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十九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十九章


司马迁心里很悲愤,吴福不由分说就带他去宫内,给他换了一套衣服,这穿戴跟宫里的宦竖没什么两样。吴福说,司马大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千万别说话,只跟着我就行了。你要说了话,那里的人都会一死。吴福扯着他上车,两辆车急冲冲向长安城外驶去。司马迁感到蒙受了巨大羞辱,最大的羞辱来自这一身宦竖的衣服,这让他明白了,穿上这一件衣服,他就是阉竖,说什么中书令,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帝身边的阉竖。文人的心不由悲愤起来,看着窗外的山坡,秋日的山应该像茂陵一样,呈现一片苍凉。于是,司马迁突然想到了,他能写一篇赋,表明他的心境,这篇赋就叫做"悲士不遇赋"吧。

他吟哦道: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
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
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
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
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
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
天道微哉,吁嗟阔兮;
人理显然,相倾夺兮。
好生恶死,才之鄙也;
好贵夷贱,哲之乱也。
炤炤洞达,胸中豁也;
昏昏罔觉,内生毒也。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
我之言矣,哲已能选。
没世无闻,古人惟耻。
朝闻夕死,孰云其否。
逆顺还周,乍没乍起。
无造福先,无触祸始;
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这赋是一股愤懑之气,司马迁诵完这赋,心情好多了,皇上只想拿他当宦竖,那就当吧,只要能写完《太史公记》,就受一次凌辱,又能怎么样?

兵卒的箭矢射倒了一些人,他们呼吼着向前冲,两三千个人护住柴堆,渐渐地向柴堆旁退却。死不瞑目的郭解正躺在堆积如山的茂陵之柴上。护卫郭解的人只有一个心思,不许他们动郭解,不让他们带走郭解,不许他们碰郭解一下。

任安呼吼,冲上去,抢下郭解的尸体!兵卒们扑过地沟,冲向柴堆。一个大汉大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这呼声变成了众人的怒吼,几百人围在柴堆旁。那个大汉跪下,悲泣:郭大侠,我们跟你一起走。他用手中的火把点着了柴堆。

北军不再向前冲了,静静地站着,看着。几百人环绕着柴堆,火把都扔在柴堆上,他们呼吼着"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吼声如雷。有人蹦跳起舞,这是来自轵县的一种舞蹈,很像巫史祭祀的舞步,更像古人执干戚起舞。几百人拔掉头饰,披垂长发,脱去上衣,投入火中,然后又脱去他们的下衣、鞋子,甩向火堆。赤裸的男人颇野性,极冲动,声吼若雷。他们向郭解志哀,愿生命与郭解同在,愿灵魂与郭解同去。吴楚之地的哀歌唱起,像是招魂曲,像是勇士的挽歌,几百个人跳着,踊跃再三,回身自如地跃入火中

北军使者任安一向以为他手中的剑极有威力,但他的手麻木了,血好似不再流动,几百人自焚,情愿追随郭解,使他瞠目结舌,知道自己的血比这些人冷,没有那不死的灵魂,不屈的身躯。他后来向司马迁说,那一瞬间的感受无尽,有不尽的回味,每一个跃入烈火的人一瞬间扑旺了火焰,身体变成火红,在火中波动,能听见啊啊的吼声,吼声直震心底。

没有任何痕迹,甚至连骨殖都找不到,上千人凝成了不屈的灵魂,浸入茂陵的土地,只给茂陵留下一大块灼伤。茂陵不记忆伤痛,明年春雨一浇,春草丛生,这一片伤痛就会变得无影无踪。

刘彻非常愤恨,恨郭解,恨司马迁,恨一切人。这会儿他要寻找一点儿爱,找谁呢?李夫人的笑变得小心翼翼了,躲闪的眼神表明她心中膨胀的欲望。卫子夫的眼光是忧郁的,她感觉到自己所居住的未央宫一日比一日寒冷。去找谁呢?几个小妃子与刘彻同床异梦。有一夜,一个小妃子竟向他喋喋不休地讲如何放风筝。刘彻想明白了,他必须去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行令博望侯张骞。他吩咐要人易服,跟他夜访张骞府。

车马很快,一出长安就向龙门山驶去,一直奔向韩城。进了韩城又绕过城角,来到一个村子。这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

吴福说,到了,司马大人,请你记住,不能说话。

吴福进了一户人家,看到屋里有一个女人,很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有一个年长的老人正在教男孩读书。吴福显然是这里的熟人,就问,问些柴米油盐的杂事,说起来米有人送,柴有人砍,孩子也大了,有人教书。

司马迁有点惊讶,这些人与他有什么干系?就又到了另一家,也差不多,女人、孩子,只是没有教书的老者。再到一家,仍是如此。

吴福领着他进了最后一家。这家不同了,有四五个男人,都身强力壮,问:吴总管来了?像很亲热。吴福就问,问几个女人、孩子过得怎么样?几个人说得详细。吴福说,好啊,好啊,像是这几家的主人。

司马迁对这些没兴趣,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他来看这里。

吴福领他出来,站在村边,问他:都看见了?

司马迁点头。

吴福说,这是一个小村子,也是一个新村子,村里的人只有两个姓,一个姓同,一个姓冯,听明白了吗?

司马迁走了两步,忽地一下子像给人扯紧心弦,心就猛烈地跳起来,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文人是敏捷的,同与冯这两个字离他很近,近在咫尺,蓦地又好像回到牢狱之中,有旁观者,那是血性的李陵家人。有女人,那是如山一般盘腿静坐,如峰一般露出双乳的女人,她们围绕着司马迁,给雄性的男人以诱惑。他就在那一夜夜里回到了远古,找到了他是黄帝子孙的足够依凭,勇猛,剽悍,刚强,淫欲。他把那些天与眼前相比较,顿悟到了什么,转身向回走,他要细细地看,那三个女人是不是依稀旧模样,看看那三个孩子,真该好好地看看那三个孩子。

吴福拦住了他:你要对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必死。

坐在车上的司马迁浮想联翩,不愿意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事实存在。他与那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忘记了三坟五典,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大汉,只记得他是男人,生殖是男人的本能。他没看见那三个孩子时,对生命持一种鄙弃的态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但现在不一样了,那是三个孩子,姓同,姓冯,长得很好,还有人教他们认字,读书。心里绞着各种滋味,想着皇上,这会儿心里就不只是愤恨了,文人的心性慢慢地就荡漾开了,一直流淌在血里,化在骨骼中。只要不是死路一条,只要还给他一丁点儿希望,他都会感恩,把这一丁点儿希望和恩赐记得牢牢的,夸耀成无穷大。从此就用谄媚和让步、奉承与讨好来适应权贵,养成了陪衬人的骨骼,并安于这角色。

刘彻到张骞的府前,他去敲门,命令随从在门外远处等候。敲门声很急,心是空落落的,只想见张骞,有许多话要跟张骞说。想到了张骞的坎坷,想到张骞在匈奴望着夜晚天上圆缺的月亮,一心盼归。这就像一个贞洁的女人,把她的情意都深藏在身体内融成了烈火,等待自己的男人,奉献给自己的男人。他觉得张骞是他最亲近的人,甚至想只有这一个人才是最亲近的人,除了张骞还有谁能理解他,能在意他呢?

开门的是一个老者,斥责刘彻,这么晚了,你敲什么门?

刘彻说:我要找张骞。

老者张嘴龇牙乐了:你以为我家大人是谁?是大行令博望侯。这么晚了,除了皇上,谁找他都不行。

刘彻说:我就是皇上。

老者一愣,被身后的郎中拉开,刘彻就进了院内,他有一种异样感,不知道张骞住在哪间屋里,就大声吼:张骞,张骞,你给我出来!

张骞出来了,胡乱披着衣服,从一间正屋推门而出,跪下说:不知皇上来了,有罪。

刘彻挥挥手说:别说这个了,给我进屋去,就进你刚才住的那屋。

张骞说:不方便。

刘彻大笑:有什么不方便,不就那一点儿事吗?进去,进去。

刘彻以为张骞是与勿思在一起,心就直跳,他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还没有与同一个男人共同面对一个女人。女人是他的,也是张骞的,这很不寻常。进屋之后,刘彻一愣,只见两个匈奴婆娘跪在床榻旁。刘彻一看就乐了,真是匈奴种,床榻是床榻,榻下铺着羊皮,床头铺一片,床脚铺一片,看来这两个女人平时只是睡在地上。

刘彻问,怎么了?怎么了?堂堂华夏,怎么连床榻都没有呀,一张床榻怎么能睡下这么多人?

张骞一笑,说,匈奴女人是不睡床榻的。

刘彻细看这两个女人,大骨骼,壮身子,很大的屁股,不怎么好看,就乐了,说:张骞,这匈奴种儿也不怎么好,你怎么天天抱着不放?

张骞笑笑,不作声。

刘彻说:把你的儿女都叫来,大的小的都弄来。就过来了一群,排成一排,大的有二十多岁,小的还抱在怀里。刘彻就一个一个地看:张骞,行啊,没少弄啊。看来看去,个个身子骨壮大,都是匈奴女人的后代。刘彻说:好啊。就陡生奇想,要是把匈奴女人都弄来配给汉人,就可能生一些茁壮的后人,用他们去打匈奴,那就更好了。他嘿嘿地乐起来,问张骞:我送你的那个女人在哪里?

张骞说:不敢怠慢,她住在正堂。

刘彻愣神,想了想说:好吧,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张骞去看勿思。

张骞走路无声,腰挺得直直的。刘彻想,这老小子真不见老啊。走到了正堂,张骞想喊,刘彻制止他,让他敲门。张骞敲门,重重地敲了几下,就听得勿思问,谁?

张骞说,是我,我是张骞。

屋里点着了灯,油灯在窗上映出一个剪影。

勿思柔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君子守礼,君王守仪。就是皇上也不夜半三更去哪个妃子宫中,你不懂得礼节,怎么做大行令?

张骞说,你教训得对,只是今晚有一点儿不寻常。

勿思笑,说,有什么不寻常?除非是皇上来了,可皇上也不会夜半三更来你大行令的府上。

她又要去床上躺下,张骞只好说,是皇上来了,来看你。

勿思惊呆了,用双手捂住脸,好久才起身过来开门。

刘彻很有兴致,突生奇想,一定要给张骞说一说,要他跟勿思生一个孩子,这是个大事。这一瞬间的念头成了刘彻夜闯张骞府的大事。他说,张骞,拿酒来。

张骞不愿坐在这里,想请刘彻去正堂饮酒。

刘彻说,就在这儿。

就拿酒来,二人坐在勿思的床榻上饮酒。

刘彻连喝几觥,酒意微醺,说:张骞,要一个儿子,一个聪明的儿子,以前生的不算,要一个聪明的小儿子。你跟勿思生,我让他做官,做平阳侯,做丞相,好不好?

张骞不语,无法回答这句话。

刘彻就看勿思,问她:你为什么不生儿子?是你不会生,不能生吗?

勿思笑一笑,说:是有人不会生,不能生,那个人可不是我。

刘彻就指着张骞说:是你不行,是不是?我告诉你,宫内郎中有许多妙方,可以生儿子的,你又没老得不行,怎么能不会生?生,生一个小儿子,我要他做丞相。

勿思看着刘彻,与刘彻的交欢成了久远的过去,远得十分模糊,而与张骞的那一次,就因为她对张骞说起了皇上,讲起了道理,张骞就不能成为刚烈的男人。她恨,恨皇上,恨张骞。她说:他只是你的一条狗,一条只会看主人脸色的狗,连主人啃剩的骨头它都不敢啃,他没长那个牙口!说完,勿思就在床角斜偎着躺下了。

勿思轻轻滑落身上的长衣,又给两个男人看她那斜削的肩头,就像长安城外夕阳下的酒旗,那么削,那么斜,让男人以为肩不是肩,有肩而无肩头,有脖颈而无躯干,身体给你的感受是一张生动的脸和秀美的脖颈,真是奇怪的女人。

刘彻很生气,这个勿思已经被我送了人,在张骞府中还敢这么猖狂,足见得她是一直欺负着张骞。她拿自己当什么?既是赏给了张骞,她就是张骞的女人。他最恨勿思的,就是她总喋喋不休地讲话,讲些什么狗屁道理,难道她就不知道礼没法大,法没帝王大吗?这种女人真是可恨,如果她还是自己的女人,刘彻就会冷冷地说,把她送进冷宫,或者更狠地处罚她。但她这会儿不是自己的,是张骞的。他大声吼:张骞,你是男人,难道就不能制服她吗?

张骞还是沉溺在自己的怯懦中,他淹滞在西域、在匈奴的时日太久了,每逢夜晚,他可能与匈奴女人相拥,事后他的心就更空虚,只能凝视静月,渴望着回到大汉。凝望久了,张骞就成了一个女人,渴望归宿,渴望依托,渴望回到温暖怀抱里的女人。

这可不行!刘彻说,你就和她在一起,她是我送你的,你是男人。刘彻把他的剑解下来,插在床头上,说:行了,匈奴人也许有这风俗,每逢男女交欢,就把套马杆子插上,远远眺望,别人便不来干扰。知道生殖的交欢值得尊重,生殖的渴望想求得隐秘。刘彻这么一做,就是想让张骞仿佛回到了大草原上,恢复他男人的本性。

皇上的命令是张骞骨血里的意愿,他没有自己的心愿,没有自己的意念,只有皇上的命令,他应该唯命是从。他听明白了刘彻的话,知道刘彻想看着他孕育一个后代,他哀求似的看着勿思,盼望勿思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勿思是惟一个能够用理性,用规范来让行为和心意相悖的女人。

想不到勿思这时候说了疯话:张骞,皇上要看你是不是男人,你给他看哪?!你根本就不是男人,跟那两个匈奴女人在一起,像猪像狗,在羊毛上滚,你还行。要是跟我这样的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

刘彻头脑里充血,他恨勿思,女人猖狂,挑战男人,说男人没有刚强,没有烈性,这让他感到仇恨,一切不如意都汹涌而来,如钱塘春潮,波波涌涌,叠浪如山。刘彻狠狠地给了勿思一个耳光,说:张骞,你就让她给你生一个儿子!

