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章 "请为人民鼓咙胡" | 彭德怀传 | 共和国人物

31章 "请为人民鼓咙胡"


第一节 "我和许多人一样"

1957年11月中旬以后,彭德怀发现报纸上出现一个新的口号:"大跃进"。他对这个口号有些不以为然。他认为,"跃进"应当是一种质的变化。如果仅仅是工农业产值幅度增长比较大一些,那只能算量变,不能叫质变,就不应该叫"跃进"。基于这种看法,彭德怀在次年春节为《解放军报》《元帅和士兵的愿望》专栏撰稿的时候,把秘书在文章初稿中使用的"大跃进",全部改成了"大发展"。

事有凑巧,就在同一天,1958年2月18日《人民日报》刊出毛泽东亲自修改的社论《反浪费反保守是当前整风运动的中心任务》。文中写道:"要通过和结合反浪费反保守的斗争,彻底改进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提高全体职工的社会主义觉悟,打破那些妨碍生产力发展的陈规,精简机构,改善生产管理和劳动组织,改进生产技术,降低生产费用,以便彻底贯彻执行多快好省的方针,促进生产的大跃进。"毛泽东使用的仍然是"大跃进"。到了3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开展反浪费反保守运动的指示》,把"大跃进"作为一次运动明确的提了出来。指示中写道:"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生产大跃进和文化大跃进的运动,是在全民整风运动中改进整个国家工作和促进全民大鼓干劲的一个带有决定性的运动。"

彭德怀对"大跃进"这一提法仍然存在怀疑,但在发表文章和讲话时,却严格注意和中央提法保持一致,不再使用"大发展"这一说法。

彭德怀从思想上接受"大跃进",是在1958年3月中共中央于四川成都召开的工作会议土。那次会议,各省省委书记汇报情况,毛泽东有20几次插话,另外还作了几次长篇讲话,提出: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路线,已经开始形成。它是在过去八年的实践中逐步形成起来的。在全国6亿人和全党1200万党员中,现在认识并从思想上接受这条路线的,可能还只有少数人。但随着形势的发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并接受这条总路线。毛泽东的插话和讲话,体现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对本国社会主义建设道路勇于探索的精神,而且鼓舞着更多的人参加这种探索。毛泽东还讲:我们要发扬风格,讲真心话,振作精神,要有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的气概。对于经典著作要尊重,但不要迷信,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人创造出来的。要造成一种环境,使人家敢于说话,交出心来。不敢讲话,无非是:一怕扣机会主义(帽子),二怕撤职,三怕开除党籍,四怕老婆离婚(脸上无光),五怕坐班房,六怕杀头。只要准备好这几条,看破红尘,就什么也不怕了。先进分子应该不怕这一套,要有王熙凤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

毛泽东讲话的本身就充满着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的气魄。彭德怀被他的讲话深深地打动了,对"大跃进"这一口号的疑虑随之烟消云散。

在成都会议后期的谈心会上,彭德怀以自我检讨的精神坦露胸臆说:"回想十年之前,有惭愧感,对毛主席的认识,不是一见如故,又不是同床异梦,而是在这两者之间。"他感到,通过这次会议使他大彻大悟,思想认识有了新的飞跃,新的提高。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通过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及其基本点。同年8月,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出《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规定小社并大社、转公社,"一气呵成"。会议还决定,1958年全国钢产量要比1957年翻一番,号召全党全民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会议设想通过公社化运动和大炼钢铁的途径,实现国民经济的"大跃进",加快进入共产主义的步伐。彭德怀参加了讨论,举了手,没有提出不同意见。

北戴河会议闭幕第二天,彭德怀到东北地区视察。他首先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这个座落在松江平原上占地50多万平方米的培养高级军事技术人才的最高学府,和全国其他院校一样,正处在"大跃进"的滚滚热浪中。一座座宫殿式的教学大楼和办公大楼的墙壁上,悬挂着鼓舞人们"苦战"、"攻关" , "争放卫星"的巨幅标语,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有成群的人在辩论,在思考,在汗流浃背地忙碌着,彭德怀在哈尔滨市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搬进了学院。为的是要亲眼看一看、亲自体验一下这座人民解放军科技人员的摇篮,是如何迎接正在全国澎湃兴起的"大跃进"的。彭德怀深入各教学系和专业教学组,同教授们进行了交谈,察看了许多实验室、实习工厂、学员食堂和进行野外作业的帐篷。考察中,彭德怀听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彭德怀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又从齐齐哈尔转回沈阳,一路上,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全民"大跃进"的生动图景。一望无际的松辽平原上,到处是一片片刚刚建起的炼铁土高炉,白天烟雾弥漫,夜晚火光冲天。列车经过的城镇和车站的墙壁上,贴满庆祝人民公社成立的大字标语和工人农民抒发豪情壮志的诗歌。彭德怀在火车上不禁赞叹说:"中国人民真正站起来了,中国人民向着党所指引的宏伟目标开始跃进了!"他自己的热血也在沸腾。每到一地,他都热情洋溢地鼓励干部和群众解放思想,敢想、敢说、敢干,要敢于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在向部队干部讲话的时候,他曾激动地说:"过去唱歌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中国人民几千年来饿肚子的问题,今年解决了!今年粮食产量是7000亿到8400亿斤,明年是1.5万亿斤。每人年平均有1吨粮,什么战争、灾害都不怕了。今年钢产量是1070万吨,明年钢产量是2500万吨,可能达到3000万吨。马克思讲过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现在证实了。我是最近才相信这番话的"彭德怀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中结束了他的东北之行。在那"大跃进"的浪涛席卷神州大地的狂热年代,他和许多人一样,曾以虔诚的心情,拥护"大跃进",指望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跃进",给全国人民带来幸福的生活,取得人们所向往的、震撼世界的成就。他从东北回到北京,处理了国防部的一些重要军务,欢度建国9周年的国庆节,随后又风尘仆仆地奔赴西北地区考察。他到了内蒙、青海、甘肃、陕西等省,重点是了解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的情况。

在兰州军区司令员张达志的陪同下,彭德怀乘吉普车从青海省的格尔穆出发西行。他坚持多年来视察工作的老习惯,不让事先通知要去访问的单位。当他们的车子开进沙漠绿洲中的敦煌,在县委门前停下来的时候,县委的领导人没有一个在家。出来迎接他们的是县委的一位年轻秘书。彭德怀对秘书说:"小同志,我们要在这里住一宿,吃两顿饭。一顿在你们机关食堂吃,一顿到人民公社食堂去吃。大家吃什么,我们吃什么,跟人家一起吃。"在县委食堂就餐的人看到彭德怀也在食堂用餐,站起来笑着向他这边张望。彭德怀也笑着向大家点头致意。他和人们随意交谈,在食堂里不时响起阵阵笑声。

晚上,由敦煌县县委副书记刘孟晋介绍情况,这是彭德怀初次亲身接触人民公社这个在中国大地上正在兴起的新生事物。刘孟晋是个淳朴老成的中年人。他告诉彭德怀,这里是全县组成一个人民公社,8万人口,分8个大队。9月2日试办,11日正式成立。试办中群众写了7万张大字报,贫农最积极,要求割掉资本主义尾巴,把所有的生产资料都交归公社,不要任何代价;中农有些是被迫的,很勉强;富农的生产资料不肯全部交出来,有的把猪、羊藏起来,有的把毛驴杀掉。听到这里,彭德怀不无担心地说:"你们一县一社,不一定是方向。公社并非越大越好,主要是看对于发展生产有利没利,超越现实条件就不能算是先进了。在由高级社合并成公社当中,要注意到避免发生破坏生产资料的现象就好了。"

第二天,他又在县委副书记的陪同下,参观了郊区的杨家桥生产大队。沿途看到许多棉花掉在路上。在菜地里,他看到大量白菜零乱地堆放着,遍地散落着菜叶。到了村里,社员们正在开饭,彭德怀走近锅台,用勺子搅着盆里的稀面糊看了看,发现里面掺的是土豆块。

彭德怀转身带着疑惑的神情,小声问刘孟晋:"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究竟行不行?"杨家桥大队的一些景象,向他提出不少值得疑虑的问题。

到了兰州,省委副书记霍维德陪他去参观了一个近郊区的雁滩人民公社。参观完毕,彭德怀那颗被阴云笼罩的心情又变得明朗起来。

雁滩公社地处黄河两条水流之间,是黄河中间的一个狭长小岛,自然条件很好。公社一位姓马的社长,领着彭德怀一行一边看,一边介绍说:雁滩公社是由5个农业合作社合并而成的。全社共1.7万多人,2.66万亩耕地,其中有1万亩是菜地。主要是向兰州市、工矿区供应蔬菜。由于公社规模较小,土地肥沃,又比较集中,管理上也比较有秩序。从果园、苗圃到鸡鸭场、奶牛场;从托儿所到幸福院,处处搞得很整齐,井井有条。在公社的第七食堂,彭德怀一面同炊事员握手,一面问:"现在能不能吃得饱?"一个女炊事员笑着答道:"饱得很,没得数地吃!"

在雁滩公社,彭德怀边走边看,边与人交谈,参观了3个多钟头,始终兴致勃勃。陪同来的省委领导人告诉他:今年全省粮食是特大丰收,每人平均可达到1500斤。洮河引水工程也已经全面铺开,竣工以后,黄土高原靠天吃饭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在西北地区的这段考察,彭德怀可以说是喜忧掺半。他不怀疑人民公社运动的正确性,但是,公社究竟如何办才好,却是一个十分重要又急待解决的课题。在他看来,西北地区乃至全国,具有象雁滩人民公社这种自然条件的毕竟还是少数。

彭德怀在西北地区进行考察的那些日子,正是全国"大跃进"进入高潮的时期。彭德怀和许多人一样,对全国形势的看法是乐观的。但是,他的乐观是有限度、有保留的。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特别是经过西北地区的一段考察之后,他看到了事物的复杂和不平衡,他处事也就更加谨慎。

"大跃进"的热风也吹进军营,有的部队写信给他,要求军队成立公社。还有儿位团政治委员联名上书给他,要求部队立即实行供给制。尽管"形势"逼人,彭德怀还是冷静地处理了这些问题。他给部队回信,明确地说:"社会分工不同,军队是一个担负战斗任务的军事组织,把军队改为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式是不恰当的。""现在军队内部实行供给制的想法也是不现实的。不能把我们过去采用的军事共产主义政策和未来的共产主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制度混淆起来。我们现实的分配原则,只能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第二节 乡亲的呼声

彭德怀对"大跃进"中的问题,在认识上发生明显变化,是1958年12月中央在武昌召开八届六中全会时开始的。首先对当年的粮食产量,他提出了不同看法。当时,在西北地区的小组会上,讨论公布1958年全国粮食产量数字的时候,许多人赞成公布1万亿斤或1.2万亿斤,甚至还有人说"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彭德怀不同意这些意见。他直截了当地说:"粮食没有那么多。"当时有人批评彭德怀思想"保守",说:"老总啊,你这也怀疑,那也怀疑,可怎么办呢?"彭德怀解释说:"公布的数字宁可少一些,将来追加数字比较主动;公布的数字多了,将来被动。"武昌会议结束后,彭德怀便回到湖南家乡去作调查,决心把有些情况弄个水落石出。

彭德怀在湖南作调查,是由省委书记周小舟陪同的。周小舟和彭德怀同乡,也是湖南湘潭人,学生出身,抗日战争以前就给毛泽东当过秘书。小舟这个名字就是由毛泽东叫他"小周"叫起来的。他是一个头脑清醒,工作深入,讲求实际的人。他陪彭德怀先到了湘潭县乌石大队彭家围子所在的卫国人民公社。周小舟告诉他:前些时候湖南省委开过一次常委会,会上大家都不同意把当年的粮食产量估计得那么多,也不同意把次年的粮食产量指标定得那么高。所以,近几个月湖南老是挨批评,还被拔了"白旗"。可是后来证明,"插红旗"的某些省粮食相当紧张,而他们这个被拔了"白旗"的省,粮食倒还富裕。竟出现了"红旗省"向 "白旗省"借粮的怪事!

谈到土法炼钢,周小舟说:全省共建起5万多个小土高炉,生了火的还不到一半,出了铁的就更少。

谈到公社食堂,周小舟告诉彭德怀:公社食堂没有给群众带来什么方便,反而造成人力物力的很大浪费。

周小舟还认为,供给制穷的时候不能搞,富裕的时候也不能搞。

听着周小舟的介绍,彭德怀发现,湖南的情况和他在甘肃河西走廊看到的情况是那样的相似。他更感到这次回乡作调查的必要。

为了便利于听到群众的真实反映,彭德怀没有住招待所,而是住进了彭家围子自己的旧居。到家乡的当大晚上,乡亲们都来看望,老人、妇女、孩子,挤了满满的一屋,问长问短。彭德怀向乡亲们宣传中共八届六中全会精神,询问群众的生活和生产情况。在公社和大队干部座谈会上,当有的干部谈到今年粮食大丰收,吴公塘生产队亩产过千斤时,彭德怀未敢轻信。他立即同千部们步行数里来到吴公塘由边,打着手电筒,蹲下身来,拔起一兜禾茬,数着一兜禾上有多少株稻杆,每个穗上大约有多少颗稻谷,细心计算着每亩地的产量。他对干部说:"我最近看过不少地方,有的讲亩产几千斤,上万斤,吹得很厉害。老实说,我是有怀疑的。我们当干部的,办事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搞浮夸。"听公社干部说,他们公社的炼铁厂出了640多吨铁。彭德怀就去看了公社炼铁厂。情况和他在别处看到的一样,是"大兵团作战"。事后,彭德怀跟公社干部算了算帐:为了炼那么一点铁,集中公社、大队全部劳力运料,丢开农业生产,让稻谷烂在地里;为了解决燃料问题,拆毁了社员许多住房,砍伐了大片山林;为了收集原料,连社员的农具和做饭的铁锅都砸了这是多么大的代价呀!彭德怀对干部和社员说:"过去技术落后,民间需要制造农具用这种小土炉炼铁。现在大规模这样搞,看来不是好办法。"在乌石学校,彭德怀看了教室和教员们的宿舍,尝了学生们的饭菜;在赵家弄子大队,彭德怀参观了设备十分简陋的幼儿园;在许家塘大队敬老院,彭德怀和几位少年时代的伙伴进行了亲切交谈,得知他们每餐每人只能吃到二三两米(16两一斤),数九寒天老人们还睡在光光的蔑席上,连褥单都没有,被子也破烂不堪。彭德怀紧锁着眉头忍不住说:"这叫什么敬老院、幸福院!"他捐了200元钱给幼儿园,为孩子们买一些生活必需用品。还捐了200元,让干部给敬老院添置些铺垫。

对家乡的考察,使彭德怀对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大炼钢铁中的问题有了更清晰的了解,也给他增加了更大疑虑。

故乡之行,使彭德怀感触最深,让他最感不安的另一件事情是农村干部的领导作风问题。许多乡亲们向他反映,由于上边给的任务又重又急,基层干部的领导作风也就越来越坏。不讲民主,强迫命令,随便打人、骂人、捆绑人的现象,相当普遍,而且愈来愈严重。彭德怀想起了在延安、在太行山的岁月。那时的干部和群众,军队和群众,甚至领袖和群众,关系是何等亲密啊!真是血肉相联、鱼水关系。为什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他为这种变化而深感痛心。

离开家乡彭家围子时,彭德怀殷切地叮嘱前来为他送行的干部:今后再不准搞瞎指挥,不准搞浮夸,不准说假话,不准强迫命令,不准打人骂人,不准罚口粮,不准拆毁社员房屋,不准砍伐山林。20多年以后,在彭德怀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当地干部和群众对他当年规定的"八不准",还记忆犹新。

直到返回北京中南海,农村干部的作风问题,仍然令彭德怀放心不下。过了3个月,他借着退还给生产队蜂蜜折款的机会,又写了一封长信,寄语乌石大队的干部。信中说:"回到北京住地,数星期以后,才发现你们送我一磁坛蜂蜜。这是乌石生产大队全体人民的劳动果实。我对中国人民和邻友们无多贡献,吾心为之不安,深感惭愧。拟将原物奉还,又不便投寄,约折款30元,请予查收,交大队投入副业生产。"接着他写道:"搞好生产,增加收入,是领导和群众的共同要求。既然领导与群众愿望相一致,就应当坚持领导与群众相结合的工作方法。例如,长远计划与年度的具体工作安排,必须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去拟制。拟制以后又必须同群众反复研究,反复商量,取得大多数群众的支持和拥护。对于不同意的那部分群众,还需要耐心地不断地进行教育。长远计划也好,年度工作安排也好,如果不认真发动群众,反复讨论,取得多数群众的认识一致,计划和安排即便是正确的,也难以完成各项任务。何况少数负责同志缺乏与群众商量的精神,得不到群众的热情支持,工作任务当然要遭到挫折。"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溢于言表。

彭德怀和周小舟离开乌石以后,又到了毛泽东的故乡韶山公社,所见所闻与乌石大队大同小异。

随后,彭德怀来到他30年前举行起义的地方--平江县。在这里他无心重温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集中精力考察了群众的生产和生活情况。在参观平江县工农业生产展览馆时,他吃惊地发现有两个数字竟然是颠倒着公布的:把收成最好的1957年的粮食高产数字,公布为1958年的产量;而把1958年较低的数字,说成是1957年的产量。彭德怀后来忆及此事,还感叹地说:"如此造假,真令人害怕!"

平江考察中,还有一件事使彭德怀终生难忘。一位土地革命战争时负伤致残的红军战士,在人群中悄悄给他一张纸条。彭德怀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请为人民鼓咙胡。

彭德怀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事后,他在笔记中写道:"这是群众多么沉痛的呼声!"

在株洲,彭德怀与薄一波相遇,谈到当年粮食产量时,彭德怀更有把握地说:"实产粮食数字可能没有估计的那样多,今年征1200亿斤粮食是很勉强的。如果征了过头粮,不仅将来返运困难,而且会影响农民生产情绪。估计征购900亿斤为宜。"薄一波建议彭德怀给中央发个电报。他便写信给中央,建议把当年的征购粮减到900亿斤。这是彭德怀在听到人民沉痛的呼声之后,第一次为人民"鼓咙胡"。


分类:共和国人物 书名:彭德怀传 作者:中央文献研究室
32章 身在庐山 | 彭德怀传 | 共和国人物

32章 身在庐山


第一节 "其如天下有忧何"

彭德怀是在并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奉命上庐山开会的。1959年4月24日至6月13日,彭德怀率领中国军事代表团,先后对苏联及东欧各国进行了近50天的友好访问。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他便不顾旅途疲劳到旅坛寺国防部大楼去办公。总参谋长黄克诚向彭德怀询问了访问的情况和观感,然后向他汇报国内经济形势和当前部队的思想情况。使彭德怀感到担心和意外的,是国内非常严峻的经济形势。黄克诚向他汇报时说,全国不少地方灾情严重,特别是甘肃省,有的地方已经断粮,外出逃荒的群众越来越多

听到这里,彭德怀再也坐不住了。他背着手,在室内踱来踱去。甘肃省是他亲自考察过的省份,就在几个月之前,省委领导和下面干部还告诉他,全省每人平均可占有粮食1500斤。现在怎么忽然变成了严重缺粮省?

