?"

"先为本乡长者敬酒。"

"子之心敬长兄,却先向本乡长者敬酒,可见义毕竟为外在之物,非由内心发出也。"

公都子反问道:"先生恭敬叔父,还是恭敬弟弟呢?"

季任肯定地回答道;"自然是恭敬叔父!"

"那么,倘子之弟做了受祭之尸,则敬谁?"

"这倒是要恭敬弟弟。"

"为何又恭敬弟弟了呢?"

"因其处于受恭敬之位。"

公都子话锋陡转,又回到了答复季任的问题上来:"因本乡长者处于应先斟酒之位。平日之敬在于兄,临时之敬在于本乡长者。"

季任得意地笑了笑说:"如此说来,所恭敬的对象毕竟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犹似猛刺一枪地说道:"冬日喝热水,夏日饮凉水,难道饮食非人之本性,而是外在的吗?"

孟门弟子人人不凡,个个善辩。

在这期间,滕君之弟滕更,曹君之弟曹交,都曾来邹拜访过孟子,向孟子求教,并欲拜孟子为师,在孟子门下学习。正因为他们是国君之弟,出身贵族,便有一种骄傲感与自负感,一个个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因此孟子虽耐心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但却不肯收其为徒。

曹交问:"夫子言人皆可为尧舜,有此事吗?"

孟子回答说:"确有此事。"

曹交又问:"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身高九尺四寸,却只会吃饭,敢问夫子,弟子何为,方可为尧舜一样的人呢?"

孟子答道:"徐行后于长者谓之悌,疾行先于长者谓之不悌。徐行者,难道是人之所不能为吗?不肯为罢了。尧舜之道岂有他,孝悌而已。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所为,是为尧也。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所为,是桀而已矣。"

当他们表示"愿留而受业于门"的时候,孟子拒绝说:"道犹大路,并不难了解,只怕人不寻求而已。子归丽求之,处处皆有汝师。"

后来公都子曾问不收这些人为徒的原因,孟子解释说,凡依仗权势来拜师者,依仗贤能来拜师者,依仗年长来拜师者,依仗有勋劳来拜师者,依仗老交情来拜师者,均拒之于门外,一概不收。由此看来,孟子收徒也还是有条件的,并非"来者不拒"。

这一年的冬天,滕定公逝世了,太子对其师然友说:"春天在宋,深得孟子教诲,心中念念不忘。今日不幸父丧,请恩师辛苦赴邹,请教孟子,该如何办理父丧。"

然友遵旨赴邹,向孟子说明来意,孟子十分赞赏滕太子的孝行,说道:"父母之丧,本应尽心竭力而为。曾子曰:'当父母在世时,依礼奉侍之;当他们去世后,依礼葬之,依礼祭之,可谓孝矣。'诸侯之丧礼,吾虽未学,但曾闻之。行三年之丧,穿粗布缉边之孝服,食稀粥,自天子直达于庶人,夏、商、周三代无不如此。"

然友回国复命,太子决定行三年的丧礼,滕之父老官吏坚决反对,他们说,三年的丧礼,我们的宗国鲁国的历代君主未实行过,我们的历代祖先也未实行过,到你这一代改变了祖宗的做法,这是不应该的。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我们正是从这一传统继承下来的。

太子不能决,便对然友说:"吾素来不曾搞过学问,只好驰马舞剑。今吾欲行三年之丧,父老官吏皆对我不满,这一丧礼恐难使我尽心竭力,烦恩师再为弟子赴邹问孟子。"

然友再次赴邹问孟子,孟子说:"父母之丧,岂能求于他人!孔子曰:'君薨①,太子将一切政务交与冢宰,喝稀粥,面色深黑就临孝子之位而哭,官吏莫敢不哀,皆因太子亲身带头之故。'在上位者有所好,在下位者必好之更甚。君子之德是风,小人之德是草,风吹草低,草随风倒。此事完全决定于太子。"

然友把孟子的话报告了太子,太子居于凶庐②中五月,不曾颁布过任何命令和禁令。官吏与同族们无不赞扬,以为知礼。等待举行葬礼的时候,四方之人都来观礼,太子容色之悲惨,哭泣之哀痛,使吊丧者有口皆碑。

乐正克仕于鲁,公元前322年鲁平公即位,欲使其治理国政,孟子听到这一喜讯,兴奋激动得夜不能寐。是呀,六十八岁了,聚徒讲学也已经四十三年了,这是他看到的第一颗硕果--自己用心血浇灌的硕果,用信念、追求与理想培育的硕果,他标志着自己事业的成功,鲁国将在诸侯中首先实行仁政,乐正克必然向鲁平公推荐自己的老师,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光明的未来

许多弟子对老师的兴奋与激动不理解,公孙丑就曾经问孟子:"乐正克很坚强吗?"

孟子摇摇头。

公孙丑又问:"乐正克聪明而有主意吗?"

孟子再次摇摇头。

公孙丑继续问:"乐正克见多识广吗?"

孟子依然是摇头不语。

公孙丑莫名其妙了,提高了声调问;"那么夫子为何喜不能寐呢?"

孟子回答道:"其为人也好听善言。"

"好听善言则足以执掌国政吗?"公孙丑疑惑不解地盯着老师。

孟子解释说:"好听善言,治理整个天下都应付有余,而何况一个鲁国呢?好听善言,四方之士将不远千里而来,献计献策,陈述利害,国何愁不治?天下何愁不治?反之倘不好听善言,必将贤者拒于千里之外。贤者远离,奸佞近前,同谗谄面谀者共居一处,欲将国家天下治好,岂不痴心妄想!"

浩生不害也来问孟子,乐正克是个怎样的人,孟子告诉他,乐正克是个"好"人,是个"实"在的人。并进而解释说,哪人值得喜欢叫作"好"?哪些好处实际存在于他本身叫作"实";哪些好处充满着他本身叫作"美";不但充满,而且光辉地表现出来叫作"大";既光辉地表现出来了,又能融会贯通叫作"圣";圣德达至神妙莫测的境界叫作"神"。乐正克在好、实的基础上,还需向着美、大、圣、神的层次和境界努力奋斗。

孟子的这个见解,后来也曾亲自向乐正克表述过,这是老师对弟子的殷切希望。

果然不出孟子所料,乐正克理解老师的心,执政不久,便派人来接孟子赴鲁,共掌国政,同享富贵。

孟子的仁政学说,孟子的贤德,早已如雷贯耳,又有乐正克在身边朝夕灌输,鲁平公对孟子已经是朝思暮盼了,忽听孟子来鲁,急忙沐浴更衣,欲前往拜访。正当梳洗打扮之际,从外边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躬身施礼,向国君请安,站在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大虾米。身体各部配合得极不协调,是来者长相的特点,颀长的身材,小头怪脑,尖嘴猴腮,老鼠眼,五官聚凑于一处,好似一个干核桃。那对小老鼠眼滴溜溜乱转,显示着他的机灵与奸诈。此人名臧仓,官职虽不甚高,但却深得鲁平公的宠幸。他早闻孟子的贤名,又有一群多才多艺的弟子,生怕他们夺宠。再说孟子师徒来鲁,那乐正克岂不就要如虎添翼了吗?未来的鲁之政权,岂不就要落到他们师徒手中吗?所以特来阻驾。臧仓曲膝弯腰,毕恭毕敬地说:"往日陛下外出,必向管事者通知去向。今车马俱已备好,但不知大王所去何方,卑臣特来请示。"

鲁平公兴奋地告诉臧仓说:"寡人欲去拜见孟子。"

臧仓故作惊讶地说:"孟子乃一腐儒,匹夫耳,既来鲁国,就该先朝拜我主,如今迟迟不朝,足见其目无鲁国,目无我主。我主竟不重王者之尊,委身先访一匹夫,不怕见笑于天下诸侯吗?"

鲁平公犹豫了,迟疑了半天才说。"孟子乃天下贤士,委身往拜,正向天下人表明寡人思贤若渴,爱贤如命,有何可笑?"

听了鲁平公的话,臧仓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鲁平公被笑愣了,问道:"爱卿为何发笑?"

臧仓止住笑说:"孟子竟不知礼,何谓贤士!入鲁不朝我主,一不知礼也;其父先死,草草敛葬若乞丐,其母后死,隆重葬之胜诸侯,孟子后丧逾前丧,二不知礼也"接着,臧仓将孟子葬母的情况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并神秘地分析了孟子师徒来鲁,鲁国必将政权旁落的危险前景。

诸侯最惧怕的就是丧失政权,因为政权是他们的命根子,鲁平公终于放弃了拜访孟子的念头,更未成行。

乐正克见鲁平公言而无信,怒气冲冲地进宫问道:"陛下为何不见孟子?"

鲁平公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有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故不往见之。"

乐正克质问道:"君之所谓逾者,是指前以士礼,三鼎,后以大夫礼,五鼎吗?"

鲁平公解释说:"寡人非指此而言,指的是棺椁之精,衣衾之美。"

乐正克反驳道:"前后贫富情形不同,何谓逾也?"

乐正克回府后将前后经过情形告诉了孟子,气愤难平,狠发了一通牢骚。

"这又何必呢?"孟子安慰乐正克说,"吾之道倘能通行于世,那么天下必有人、有力量使我受到重用,去实现吾之理想。倘吾之道行不通,勿需他人厄阻,我自会见势而止。或行或止,达则兼善天下;救国家,救社会,救民生。穷则独善其身。行止非人事所能安排,乃冥冥中有一不可知之数。天下太平,吾道自然得行;天下动乱,非人力所能挽回。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之不遇鲁侯,天也,一仓小子何能左右为师之命运呢?"