刘彻起身就走,忘了他的佩剑。

皇帝是可以遗忘的,刘彻去牢里看郭解,就把自己的玉璧给了张汤。他马上就忘了玉璧,但张汤不能遗忘,想了好久,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玉璧。送回去,这法子不妙,有点儿笨,像是没有头脑;留下也不妥,皇上的佩饰,你怎么敢留为己用?

张汤感到很棘手,只好去问东方朔。

东方朔告诉他一个主意,去宫外把它卖了,所得的钱,入廷尉府账上。

刘彻问张汤,张汤,我的玉璧呢?

张汤说:卖了。

刘彻很惊讶:好你个张汤,敢卖掉我的玉璧?

张汤说:只要是来探监者,都要向廷尉府纳钱,那天来的不是皇上,只是一个想认识郭解的人,他当然要纳钱。

刘彻笑了,不再过问此事。

张骞不知道如何处置这插在床头的一柄剑,这一柄剑插在他的心头,插在他与勿思中间,心沉甸甸的。勿思还是喋喋不休,对他说皇上的命令就是圣旨,皇上的旨意是要你生一个儿子,你没本事,只能做猪狗,爬到人的床上就不是人了,你要不要重新学学如何做人?学学董仲舒的《公羊春秋》,皇上可是最喜欢,拿它当"国学"呢。

张骞想喝令勿思闭嘴,可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在刘彻的床上,也是这么喋喋不休。他恨自己,勿思一说话,他就不能做男人。只有那羊皮,雪白的羊毛,啃不干净的骨头和巨大的腥膻气味,才能让他生成男人的心性。在这床榻上,锦被绣襦,高髻、窈窕的女人,都不是他的,这一切不能使他产生男人的冲动和欲望。

勿思冷笑,要不要让你的车夫来,不然就叫那个看门的老者?他们见了我一定会有欲望,会有冲动的,让他们给你弄出个假儿子,你好向皇上交代呀。

吴福把司马迁带回宫中,从韩城归来这一路,司马迁没说一句话,脑子里很乱。韩信遇见漂母,张良见到黄石公,乱糟糟的,没个头绪。他不明白刘彻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原以为那几个女孩子是妻子弄来的,谁知道竟是皇上的安排?

突然想到,远古氏族社会的首领把奴隶当成自己的财产,这种事距离今天也不过四五百年,像是触手可及。奴隶有男人,有女人,赤裸着,没有衣服穿,给用锁链和巨大的木枷锁在一起。氏族首领吃饱了喝足了,就有了欲望,把女奴扯来发泄兽欲。女奴生下的儿子仍然是奴隶,只能养马、做工,那也是繁殖。

司马迁每逢面对刘彻时,内心里总有一股怨怼,恨刘彻。恨他剥夺了司马氏这个有虞时代就贵为史官的家族生命,恨他让自己成为残疾,不再能享有生殖与交媾的快乐。这种怨恨是无法化解的,也是不顾一切的,反正生不如死,你还能把我怎么样?要不是为了一部《太史公记》,他宁愿一死,也不这么苟且偷生。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三个孩子,而且是男孩,姓同、姓冯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司马迁的后代,这就够了。

吴福好像是无心遗忘了,他没有带司马迁去换回中书令的官服,把他带到了宫中,带到了刘彻的面前。刘彻一个人坐在宫内,这种情形很少见,司马迁就像一个宫廷宦竖,木然地站立在刘彻面前。

刘彻不等他说话,就开始斥责。

头一次听到刘彻说这么多话,而且越说越激动:你看明白了吗?想明白了吗?像你这种文人真是奇怪,是谁让你受了腐刑?不是我,是高祖皇帝,是张良,是陈平!你有什么委屈?你犯了诬罔罪。是廷尉府议的罪,是张汤定你的罪!我要你有后,是为你着想,你说我残暴,我没杀你,让你有后,这就是残暴吗?你说我没有仁慈,我煞费苦心,帮你养儿子,这不仁慈吗?像你这种文人,总是拿古人说事儿,总说你这会儿过得苦,日子不好。你怎么不说过去奴隶有多苦?给你一点儿处罚,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天天跟我较劲,事事用圣贤做尺子,你是什么?你是我养的一匹马、一条狗!别太看重自己了。你不是汗血宝马,不能日行千里,长得模样也不好看,还不如一个女人能给我快乐。我给你二千石,就为了看你那张苦瓜脸吗?你是我养着的,就得奉承我,侍候我。

文人以为自己刚直,总是不满时世,认为自己有智慧、有品格、有能力、有远见,便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他们与帝王的关系总给蒙上一层温情的面纱,帝王很客气、很和蔼地对他笑,他就竭尽全力表现自己的忠心。一旦撕去这层面纱,露出那真实来,文人就不舒服。就浑身难受。干吗要直接说我是一条狗呢?领着俸禄,小骂大帮忙,原本就是一种默契,一种秩序,一说破了,大家的脸面都不好看。

司马迁像被雷殛了,脑袋木木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他不服,文人从骨子里不服。屈服有时只是表象,表面上的顺从掩饰着内心的叛逆,一旦有了机会,那不屈就要表露,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他就要把自己的真知灼见讲出来。

司马迁这一会儿浑身不自在,最恨自己竟然穿了这么一件衣服,站在刘彻面前,他这会儿不像一个中书令,只像一个阉竖,不男不女的宫中会移动的使唤什物。刘彻斥责起他来,当他是一条最低贱的狗。被阉割的感觉又回到了身心,他恨,无比的憎恨。从韩城小村归来一路上那一点点对刘彻的感恩全都没了。你就是帝王,也得讲究个王道吧?王道之大,浩浩荡荡,上可纳日月星辰,下可吞江河湖海,怎么能这么没风度,没气度,没尺度?把人弄得体无完肤,让文人威信扫地?文人的憎恨来自走投无路,假如你给他一条退路,给他一点温馨,给他一些食物,给他几句褒奖,他就会跟着你,顺从你,赞美你。

司马迁这会儿生不如死。

田蚡觉得他应该请刘屈氂喝一回酒了。

刘屈氂觉得他应该请田蚡喝一回酒了。

两个人下了朝,走在宫门外,互相一揖。田蚡问:有事儿吗?刘屈氂也问:你有事儿吗?

田蚡说:没事儿,没事儿。

刘屈氂说:我也没事儿。

两个人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外再回头看,想看背影,不料又是对面。

田蚡说:想不想喝酒?

刘屈氂说:想喝酒。

两个人就找一个地方喝酒。

这是长安城外的河水旁,田蚡每次来都在这个酒店饮酒,一边饮酒,一边钓鱼。这会儿两人对坐,都知道有话要说,还都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

刘屈氂说:我去看了郭解。

田蚡说: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刘屈氂说:没有。

田蚡说:不容易呀!老丞相亲自去了监牢,真不容易。

刘屈氂说:你不是也去看郭解了吗?

田蚡拿过酒杯,斟满酒说:这一杯酒喝了,郭解就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你和我从此不再提郭解,好不好?

刘屈氂说:好。

两个人喝了这杯酒,不再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了。他们说女人,说诗歌。

刘屈氂说:太尉是古诗歌的能手,不如听太尉唱一首吧?

田蚡说:好。

就拿来了琴。

田蚡说:唱什么呢?就给你唱一首《女曰鸡鸣》吧。

田蚡凝神抚琴,就唱:

女人说,鸡唱天亮了,男人说,天亮还早呢。
起来看天吧,只有大星星。
女人说,快去打猎吧,打来鸭和雁。
拿来鸭和雁,我做好菜吃。
一起喝点酒,跟你活到老。
弹琴加喝酒,恩爱两相好。

刘屈氂双手拍案,像一粗鄙老者,大声跟着田蚡和唱:

我知道你太喜欢我啦,
就把我的佩玉送给你吧。
我知道你太喜欢我啦,
就把我的佩环送给你吧。
我知道你太喜欢我啦,
把我身上的佩饰都送你吧。

两个人哈哈大笑。

刘屈氂说,醉了,醉了。

田蚡也说,醉了,醉了。

酒喝到这个分上,两个人不说啥了,一揖而别。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第二十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二十章


刘屈氂宴请司马迁。司马迁本来不想去,可刘彻听说了,对他笑着说,既是刘屈氂请你,你就一定要去。司马迁就去了。

两个人饮酒,刘屈氂说:我对圣上说了,要他放你出狱。可惜呀,我没能救得了你,我和你都喜欢董仲舒的《公羊春秋》,我们也就算是同门了。你喜欢他的天人合一,我也喜欢。本来我该救你,只是没有办法。

司马迁说:是啊,是啊。

刘屈氂说:我喜欢你在《春申君列传》里写的一句话,那句话说的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司马迁的立场很坚定,认为自己决不会参与宫廷权势之争,他知道刘屈氂这人,也为他能把太子教成一个不懂帝王权谋的人、没有智慧与大度的人而吃惊。他更吃惊的是刘彻不在意太子跟刘屈氂究竟学到了什么,能学些什么。太子那么软弱、平庸,刘彻不在意,刘屈氂就更不在意了。

刘屈氂说:中书令大人,你是完全用不着入狱的,你也明白皇上当时问朝臣。你说过话后,我想说话,想帮你。可惜呀,皇上没给我这个机会,我就没救下你。其实你的仇人不是别人,是田蚡。田蚡平时对你还好,可在朝上皇上要杀你,要关你时,他怎么能落井下石,非把你送进大狱里呢?你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司马迁说:没有。

刘屈氂说:田蚡就是这样,你也别生气。

司马迁饮酒,他还不明白刘屈氂找他来,只是想笼络他,与他亲近、交好,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刘屈氂说:其实头一回抓郭解,就有人给他报信。第二次在茂陵,郭解更是早就知道消息。你知道消息传得有多快吗?在宫里只有皇上、你、我,还有田蚡、张汤,从长安向茂陵的八十里路,不过一刻时辰,就跑去三匹快马给郭解报信。知道是谁跟郭解勾搭吗?是田蚡。

司马迁饮酒,想听听刘屈氂还会说些什么。

刘屈氂说:郭解临刑前,我去看他,我知道他跟田蚡勾结,才成了豪强,可他死也不说。他要说出来,我就能替你报了大仇,田蚡就死定了。可是田蚡也没算计到,我找到了他的罪行。你看,有这么多。

一旁的桌案上有竹简,有绢帛。

司马迁看了一眼。

刘屈氂说:大汉天下有英明神武的皇上,有司马大人这样的梗正之臣,有卫青、李广那样的勇猛战将,怎么能不成太平盛世呢?只可惜还有田蚡这只臭老鼠,他害你,也害别人。司马大人,你能不能替我把这些交给皇上?

司马迁说:好,我就说是丞相要我转交的。

刘屈氂摇头:不,不,你不能这么说。司马大人,你不知道。有人说我奸猾,不是。我是太子师傅,我做什么事儿,皇上不高兴,太子就会倒霉,绝不能那么做。这件事要我去做,就是害了太子,害了太子,就动摇了国本,太可怕了。司马大人,为了大汉,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司马迁不想答应,但内心是怯懦的,当别人用大义、用正直、用圣贤的训诫来规范你来约束你,文人的心性往往就只能屈从,委屈自己,顺从别人,这使文人时常成为某些行动的呼应者。有时是情愿的,更多时并非情愿。当司马迁抱着这一大堆竹简与绢帛走向皇宫时,心底里并不确定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其实他渴望报仇,他清楚地记着是田蚡让他进了监狱的。田蚡说:李陵有罪,匈奴是我大汉的死敌,他降敌,就有大罪。司马迁身为史官,更不应出来替李陵说情。别人都可以,惟有司马迁不可。就是这几句话,把司马迁送入了监牢,让他成了一个残疾。

司马迁说,别人都可以,惟有他不可,惟有他田蚡不可。他说这句话是鼓励自己。别人出了错犯了罪,他司马迁也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田蚡就不行。他又忘了他曾经和田蚡较量一回了,那一回他失败了。如果不是刘彻放过了他,他很可能被处死。但那事过去了,这会儿刘屈氂也要参田蚡,田蚡的死期也许到了。司马迁就抱着这些竹简、绢帛走向皇宫。

田蚡这会儿正乐陶陶、美滋滋地弹琴,歌唱。

在他水池旁的亭子里,开小轩窗,点龙涎香,面对着绝世美女,歌吟《诗经》里的情歌,这是田蚡欢乐人生的最高境界。

美女是淮南王刘安的小女儿刘陵,据说刘安的妃子生这个女儿时,梦见九龙盘绕,富贵无比。刘安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刘陵,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也含着刘安的一点儿念想。刘陵长成,有智慧,狡黠,应对自如,精于世故。刘安十分爱惜,不知道把她嫁给谁才好。这会儿刘陵到京城来了,长安城人都知道她是绝色美人。

刘陵入王宫跟刘彻吃饭,宴席上她又笑、又闹、又唱、又跳,心里有一个大胆的主意,想要刘彻喜欢她。

刘彻觉得她不凡,就跟她一起闹。刘陵让刘彻躺下,说她会跳舞,就在刘彻的身体上舞蹈。刘彻躺下,刘陵说,脱下你的上衣,踩着那些绢呀绫呀的,脚滑,跳不好。刘彻也由她,就把衣襟掀开,让她把白玉般的小脚踩在肚皮上。刘陵起舞,身姿袅娜,体香袭人。她还唱,唱的是《墙有茨》:

墙上长茨草,
你还没法扫。
宫中多淫乱,
不敢细说道。
要想细说道,
丑得难言表。

刘彻不很在意,不喜欢刘陵唱这个。刘陵是他的妹妹,两人年纪又差得太多,他说:别唱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刘陵说:什么干净?皇宫里没什么东西干净。

刘彻告诉她:你是淮南王的女儿,就是我的妹妹,你想做什么?