在回国的最初几天里,彭德怀阅读了中央文件和各地送来的大量有关"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材料。他发现国内形势远不象他在国外从报纸上看到的报道那样乐观。全国的粮食、日用品、建筑材料、电力、运输都处于紧张状态。月末,彭德怀接到中央办公厅通知:中央决定7月2日在江西庐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政治局委员,各省、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中央和国家机关一些部、委的负责同志参加会议。

彭德怀沉思良久。他想让黄克诚去庐山开会,自己留下值班。彭德怀所以有这个念头,是因为他考虑到:黄克诚是中央书记处书记,对地方的情况比自己熟悉;另外,彭德怀计划写一本关于建军经验的书,想抽空做些准备,并看看出访期间积压下来的文件材料。当彭德怀找到黄克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时,一向不避辛劳的黄克诚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表态。这位素来稳重的总参谋长考虑得更多一些,他想到在不久前的上海会议上,毛泽东突如其来地点名批评彭德怀,口气严厉令人摸不着来由,使彭德怀一连几天迷惑不解,闷闷不乐。黄克诚惟恐彭德怀不出席庐山会议引起毛泽东的误解,便非常恳切地说:"老总,你是政治局委员,你怎么能不去呢?还是我留下来值班,你去开会的好。"无论是彭德怀还是黄克诚,都没有预料到庐山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当时考虑的,只是两个人中一个上山,一个留守,谁去谁留的问题罢了。

彭德怀是7月1日早晨到庐山的。和他一起到达的有:贺龙、李富春、习仲勋、陆定一、康生、张闻天、贾拓夫等。他们从北京出发,乘一组专列先到武汉,然后换乘江轮到九江,由九江登岸乘汽车上山。在火车上,彭德怀一直埋头阅读这一时期中央发的重要文件、内部资料和群众来信。50多天的八国之行,与国内隔绝,他需要了解的情况太多了。

在火车上,保健人员发现彭德怀吃饭很少,两顿饭都是只吃几口就把碗筷一放,回自己的包厢去了。在包厢里,他长时间地凝视着窗外,闷坐不语。保健人员便不安地问:"是不是病了?"彭德怀轻轻摇摇头。"是在车上睡眠不好?"彭德怀又摇了摇头。接着用手指了指窗外说:"你看看他们叫人怎么还能吃得下去!"

这时保健人员才注意到,在列车停靠的站台外边,拥挤着许多人。他们衣衫破烂,蓬头垢面,有的背着肮脏的行李卷儿,有的妇女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孩子。他们一个个面带菜色,用手把着站台边的白色栅栏,向列车这边张望着。很显然这是一群被保卫人员赶到站外的灾民。1959年的庐山会议,是中国共产党的两次重要会议的总称。7月2日至8月1日是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8月2日至8月16日是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开始的计划只是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彭德怀7月2日到达庐山后,被安排住在河东路一侧的176号别墅。这是一座有一间大厅,两头各有一套卧室、书房、卫生间设备齐全的美式建筑。7月的庐山,万木葱郁,气候宜人。变幻莫测的庐山云雾,给本来就千姿百态的峰壑不断地改变着容颜,为她涂上一层又一层神秘虚幻的色彩。

毛泽东把第一阶段的庐山会议称作"神仙会"。上山之前,与会人员得悉会议的议题主要是继续纠正经济工作中"左"的错误,传达毛泽东提出的十三个问题。上山以后,毛泽东在接见一些负责同志时,也明确地说过:"这次会议主要是纠'左',要搞一个文件。"

7月2日开过一次中央常委会,会上确定的庐山会议正式议程,是分组讨论毛泽东先后陆续提出的十九个问题:一、读书;二、形势;三、今年的任务;四、明年的任务;五、四年的任务;六、宣传问题;七、综合平衡问题;八、群众路线问题;九、建立和加强工业企业的各项管理制度和提高工业产品质量问题;十、体制问题;十一、协作区关系问题;十二、公共食堂问题;十三、学会过日子问题;十四、三定政策;十五、农村初级市场的恢复问题;十六、使生产小队成为半核算单位;十七、农村党团基层领导作用问题;十八、团结问题;十九、国际问题。

当时,毛泽东把国内形势概括为这样三句话:"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毛泽东的概括,使初上庐山的彭德怀对会议满怀希望,以极大热情参加了小组会的讨论。

会议初期,气氛轻松、融洽,正如毛泽东说的那样"有点神仙会的味道"。白天开会,晚上看戏、看电影、跳舞。

但是,这"神仙"般的生活只继续了不长的时间。随着讨论的深入,思想认识上的差异和分歧逐渐显露出来,会议气氛开始发生变化。分歧是从对毛泽东概括形势的三句话那中间四个字"问题不少"的不同解释开始的。

庐山开会的时候,全国城乡的经济情况,已经开始有所缓和,但没有根本好转。从1958年冬到1959年7月,毛泽东为了纠正"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错误,己经从思想上提出纠"左"的问题。他多次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和中央全会,制定一些方针政策,采取一些具体措施,并且获得了一些成效。毛泽东对于这方面的成绩是相当满意的。

但是,由于当时所有这些方针政策和具体措施,仍然是在肯定"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前提下提出和实行的,因而这种纠"左"的工作也是很不彻底的。一再修改后的指标仍然偏高;公社中仍然保留着供给制、公共食堂等许多"左"的做法,严重危害着人民生产和生活的正常秩序。面对这样一种情况,在彭德怀和一部分与会者中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要求,主张认真总结经验教训,迅速扭转紧张局势。

对当时形势,特别是对存在的问题的不同看法是:一部分人认为,1958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的伟大成就要充分肯定,缺点和错误只不过是"一个指头"或"不到一个指头"的问题。而且经过1958年下半年以来中央一系列会议采取措施后,缺点错误己经纠正,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持这种观点的人,大都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积极的领导人。他们不喜欢听别人谈"大跃进"中的问题和缺点。认为那样就会否定"大跃进"的成绩,是"给伟大的革命群众运动泼冷水"。

另外一部分人则认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虽然取得很大成绩,但也暴露不少问题,有些问题性质是严重的,值得重视。中央虽然开了一系列的会议,制定了一些措施来纠正"大跃进"和公社化运动中的缺点错误,如批评"共产风"、"浮夸风", 生产上的比例失调,干部作风中的简单粗暴、强迫命令等等,但收效甚微,有的地方还在发展,还需要下大力才能解决。持这种看法的人认为,"大跃进"有许多经验教训值得好好总结。把成绩讲够,把缺点讲透,不是给群众运动泼冷水,而正是为了更好地前进。这样做不但不会否定己经取得的成就,相反,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克服缺点,纠正错误,把今后工作做得更好。

彭德怀是属于持后面这种观点中的一个。

彭德怀登上庐山,对于闻名遐迩的匡庐胜境没有多少心思去领略。"暇日登临固宜乐,其如天下有忧何。"在山上,他除了参加国务院的会议以外,就是整天翻阅中央和各部、委的文件,以及参加小组会议讨论。

会议是按照当时的行政大区编组的,共分6个组,彭德怀参加的是西北组。从7月3日到7月10日的8天中,他先后作了7次发言和插话。以他自己一贯的风格,发言开门见山,毫不拐弯抹角。有的话直涉毛泽东,他也不加回避:

"解放以来,一连串的胜利,造成群众的头脑发热,因而向毛主席反映情况只讲可能和有利的因素。在大胜利中,容易看不见、听不进反面的东西。"

"我们党内总是'左'的难以纠正,右的比较好纠正;'左'的一来,压倒一切,许多人不敢讲话。"

"人民公社我认为办早了一些,高级社的优越性刚发挥,还没有充分发挥就公社化,而且没有经过试验。如果试验上一年半年再搞,就好了。"

"要找经验教训,不要埋怨,不要追究责任。人人有责,人人有一份,包括毛泽东同志在内。我也有一份,至少当时没有反对。""现在是不管党委集体领导的决定,而是个人决定;第一书记决定的算,第二书记决定的就不算。不建立集体威信,只建立个人威信,是很不正常的,是危险的。"

"成绩是伟大的,缺点是一个短时间(9月至11月)发生的,而影响不只三个月。换来的经验教训是宝贵的,要把(认识)问题搞一致,就团结了。

4个月前,在上海会议上,毛泽东在关于工作方法的讲话中,号召大家敢于发表不同意见,学习海瑞批评嘉靖皇帝的勇气。他说:明朝皇帝搞廷杖,甚至当众把人打死,还是有臣下敢进言。当时尽管海瑞对皇帝攻击得很厉害,他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会后彭德怀返回北京,一直到出国访问,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的案头总是放着一本线装的《明史·海瑞传》,批阅文电之余,便拿起仔细阅读。在彭德怀作以上发言和插话的时候,他脑子里是否想到了海瑞,人们不得而知,但是,他从毛泽东号召讲真话、学海瑞中受到了鼓励,则是可以肯定的。

在那次上海会议期间,彭德怀和陈云同住在瑞金二路五号,同席进餐,饭后一起散步,交谈过不少问题,而且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比较一致。在修改和调整当年的钢铁生产指标中,毛泽东在会上多次称赞陈云关于这方面的正确意见,还说有时候真理是在一个人手里。会后,毛泽东即委托陈云领导中央财经小组,研究落实钢铁生产指标的问题。彭德怀对陈云坚持实事求是,不随声附和而又勇于直言的精神,一直是很敬佩的。

彭德怀在小组会上言人所不敢言,有人赞同,有人为他捏一把汗,还有人冷眼旁观。

彭德怀从来不看人家的脸色讲话,仍然照直说下去:

"毛主席家乡的那个公社,去年搞的增产数,实际没有那么多嘛。我去了解了,实际只增产了百分之十三。我又问了周小舟,他说那个公社增产只有百分之十四,国家还给了不少贷款和帮助。"

"毛主席和党中央在全中国人民心目中威信之高,是全世界找不到的。但滥用这种威信是不行的。去年乱传毛主席的意见,问题不少。"

"过日子,国家也要注意。风景区,人工湖可以慢点,浪费很大。好多省都给毛主席修别墅,这总不是毛主席让搞的。""什么'算帐派','观潮派',帽子都有了,对于广开言路有影响。有些人不说真话,摸领导人的心理。"

彭德怀在发言中还间或加杂有粗俗的言词,引起了一些人的极大不快,这是不难理解的。

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在他那本著名的《西行漫记》中说过:"我必须承认彭德怀给我的印象很深。他谈话举止里有一种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作风,很使我喜欢,这是中国人中不可多得的品质。"

彭德怀不仅在小组会上直言不讳,当着毛泽东的面也不隐讳自己的观点。在毛泽东主持的一次常委会上,当有人说到1958年全国土法炼铁,地方已补贴20余亿元,国家还要补贴20余亿元时,彭德怀插话说:"这个数字好大!比一年的国防费开支还要多。用这笔款去买消费物资,把它堆起来,恐怕会有庐山这样高。"

毛泽东说:"呃,不会有这样高。"彭德怀接下去说:"那就矮一点吧,总而言之不少!"

在庐山,经常和彭德怀见面的有政治局候补委员、外交部副部长张闻天,他们两人的住所只相隔一条甫道。还有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湖南省委副书记周惠,水电部副部长李锐等。周小舟、李锐二人在不同时期当过毛泽东的秘书,被毛泽东称为"秀才"。他们对国内经济形势的看法和彭德怀相近。特别是周小舟,曾向彭德怀反映了许多关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情况和问题。

7月12日,周小舟到176号去看彭德怀,谈到粮食问题时,周说:"去年粮食产量造了假!是压出来的。一次上报说粮食数字不落实,第二次上报又说不落实,连造了几次数字,下面干部就摸清了一个底--要虚报,不要实报。"

彭德怀愤怒起来:"乱弹琴!只能有多少报多少,不能虚报也不能少报,怎么能这样胡来!"

"做不到,上面压力太大。"周小舟谈了自己的体会。过一会儿他又对彭德怀说:"现在农民在公共食堂吃大锅饭,就要大锅大灶,烧柴禾也不节省,劳力也不节省。小锅小灶,妇女、弱劳力都可以煮饭,现在非强劳力不可。搞了公共食堂,家里用点热水也不方便,群众对公共食堂有意见。"

"这些问题,你该照实向主席反映一下。"彭德怀说。"我昨天向主席谈了一些。"

周小舟把头天晚上他和周惠、李锐在毛泽东那里谈话的情况,向彭德怀详细谈了。接着又建议说:"彭总,主席对我们的意见是能听得进去的,你也找机会同主席当面谈谈吧。"

彭德怀说:"军队方面也常反映一些社会情况,我都送给主席看了。"在山下,彭德怀常常把部队反映的一些问题转呈毛泽东,他希望引起毛泽东更加重视工作中的问题。

第二节 上书

彭德怀在西北小组会上的发言,并没有如实地反映到毛泽东那里去。会议印发的《简报》中,把彭德怀意见中那些言词最尖锐的部分,特别是直接涉及毛泽东的一些话,都删去了。发现这种情况,彭德怀很不满意。其实,负责整理《简报》的工作人员是出于一片好心。

7月10日,毛泽东在各组长的联席会议上讲话。

毛泽东那天情绪乐观,态度轻松,对于城乡仍然存在着的紧张局势,很少提及。他说,从全局来说,还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算总帐不能说得不偿失。他认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发生的问题,经过郑州会议到庐山会议,己逐步解决了。他还一再提出坚持农村公共食堂和社员分配中的供给制。在工农业生产计划指标上,他的设想也仍然是过高的。

毛泽东显然是过于乐观了,他的讲话与当时全国城乡出现并日益发展的严峻形势,相距甚远。

就在7月10日前后,毛泽东指定了胡乔木、谭震林、曾希圣、周小舟、吴冷西、李锐和田家英,成立一个起草文件的小组,胡乔木任组长。由他们负责把各组对十九个问题的讨论意见加以集中、整理,写出庐山会议议定的记录(草案),印发各组研究修改,准备最后定稿,然后作为中央文件下发到全党贯彻执行。

这个文件的草稿,于14日印发给各组,名叫《关于形势和任务--1959年7月2日至×日庐山会议诸问题的议定记录》。按照毛泽东的设想,再用几天时间把《议定记录》修改好,通过一下,印发下去,庐山会议就可以按期结束了。许多人看出这种趋势,会上不再谈什么缺点、问题,研究经验的空气也淡薄了。中央办公厅的工作人员已在筹划下山的路线和交通问题。这样的结果与彭德怀原来对会议的期望,存在很大距离。特别是听到会议将于7月15日结束的消息后,他更加着急:开了这么多天会,问题并未很好解决,难道就这样结束了?想到这些,彭德怀在7月11日晚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7月12日上午,彻夜未眠的彭德怀踩着晨露向毛泽东住的"美庐"走去。经过一夜的反复思索,他决心找毛泽东面谈,把自己对当前问题的看法统统告诉他,希望毛泽东能在会议上把当前存在的严重问题,再着重讲一讲。在他看来凭着毛泽东的崇高威望,扭转这些问题并不困难。

事有不巧,"美庐"的警卫人员告诉彭德怀:主席昨晚一夜没有睡,刚刚躺下。

彭德怀只好怅然而归。

在战争年代,彭德怀为了紧要事情,曾经排开警卫人员的阻拦,掀过毛泽东的被窝。那时,闯毛泽东的卧室,毛泽东都是急急披衣起坐,谈完要谈的问题,有时候还笑着说:"只有你彭德怀才会在人家睡觉的时候进来提意见!"

现在的情况虽然也紧急,但毕竟已不是当年了。从彭德怀住的176号别墅到毛泽东住的"美庐",走林荫雨道不过200来米,但是一次面谈的机会却失掉了。

当晚,彭德怀从周恩来总理处开会回来,向随行参谋王承光说:

"这次会议开了十多天,味道不大。小组会上尽谈一般性问题,听不到有思想性的发言。我在西北小组会上讲的一些意见,简报上也没有看到,恐怕也不会引起大家注意。"

随行参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彭德怀又说:

"去年大跃进的经验很丰富,发生的问题也不少,本应该认真研究一下,可是在会议上,到现在还没有人讲这个问题。我有些意见又不好在小组会上讲,想给主席写封信,请主席在会上讲一下。只要主席讲一次,就会起很大的作用。"

这是彭德怀第一次明确表露给毛泽东写信的想法和动机。在此之前,周小舟到176号别墅去看望彭德怀,两人也曾谈到写信问题。彭德怀在笔记中记下的情况是这样的:周小舟向彭德怀问了一些他出访八国的情况,话题就转到这次会议上来。彭德怀问周小舟:"你们小组对于国内形势讨论得怎么样?" 周小舟说:"不怎么样。讨论不容易展开。"

周小舟谈到小组会上发言时,只要一谈缺点和问题,就会被人打断。

彭德怀说:"西北小组讨论得不错。我还有些不成熟的意见不便在小组会上讲,打算把没有讲完的意见,写一封信给主席。"周小舟说:"你同主席当面谈谈不好吗?"

彭德怀说:"当面谈固然很好,不过我说话总是不容易说完全,又好顶撞。主席对问题的看法很尖锐,看得很深。对问题没有很好研究时,当面谈不仅浪费他的时间,有时还容易引起误会。"

周小舟说:"那你就写信也好,把你在西北小组会上的插话加以充实,写给主席看看,也就很好了。"

彭德怀笑着说:"你当了我的参谋了。"

7月13日中午,彭德怀拿着拟好的提纲,把参谋王承光叫来,口述了他给主席写信的内容,让参谋起草初稿。然后,彭德怀作了修改,交参谋誊清,成为二稿。7月14日中午,彭德怀又对二稿仔细作了修改,交参谋誊抄清楚后,彭德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下午5点半左右,王承光奉彭德怀之命,把信送给毛泽东的秘书高智。

这就是触发了一场政治风暴的所谓彭德怀给毛泽东上书的简单过程。

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接受批判时,为了保护身边工作人员,一直坚持说这封信是自己花一夜的功夫写成的。王承光在抄信时,把彭德怀信中说大炼钢铁"有得有失"错抄成"有失有得"。毛泽东在批判这封信时,对"有失有得"四个字特别指责说,把"得"放在后面,"失"放在前面是经过仔细斟酌的。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彭德怀也没有作一句解释和辩驳。他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株连身边的工作人员。

这封具有特殊价值的信,全文如下:

主席:

这次庐山会议是重要的。我在西北小组有几次插言,在小组会还没有讲完的一些意见,特写给你作参考。但我这个简单人类似张飞,确有其粗,而无其细。因此,是否有参考价值,请斟酌。不妥之处,烦请指示。

甲、1958年大跃进的成绩是肯定无疑的。

根据国家计委几个核实后的指标来看,1958年较1957年工农业总产值增长了百分之四十八点四,其中工业增长了百分之六十六点一,农副业增长了百分之二十五(粮棉增长百分之三十是肯定的),国家财政收入增长了百分之四十三点五。这样的增长速度,是世界各国从未有过的。突破了社会主义建设速度的成规,特别是象我国经济基础薄弱,技术设备落后,通过大跃进,基本上证实了多快好省的总路线是正确的。不仅是我国伟大的成就,在社会主义阵营也将长期的起积极作用。1958年的基本建设,现在看来有些项目是过急过多了一些,分散了一部分资金,推迟了一部分必成项目,这是一个缺点。基本原因是缺乏经验,对这点体会不深,认识过迟。因此,1959年就不仅没有把步伐放慢一点,加以适当控制,而且继续大跃进,这就使不平衡现象没有得到及时调整,增加了新的暂时困难。但这些建设,终究是国家建设所需要的,在今后一两年内或者稍许长一点时间,就会逐步收到效益的。现在还有一些缺门和薄弱环节,致使生产不能成套,有些物资缺乏十分必要的储备,使发生的失调现象和出现新的不平衡就难以及时调整,这就是当前困难的所在。因此,在安排明年度(1960年)计划时,更应当放在实事求是和稳妥可靠的基础上,加以认真考虑。对1958年和1959年上半年有些基本建设项目实在无法完成的,也必须下最大决心暂时停止。在这方面必须有所舍,才能有所取,否则严重失调现象将要延长,某些方面的被动局面难以摆脱,将妨碍今后四年赶英和超英的跃进速度。国家计委虽有安排,但因各种原因难予决断。

1958年农村公社化,是具有伟大意义的,这不仅使我国农民将彻底摆脱穷困,而且是加速建成社会主义走向共产主义的正确途径。虽然在所有制问题上,曾有一段混乱,具体工作中出现了一些缺点错误,这当然是严重的现象。但是经过武昌、郑州、上海等一系列会议,基本己经得到纠正,混乱情况基本上己经过去,己经逐步的走上按劳分配的正常轨道。

在1958年大跃进中,解决了失业问题。在我们这样人口众多的、经济落后的国度里,能够迅速得到解决,不是小事,而是大事。

在全民炼钢铁中,多办了一些小土高炉,浪费了一些资源(物力、财力)和人力,当然是一笔较大损失。但是得到对全国地质作了一次规模巨大的初步普查,培养了不少技术人员,广大干部在这一运动中得到了锻炼和提高。虽然付出了一笔学费(补贴二十余亿),即在这一方面也是有失有得的。仅从上述几点来看,成绩确是伟大的。但也有不少深刻的经验教训。认真地加以分析,是必要的有益的。