一天,乐正克退朝回府,告诉孟子,鲁将以善用兵的慎到为将伐齐。孟子要乐正克谏阻他说:"不教而使民战,殃民也。殃民者,不奋予尧舜之世。纵然一战胜齐,取齐之南阳①,亦不可为。不用兵而徒取他国之地,仁者不为,何况杀人以求之呢?君子事君,务必引其走正路,行仁政。"

既然鲁平公不肯见孟子,孟子自然不会在鲁久留,他想起了跟滕文公的交情以及滕文公对他的尊崇,于是匆匆归邹,赴滕。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诤誎惠王 斥责自圭|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14章 诤誎惠王 斥责自圭

"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

许行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听取了陈相的汇报之后,虽说心中不悦,但却偃旗息鼓,不再主动出击。

滕文公终究是个竖不起来的灌肠,加以官僚贵族们的嫉恨反对,孟子师徒便不得不离开滕国到大梁去了。

虽说孟子的仁政主张再次失败,但滕文公待孟子毕竟不同于其他国君,所以当三年后离滕时,孟子师徒的声势、气派和阵容已经大为改观,正所谓"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浩浩荡荡,耀眼生辉,令人目眩。

俗话说,人过三十天过午,可是如今的孟子已经整整七十岁了。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孟子这七十年的人生历程,是在泥泞的沼泽中跋涉,是在布满荆棘的崎岖山路上攀登,是在艰难与困苦中挣扎,每前进一步,身后都留下了斑斑汗滴,殷殷血迹。然而他却依然年轻,大约关注民生,为理想和事业执著追求者,青春永驻,永不衰老。不过,坎坷与磨难,挫折与失败,心皱多于面皱的古稀年龄,使他变得更冷静更实际了,虽然对理想的追求依然矢志不渝,孜孜不倦,丝毫也未降低标准,但已经不再孩子似的天真烂漫,把理想当现实了。一路之上,他无心凭轩眺望,欣赏春回大地的美景,脑海里一直跳荡着魏国的现实,梁惠王的为人,特别是梁惠王对商鞅的态度,欲从中推导出赴魏后的前景与命运。

魏、赵、韩三国祖先魏桓子、赵襄子、韩康子原为晋国重臣,三人联合叛晋,分其地而据以称强。魏文侯为战国名君,系孔子名弟子子夏的学生,接受孔子仁学的熏陶。魏文侯还受教于田子方与当时有名的高士段干木结为挚友。在政治上,他起用了名臣西门豹,主管河内(今河北及陕西、山西部分地区),成为内政修明的典范之治,成为战国初期的一个文明强国。

魏文侯死后,其子魏武侯继位,在文化成就上比不上他的父亲,武功却远在其父之上。他起用名将吴起,与韩、赵共灭其宗主国晋,三分其地。

梁惠王远不如他的父辈与祖辈,所处的时代也更复杂更困难了,但在用庞涓之前,也曾有过赫赫战功,打败过韩、赵、宋,威胁鲁、卫、宋、郑等国来朝,与之建交,并曾一度和秦孝公在外交上建立短暂的和平。自从用庞涓为亲信大将后,对外用兵屡屡败北,丧权失地,长子被俘,故而卑礼厚币以招贤者,旨在振兴魏国,称霸诸侯。

商鞅,卫国人,复姓公孙,所以又叫公孙鞅或卫鞅。因其为庶子,在家族中无地位,不被尊敬和重视。

商鞅从小就爱法家刑名之学,因在其本国不得志,便来到魏国,做了魏国的辅相公叔痤(cuó)之门下士。公叔痤知道他有才具,还未来得及向梁惠王推荐,自己便病入膏肓。梁惠王去看公叔痤的病,问道:假若你的病好不了,对我们国家的前途,有些什么话要吩咐呢?公叔痤说,我的客,有一个卫国流亡青年公孙鞅,虽然年纪还轻,却是一个奇才,希望你能重用他,绝对信任他,接受他的意见。梁惠王听了,闷声不响,不表示意见。待梁惠王欲离去,公叔痤屏退众人,说道:"倘陛下不能纳臣之谏,便结果其性命,千万莫让其出魏境。"

梁惠王走后,公叔痤唤公孙鞅来至病榻前,告诉他说;"方才惠王来探病,要我荐举死后辅国人才,我荐举了先生,他不肯接受。吾之立场先公而后私,先贡献于国,乃事君之道;再言于先生,系尽人臣之道后讲你我间的交友之道。"公叔痤喘息了一会儿,接着告诉公孙鞅,他的心对公对私都要尽到最大的努力,所以后来对惠王说,如果不能重用,便要杀掉。他似乎同意了这个意见。公叔痤要公孙鞅赶紧设法逃走,迟了就要丧命。公孙鞅并不以为然,梁惠王既然不把他当成一个奇才,不肯重用他,自然也不会杀害他,所以暂且留在魏国不走。

梁惠王从公叔痤家出来,对左右近臣说:"公叔痤真乃病昏了头脑,竟让我将国家大事交与那个卫国来的流亡小子公孙鞅,岂不荒唐之至!"

后来公孙鞅投奔秦国,三次游说秦孝公,秦孝公接受了他的计划,变法强国,富国强兵。过了两三年以后,公孙鞅又说服了秦孝公,出兵攻打魏国,用诈术欺骗了魏国的前线指挥官公子卯,打了胜仗,魏国割让河西之地求和,才迫使魏惠王迁都大梁。这时候,梁惠王才深深悔恨自己未听信公叔痤的话。公孙鞅也因此而受秦国尊封为商君,所以后来通称之为商鞅。

再过十年以后,秦孝公死了,其子秦惠王继位,商鞅失去了依靠,在秦国的政坛上失败得很惨。因有造反叛变的嫌疑,商鞅曾逃亡魏国,但魏拒而不纳,走投无路,被秦追捕回去,五牛分尸于咸阳。

当年梁惠王是这样的对待公孙鞅,如今会怎样对待孟子的到来及孟子的仁政学说呢?或者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江山易改,秉性难易,生姜断不了辣气,或者因受到公孙鞅这件事的刺激,目前的局势又迫使他很想找到一个振作图强的能臣,来恢复其父祖的光辉业绩,甚至进而窥图霸业,统一天下。

尽管孟子的思想、政见、学说与公孙鞅几乎是水火不相容,但考察梁惠王如何对待人才,却有共通之处。

事实证明,孟子并非多虑,梁惠王对孟子的态度冷漠,若即若离,不郊迎,不宴请,不主动请教,孟子是通过关系才见到了梁惠王,而且第一次会见便不十分愉快。

孟子是在魏国的朝廷之上拜见梁惠王的,当时梁惠王正在与几个近臣议事,看那场面、气氛及各自的神态,并非在商讨什么举足轻重的国家大事,不过在闲聊罢了。梁惠王见了孟子,上身微欠,算做以礼相待,既不问好,也不让座,像集市交易似的,张口便问:"孟老夫子不远千里而来,想必是给我魏国送来了富国强兵之道,称雄天下之策,将助我谋利于天下吧?"说完环顾左右的臣僚,嘻嘻地笑着,很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对孟子的伟大倒没有什么损伤,但却暴露了梁惠王始终不成器的风格,一副吊儿郎当,不庄重的浮躁相。

孟子并不计较,他理解梁惠王的处境,根据当时所处的客观情势,梁惠王希望自己的邦国强大起来,甚至于最好是成就霸业,因而劈头提出"亦将有利吾国乎?"似乎是无可厚非的。

孟子并非迂腐不懂现实,更不是学不会纵横捭阖的作风。他对那些只图个人进身之阶的做法,和博取个人本身功名利禄的办法完全懂得,但他不肯那样做,因为他抱着古圣先贤淑世之道,尤其拳拳服膺孔子的仁义道德,在很大程度上从济世救民的宗旨出发。他希望从这个只讲霸术,争权夺利的时代中,找出一个真正实行王道仁政,以济世为目的的国君,促使他齐家、治国而平天下。那么,梁惠王是他选择的理想君主吗?不,他深知梁惠王不一定能接受他的哲学思想和仁政主张,不过是对他抱着某些希望和幻想罢了,正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正因为如此,孟子循循善诱地说道:"安邦治国之道,仁义而已,大王何必张口言利谋霸呢?"

梁惠王虽然是第一次见孟子,但对孟子的政治主张和游说列国的情况却并不陌生,因而兴致不浓。然而孟子毕竟是个颇享盛名的学者、大儒,为了博得一个"尊贤"的美名,不得不故作热情,勉强倾听孟子讲那仁政的道理。孟子的眼光素来是入骨三分,梁惠王的这些矫揉造作之举哪里会瞒得了他。尽管如此,孟子也还是以诚相待,说道:"当今之世,上起诸侯国君,下至黎民百姓,无不苍蝇逐臭似的谋取一己之利,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曰,'何以利吾身?'这样上下交相追逐私利,国必危若累卵。试看天下,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那些拥有百乘、千乘的大夫们不为不富,然而却尽干这些悖逆的勾当,原因何在?就在于他们先利而后义。先利而后义,必成窃国之大盗,因其欲壑难填也!为人子者,不仁必遗其父母;为人臣者,不义必慢其君上,大王如此重利轻义,岂不是自趋其祸吗?"

孟子在告诉梁惠王,纵使欲富国强兵,也还是在图小利,只有着手于仁义,才是真正的大喜大利,只是人们都急功近利,而不顾长远的巨利。

从孟子跟梁惠王这番谈话看,孟子并非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只讲义,不言利。本来嘛,孟子读书多,阅历广,洞察社会深刻,他怎么会闭眼不看现实和历史,而迂腐地否定利的价值呢?他清楚地看到,古往今来的文化体系,无不言利。人类的文化思想包含了政治、经济、军事、教育、艺术可是有哪一种能离开利呢?如不求利,又何必去学,去做呢?做学问也是为了求利,读书识字,不外乎为了获得生活上的方便或者自求适意。即使出家学道,也还是在求利。仁义也是利,道德也是利,这是广义的、长远的利,不是狭隘的金钱财富之利,也不是权力之利。然而孟子更清楚地看到,所有的混乱、争执、罪恶和痛苦,其实都是源于人类毫无止境的好利之心,人们纠结于利益的漩涡之中。惟有把好利之心转化掉,恢复人类本性中原有的仁义之心,使人们再度有了澄澈清明的心灵,这个世界才能恢复和谐的秩序。在孟子的思想里,真正值得关心的是生存权力的保障,是安居乐业的追求,是道德水平的提高,是义利之辨。

孟子第二次见梁惠王的时候,梁惠王正在王室的大园林中游览散心。这园林叫御花园,方圆数十里,四周是矗立的围墙,园内仙山佳景诱人,琼阁错落有致;宫殿依山而筑,回廊傍水而建;歌榭之中银喉莺啭,舞台之上仙姿翩翩;河网纵横,流水叮冬,如歌似诗,湖泊一碧万顷,游艇点点,似蓝天上的朵朵白云;珍禽绕林嬉戏,异兽草地追逐,奇花四处点染,异卉八方卖俏门禁森然,百姓们只能远望,而不得近前,即使是臣僚百官也未必能随便出入。梁惠王站在一个大沼池的岸边仰望那树梢上栖息飞翔的鸿鸟、野雁,俯视草地上安详吃草的小鹿。别离嫔妃娥嫱,步出深宫,接触到大自然的景象,别有一番情趣,心中感到格外舒畅和快乐,他一边观赏园中美景,一边问孟子:"请问孟老夫子,仁人君子,贤人先生们,是否也喜欢观赏这园林风光,是否亦喜欢这些珍禽异兽呢?"