刘陵笑:妹妹怎么了?

刘彻说:诸侯王都瞪着眼,眼睛瞪得跟牛眼珠子一样大,看着我呢,你别给我添烦。

刘陵只好走了。

这会儿刘陵和田蚡在一起,就想起了刘彻,她说,刘彻是个混蛋。

田蚡笑,那田蚡也是混蛋了?混蛋的舅舅就一定是混蛋了,这是一脉相承的。

刘陵说,不是。要说朝廷上还有人能说句人话,那就是你田蚡了。

两个人就弹琴、唱歌,唱的还真都是古诗句。

田蚡唱:

我的斧头破了,
我的戈也受伤。
要想去打仗,
拿什么护着我呢?

刘陵唱:

竹竿细长,
垂钓水旁,
心中想你,
人远路长。

田蚡唱:

天还没亮,
穿错了衣裳。
穿错了重穿,
召唤我上堂。

刘陵唱:

天还没亮,
穿错了衣裳。
穿错了重穿,
别让人心伤。

田蚡凑上去,把刘陵的手指摁在琴上,说:手细,琴弦细,心细。

刘陵反过来,把他的手摁在琴弦上,说:手粗,心粗,性格粗。

田蚡说话很快,你是皇帝的妹妹,是淮南王的女儿,满京城的女人只有你一个连骨头都是黄金做的,没人敢惹你,惹你就惹上了雷霆,惹上了暴雨,怎么活?

刘陵笑吟吟,你是皇上的舅舅,皇上最愿意杀舅舅了,杀来杀去,怎么就剩下了你?你想占皇上的便宜,想比他还威风,可惜你做不到。你没法比他更威风,这会儿你有机会了,你强占了我,连刘彻都不敢强占我。他怕,怕人家说他荒淫,说他乱伦。刘彻不敢做的事,你敢不敢做?要是个男人,你就敢。

田蚡说,别惹我,惹急了,把你串穿在鱼竿上,当条鱼烤了。

刘陵说,好啊,好啊,不知道要怎么烤?

田蚡就来劲了,心里突然膨胀起欲望,像野人一样的欲望。刘彻算什么?刘彻是他姐姐所生,那也就算他所生;没有他田蚡,哪来一个刘彻?娘亲舅为大,见了你舅舅瞪眼睛,像乌眼鸡似的,谁怕你?顶多就是个死,我田蚡好日子也过够了,好人也做够了,你杀了我才好呢!就怕你没这个本事。他突然有了极大的冲动,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是真占有了刘陵,就给刘彻一个打击,让他难堪。你做不到的,我能做到,你不敢做的,我敢做,这就是田蚡。他扑倒了刘陵,觉得他这会儿是一个刚健的男人,一边做事,一边念着那美好的诗歌,都是他喜爱的古诗歌。他说:

男人去得太远了,
远得没有个日期。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鸡进了窝,
日头下山了,
牛羊走下山坡,
男人去得太远了。
你会不会饥渴?

田蚡觉得自己很强壮,强壮如山,男人的饥渴变成一种强悍,给女人以慰藉。他是在跟刘彻打拼,他比刘彻年长,在刘彻小时,他要装老成。在刘彻衰老时,他就必须年轻。他要健旺,他要比刘彻活得更长。他冷眼凝视着刘彻,看着刘彻找方士、道士寻求长生,他冷笑地讥诮刘彻,笑他梦想长生,不得长生。他如今占有刘陵,就体会到了强逼刘彻,让刘彻屈服他,心中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说,几个诸侯王,只会越来越小,皇上用了主父偃的主张,让诸侯王国变得更小。你爹爹刘安有几个儿子,就会把封地分成几份,所有的王都像蚂蚁泛蛋,生出大大小小的王来。最后你那个淮南王,只能剩几间瓦房了。

刘陵不语,不想说这些事,不想插嘴国家事。在她心中真的有一个惧怕,怕刘彻。刘彻那坚定的眼神里有着不变的主意,不屈的意志,她无法改变淮南王的命运。

司马迁抱着竹简木呆呆地站在刘彻面前,刘彻问:这是什么?

司马迁说:有人要告田蚡。

刘彻不语。

司马迁的心咚咚跳着,表面还很镇静,但他无法做到非常冷静,动作就有点慌乱。

刘彻看他摆好的竹简、绢帛,就拿来一本本看,看一本扔一本。田蚡,他念叨着,田蚡。田蚡不治河?什么年头的事儿了?揪着、扯着不算完。田蚡夺田占地?夺就夺吧,占就占吧。朕就剩这么一个舅舅了,就让他神气点儿吧,做点儿坏事。

刘彻把所有的罪证都扔在案前,只剩下最后几片绢帛,他拿起来看,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来。司马迁也明白,也许就这几片绢帛能让他仇恨田蚡。这几片绢帛上写的字,分别是几件事:第一件是太尉说郭解想不去茂陵,可求卫青;第二件上写着,皇帝要杀你,赶快逃走;第三件上是说,北军出动,去临晋关迎你。刘彻皱着眉,看着几片绢帛,突然抬头问,这是谁弄的?

司马迁不想说,他不想说出刘屈氂来,但刘彻直接问他,是不是刘屈氂?司马迁只能说一个"是"。

刘彻不语,走出去站在殿外,眺望远处的茂陵。他看什么呢?司马迁站在刘彻身后。刘彻站了好久,最后说了一句:司马迁,你别跟着起哄,田蚡是我的舅舅,你懂不懂?

司马迁就又来了倔强的劲头,他说:田蚡是太尉。

刘彻瞅着司马迁,想必他看着司马迁时,心里想着司马迁是愚蠢的,不知朝廷朝臣权争,这你死我活的争斗愈演愈烈,司马迁想插手进来,只能给碾得粉碎。刘彻想对他说明,但又说不清楚。他无法让司马迁明白,他眼中的这个世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彻说:读书读多了,你就变傻,你是不是愿意我处理田蚡这件事?你是不是想让我去查一查,除了田蚡,还有谁是那些豪强的支撑?

司马迁说:是。

刘彻说:我不想查,除了田蚡,还会有别人,你明白吗?

司马迁真就不明白,刘彻说的那个"别人"究竟是谁?除了田蚡,就是刘屈氂。刘屈氂这么不依不饶地盯着田蚡,他肯定没有插手其事,那么刘彻要放过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司马迁说出刘屈氂,刘彻就命令人去把刘屈氂找来,他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刘屈氂说,我不想说。我是太子的师傅,不能多说。刘彻说,你说话与太子无关。刘屈氂说,我一做了太子的师傅,就告诫我自己,不能多说话,凡事得三思而后行。刘彻说,别客气了,你做事可不是三思,你是八思九思,你思得多了,行得更古怪。刘屈氂说,圣上要我说吗?

刘彻说,你说吧,说吧。

刘屈氂说,豪强不是独立的,凡有豪强处,都有贪官污吏在,无缝不下蛆啊。刘彻说,你说,朝廷的蛆在哪儿?

刘屈氂说,太尉田蚡。

刘彻说,我对你说过,你也听过多少次,我不想让我的舅舅都死光,你不明白吗?

刘屈氂说,我明白,只是太尉不明白,他与淮南王刘安的女儿刘陵在一起,他两人十分亲密。

刘彻身子一抖,没料到会听到这一句。他说,你别胡说。刘屈氂说,我是胡说的人吗?圣上不觉得我行事很慎重吗?

刘彻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刘屈氂就走出来,站在殿外,下雨了,天气很潮湿,茂陵方向有雾,迷雾重锁,看不清茂陵山。刘屈氂说,要下连阴雨了。他长嘘了一口气,不再抬头,低着头一步步走下台阶去。

田蚡沉溺美色,他入迷了,刘陵是一个绝色美女,她的美更在于她的疯狂,沉入床榻能忘记一切,只是入迷于她自己的快乐,沉溺在快乐中。她很愿意与田蚡拼命,田蚡也忘了他是一把老骨头,就与她打拼,两个人赌气地拼命,变得十分投入。她喜欢听田蚡的疯话,他总是一边念叨着那些古老的歌词,一边与她拼命,把那些阡陌间的情歌当成自己的疯狂,变得十分现实,让那些歌儿成了他的音韵,成了他的心声,他抚摸着她,纤细变成了窈窕,变成了肌肉与骨血,成为真正的野蛮,成为真正的沉溺。刘陵喜欢他,喜欢他的歌声,田蚡像一个苍老的老人,声音极有磁力,极有情感,他歌唱得十分有力:

风啊吹着人,
不必在帽子上着力。
树啊在空中摇曳,
不必人前颤抖。

田蚡说,人是要站直着走路的,不管是什么人,总得好好做,你活着就得站直,得是一个傲骨铮铮的男人。你要做不了男人,就只能像那个司马迁,是一个不男不女不死不活的畜生。

刘陵说起她在淮南王府见过许多男人,父亲很疼她,告诉她,你生在淮南王府,就是身为女人,你也得是个男人,你找个男人,他也得听你的。父亲给他找男人,都是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先头来一个长得模样不错,她就问,你想娶我?男人就点头。问他,娶我做什么?男人愣了,没想好。再问他,你想侍候我?男人又点头。我那天有兴致,就摁住他的肩膀说,来呀,你就侍候我。不料他就抖起来,腿哆嗦,站不直了。

刘陵就笑。

田蚡告诉她,我老了,可腿站得还直,就是杀了我,也没法让我弯腰。

刘陵说,那你就是我的男人,我从小就想,也许只能拿皇上做我的男人了,不然谁也治不住我。

田蚡同刘陵贪欢,不舍昼夜,他有一种快感,真想看看刘彻知道他与刘陵在一起,会是一副什么嘴脸。他一定会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吼叫,再喊几句:田蚡,田蚡,就是不会叫他"舅舅"。

田蚡说,刘彻叫我舅舅,你就也叫我"舅舅"吧?

刘陵笑,抿着嘴笑,叫:舅舅,舅舅。叫声是肉欲,是挑衅,就唤来了田蚡的疯狂。

田蚡知道司马迁抱着竹简去告他,就冷笑说:有人着急了,想杀了我。别人急都没用,只有皇上着急,才能杀得了田蚡。你说,皇上会杀田蚡吗?

刘陵恨刘彻,当她在刘彻的肚皮上起舞时,觉得整个大汉王朝都在看她,觉得刘彻的肚皮是大汉王朝的膏腴之地。她要占有这片土地,同时就占有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兄妹乱伦算什么?从前有过多少这样的事儿,齐襄公与文姜不就是这样吗?《诗经》里还有故事呢。但刘彻不理她,不敢享受她的绝世美色。她恨刘彻,淮南王恨刘彻,是因为刘彻不给他们活路。她恨刘彻,是因为刘彻不给她幸福,不把自己献给她。

刘陵说:要是父王作乱,你能帮他吗?

田蚡说:他要能成,早就成了,他会什么?弄几个文人坐在一起,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他是一个废物。

刘陵说:要是他成了你的岳父,你会不会说他是一个废物?

田蚡说:他要想成我的岳父,只能是做了皇帝之后,你先问问他有没有本事做皇帝?

刘陵没有说,但田蚡知道,诸侯王惴惴不安,他们从前还可以过自己的好日子,在自己的封地上称王称霸,可以做一方诸侯,可以喝着美酒,搂着美人贪欢。就是没有野心,也可以多些兽心,让女人多生孩子,有许多自己的儿孙,都是刘氏子孙。说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儿子、孙子就能做上大汉皇帝了。可主父偃弄出来一个新招术,只要你生了儿子,不管他有多大,都把你的王国划出一块土地来,封你的儿子为王。这样你的土地就越来越小,你就再也没法儿膨胀起野心了。

刘陵说了一个笑话,诸侯王不敢跟自己的相说话,因为相都是从长安派去的,诸侯王不敢跟女人过夜,因为那样会生儿子。连生儿子的权利都没了,做这个诸侯王还有个屁用?每个人都想造反,但不知道能不能反得成?

田蚡说,皇上最不放心的,就是淮南王。

刘陵问,你怎么知道?

田蚡说,他桌案上放了一本《淮南子》,时不时看。你父亲弄一帮文人在一起臭美,早晚一死。

刘陵说,你不能让你的岳父死掉,要是他活下去,你就可能不再做人家的舅舅了,可以管他叫舅舅,这样你的日子会好过多了。

田蚡说,不错,说得不错,只是谁敢相信你呢?美人绝色,只能误国。

刘陵浅颦一笑,别胡说了,误了你的太尉大计了吗?你可没什么"国",你还不如我父亲刘安,分来分去,怎么也会剩巴掌大的一块地,大小也叫个国家。

刘屈氂对太子戾说:太子可以向皇上请求,多管一管国家大事。诸侯国有许多怨言,太子能不能去各国平抚平抚?这样也会帮皇上解决一些难题,让诸侯也对大汉感到亲近。

太子说:师傅肯不肯和我去?

刘屈氂说:去啊,太子要去各国,我一定跟着去。

太子就去见刘彻,说他想去各国看看,那些国家如今分得更多了,他去看看,也顺便体察一下下情。

刘彻看他,问:你想带谁去?