乙、如何总结工作中的经验教训:

这次会议,到会同志都正在探讨去年以来工作中的经验教训,并且提出了不少有益的意见。通过这次讨论,将会使我们党的工作得到极大好处,变某些方面的被动为主动,进一步体现社会主义经济法则,使经常存在着的不平衡现象,得到及时调整,正确的认识"积极平衡"的意义。

据我看,1958年大跃进中所出现的一些缺点错误,有一些是难以避免的。如同我们党二十多年来领导历次革命运动一样,在伟大成绩中总是有缺点的,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现时我们在建设工作中所面临的突出矛盾,是由于比例失调而引起各方面的紧张。就其性质看,这种情况的发展已影响到工农之间、城市各阶层之间和农民各阶层之间的关系,因此也是具有政治性的,是关系到我们今后动员广大群众继续实现跃进的关键所在。

过去一个时期工作中所出现的一些缺点错误,原因是多方面的。其客观因素是,我们对社会主义建设工作不熟悉,没有完整的经验。对社会主义有计划按比例发展的规律体会不深,对两条腿走路的方针,没有贯彻到各方面的实际工作中去。我们在处理经济建设中的问题时,总还没有象处理炮击金门、平定西藏叛乱等政治问题那样得心应手。另方面,客观形势是我国一穷(还有一部分人吃不饱饭,去年棉布平均每人还只十八尺,可缝一套单衣和两条裤衩)二白的落后状态,人民迫切要求改变现状。其次是国际形势的有利趋势。这些也是促使我们大跃进的重要因素。利用这一有利时机,适应广大人民要求,加速我们的建设工作,尽快改变我们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创造更为有利的国际局面,是完全必要的和正确的。

过去一个时期,在我们的思想方法和工作作风方面,也暴露出不少值得注意的问题。这主要是:

1、浮夸风气较普遍地滋长起来。去年北戴河会议时,对粮食产量估计过大,造成了一种假象。大家都感到粮食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因此就可以腾出手来大搞工业了。在对发展钢铁的认识上,有严重的片面性,没有认真地研究炼钢、轧钢和碎石设备,煤炭、矿石、炼焦设备,坑木来源,运输能力,劳动力增加,购买力扩大,市场商品如何安排等等。总之,是没有必要的平衡计划。这些也同样是犯了不够实事求是的毛病。这恐怕是产生一系列问题的起因。浮夸风气,吹遍各地区各部门,一些不可置信的奇迹也见之于报刊,确使党的威信蒙受重大损失。当时从各方面的报告材料看,共产主义大有很快到来之势,使不少同志的脑子发起热来。在粮棉高产、钢铁加番的浪潮中,铺张浪费就随着发展起来,秋收粗糙,不计成本,把穷日子当富日子过。严重的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容易得到真实情况。直到武昌会议和今年一月省市委书记会议时,仍然没有全部弄清形势真相。产生这种浮夸风气,是有其社会原因的,值得很好的研究。这也与我们有些工作只有任务指标,而缺乏具体措施是有关系的。虽然主席在去年就己经提示全党要把冲天干劲和科学分析结合起来,和两条腿走路的方针,看来是没有为多数领导同志所领会,我也是不例外的。

2、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使我们容易犯"左"的错误。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我和其他不少同志一样,为大跃进的成绩和群众运动的热情所迷惑,一些"左"的倾向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总想一步跨进共产主义,抢先思想一度占了上风,把党长期以来所形成的群众路线和实事求是作风置诸脑后了。在思想方法上,往往把战略性的布局和具体措施,长远性的方针和当前步骤、全体与局部、大集体与小集体等关系混淆起来。如主席提出的"少种、高产、多收", "十五年赶上英国"等号召,都属于战略性、长远性的方针,我们则缺乏研究,不注意研究当前具体情况,把工作安排在积极而又可靠的基础上。有些指标也逐级提高,层层加码,把本来需要几年或者十几年才能达到的要求,变成一年或者几个月就要做到的指标。因此就脱离了实际,得不到群众的支持。诸如过早否定等价交换法则,过早提出吃饭不要钱,某些地区认为粮食丰产了,一度取消统销政策,提倡放开肚皮吃饭,以及某些技术不经鉴定就贸然推广,有些经济法则和科学规律轻易被否定等,都是一种"左"的倾向。在这些同志看来,只要提出政治挂帅,就可以代替一切,忘记了政治挂帅是提高劳动自觉、保证产品数量质量的提高,发挥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从而加速我们的经济建设。政治挂帅不可能代替经济法则,更不可能代替经济工作中的具体措施。政治挂帅与经济工作中的确切有效措施,两者必须并重,不可偏重偏废。纠正这些"左"的现象,一般要比反掉右倾保守思想还要困难些,这是我们党的历史经验所证明了的。去年下半年,似乎出现了一种空气,注意了反右倾保守思想,而忽略了主观主义"左"的方面。经过去年冬郑州会议以后一系列措施,一些"左"的现象基本上纠正过来了,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这个胜利既教育了全党同志,又没有损伤同志们的积极性。

现在对国内形势已基本上弄清楚了,特别是经过最近几次会议,党内大多数同志的认识已基本一致。目前的任务,就是全党团结一致,继续努力工作。我觉得,系统地总结一下我们去年下半年以来工作中的成绩和教训,进一步教育全党同志,甚有益处。其目的是要达到明辨是非,提高思想,一般的不去追究个人责任。反之,是不利于团结、不利于事业的。属于对社会主义建设的规律等问题的不熟悉方面,经过去年下半年以来的实践和探讨,有些问题是可以弄清楚的。有些问题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摸索,也是可以学会的。属于思想方法的和工作作风方面的问题,已经有了这次深刻教训,使我们较易觉醒和体会了。但要彻底克服,还是要经过一番艰苦努力的。正如主席在这次会议中所指示的:"成绩伟大,问题很多,经验丰富,前途光明。"主动在我,全党团结起来,艰苦奋斗,继续跃进的条件是存在的。今年明年和今后四年计划必将胜利完成,十五年赶上英国的奋斗目标,在今后四年内可以基本实现,某些重要产品也肯定可以超过英国。这就是我们伟大的成绩和光明的前途。

顺致

敬礼!

彭德怀

1959年7月14日,信送上去之后,彭德怀如释重负,静待毛泽东的回音。在萌生了写信的念头之后,彭德怀曾对人谈过他在写这封信前的一些考虑:他知道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对当时党在指导思想上的"左"都有觉察和担心,但他认为刘少奇不便讲;周恩来刚被批了"反冒进"不能讲;陈云、邓小平在山下没有机会讲;只有他来谈谈比较适当。他认为:"如果有意见不讲出来,那我们党还有什么战斗力!"

彭德怀估计毛泽东看完信后会找他去谈谈,或把信拿到中央常委会上议一议。但毛泽东对那封信的处理方式,完全出乎彭德怀的意料。

第三节 "鼓咙胡"的回声

1959年庐山开会时,毛泽东住的"美庐"别墅,门牌为180。彭德怀送去的信,毛泽东看后,没有立即作出评论。两天以后,7月16日,毛泽东在彭德怀信上加上《彭德怀同志意见书》的题名,并批示:"印发各同志参考。"

毛泽东对中央常委的几个同志说:"要评论这封信的性质。"并决定会议讨论的时间延长一周,并且通知留住北京的彭真、黄克诚、薄一波、安子文立即上山来参加讨论。在电话上还告诉彭真说,如果林彪身体情况允许,请他也一起上山。毛泽东要中央办公厅将会议小组重新划分,由原来按大区编配的6个小组,改为各地区穿插编配的6个小组。目的是为了各地区便于交流情况,交换意见,避免同一个地区的人谈来谈去总是一个调子,问题展不开。

毛泽东的这一决定,使彭德怀感到十分突然。他事后在一本笔记中写道,我是给主席个人写的信,是供他参考的,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意见书》,事先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就印发给大家呢?第二天上午,《彭德怀同志意见书》印发给到会人员。它象一块巨石投入本来已不很平静的湖水,激起层层波澜。原已沉寂下来的"神仙会"骤然活跃起来。人们的发言由研究《议定记录》(草稿)转向集中讨论《意见书》。有些没有讲话的人开始谈出自己对形势的看法,模糊的观点趋向明朗,会上开始有了不同意见的争论。

从7月17日到22日,各组共讨论了6天,完全赞同或明确反对《意见书》的,只有几个人。大多数人是基本上赞同《意见书》的看法,但对其中个别问题的提法、分寸掌握和文字表达上,有些不同意见。有的认为,《意见书》对1958年"大跃进"的成绩是讲够了,但在讲如何总结经验教训时,有的话讲得重了一点。还有人说,《意见书》中"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和"大跃进"中暴露出来的问题是"政治性"等说法不妥,值得斟酌。赞同《意见书》的人,包括参加起草会议《议定记录》(草稿)的几位"秀才"表示,彭德怀信里的观点和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有的说:"只有彭老总才有胆量敢于这样写。"他们认为,彭德怀的信对于引导大家畅所欲言,对于打破会议的沉闷空气,把讨论继续引向深入是很有好处的。当讨论中听到有人批评信里的某些提法不妥时,有人还起来为彭德怀解释、辩护。

关于"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他们说,有的地方热得过火,有的县提出三、五天消灭文盲,两年进入共产主义等等,说它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也并不过分。

关于"政治性"一语的提法,他们说:刮共产风,一平二调,严重影响了党与群众的关系,说它是政治性也未尝不可。过去中央转发上海市委文件的批语中,也说过市场紧张是政治问题。许多人在发言中,称赞彭德怀为了党的事业和人民利益而大胆直言的精神。一位省委书记说:"彭总那封信里虽然有个别地方提法需要斟酌,但信的总的精神是好的。个别字句可以不去计较,要看总的精神,我们目前需要彭总这样的精神。"一位在中央负责国防工业的领导人,在会上联系自己作检讨说:"过去一个时期经济生活上的脱节现象,不能不说己使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威信受到了些微的影响,造成一定的被动。作为高级干部,由于自己缺乏经验,头脑发热,向中央反映了一些不确切的情况和资料,以致造成这种后果,想起来感到很沉重。"

也有人基于某种经验,表示了自己的担心,悄悄对人说:"这封信可能要惹乱子!"

在为数众多的赞同的发言中,最重要的是黄克诚、周小舟和张闻天3个人的发言。

黄克诚是7月17日早晨才到达庐山的,上山后和彭德怀共同住176号别墅。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他们两人在庐山第一次见面时,彭德怀就问黄克诚,"我给主席写的信你看了吗?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黄克诚坦率地说:"我看了,这信写得不怎么样。有意见可以当面说嘛,写信干什么。信里有些提法和用词也不太妥当。"在7月19日的第五小组会上,黄克诚作第一次发言。他表示同意主席对形势估计的三句话:"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他认为现在争论的主要点是中间那句话--"问题不少"。他同意《议定记录》(草稿)中所提的三条缺点。又补充了几点:第一、对农业生产成绩估计过高;第二、经济各部门比例失调;第二、1959年计划指标过大。

他认为,作风上的主要问题是:只讲成绩,不讲缺点;讲好的高兴,讲坏的不愉快。

工作中的缺点造成的后果是:一、紧张。粮食紧张是解放以来没有过的,基建原材料、市场副食品也紧张;二、党与群众的联系受到了影响;三、党在国际上的威信也受到影响。黄克诚在发言中没有使用"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政治性"等等词句,但可以看出,他对形势总的看法和彭德怀的信是一致的。7月19日,周小舟在第二小组会议上发言。他说,庐山会议是高级干部会议,在肯定成绩的前提下,应着重总结经验教训。他赞成刘少奇所说的"把成绩讲够,把缺点讲透"。他说,基层干部的强迫命令、浮夸作风,与我们上面的计划偏高偏大是有很大关系的。"我认为彭老总给主席的信总的精神是好的,我同意。至于某些提法、分寸、词句,我认为是可以斟酌的"。

在赞同和支持彭德怀《意见书》的发言中,观点最鲜明,对问题分析最透彻的,要算7月21日小组会上张闻天的发言了。他的长篇发言,分作13个问题,系统地阐述了对"大跃进"以来的成绩和缺点、经验和教训的看法。自庐山会议开幕20多天来,象这样态度严肃,内容精辟,对大跃进从理论上加以分析的发言还没有第二份。

在谈到彭德怀的《意见书》时,他表现了毫不含糊的赞同与支持:"这份意见书提出了一些问题,中心内容是希望总结经验,本意是很好的。但是从各方面的反应看,不少同志似乎对彭德怀同志这个出发点研究不多,只注意了他这封信的一些具体说法。其实,他的信是好的,是肯定了成绩的。他说成绩是基本的。这同大家说的一样。至于个别说法,说得多一点少一点,关系就不大。"他对《意见书》中某些不大准确的提法,逐个为彭德怀作了解释。在张闻大谈的13个问题中,特别强调说,"现在的问题是要防止骄傲自满、麻痹大意的情绪。要多多地看到存在着问题的一面。有些地方发生浮肿病,死了一些人,数字虽不大,但问题是存在的。我们胜利一个接一个,胜利本身有消极面,囚为它容易使人头脑发热,骄傲自满,问题也就随着发生。这一点必须严加警惕。谦虚一点有好处。头脑冷静一点,倾听一下不同意见,苦苦想一想,我们的问题在哪里,把热锅上的蚂蚁变成冷锅上的蚂蚁,否则,满足于成绩,虽然心宽体胖,却研究不了问题,接受不了教训"

这几天,黄克诚,周小舟,张闻天的发言,还有许多人的虽然不很系统但观点鲜明的发言,都是对彭德怀《意见书》的有力支持。

在分组讨论《意见书》的几天里,毛泽东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他对各组讨论的情况一直是十分关注的。他仔细阅读会议"简报",接连分头召见持各种不同意见的代表人物和各组组长谈话。

鉴于有些发言中提到《意见书》中有些提法和分寸需要斟酌,彭德怀在小组会上又作了几次发言,反复说明他给主席的信,是在听到会议即将结束的消息之后仓促写成的。他申明他的信在文字上、逻辑上有不少缺点,有些提法不够准确、严密,未能充分表达他的本意,他欢迎大家对信多提意见。他说自己的信原是写给主席个人参考的,他建议会后把信收回来存档。

对《意见书》持反对态度的人,为数不多。在7月23日毛泽东讲话以前,他们很少发言,发言也是笼统地提到彭德怀的信"不是个别词句和分寸问题" ,"是看问题的思想立场有问题"等等。但也有人明确地说彭德怀的《意见书》"刺"很多,"是影射毛主席的";更有人加以发展和推论说,"既然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就是路线性质的问题,路线错了,就必须改换领导才能纠正错误!"

持反对意见的人从彭德怀的信中仔细挑"刺",大多也无恶意,他们主观上是在忠心耿耿地维护党的利益,因为那时大家都认为并坚信,维护党的利益的最高标志就是无条件地相信毛泽东。


分类:共和国人物 书名:彭德怀传 作者:中央文献研究室
34章 "海瑞"罢官 | 彭德怀传 | 共和国人物

34章 "海瑞"罢官


第一节 八届八中全会的决议

1959年8月2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在庐山正式开幕。出席这次会议的有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147人,列席15人。人数几乎相当于前一段政治局扩大会议参加者的两倍。由于出席会议的人员增加,会场从西餐厅移到庐山人民剧院。会议开始,毛泽东作长篇讲话。他先讲了八届八中全会的议程,议程有两个:一、修改1959年生产指标。这个问题比较简单,由于1959年的生产指标无法完成已成定局,毛泽东说,武汉六中全会决定的今年指标,上海七中全会时有人主张改,多数人不同意。看来当时改也改不彻底。今年还有5个月,改了好。高指标是自己定的,自己造的菩萨自己拜,现在还得自己打破。

全会对1959年生产指标进行了调整,钢产量由原来的1800万吨,降为1200万吨,粮食产量由原定1.05万亿斤,降为5500亿斤。

二、路线问题。这是此次中央全会的主题。毛泽东说:上庐山后,有部分人要求民主,要求自由,说不敢讲话,有压力。当时摸不着头脑,不知所说的不民主是什么事。前半个月是"神仙会",没有紧张局势。后来才了解,有些人所以觉得没有自由,是认为松松垮垮不过瘾。他们要求一种紧张局势,要求有批评总路线的自由,就是要攻击总路线,破坏总路线,以批评去年为主,也批评今年的工作。说去年的工作都做坏了。57年不是有人要求大民主、大鸣、大放、大辩论吗?现在有一种分裂的倾向。去年八大二次会议我说过,危险无非是:一、世界大战;二、党的分裂。当时还没有明显的迹象。现在有这种迹象了。

毛泽东讲到要允许犯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他说:对犯错误的同志采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给犯错误的同志一条出路,允许犯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继续革命,不要象《阿Q正传》上的赵太爷不准阿Q革命。

上山讲了三句话: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后来"问题不少"一句出了问题。毛泽东说,我们反了九个月的"左"倾,现在基本上不是这一方面的问题了,而是右倾机会主义向党猖狂进攻的问题。共产风,三级所有制,落实指标等问题,还有没有?基本上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而是指标越落越低,越少越好。是右倾机会主义向党的领导机关、向人民事业猖狂进攻的问题。错误、缺点确实多,已经改了,但那不算数。他们抓住那么些东西,来攻击总路线,想把路线引导到错误方面去。此话是否说得对,请大家讨论。

根据毛泽东讲话,当前的问题不再是反"左" ,而是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向党的猖狂进攻。由此,批判彭德怀等人的问题从思想认识升级到路线斗争的新高度。

最初,到会人员划分为6个小组,彭德怀仍在第四组,大约在8月7日以后,又将6个小组合并成为3个"临时小组"即以第二组,第四组和第五组为基础,每组扩大为50来人。彭德怀在四组,组员有一半是军队的干部,红三军团的老干部几乎都在这个组。张闻天、周小舟在第二组。黄克诚在第五组。各组分别对彭德怀、张闻天、黄克诚、周小舟等人进行批判。批判的内容已经不只是彭德怀的那封信,而是向纵横方向延伸开去

--对彭德怀7月14日的信、张闻天7月21日的发言,以及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等人在会议期间的发言、插话,和一切被认为有问题的言论进行深入揭发、批判;

--追查"军事俱乐部"所有成员在庐山会议期间及庐山会议以前彼此间的交往和谈话内容,让他们交代"军事俱乐部"的成员名单、纲领、活动计划等;

--清算彭德怀、张闻天等人几十年来在党内历次斗争中所犯的"路线错误",查所谓"历史根源"与"社会根源",从批判对形势认识上的"右倾机会主义"进入对个人历史的清算。从8月3日到8月10日的小组会发言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部分彭德怀的老同事、老部下的发言。彭德怀既然已被说成是"军事俱乐部"的首领,他的老同事、老部下自然就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使他们不得不发言表示同彭德怀划清界线,但他们又无法一下子改变彭德怀在心目中的形象,于是,会上就出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发言:

--彭德怀同志是我的老上级,我在他直接领导下工作有13年。总的印象是好的。觉得他对党忠诚,是毛主席的好助手,对敌斗争勇敢,对革命有贡献,生活很简朴。当然,对他那一套待人粗暴、领导不民主、工作方法简单、主观、不听人家意见,也深有感觉。对彭德怀同志的看法,对我来说,这次是换了一个脑筋。如不参加这次会议,凭我的思想水平,政治嗅觉,是看不出彭德怀同志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的。

--我是1949年8月才认识彭德怀同志的。未认识前,听人说彭总很厉害,爱骂人。过去也听到过关于华北座谈会的一些情况,对他印象不那么好。认识他以后,又感到他坦白直爽,艰苦朴素,常讲军队要加强党委集体领导下的首长分工负责制,要加强政治工作,实行群众路线,发扬民主等等,因此,对他的印象是又怕他,又尊敬他。