这种问话,这种语气,这种神态,包含了令人难堪的意思,孟子是怎样透灵的人,自然不会辨不出来,但他有自己的抱负和涵养,仍然持着郑重的态度回答对方提出来的问题。他态度很严肃,用单刀直入教训的口吻告诉梁惠王说:"仁人君子与贤者,待天下之民共享安乐之后,方去享此园林之乐;不贤之君,纵然有天下最美之园林,亦不会真享其乐,且难以长久。

"《诗经·大雅·灵台》篇说,文王欲筑灵台,尚处于计划、设计、布置阶段,百姓闻讯,不约而同地纷纷前往,群策群力,迅速提前完工。文王来到鹿苑中,母鹿正安逸。母鹿光且肥,白鸟羽毛洁。王到灵沼上,满池鱼跳跃。文王虽用民力筑高台,建深池,百姓却乐而从之,称那高台谓'灵台',称那深池谓'灵沼',为其有多种禽兽鱼鳖而高兴。原因何在?文王能与民偕乐,故能真享此乐也。"

接着孟子又引用《书经》的记载,讲述了一则与文王建灵台完全相反的故事,当暴君夏桀在位的时候,曾大言不惭地说:"我之于天下,犹若太阳,太阳何时消灭,我才何时死亡。"

自夸其政权像太阳一样永恒,可是他施行的暴政弄得民不聊生,百姓恨透了他,说道:"你这如同烈日般的暴君啊,何时才能坠于西山呢?你赶快没落吧,'我们宁愿与你同归于尽,也不愿再忍受暴政的残害!"最后孟子强调说:"为人君者,使百姓怨恨到愿与其一同灭亡的地步,纵然拥有美好之台池、鸟兽,又何能安享其乐呢?"

很清楚,孟子一步步地想把梁惠王引导到"与民同乐"的思想里。假若孟子一心只想做大官,讨好国君,那么他会讲这些令国君听来不痛快的话吗?孟子明知这些话不能讨人欢心,但他想到百姓在战争和饥荒下的煎熬呻吟,就感到义不容辞,有责任站起来替百姓讲话。这就是道德勇气,这就是仁心的具体表现。

这次谈话与上次相比,梁惠王的口气略有好转,不似先前那样生硬疏远。

由于孟子的伟大人格和高尚的道德修养,一直讲王道政治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感动了梁惠王,他已经渐渐地听得进孟子的话了,请看下边这段谈话的语气,已经比前两次融洽一些,好像谈得来了。

梁惠王主动地向孟子请教道:"寡人治国,真可谓尽心竭力矣,河内遭灾荒,便将那里的部分饥民移至河东,同时将河东的部分粮食运至河内。河东遭灾亦照此办理。寡人曾考察过邻国之政,无一能似寡人这样用心于民者。然而,邻国之民不因此而减少,我国之民也未因此而增多,请问孟老夫子,这内中的原因何在?"

听了梁惠王的问话,孟子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甜美之意,因为他看到了对方正在向自已靠拢、接近,似乎那颗心也在渐渐贴了过来。这并非是他本人的能事,而是仁政思想的感召,他透过这一缕绛紫色的云带,虽然只有头发丝那么细,坚信黎明的曙光,喷薄而出的朝阳是不可抗拒的,还有什么能够比看到胜利的希望心中更甜、更美呢?

喜于心而呈于面,孟子笑吟吟地答道:"大王颇喜战争,请让我以战争为喻。两国交兵,战鼓咚咚,兵刃相接,头断血流,兵卒中有的弃甲曳兵而逃,或逃百步而后止,或逃五十步而后止。逃五十步者竟耻笑逃百步者胆小怕死。大王以为如何?"

梁惠王不假思索地愤愤答道:"俱为贪生怕死之辈,一丘之貉也!"

孟子肯定了梁惠王的回答,说道:"大王既明此理,则不必希望本国之民会多于邻国"

孟子说梁惠王好战,未免有些挖苦。在那个时代,有哪个君主不好战呢?如不好战,便无法生存,那个时代也就不叫战国时代了。不过梁惠王为了恢复其祖辈父辈的光辉业绩,用庞涓为将,悍然侵赵,攻韩,最后为齐所大败,实在是人谋不臧,自食恶果之报。

梁惠王执政为民,确也较邻国先进,无奈这些政策都是头疼医头,脚疼治脚的办法。不从根本上着手,除去病源,为国家千秋万世着想,作百年大计,长久之图,怎么可能比邻国的人民多起来呢?为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孟子为梁惠王设计了一个强国富民的蓝图。

"农忙季节不征兵,不抽役,以保证农民不违农时,这样粮食则不可胜食了。"

在诸侯不断互相征伐,争雄称霸的战国时期,各国均实行富国强兵的近利政策,不顾农时,滥用民力,严重地影响和破坏了农业生产,这是造成饥荒的重要原因。这里孟子首先强调"不违农时",实际上是在反对兼并称霸战争和徭役、劳役。

孟子观察到,发展当时的农业生产,不仅要从经营方式和赋税政策方面以保证,同时还必须在具体生产管理方面,使种植业与动物饲养相结合,实行农、林、牧、副、渔多种经营,他主张:"每户有宅五亩,种桑养蚕,五十以上者,可以穿丝着帛。鸡豚狗彘,六畜兴旺,七十以上之老者可以食肉。每户有百亩之田,不夺农时,不妨碍其生产,数口之家可无冻馁之苦。"

孟子清楚地认识到,多种经营是加快农业生产发展和解决社会需求的一条有效途径。,因为多种经营内部的种植业和饲养业之间,是互相促进,互相补充的关系。一方面,种植业既为人类提供粮食和衣着的必需品,又为家畜家禽的喂养提供了各种饲料;另一方面,动物饲养业也为人类提供了肉食、蛋类等必需品,并为种植业提供了大量的肥料,有利于农业生产的发展。同时,在一家一户的小农获得独立经营权之后,为了应付沉重的赋税负担和满足自身的最低生活需要,也必须由单纯种植五谷转向种树栽桑,饲养禽畜,以开拓新的生产领域,增加收入。

为了保证农业生产的发展,孟子还提出了保护自然资源,维持生态平衡的思想。他说,不违农时,粮食则不可胜食;不以细密之网到江河湖海和沼池中捕捞,鱼、鳖等水产品则食之不尽;伐木有定时,保护山林,不乱砍乱伐,木材则用之不竭。粮食、鱼类食之不尽,木材用之不竭,百姓对养生丧死则无不满,此王道之始也。这里的"养生丧死",包括人口的繁殖与增加,生活的不断改善与提高,生存的权力和保障,生命的延续与长寿,儿童、老人、病残者的福利等。

物质生活有了着落和保障之后,多办些学校,对青少年进行仁义孝悌的教育,使社会上人人都敬老尊贤,这样,路途之上就再不看见有负载之斑白老人。如此一来,则天下百姓无不归服。

然而如今的情形怎样呢?富贵人家之猪狗吃掉了百姓的粮食而不知节制,路上有饿殍而不知开仓赈救,这情形正如后世有诗人所描写的那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百姓们饥饿而死,为君者却说:"此非我之过,乃因年成不好所致。"请问,这话跟持刀杀人者说"罪不在我,而在兵器",有何不同呢?

孟子最后说:"大王倘能着手于政治上的根本改革,而不归罪于荒年饥岁,则天下之民必蜂拥而来,魏何愁入不增,国不强!"

梁惠王对孟子的接触,犹似深山探宝,窥探,深入,逼近,蜂蝶恋花,为其色香所诱,翩翩嗡嗡绕花飞转,既落花蕊,必吮其甘甜;情侣相恋,由陌生到熟悉,由戒备到倾情。二人每谈一次话,梁惠工的态度就好转一次,待到这第四次相见,已经变得虚心诚恳了。你听这第一句话的态度就与以往大不相同:"寡人愿洗耳恭听夫子的教诲!"

孟子避开了梁惠王的请教,反问道:"用木棍杀人与用刀枪杀人有何不同?"

梁惠王回答说:"无以异也。"

这次孟子用的是剥茧抽丝、逐层深入的方法,待到梁惠王肯定了他的这一问题之后,冷不防话锋陡转,逼进一步问道:"用刀杀人与用暴政杀人有何不同呢?"

孟子的这一逼,可把一个梁惠王逼得转不过弯来了,也许当时被问得愣了一下,梁惠王总不肯承认自己在施行暴政,但因为自己是一国之君,只好眨眨眼,摇摇头,并不情愿地说:"当然亦无不同。"

鱼既食饵上钩,孟子自然要抬起钓竿,将鱼提出水面,辨个究竟,于是说道:"如今魏之情形如何?大王的厨房里有食不完之山珍海味,马厩里有膘肥体壮之骏马,而百姓却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濒于死亡的边缘,原野里饿殍横七竖八,令人悚惧,这等于为君者在率禽兽而食人。兽相食,人且恶之,执政者竟不免率兽而食人,又何谈为民之父母呢?孔子曰:'始作俑者,真该断子绝孙!'以似人之俑殉葬尚且不可,又怎么可让百姓活活地饿死呢?"孟子嫉恶如仇,对那些行暴政,逞霸道的诸侯们的批评谴责义正辞严毫不留情,不仅是一针见血,简直是入骨三分,令人肃然起敬。"杀人以政"、"率兽食人",正是政治野心家们的写照。倘无像孟子这样富于道德勇气的知识分子站起来严辞谴责,那么,广大的人民群众备受欺凌压迫,还会有谁来为他们说话呢?

梁惠王再次登门拜访,向孟子求教。显然,惠王心中依旧为现实政治所苦恼。也许,他并不是不同意孟子的仁政立场,但是为了在冷酷竞争的现实中求得生存,尤其是魏夹于秦、楚、齐三大强国之间,眼看着侵逼日甚,年纪老迈的梁惠王困心焦虑,不惜厚币卑礼延请天下贤士,这就希望能解决他的现实难题。这一次,梁惠王很坦率、很明白地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表示出来,他说:"当初,魏之强大,天下少匹,这是孟老夫子所熟知的。但到了寡人之手,东败于齐,长子战死于疆场;西败于秦,强秦掠我河西之地七百里;南辱于楚,襄陵一战,失城八座。此乃令寡人寝食难安之奇耻大辱,无时无刻不欲为死难之将士报此深仇大恨,以雪洗国耻。依夫子高见,寡人该如何行事?"