太子说:父王要是同意,我就带刘师傅走。

刘彻笑了,说:好,好啊,你就带刘屈氂去。再带司马迁,跟他们下去看看吧。我告诉你,中书令这个人不简单,他年轻时才二十岁就曾经壮游过。他游过长江淮河,上过会稽,去探寻过大禹治水的穴洞,也去寻找过九嶷山舜死去的地方。又下沅、湘两水,北渡汶、泗,在齐鲁之都听孔子后人讲业、观孔子遗风。又在山东邹、峄,观看乡射。他在薛城和鄱湖受过困,经过彭城,又由大梁、颍都,而后归来。你早就过了二十岁了,可惜没有中书令大人这样的经历,人没经历就不可能有大磨难,没大磨难就不可能有大世故。

司马迁头一回听刘彻当着人面儿讲他的优长,他很得意,也有些不大自在。得意的是刘彻所说正是他独特之处,二十岁的壮行给了他一生的好处,他视野开阔,才气横溢,写起古人故事来文字激昂,遂成绝响。这些都是他的独特之处,是他的优秀所在。这么当面一说,说明皇上赏识他,看重他,真让人生出感激之情,让他觉得有一种知遇之恩。

司马迁跟刘屈氂随同太子来到淮南王府时,他们已经在外游历两个月了,刘屈氂想寻找一个理由离开京城,用心却是在各诸侯王身上。

主父偃虽死,但主父偃的这一计使刘彻没了后顾之忧,"七王之乱"后天下再很少有人能够兴起什么战乱了。刘彻的目光盯在淮南王刘安身上。刘安是有野心的,他想夺得大汉天下,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但刘安行事又很奇怪,他不是养兵储粮,而是聚集了许多文人,想要写出一本书来讥讽刘彻,搞垮刘彻,这就有点怪诞。一方面是君臣上下都心知肚明,一方面是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再借别的事说项。

刘安设宴,请太子与刘屈氂、司马迁饮酒。刘安说:真是应了《诗经》那句话,有客来家,有管有笙啊。

太子戾就笑,说是奉了父王之命,来看老人家的。

刘安说:什么老人家?其实我比你父皇只年长一岁。只不过爹娘生我的时候太老,爹娘死的时候我又太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淮南王。

刘屈氂只是饮酒,不说话。

刘安可不在乎,你是太子师傅,是当朝丞相,又能怎么样?他就向司马迁举杯,说:司马大人是大汉第一有文采的人,我说过,在我淮南国内,只有两个人来了,我会扶辇而行。一个是皇上,一个就是中书令大人。

司马迁很高兴,淮南王这么看重自己,酒就喝得顺畅,只一会儿就喝醉了。淮南王就请司马迁讲他的《太史公记》。司马迁就上来了文人的得意劲,滔滔不绝,大讲他的文章。他先是讲《高祖本纪》,又说《淮阴侯列传》。他问,你懂不懂?这一篇文章最得意处在哪?一字千金,一字不可改!这一篇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段话。他站起来,高声吟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刘安大声赞叹:好,好,果然好。除了司马大人,谁能写出这样的妙句来?面对司马大人这绝世篇章,我那《淮南子》只能付之一炬了。

司马迁很矜持,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心血涌激,已是兴奋到了极点,根本没有看到刘屈氂那阴沉的目光和太子呆呆地望着他的那双眼。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第二十二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二十二章


经常站在刘彻身边,能感受到刘彻老而弥坚的锋芒。刘彻凡事自有主张,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忽然有那么一天,他会说"处死司马迁,诛他的九族",司马迁就只能一死。田蚡和刘屈氂天天想置他于死地,更让他胆战心惊。

刘彻要他看田蚡的奏章。司马迁站着看,手发抖,他恨自己,到了这生死关头,为什么不像刘邦那样,把生死弄成一场幽默与滑稽?为什么不能像东方朔那样,用玩笑去淡化危机呢?

他说:皇上,在淮南王府上我只是念了自己写的一段话,根本就不是煽动造反。

刘彻笑一笑,说:好啊,既然不是煽动造反,那你就当着我的面儿,像在淮南王府,再念一遍这一段话吧?

文人吟诵自己的文章,常常最得意,他像君王宠爱自己的妃子,像商人抚摸珍藏的玉器,像女人搂抱着自己的婴儿那么情真意切。吟诵是陈情,是得意,哪一个不愿意大声地吟诵自己的文章?

可司马迁遇到了难题,他没办法像在淮南王府一样大声吟诵这一段文字,他忽然觉得不合适,在不合适的地点王宫里,面对着不合适的人皇帝,诵念这不合适的文字。文字里有仇视,有悲叹,甚至还真就有那么一点儿反意。他念不出,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他感到气沮,感到气短。不就是一篇说韩信一生命运坎坷的文字吗,怎么弄得这么气短?

他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声如蚊蝇,几不可闻。

刘彻说:你心里有鬼,你这回明白了,田蚡说得对,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你是说大汉朝最后一定要杀掉功臣吗?什么叫"飞鸟尽,良弓藏"?你是要所有的猛将都离开大汉,躲到深山里去吗?什么叫"敌国破,谋臣亡"?你是说那些大臣都得像张良一样,一灭了敌国就逃跑吗?不是像李陵、李广利,就像张良一样离开大汉吗?田蚡说你煽动造反,你说不是?你就告诉我,你在淮南王府当着众人的面儿念这个,是不是煽动淮南王造反?

司马迁知道他这会儿处在生死关头。在生命攸关时刻,他的处境还真就不一样,第一次他没说话的机会;第二次皇上给他说话的权利;这第三次是皇上亲口质问。他能说得清吗?听着皇上的质问,就猛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大罪人。想着自己是一个罪人,在淮南王府那得意的吟诵就真阴险而歹毒了。他想象着,淮南王聚集手下百官,还有从长安派去的相,这个人一定是皇上的心腹,有淮南王的手下众将、文武官员。司马迁站出来,告诉他们,你们听着:皇上早晚会杀掉你们的,从高祖皇帝那儿起始,不就是这么一次次地杀掉谋臣,杀掉良将吗?你最大的出路,也不过是逃走,逃到深山里去,隐姓埋名。这当然是煽动谋反,还有什么话好说?

司马迁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看着刘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人的心飘浮得很远,想到了囚车,想到了郭解之死,想到了李陵的家人,想到了生病的老妻,想到了朱乙,想到了女儿一家,想到了女婿杨敞---他是一个老好人,见人就笑,长安人称"杨嘿嘿"。就是这么好的人,也要和恽儿一起被杀吗?想到了韩城外的那小村,三个三四岁的孩子,还有那三个女人。这三个女人是他的女人,他甚至没能好好地看一看,好好地回顾起她们的依稀模样。从韩城回来,他总在梦中抚摸着这三个女人的脸,想看清她们,可就是记不住面容。难道所有的人都要跟着他一死吗?

刘彻说:我还真就告诉你,淮南王刘安快要反了,你说他的造反,会不会跟你有关系?

司马迁觉得自己是一个忠臣,是一个耿直之人,他一生最推崇的人是屈原。他喜欢屈原的高尚情操,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忠贞敢谏,舍身为国。他不像孔子,不像李广,不像晁错,他最像屈原。屈原敢说话,他怎么就说不清,道不明呢?文人也许有这个特性,面对竹简时写文章,能侃侃而谈,而一旦直面对人,反倒是什么都说不明白了。司马迁觉得自己有些软弱,从心底又生出极大的悲凉,《太史公记》同朱乙、老妻一起蓦上心头,他怎么忘了《太史公记》?

刘彻很高兴,他击败了司马迁。司马迁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他没想到的。在他想来,司马迁会侃侃而谈,拿不是当理说,说自己的想法,说写这段文字的认识,说帝王的过失,说得动情,说得理直气壮。根本没想到司马迁这么不堪一击,刘彻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司马迁突然说了一句:皇上要处死我,就杀了我吧!只求皇上一件事。

刘彻笑一笑:说吧,你说。

司马迁说:放过韩城小村,放过那三个孩子。

没料到司马迁会这么说,按理说司马迁会千方百计保住他写的文章,保住他这部残缺的《太史公记》。司马迁可能是绝望了,也可能是不大在意,他就把《太史公记》抛在一边,只惦念着他的后代,不管他们是姓"同"还是姓"冯",不姓"司马"也是他的后代。刘彻不知道文人在被迫害、被倾轧时,用的就是这种"龟缩"策略。没有能力反抗,只是一步一步地退缩,直至无路可退,直至自己再也承受不住,才用死来结束这悲壮的历程。司马迁想到的是他的后代,就没法顾及他的《太史公记》。

刘彻长嘘了一口气:别再跟我提韩城小村,别惹我生气。我要杀了你。

吴福悄悄地来了,这一回很独特,上来说:皇上,司马大人的妻子不行了,请司马大人回府。

司马迁没动,心中霹雳一声声炸响,从头顶一直炸到脚底。老妻要死了,也好,他司马迁和全家人都会死。老妻早死一步,也免得看这惨变。他笑了,说:好啊,好啊,死了好啊!

刘彻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说:你先回去吧。

一辆破车、一个残疾人、一个不识字的车夫、两匹驽马,从长安"射向"茂陵,心快马不快,心快车不快。像孔子出鲁国,像张良回深山,像韩信上刑场,惶惶然,凄凄然,悲哀伤痛,心如刀绞,命若悬丝。女人渴望安抚,能安抚女人,大概是男人最好的心愿,但他何时竟忘记了他的心愿呢?妻子能安慰他,告诉他,《太史公记》是世上最好的书,只有他才写得出来,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作,写下了这部书,司马氏才可以立足于天地间,无愧于人,无愧于世,无愧于祖先,无愧于天下。可妻子要死了,她一死,再有什么人可以与他谈《太史公记》,有什么人能安慰他寂寞的凄伤的心呢?

朱乙说,破车,快不了啦。

车到了家门,他扑入门去。妻子呢,为什么不出来迎他?为什么没有笑脸相迎的女人?为什么没听到那一声:你回来了?她躺在床榻上,只有一息尚存。她看着司马迁,说:我梦见你了,我看到了你的书妻子总是看到他的书,一部大书,在市上有的卖,有许多人买。她说,我在市上听你的书,许多人讲你的故事,可比你讲得精彩多了,比比划划,大声豪气。有人叫说:你说得不对,太史公不是这么写的,他是那么写的!再有人比比划划,说你写得怎么样。我呆在那里,我明白了,你没儿子,你的儿子是你的一篇篇文章,是那些可以传世的文章。

妻子说:你回来了?我不行了。

司马迁看着老妻,她脸上没有光彩,从前他做太史令的时候,日子很拮据,缺衣少食,大量的钱得用来买竹简,做他的文章,家人时常看着竹简而没有一点儿精肉吃。妻子说,看着竹简吧,你就知道肉不如竹简好。女儿抱着竹简睡着了,真是梦里就当竹简是肉吗?女儿嫁与杨敞时,他送女儿的是一大捆竹简,对女儿说,竹简陪伴爹一生,也许能伴你一生,你的男人是一个好人,他也是才子,你嫁他,也不屈了你。女儿乐,笑出了泪,说:爹,我总是梦里拿竹简当肉吃,你的《太史公记》是我这一辈子梦里吃得最多的肉。

老妻说,我怕啊,怕宫里有人害你。

司马迁泪就流出来了。老妻说,你梦里总对人说话,总是说你没罪,没做错什么。有人说你了,有人告你了?我听说有许多人对你不满,你写书,得罪了许多人,他们恨你。

司马迁说,你别瞎想了,我写书,人人喜欢,他们都喜欢看,怎么会恨我?你想得太多了。

老妻说,多才自古有人妒,你也是,锋芒太露,肯定有人要害你,我最怕有人害你。

司马迁说,没有,真的没有。

老妻说,我要走了,帮不了你啦,你再找一个女人,要她帮你,你身子骨不好,总熬夜,不能那么熬了,你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司马迁听着妻子的话,心里想着,只盼着一件事,这会儿刘彻别派人来,别派人来拿他。真要杀他,过了明天,过了他老妻闭眼那一刻,他不在乎,有什么呢?不就是一死吗?可这会儿,他不愿意让老妻知道,他会给刘彻处死,连女儿一家也不放过。

老妻说,你要记住,你每写一篇,都要给女儿拿去,恽儿就会刻下来。朱乙是一个好人,我看他每天都不睡,只是刻字,你要他注意身子,他那么好,真是一个好人。老妻准备了许多编绳,她把编绳分成了不同的颜色,每一篇用一种颜色。她说,《太史公记》最后写完了,她编好了一大批绳,这绳是五色的,像天上的五彩祥云,这绳会给司马迁带来好运。她这会儿指着那些绳说,我走了,心还在这儿揪扯着呢。

女儿和女婿来了,恽儿也来了,弥留之际的老妻一手扯着女儿,一手扯着恽儿,嘴里说:儿子,儿子,我跟你说

最后一刻也没忘记司马迁应该有个儿子,她死了。司马迁大声说:你听着,司马家有后,不是一代单传,祖祖辈辈的司马氏会子孙兴旺,《太史公记》令他们不凡,他们一定能够活下去。他伏在老妻身边说,你的儿子在,他们在韩城,有三个,活得很好,你放心吧。

女儿、女婿很担心他,觉得司马迁疯了,说胡话呢。

刘彻召田蚡。田蚡急急忙忙地来了,刘彻说:有一件事儿,还非得你去办不可。

田蚡就笑了,要处死司马迁,行啊,先把他弄死,然后再对付刘屈氂。

刘彻说: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我正要处死他,他的老妻死了,回去办丧事了。你说,这会儿杀他,是不是有点儿不仁慈?

田蚡看着刘彻,想着,噢,皇上这会儿跟舅舅讲起仁慈来了,我怎么就没见过你仁慈?行啊,你说不杀就不杀。我又能怎么样?他看着刘彻,等着刘彻发话。

刘彻说:司马迁是中书令,他妻子死了,总该有点表示,我想让你替我去吊唁。

田蚡心里蹿上一股火,司马迁算什么?也就是一个中书令,你让太尉去吊唁,这不有点小题大做吗?你也知道,我巴望司马迁死,他恨我还来不及呢,我去吊唁,这合适吗?可田蚡毕竟是田蚡,他对刘彻说:皇上有旨,田蚡就去办。

田蚡对刘陵说,他要去吊唁。

刘陵说,这么一个小人物,用得着你去吗?

田蚡说,用得着,用得着,这一次还非得我去不可呢。

田蚡就准备了一些礼物,前去茂陵。

田蚡这里一出长安,刘彻就知道了,说是田蚡带了六辆车,拉着满车礼物去看司马迁。刘彻也觉得好奇,有这必要吗?司马迁丧妻,用得着送六车的礼物吗?