--我从很小参加革命,一参军就在他的领导下工作。我很尊重他,怕他,又不大怕他。挨过他不少骂,对他的作风有意见。去年军委扩大会议,我指名贴了他的大字报,后来他还说,我给他提的意见是善意的。

--彭德怀同志是有功劳的。在解放战争时期的西北战场上,他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指示,以少胜多,取得了伟大胜利。我认为他是一个民族英雄。

在彭德怀已经被指责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批判会上政治压力猛烈增强的情况下,竟还有那么多的人对彭德怀的个人品德,革命功绩,思想,工作和生活作风,讲了那么多赞美之词,这说明几十年革命烈火在人们心目中铸就的彭德怀的形象,不是用几次会议批判所能毁掉的。

毛泽东没有参加分组会议。他注视着从各种渠道传来的人们的思想动向,通过对文件和下面上送材料的批示,指导会议的发展。

在这些批示的引导下,形成一个批判彭德怀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高潮。

一位出席过庐山会议的干部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有一天,我刚好坐在彭德怀的身后,我前面就是他那宽阔厚实的背影。彭总静静地坐着,很少说话。他轻轻摇一把葵扇,仔细听所有的发言,却并不为自己辩白。只是有时对某些事实作必要的说明。他有惊人的记忆力,二三十年前的事,即使细微末节,都记得清楚。他身旁的方凳上,搁着一只大茶杯,茶水喝完之后,用三个指头把绿莹莹的龙井茶叶捞出来,放在咀里,慢慢地嚼着。"在所有的揭发和批判中,使彭德怀气恼的是所谓他在"党内历次路线斗争中的严重错误"。在他看来,党内几十年的斗争历史,是非大体是清楚的。但有些发言者不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来谈历史,而是让历史为当前的某种政治需要服务,把他在历史上的一些过失,都和"一贯反对毛主席"这样一个压倒一切的罪名联系起来,这是彭德怀无论如何也难以想通的。

批判会上还不乏颠倒黑白的发言。比如,艰苦朴素,清正廉洁,是全党全军皆知的彭德怀的优秀品德。全国解放后,彭德怀虽身居高位,从不多用公家一分钱,曾多次要求取消对他外出乘铁路公务车、住高级宾馆等特殊照顾,过普通人的生活。他对各省竞相给中央领导人修高级宾馆更为反感,认为这样搞下去我们会脱离群众,会亡党亡国的。

然而现在,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却被林彪诬为"伪君子","伪装朴素"。对此,他在"笔记"中愤愤写道:"平江起义到解放战争结束,我家十余口人,流浪乞讨,全无任何顾及,40年如一日,这不是什么可以伪装得了的。"

彭德怀面对着会上来自各方面的批判、揭发,除必要的说明外他下决心不作任何解释。他已清楚地意识到,会议的目的是要把他搞臭,要彻底肃清他在全党全军中的影响。

"我采取了要什么就给什么的态度。"彭德怀在"笔记"中写道:"对自己的错误作了一些不合实际的夸大检讨。"8月6日,彭德怀在小组会上作检讨,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检讨不是最后一次。"他清楚更严酷的批斗还在后面。他的检讨尽量跟上大家批判的调子。关于7月14日的那封信,他承认"这是路线性质的错误。""不管我的主观愿望如何,实际上是从右的立场出发。"他不承认他的信是反对毛泽东的,但谈到信的内容时他说"实质上是向广大干部泼了冷水,向几亿人民泼了冷水,对毛泽东同志作了错误的批评。"他承认在几次路线斗争中都犯有错误。谈到犯错误的原因,彭德怀说主要是旧思想没有得到彻底改造,无产阶级的宇宙观、无产阶级思想没有很好树立起来,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仍然根深蒂固地盘据在我的头脑里,使自己在革命的重要关头,往往不能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而发生动摇。

毛泽东和林彪在常委会上指责他"有野心"、"是野心家",他只作了委婉的否认。他说:"我有个人英雄主义,它给革命的危害很大。特别是在高级干部身上,个人英雄主义这种毒素,遇到适宜的条件和气候,很容易发展成个人野心,招致党的分化,给革命造成重撕失。"

8月7日上午,毛泽东找彭德怀谈话,重复了他在常委会上对彭德怀的批评。谈完,彭德怀提出,根据这次会议给予他的批评,他不愿再做军事工作了。

毛泽东说:"这几天我也在考虑这件事。"

当天晚上,彭德怀便授意秘书代他起草了一个给中央的报告,请求辞去国防部长的职务,以及撤销中央军委委员、政治局委员的职务。彭德怀说:

"不当国防部长,我早就有这个意思,这次能辞掉,我是很愿意的。"

彭德怀一面起草自己的书面检讨,一面对身边工作人员说:"黄克诚这个参谋长也不能干了,这对军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有些工作可能要中断。现在把几个主要条令都算搞出来了,如果再过几年,能把战史、军史都搞出来那就好了"。"我国的民兵制度是有历史传统的,是一种强大的战略后备力量。这几年已经摸索到了适合国家经济建设情况的组织形式,假使因为我的问题把它废弛了,可太可惜了。"

彭德怀对人民解放军有深厚的感情,他与这支军队一起出生入死,历尽艰险,共同战斗了30多个年头,现在,他不得不怀着痛苦的心情离开它。

在8月10日的批判中,周小舟、周惠和李锐在黄克诚住所议论说毛泽东到了"斯大林晚年"等问题,被追了出来。"秀才"们的议论对本来已很激烈的八届八中全会,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批斗进一步升级。这种情况可以从毛泽东在8月11日中央全会上的一席讲话中看出来。

毛泽东的这次讲话从世界观、方法论谈起。说历来犯错误的都是唯我主义,极端唯心主义,他不指名的批评彭德怀等人说:30几年,阶级立场没有变过来,总是格格不入。这些同志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以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资格参加党的。经验主义、教条主义都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同共产党员的称号不符,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毛泽东说,高饶事件,有的人是保护过关,是高彭联盟,还是彭高联盟?组织派别,进行分裂活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所有问题,其实是鸡毛蒜皮。说共产风,浮夸风吹遍全国,至少国防部、外交部、湖南省三个地方没有吹遍。浮夸风吹一吹极有好处。风总是要吹的,吹一吹可以教育全党全民。

毛泽东继续讲下去,说到犯错误的人有两重性:革命,反动,说完全不革命不是事实。

最后毛泽东说:31年的关系,难道庐山就此分手,不应当分手。欢迎最近几天同志们的进步。

随后,即宣布散会。

在8月13日的全体会议上,彭德怀作了一次比较系统的检讨,几天来会议上对他的批评(包括毛泽东那些极尖锐的批评), 他基本上都接受下来。

1959年8月16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举行全体会议。到会的中央委员,每人收到两份刚刚印好的文件。一份是《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另一份是《为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而斗争》的决议。这天全体会议的主要议程是通过这两个决议。

《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大约有4500字,共分5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说彭德怀问题严重性和危害。"在我们党内出现了以彭德怀同志为首,包括黄克诚、张闻大、周小舟等同志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反对党的总路线,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的猖狂进攻",这个进攻出现在国内外反动势力向我们党和我国人民加紧进攻的时候,"在这样一个时机,来自党内特别是来自党中央内部的进攻,显然比来自党外的进攻更危险"。

第二部分是说彭德怀问题的由来和性质。说彭德怀的《意见书》和在庐山会议上的发言是代表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向党进攻的纲领,其实质是:"煽动党内的有右倾思想的分子、对党不满的分子、混入党内的投机分子和阶级异己分子,起来响应国内外反动派的污蔑,向党的总路线,向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举行猖狂进攻", "不是个别性质的错误,而是具有反党、反人民、反社会土义性质的右倾机会土义路线的错误"。

第三部分是说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活动,是有计划、有目的、有准备、有组织的活动。"这一活动是高饶反党联盟的继续和发展"。还说彭德怀"闹独立土国", "最不民主,最专制气对下粗暴、专横,"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说他"恶毒攻击和污蔑党的领袖毛泽东同志以及中央和军委其他领导同志"说他"封官许愿", "拉拉扯扯", "挑拨离间", "造谣扯谎""进行宗派主义分裂党的活动"。由于他在军队中的地位,"也由于他伪装爽直、伪装朴素的手法",他能迷惑而且已经迷惑了一些人,这"对党和人民解放军的前途是有很大危险性的"。因此,"揭露这个伪君子、野心家、阴谋家的真面目,制止他的反党分裂活动,就不能不成为党和所有忠于党、忠于人民解放军、忠于社会主义事业的人们的重要任务"。

第四部分是说彭德怀犯错误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根源。说彭德怀本质土是民主革命中参加的一部分资产阶级革命家的代表。挂着马列主义招牌,"实质上一脑子资产阶级个人英雄主义思想,资产阶级的极端虚伪的所谓自由平等博爱思想,并且还有某些封建残余思想", "是资产阶级的经验主义和唯我主义的世界观、人生观的思想方法",说彭德怀是带着"入股"的思想参加党和军队的。并说"在党的历史的几个重大关头",如立三路线、两次王明路线、高饶反党事件,彭德怀都站在错误路线方面,反对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领导。遵义会议以后,"他在大部分时期仍然反对毛泽东同志的领导,并且在党和军队内进行活动"。

第五部分是说对彭德怀等人的处理。说鉴于彭德怀做过一些有益于革命的工作,鉴于"他有革命和反动的两面性"鉴于他表示愿意改正自己的错误,全会本着团结--批评或斗争--团结的方针,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方针,在他"认识和改正错误的条件下,继续同他保持同志的团结",对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也采取同样的方针。"当然,把彭德怀同志和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同志调离国防、外交、省委第一书记等工作岗位是完全必要的"。但可保留他们的中央委员、中央候补委员、政治局委员、政治局候补委员的职务,"以观后效"。

这个"决议"显然是对彭德怀等几个人很不公正的处理。同一天,毛泽东在一个材料上写过一段著名的指示,对庐山会议的性质作了最后结论:

"庐山出现的这一场斗争,是一场阶级斗争,是过去十年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对抗阶级的生死斗争的继续。在中国在我党,这一类斗争,看来还得斗下去,至少还要斗二十年,可能要斗半个世纪,总之要到阶级完全灭亡,斗争才会止息。"在这里,毛泽东把庐山会议中党内不同思想的矛盾,直接看成了阶级斗争。这个观点,可以说是造成庐山这场悲剧的主要原囚。

8月19日,彭德怀回到北京,准备参加军委扩大会议,接受新的一轮批判。

第二节 "肃清影响"

以贯彻庐山会议精神为主旨的军委扩大会议,于1959 年8月18日在北京召开。开会的通知是在8月11日庐山会议结束以前发出的。为了在军队系统最大限度地肃清彭德怀的影响,这次军委会议扩大的范围是空前的:大军区领导除留一名值班外,全部参加;省军区司令员、政委和野战军军长、政委全部参加。此外,全军师以上单位各派两名正职干部参加。实际到会人数为1070人。

会议前10天是听取关于庐山会议情况的传达,阅读会议主要文件。从8月29日起,把原来的15个小组改编为两个综合组,彭德怀、黄克诚二人各参加一个组,接受批判。

彭德怀参加的第一组,会场设在中南海怀仁堂。

在传达庐山会议情况时,军队的高级干部,听到了过去从未听到过的令人心悸的话,诸如毛泽东说的,"你解放军不跟我走,我就找红军去,我看解放军会跟我走气"彭德怀是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许多人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他们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反党"的罪名和自己心目中那个刚正无私的彭老总联系起来。

会议对彭德怀揭发和批判的问题是极其广泛的,从平江起义的思想动机到庐山上书的政治目的;从抗日战争战略方针的贯彻执行到1958年炮击金门时的组织指挥;从红一、三军团的关系问题到所谓"军事俱乐部"的组织活动等等,无一不加以追查和批判。

以后,彭德怀在其《自述》中,是这样记述当时的情况和自己心情的:"在会议的发展过程中,我采取了要什么就给什么的态度,只要不损害党和人民的利益就行。我对自己的错误作了一些不合实际的夸大检讨。唯有所谓'军事俱乐部'的问题,我坚持了实事求是的原则。对于这个问题,在庐山会议期间,就有逼迫现象,特别在军委扩大会议期间(8月下旬至9月上旬),这种现象尤为严重。不供出所谓'军事俱乐部'的组织、纲领、目的、名单,就给加上不老实、不坦白、狡猾等罪名。有一次,我在军委扩大会议上作检讨时,有一小批同志大呼口号:'你快交代呀!''不要再欺骗我们了!'逼得我气急了。我说,'开除我的党籍,拉我去枪毙了吧,你们哪一个是'军事俱乐部'的成员,就自己来报名嘛!'有几个同志说我'太顽固','太不严肃'。其实,在庐山会议结束后,我就想把我在军队30年来的影响肃清、搞臭。这样做,对保证人民解放军在党的领导下的进一步巩固,是有好处的。我就是持着这个态度,赶回北京来作检讨的。但是我不能乱供什么'军事俱乐部'的组织、纲领、目的、名单等,那样做,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我只能毁灭自己,决不能损害党所领导的人民军队。"

接替彭德怀国防部长职务的林彪主持这次军委扩大会议,一次又一次把会场上的斗争引向白热化。

9月3日上午和下午,集中追查彭德怀的所谓"军事俱乐部"的问题。这本来是一个并不存在的问题,但因为它是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最先提出来的,彭德怀不得不耐心对待。包括一些人提出来的十分幼稚可笑的问题,他都一一认真作答。

会议开始刚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彭德怀解释说:"这是毛主席8月2日在给张闻天同志的信上首先提出来的,说'怎么搞的,你跑到军事俱乐部去了',并没有具体指出还有什么人。其实,'军事俱乐部'组织是没有的,只是我们几个对问题的认识上观点比较一致,事先并没有什么策划。"

毛泽东提出的"军事俱乐部"问题,其实也仅仅是根据下面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

那是7月23日,晚上,周小舟、周惠和李锐对毛泽东批评彭德怀的讲话,左思右想搞不通。周小舟建议去找黄老谈谈。黄克诚接到周小舟等要来谈话的电话,考虑当时气氛非常敏感,去找他谈话不太适宜,劝他们暂时不要来。可他们还是坚持来了。在交谈中,他们越谈情绪越激动,特别是周小舟说现在毛泽东好象"斯大林的晚年",要人家敢想、敢说,等人家说了真心话又抓住狠批,"这不是钓鱼吗!"

黄克诚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不赞成毛泽东对彭德怀那封信的处理方法。但经验告诉他,在当前情况下,任何感情用事都可能使情况变得更糟。所以,他十分克制,一直在设法降温,"你们不要激动嘛!事情总会弄明白的。主席不会错的。"正在这时,彭德怀推开房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份西藏军区发来的等待答复的电报,他必须和黄克诚研究一下。彭德怀的突然出现,使在座的周小舟等感到意外,黄克诚也觉得有些突然。

大家站起来为彭德怀让座。周小舟愤愤地说:"彭总啊,我们离右派只有30公里了!"

看到他们那样激动,彭德怀反倒平静下来,他安慰大家说:"30公里也不要紧嘛,通过批评、讨论,把一些模糊观点弄清楚也是好的。"

他们看到彭德怀手上的电报,连忙告退。

彭德怀和黄克诚研究了给西藏军区增派车辆之事,各人抑制住感情,不敢再谈什么,毛泽东的讲话使庐山的气氛变得仿佛一点火星就会引爆,在这种情况下他俩单独在一起显然不合时宜。彭德怀赶快回到自己的住室。

谁也没有料到周小舟等人从黄克诚房里出来的时候,被人碰到,反映到毛泽东那里去了,这就成了后来追查彭德怀、黄克诚"军事俱乐部"的重要根据。

彭德怀讲"军事俱乐部"是没有的,这是真话,但是有人一定要他交代"军事俱乐部"的组织、纲领、目的、名单等等。在轮番追逼之下,彭德怀气愤地说:"如果有这个俱乐部,那就是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的四个人,其他再没有了。"

"你敢说真的没有了?"

"没有了。"彭德怀说:"因为他们谁也不愿意来报名嘛!"全场大哗,人们批评彭德怀"不严肃", "不老实"。一阵狂风暴雨的批判过去之后,彭德怀解释说:"不实事求是,多讲一些有什么好处!"对于所谓"军事俱乐部"问题的追查、批判,在会上多"顶牛",毫无进展。

除"军事俱乐部"外,军委扩大会议上追查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所谓彭德怀"里通外国"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庐山会议上只是有个别人拐弯抹角地暗示过,"彭德怀同志前不久访问了东欧各国,上山后急于发难,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并没有人正式提出来。在军委扩大会议开始阶段,也没有提到这个问题,到9月1日,在一次大会上,有人把"里通外国"作为彭德怀一大"罪状"突然提了出来,又一次在会上掀起了"高潮"。

彭德怀深知这个问题的政治份量,他不能不严肃对待。他要求批判者拿出事实来。

围绕这个问题,会议用了两天的时间进行揭发和追查。揭发者说彭德怀"里通外国"的主要根据,是他在率领中国军事代表团出访期间,曾与赫鲁晓夫有过接触,受过他的单独接见。彭德怀详细地讲述了出访期间他与赫鲁晓夫几次礼节性会见的经过,并详细提供了每次会见的时间、地点、陪同人员和翻译人员名单。他说:"我根本不懂外语,同外国人任何谈话都要经过别人的翻译,要里通外国,我怎么去密谈?"

在对这个问题的批判和追查过程中,彭德怀心情是坦然的,他清楚批判实际上是对一个幻影开战。然而他又是十分痛苦的;这样凭空的诬陷,使他感情上受到极大伤害。正象他事后所说:"为了把我搞臭,竟然把这样丑恶的罪名加在我的头上,使我难过极了。"

军委扩大会议对所谓"里通外国"问题的批判,采用所谓会上揭发与会外调查互相结合的方法进行。会上,人们提出疑问,重要的疑问一提出,便立即派人向外事工作会议进行了解、核查(批判张闻天的外事工作会议,与军委扩大会同时进行),或立即向有关驻外使馆发电报要求提供证明。工作极其深入、细致、周密、快速。但是直到会议结束,仍无所获。

在这次军委扩大会议上还提出了彭、黄搞宗派分裂活动,"挑拨一、三军团关系"的问题。

在8月28日的综合小组联席会议上,有人说红军长征到达哈达铺进行改编以后,一方面军改为陕甘支队,一、三两个军团编为两师。因一军团干部较多,就抽了两个人到三军团去参加领导工作。部队向陕北进军途中,有些意志薄弱的干部战士,经不起艰苦环境的考验,到了汉族居民地区,乘机开小差脱离了部队。当时,后有追兵前有敌军堵截,红军处境危急。为了迅速制止部队逃亡的恶劣倾向,三军团曾以叛变革命的名义处决了个别逃跑的干部。以致部队上下议论纷纷,怀疑这是一军团派到三军团的领导干部干的,刚经过整编的一、三军团关系变得很紧张,出现了不团结的倾向。

原二军团的黄克诚,当时是陕甘支队第二师政治部的裁判所长,处决人的事都是要经过他的。现在要清算破坏红军团结的"罪行",当然算帐首先就算到他的头上。发言人指责黄克诚是破坏一、三军团团结搞宗派分裂活动的"罪魁祸首"。

就在揭发人慷慨激昂发言的时候,北京军区参谋长钟伟突然站起来说道:"你瞎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红军离开哈达辅以后,是我带着一个营在后面担任收容任务。你所说的处决卫生部的那个杨兴仁,根本就不是黄克诚同志决定的,而是上边给我的命令,我敢不执行吗?这事××同志都知道嘛!"