孟子清楚地看到了梁惠王思想的进步,喜欢他这种坦诚的品格,笑道:"只要施仁政于民,方圆百里之小国,亦可王天下,更何况魏系大国呢?陛下广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使百姓不失农时地深耕细耨,闲暇时间,则以孝悌忠信之德教育青少年,使之入则事父兄,出则助长上。倘能如此,哪怕是手持棍棒,也足以抵敌秦、楚之坚甲利兵了"

听了孟子的话,梁惠王疑惑不解地说:"寡人鲁钝,难解其中道理,恳望夫子明教!"

孟子解释说:"陛下请想,那秦、楚欲行霸道,无时不在征兵,征役,夺其民时,民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致使父母冻馁而死,兄弟妻子东逃西散。秦、楚之民既陷溺于痛苦的深渊之中,大王兴兵讨伐,有谁还会再与大王的仁义之师相抵抗,正所谓。仁者无敌于天下!"

孟子主张,对于刑罚的施为,应以省略为上,不可太苛重,法治并非与王道相反,法治也是王道的治国之术,"刑法承于下,而后仁义兴于上。法令者,赏善禁淫,居理之要"。"有刑罚而无仁义,则人怨,怨则怒也;有仁义而无刑法,则人慢,慢则奸起也。本之以仁,成之以法,使两道而无偏重,则治之玉也"。孟子说"省刑罚",并未说"去刑罚",可见儒家提倡仁政,并不排斥法治。

薄税敛是减轻国家的税赋,减轻公府的公费、规费和临时的稽征。否则征敛太多太重,等于杀鸡取卵,弄到民穷财尽,野有饿殍的地步,则无从征敛矣。孟子认为,能够薄税敛,则藏富于民,国家自然富足,国库自然充裕。

不夺农时地使民深耕细耨,改良耕作技术,不断地增加生产和收入,则是富民强国的根本。

"仁者无敌",是孟子所坚信的政治信念,有人认为这太迂腐而不切实际,其实,孟子何尝不知道现实中的种种艰难,何尝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易获得共鸣的,只是他知道得更清楚,倘若凡事只循着现实的需求去做,只投合一般人的想法,那么这个世界只会日趋野蛮,而人类的前途也就愈演愈暗淡了。因此,孟子并不是故意自命清高,而是在关心人类,关心文明之下,眼睛举世滔滔,便不自禁地产生对抗现实,坚持理想的勇气。

白圭名丹,乃梁惠王之心腹重臣。这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家伙,他用"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办法,遇到熟年,收取谷物,售出丝、漆,遇到荒年,便售出粮食,收进帛、絮,因而成为魏国的巨商大贾,其富赛过惠王。他自认为经商如伊尹、吕尚用谋,孙子、吴起用兵,商鞅行法,并说他经商的要诀是"智勇仁强"四字。"智"就是权变,"勇"就是决断,"仁"就是要能"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强"就是要能守时机。他见梁惠王频频与孟子接触,生怕孟子夺宠,于是变着法欲将孟子挤走。孟子不是主张"薄税敛",税率"十分抽一",以减轻百姓的负担吗?一天,白圭故意来给孟子出难题,问道:"我欲行二十抽一之税率,岂不比先生那'十分抽一'更有利于民吗?"

孟子知其来意,自然不会示弱,斥责道:"二十抽一,乃貉国之道也!倘有万室之国,只有一人制陶,这能行吗?"

白圭不解其意,老实地回答说:"不可,万室之国,一人制陶,必不够用。"

孟子说:"貉国五谷不生,惟生稷糜。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外交往来致送飨宴之仪,亦无各种衙署官吏之费,故二十取一足矣。无君臣祭祀交际之礼,是去人伦;无衙署官吏,是无君子。如今之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何行得通呢?制陶者不足,尚无法为国,更何况无人伦、无君子呢?税率欲比尧舜之十分抽一者轻,是大貉小貉也,欲比尧舜之十分抽一者重,是大桀小桀也。"

白圭本欲来讨便宜,结果却讨了个没趣,悻悻而归。但他并不甘心,一日又以自己擅筑堤防的长处来向孟子炫耀,竟恬不知耻地说"丹之治水也逾于禹"。既"逾于禹",你孟子自然不足挂齿。

孟子闻后冷冷一笑,这是轻蔑的笑,嗤之以鼻的笑,笑过之后说道:"先生错矣。禹治水,顺水之性,不与水争势,掘九河,注之于海,疏济、淮,导之于江,洪水得治,万民安居。今先生一治水,筑堤防,乃以邻为壑,何敢与神禹相比!"

白圭又弄了个大红脸,尴尬得无地自容。

原来战国时各大国普遍建筑大规模堤防,只是为了本国的利益,所谓"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雍防百川,各以为利"。当时齐国和赵、魏是以黄河为界的,赵、魏两国的地势较高,齐国的地势低下,黄河泛滥时齐国遭受的灾难就较严重,齐首先沿黄河离开二十五里地筑了一条长堤防,以防止黄河的泛滥。自此,"河水东抵齐堤,则西迄赵、魏",使得黄河泛滥之水冲向赵、魏两国而去,于是赵、魏也照此筑堤,河水在两岸堤防间五十里宽阔地带时来时去,所以孟子斥责白圭筑堤"以邻为壑"。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梁惠王有可能接受孟子的仁政主张,孟子的仁政学说有可能首先在魏国得以实施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倡导井田 驳斥自圭|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13章 倡导井田 驳斥自圭

"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孟子·滕文公上》

公元前322年的十月之前,孟子带着一群弟子到了滕国。离齐以后,几经转折,孟子师徒的阵容和气势犹如经霜之衰草,飘零之落叶,哀鸣之雁群,与在齐为客卿,归鲁葬母时有天地之差,霄壤之别。虽然滕文公对孟子十分敬重,将他们师徒安排于被称为"上宫"的滕之最高级的馆舍下榻,馆舍的工作人员却对他们鄙夷不屑。他们到的当天下午,有一只尚未织成的草鞋放在窗台上不见了,竟怀疑是孟子的弟子偷去了,便来询问查找,问得孟子很不高兴,反问道:"汝以为他们是为窃鞋而来的吗?"

问者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说道:"夫子之设教,往者不追,来者不拒,难免会良莠混杂"

这对孟子的人格是莫大的侮辱,好比二踏上滕之国土,就有人向他脸上抹了一把黑灰。当然,孟子心胸豁达,不会与小人一般见识,再说,四十多年来受这样的侮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一阵不悦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

滕文公对孟子的恭敬礼待,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隆重郊迎,贽弟子礼,设盛宴为之接风洗尘,席间向群臣盛赞孟子的贤德与学问,对自己的帮助与教诲,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不时地赴上宫请安,问候,共论天下时势与尧舜之道。

一日,二人促膝倾肠,推心置腹地共论治国之道,孟子向滕文公献了如下四点治国良策。

第一,关心人民是为君者头等重要的任务。《诗经》上说:"白天割取茅草,晚上绞成绳索,赶紧修缮房屋,到时播种五谷。"这就是说,为君者要关心百姓的生产劳动、衣食住行、温饱疾苦,做民之父母。

第二,要制民之产,使人民有固定的产业。人民有了固定的产业,才能有固定的收入;倘无固定的收入,便无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无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就会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待他们触犯了刑律,犯了罪,只好绳之以法,这实际上等于有意陷害百姓。世上哪有仁人在位,而做出陷害百姓的事情呢?使人民具有固定产业的最好办法便是土地实行井田制。

当时地广人稀,无私有财产制,土地均属国家所有,田园均依照方整观念来划一。实行井田制后,每一田园在规制上划分成"井"字形,每"井"九百亩,划分成九部分,由八户农民耕种,收获的时候,四周的八分,分别归八户农民所私有,中间那部分公田,收成归政府所有。公田由八户农民共同耕种,这便是八户农民缴给国家的田赋,所以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赋。

实行井田制,每一户农民都有法定的、归私人长期占有的百亩固定产业,即所谓"民有恒产"。

实行井田制要从划分整理田界开始,田界划分得不正确,井田的大小就不均匀,作为俸禄的田租收入也就不会公平合理,所以暴君及贪官污吏必打乱田界。田界正确了,分配给人民以田地,制定官吏的俸禄,都可以毫不费力地作出决定了。

公卿以下的官吏,一定有供祭祀的圭田,每家五十亩,如果他家还有剩余的劳动力,便每一劳动力再给二十五亩。无论埋葬或者搬家,都不离开本乡本土。共一井田的各家,平日出入,互相友爱;防御盗贼,互相帮助;一人有疾病,互相照顾。那么百姓之间便亲爱和睦了。

第三,取于民有制,即薄税敛,减轻人民的负担。贤明之君,必办事认真,节约用度,有礼貌地对待臣下,尤其是征收赋税要有一定的制度。

古代的税收制度大致如此:夏代每户五十亩田地而行"贡"法,商代七十亩地而行"助"法,周代每户百亩而行"彻"法。三种税制虽然不同,税率其实都是十分抽一。"彻"是"通"的意思,因为那是在不同情况的通盘计算下贯彻十分之一的税率。"助"是借助的意思,因为要借助于人民的劳力来耕种公田。井田制便实行的是"助"法。古代有一位贤者龙子说过:"田税最好是助法,最不好的是贡法。"贡法是比较若干年的收成得一个定数。不分丰收和灾荒,都按这一定数来征收。丰收年景,到处是谷物,多征收一点也不算苛暴,却并不多收;灾荒之年,每户的收获甚至还不够第二年肥田的费用,也非收满那一定数不可。周朝有一首诗中说:"雨先下到公田里,然收再落到私田!"只有"助"法才有公田私田之分,由此看来,即使是周朝,也实行的是"助"法。

孟子建议:郊野用九分抽一的助法,城市用十分抽一的贡法。赋税太重,百姓势必辛苦劳动一年,而结果却连父母妻子也养活不了,还得借高利贷来凑足赋税数字,一遇灾荒,难免要老幼弃尸于沟壑。一国之君号称民之父母,因赋敛太重而使民有饥色,野有饿殍,这父母的作用又表现在哪里呢?公卿大夫均有一定的田租收入,子孙相传,这一办法滕国早就实行了,为什么百姓就不能有一定的田地收入呢?