田蚡心情很好,路上人来车往,知道田蚡去吊唁,人和车都躲着他。田蚡就笑,大太阳天下唱歌,田蚡唱的是《诗经》里的《木瓜》:

你送我一只木瓜哟,
我还你一块玉。
不是为了报答你哟,
是因为你对我好。
你送我一只木瓜哟,
我送你一玉环。
不是为了报答你哟,
是因为你对我好。

田蚡很高兴,赶到了茂陵。田蚡可不喜欢茂陵这地方,不管你迁来多少人,不管多有人气,说穿了,它不就是王太后的坟地嘛。王太后是田蚡的姐姐,田蚡从小就喜欢摸他姐姐的手,他姐姐说,那不是给你摸的。还真就说对了,这手还真就不给田蚡摸,给先帝摸了。田蚡进了茂陵,说:到我们家坟地了,到我们家坟地了,这人都是帮我们家看坟的。

他进了司马迁家,脸上的嘲谑神气没了,很悲痛的样子,就进了院。

司马迁迎上来行礼,说了几句话,寒暄客套着。

田蚡看着几个人,说:司马大人,你家人丁不旺呀?

司马迁恨田蚡,皇上为什么偏偏要派他来呢?田蚡很可恨,像一只苍蝇一样叮着司马迁,像乌龟一样咬着司马迁,不放弃,不松口。他与田蚡不是冤家吗?怎么能派田蚡来吊唁呢?

田蚡说,我来,是向你志哀的,你的妻子死了,你很悲痛。皇上也说,不能再为难你了。你说,皇上是不是很仁慈?我也打算这几天放过你,你说我是不是也很仁慈?

司马迁说,我不想说这个。田蚡命令随从把几辆车都赶过来,让他们搬下礼物,就搬下来一捆捆的竹简。这些竹简放在哪儿?田蚡说:不不不,不要放在院子里,要放在灵堂内,放在灵堂内。司马大人,这是一些好竹简,你可以用它来写字,写文章,我想你可以把我写在《窦婴•田蚡列传》里,或是写进《刘屈氂•田蚡列传》里。反正依你的习惯,你不会单独写我田蚡。

司马迁咬着牙,不想发作,老妻在冥冥之中凝视着,替他担心害怕,他不想跟田蚡在家里争吵。

司马迁的女儿恨田蚡,说:田大人,话说完了,你也该走了吧?

田蚡说:不,不,不,皇上派的差事不能太马虎,我要致祭。

田蚡就上去行礼,大声吟诵:

你是我心上的那个人啊,
我怎么也放不下。
要是有一天没看见你,
就像是隔了三秋那么漫长。
你是我心上的那个人啊,
我怎么也放不下。
要是一个时辰没见到你,
就好像隔了三秋一样漫长。

他回头笑着对司马迁说:你说,我念的这段诗,是不是很像此情此景,是不是很契合你心我心?

司马迁女儿说:我也来致祭。她大声吟诵:

我心恨那个牲畜啊,
它践踏了我的地。
田地里的谷粒落在土中,
明年它会成长的。
我心恨那个牲畜啊,
它弄没了我的米。
米不能够吃入我腹中,
怒火烧在我心里。

田蚡说:行啊,司马迁有女,胜似田蚡有子啊。你看你长这样儿,脑袋后像是长了一根反骨,你看没看你的父亲,怕不怕会生什么意外?

杨敞笑着说:这些诗呀歌呀,都是说心情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田蚡说:我告诉你,我说的还就都是真话。我想告诉司马大人,活着时多看看这些竹简。竹简太多,能写出字儿来的太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日子很紧迫,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你就写不成《太史公记》了,写不成《田蚡列传》了?

田蚡走了,只剩下司马迁与女儿一家,他说:你们都出去吧,我要跟家里人说话。朱乙就把人都领出去,关上门,在灵堂外守候。

司马迁就和女儿、杨敞、杨恽坐下,他说,你娘死了。一说到这里顿时泪水长流,真知道失去了生命的支柱。司马迁讲,他马上就要被处死了,皇上绝不会放过他,也可能连家人都得一死。他说,就因为写《太史公记》。

杨敞慌了,面如土色,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女儿一笑,对杨敞说:我当初就告诉你,你跟司马家联姻,只会受牵累。

杨敞哭了。

司马迁看着外孙杨恽,杨恽只是瞪大了眼看他,却没流泪,就问:你怎么不哭?

杨恽说:他要杀我,我又没罪,为什么要哭?

杨敞说:活得好好的,受一回罪就算了,何必再写什么《太史公记》?

女儿很有主意,说:灌夫没写《太史公记》,窦婴也没写,也都死了。他们没留下什么,还不如父亲。你不必后悔,死就死,有什么了不起?

司马迁想说心里话,告诉他们,自己想去求刘彻,恳求刘彻放过家人,但只怕田蚡。田蚡与刘屈氂一起惦念他,陷害他,他只能一死。

家人不再说什么了,觉得无助,无力。

杨敞瞪眼看着司马迁,当初为什么要求亲呢?为什么非要娶他的女儿呢?杨家是贵族,也是世代官宦,娶司马迁的女儿就是为了让自家的门第更高,可没想跟着司马氏一家受株连,惹灭门之罪,他心里很后悔。

司马迁决定去恳求刘彻,心里知道这最没有希望,皇上对来恳求他的人,从来没有好脸色,这一去能不能求得家人的平安?正向殿上走,迎面碰上了东方朔,东方朔大病了一场,人很清瘦,他拦住了司马迁,问他:你去干什么?

司马迁说:恳求皇上放过我。

东方朔问:听说皇上责备你在淮南王府诵读了那几个字?

司马迁点头,他连重提那一段文字的勇气都没了。

东方朔说:你承认犯了大罪吗?

司马迁摇头,他不承认。他当时读这句子,只觉得自己写得好,写出了韩信的悲哀,写明了忠臣的命运,没什么不对的。可一到了皇上问他,真感到百口莫辩。

东方朔斜着头问他:你不承认?

司马迁很悲愤,老妻死了,杀就杀吧,连外孙也不放过,就是把司马氏一家全部诛灭,又想到韩城小村那几个孩子,心就更一阵阵痛。

东方朔说:你不承认也没用。灌夫不承认,不免一死。窦婴也不承认,他也死了。你不承认,也会被处死,全家都会被诛灭。

司马迁大声吼: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认罪,要我服输吗?我没有罪,怎么认?

东方朔说:你要是像你书中人物那么有胆识就好了,至少这会儿能救了你家人。

司马迁一听,急问:你说,我怎么救我的家人?

东方朔说:激怒皇上,就说他怕,不敢让你活下去,怕你写《武帝本纪》,怕你写他的过失、过错。这法子你明白,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东方朔走了,他来不及再对东方朔说什么,这个在皇上身边每天笑嘻嘻、讲故事、逗乐子的小人儿,这会儿大病初愈,他活得太艰难,太累了,司马迁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道谢的话。他长嘘了一口气,一步步向殿上走去,心又莫名其妙地咚咚跳起来,嗓眼有点儿发紧,念叨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想别的,只念叨着这几个字。

刘彻躺在女人怀里,像给搂在怀里哺乳的婴儿,头偎在女人乳下。司马迁来了,他也不理。

吴福悄声说:中书令大人来了,中书令大人来啦。

刘彻仍闭着眼,像闻乳香,说,司马迁,你把妻子葬了?

司马迁说一声,是。

刘彻说,事儿都办完了?

司马迁说,是。

刘彻又说,官给十万钱,你收到了?

司马迁说:是。

刘彻想站起来,女人很体贴,抱着他的头,扶着他的肩,托着他的腰,像抱婴儿一样把他抱起来。

刘彻说:司马迁,还说那句话,别再跟我提韩城小村了,别惹我生气,我要杀了你。

在刘彻说这一句之前,司马迁心跳得厉害,觉得他要支撑不住。刘彻说了这句话以后,心冷丁就平静下来了,他很平静。他明白了,老妻一死,他变得心硬了。他说:我明白,皇上一定要杀我,不杀掉我是睡不着觉的。

刘彻哦了一声,有点儿意外:是吗?有人说匈奴单于不死,我睡不着觉。还没有人说你司马迁不死,我睡不着觉呢。你有那么重要吗?

司马迁昂然道:我要不死,有很多人睡不着觉。田蚡睡不着,是心里有鬼。张汤睡不着,是作恶太多。皇上睡不着,是因为我会写你的过失。

刘彻火了,文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清高孤傲,以为自己了不起,拿自己当一回事儿,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你以为谁怕你不成?

刘彻说:司马迁,我要让你活着,你就把我写成夏桀了吗?老百姓也会骂我"你这个太阳怎么不死,你要死我们情愿跟你一起死"吗?我也像他那样作恶多端吗?我征讨匈奴,使大汉天下太平,七战皆胜,开拓大汉疆土。这是高祖以来第一大功绩,你能怎么写?

司马迁说:劳民伤财,徒耗钱粮。

刘彻真是生气了,这个司马迁会那么写他,把他日夜操劳写成荒淫奢侈,把他力求长寿写成蠢笨愚昧。他怎么能容得司马迁这样描述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司马迁说:杀了我,就没人写你的过失了。司马迁行大礼,转身要走,他宁愿一死。

刘彻突然一吼:回来,你给我回来!我告诉你,我饶过你,在我活着时,你给我写出《武帝本纪》,我就要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儿?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第二十一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二十一章


田蚡与刘屈氂在殿前相遇。

田蚡笑着说,回来了?出去走一走好啊,脸色也好多了。

刘屈氂说,不错,太尉也好吗?

田蚡说,好是好,就是总给人家惦念着,不那么好。

刘屈氂扯着田蚡的手,两个人很亲热,像是披肝沥胆的朋友,向殿上走。田蚡说:人呢,据说心上有心眼,心上心眼多了,这人就聪明。我估摸着,这人要出去走走,看看河流、山川、大地的美景,能长点心眼儿,丞相有没有这想法?

刘屈氂说:听说太尉把钓上来的鱼都用鱼竿串着,有时一连串上几条,真是大手笔、大气度啊。

田蚡问:什么意思?

刘屈氂说:有时候人太贪,就想一次多钓几条鱼,其实一次钓一条也就足够了,你说是不是?

田蚡瞅着刘屈氂,不知道他又弄什么鬼主意。鱼池塘里的那个"刘屈氂"好钓,眼前的这个刘屈氂可是奸猾得多。

刘屈氂说:我告诉你一件事,这回在淮南王宴请太子和我的席上,中书令司马迁站起来念他的《淮阴侯列传》,你猜他念什么?他开始吟诵起来,那神态、那气势,都仿佛是司马迁在淮南王府的宴席上。刘屈氂站在殿前,手一挥,高声吟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刘屈氂很激昂。田蚡看着他,越看越乐,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他明白了,假如刘屈氂不出手拦他,先把司马迁钓起来,串在鱼竿上,可晒成一条鱼干。只是他不明白,刘屈氂怎么肯跟他一个心眼了呢?

司马迁回到了家里,妻子的病更重了。她说,你要小心些,如今长安街市都传看你的竹简,一篇《淮阴侯列传》有多少个人在传抄?皇上要是知道了,他会生气的。

司马迁说,我就是怕,怕哪一天皇上一下令,《太史公记》这部书就没了。我每写一篇,就把它传出去,有时是女儿抄,有时是恽儿抄,像《淮阴侯列传》,街上好多人能背下来,再也没人能把它焚烧掉了。他说起在淮南王府自己念那篇《淮阴侯列传》,念那很有名的一段话,就大是得意。

妻子很忧伤地看着他,说:不能这样,淮南王虽说是一个王,但皇上心里根本不待见他,你在他那儿念这段话,合适吗?

司马迁的心咯噔一下就跳快了,猛地觉出来妻子说得对。但他嘴还硬,不想承认人真有那么坏。他只是一个残疾,一个半死之人,还有人盯牢他的一举一动吗?他说:淮南王刘安是一个文人,他是爱才的。丞相刘屈氂也是一个文人,他也跟我一样,是修董仲舒老先生《公羊春秋》学的。太子戾是个好人,不会说我的坏话。谁都知道,我只是得意那一段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文人的心是警觉的,说着这话,心里却惴惴不安,越想越怕,怕这一次会惹祸上身。经历的祸事多了,在皇上身边看别人设置的陷阱看得多了,自然就明白,如果有人陷害他,那他就又会坠入深渊。

朱乙来了。朱乙说,司马大人,我跟你住在一间监牢里,不知人活着干吗。出来后,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我要上你家,做你的车夫,你不用给我工钱,只要天天跟着你就行。

司马迁说,我有车夫了。

他乘一辆破车,那样儿也不像一个二千石的高官。

朱乙咧咧嘴说,我把你的车夫给辞了。

司马迁觉得奇怪,张大了嘴,不明白朱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把车夫给辞了?他怎么能辞车夫呢,他有什么道理辞退司马迁的车夫?

朱乙说,我给他找了一份活儿,比在你这儿赚钱还多,我让他走了,说我要来司马大人府中做车夫。

司马迁心里还是瞧不起朱乙阎煲铱闯捎问趾孟兄鳎裰煲艺庵秩嗽趺茨馨残淖霰鹑说某捣蚰兀?

司马迁说,我不用你。

朱乙跪下,说,我求你,我求你了。我不会说话,但我明白,一个人活着总得做点儿什么。像郭解这一辈子活得值,死得也值。我不能天天做酒囊饭袋,你答应我,我不光来做车夫,这辈子要用我的命来做一件大事。

司马迁问,你要做什么大事?

朱乙说:我要保住你的《太史公记》,就是丢了命,我也要保住它。

司马迁很感动,血热起来,但他又笑了,朱乙不识字,怎么能保住《太史公记》?