钟伟这个发言,引起会场一阵议论,立即遭到"围攻"。批判彭德怀、黄克诚的综合小组在追逼了上述几个问题之后,从9月5日开始,又被划分为5个小组。除第五小组外,其他4个小组都分别交代了任务:第一小组负责清查邓华的问题。因为开会期间有人给大会主席递了条子,说邓华与彭德怀关系密切。第二小组负责清查万毅的问题。因为7月22日在庐山开会时,他曾发言表示同意彭德怀的意见书。第三小组负责清查洪学智的问题。因为他与黄克诚个人关系较深,与彭德怀关系也很密切,会议期间对彭德怀、黄克诚的问题揭发又很少。第四小组就是负责清查钟伟的问题,要查他为什么为彭德怀、黄克诚打掩护、"解围"。9月9日,彭德怀得知军委扩大会议即将结束,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违心地说,"八届八中全会和军委扩大会议,对我的错误进行了彻底地揭发和批判,消除了制造党内分裂的一个隐患,这是党的伟大胜利,也给了我改正错误的最后机会。我诚恳地感谢你和其他同志对我的耐心教育和帮助。"并且表示,"今后必须下很大功夫,继续彻底反省自己的错误,努力学习马列主义理论,来改造自己的思想,保证晚年不再做危害党和人民的事情。为此请求中央考虑,在军委扩大会议结束以后,请允许我学习或离开北京到人民公社去,一边学习,一边参加劳动,以便在劳动人民集体生活中得到锻炼和思想改造。"

毛泽东收到这封信,立即与彭德怀通了电话,说是要把他的信转发全党,并且批示:"此件印发各级党组织,从中央到支部。印发在北京开会的军事、外事会议各同志。"在下面写道:我热烈地欢迎彭德怀同志这封信,认为他的立场和观点是正确的,态度是诚恳的。倘从此彻底转变,不再有大的动摇(小的动摇是必不可免的),那就是"立地成佛",立地变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德怀同志对于他自己在今后一段时间内工作分配的建议,我以为基本上是适当的。读几年书极好,年纪大了,不宜参加体力劳动,每年有段时间到工厂和农村去作观察和调查、研究工作,则是很好的。此事中央将同德怀同志商量,作出适当的决定。

9月12日,彭德怀向大会送去一份自己的书面检讨,检讨仍然是本着"只要不违背党和人民的利益,要什么给什么"的精神作出的。实际上是把别人强加给他的东西加以归纳整理,上送了事。

军委扩大会议宣告胜利结束。至此,彭德怀将近3个月来接受批判的日子告一段落。他决心结束他30多年的军事生涯。他决心去过一种名副其实的平民生活。


分类:共和国人物 书名:彭德怀传 作者:中央文献研究室
33章 风云突变 | 彭德怀传 | 共和国人物

33章 风云突变


第一节 毛泽东讲话

7月23日上午,开全体会议,毛泽东讲话。

毛泽东讲话,有时看起来很随便,而里面蕴含着无穷的意味。这次他又以随便的口气开始,但一开口就使人觉得不一般:"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个把钟头,可以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

"我看了同志们的发言记录、文件,和一部分同志谈了话。我感到有种倾向。一种是触不得,大有一触即跳之势。吴稚晖说:孙科一触即跳。因此,有一部分同志感到有压力,不愿人家讲坏话,只愿人家讲好话。我劝这些同志要听下去。"

他接着说:

"现在党内外夹攻我们。右派讲,秦始皇为什么倒台?就是因为修万里长城。现在我们修天安门,要垮台了。这是右派讲的。"毛泽东列举了一些单位和地区有不少人反对"大跃进"的情况之后说:"现在是会内会外结合。可惜庐山太小,不能把他们都请来。"

"不论什么话都让讲,无非是讲得一塌糊涂,这很好,越讲得一塌糊涂越好,越要听。我们在整风中创造了'硬着头皮顶住'这样一个名词。我和某些同志讲过,要顶住,硬着头皮顶住,听它一两个星期。"

"在座诸公,你们都有耳朵,听嘛!难听是难听,要欢迎!你这么一想就不难听了。为什么要让人家讲呢?其原因在于神州不会陆沉,天不会塌下来。因为我们做了些好事,腰杆子硬。我们多数派的同志腰杆子要硬起来。为什么不硬?无非是一个时期蔬菜少了,头发卡子少了,没有肥皂,比例有所失调,市场紧张,搞得人心紧张。"

"说我们脱离了群众,我看是暂时的,就是两三个月。群众还是拥护我们的。"

"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有那么一点。但并不那么多"

听到此处,人们明白了:主席今天的讲话是对着彭德怀那封信的。

毛泽东讲了去年7、8、9三个月先后有30万人到嵴岈山公社去参观取经的例子之后,说:"对这股热情怎么看法?总不能说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吧?"

与会者对毛泽东讲话的锋芒所向已非常清楚,大多数人对情况突然变得如此严重缺乏精神准备,感到惶惶然。

彭德怀坐在座位上,听着毛泽东继续讲:

"第二方面,我劝另外一部分同志,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不要动摇。据我观察,有一部分是动摇的。他们也说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是正确的,但要看讲话的思想方向站在哪一边?向哪一边讲?"

"有些人在关键时刻就是动摇的,在历史大风大浪中就是不坚定的。党的历史上有四条路线:陈独秀路线,立三路线,王明路线,高饶路线。现在又是一条路线。站不稳、扭秧歌。现在又表现出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悲观性。他们不是右派,但是他们把自己抛到右派的边缘了,距右派还有三十公里,相当危险。"毛泽东不指名地对彭德怀信中所讲的"比例失调"、"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有失有得"等,逐一作了批驳。接着,把他的讲话推向高峰,气愤地说:"假如(做了)十件事,九件都是坏的,都登在报上,一定灭亡,应当灭亡。那我就走,到农村去,率领农民推翻政府。你解放军不跟我走,我就找红军去,我看解放军会跟我走。"

到会人员,包括平日和毛泽东接触较多的中央领导,听毛泽东在这样大的范围内提出解放军跟不跟他走的问题,这还是第一次。谁也没有想到问题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会场气氛十分紧张。

毛泽东的讲话,是动员大家批判彭德怀写的那封信。之所以要发动这一场批判,是同毛泽东对当时情况的认识密切联系的。对于人民公社化运动,他认为,是为人民办了好事,群众是拥护的。他说,群众要办公社、办食堂、搞大协作,非常积极。你能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吗?这不是小资产阶级,是贫农、下中农、无产阶级、半无产阶级。他们占农村人口的30%,加上随大流的中农占农村人口的40%,合起来就是70%。他谈到"共产风"时,说这主要是县、社两级干部,特别是公社一部分干部,刮生产大队和小队的。这是不好的,群众不欢迎,坚决纠正,说服他们。用一个月的工夫,在三、四月间就把风压下去了。该退的退,社与队的帐算清楚了。往哪找这样一个大学校,短期训练班,使几亿人、几百万干部受到教育?!他还说:公共食堂不是我们发明的,是群众创造的,是好东西,可以解放劳动力,节省物资。我赞成积极办好。

对于大办钢铁,他说,1958年要搞1070万吨钢,是我建议的,我下的决心。其结果几千万人上阵,20亿人民币,"得不偿失"。我看了很多讨论材料,大家讲还是可以搞,要提高质量,降低硫的成分,出真正好铁。努力奋斗,只要抓,也有可能办得到。对于当时的困难及其后果,他则认为:我们现在的工作是否会象1927年那样失败?象二万五千里长征,大部分根据地丧失,苏区缩小到十分之一?不能这样讲。到会的同志都有所得,没有完全失败。是否大部分失败?也不是,是一部分失败,多付了代价,刮了一阵"共产风",全国人民受了教育。他还说,对于工作的缺点,我们不晓得做了多少检查了,从郑州会议以来,大做特做。

毛泽东通篇讲话的意思是,人民公社、大办钢铁、农村公共食堂是在他积极倡导或热情支持下搞起来的,他还要坚持继续搞下去。在他看来,这才是一条正确路线。谁反对这样做,谁就是"动摇",就是有"方向"问题,就是反对正确路线。

毛泽东结束了近3个小时的讲话,就宣布散会。人们从会场里走出来的时候,大多是心情沉重。

毛泽东的讲话,对彭德怀来说,更是晴天霹雳,几乎使这位以沉着坚定著称的大军统帅失去自制。他出了会场走出不远,周恩来派人追来,请他去开会。彭德怀猛一回头,看到毛泽东夹在人群中正朝他这边走来。被一种难以克制的力量推动着,彭德怀迎过去,走到毛泽东身边说:主席,那封信是我写给你作参考的,为什么把它印发了?

毛泽东怔了一下,回答说:你也没有讲不要印发嘛。这个回答,使一向不善辞令的彭德怀一时语塞。后来,他在笔记中写道:"信上明白写了是给你参考的,是否有参考价值,请斟酌。不妥之处,烦请指示。我们30余年患难相处,我7月14日的信(即使)真有那样严重的错误。你要印发,展开讨论,也可以先找我谈谈吧!我当时尽量抑制了激动的感情,避免争吵,离开他到总理处开会去了。"

中午,彭德怀回到自己住处,和黄克诚一起用餐。两个人相对无言,谁也没说一句话。黄克诚只吃了几口饭,把碗一推,站起来走了。彭德怀更吃不下,在餐桌前坐了片刻,也放下碗筷离席而去。回到自己办公室,彭德怀坐在写字台前,点燃一支香烟,吸两口,熄灭。接着,又点上一支,又熄灭,丢进烟灰缸。他把桌上堆积的文件,拿过一份,信手翻两页,看不下去,又把它丢在桌上。

整整一个下午,纷乱、烦躁、委屈和忿忿不平的情绪折磨着彭德怀。此时此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从他在当时所写的一本笔记中看,他所想的主要还是有关信的本身问题。

他首先想到,毛主席的批评,是不是因为他在信中谈到的缺点有什么不符合实际的地方。他写道:"在信中说'农村公社化虽然在所有制问题上,曾有一段混乱,具体工作中出了一些缺点错误,这当然是严重的现象'。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如果说缺点错误是不存在的,主席说'成绩伟大,问题不少',那么,'问题不少'又是指什么呢?"

"信中说'在全民炼钢中多办了一些小土高炉'而且只是说多办了一些,难道不合事实吗?"

他又想,毛主席的批评,是不是囚为他在信中有什么否定成绩的地方:"信中说'1958年大跃进的成绩是肯定无疑的',在这一大段的结尾还说到,'仅从上述儿点看,确是伟大的,但也有不少深刻的经验教训,认真地加以分析,是必要的、有益的'。这是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成绩方面再一次加以肯定,又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反对总路线呢?"

他也想到,毛泽东的批评,是不是因为他在信中的措词有什么过火的地方。他在笔记中写道:"信中指出'浮夸风气,吹遍各地区、各部门',现在还不能证明有哪些省、区、市和部门没有浮夸风,也没有说全国各地区、各部门都有浮夸风。即或说得笼统了一些,也不能说这就是反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更不能说这就是资产阶级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吧!"

信中指出"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使我们容易犯'左'的错误,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我和其他不少同志一样,为跃进的成绩和群众热情所迷惑。在这里首先指出我自己和其他不少同志,既没有说多数同志,又没有说中央领导同志,更没有说群众热情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这怎么能说是彭德怀同志打起无产阶级旗帜反对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呢?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究竟有没有呢?是有的。主席在讲话中说,'在公社和县两级是有一点点'。我说,我和其他不少同志一样,这到底有什么根本不同呢?"

他还担心毛泽东的讲话将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信里写的问题,是对具体工作讲的,这怎么能联系到总路线上去呢?我好心好意写了个信,就惹起这样大的问题,这样一来,以后谁还敢讲话?"

特别使彭德怀感到惊异和伤心的,是毛泽东竟把问题提到解放军跟谁走的严重程度。由此使他进而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在笔记中写道:"这里明白说出,(我)只能检讨,不能辩驳。现在的形势,我不能招架,更不能还手。招架和还手对党对人民都不利。"

尽管彭德怀这样想,但要让这个一向刚直不阿的人向不正确的事情低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写道:"像我这个人,十一种自由主义或多或少都有些,惟'明知不对,少说为佳'这种明哲保身的常识我没有。所以应该挨打。挨打也不应该屈服。"一连几天,彭德怀食不甘味,晚上在床上躺下,难以入睡,不时又起来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庐山176号窗上的灯光从深夜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节 怎样对党有利

毛泽东在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全体会议上,严厉批评彭德怀,突然转舵,使本来要纠正"左"的错误的庐山会议,变为一场批判以彭德怀为代表的"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这件事几乎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没有料到。

到会人员都面临严重的抉择。是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进行争辩,还是为照顾团结而进行妥协?由于多数人对1958年指导思想上"左"倾错误的危害性缺乏认识,由于毛泽东在全党所处的重要地位和享有的崇高威望,由于党内个人崇拜现象的滋长,由于多少年来在共产党人的心目中养成的维护党的团结、维护党的利益、维护毛泽东的领导的真诚,再加上几个人的推波助澜,结果,在毛泽东讲话以后,各组对于彭德怀信的评价,由原来多数人基本赞同变成了向毛泽东方面的一边倒。

7月23日以后的几天,也许是彭德怀30多年革命生涯中最痛苦、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日子。

庐山的仲夏,潮湿,闷热。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彭德怀走到室外,在林荫道上漫步沉思。忽听对面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聂荣臻迎面走来。他仍像过去一样面带和蔼的微笑,走到彭德怀身边说:

"老彭,在这儿做什么?"

"散步,乘凉。"彭德怀回答说。

"主席的讲话对你的那封信已经提到原则的高度,你是怎么考虑的?"

"一下子说不清楚。只好是非曲直由人断,事久自然明吧!"聂荣臻担心这位秉性刚直的老战友,由于思想不通而产生对抗情绪,便耐心地劝说道:"老彭,可不能这样想。应当认真地考虑一下,怎样处理才能对党有利。考虑好了再写成稿子,到大会上去讲一下。"

"我现在很疲劳,一下也写不成。"

"可以请两天假,不参加小组会,把你考虑好的问题讲给秘书,让他记录下来,加以整理,然后你自己再斟酌、修改。这样既节省时间,文字上也会更周密些。"

"本来我没有准备在会上讲话,就没有带秘书来,身边只有一个军事参谋,他不能写这类文稿。"

"那就赶快打电话叫王焰立即来庐山,要抓紧,不要再迟延了。"

"好吧。我再想想"

彭德怀完全理解老战友聂荣臻的一番好意,他是希望彭德怀很快作一个既严密又比较深刻的检讨,以取得毛泽东的谅解。至少不要再节外生枝,使问题进一步复杂化。聂荣臻的良苦用心和他那热情恳切的态度,使彭德怀甚受启发。

彭德怀面临新的考验,新的抉择。但他所考虑的也仅仅是"如何对党有利",并不是承认自己信中那些意见都错了。两天后,彭德怀打电话给北京,让办公室主任和秘书到庐山来。

从24日以后,彭德怀请了两天假,没有参加小组讨论。连续几天,他反复考虑的是对毛泽东的讲话应如何表态。他是个心口如一,从来不说违心话的人。但在当前情况下,他若毫不让步,那将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从毛泽东讲话以后,彭德怀没有到餐厅去同大家一起吃饭,也再没有人到他的住处来。他每天很少和别人见面。一道无形的高墙把他同其他与会者隔离开来。只有随行参谋和其他儿个身边工作人员,有时可以听听他倾吐心声。

7月25日上午,彭德怀向随行参谋谈到自己的心情:"我这个人,就是爱放炮,伤过不少人。但只要我认为是对的,我就要讲。去年经济工作上出了不少问题,我想应该讲一讲,讲错了挨批评也不怕。有意见不讲,党还有什么战斗力!" "这两天,我又把信看一遍,觉得并没有反对总路线的地方。我的信是写给主席,向主席请教的,态度还是诚恳的。如果提得不妥当或有错误,主席应该找我说一下,批评一顿也可以。"下午,彭德怀又把随行参谋找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写给毛泽东的检讨信初稿,并把7月14日那封信作了一些修改,要参谋誊抄清楚,准备一并送给毛泽东。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改变主意,不送了。他说:"那封信虽然有的提法不够妥当,可是有些意见并没有错,不能全部否定。问题是毛主席己经讲了话,而且提得那样高,我若是不作检讨,这个弯子也不好转。"

他极力寻求一条摆脱困惑的正确途径,但没有结果。毛泽东23日讲话以后,庐山会议进入集中批判彭德怀错误的阶段。最初几天,大部分人发言态度比较冷静,语气也比较缓和,基本上还是按照处理党内思想认识问题的方式进行的。许多人发言明显带有"转弯"的性质。例如下边这样一些发言:"对彭总的意见书,开始只当作一般文件看待,没有引起重视。经过大家讨论,特别是听了主席的讲话以后,再看意见书,就越看问题越严重。"

"对彭总的意见书有个认识过程。初读,只觉得有的提法不当,有些过火;但大胆地提出意见,精神是好的。听了主席讲话以后,才认识到这个意见书提出的是方向性问题。"

这时也有人把问题提到原则高度,说彭德怀的信是"大是大非", "路线之争"的重大问题。更有人以先知先觉的姿态站出来说:"我早就说过,彭总的信不是个别词句问题,而是总的精神上有问题。"

不论批评者讲得怎样严重,这一时期批评的范围,还仅仅是限于彭德怀那封信的本身。多数人仍然是怀着对这位战功卓著的开国元勋的敬佩之情,对他进行同志式的批评。

在7月26日的小组会上,彭德怀作了第一次检查。他承认由于个人思想存在的片面性,7月14日那封信对"如何肯定大跃进的伟大成绩和正确地研究经验,看法上是有错误的。"产生错误的原因,主要是"思想落后于实际,对全面情况了解甚少。"谈到写信的动机,彭德怀说:

"当时我只感到这次会议,对经验教训方面探讨得很不够,简报上几乎看不到不同意见,会议上空气有些沉闷,于是思想上产生了急躁情绪,担心这样下去错误可能还会重复,不利于今后的跃进。特别是听说会议15日就要结束了,心情更加急切。为了让主席注意这一情况,就在13日给主席写了那封信。我感谢主席的严正批评,纠正了我这一错误。"

彭德怀再次说明:"那封信,当时考虑只是供主席作参考用的,写得很仓促,信中不合逻辑,字句不妥之处甚多,提出的一些问题也没有交代清楚。如信中的'有失有得'、'由于比例失调而引起各方面紧张,是具有政治性的', '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等提法,都是不妥或错误的。"特别对'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这一提法,彭德怀着重作了检查。他说,这一说法"打击了群众的积极性,也打击了干部的积极性。"

彭德怀在检查的最后说:"这次会议意义十分重大,对我教育很大,现在会议快要结束了,建议中央办公厅会后将我7月14日给毛主席的信收回,存入中央档案,作为我今后思想检查的资料。"

对彭德怀的这个检查,多数发言表示谅解和赞同。具有长者之风的朱德,认为一向倔犟的彭德怀能作这样一个检查,已属不易,对写信问题的批评应该到此告一段落了。朱德说:"彭总发言的态度好,我相信他是畅快的。彭总的发言中有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农民意识。在座的天天在前进,哪有不改的!他的主观性,片面性就是这样来的。大家对彭总的批评是对的,彭总今天对大家的批评也比较听得进去了。过去就听不进去,谈起来就吵。我相信经过这次会议,统一了思想,统一了认识,就不会把错误当作包袱背起来了。"

朱德在另一次发言中又说:"彭总的一个缺点,是有股傲气,今后应注意改掉。生活方面,注意节约,艰苦卓绝,谁也比不上他。只要能纠正错误认识,是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好的。"这只表现了朱德的良好愿望,他对会议形势的估计过份乐观了。

彭德怀作过检讨,回到住处,情绪沮丧。后来他在笔记中写道:"7月26日,我出席了小组会,对我7月14日信内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作了检讨。主要说明这个提法是对革命群众热情泼了冷水,对'浮夸风吹遍各地区、各部门'、'比例失调',也讲得严重了些。其实这些检讨是言不由衷的。""我在小组会上作了言不由衷的检讨之后,心情十分不安,多么难过啊!真如万箭穿心似的。"

从他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的不安,他的难过,是担心这个检讨会助长毛泽东对形势的错误看法,因而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他想再去找毛泽东面谈一次,说明"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提法是错误的,他可以作检讨,"以便转弯"为的是他还想着重告诉毛泽东,现在的形势不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问题,缺点已是两二个指头的问题;工作上的主观主义是严重的,对于群众的命令主义已成风气。切不可由于他的检讨而放松对这类错误的纠正!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再找毛泽东去谈,因为他想:"这些意见不是已经概括在7月14日的信上了吗!现在要开八中全会,把我这封信当作反党纲领,事先也没有找我谈一下。这时再去找主席谈这些,是毫无益处的。"最后还是打消了去谈的念头。