第四,兴办学校,发展教育。人民的生活有着落了,便要兴办"庠"、"序"、"学"、"校"来教育他们。"庠"(xiáng)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陈列的意思,陈列实物,以便用实物进行教育。地方学校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至于大学,三代都叫"学"。那目的都是阐明并教导人民懂得人与人间的各种必然关系以及相关的各种行为准则。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行为准则,诸侯卿大夫士都明白了,百姓自然会亲密地团结在一起。

孟子的这些理论和政策,很快地从宫廷传到了民间,社会上各阶层的人无不反应强烈,有的在欢呼,在赞颂;有的在诅咒,在切齿。

百姓们闻讯后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他们把孟子视为恩人和太阳,把孟子的这些主张比作春风,比作雨露甘霖。孟子的这些主张如果真能付诸实践,每户农民便可以有百亩土地的固定产业,这些土地归他们自己所有,根据需要在上边种五谷,植桑麻,饲养禽畜,从此安居乐业,无冻馁之苦,无流离之难,老者坐吃乘穿,壮者男耕女织,少者上学读书,家庭美满幸福,社会安定团结--一幅多么美妙的田园风光图啊!

张庄在舞龙灯,李疃在耍狮子,赵屯在跑旱船,王村在踩高跷,锣鼓喧天,丝竹齐鸣,载歌载舞,百姓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表达自己对新政策的欢迎和拥护。

社会上层--官僚、贵族、富豪好比一锅滚沸的食油,孟子的主张犹似一把食盐或一碗净水,盐粒或水滴洒进油锅内,即刻炸开了花,沸油四溅。孟子的仁政主张严重地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一旦实施,他们便不能随意吞田占地,肆无忌惮地榨取民脂民膏来养肥自己,因而恨得咬牙切齿,诅咒孟子为背逆天理的洪水猛兽。他们以各种方式和手段聚会,为孟子罗致罪名,研究对策,或上疏滕文公,极言仁政说的不合时宜,必导致国破家亡;或编造谣言,散布流言蜚语,妄图以舆论的压力迫使孟子离滕;或设法加害孟子,以卑劣的手段使其死于非命;或下乡去蛊惑农民,硬说孟子的井田制是要奴隶们终年牛马般地在井田上劳动,但他们的劳动果实全部被奴隶主贵族吞没了,还受尽侮辱和折磨,甚至无辜被杀害,行井田便是复辟奴隶制度。

官僚、贵族、富豪的竭力反对,注定了孟子的仁政说在滕同样难以实行。

滕文公还向孟子请教了小国如何服事大国的问题。

滕是个小国,处在齐、楚两大强国的夹缝中间,正所谓"两大之间难为小",应该如何处理国际间的关系呢?具体说来,是向齐国靠拢好,还是向楚国靠拢好呢?滕文公拿不定主意,便来向孟子请教。

孟子的确是高明,答道:"陛下之所问,非吾力所能及也。纵使有办法亦不能言,碍难启齿也"

滕文公听了孟子这样的答复,非常失望,脸色沮丧难看。孟子见他这副样子,十分过意不去,于是接着说道,倘不得已,只有一条路可走,修明内政,增强百姓之向心力与凝聚力。然后加强国防设施,挖深城池,筑高城墙,构筑国防工程,全国上下,团结一致,同心协力,保卫边疆,共御外患,虽战死而不动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强自立,宁可亡国,亦不屈服。有此准备,尚可有所作为。

薛本为周初的一个小国,姓任,春秋初期还独立存在,后来为齐所灭。齐灭薛后,威王以之封田婴,薛旁有一郭地,田婴因此号为靖郭君。薛与滕比邻,田婴欲在薛建筑城池,加强薛城的军事设施,这对滕将是很大的威胁,滕文公心中不安,请教孟子该如何对待。

孟子说,从前太王居于邠(bīn)地,狄人时常入侵,他难以自处,便搬到岐山下面去定居下来。并非因为岐山下比邻地更好,土地更肥沃,而是在邠被好勇斗狠的狄人侵凌,没有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当时太王虽然被迫迁移,但却忍辱负重地生聚教训,所以后代子孙--文王、武王起来,才建立了周朝几百年的政权。你可效法他这种为善、行仁政的精神,后代子孙必能够称王于天下。大丈夫要创业,就要树立一个美好的典范给后人,以便使子孙后代能够继承下去。在个人方面,无论读书、种田、经商或任何行业,都应该如此。一定要有这个志向,能否成功,那是天命。如今滕国地方小,四面又有强邻,只有用太王这种精神勉强站起来,但不是站起来跟人争强斗胜,而是自己勉力为善、行仁政,巩固内部,自立自强,然后才能慢慢强大,受到别人尊重。

常言道,劝人难劝心,即是说欲改变一个人的观点和观念固然很难,欲改变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则更难。虽然孟子与滕文公交谈过数次,既给他讲史实,又为之出谋划策,但滕文公那颗畏惧齐、楚之心却总是忐忑不安。常言道,竹竿好竖,灌肠难竖,你看那灌肠,软骨吊当,如何竖立得起来呢?滕文公也许正是这灌肠式的人物。一天,滕文公又愁眉不展地问孟子,滕是个弱小的国家,尽心竭力地服事大国,依然难免被其侵凌之祸,夜不安枕,该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再次给他讲述那段太王迁岐的历史:

古时候太王居于邻地,狄人来侵犯他。太王用皮裘和丝绸去贿赂他,可是毫无用处,狄人照样侵犯;又用狄人所酷爱的好狗名马去讨好他,仍没有收到任何效果;最后又用珠玉珍宝去孝敬他,仍免不了狄人的侵犯。在这种情况下,太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迁都别作他图。临行之前,太王召集邠地的父老乡亲们,向他们宣布说,狄人所要的是我们的土地,土地乃养人之物,有道君子不能以养人之物来害民。如今狄人来侵略我们,我曾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而忍辱负重,多次送给他们财物,好言相慰,谄媚讨好,但他们的侵略终未停止。因为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我们这块土地,得不到这块土地,将永远不会罢休。本来我欲以这块土地让百姓过安定幸福的生活,结果却因此而使生灵涂炭,妻离子散,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像我这样的人,遍地皆是,大家不必因无领袖而苦恼。为了使父老免遭战争之苦,我决定离开这里,望大家多自保重!

太王带领眷属离去了,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岐山下边,重筑一座城邑定居下来。邠地百姓纷纷议论,都说太王是一位有仁德的难得的好领袖,我们不能离开他,于是追随者像潮水一般涌来,大家来到岐山下重新开辟新的天地,巩固了太王的基业。

孟子说,还有人持另一种观点,认为凡是世代相传下来的土地,即所谓"世居之地",应该好好地守着,不可在你们这一代手里丧失祖宗的基业。那么,你就宁可战死,宁愿亡国,也不得轻易放弃,只有死守了。

最后孟子说:"上述两条道路,请君任择一条。"

在整个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孟子始终未间断过进行教学活动。一天,公孙丑问孟子:"《诗》曰:'不白吃饭呀。'可是君子不耕而食,这是为何?"

孟子讲学和回答弟子们提出的问题,从来都是居高临下,追根溯源,给学生以规矩,让他们自己去画方圆,因而先给公孙丑讲了自己的社会分工学说和主张:

战国时代,虽然社会动荡不安,但社会经济却有了较大的发展,这表现在:铁农具与牛耕的普遍使用与推广,社会分工的细密,商业活动的频繁。社会上已经出现了许多大都市,如齐国的临淄,赵国的邯郸,魏国的大梁,韩国的阳翟等。城市的繁荣与社会经济、尤其是商业的发展是相互促进的。各大诸侯国都有自己的货币,货币的大量使用,也表明了商业与分工的发达情况。商业的发展直接决定了国家的实力,适当的社会分工与商业活动是和人民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且不可缺少的,因而各诸侯,应该对商业与社会分工进行正确的引导,以顺应历史潮流的发展,收取民心。取得民心,才能取得百姓的拥戴,国家才能安定团结,国富民强。

分工的出现,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是历史的进步;如果没有分工,那么社会就难以向前发展。社会有各种分工:工农业的分工,手工业内部的分工,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工等。这些分工是十分必要的,它是社会进步的标志。社会中的人不是以个人为单位独立生存,而是以群体的方式得以生存,人与人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直接和间接的联系,这种联系则以分工为连结点。分工以后,人们才会有交换,互通有无,农民以粮食换取器械,工匠以器械换得食物,人民的生活就会充实。特别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工,这是历史的必然现象。

讲完了这些理论之后,孟子说:"君子乃劳心者,其任务不是耕种稼穑,而是辅君教民。君子居于一个国家,辅佐君王,国家便会安富尊荣;倘其办学教民,青少年子弟喜而从之,在君子的教诲下,他们便会孝父母,敬兄长,忠心而守信实,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建国而利民。难道还有比他们的功劳更大的吗?怎么能说他们是在白吃饭呢?"

滕文公欲用孟子行仁政,许多游士集团闻讯来滕,他们来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信赖崇拜仁政学说,欲来助孟子一臂之力,有的将信将疑,特来观望动静,胜利了他们高兴,失败了他们也不伤心;有持敌意而来者,目的在于搞垮弄黄,哪怕是打不着鱼,也要将水搅混。

一天,滕都来了一行师徒十几个人,他们吃的是藜藿之羹,穿的是短褐之衣,脚上穿的是麻或木做的鞋,即所谓""(qíqiāo),和当时一般手工业工人、农民的打扮差不多。这是农学家许行和他的弟子们从楚国而来。许行谒见了滕文公,说道:"我这个远方之人闻君欲行仁政,特意奔来,愿君赐我一处住所,愿做君之侨民。"

滕文公给了许行师徒一处住所,他们师徒以打草鞋织席子为生。

此后不久,又有陈相、陈辛兄弟二人背着农具从宋国来到滕国,谒见了滕文公,说道:"闻君欲行圣人之政,那么君亦必为圣人,我兄弟愿为圣人之侨民。"

陈相拜见了许行,许行向他灌输农学家"君与民并耕而食,饔飧(yǒngsūn)而治"(国君要和人民一道耕种同食,而且要替百姓办事)的思想主张,二人谈得很投机,陈相很快被许行征服了,完全抛弃了以前的学说,而向许行学习。

许行深知孟子的雄辩才干,不敢轻易登门讨战,便唆使陈相前往与孟子辩论,以探水之深浅,然后定夺。陈相是个头脑简单,无一定主见的懦弱之辈,不知许行的用意,竟呆头呆脑地来见孟子,欲讨便宜。只要陈相能与孟子辩个齐平,许行便有取胜的把握了。原来这"百家争鸣"亦并非心平气和,如随便的谈天说地拉家常,而是带有血腥。陈相哪里知道这些,傻乎乎地转述了许行的话,说道:"人言滕文公乃贤明之君,其实未必尽然,因其未真懂道理。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自己炊爨(cuàn),为民办事。如今滕有仓廪府库,此乃害民而自养也,何谓贤明之君呢?"