朱乙说,我不必识字,我记性好,你新写下一篇,有人给我念几遍我就记住了。你写的书说得明白,我能听懂。我这一生不想干别的,就想保住一部《太史公记》,死了都值。朱乙为了证明自己,站在司马迁和他妻子面前,像一个开蒙的学徒一样,一字一句地背诵《淮阴侯列传》,他背诵如流。在背诵到"漂母给韩信饭吃"的时候,朱乙流泪了,泪水流淌在脸上,全然不顾。他瞪眼看着司马迁,说:别说是为了《太史公记》,就只为了你将来写了一篇《郭解列传》,我就肯为它死。

司马迁说,你做我的车夫,得学会忍,我不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高官,只是一个残疾,人家会笑话你的。

朱乙说,没人敢笑《太史公记》,谁笑谁就是傻子,我就要做车夫。

司马迁府里就有了一个新车夫,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瞪圆了双眼,盯着司马迁,那目光是钦佩,是羡慕,是景仰。司马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服侍着司马迁。每逢司马迁走到人流簇拥处,朱乙就像一面山似的在他的身前身后替他挡人,每逢有急难,朱乙就会站出来。他平时看司马迁,比痴汉看自己心爱的女人还纯情。

刘彻接到田蚡的奏章,说司马迁在淮南国煽动诸侯王谋反,在淮南王宴请太子的大宴上,当场惑众。这是叛逆大罪,当诛九族。刘彻心里最在意淮南王刘安,他跟刘安就差一岁。两个人小时曾经在皇宫前见面,两个孩子对面,像乌眼鸡一般。刘彻说,见了我为什么不跪?刘安说,我比你还大一岁,要跪就你跪。刘彻说,我是太子,你得跪太子。刘安说,太子不是皇上,你做了皇上,我才跪你。就这么僵了十年,到刘彻十六岁时,刘安做了淮南王,才来跪刘彻。刘彻当时说了句"你还是来跪我了",就笑了,两个人都大笑。刘彻最担心的就是刘安,他愿意听刘安做些什么,愿意知道刘安怎么想,认为刘氏诸王中,刘安离他的龙榻最近。

他把奏章放下,问刘屈氂:田蚡说你们在淮南王府,中书令大人又发了一回痴?

刘屈氂说:是啊,我都没想到,他怎么在淮南王府念了那一通话,我不想说。

刘彻问:你说司马迁有罪吗?

刘屈氂说:比李陵降匈奴那一回更严重。

刘彻不出声了,跟刘屈氂都站在那里看茂陵。刘彻养成了习惯,每一次从宫中出来登上角楼,都会沿着宫墙走一圈,然后站在这里,看那条笔直的大道,看茂陵与长安间这八十里路上人来人往。有一天他突然下令,茂陵人可以做生意,并要刚刚上来主事的治粟都尉领大司农桑弘羊去茂陵宣布减免茂陵人十年赋税,这是郭解死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当桑弘羊回来之后,他面无表情,问桑弘羊,茂陵人有什么反应?桑弘羊说,他们很平静。刘彻没说话,心里还是有一点儿失望。茂陵人对他有仇恨,随着郭解一死,一切都该烟消云散了,还恨什么呢?这会儿他站在宫墙上,问刘屈氂:你认为该治司马迁的罪吗?

刘屈氂说,说得深思熟虑:自古以来的史书,都写得十分正经,都把帝王写成了刻板的、没有任何错失的人,为什么这样?是他们没有智慧吗?我想通了,就应该是这样。史官写史就应该记下帝王的大事,政权兴衰、宫廷变故这些是要记的。像司马迁这样写,把帝王写成了有血有肉的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有什么好?帝王不能跟平凡人区别开,他还是帝王吗?司马迁写史像野史,不足表明大汉的继往开来。他不在意皇上的文治、武功,而着意皇上的错误和过失,我们要留给后人的,可不是这个。

刘彻说:你认为司马迁该死?

刘屈氂说:人不该死,他写《太史公记》就该死。

刘彻点点头,他觉得有点儿意外,不用想他也知道,在朝堂上田蚡与刘屈氂是对立的,两个人各自东西,不会搅在一起。这一次怪了,田蚡要弄死司马迁,刘屈氂也肯出手帮忙,这是为什么?一个司马迁,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吗?

太子戾来见刘彻,刘彻心里忽地涌上许多话,想对太子戾说,他想最好是两个人坐下来促膝而谈,想对太子戾说明白他周围的人怎么样。刘屈氂说话很慢,慢可不是他脑子转得慢,脑子转得快,话说得慢,这种人就挺可怕。田蚡转得也快,话也快,这种人就很讨厌。你要的是有脑子的人。像桑弘羊,他的脑子转得飞快,能把事做好,能替你弄来许多钱财,这种人就最有用了。但是他没法向太子讲这些,有很多事是说不清的,得靠悟性,太子就没有这种悟性。刘彻问他:淮南王刘安怎么样?

在说到诸侯王的时候,刘彻可是有不同的提法。他有时说淮南王,有时说刘安,有时说淮南王刘安,可惜太子没注意到这种极细微的区别。

太子说:他很好。

刘彻问:他怎么个好法?

太子就讲,刘安身体好,刘安文采好,刘安兴致高,刘安聚许多文士。

刘彻问,听说司马迁在淮南王府有些得意忘形?

太子说,中书令喝醉了,很得意,念他的《淮阴侯列传》。

刘彻说,他念些什么?

太子戾笑,只不过是念韩信立了大功却又被杀害这一段事,司马大人写了一段文字,很精彩,真的很精彩。太子戾竟然高声吟哦起来,像司马迁一样大声吟诵。

刘彻瞅着他,像看一个白痴。

太子戾住口,注意到刘彻的神态,从心底里涌上了一份柔情,他看儿子的神态有点发呆,呆呆地,好像没那么精明了。

刘彻说,太尉田蚡奏说司马大人宴上念这段,是煽动刘安造反,他说得对吗?你怎么看?

太子很生气,他那次下去巡视,诸侯王对他很尊敬,说他聪明,能干,是大汉朝的未来。司马迁只不过读了几句自己的文章,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像田蚡这种人,真的是无事生非。他说:这没什么,他只是念了一段话,怎么能是煽动刘安造反呢?淮南王又不是孩子,他喜欢这一段话,有什么不好吗?

刘彻说:你看一看田蚡的奏折,再告诉我,假如你是皇帝,你怎么处理这件事?

太子戾坐下,仔细看田蚡的奏折。刘彻站在殿前向前望去,大臣们要上殿,每一天都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极目远望,他能看见宫殿的前门,那里站着的虎贲执戈肃立,人的身影只有手指那么长,大臣们从那里走到宫殿来,会有好几里路吧?他突然想到,像刘屈氂、田蚡这样的老臣可以不走这段路,就赏他们坐兜轿,抬到阶下,从阶下走上来。他回头看太子,听太子讲他如何处置这件事。

太子问:刘师傅怎么说?

刘彻说:他说绝不能让司马迁再写什么《太史公记》了,自古以来写史的人从不写帝王的个性,他这么写史是邪说,趁此时机处死他。

太子皱了皱眉,没想到刘屈氂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刘屈氂和田蚡会一起出手,先把司马迁串在鱼竿上,在太阳底下晒。他说:大汉天下传到父王,都是盛世,没有谁能像父王这般创下惊天动地的大业

刘彻皱着眉头,他喜欢听这些,但这些绝不该从他的儿子太子戾的嘴里说出来,这是奉承话,是官话,在刘彻听来也是屁话。

太子戾说,就像太阳悬挂中间,星辰月亮怎么能和它争辉?司马迁再怎么写,也是父王打败了匈奴,使天下稳定,四海升平的。这没错,大汉盛世功归父王,一个司马迁能够诋毁得了大汉吗?

刘彻等着,看太子戾怎么说,怎么处置司马迁。他觉得他等得太久,太子戾也说得太多。忽然想到太子戾出生的那一天晚上,卫子夫的身体是熟悉的,那肌肉那骨骼就是在梦中也抚摸过。但这一天不同了,流着汗,叫着疼,头发汗湿了沾在脸上,一双眼睛更大了,瞪着他。浴血之后生出了太子,朝阳一下就跳出来了,在床尾前后跳跃。刘彻那时就相信,一个帝王的诞生,必然会有吉祥的兆瑞。他对卫子夫说,我要立你为皇后,立你的儿子为太子。他抚摸着卫子夫的胸乳,感受到母亲的力量,女人努力把自己变成源泉,把鲜血化成乳汁喂养后代,生殖改变了女人,她把自己的心撕开了,扯碎了,一部分给自己的骨肉,另一部分给自己的男人。他那天给儿子取名叫做"戾",有人说"戾"是灾难,他说"戾"是一股气,可以冲破一切灾难。他又给儿子取名叫"据",要他用手把握天下。

太子戾也就是刘据,他会怎么说呢?

太子戾说:我要申斥田蚡,要他别再攀扯司马迁,不要再挟私愤图报复。我要告诉刘师傅,不能跟田蚡一样去害司马大人。

刘彻慢慢坐下,他感到失望。

太子戾问:父皇,你累了吧?

刘彻说:是啊,不是累了,是老了,你走吧。

刘彻有好长时间不常与东方朔见面了,他与司马迁坐在一起,讲自己十六岁就继承帝位做的一些事儿。讲的时候没什么激情,只是回顾自己的平生。

司马迁心里不安,知道田蚡想要他一死,也知道有人附议,他怕忽然有一天刘彻就会把他处死。也许会像郭解一样,被用一辆囚车押往茂陵,在茂陵街上转几圈,再被赐死。他心里很紧张,每一天离开家,都有一种悲凉感,觉得他可能回不来了。

最紧张的是他的车夫朱乙。朱乙像疯子一样,几乎夜夜不睡,他能够背诵下来司马迁的许多作品,能够一边背一边在竹简上刻字,刻下了字就认识了这些字。朱乙是这个世界上认字最快的人,他通过司马迁的一篇篇《太史公记》,认识了文字。他认识的文字是有生命力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写,那些《列传》、《世家》刻在他的脑子里,刻在他的血液里。他的眼珠子是红的,无论司马迁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惺忪着双眼,总是没有时间睡觉。司马迁对老妻说,也许那几句话就成了我一生的谶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老妻说,那不是你的终局,你的一生还有许多东西要写。他夜里睡着了,一醒来,看见老妻一双明亮的双眼正凝视着他。他的头正枕在老妻的腿上。

老妻说过去,说他作品里的人物,说他们的女儿,说外孙杨恽。

司马迁好几次都很冲动,想要对老妻说长安城外那个韩城,说那个小村子,说姓同和姓冯的三个男孩子,但他还是忍住了。老妻瘦骨嶙峋,体内的血都熬干了,不想让她再承受痛苦,也不想让她再知道一些秘密。他不想告诉世上任何人,心里很怕,怕刘彻在最后关头不光杀掉了他,还把韩城小村的那些人全都杀死。

人有惧怕,行为便卑琐,司马迁近来就小心翼翼的。他刚写了一篇《平准书》,写道:由于秦亡汉兴,经过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了武帝时,与民争利,竭力使用天下财富。指明秦始皇就是无限度地耗费民力,违背了经济发展的规律,对生产有极大的破坏。他说,一是粗暴地干预经济,这叫"与之争";一是"因之",就是放任商品经济的发展,这是两个极端。

司马迁说:

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司马迁对治生之术有两个理解:一是考察商品流通,总结财货增殖的经验;二是考察自然地理经济和民俗,总结商业活动推动生产。这两个方面都是司马迁先提出来的。他说,要知时;要知物;要无息币;要择地择人。

朱乙说:司马大人,你写的这篇《平准书》,我最看不懂了,我也背不下来,一点儿都不好。不知道街面上那些商人怎么那么高兴,他们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背。他们抄了你的书,还给了我一些钱,白给的。这大概是文人的第一笔"稿费",朱乙作为他的"经纪人",把他的《平准书》卖给了商人。

司马迁说:你不懂,这一篇作品是我写得最难的。

刘彻这一天问吴福,你说,像司马迁这样的人,他要是死了,能像郭解那样轰动吗?

吴福说,奴才可说不好。吴福有点儿伤心,皇帝身边的人,只有这个司马迁跟他最好,每次见面都笑着说话。司马迁对他的笑与别人的笑不一样,是真正的笑,是从心底笑出来的。这样的好人又要一死了吗?

就在这时刘彻读到了司马迁的《平准书》,刘彻是在晚上读的,一直读到天亮。读完了走出去,仍是站在那里看茂陵,茂陵就渐渐地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出了轮廓。刘彻很震撼,司马迁是一个天才,他在《平准书》里句句说的是秦始皇,但每一件事都跟他施行的"盐铁平准"有关。司马迁说得很对,但似乎没人能够说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大汉王朝,一切经济行为都是为了大汉。但在司马迁笔下,这些看上去的经济繁荣只是一个灾害。他说,汉兴七十年,"民则人给家足,都鄙禀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国家储备钱财以亿计,连编钱的绳子都烂掉了,无法重新收拾,太仓里的粮食多得陈的再换陈的,到最后都腐烂了,没法儿吃。难道国家储备极多就是国富了吗?