第三节 在政治局常委会上

在中国共产党党内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中,有一句众所周知的话,叫做"对事不对人"。但在7月26日,会议传达了毛泽东的一条指示:事是人做的,不仅对事,也要对人。要划清界线,问题要讲清楚,不能含糊。

就在指示下达的同一天,毛泽东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对于一封信的评论》,印发给到会人员。写信的人名叫李云仲,原是国家计委的一个副局长,不久前调任东北协作区委员会办公室综合组组长。他在信里反映了许多当时经济工作中的实际情况和严重问题。

毛泽东在《评论》的开头写道:收到一封信,是一个有代表性的文件。信的作者在我们经济工作中搜集了一些材料,这些材料是专门属于缺点方面的。他认为,从1958年第4季度以来,党的工作中,缺点错误是主流,因此作出结论说,党犯了"左倾冒险主义"、"机会主义"的错误,而其根源在于1957年整风反右斗争中,没有"同时"反对"左倾冒险主义"的危险。他认为几千万人上阵大炼钢铁,损失很大而毫无效益;人民公社也是错误的等。毛泽东称写信人是一个"得不偿失"论者,某些地方甚至是"有失无得"论者。

《评论》的后半部分,着重谈的是庐山会议形势。毛泽东写道:现在党内党外出现了一种新事物,就是右倾情绪,右倾思想。右倾活动已经增大,大有猖狂进攻之势,这表现在此次会议印发各同志的许多材料上。这种情况远没有达到1957年党外右派猖狂进攻那种程度,但是苗头和趋势己经很显著,己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这种情况是资产阶级性质的。另一种情况是无产阶级内部思想性质的,他们和我们一样都要社会主义,不要资本主义,这是我们和这些同志基本上相同点。但是这些同志的观点和我们的观点是有分歧的。他们的情绪有些不正常,他们把党犯的错误估计得大了些,而对几亿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所创造出来的伟大成绩估计得过小了些,他们作出了不适当的结论,他们对于克服当前的困难信心很不足。他们把他们的位置不自觉地摆得不恰当,摆在了左派与右派的中间,他们是典型的中间派,他们是州得失相当"论者。他们在紧要关头不坚定,摇摇摆摆。我们不怕右派的进攻,却怕这些同志的摇摆。因为这种摇摆不利于党和人民的团结,不利于全党一致地鼓足干劲,克服困难,争取胜利。毛泽东最后写道:我们党38年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反右必出"左",反"左"必出右。这是必然的。时然而言,现在是讲这一点的时候了。不讲于团结不利,于党于个人都不利。现在这一次争论,可能会被证明是一次意义重大的争论,如同我们在革命时期各次重大争论一样。在新的历史时期--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不可能是没有争论,风平浪静的。

毛泽东的"划清界线。不仅对事,也要对人"的指示和《对于一封信的评论》,对会议起了加温的作用,使批评的调子再度升高。

在批判彭德怀的会上,有人发言开始涉及到他写信的动机和出发点,说"不管彭德怀写信的主观愿望如何,客观上都是向总路线的进攻"。

会内的紧张气氛,波及到了会外。负责彭德怀保健工作的护士惴惴不安,不仅每天晚上只给他两片安眠药,而且开始要求他必须当面服下去。彭德怀会心地笑了,他说:"小同志,放心吧,我决不会自杀!"他顺手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药片。护士定睛一看,全是安眠药,不禁伸了一下舌头,把安眠药全部拿走了。7月29日上午,毛泽东在大区负责人会上宣布准备召开中共八届八中全会。

7月30日上午,聂荣臻和叶剑英一起来到彭德怀住处。彭德怀追忆道:"他们来劝我着重反省自己,即使有些(批评)不完全合乎事实(事实有些出入,总是难免的),只要于党于人民总的方面有利,就不要管那些细节。他们说,你不是常讲一个共产党员要能任劳任怨、任劳易任怨难吗!今天当着自己检讨的时候,就要能表现任劳任怨的精神。大约谈有两个多小时,最后热泪盈眶而别,感人至深,我非常感谢他们对我的帮助,决心从严检查自己。但他们走后,我内心还是痛苦的。今天的事情,不是任劳任怨的问题,而是如何处理才会有利于人民和党。反右倾机会主义的结果,不会停止'左'倾,而更会加深'左'倾危险,使比例失调更加严重,以致影响群众生产的积极性。我给主席的信,不仅事与愿违,而且起到了相反的作用,这将是我的罪恶!"同日上午,毛泽东找了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四人,和他们谈话。从中央苏区根据地的历史谈起,谈到当时一、三军团的情况,引导大家重温党和军队的历史,暗示他们要注意同彭德怀划清界线。毛泽东还希望周小舟"不远而复",及早回头。这次谈话时间不长,内容广泛。毛泽东对在座的几个人尽管有批评,但总的调子使周小舟凡个人感到宽慰。

7月31日一早,彭德怀接到毛泽东秘书打来电话,通知他到毛泽东处去开会。彭德怀走进"美庐"二楼客厅,见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彪、彭真、贺龙等已在座,另一边坐着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等。这是一次中央常委会,黄克诚他们儿个人是被召来列席旁听的。

会议从上午10点50分开始,一直开到下午5点。首先是毛泽东讲话。他没有谈7月14日彭德怀的信,却系统地讲起了立三路线、两次王明路线、高饶反党联盟,批评彭德怀在历次路线斗争中都犯有错误。

彭德怀插话说:"到1934年l、2月间就已经转过来了,认识到还是由毛泽东同志领导好,这是事实证明了的,这话我向黄克诚谈过。"

毛泽东接着说,在几次路线斗争中你都摇摆,由于挨了整,心里恨得要死,今后也很难说。

毛泽东讲到这里,彭德怀说了一句:"我都六十一岁了,耳已顺了,不要紧的。"

毛泽东又问彭德怀:"我同你的关系,合作,不合作,三七开,融洽三成,搞不来七成,三十一年,是否如此?"

彭德怀没有正面反驳毛泽东,而是从具体问题作解释。他说:"政治与感情,你是结合在一起的,我没有达到这个程度。你提得那么高,我还没有理解,跟不上,掉队远。许多历史事件,我一生无笔记,文件全烧了。对问题认识上有分歧,但不能说感情不融洽。"

彭德怀接着讲了一些往事。一方面是想表明他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把毛泽东当作自己的先生,对他是很尊敬的;另一方面是想说明他不同意毛泽东说的他两人的关系是"三七开"。

最后,彭德怀勉强表示:"我认为我同主席的关系是对半开。"毛泽东依然说:"还是三七开。"

在对半开还是三七开上,二人一来一往。最后是以彭德怀的沉默做结束。

8月1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节,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继续进行。

会议由毛泽东主持,出席会议的仍然是原来的一些人。彭真让李锐作记录。会议从上午10点开到下午5点,有多一半的时间是毛泽东讲话,他谈的内容很广泛:从井冈山到庐山,从军事到哲学,从马克思主义到斯大林,从党的历史上几次路线斗争,到苏联的教训等等。他的讲话是漫谈式的,但观点是很鲜明的,批评彭德怀。

在毛泽东讲话的间隙,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彭真等都有一些插话,大都是向彭德怀提一两个具体问题或对前面的发言作点补充和说明。

一直沉默的林彪则说彭德怀这回是招兵买马来的,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

林彪是7月29日上山的,他在北京就知道庐山"出了事"。他的发言,加重了火药气味,给问题升了格,也给彭德怀定了性。林彪批评彭德怀说:你要抛掉个人的过分自信,抛掉个人英雄主义。"只有毛主席能当大英雄,别人谁也不要想当英雄,你我离得远的很,不要打这个主意。"

林彪说完,毛泽东再次讲话,从哲学问题谈起,说彭德怀是资产阶级世界观,不是无产阶级世界观,方法论是经验主义的,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说彭德怀这个人有两面性,有革命的一面,也有反革命的一面。在民主革命阶段他是积极的,但革命的方法也有错误;进入社会主义革命阶段就有了变化。他对社会主义也有模模糊糊的认识,要群众又害怕群众。9000万人上山炼铁的革命热情,他看成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毛泽东还说,彭德怀这次对时局估计错了,对自己威信估计高了,对党内同志政治水平估计低了。

随后,毛泽东又谈到党的历史,批评彭德怀曾在1935年长征中鼓动林彪要求毛泽东交出军事指挥权。这时,林彪插话说,长征他给中央写信要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离开军事指挥岗位,由彭德怀来指挥红军作战,这事他并未和彭德怀商量,是他自己决定写这封信的。

就为林彪写的这封信,当年,在中共中央于四川会理城外举行的紧急会议上,毛泽东曾严厉批评过彭德怀。彭德怀发言申明他在会前并不知道林彪写这封信。过后,毛泽东曾屡次提及,彭德怀总持"事久自然明"的态度。不想毛泽东在今大庐山这一历史时刻,旧话重提,使彭德怀既惊讶又伤心。

之后,彭德怀在他于1962年写给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一封长信中叙及此事,说:"林彪同志庄严申明了,那封信与彭德怀同志无关,他写信彭不知道。"从语气看,彭德怀对林彪挺身而出洗雪了他这一段冤情颇为感动。至于林彪何以缄口25年,这时才出来说明真象,胸怀坦荡的彭德怀,似乎没有顾得上去想它。林彪申明之后,毛泽东把话题转回到彭德怀7月14日的信上,说彭德怀讲"小资产阶级狂热性"锋芒是对着中央的,是攻击中央,反对中央;说彭德怀写那封信是准备发表的,用来争取群众,组织队伍,用他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说他要修正总路线,另搞一个出来;说彭德怀那封信的前半部分说总路线正确,"毫无感情",全部感情放在后半部分。讲到这里,毛泽东严厉地说:

你这个人有野心,历来有野心。你说过参加革命做大事,说我是先生,你是学生,这都是客气话。先生、学生是讲集体,劳动人民才是先生。尊重劳动人民为先生的思想你没有建立。你要用你的面目改造党、改造世界。过去因各种原因未得到机会,这次从国际上取了点经(不能断定),去年郑州会议你未参加,武昌会议乱子一出,机会到了,出去考察,到了湖南。上海会议重点是批评李富春,捎了你一句。去年八大二次会议我讲过,准备对付分裂,是有所指的,就是指你。

我六十六岁,你六十一岁,我快死了,许多同志有恐慌感,难对付你。

毛泽东的这一番话,明显地流露出对彭德怀很不放心,也反映出他发动这场斗争的某些考虑。

毛泽东的批评使彭德怀难以容忍,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没有正面反驳,只在两个问题上作了委婉的解释:

一、说明他的问题与国外无关。出国访问他实在不想去。出访期间,只是在罗马尼亚访问时,为回答对方的提问,就人民公社的所有制问题作过一点解释,除此之外,在其他国家访问时,关于中国的"大跃进"、人民公社问题从未谈过。他既没有捞什么"资本",也没有"取经"。

二、承认7月14日的那封信有些问题考虑的不成熟,如说"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有些问题是带"政治性"的等等,但都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事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过。当时想的主要是看到会议快结束了,写个信供主席参考,有无价值,请主席斟酌。没有想过信还要发表。

经过两大非同寻常的常委会,彭德怀终于明白,毛泽东所要发动的斗争,已远远超出了那封信的范围。最后,他表示:不管最后会议给他作出什么结论,他保证做到三条:一、不会自杀;二、不会当反革命;三、不能工作了可以回家种田,自食其力。


分类:共和国人物 书名:彭德怀传 作者:中央文献研究室
35章 元帅挂甲 | 彭德怀传 | 共和国人物

35章 元帅挂甲


第一节 历史的预示

1959年9月3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0周年前夕,因庐山上书获罪被撤销了国防部长职务的共和国元帅彭德怀,举家从中南海永福堂迁出。新的去处是北京西郊颐和园附近的挂甲屯吴家花园。

从葱笼四百旋的庐山回到气象庄严的北京,开了一个月的中共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全军高级干部1000余人对彭德怀的批判刚结束,彭德怀就让妻子浦安修去找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提出他搬出中南海的要求。他对妻子说:"我没有工作了,中南海也没有活动的地方,再住会玷污党中央的声誉。你说我请求找一个能劳动的地方住,实现我对毛主席的保证:'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中南海这个明清两代王朝的帝王之居,从1949年以来,就是中国共产党和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核心领导人物的住地,是博动着党和国家的心脏的地方。彭德怀在这里己经住了7年多。从11岁离家给富农刘十六家放牛以来,他的一生是在谋生的奔波与战争的驰骋中度过的。中南海,这是他少小离家以来住留最久的地方。彭德怀埋头大步,跨出永福堂,径直上了那部黑色吉姆轿车。中南海碧波依旧。汽车驶出西门,彭德怀没有回头瞥她一眼。其实,7年来他就没有给过她多少青睐。尽管他晚饭后也时常在湖边散步,满脑子装的总是工作中的各种问题,很少有闲心去品味她的旖旎风光。甚至感到住在这宫墙之内,有违他的意愿,曾想搬出中南海另觅住处。他却不曾想到今天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这个地方。

几天前,他把崭新的蔚蓝色元帅服、狐皮军大衣、几件军装、几枚勋章、一幅辛亥革命元老廖仲凯夫人何香凝绘赠的猛虎图,上交给了党中央。留下书籍、必要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还有几件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东西:一支左轮手枪、一枚红星勋章、一包历史资料、八块从红军时代保存下来的分伙食尾子所得的银元。他将要开始一种从来没有体受过的生活--离群索居、闭门思"过"。

195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和群众游行,欢庆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游行队伍五彩缤纷,欢声如雷。城楼上,以毛泽东为中心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微笑着,频频向从东向西涌流的人群挥手致意。

天安门前的检阅指挥车上,肃立着向受检部队举手还礼的新任国防部长--另一位元帅林彪。人们很少注意到今天少了一个彭德怀。即便注意到的人,对于在当时群星灿烂的政治舞台上陨落了一个彭德怀,也并不感到对国家民族的前途会有什么重大影响。而导致彭德怀"陨落"的庐山风云,却悄然掀起了在中国共产党内开展惨烈"阶级斗争"历史帷幕的一角。

离开中南海前,彭德怀接到了"十一"登天安门城楼的通知,他还保留着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他向秘书摆摆手,表示他不准备去。在这个情况下,他和许多人怎么见面呢?

10月1日,彭德怀一整天都在整理安顿他的书籍、文件。晚上,他漫步到吴家花园南门外,站在一张木椅上,向东南方向眺。天际闪耀出一朵朵礼花,那是天安门的焰火,彭德怀不时指点着。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平静,尽管大跃进造成巨大的损失,但十年的成就是伟大的,足以骄人的。他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衷心为建国十周年高兴。

国庆节刚过,彭德怀就在吴家花园内翻土、挖塘、平沟。吴家花园据传是吴三桂修建的一处园林。吴三桂原是明末的辽东总兵,后降清。沧桑300年,这座园林究竟几经易手,已不可考。解放后,做了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的专家招待所,这"吴家"二字,却始终冠于该园的称呼上。

吴家花园的中心是一座京式四合院。回廊四合,南北东西14间屋子,自成园中之院。正室门外廊柱上悬着一副木刻楹联:"云山绘合天然画,月下闲观物外春"。门上匾额题为"怀馨堂"。院外园内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和一些副宅,占地约5亩,绕以乱石镶砌的围墙,是一个既不华丽也不寒陋,颇为幽雅的去处。在杨尚昆把彭德怀关于搬出中南海的要求报告给毛泽东后,毛泽东马上同意,指示杨尚昆给找一处好一点的房子。经杨尚昆亲自安排,找到了它。

吴家花园所在的挂甲屯,座落在颐和园东约二里的地方,周围是一个大村落。这个村落很奇特,分为东南西北四块,各有一个名称,西北角为虎城,西南角叫挂甲屯,东北角叫北门楼,东南角叫教养局。这些威武森严的名字,把这个村落的历史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村人传说宋朝杨家将中的六郎曾在这里晾晒恺甲,因而得名。但宋代,燕云十六州先后属辽、金、元,杨六郎何能来此晒甲?倒是元、明、清三代,西郊为京裴卫戍之所,将军挂甲总是不乏其事的。

彭德怀元帅今天来这里挂甲。挂甲屯这个名字,与其说它是一段历史的陈迹,毋宁说它是一个历史的预示。

彭德怀初进吴家花园,对着大门的牌号仔细看了一眼,上面标着"教养局"几个小字。这二个字是沿用了民国初年曾在此地设置的戒烟酒教养总局的名称。这个门牌号对彭德怀此时的心情与处境来说,未免难堪。他对左邻右舍说:我不是到这里受教养的,我这里不叫教养局,叫挂甲屯。为避免这种不愉快的联想,住进吴家花园的人就用了彭德怀的说法。这便是现今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罢官后住京郊挂甲屯,而不说教养局的由来。

彭德怀住进了"怀馨堂",他的心情和那副"云山绘合""月下闲观"的楹联毫不沾边。他站在那里看了一遍,淡然一笑,就再没去注意它。然后,开始了读书兼务农的生活。

这个农民的儿子,在园内转了一圈,就用眼计量出院墙内空地约有1亩,污水塘约3分;院墙外还有属吴家花园所有的荒滩地两亩余。虽然秋意已浓,他自己年过60,也已进入人生之秋,他仍然卷起裤腿,赤着脚跳下浸凉的水塘。他用手抓起一把黑色的淤泥,放在鼻于前深深一嗅,连声称赞:"好泥,好泥!"仿佛嗅到了少年时在洞庭湖西林围筑堤时的泥土气息。他把警卫排的战士调动起来,和他一起用柳条筐把挖出的黑泥抬到地里去,不减当年横刀立马的气概。

彭德怀在吴家花园生活的第13天,10月13日的清晨,毛泽东打来电话,约他去中南海一晤。两个月前,在庐山的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一面说彭德怀和他历来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为此,彭德怀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一面,毛泽东又问彭德怀:"三十年,难道就这样分手了吗?"彭德怀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和毛泽东分手。"大哥--先生--领袖",这是在1944年延安整风中,他总结的自己看待毛泽东的著名"三部曲",是发自内心的。但他对毛泽东也并非没有意见:"99.9%的正确,难道就没有0.1%的错误吗!"他一直坚持着他那种与对毛泽东的神化越来越不合调的看法。他对毛泽东太熟悉,他又太倔强、太求真,他始终拒绝把毛泽东的意见当成需要绝对服从的旨谕。在战争年代,毛泽东也不只一次根据他的意见修改了自己的指示。毛泽东在他的心目中是伟大的、英明的,但仍然是人,不是神。

在庐山上,他从毛泽东的话中痛心地发现,毛泽东竟然想到要和他分手的问题,他倔强地回答:"分手不分手那是你的问题。"毛泽东的电话打到吴家花园,使彭德怀重新燃起希望:还能和毛泽东心平气和地谈谈,是毛泽东并不想和他分手啊!他马上命车出发,连早饭也顾不得吃。

汽车直驶入中南海颐年堂毛泽东住地。彭德怀快步进入室内,发现除毛泽东外,还有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毅、彭真、李富春、谭震林等在座,原来是以中央的名义找彭德怀谈话。

彭德怀向在座的人一一注目致意,然后在侧面的一张沙发上默默落座。

毛泽东态度从容地对彭德怀说:"我们一起来商量一下你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学习问题。中央同意你9月9日的来信,读几年书极好。每年有一段时间到工厂和农村去参观和调查研究也是很好的。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去人民公社劳动了。"

彭德怀仔细听着,答:"同意主席的话。"

毛泽东问:"准备怎么学习?"