孟子对陈相学道不忠,见异思迁,本就鄙夷不屑,又见其貌不扬,虽个头不矮,但却前曲后躬;加以语言含混,口若含冰,则更视为愚陋。他回避了陈相评论"滕文公非为贤君"的话题,反唇相讥,放鞭炮似地向陈相提出了一系列反问:"许行必自己种粟而后食吗?"这是孟子所熟知的,明知故问,对方张嘴先给他塞进一个甜枣,诱其顺着自己竖起的竿子往上爬。

陈相回答道:"正是自己种粟而食。"

"许行必自织而后衣吗?"

"不,许子衣褐。"

"许行戴冠吗?"

"戴。"

"何冠?"

"素冠。"

"自己织的吗?"

"不,以粟易之。"

"许行为何不自织其冠呢?"

"妨碍耕种。"

"许行以锅甑(zèng)炊爨,以铁器耕种吗?"

"正是。"

"自制的锅甑铁器吗?"

"不,以粟易之。"

孟子顺势反问道:"农夫以粟易器械,不为损害陶冶,陶冶者以器械易粟米,难道便是损害农夫吗?且许行何不亲为陶冶,一切皆储于其家而随时取用,反而要频频与百工交易,难道他就不嫌麻烦吗?"

陈相答道:"百工之人,本就不是边耕种边从事专业生产。"

孟子见时机已到,顺势一枪,直中其要害,他说:"既然如此,难道为国者就能够边耕种边治理天下吗?社会必有分工,官吏与百姓各司其职。百工之劳动成果,对每人均不可缺,倘每物必自为而后用之,则是率天下之民而疲于奔命呀!所以我说,社会上必有分工,有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工,有人劳心,有人劳力;劳心者管理人,劳力者被人管理;被管理者养活他人,管理人者靠人养活,此乃天下通行的准则。

"当尧之时,天下尚未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残害人类,兽蹄鸟迹,比比皆是。尧独忧之,选拔舜总领治理工作。舜使伯益掌火政,伯益焚烧山泽,禽兽逃匿。禹疏九河,治济、漯二水,引流入海;掘汝、汉,疏淮、泗,注之入江,中国方可耕种。禹治水在外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纵然欲耕,难道可能吗?

"后稷教民种庄稼,栽五谷,谷物熟而民得养。人之所以为人,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也。圣人又忧之,使契为司徒之官,教以人伦--父子有骨肉之亲,君臣有礼义之道,夫妻挚爱而有内外之别,老少有尊卑之序,朋友有诚信之德。尧说道:'对民督促之,匡正之,辅助之,使之各得其所,又从而提携与教诲之。'圣人之忧民若此,难道还有暇耕种吗?

"尧以不得舜而忧,舜以不得禹和皋陶为忧,农夫则以不能耕种好田地为忧。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英才谓之仁。依我之见,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英才难。孔子说:'尧之为君,真伟大呀!只有天最伟大,惟有尧能效法之。尧之圣德广阔无边呀,百姓竟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赞颂他。舜亦系伟大的天子!那么令人敬畏地坐了天下,但却不占有它,不享用它。'尧舜之治天下,难道不用心吗?只是未用于耕种罢了。

"吾闻以先进之中国改造落后之四夷,未闻以落后之四夷改造先进之中国。陈良本楚之土著,悦周公、孔子之道,由南而北来中国学习。北方之学者未有出其右者,此所谓豪杰之士也。汝之兄弟二人拜其为师数十年,如今师死而叛之。昔者孔子仙逝,弟子守孝三年,三年后各收拾行装欲去,与子贡揖别,相对而哭,泣不成声,方才离去。子贡返回,筑室于孔子墓旁,独居三年,然后归去。数日之后,子夏、子张、子游因有若颇似圣人,欲以尊师之礼而敬之,勉强曾子同意。曾子说:'不可,譬如曾以江汉之水洗濯过,曾于夏日骄阳之下曝晒过,真乃洁白而无以复加了,谁能与孔子相比呢?'许行乃南蛮小子,如今(jué)鸟学舌似的怪声怪调,非我先王之道,汝背师而学之,与曾子相比,立场、态度是何其相反呀!譬之如鸟,吾闻其飞出幽谷迁于乔木,未闻其离开乔木而飞进幽谷者。《鲁颂》云:'攻击戎狄,痛惩荆舒。'荆楚,周公尚且攻之,汝却以之为师,此乃愈变愈坏矣。"

孟子的这一席辩论与批判,犹若万马奔腾,巨石下山,江河澎湃,瀑布倾泻,雷霆万钧,弄得那陈相焦头烂额,呆若木鸡,半天才回过神来,如大梦初醒。陈相亦非等闲之辈,一旦复苏,竟也神气活现,但先前的论题早已体无完肤了,他狡猾地偷换主题说:"如从许子之道,便可市无二价,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亦无人欺骗。布帛长短同,则价相似;麻缕丝絮轻重同,则价相似;五谷多寡同,则价相似;鞋履大小同,则价相似。"

这是连三岁孩子也辨得清的谬论,根本不值一驳。女娲既能炼石补天,自然能够锔盆补缸;羿既然能援弓射九日,自然能够射猎飞禽走兽。不过,杀鸡焉用牛刀,孟子不再引经据典,单刀直入地说:"物之品种质量不一,系自然现象。其价或相差一倍五倍,或相差十倍百倍,或相差千倍万倍。欲不分粗精优劣,使其价格完全一致,岂不是在扰乱天下!倘如许行所言,真伪同价,优劣同价,美羞同价,世间岂不就要一律为恶,哪里还会再有真善美!从许行之道,相率而为伪者,岂能治国!"

陈相再次目瞪口呆,几乎瘫坐于地。

这场辩论看来是孟子在驳斥陈相,实际是在驳斥许行,陈相不过是鸟学舌而已。

陈相丢盔弃甲而回,许行能够善罢甘休吗?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
《孟子传》再适齐国 首见宣王| 春秋战国历史

《孟子传》第15章 再适齐国 首见宣王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在魏国时,是以宾客的身分和梁惠王交往的,并没有接受爵禄。孟子对于做官一事,并不像当时一般游士那样热衷和钻营,是谨慎而有原则的。魏国人周霄就曾问孟子:"古之君子做官吗?"

孟子答道:"做官。《传记》曰:'孔子若三月无君任用,便惶惶不安。到国外去,必带谒见国君之贽礼,希望谋得官职。'鲁之贤人公明仪亦曰:'古之人三月无君任用,便需前往吊慰,一以示同情。'"

周霄便问:"三月无君任用则吊慰,不也太急了吗?"

孟子答道:"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也。"

周霄又问:"孔子出国必带贽礼,是何道理?"

孟子答道:"士之出仕,犹农夫之耕田,农夫出国难道会抛弃其农具吗?"

周霄追问道:"既然出任官职乃读书人之迫切希望。而君子却又不轻易接受官职,是何道理?"

周霄此问,显然是针对孟子而发的。他想,孟子希望国君任用他,以施展其抱负,却又不肯轻易去谋求官职,这又是为什么呢?孟子于是答道:"男婴诞生,父母愿其必有妻室;女孩落地,父母望其将来嫁个好夫君。父母此心,人皆有之。然而,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便钻穴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轻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但又厌恶不合礼义而仕。不合礼义而仕者,犹男女钻穴逾墙之类也。"

孟子很清楚地指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原则,假若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那就是丧失了原则,做人还有比丧失了原则更可悲的吗?

有一次,万章也问到同样的问题:"有人说,古之贤人伊尹利用烹饪之技接近商汤,向汤乞求,获得商汤重用。真有此事吗?"

孟子很肯定地回答道:"不,并非如此。伊尹耕于莘国之野,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倘不合道义,纵使以天下之财富为其俸禄,他亦不回顾;纵有千驷系于面前,他看也不看一眼。不合道义者,他既不与人,亦不取于人。汤使人以厚礼往聘之,他安静地说道:'我何以要受汤之聘呢?我何不处于田野之中,由此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呢?'

"汤多次使人往聘之,不久,他翻然改变了态度,说道:'我与其处于畎(quǎn)亩之中,由此独以尧舜之道为乐,何不使今君为尧舜之君,使今民为尧舜之民,重现尧舜之世呢?天生万民,之所以有先觉后觉之分,旨在以先觉者诲后觉,我自信为百姓中之先觉者,我须以尧舜之道教天下之民,唤其觉醒。当今之世,能唤起天下之民者?舍我其谁呢?'于是伊尹想:天下万民,无论男女,若有一个未沾润尧舜之道之恩泽者,便是自己推其坠于沟壑也。他就是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将天下重担挑之于肩,所以来到商汤面前,说服汤伐桀而拯救万民。

"我从未听说过自己行为不正而能教导别人者,更何况先辱其身而能匡正天下者呢?圣人之行各有不同,对当世之君主,或疏远,或亲近,或离去,或留恋,但归根结底,皆洁身而自好矣,吾闻伊尹以尧舜之道乞求于汤,未闻其以烹饪之技而相汤也。"

孟子认为,知识分子除要坚持原则和操守,所谓"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更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这样文明才能继续提升和发展,人类才有前途可言。

魏国又有一位名叫景春的纵横家,对公孙衍和张仪这两个出名的外交政客十分崇拜。有一次景商春向孟子说道:"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怒而诸侯惧,安静下来则兵革息,天下太平。"

孟子冷冷一笑说:"这哪里算得上丈夫!汝未学礼吗?男子加冠,父训之;女子出嫁,母训之。母送女出门,告诫说:'出嫁之后,要敬公婆,戒失节,勿违夫意。'妾妇之道,以顺从为原则。至于男子,应居于天下最宽广之住宅--仁,立于天下最正确之位置--礼,行于天下最光明之大道--义;得志,与民同行阳关路;不得志,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乱我心),贫贱不能移(移我志),威武不能屈(屈我节),此之谓大丈夫。"

在一个只崇拜英雄而不尊重道德的时代里,孟子的这番话,无异是一声巨响,使张仪之流立即黯然失色。纵然在今天,依然令人震憾。"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两千多年来中国一切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的共同品格,这是人生价值中最值得珍贵的。

孟子的命运相当不好,正当他和梁惠王慢慢谈得来,已经可以劝梁惠王不必怀疑他的"亦有仁义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犹豫地去施行仁政的时候,不幸得很,年纪老迈的梁惠王怀着富强的梦想和复仇的愿望过逝了。孟子虽也感到怅然,但仍客观地给梁惠王下了评语:"梁惠王真不仁呀!仁者将其对待所爱者之恩惠推及于其所不爱者,不仁者却将其加给不喜爱者之祸害推而及于他所喜爱者。"

公孙丑不解,问道:"此话何意?"