刘彻也问自己,他知道庶民百姓穷苦,但是他有桑弘羊,国家就有钱财。他一方面恨司马迁,在心里咒骂他,其实文人这么说话都是屁话,有人天天说国富民强,刘彻明白这道理,可是你先要国富后才能民强,得一步步走。文人的眼睛就盯着"民不强",盯着贪官污吏,对你的"国富"也不看在眼里了。司马迁说得也有道理,司马迁在《平准书》一再暗示"物盛而衰",难道大汉从今天起就要衰落了吗?这个站在他身边每天不说话,不害人,不写奏折,不想争强好胜,不想参与权力倾轧的人,竟然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这让他惊讶。他说,司马迁,有人要杀你,我不想杀,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刘陵和田蚡找到了他们的情爱。在阁子里,在密室中,刘陵与田蚡成了赤裸的先民,两个人练习一种早年的舞蹈。据说这是夏桀时代的舞蹈,叫"骂日"。庶民们痛恨夏桀,他是一个暴君,人们骂他:这个太阳快死亡吧,我们情愿跟你一起死。刘陵很有天分,田蚡也很有男人味,两个人赤裸着相偕起舞。每一次起舞,田蚡就说:你去死吧!再一次起舞,他又叫:你快去死吧!两个人斜身指天,跪地诉天,回手向天,捶地斥天,就骂那个太阳。田蚡越骂心里越痛快,刘陵也觉得解恨,两个人心是相通的。他们不知不觉就成了夏桀时代的人,指斥天上的太阳,那太阳太毒了,烤得他们汗流不止,让他们活得不自在。

田蚡命府里所有的女人都来,都赤裸着,不管多大年纪,命她们在身后起舞,要她们唱,反复唱着两句歌:你怎么不快快死了呢,你死了我情愿跟你去。女人们有的笨拙,有的羞涩。田蚡很正色地对她们说:古时的人没有衣服,也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就当你是古人,就这么跪着,再抬头,斥责天上的太阳。众人学着斥责天上的太阳,心底里觉得不该斥责太阳,而该斥责田蚡。田蚡就跟刘陵手拉着手在人群中傲然挺立,发觉刘陵的身体有香味,就抚摸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是乌黑的,说:你的血太足了,这些长在头上的草,长得这么好。他一松手,头发就刷地散开了,炸开了,像流水一般从手心流淌下去。他抚摸着刘陵的脊骨,每一个骨节都会动,脊背上的肌肉就风光无限,风情无限。他抚摸着她的尻骨说,人呢,知道害羞,就把尾巴棍弄没了,人一没了尾巴棍儿,还真就不好看。于是他就弄了一条长尾巴系在刘陵的身后。他说:古人说"狐媚偏能惑主",说的就是你这个臭女人。两个人就当众伏地交欢。田蚡说:你别让老人为难,让老人发狂。

田蚡说:为什么要老呢?男人有野心,就不会老。

他们有时也很沉静,去那巨大的泉石里洗浴。田蚡在水中抚摸刘陵,叹息,能生出这样女人的男人,还写什么书呢?什么《淮南子》?狗屁!他就抱起刘陵,把她放在轩窗旁,为她穿衣,要她抚琴,田蚡就唱歌。他喜欢唱屈原的《九歌》,喜欢扮神,扮一回大司命,少司命,山鬼

刘陵说:山鬼是女的。

田蚡说:好啊,你就来扮山鬼。于是就唱,田蚡是好嗓子,唱起楚歌来,一吼三叠,十分动听,太尉府里的山石、楼阁、丫头婆子都驻足凝听。

他们被自己的歌声陶醉,在自己的快乐里沉溺,田蚡竟忘了上朝,忘了去跟刘屈氂斗,忘了去做一切别的事儿,宾客来访也不想见,人们都摇头叹息而去。不老的田蚡,不屈的田蚡,在哪里呀?田蚡甚至忘记了他要置司马迁于死地,忽然有一天想起来了,他对刘陵说,你在府里等我,有许多事儿要办。

刘陵说:你不想当太尉了,皇上他会不用你的。

田蚡说:要是把他这个舅舅也给踢了,他娘家就再也没人了。这样收拾齐整的田蚡就进宫去了。

皇宫里有了些改变,田蚡到了宫门,有人抬来了一乘轿子。其实也不算是什么轿子,就是车棚一样的玩意儿,人可以坐上去,几个虎贲抬着,直抬到宫门的台阶下。田蚡说,这很好。他就站在刘彻的面前。

刘彻看田蚡,田蚡也看刘彻。好几天没见到田蚡了,田蚡的脸瘦了,人也精神了,一说话脸颊两面的胡须都在动。他说:皇上是不是想好了,怎么议中书令司马迁的罪?

刘彻这会儿看他,心不顺,知道他跟刘陵在一起,竟隐隐生恨。刘陵很美,从宫内翩然而去的背影,在他心中停驻。他做梦是从来不梦见女人的,可是竟有好几次梦见了刘陵。他恨田蚡,我不敢要的女人,你怎么敢用?最好的珠宝玉器是给帝王用的,帝王不敢用,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祭上天,祭祖宗。怎么能做他用?谁用谁就是亵渎帝王!听说他和刘陵昼夜贪欢,一个老人竟然敢这么做,不顾脸面了吗?只要想想刘陵,想想她的音容笑貌,刘彻心里便大燃怒火。他心里无数次咒骂田蚡该死,可是从来没动真的,只有这一次瞪眼看着田蚡,很仇恨他,他真该死。他问:你想杀司马迁?

田蚡一愣,这是什么话?他说:是司马迁该死,不是谁想杀他。就像郭解一样,是他自己该死,不是皇上想杀他。

刘彻说:我想杀郭解,不是郭解该死。你想杀司马迁,也不是司马迁该死。你记住了,你要想杀司马迁,就告诉我。

田蚡来劲了,说:既是皇上这么说,我就说,我想杀司马迁。皇上杀不杀?

刘彻说:你想杀谁就杀谁?我不想杀。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第二十三章| 秦汉朝历史

《司马迁》第二十三章


刘屈氂不愿多说话。

太子问他,淮南王刘安的文才,是不是天下第一?

刘屈氂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到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文人是司马迁,不是刘安。一本《淮南子》,抵不住三篇司马迁的文章。

太子问,哪三篇?

刘屈氂叹气说,《项羽本纪》、《淮阴侯列传》、《平准书》。

太子说,听说司马迁要写一百几十篇文章,刘师傅怎么说有这三篇,司马迁就天下第一了呢?

刘屈氂说,读这三篇就知道了,还用再多读吗?

太子不明白,问刘屈氂,既是这样,刘师傅为什么要说司马迁在淮南王府煽动造反?

刘屈氂不语,他看得很清楚,卫青一死,太子戾就失势了,皇上近来越来越喜欢刘弗陵了,废立太子只是早晚的事儿。问题是刘屈氂不能跟着太子一起沉没,他要寻找到自己的时机,同田蚡联手,想弄死司马迁,眼看得手,不料皇上又改了主意,他有点儿左右为难了。

听说田蚡与刘陵在府内搞什么"骂日"之舞,刘屈氂就乐了,说:这可是新鲜事儿。

刘彻这晚上去李夫人宫里,李夫人跪叩,流泪说:我哥哥对不起皇上,皇上还不赐我死?

刘彻笑着说,我没像你那么想,我可是记得你是怎么说李陵的。你说,你不必在意李陵,他不忠于你,还有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大汉天下也不只有李陵这么一个将军啊。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李夫人跪下,流泪,叩头说,我是说过,请皇上恕罪。

刘彻冷笑说,不必恕罪,你就把刚才那话再重说一遍,就是别说李陵,你把李陵的名字换成李广利,说一遍我听听。

李夫人心里冰冷,想起听过的那些关于刘彻处罚宫中妃子的事儿,她真的说不出来。

刘彻说,大汉的将军,我最相信的就是李家,李广、李敢、李陵,真让我失望。李陵投敌了,好啊,他家没有我的女人。你这个李家就不同了,你是我的女人。李广利有什么本事?带十万兵打不了胜仗,只能弄来三十匹好马,一千匹劣马,谁能看上他?司马迁明着是为李陵辩护,实际上是说,你贰师将军十万兵马也没打赢大宛国。这回可好,李广利也投了匈奴,你就让刘屈氂、田蚡和满朝文武在朝上笑话我吧,又是一个投降的李家人。

李夫人跪着哭泣,跪得久了,刘彻看着也累,但他想,李夫人骨轻,多跪跪也没啥,就是不说话。

李夫人说,皇上要是恨我,就赐我死吧?

刘彻更生气了:你以为我喜欢赐死?我喜欢看你死?一个个都在我面前死,让我看了难受,你还是下去吧。

刘屈氂来了。

刘彻问他,有什么话说。

刘屈氂是丞相,很少在朝罢之后来宫内找他。有一次刘彻问他,刘屈氂,你真就没有什么事儿要单独跟我说说吗?

刘屈氂说,没有。

刘彻说,你是丞相,管大汉天下事,别人都有话对我单独说,你就没有?

刘屈氂说,丞相只管大事。

刘彻又问,什么是大事?你没看见大事吗?

刘屈氂说得很镇定,皇上在位近四十年,近十年来没有大事,要有大事,我一定对皇上说。

刘屈氂夜晚来宫内,一定是有大事要说了。

刘彻就等他说话。

刘屈氂说,皇上心里是不是想,我为什么同田蚡一样,也主张治司马迁一死?

刘彻看着他,不语。

刘屈氂说:司马迁从前写《列传》,写《世家》,并不可怕,可这一次他又写了《平准书》。皇上要知道,司马迁的《平准书》说的只是一件事,就是大汉,到了皇上这时进入了极盛时代。而司马迁说的是"物盛而衰,故其变也",大汉朝要走下坡路了。他说当年越与汉用船交战,于是大修昆明池,制楼船,船高十余丈,上面插上旗子,好雄壮啊。"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这一段话就是说,皇上穷奢极欲,修筑甘泉宫、建章宫和五阁十二楼。司马迁说皇上是在穷兵黩武,穷奢极欲。这人十分危险,皇上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刘彻看刘屈氂,不明白刘屈氂为什么紧盯着司马迁。

刘屈氂说:皇上当年作了一篇《太一之歌》,是得神马所作,又作《天马歌》。当年汲黯做廷尉,就说皇上作乐,上要继承祖宗,下要给万民听,皇上得马就作歌,先帝和百姓能喜欢听你的歌吗?那时皇上就不喜欢汲黯。汲黯评说皇上作歌,不算什么大事,可也极有影响,如今司马迁说皇上穷奢极欲,岂不是该杀?

刘彻很反感,刘屈氂越是想杀死司马迁,刘彻就越不想杀人。他不想提这个话题,看着刘屈氂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心里一松。从前刘屈氂总不说话,真担心他一说话,就会天塌地陷,出大事故,不料他只是强调要杀司马迁。一个文人只用笔书写朝廷历史,何必杀他?

他问刘屈氂,你去淮南国,刘安想反吗?

这一句话很难回答,但又不能不答。

刘屈氂说,淮南王有反意,也不会让我们看出。

刘彻笑了,说,丞相来,就是要说司马迁的事儿吗?

刘屈氂跪下:臣有一件大事,想请皇上允准。

刘彻等他说话。

刘屈氂说,臣老了,不能再为皇上多做事儿了,请求辞官,回归林泉田舍。

刘彻有点儿意外,看刘屈氂:你真的想走?

刘屈氂点头:老臣在殿上站着,站上一天,腿抖,回去半夜睡不着,老了。

刘彻问:你看谁做丞相好?

刘屈氂说:田蚡。

田蚡做了丞相,刘屈氂仍是丞相,因年老就只是教太子读书,做太子师傅,不大管事儿了。田蚡做了丞相,天下郡县都知田蚡喜好音乐、狗、马、田宅,爱玩倡优巧匠玩意儿。田蚡对所有人说,大汉天下如今是承平盛世,皇上用田蚡,以为肺腑之臣,我也没什么爱好,不过是喜欢唱唱歌,跳跳舞,玩玩狗,跑跑马,喜欢有点儿好地好房子,爱惜倡优巧匠和一切古玩珍奇。于是就在长安城内盖起好几个宅第,占了许多好田。田蚡家人去买器物,一路上都是车拉人扛。田蚡家前堂罗列着钟鼓,摆放着编钟等古乐器,后面立着诸侯才敢立的鸾旗,后房女人上百。诸侯王都送他礼物,礼物太多了,只好分类建房置放。

有人向刘彻告田蚡,说他贪、占。

刘彻说,贪就贪点儿吧,他可是我舅舅,我的舅舅不多了,也没好的了,好的都给你们弄死了,就剩这么一个坏的了,就让他贪,让他占吧。

田蚡有一个心事,就是他所喜欢的这些倡优、巧匠,都不是人中俊杰。人都说,倡优巧匠,天下最能者,当属东方朔。他就惦念着东方朔,把别人送的金玉狗马玩物送给东方朔,东方朔不收。又要宴请东方朔,东方朔托病不来。田蚡就有些恼羞成怒了,说: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皇上车后蜷着的一条狗,我想玩你,是看得上你;你要不来,我就收拾你。

这一日田蚡过寿,刘彻问他:你要什么礼物?

田蚡说,只有做臣子的给皇上送礼,哪有做皇上的给下臣送礼?

刘彻再问,你要什么礼物,要是不说,就没了。

田蚡笑笑,说,寿诞之日,请皇上把东方朔派与我一日,以逗大家开心。

刘彻笑笑,答应了。

东方朔在田蚡的寿宴上,一言不发,那些倡优、巧匠各施手段,弄些机巧玩意儿,耍来逗笑。

田蚡来了兴致,举手说,大家静下来,听听东方朔怎么说?

众人都静下来,知道要说笑话,弄噱头,耍乐子,没有谁能弄得过东方朔。文武百官大都来参加田蚡的寿宴,都想看看这个皇上身边的优人,是怎么逗乐玩笑的?

东方朔就站起来,向北行礼,说,田蚡为相,感谢皇上。这一句话说完了,东方朔就趴在地上,脖子向前抻,头一伸一缩地向前探,那样子像一只老龟,脊背朝天,一动不动,手脚并用,向前爬行几步。众人哄堂大笑,笑东方朔有本事,这学乌龟爬路的样子,像极了,真就是一只乌龟。文武百官心里又鄙视,又唾弃,东方朔再怎么耍弄,也只是倡优,像猫,像狗,供人玩笑的低贱之人。

司马迁一惊,他看明白了。东方朔这意思是说,田蚡做了丞相,要感谢皇上,但是他像驮碑的龟,一万年也只是一个罪人,驮着沉重的石碑,罪不可赦。

田蚡很聪明,就看出了这层意思,他沉下脸,问东方朔:东方大人,你这弄的是什么?