彭德怀答:"学习哲学、政治经济学。吴家花园离党校近,希望在党校参加学习,准备学四年。"

毛泽东表示同意,让彭真、杨尚昆两人负责安排。又说:"不要学那么长时间,两年就够了。"彭德怀答:"同意。"毛泽东没有说下去,注视着彭德怀,似在等待什么。从庐山会议以来,批彭这根弦绷得够紧了,在座的人看出来,毛泽东是在等待彭德怀认错,以便有所表示。

彭德怀默不作声。他也感觉到,他此时"认错"就能打开僵局,他的处境会好得多,但他决心不再作违心的检讨。庐山上的违心检讨是为了顾全大局,已使他痛苦到"万箭穿心"。现在,他还为什么呢?他认为,错在毛泽东,而不在自己。

空气凝固起来。片晌,彭德怀起身告辞,感谢毛泽东和中央的关心。

两个历史巨人谅解的机会在彼此的倔强和沉默中丧失。

第二节 特殊学员

几天后,彭真和杨尚昆来到吴家花园,具体安排彭德怀学习的事。彭真不无遗憾地和彭德怀谈起庐山会议,说:"庐山会议对你斗争过分了一些。"

这是庐山会议后彭德怀第一次听到党中央有人这样对他说。

彭德怀心如浪击,默然不语。

彭真向随后来到的高级党校校长杨献珍、副校长艾思奇、范若愚当面作了交代。自此,彭德怀成为党校的学员。

彭德怀是高级党校的一名特殊学员。从建国以来,政治局委员到这里学习,彭德怀还是第一名。

他仍住吴家花园,不和一般学员在一起。党校为他特别编了一个组,由党校党委成员等参加,还指定了两名教员为他担任个别辅导。教员的任务,除为彭德怀辅导学习外,还要把彭德怀的学习和思想状况向上报告。此事由杨献珍负责安排。杨献珍本来对大跃进中的错误做法就颇有意见,对彭德怀抱同情。嘱咐两个教员:对彭德怀的谈话听听就行了,不要记,回来和我说说便可。

不多日子,杨献珍在接踵而来的"反右倾"运动中,也被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被撤掉了党校领导的职务。当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彭德怀才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他已从数十年为之奋斗的事业中被放逐出来,等待他的是看不到尽头的、与他整个战斗生涯格格不入的谪隐生活。

他生就的不屈从于命运,也从未在生活中嵌进过"闲逸"二字。他绝不能就此优游岁月。党校每周集体学习两次,他准时到达,不管一些人对他另眼看待,敬而远之。他自学时认真读书、作笔记;讨论时认真准备、积极发言,成为一个十分勤勉、遵守纪律的学员。

他把自己的生活日程排得很满,很早就起身,打拳、到园子里干活;早饭后整个上午专心读书、写笔记;下午除每周两次去党校学习,就看文件、报纸、杂志;4点左右出门走走,略事休息;晚上依然是看书、写笔记,只偶尔看看电视。

8月1日在庐山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讲了很多哲学、世界观、方法论问题,批评彭德怀是"经验主义", "不是马列主义"。毛泽东对彭德怀说:"你这个同志事务繁琐,事务太多,读书少", "对马列主义基础的许多学说,你根本不大懂。"

庐山会议上的这种批评,深深触动了彭德怀。理论修养是他的"短腿"当时,他痛心地承认,在几十年的战争中,他认真研读过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还是毛泽东在苏区时代赠送给他的列宁的两本书:《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现在他决心要弥补他自幼就丧失的机会--读书。

在高级党校的教员和他商量学习计划的时候,彭德怀想到毛泽东在8月1日的谈话,决定先从哲学开始。自1959年12月中旬到1960年2月末,他一气读了杨献珍的《什么是唯物主义》、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纲要》、苏联科学院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写了大量的摘记和学习心得。这些有珍贵历史价值的心得笔记和大量带有眉批的书籍在1975年10月被"彭德怀专案组"以防止扩散为由销毁了,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损失。从今天还留存的一篇哲学笔记看,他对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评价很高。他曾指着书架上的《毛泽东选集》对奉派来辅导他的党校教员说:主席对马克思主义确实有很大贡献。

彭德怀仔细学习了列宁的重要哲学著作《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在书页上写下了许多批语。这本书现在作为彭德怀的珍贵遗物,陈列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彭德怀的妻子浦安修在北京师范大学任党委副书记。吴家花园离北师大较远,她只能平时住学校,星期六回家。周末常来吴家花园的,还有彭德怀的侄女彭梅魁和几个已牺牲的老战友的家属。尽管他们的到来使院子里有了生气,但大家的心情沉重,很少有欢愉的气氛。而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园内便显得分外冷清。彭德怀上午学哲学,下午看报纸文件。报纸上的虚夸宣传和书中的哲学原理直接冲突,几乎天天登有醒目标题:"形势无限好,高潮日日高", "实现全面大跃进", "大办工业", "大办钢铁", "大办粮食", "大办食堂", "大搞副业""大搞深翻", "大办文教卫生", "高速度万岁"接近年末,则是丰收喜讯纷呈:《奇迹!奇迹!》彭德怀在庐山意见书中发出的警号:"国民经济比例失调"、"打消耗仗,全面紧张"等等,一一被报纸文章驳斥。与报纸上继续鼓动"大跃进"的同时,从中央到省、市、地、县,一直到人民公社、生产队,卷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首当其冲的是各级党员干部中那些敢于直言大跃进、人民公社之失的人。他们被称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小彭德怀",受到大会小会斗争。在农村,一批生产队长、农民党员,因反对高指标和高征购,也受到了批判。

吴家花园内的冷清与园外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搅得彭德怀心神不宁。在连续多日对《人民日报》上的虚夸报道和言论无法忍耐之后,一天,他在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分析唯心主义的段落旁,写下了几句感想:"人们如果把认识加以片面夸大,认为只要主观意识就可以创造出奇迹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就不能不在具体事物中滑进唯心主义泥坑里。"

1960年4月6日下午,彭德怀在怀馨堂书房内,习惯地从一摞报纸中首先打开《人民日报》。

第八版几个大字跃入眼帘:《食堂之乐乐无穷》。这是中共湖南省平江县写的一篇通讯,描绘了平江一个大队食堂的情形。他仔细读下去:"春风徐徐,送来了阵阵歌声,阳春三月唱食堂,唱得心里乐洋洋,食堂之红赛杜鹃,我们住在天堂中"他继续往下读去:"食堂门前,社员用雄健的笔姿写着这样一幅对联:'食堂巧煮千家饭,公社温暖万人心'。"这是以后贴遍全国的一幅名对。

彭德怀把报纸一推,狠狠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想象得出被砸了自家锅灶的农民,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毛泽东的哲学--实事求是给了他勇气,使他用更坚定的目光去冷静地审视毛泽东今日的政治经济学。经过半年的学习与反省,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的是大反"右倾"使本来已经存在的"左倾"错误更加严重。他满腔愤懑,违心检讨、委曲求全,并没有给党和人民带来好处。他放下哲学,又埋头读了一个月的政治经济学,然后重读《中共中央第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决议》。

看过一遍又一遍,彭德怀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那封信,怎么会使得毛泽东这般震怒呢?眼前没有人可以倾吐心曲,向来不在妻子面前谈及中央成员间事情的彭德怀,瞪着眼睛问她的妻子:"你说说,我和毛主席也是老战友了,从井冈山以来同生共死三十多年,这次无非是提了些意见,为什么这样算帐,这样斗争?"浦安修只有用眼泪来回答。

"你说,为什么写了一封信就是反党、反毛主席,我想不通!"从庐山风云突变之后,浦安修就陷入悲伤与惶恐之中。从大学时代参加党以来,她勤奋地为党工作。她并不因为是彭德怀的妻子而稍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她生活极其俭朴,和彭德怀堪称志同道合。她善良忠诚,对党、对毛泽东和中央各个领导人抱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彭德怀不和她谈自己的工作情况,她也从不过问。即使1945年彭德怀在华北座谈会上受到不公正批判,她也不甚清楚其内容。对于庐山会议,她看到的也就是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那份决议。为什么彭德怀的一封信会造成一场在她看来是天翻地覆的斗争,没有人给她做解释;而所有她能问及的人,都要她和彭德怀划清思想界线。她确实看不出、也确不曾看到彭德怀反党反毛泽东,她答复不了彭德怀的问题,甚至害怕他提出的问题。她只有不住地埋怨彭德怀:"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上的事情呢?"

彭德怀有时默默地、有时又不耐烦地听着她的抽泣与埋怨。其实,他十分不安。他很感谢妻子,和他一起在华北敌后度过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和危险的岁月。1942年5月八路军总部遭日寇合围,浦安修在山上露宿了3夜才找到总部。深夜,彭德怀见到疲惫己极的妻子,嘘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活不成了呢,彭德怀的老婆,不能叫敌人抓住活的呵!"解放战争中,她在野战司令部工作,随军转移,又备历艰险。以后每当回忆到这些往事,彭德怀常对妻子说:"安修,你跟我吃了这么多苦,从来没有埋怨我半句,我应该感谢你!"浦安修不在意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埋怨你呢?那是怪敌人。"彭德怀笑起来,他的妻子是这样的单纯、忠贞。

但现在,她不断地埋怨他,使他的心情更加烦躁。有时大声说,我是共产党员,为什么看到党受损失不应当说话?!有时又把庐山会议算他老帐的那些问题,向妻子来说明原委。

浦安修又陷入了一种新的矛盾和恐惧之中。毛主席说彭德怀和他只有三分合作,在绝对敬爱的领袖和一贯信赖的丈夫之间,她应当相信谁呢?回到吴家花园,彭德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向她解释;来到学校,党委开会又要她汇报思想,揭发彭德怀的言行,她一贯遵循"无事不可对党言",但彭德怀所谈与毛主席之间的历史关系,一旦由她的口说出,其后果会怎样?她不寒而栗,精神极度紧张。"千万不能谈出去!""千万不能谈出去!"她拼命地稳定和叮嘱自己。

她唯恐"彻底交代,放下包袱"的攻势冲破她那脆弱的防线,决心在家少问少听。彭德怀的谈话她不再深究,只劝他认错,责备他骄傲:"难道那么多领导同志都错了,就你对了吗?""你懂得什么?就知道怕事!"彭德怀也生气了。

20年相敬相爱的夫妻出现了争吵。盼了一周的相聚却又常常不欢而别。她希望彭德怀通过学习反省作检讨;彭德怀却越学习越坚持自己的看法,对报纸的鼓吹忧心不己。

因为回家,浦安修就有交代不清的"彭德怀的反党言行",划不清的和"右倾反党集团"的界线。向哪里去求救呢?人们都躲着她,她成了"不祥"的人。她悲苦地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现实的祥林嫂。

其实,彭德怀也很体谅她的处境,他并没有把自己思考的许多问题告诉她,以免给她造成很大的思想负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又深信在他心中搏动的是亿万普通人的呼声。从童年时代就孕育起来的那股不屈于命运、不屈于压力、执著追求真理的劲在他的血管中涌动,他一连几天坐在书桌旁读那份《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他清楚这份决议的份量,那是以具有崇高威望的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名义,在毛泽东主席的主持下作出的,是要传之千古的。但他越读越觉得它的错误严重,他决不屈从于这样一个谬误的决议。

从1960年4月到5月近两个月的时间,他总是伏案写着。

第三节 对八届八中全会决议的看法

就在这一段时间,彭德怀写下了一本长达5万字的笔记,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地谈出自己《对八届八中全会决议的看法》。这个看法是人们迄今为止看到的、对那个已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决议的第一个直接的批判,也是高级党校这个特殊学员的一篇特殊学习心得。

在中国大地的另一个角落,在庐山会议上被罢官、时任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特约研究员的张闻天,这个具有学者气质、同样是不屈从的人,在1961年中,用知识分子的思辩,继续从理论上批判以"三面红旗"为表现形式的"左"的错误,写下了直到他身后的第9个年头--1985 年才全部公之于世的3篇文章:《关于按劳分配的提纲》、《社会主义经济若干理论问题》、《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要点》。

果然是一文一武。彭德怀的《 对八届八中全会决议的看法》 (以下简称《 看法》 )完全是军人气质的。也许因为它太尖锐、太直率,这份笔记从彭德怀在成都永兴巷7号的住宅中被搜出以后,在"文革"中一直秘存于彭德怀专案组档案中,没有"扩散"。彭德怀在《看法》 的开始就提出"《决议》究竟是什么?"的问题,然后,对《决议》作了如下总评:

"这个决议是脱离当时国内实际情况的,它违背了我党一贯坚持的实事求是的精神,避开实际情况,采用算旧帐,进行人身攻击的办法,在政治上、思想上提高到离开现实的高度原则,加以推测而得出来的。"

《看法》忧虑:"会后又在全国普遍开展反右倾运动,这就使得在当时本来己经存在着的'左'的东西更加严重,给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带来更大的损失。"

"从1958年8月北戴河会议在经济建设上提出许多无根据的计划,就造成了严重损失。庐山会议没有重视这个问题,因而1959年农业减产已成定局。1960年这种形势仍将继续。"

"庐山会议既不正视这一严重事实,又不悬崖勒马进行调整。反而想从反右倾机会主义打开一条出路,结果事与愿违,愈陷愈深。人民将付出很大代价才能改正这个错误。"

《看法》联系实际,作了理论分析:"从1959 年下半年起,我国生产关系的变革远远地走在了生产力发展的前面,这是错误的。"

《看法》批评当时盛行的许多口号和做法,如:"三年苦战改变落后面貌";"左比右好,左是方法问题,右是立场问题";"矫枉必须过正";各种"大办""大搞"《看法》认为:"这些全民大办并不是人民群众多数自觉的,而是严重的强迫命令、脱离群众的现象", "这不是群众运动,而是运动群众"。对此,他认为"已经发展到了不可容忍的程度"。

彭德怀认为出现在报道中的工人劳动不计报酬,取消计时计件工资、商店无人售货、农村继续推行公共食堂、把富队与穷队拉平等等作法都是"左的蛮干",是"党的各级机关的有些领导同志一意孤行、脱离群众企图跳进共产主义的问题"。在《看法》中,彭德怀列举了一些他认为不能容忍的现象。如:"在'苦战三年、幸福万年'的号召下,不分昼夜寒暑,甚至在严寒季节命令社员脱掉衣服劳动,以至吊打、系绑等"。"因粮食不足人们体质减弱,疾病丛生,积劳成疾,不少因而残废", "死亡者有之"。对于彭德怀这些痛心疾首的忧国忧民之言,"文革"中的专案人员在旁边批了八个字:"造谣特等,极其恶毒!' ' 一埋头写了近半个月,思绪伴随着北京春季的狂风激荡,彭德怀终于搁笔,他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了。

过了"五一",他又拿起毛泽东的《矛盾论》和《实践论》。他已经读过几遍了,这次重读,仍然引起他很大的兴趣,在笔记中写道,因为读这两本书,"把八届八中全会决议对我的指责几乎完全遗忘了"。

几天后,彭德怀在高级党校参加政治经济学的学习和讨论,这又触动了他对庐山会议的回忆,思想回到国内的经济问题上来。只要一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他的思想便不能平静。

彭德怀想起去年9月3日到11日新华社《内部参考》 接连登载的三篇文章:《驳国民经济比例失调的谬论》、《驳全民炼钢铁人民公社化造成市场紧张的谬论》、《关于<驳国民经济比例失调的谬论>一文的讨论》,三篇文章异口同声否定国民经济比例失调,认为有也是个别的。其中第一篇是出自国家统计局之手,该文引用浮夸的数字,断言:"在1958年生产大跃进的基础上,国民收入,人民生活,积累均有很大的提高。""特别是广大农民的生活水平提高得最快。"彭德怀曾在这篇文章上批道:"这篇文章除了蒙蔽真相,造成假象,继续扩大'左倾'错误外,几乎没有其他参考价值。"彭德怀列举他亲自调查的结果,说明从1958年秋后农民生活逐步下降的情况。1960年1月,以产京西稻著名的挂甲屯,因为缺粮,居民把吴家花园墙外的榆树叶打去充饥了。这个景象使得彭德怀整日愁眉不展。

由于想起上述三篇文章的种种乐观估计,彭德怀继续在《看法》中写道:"好得很,我衷心祝愿如此", "但事实恐怕不能如我所祝愿", "而是工农业产量下降,可能出现一个大马鞍形,全面下降"。他们"骗了自己,也骗了中央领导同志"。他认为,因主张解散农村公共食堂而被撤职处分的安徽省委书记张恺帆和因给毛泽东写信反映问题而被批判的东北协作区办公室干部李云仲的意见,都是值得考虑的。他问道:"随便把这些提意见的同志,加以各种莫须有的、极严重的政治罪名,这样做对党、对人民事业究竟有什么好处?"

彭德怀对庐山会议及其后在北京召开的军委扩大会议采用的一套斗争方法极为反感,曾在自己的笔记中多处提及,如:"断章取义"、"极端加以夸大"、"人身攻击"、"发生争论离开问题去推测其他"、"突然袭击"、"打闷棍"、"罗织罪名"、"莫须有"、"算老帐"、"只许检讨,不许还手"等等。在重读《八届八中全会决议》之后,他不再"耐怨",针对《决议》中的一些无端指责,他列举事实,在《看法》中一一驳斥。

《决议》指责彭德怀:"把一些暂时的、局部的、早己克服或者正在克服中的缺点收集起来并加以极端夸大,把我国目前形势描写成为一团漆黑"。

针对这一指责,彭德怀在《看法》中写下了《究竟谁在加以极端夸大》一节;

庐山会议指责他在党内"拉拉扯扯,封官许愿"。他写下了《真的有封官许愿、拉拉扯扯吗》一节;《决议》指责他"只顾个人小局,不顾党的大局",他写下了《只顾小局不顾大局吗》一节;在庐山,林彪给彭德怀送上了几顶帽子:"野心家伙"阴谋家"、"伪君子"。于是小会、大会上,便出现了所谓彭德怀"伪装直爽、伪装朴素"的种种发言,而且写入了中共八届八中全会的决议之中。

《决议》写道:"也由于他(彭德怀)的一套伪装爽直、伪装朴素的手法,他的活动是能够迷惑一些人,并且已经迷惑了一些人,对党和人民解放军的前途是具有很大危险性"。对此,彭德怀在《看法》中愤然写道:"真的是伪装爽直、伪装朴素吗?"他就此回答说:"我认真回忆了自从加入共产党几十年以来的历史进程,对党和对同志是坚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是根据自己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而言论和行动,就根本没有什么'伪装直爽'。在任何场所说话,从来也不看别人脸色,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对于"伪装朴素"这一极不公正的指责,彭德怀在《看法》中写道:"本来不值一提,但《决议》中既已作为问题指出来,也就不能不解释一下。其实我也同其他同志一样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朴素。但在中国革命长期斗争中,我也没有故意浪费一文钱,这也是事实。"

对于自己在长期战争中以非凡的精神艰苦自持,表率全军,彭德怀只用这样淡淡数语来表达。哪一个经过战争年代的老将军、老战士,读后能不为之动情呢?

彭德怀特别提到他"即使在旧式军队中生活十二年也是如此"。从任连长起至举行平江暴动,近8年的时间,他把积存起的7万块银洋(其中他个人的薪饷6000银洋)全部作了暴动的费用和红五军的军费。而对他的家庭,彭德怀在《看法》中说:"每年平均寄回家用不到200元,始终维持下中农生活。从平江起义到解放战争结束,我全家十余口人,流浪乞讨,全无任何顾及,四十余年如一日,这也不是什么伪装得了的。能不能举出任何事实一面铺张浪费,另一面又伪装朴素"尽管这些难于忍受的"恶名"折磨着他,彭德怀最忧虑的仍然是大局。他在《看法》中写道:"八届八中全会应当实事求是,总结经验,而实际却不这样做" ,"把人们引到避开现实去算旧帐,这样做的结果,是不利于党和人民事业的。"反右的结果"势必出现一个少慢差费的大马鞍形,真使人痛心!"