孟子解释说:"梁惠王为争夺土地之故,驱使其不爱之民去作战,使其暴尸郊野,骨肉糜乱。兵败后欲再战,恐不胜,又驱使其所爱之子弟前往死战,此之谓将其加与不爱者之祸害推而及于其所爱者。"

来年春天,即公元前319年,梁惠王的儿子赫嗣位,是为魏襄王,这一年孟子七十一岁。一日,孟子见召,急忙上朝。满朝文武正在议事,这哪里是朝廷,简直是会场;这哪里是在上朝,简直是在开会;乱哄哄的,甚至有些像在赶山会。襄王个子矮小,身着宽大的绣袍,像似木偶戏中的小丑。他身居高位,一会歪,一会侧,一会蹲,一会坐,毫无半点国君的尊严,颇似舞台上的滑稽演员。虽说派人去召孟子,但他却既无目的,又无准备,究竟召孟子上朝何为,他心中连半点数也没有,仿佛儿戏一般。他一点谦虚之德也没有,一点恐惧戒慎的心情也没有,一副公子哥儿的作风。见了这场面,接触这气氛,看了这气派和形象,孟子真是啼笑皆非,翻肠搅肚,简直就要哇的一声呕吐出来。梁襄王见了孟子,既未寒暄,也没礼貌,招呼也不打一声,连"叟"都不叟一下子,忽然毫不客气地、冒冒失失、没头没脑地捅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天下如何才能安定?"

孟子认真回答他说:"定于一。"

孟子的这个"一",本来是指"统一"而言,即只有天下统一,结束诸侯纷争的局面,才能安定。但字面上却很含混,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原则?一个战略?或一个国家?看不出来一个确定的意义,怎么理解都可以。而这位"不见所畏"的公子哥想的是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所以马上接着问;"谁人可定天下?"

孟子告诉他:"惟有不嗜杀人者,方能统一天下。"

这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孟子说定天下的人并非指的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欢杀人的人。但他不明白,有谁肯服从呢?孟子告诉他说:"天下莫不从之。陛下熟知禾苗之情形吗?七八月间,久旱不雨,禾苗枯槁,忽一日,天空乌云密布,转瞬大雨倾盆,于是禾苗得救,又望日迎风地生长起来,这长势谁能阻挡?而今各国君王无不嗜杀成性,倘有人肯施仁政,救民出水火,则天下之民皆引颈而望救,纷纷归服,犹若高山飞瀑,其势谁能阻挡?"

梁惠王既不能接受孟子的仁政思想,现在已经死了,他的继承者梁襄王又是这副架式,孟子于是决计离魏而去。

这时齐宣王刚即位不久,很想有一番作为,因此执政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振兴稷下学宫--将稷下学宫整修一新,公开礼聘天下学者贤士及当时著名的思想家,为他们安排最好的生活条件,有宽阔的马路,高门大屋的建筑,让他们能够自由而愉快地在那里思考、研究、讨论,因而天下学者云集而来者不下千人,可说是集一时之盛了,据此孟子决定再次适齐。

孟子师徒又浩浩荡荡地踏上了新的征程。一天,他们一行数十乘正滚滚地碾着明媚的春光自范城①向齐都临淄进发,突然,迎面旌旗招展,呐喊震天,尘埃飞扬,遮天蔽日,先有数骑飞来,这是清道的开路先锋,路上的行人和耕田的农夫,凡来不及回避者,或被怒斥,或被鞭打,或独轮车被掀翻,或包裹、竹篮被抛进沟壑,有敢与之辩理者,则被其枪挑剑击,血肉模糊地毙命于路旁。马队过后是车乘,文官绣袍玉带,儒雅风生,武将顶盔贯甲,赳赳昂扬,或驱鹰,或逐犬,或持弓,或背箭,耀武扬威,横冲直撞。这是齐宣王的儿子在田猎四野,那王子专乘一车,装饰豪华,镶金嵌玉,围珠裹翠;驾车的四匹骥骜,俱都是龙驹虎崽,两匹火红,两匹雪白,奔腾起来,交相辉映,真乃世间的珍奇。车上的王子,锦绣裹身,珠玉顶戴,特别是他那气度,是轩昂?是傲慢?令人捉摸不定。孟子师徒的车辆避于道左,直待这下山洪水般的猎队远去,方拨马上路,缓缓而前。若干时辰过去了,王子的猎队早已不知奔向了何方,然而那猎猎的旌旗却仍在孟子眼前闪耀,那弥漫的烟尘仍在孟子面前升腾,那滚动的车轮仍在孟子的心上碾过,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虽经一天的旅途颠簸,但这天夜里宿于驿馆,谁也不能安寝入睡,不自觉地又议论起了昼日之所见所闻,在大家七言八语地纷纷议论之后,孟子总结似的说:"环境能够改变人之气度,奉养能够改变人之体质,环境是多么重要啊!齐王之子难道就不是父母所生,骨肉之躯吗,他为何竟如此与众不同呢?

"王子的宫室、车马、服饰,自然与众不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是由其所生活的环境决定的;何况以'仁'作为自己住所的人呢?

"鲁君到宋国去,在宋之东南城门下呼喊,守门者说:'此非宋君,为何喊声竟与吾君相同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俱都身为国君,其生活的环境相似。"

孟子师徒来到平陆,曾作短暂逗留。平陆是齐之南疆边邑,故城在今山东汶上县北,邑宰孔距心是个忠厚老实,但也有些懦弱的地方官。逗留期间,孟子曾四处奔波,做了一些实地考察,以备作为不久与宣王论政的根据。入境问俗,勤于考察,慰民疾苦,已经是他多年形成的生活习惯了。考察的结果,孟子对孔距心的政绩很不满意,身为父母官,竟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虽说看问题不可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但透过平陆的所见所闻,大体上看到了如今齐国的整个现状。离齐四年,齐国的政治依然如故。虽说如今的齐国堪称东方之大国,诸侯中之强者,但百姓却因此更加灾难深重了。愈是这样,愈显示出行仁政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孟子深知,上天留给自己的时光不会太久了,救民出水火是自己的宿愿,是自己的历史责任,每想到这些,他便有一种急不可待的紧迫感。然而诸侯不容他,现实捉弄他,年岁不饶他,七十一岁了,他还在整日凄凄惶惶地为理想,为民众,为天下四处奔波,这是怎样不公平的天地神灵与世道啊!

孟子待人、待己、对事素来是光明磊落,像透明的水晶,不杂半点斑疵。虽说与孔距心素昧平生,彼此从无任何接触与交往,但当孔距心征求他对平陆工作的意见时,他还是坦诚地对孔拒心进行了批评。他问孔距心:"倘汝之战士一日三失其职,汝将开除他们吗?"

孔距心果断地回答说:"不必等待三次,予必开除之。"

孟子严肃地说:"既然如此,邑宰失职,又该如何呢?风调雨顺之年,子之民尚不得温饱;一遇荒年饥岁,子之百姓年老体弱者抛尸露骨于沟壑,年轻力壮者则出背乡离井,四处逃散,以苟全性命"

不等孟子将话说完,孔距心便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搓着双手在堂内走来走去,走了半天,将两手向孟子一摊,为难地说:"此非距心之力所能为也。"

孔距心说的是一句实在话,天下形势如此,齐国形势如此,一个小小的邑宰能奈滔滔天下之势何?这一点,孟子并非没有意识到,但他依然严厉责之,说道:"今有一人,接受他人之牛羊而为之放牧,那么他必千方百计地为牛羊寻牧场,找饲料。倘牧场和饲料均求之不得,他该如何处理呢?是将牛羊退还原主,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饿死呢?"

孔距心低垂了头,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此乃距心之罪也!"

道理确是如此,但漫漫封建社会中,在多如牛毛的官吏中,照孟子的要求和标准做的,能有几人!

春夏之交,熏风煦煦,醉日融融,在这个季节里,人最容易困乏。孟子每天早起晚睡,或做社会调查,或给弟子们讲学,或接见社会贤达。古稀老人了,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逗留平陆期间,竟连病数日。百姓闻讯,纷纷箪食壶浆,前来探望。百姓不来探望倒好,这一探望倒反加重了孟子的负担,他要接见一批又一批的老少,他要与之交谈,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归去。拒收百姓的礼物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虽说百姓之所携,绝无什么值钱的珍宝,但这却是他们一颗颗赤诚火热的心啊,它表示百姓们对仁政学说的衷心拥戴和热切盼望。全都拒而不收吧,冷了他们的心;各收受一点吧,这一米一粟又来得多么不易呀,这是他们嘴里不吃,饿着肚子省出来的呀百姓的探望,增加了孟子的心里重负,他由衷地愧疚,觉得百姓这般面黄饥瘦的模样,这处处啼饥号寒的场景,是由于自己的失职造成的,因而自己是百姓的罪人,无脸面见他们。为了不使夫子过于劳累,弟子们竟不肯向老师吐露实情,背着老师挡驾前来探望的百姓。一天,驿馆外聚满了百姓,孟子全然不知。百姓因未睹孟子尊容,担心他正病情恶化,一个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虑不安。忽然,远处飞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上乘坐的是齐相储子的心腹,他受储子之托,自齐都临淄远道专程携厚礼来与孟子交友,见驿馆外这乱纷纷的场面,觉得有失大国体统,便下令驱逐百姓,与百姓发生了纠纷与冲突。冲突惊动了驿馆内安歇的孟子,他急令弟子们搀扶出门,见状甚为惊骇。他将锦衣华冠,气宇轩昂,远道专程来访的储子家臣冷于一边,热情地接待了来探病的百姓,老泪纵横地感激他们,掏心剖腹地劝他们归去。百姓离去之后,孟子虽说也与储子家臣有了长时间的交谈,了解齐国的情况,并接受了他的礼品,但终觉心存芥蒂,特别是一想起他那视百姓若仇敌的凶残相,便不寒而栗,所以后来到了齐都,并不依礼回访储子。

孟子师徒来到临淄,直奔稷下学宫,自有学宫里的官吏安排其住处与膳食,秉报齐宣王。时值初夏,孟子一路劳顿,草草吃过午饭之后便午睡安歇了,众弟子也相继休息。过了约有半个时辰,与孟子同室的公孙丑忽闻有人落地之声,伏到窗上一看,见院内有两个陌生人正贼头贼脑地四处窥探。练过武功的人,多半警觉性高,反应灵敏,动作迅疾。为防刺客,确保老师安全,公孙丑来不及细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疾破窗而去,同对拔出短剑,高喝一声:"歹徒哪里跑!"