刘陵笑了,说:丞相一定能看明白啊,这是说,丞相要感激皇上,要丞相做天下第一的冢宰,丞相从此就像乌龟一样延年益寿,福寿绵长啊。

其实刘陵也看明白了,东方朔是在讥讽田蚡,但在文武百官面前不该发作,便给田蚡递眼色。

田蚡笑了,说:东方大人来为我祝寿,我心里很感动,人生能有几个六十岁呢?我就来一个老夫发狂,给你们唱唱情歌,跳跳古代先人的舞蹈,让你们知道人是什么玩意儿。

十几个美女奏周人雅乐,用篪埙鼓钟演奏,田蚡与刘陵身着粗布褐衣,一左一右荷锸缓缓而上,两人歌且舞:

天亮了,天亮了,
起身了,起身了,
去锄地,去摘桑,
去收获,去打粮。
白天落忙,
晚上疯狂。
生下儿子,
去锄地,去摘桑。
去收获,去打粮。
白天落忙,
晚上疯狂。

文武百官听着不雅,一个堂堂丞相,应该奏些雅乐,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应该矜持自重,一个大汉朝的丞相,应该德才兼备。怎么能弄出这种淫词俚曲?有人摇头,有人叹息,不以为然,但都知道田蚡这人睚眦必报,就不敢有什么表示。田蚡说:我最近修习古诗歌,发现最古老的情歌,就是禹的妻子涂山氏站在禹的家门口倚闾盼归时唱的那一句,她等禹三年,唱:"咿呀呀,我等待着我的那个人呀",这是最早的情歌。那么最古老的舞蹈呢?就是夏桀时代,人们痛恨君王,恨他荒淫无道,人们跳着舞,咒骂太阳,这舞蹈就叫"骂日"。这是最古老的舞蹈。如今我大汉到了承平盛世,我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是最古老的情歌,什么是最古老的舞蹈。

众人就看到,丞相田蚡头系一条粗布带子,穿粗布衣服,这衣服没有几升麻,织得像鱼网,隐约能看见田蚡那一点儿男人的家什。他扛着锸走上来,挥手做舞蹈状,做指挥状,像禹指挥万千人马疏浚九河。他忙碌极了,劳累极了,挥汗如雨,夜不能寐。刘陵出来了,头上也系着粗布,穿着没有几升麻的布裙,哎呀呀,女人的那一点儿羞耻也隐约可见,这怎么得了?刘陵可不在意,她手搭额前,若远眺状等待状盼望状,开始唱,丝竹土革之乐就嘭嘭咣咣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刘陵唱得很委婉,越唱越缠绵,越唱越动情,只唱那一句:咿呀呀,我等待着我的那个人呀。

众人看他们,还真就有人入情入境,恍惚回到大禹治水的年代,还真就再想,原来女人唱情歌,真是心里惦念着男人。有的人就不懂情趣,大煞风景,专门盯着鱼网里的那条鱼和那一丛草,总想着鱼戏丛草的情景。

两个人又退下去了,再复上来就是田蚡与刘陵在前,身后跟着数十个田蚡家的女人。田蚡家有许多美人,从前没有刘陵时,美人都能得到田蚡宠爱。有了刘陵,她们就不能接近田蚡了。但这一次,田蚡需要她们,要她们也一起回到夏桀时代去。夏桀时代很久远了,久远得没有文字,没有历史,只剩下了一个传说,他们就追随着田蚡和刘陵,来完成这一个传说。文武百官屏住呼吸,眼睛睁大了,家中只有糟糠之妻,哪见过这么多年轻俊美的女人?披着网片,乳和羞处隐约可见,就瞪大了眼看哪,很多男人的念头搜来寻去,眼光落实在一个女人身上,想象着,渴望着,呼吸就急促,粗浊。女人是来舞蹈的,舞蹈很简单,向左蹲身跺脚,向右蹲身跺脚,前后左右都弄一遍,就变了动作,向上振臂,向左振臂,向右振臂,向后振臂,又多了一个向下振臂。

田蚡曾经说,"骂日"不能向下振臂,向下振臂就是骂地了。

刘陵说:恨天,恨地,是一种情绪。

田蚡说:有道理,那就向下也振臂吧。

刘陵和田蚡在前边,有点双人舞的意思。有时刘陵在前,田蚡在后,有时田蚡在前,刘陵在后,两个人的动作成为很和谐的一组。其他人跟他们不一样,动作是统一的,机械的,像桔槔打水一上一下的,这就是最古老的舞蹈"骂日"。刘陵、田蚡先唱:你这个太阳怎么不死亡呢?你要死,我们就跟你一起去死!

百官很兴奋,很新鲜,从来没谁拿历史当故事,跳着唱着说。听说中书令司马迁能把历史当故事讲,在茂陵讲,讲得贩夫走卒都摩拳擦掌,血脉贲张。可谁见过情歌可以演唱,骂人的话可以舞蹈呢?真是新鲜极了。有人叹息,田蚡不愧是大汉的第一豪门呢,他真会玩。

在田蚡庆祝自己六十岁生日时,刘彻又来到张骞家里,他同张骞在阁子里饮酒,跟张骞说心事。他说,我心里总挂念着几个人。张骞这个人什么都好,皇上对他说什么,他愿意倾听,不出声地倾听,听皇上讲心事。

刘彻说:知道我惦念谁吗?我惦念苏武,我派他去匈奴,匈奴的且鞮侯单于把苏武给囚禁了,把他放在北海无人处,让他放公羊,还说公羊能产奶了,他才能回大汉。苏武每天牧羊,手中握着那一根汉使的节杖,那是天子的节杖,那节杖就是我。苏武握着节杖,节杖上的旄都脱落了。苏武是我的人,为什么不能回来?且鞮侯单于是个混蛋,他给卫青打怕了,给我上过书,你听听,他说:我是你的儿子,怎么敢把自己同汉天子一起说呢?汉天子是我的长辈啊。说得好听,可他把苏武给我扔北海去了,我最惦念的不是王夫人,也不是皇后,是苏武。我还想着李陵这个混蛋,且鞮侯单于把他的女儿嫁给了李陵,李陵在匈奴竟能混得人模狗样的,这个混蛋。

张骞不出声,如果不是张骞而是司马迁,心里就可能问一句,皇上惦念不惦念投降了匈奴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呢?

刘彻不愿意提李广利,李广利的投降提不得。刘彻抓住张骞的手,说:你就是苏武,苏武就是你,像你这样的男人,应该子子孙孙代代封侯,世世代代沐受国恩。你和勿思生没生孩子?她没给你生儿子?

张骞不愿意说,刘彻在他跟勿思的床头上放了一把剑,剑插在那里,就像插在张骞的心头。张骞每逢到了勿思的屋里,最先看到的就是这把剑。

勿思悄声说:皇上不是忘了,他是用这柄剑来督促你,监视你。为人臣子必以忠孝为一生追求。皇上看你忠,才让你孝。什么是孝?就是给你张家生下一个有本事、有才能、聪明智慧的儿子。你能生得出这样的儿子吗?

张骞想要勿思去别的屋住。

勿思摇头,婉言拒绝了:这是皇上要你来幸我的地方,你这一辈子得过许多恩宠,皇上宠你,你成了天下第一人。皇上从来没给谁牵过马,就是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飞将军李广,都没有得到皇上这个宠爱,可你张骞得到了,皇上从来没到哪个臣子家,要他好好生儿子。他跟窦婴没这么说,跟田蚡没这么说,就是死去的宠臣司马相如、诤臣汲黯也没得过这般恩宠。皇上的恩宠只给了你一个人。勿思说这话时,还真就伸手抚摸了一下张骞的脊背。

张骞觉得勿思的举止很像皇上,一举一动比皇上更有说服力。说话很有条理,不容置辩,这就是勿思。张骞无法同勿思亲热,找不到那激动,床前的剑是皇上的身影,勿思就像是皇上,他怎么能跟勿思亲近呢?

勿思见他无能,就冷言冷语地讥讽他:你是汉人,不能一到了那牲畜之国,人就变成了牲畜,你不能在牛马猪羊中媾乱,不能闻到臭气,看着牲畜繁殖才有冲动,人就是人,人是高贵的。

她为张骞洗浴,告诉张骞,漱石之上有热泉,那是皇上的洗浴之处。你是大行令,洗浴也要讲究气派。

勿思就让两个匈奴女人在一旁侍候,她给张骞洗浴。

张骞就有了气派。

勿思的手很轻柔,张骞感到挺舒服。

张骞看着两个匈奴女人。

她们很佩服勿思,觉得勿思很有办法,也很高贵,情愿不再像匈奴人那么粗野,低头顺目侍候着张骞和勿思。

张骞就觉得奇怪,看两个女人有些不对劲,粗壮的身体与红红的脸膛是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弄成的,在这儿弓着身子,拿着衣物侍奉男人,有点儿不顺眼。

匈奴女人向勿思笑,学不来勿思的高贵。勿思教这两个女人走路,怪她们走路的步态不轻盈,一蹙一颦不生动。怪她们梳的发髻太粗野,教她们梳大汉宫妆。勿思说,一个女人要一天一变,最先变的是你的头发,"汉人宫妆新发式,日日求新日日新",说的就是这个。

勿思叫两个匈奴女人每天晚上早早就睡,天亮早早就起,来她这里弄新发型,于是乌黑的高高的云鬓就悬挂在红红的胖胖的脸膛上,让张骞看她们的头发,觉得头发黑得不大对,脸膛红得不大对,不知道伊人是谁了。

两个匈奴女人很听勿思的话,努力学习做大汉人。

勿思说,汉人不像匈奴人,猪狗习性,不会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女人也不会睡在羊毛上。

匈奴女人就不再与张骞一起睡。

张骞发现地上的羊毛没了,就问两个女人。

匈奴女人说:我们不做你的狗。

张骞叹气。他每隔几日就去勿思房中。勿思说:你就像大汉皇帝,拿我当你的皇后,每个月初一、十五这两日,你一定要来。这是阴盛阴衰之极日,你要在我这里。

张骞想想,想说她不是皇后,自己也不是皇上,但没说。勿思见多识广,就听她的吧。

勿思在朔望之日就有与张骞亲热的机会,她要张骞过来,对着床前插着的剑行礼,说"君恩深厚,张骞不敢忘",然后二人再安寝。

张骞瞪眼睛看星星。大行令的房屋很宽敞,不像匈奴的帐篷能看到星星,什么也看不见。

勿思说:皇上要你幸我,给你张家生一个侯,世世代代承受国恩,你不做,就违背了皇上的旨意。

张骞无奈,就做,努力把自己弄成一个男人,拼命想激动起来。

勿思又说,你得像在皇上面前一样,用尽全力,你得生一个智慧聪明的忠于皇上的儿子。

张骞瞪眼看她,默默地躺下了。

有时勿思真着急,来挑逗他。女人眼光深如秋水,能清清澈澈地看出情意,她说:当我是匈奴女人,当这房子是匈奴帐篷,你不就行了?

勿思不是匈奴女人,匈奴女人长着一身坚硬的骨骼,绝不会肩斜如长安城外的酒旗,绝不会这么喋喋不休地教训人,张骞跟勿思就没有儿子。

刘彻说:你不是能生儿子吗?要不要把栾大送我的药给你吃一点儿?

张骞说:不是药,是我不行,一见她就不行。

刘彻说:她是我给你的,是贵族家的女人。你张骞是大行令,不能只生一些放羊的儿子,你要生一个贵族出来。聪明智慧,世世代代站在大汉朝廷上,继你的位,也做大行令。你能言善辩,勿思又嘴巧,一定能行。什么时候有喜事儿了,第一个告诉我。

刘彻看着远方,眉尖紧蹙,说:李陵娶了一个匈奴人,你说匈奴人懂得礼义廉耻吗?知道忠孝节义吗?就算他娶了匈奴单于的女儿,生下的也只是一群愚钝蠢笨之子。李广一家三代猛将,至他而终,可惜,可惜!

田蚡大呼:痛快啊,痛快啊,今天的生日过得好。

刘陵偎在他身上,说:你不知道我那是骂你吗?我一句句地骂,你这个田蚡为什么不死,你要死,我就跟你一块儿死。

田蚡大笑,说,好啊,说不定你就跟我一块儿死,到时你别后悔就行了。

刘彻听说田蚡过生日的事儿,就问司马迁:田蚡的生日怎么样?

司马迁说,声、色、犬、马,皆到极致。

刘彻笑一笑,不再问了。过了许久,刘彻又来问司马迁,听说刘陵和田蚡还脱光了跳,骂"这个太阳为什么不死"?

司马迁说,那是夏桀时代的故事,那时候的人仇恨君王,人人咒骂,要是你这个太阳死了,我们甘愿跟你一起死。

刘彻问,就只是骂夏桀吗?这么多文武百官坐在那里,就没有人想别的?

司马迁明白了,皇上是对田蚡不满,突然想到刘彻逼自己去念那一段文字,质问自己,就笑着说:皇上要收拾田蚡,那就是说,他骂的不是夏桀,骂的是你,他有反意,就把他下狱,治他的罪。想不想治他的罪,还不是皇上说一句话?

刘彻瞅着司马迁,一声不吭。司马迁心里有许多话,真想一股脑倾吐出来,但皇上不语,他就不敢再说了。

刘彻说,你给我拟一个诏,让田蚡去淮南王那里,要他赐封淮南王新生的孙子为王。并要淮南王把新划分出来的土地画成图册,拿给我看。这个新王就叫他"淮王"吧?

司马迁明白,又一场疾风暴雨要在淮南王与朝廷间发生,皇上急急地封襁褓之中的婴儿为王,着急把淮南王那剩下的不太大的国土再分成两块,这像是扼住了淮南王的咽喉。淮南王肯定气不顺,他早就想反,每一次朝廷施加的压力都可能引发一场大战,皇上这次派田蚡去,看来对他这个舅舅也不大看在眼里了。

司马迁说:是。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司马迁 作者: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