他提笔在《决议》文件上写下一个批语:"宁'左'勿右,再来一个宁'左'勿右,将要出现一个十分严重的局面!"然而,没有谁能听到这充满焦灼的呼声。

"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的事呢?"浦安修这样埋怨他。

如果不去谈经济问题,不就不会被打成"反党集团"了吗?这是亲人无可奈何、追悔莫及的怨叹。但是他打了一辈子仗,舍死忘生,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使中国人民以至全人类获得政治上和经济上的解放么?1953年他从朝鲜回国,毛泽东要他担任国防部长,他诚心诚意地推辞,希望仍去西北搞建设。毛泽东没有同意。1959年4月,彭德怀再次向毛泽东表示他希望卸去军职去搞建设,毛泽东有些误解,不悦地说:"给你个副总理兼国防部长还不够吗?"他不好多说,接受了毛泽东的任命。

彭德怀是农民的儿子--他始终记住这一点。在1957年7月22日平江起义29周年举行的红三军团历史座谈会上,他曾说:"对于我,写上这样几句就行了:'他是一个勇敢的农民的儿子,时代和生活把他推上了职业革命家的生涯,他常说自己要做人民的答帚--人民需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他内心深处对土地的眷恋,却不时隐隐地浮上来,和妻子闲谈中常常半开玩笑地说要"解甲归田'"。1956年,以曾开垦南泥湾闻名的王震将军被调往农垦部当部长。彭德怀笑着对王震说:"我则开三亩之荒,于愿足矣!王胡子,你的雄心比我大。"现在,他确实解甲了,何时归田呢?他己经提出了这个要求,毛泽东没有应允他,于是,学习反省之余,他就在吴家花园的小片土地上耕耘起来。

随彭德怀住进吴家花园的,有跟随他多年的警卫参谋景希珍、秘书景魁英、司机赵凤池、锅炉工张来礼。这些人被告知仍留在彭德怀身边工作,但要"划清思想界线"。园内还住有一个警卫排,其任务是保卫加看守。

彭德怀似应在吴家花园闭门思过,因为他每迈出挂甲屯20号那个大门,警卫排就要向中南海作报告。从入城以来,领导人和住宅四周的群众保持密切联系的环境不存在了,领导人之间的交往也少了,彭德怀总感到不自在。但现在,他走出吴家花园大门,发现自己又能回到群众中去,特别是他熟悉的农民中间去。他在挂甲屯到处走,和村里人亲切地打招呼,谁要带着好奇的眼光望着他,他就自我介绍:"我叫彭德怀,犯了错误。"开始,左邻右舍还把他当大干部、大首长,彭德怀进屋上炕,聊得很随便。后来,孩子上前叫彭爷爷,大人就叫他老彭,和他无话不谈。一天,彭德怀来到社员季秀兰家,季指着门前的一片地说,这是生产队1958年的试验田,把好好的十几亩稻子弄在一起,上面放了鸡蛋也掉不下去,冒充亩产万斤。彭德怀气得直摇头:"净胡闹!"

彭德怀在园内开荒种地,原为了自食其力,减轻人民负担。季秀兰的话使他想起也要种一块试验田。他收集报纸上介绍的增产措施;在园内小河边开出一块地,保证浇灌;封了自己有抽水设备的厕所积攒粪尿;土地深翻,施足底肥;又找来良种密播,精心管理。麦子抽穗之后,他清早起身就去赶麻雀,还扎了两个草人竖在地中心。麦子熟了,他到村里邀来一位老农,老农十分惊讶地说:"老彭,你当元帅,还种得这样好的麦子哟!我们庄稼人也比不上呢。"彭德怀请老农估产,老农搓了根麦穗在掌心一数:"嘿!你这一分地能打90斤。"

麦子黄了,彭德怀和工作人员一起,精收细打,一分地,正好90斤麦。彭德怀并不为他的丰收庆贺,他紧整一双浓眉计算,集体大面积种植要达到他这一分试验田的标准必定很少,即使如此,一亩也不过打900斤,一亩地按两季收成,充其量不过2000斤。

对于那些高产的"神话",现在他更有理由不相信了。

第四节 乌石之恋

1960年,由于人祸加天灾,全国工农业生产陷入严重困境。粮棉油大减产,原材料缺乏,许多建设项目被迫下马,农村发生大面积饥荒。安徽、河南、甘肃等省发生了饿死人的惨剧。"大跃进"和"反右倾"的灾难后果,终于使毛泽东改变方针和态度。1960年11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简称《十二条》)。《十二条》的主要精神是纠正"左"的错误,强调人民公社当前应以"三级(公社、大队、生产队)所有,队(生产队)为基础"为根本制度,坚决制止"一平二调"(指实行贫富队拉平分配和无偿调用生产队的财产)的共产风。1961年1月,中共中央举行八届九中全会,正式批准了周恩来、李富春提出的对1961年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彭德怀从挂甲屯社员口中听到了《十二条》的精神,和身边工作人员谈起来十分兴奋。但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有收到这个文件。一天,他发现挂甲屯的墙报上贴出了《十二条》全文,就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抄下来,仔细研究之后,写了一篇《读中共中央紧急指示信的笔记》。笔记写道:

"读了这个紧急指示后,感到基本上是好的,特别是重申纠正'一平二调,共产风,退还农民自留地和房屋。这些具体措施,对于团结农民厂恢复生产,巩固集体所有制,都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使我内心感到高兴。"

但是,彭德怀还有不满意之处,写道:"紧急指示中,还没有提出停办公共食堂,而且还在强调公共食堂。因此,这个错误还不能得到纠正。"

他认为:"现在的公共食堂制,是在所谓'吃饭不要钱'的幻想上产生的,是潜存着共产主义庸俗化的观点,是超脱现阶段生产力的分配形式。""如不立即停办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是调动不起来的,并将继续遭到一些不必要的破坏。"

他认为:对1958年以来由于急躁冒进所造成的国民经济比例失调,浮夸风气,强迫命令,严重脱离群众等错误局面,"紧急指示只是认识和纠正错误的开始"。

强烈的责任感使彭德怀想把这些意见向中央和毛泽东提出,帮助中央进一步纠正错误,减少损失。但他十分清楚,没有可能,他只能写下自己的这种苦闷心情: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我来说,应该把上述看法,诚恳地向党中央提出,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是鉴于庐山会议、八届八中全会对我作出完全离开实际情况的决议,事实上,不仅已经革除继续工作,而且正在进行从历史上消灭我这个人的形象。如果现在提出自己的看法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对实际工作是会毫无益处的。"

不久以后,1961年3月,中央制定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农业六十条》),进一步纠正了一些过左的政策;5月份,又对条例进行了修改,停办了公共食堂。形势一步步好转,彭德怀的心情也随之好转。但吴家花园的围墙使他难以忍受。党校教员来询问他的学习情况,他伸着脖子,大声说:"我现在一点用处没有了!我现在成了造粪机,我不能老呆着!我还得工作!我不能脱离实际只读书本!"声音充满了压抑和痛苦。

"八字方针"和《农业六十条》的制订使彭德怀认为,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分歧,已因实践而得到解决。1961年9月19日,他提笔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要求到农村做调查研究,请求中央允许他"先去湖南故乡搞三个月,了解农村情况;冬天,回北京住一段时间;明年春天再去太行一带。"他眷注着故土,要亲眼看看家乡群众的生活情况;他想念太行山,那里有和八路军一起度过敌后抗战岁月的老乡亲。

毛泽东会给他什么样的答复呢?半个月过去了,彭德怀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10月5日,杨尚昆从电话中传来毛泽东的指示:"彭德怀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

彭德怀喜出望外。当天晚饭后,即驱车到中南海万字廊杨尚昆家中,送去一份调查提纲,并请杨给他派一个秘书帮助整理材料。彭德怀在给毛泽东的信中曾要求,如允许他外出调查,行前希望能见见毛泽东的面。这时,彭德怀再问杨尚昆:"我走前能见见主席吗?"杨答:"毛主席让我转告你,回来再谈。"中央办公厅秘书金石被派随彭德怀去湖南。金石很紧张,有些不想干。杨尚昆对金石说,彭德怀还是政治局委员,你还是要尊重他,不要紧张。

1961年10月30日,彭德怀和临时秘书金石、警卫参谋景希珍、司机赵凤池、卫生员吕少俊一行5人从北京出发去长沙。11月1日,湖南省委书记出面接待并向彭德怀报告工作--自然是有分寸的。

11月2日,彭德怀抵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看望了彭德怀。11月3日上午,彭德怀乘车直驶乌石大队为民生产队彭家围子。

这座白灰土墙,青瓦屋顶,有8间住屋,1间堂屋,厨房、天井、牛栏、猪圈俱全的庄稼宅院,是1928 年盖成的。彭德怀真正的故居,是几间破旧的茅屋,已经拆掉,新房就盖在旧房址上。经历了34年的风雨,彭德怀这是第二次在这里住宿。第一次是在1958年12月,他第一次还乡调查之时。

尽管保密,乌石的群众早就在盼望着彭德怀了。有的猜,这次他怕是下放回家生产了;有的又传说,是到湖南来当省长;有的说,彭德怀己复职了。众说纷纭。

11月3日近午时分,彭德怀车到彭家围子,消息不胫而走。一会儿,堂屋里、地坪上就站满了人,男女老幼,叫彭元帅的、叫彭部长的、叫伯伯的、叫舅舅的、叫阿公的。彭德怀满面笑容和大家一一打招呼,从中午到傍晚就来了100多人。

此后,彭家围子每天从一清早就有人来访,直到晚上。先是近处的、本公社的,然后附近公社的也来了;紧接着,方圆百里内、邻近各县的人络绎前来,远到长沙也有人闻讯而至。离彭家围子20多里地的石潭镇上住满了人。

从11月3日下午至15日,彭德怀除在大队内活动两天外,其余时间都只能留在家中接待来访的群众。据金石当时的统计,来访者累计约2000人次。

许多人长途跋涉,饿着肚子;有的人久坐交谈,舍不得走;有的人冒雨而来,脚下泥泞,身上透湿。地方上没有料到罢了官的彭德怀具有这样大的吸引力,连忙派人四出劝阻,让还在途中的来访者回去。

近2000人次的来访,除亲戚、故旧、邻里、本社社员、基层干部,还有县区的干部、工人、学生、教师。有的人见面问:"你老人家平反了么?""你回来住好久呵?""你还走不走呀?"人们都知道彭德怀1958年12月回家过后,为老百姓说了话,所以"犯了错误",对他表示真诚的感谢和同情。

最动情的,是1958年曾经无所顾忌地向他反映了大跃进中许多问题的那些儿时伙伴。胡四老馆走到里屋,眼泪汪汪,拽着彭德怀的青布棉袄说:"都怪我们前年不该和你说那些话,把你给连累了,对不住你咯!"彭德怀安慰这位当年最要好的伙伴胡月恒说:"你们讲真话冒(没)得错!只要群众生活好,我犯错误不要紧。"彭家围子堂屋里天天坐满了人,彭德怀一张口说话,大家就静静地、聚精会神地听。有时,彭德怀打趣地说:"我是个犯错误的人,你们不怕我放毒吗?"憨厚的人们报以信任的笑声。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有反映减产的,有反映"五风"问题的。彭德怀说:"是呵,那时'五风,刮得太大,谁能顶得住呢?"

这次彭德怀还乡,跟随他的秘书金石向中央报告说,他的言行是很谨慎的,态度也很谦虚。可彭大将军面对着这样的故乡人民,仍然憋不住要讲讲心里话,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想出来顶一下,都冒顶住哩!"

有些干部因顶"五风"挨了斗;有的社员在刮五风时又挨了某些干部的打骂;有些社员被拆了房,砸了锅,至今无房安身,无锅煮饭,都来彭家围子诉说。从1958年到1960年各生产队粮食产量、口粮分配的实情,也都一五一十地给彭德怀说了。你言我语,倾心交谈,累得彭德怀嘴唇干裂,声音嘶哑。遇上生活特别困难的,他忍不住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5元、10元或20元、30元,塞在对方手里。

10月8日,碧泉公社新开大队红星生产队4个妇女来见彭德怀,说她们生产队原定基本口粮是300斤,现因减产只给148斤,从8月10日至今已吃去75斤,下余要到明年2月份才发给。4个女人愁苦着脸问:"彭元帅,你看看么,这会饿死人去!"彭德怀让金石马上去查访,那里确有10-20%的人家已经接不上顿了。

夜深,来人散尽,屋里只剩下彭德怀和几个工作人员。彭德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几天来,他一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现在终于忍耐不住了,咆哮起来:

"北京净听这样好,那样好,有人就是当官做老爷,不下来听听!""现在有人吃不上饭啦!我们对得住群众吗?""有人还是报喜不报忧,我回去要报告中央,我不怕!"

20年后,金石回忆起这个乌石之夜说,这是他随彭德怀回乡调查中,"唯一一次看到彭老总大发脾气。""一次好大的火哟!"几天后,彭德怀自己到乌石公社黄卜大队访问,走到一个姓贺的社员家,锅里煮的是糠糊糊。贺的堂客(妻子)请彭德怀尝,彭德怀让同去的景希珍也尝一口。景希珍回去后叹气说:"那东西真吃不下去。"彭德怀见了黄卜大队的干部很不高兴,问大队干部:"你们能睡得着吗?我是三晚冒睡得着觉。"

到彭家围子来访的人,所提问的事情中,涉及两个尖锐问题:一是老农来访大都要问彭德怀:"眼下困难时刻,能不能实行分田到户或包产到户?""搞几年富裕了再合拢也行么!"这个由大跃进、公社化破坏而在农民心里重新升起的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要求,在18年后的1978年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以家庭联产承包的形式得到满足,从而释放了数亿农民的生产潜力,出现了80年代中国粮食、棉花、油料和其他农副产品创纪录的丰收。而在1961年,即使像彭德怀这样和农民的心十分贴近、对农村的考察十分深入的共产党人,也视之为倒退,万万不可的。但彭德怀没有批判任何提出这样要求的人,只是再三再四对来访的农村干部、社员解释,说:"分田要不得","单干坚决不能搞的"。甚至在一次大队干部会上说:"我这已经是第四次表态了。"另一个问题是一部分党员和教师提出来的。

一天,龙口公社石坝小学校长王孝让带了10来个教师和学生来访:"彭元帅,我们想有个问题请示。"

"有什么提出来共同商量吧!"

"五风是如何造成的?上面有什么责任?过去搞一个运动中央有为首的。如1927年反陈独秀;1935年反博古;这次反五风,是不是也有呢?"

"五风是上面有责任,下面也有责任。上面是官僚主义,下面是强迫命令。这是层层有责任的,至于谁个来负责任,那个就不好说了。"

"这几年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完全自然灾害造成的呢?"(当时曾把问题归咎于三年自然灾害)

"不仅是自然灾害问题,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但由于上面官僚主义,没有深入调查研究--战线拉得很长,国民经济没有按比例发展"

一天,旗头大队一个老倌子来问彭德怀:"五风中我的屋也拆了,办公共食堂饿得要死,我多久就要找你老人家,我就要问一下,中央的政策农村里搞得咯家伙,到底是中央要咯这样做的,还是脚下搞的咯家伙?"彭德怀说:"是走了些弯路呵,现在颁布了《六十条》,就按《六十条》办了。"

接连十几天,彭德怀的心思,都放在来访者提出的各种问题和反映的许多情况上。这天清早,一个凫鸭子老倌的来访却拨动了他的另一根心弦。老倌子走后,他回望乌石峰凋零的树木和孤耸的易华祠。从立志学易华打富济贫的童年梦开始,他找到了共产主义的理想;从崇敬易华的保境安民开始,他成了新中国的保卫者--国防部长。现在他犯了错误,他犯了什么错误呢?他自嘲"放毒",他究竟放过什么毒呢?凫鸭老倌辛苦又自在的生活忽然吸引了他,他也想回乡来"养凫鸭子生蛋"。他在参加乌石大队干部会时,果真把这个计划来和乌石大队支部书记颜瑞林商量,要请大队帮工盖儿间屋。他其实是壮心未已:"给我个大队或者生产队,三年保证搞好,我可以立军令状。"

他回望乌石峰上小小的易参政祠,这时,石祠只剩下一个空壳,里面的易华塑像早已拆毁了。那个童年的打富济贫梦怎能和今天的革命事业相比?他遗憾的是,两年来"左"的错误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在参加乌石公社的干部会时,他批评乌石大队的支部书记,说:"1958年我给大队写了三封信,提了三条意见,一不要拆房,二不要砍树,三不要打人,你们听不进去。回来一看,把山里砍得光光的,房子拆了很多,干部作风很不好这些话,以后都被列入他的"反党言论"之中,这是一个真诚的共产党人的胸怀,是一个"勇敢的农民的儿子"的心声。11月15日,彭德怀开始在乌石公社的9个大队进行调查。他坚持出访不坐车。他那数十年行军作战练就的如飞健步,成了随行人员、当地干部和平民百姓的话题:"彭元帅64岁了,还走得咯快!"有时一天走30多里,还要做调查访问。

12月中旬,因来访人多,影响调查,彭德怀准备搬往湘潭县委招待所。县里的干部闻讯,都等着去看彭德怀。于是,彭德怀被安排到县郊的锰矿招待所。

一个多月,彭德怀踏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给群众留下许多令他们永生不忘的会见;他还用自己的笔,记下一串串查访到的、核实可信的数字,写了5个调查报告。

在《湘潭县乌石公社金星大队今年全面增产》报告中说:这个大队今年由于认真贯彻了党中央在农村的"十二条"和"六十条",经济不仅很快得到恢复,而且获得空前大丰收。由于有95%以上的社员比去年增加了收入,社员的情绪很高,参加集体生产很积极。目前冬季生产搞得很热闹,犁田、种麦、打幽等都已完成了任务,社员们有信心争取明年的更大丰收。彭德怀总结了该大队1961年获得全面增产的经验,是有以党支部为核心的坚强领导;保证了三结合政策的兑现;认真实行了按劳分配;开展了生产队之间的评比竞赛;用公私并举的办法大力养猪。

在关于彭家围子所在的乌石大队的调查报告中,反映了这个大队1958年以来修筑水利的成绩,同时举出该大队在刮"五风"中房屋被拆、粮食减产、生猪下降、群众疾病增加的严重状况。调查报告反映贯彻《十二条》之后,各方面情况有了好转,但还存在很多问题:许多社员由于对集体生产丧失信心要求单干;忽视副业生产,社员经济收入不高;粮食扣留过多、干部补贴过高、管理费用过大;三包产量多变,社员分配中仍存在平均主义等等。在彭德怀调查的减产大队陈蒲大队,彭德怀在走家串户中,又亲见社员吃糠糊糊。到12月19日,全大队有64户断顿。估计到春节前将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来年二月(农历)将有70%的人口断粮。群众生产情绪低落。对于这样的缺粮队,调查报告说,除组织社员生产自救外,应返回一部分征购粮。否则,将会发生人口外流、非正常死亡等严重后果。

调查报告说,这样的大队在乌石公社中还属中等水平。据县委材料,全县834个大队,口粮在240斤(毛粮)以下者有289个,占34.6%。口粮最低的大队,每人只得毛粮110斤。可见农村的形势还是十分严峻的。

在《关于湘潭金星、新坪、乌石三个大队的手艺工人情况》调查报告中,彭德怀分析了农业生产与农民生活不可缺少的农村手工业没落和后继无人的现象。认为要农村工匠交钱记工,与农民混合核算、统一分配的办法,不利于农村手工业的发展,主张允许手工业工人自负盈亏、独立核算、由大队提取公积金的办法。还提出应鼓励手工业工人带徒传艺,提倡尊师爱徒。

在《湘潭县花石区黄荆坪集市贸易情况》中反映:1960年12月恢复集市贸易后,确实起到了活跃农村经济、支援农业生产、增加国家收入、便利群众生活的良好作用。同时提出,应加强市场管理,防止物价无止境的上涨。

12月17日,彭德怀在湘潭作调查时,从地委书记华国锋的谈话中,得知中央即将于1月10日召开全国县委书记以上数千人的大会--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后简称七千人大会),总结1958年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彭德怀心中一动。华国锋走后,他沉思半晌,对随行人员说:"中央这个会很重要,回去吧。"从1959年10月的军委扩大会议以后,他没有去参加过中央的会议。现在,他认为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分歧已经不存在,误会一定能够消除,他为党能够进一步纠正错误而庆幸,他对这次会议满怀信心和希望。他和工作人员紧张地整理材料,写完调查报告,于12月26日赶回北京。


分类:共和国人物 书名:彭德怀传 作者:中央文献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