两个陌生人听到如雷贯耳的喊声,一个返身逾墙而逃,一个被公孙丑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住。喊声惊动了正在午休的人们,大家蜂拥而至,众口一词地质问这个逾墙而来的家伙。来者虽说也是武士打扮,且身轻如燕,翻墙越屋如履平地,但面无杀气,身上也未藏兵刃,在众目如电的刺激下瑟索发抖,不像个为非作歹的人。孟子总是以善心待人,他批评弟子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束手就擒的人,将其接进室内,让座递茶,与之交谈,明确表示,纵然他真是刺客,罪也不在他本人,而在那幕后策划者和指使者。喝过一盏茶之后,武士心中平静了许多,态度也变得自然起来。他供认自己是相府的家丁,因孟子的声名很大,相爷奉宣王旨意,派他们两个来偷偷观察孟子的长相是否与众人不同。这样的供词自然不可轻信,但既是相府家丁,且系齐相储子所亲派,自应以礼相待。解铃还需系铃人,日后见了储子,自然一切分晓,只是需暂委屈武士一时。

未牌时分,学宫外有叮当的马铃声,滚动的车轮声,这响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地来到门前,一声清脆的响鞭之后,响声戛然止住,接着便是说笑声和脚步声。来访者不是别人,正是储子派往平陆与孟子结交的那位家臣,他带来了储子的亲笔信,内容大致如下:

一、不知孟夫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夫子海涵恕罪。

二、奉宣王之命,派人暗观夫子异相,不料奴才无能,惊动了夫子,罪莫犬焉。

三、翌日早朝后,宣王将带领文武百官,于王官东门外广场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仪式之后设国宴为孟夫子接风洗尘,望夫子赏脸不辞。

孟子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心情异常激动地说道:"承蒙大王与冢宰错爱,感激之情,容当后报!"

宾主又拉了些闲话,当谈到那场颇为有趣的误会时,孟子歉意地微笑道:"予乃一介寒儒,与常人自无不同,尧舜亦与人同耳。"在第二天的宴会上,当储子提到这件事时,孟子也以同样的话回答。

不谈齐宣王率领文武百官于王宫东门外欢迎孟子,旌旗猎猎,礼炮轰鸣,鼓乐喧天,百官无不躬身施礼的隆重场面,盛大仪式,以及热烈肃穆的气氛;不谈齐宣王为欢迎孟子而设的国宴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的丰盛,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欢乐,拳令笑骂、杯盘叮当、醉态百出的狼狈;不谈第二日早朝,齐宣王封孟子为卿,百官称颂,只说第四日早朝后,齐宣王屈尊枉驾拜访孟子,虚心向孟子讨教,孟子给他讲"保民而王"的道理。

齐宣王的相貌很有特点,给孟子一深刻印象,难以捉摸的感觉--他"过颐",可以说是方面大耳,满脸福相;也可以说是脑后见腮,不可往来,后有反骨。他"豕视",像猪一样看东西,表面上很糊涂似的,而实际上心中自有主张,很精明,而且不时地偷看两旁的东西。

就在孟子适齐前夕,列国的局势有了新的变化--宋国的国君称王;韩、赵、魏、燕、楚五国联合攻秦,结果于函谷关战败。这一仗动摇了强秦和东方列国之间的均势局面,也刺激了齐宣王励精图治的决心。因此,齐宣王第一次与孟子论政,便问道:"孟老夫子知识渊博,能将齐桓公、晋文公春秋称霸的详情与道理讲给寡人听听吗?"

孟子答道:"孔门弟子无谈论齐桓、晋文之事者。故而后世无传,臣也就无从知晓。倘陛下定要知道如何治理天下的话,何必定要了解齐桓、晋文称霸诸侯的道理呢?让臣来给陛下讲讲治理国家,统一天下的王道政治吧。"

孟子熟悉古代的历史典籍,岂能不知齐桓、晋文之事,只是不愿提及而已,孟子既然根本不赞成追求霸政,一开始便拨开齐宣王问话的方向。孟子就是这样方正,不转一点弯子,若是纵横家,决不会这个谈法。

孟子有不仅能治理好国家,而且能统一天下的政治,齐宣王自然要迫不及待地洗耳恭昕,于是急切地问道:"一个国君,须具备怎样的德行和才干,方能统一天下?"

孟子果断地回答说:"一切为百姓之安居乐业着想,欲王天下,谁人能够阻挡!"

宣王追问道:"依夫子高见,似寡人者,能够王天下吗?"

孟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当然能!"

孟子愈是回答得干脆,肯定,齐宣王愈是不放心,还以为这是阿谀之辞呢,他要弄个明白,问道:"夫子何以知寡人能王天下呢?"

孟子不能不说出一番理由来,而且举事实为证。

原来齐臣胡龄曾告诉过孟子一件事。

一天,齐宣王正坐于金殿之上批览奏章,忽然有一个人牵着一头牛从殿下经过,宣王一时兴发,问道:"汝将牵牛何往?"牵牛的人答道:"前去宰杀,将以其血衅钟。"宣王道:"放了它吧,看他颤若筛糠,无罪而送进屠场,像杀一无辜之民,寡人实在不忍。"牵牛人反问道:"那么,废除祭钟仪节吗?"宣王果断地命令道:"岂可废除,以羊易之!"

讲完了这件事,孟子说:"凭着陛下这种不忍见牛觳觫(húsù)之心,扩而充之,便可实行王道,统一天下。虽齐之百姓皆以陛下为悭吝,但臣知陛下有仁慈不忍之心。"

齐宣王听了摇头叹道:"确有一班无知之民以为寡人吝啬,竟舍不得宰一头牛去衅钟。齐国疆域虽小,难道会舍不得一头牛吗?寡人确系不忍心视其颤抖哆嗦,无罪而被送进屠场,像一个无辜的人而被牵去杀头,故以羊易之。"

孟子说:"请不要责备百姓错怪大王的美意,羊小而牛大,羊贱而牛贵,陛下以小易大,以贱易贵,百姓岂能体解陛下之深意!倘说大王可怜那牛无罪而被送进屠场,那么,羊和牛又有何不同呢?"

齐宣王被问得张口结舌,不时地抓耳挠腮,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是呀,这究竟是为什么?连寡人自己也说不清,但可对天起誓,寡人绝非吝啬钱财而以羊易牛。可是,宰羊与牛,究竟有何不同呢?看来百姓说寡人吝啬,不无道理"

齐宣王不忍心杀牛,这是一片好心,百姓不但不领情,反而说他小气吝啬,万一弄不好,这位国君一发怒,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所以孟子设法缓和齐宣王的情绪,作一疏解。其次,孟子也为了要齐宣王接受他提出的意见,施行王道仁政,所以,在这里以幽默和轻松的口吻把话锋一转,说道:"此乃小事一段,百姓如此误解,倒也无妨,臣知陛下有一颗仁爱之心,陛下见牛而未见羊,君子对于禽兽,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故君子远庖厨而居。"

齐宣王听后,那团笼罩在心头的雾霭被一阵清风吹散了,心的海洋里泛起了兴奋与激动的波澜,他无限感慨地说:"《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的便是孟夫子这样的人呀!寡人虽说是这样做了,但却说不出其中的道理,经夫子这一指点,心中顿觉豁然明亮起来。不过,这种不忍之心与行王道、统一天下有什么关系呢?"

孟子避开了宣王的问题,反问道:"倘使现在有人向陛下报告说:'予之力足以举千钧,但不足以举一羽,予之视力能明察秋毫之末,但却看不见一车柴薪。'请问陛下,您能够相信吗?"

齐宣王捋着稀疏的短须,摇着头嘿嘿地笑着,心里想:"你孟夫子在跟寡人开什么玩笑呀!"但他知道君子无戏言,笑过之后肯定地答道:"当然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样的事呢?"

孟子知道齐宣王不会相信这不合事理的假想,但他要齐宣王亲口否定,才好作深一层的进言。所以齐宣王一否定了这比喻的可能性,他立刻收敛了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渐渐变得庄重严肃起来,说道:"陛下不忍之心恩泽禽兽,却未能使百姓摆脱痛苦,过上安和乐利的生活,这是为何?由此看来,举不起羽毛者,因为他不肯用力;不见舆薪者,是因为他不肯用明;齐之民不得安宁者,是因陛下不肯施恩于民也。依臣之见,陛下未能统一天下,是不肯为,而非不能为也"

孟子说齐宣王有行王道,统一天下的能力,但却没有去实行,齐宣王想,我齐国如此富强,要做的都已经做了,而你还说我没有做,那么怎么样才算是做了呢?于是他反问道:"请问夫子,不肯为与不能为,二者有何不同?"

孟子回答说:"倘使叫一个人挟泰山而超北海,他说不能,诚不能为也;倘使命其为长者躬身施礼,他说不能,是不肯为,非不能也。"

孟子在暗示齐宣王,他有此权能不是做到做不到的问题,而是肯做不肯做的问题。因此答复了齐宣王的问题之后,马上直截了当地指到事实上来,紧接着说:"倘陛下肯施仁政于民,肯行王道政治,以齐当前之国力和所处之政治环境,统一天下,非属挟泰山超北海之类,而属向长者躬身施礼之类。"

孟子不待齐宣王插嘴,继续说道:"尊敬自己的尊长,从而推及到尊敬他人的尊长,爱护自己的子女,从而推及到爱护他人的子女。一切政治措施均由这一原则出发,统一天下则易反掌!"《诗》云:"做妻子的榜样,再推及到兄弟,一进而推及到封邑和国家。即是说一个人应将自己的好心美意由近及远地推广开去。为人君者,推恩足以安天下,不推恩难以保妻子,历史上有多少刻薄寡思之君,皆不得善终。古之圣贤,诸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乃至齐桓、晋文这些人,他们在思想上、功业上,之所以能够超过常人,令人望尘莫及,关键在于他们能推己之仁心,推己之善行,即:孔子所谓推己及人之恕道。如今陛下的不忍之心足以使禽兽沾光,百姓却不得获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凡物称然后知轻重,量然后知长短。物尚且如此,人心更是如此,要经过某些标准的衡量,才能对自己有所认识,有所改善。

"陛下频频发动战争,兴师动众,将士历险赴难,结仇构怨于诸侯,莫非陛下惟此而惬心悦意吗?"

齐宣王急忙解释说:"不,不,寡人岂能惬意于生灵之涂炭!不过是为了满足寡人之最大欲望而已。"

"陛下之所大欲是什么,能讲与为臣听听吗?"孟子问。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书名:孟子传作者:曹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