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在河北沧州,历史是这样经常性地挂在人们的嘴边。武术成为一粒粒种子,将散落在这块历史上战事频发、高手如林的边缘之地的传奇,给了一个物质上的归依。在国家审定的129个拳种中,在沧州形成并广为流传的就占52个,民间零散的功夫更加难以计数。这里出现过“大刀王五”、“燕子李三”等传奇人物,也是霍元甲祖籍所在地。
沧州在漫长的岁月里,曾是南方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战前线;盐碱地里难产粮,皇权通过土地对农民的束缚较弱,人们从地里熬出来的盐,又是一部私盐外运的对抗史;发配来充军的失意之人、绿林好汉,形成了民间自发的超越简单是非的道德观。武术在这里,既是保家卫国之术,也早已超越了单纯技艺的承载,成为观察地域历史的另一只眼……
离民间很近
隆冬腊月,河北沧州的田地里早已一派萧瑟,举目望不见半星绿色。位于沧州市区南面40多公里的南皮县,地里产不出精耕细作的粮食,一般人家以种植棉花为生。沧州人提到自己的地理位置,总爱说“我们生活在苦海盐边”,东部90公里外的渤海边是芦苇荡子,虽然守着海,却因为泥滩和盐碱地难以依靠土地过活,沧州的民谣说,这里是“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不涝不旱收碱疙疤”。民风彪悍的传统,在农耕社会有着天然基因。
74岁的姜国正是唐拳第六代传人,他坐在炕头上,戴着呢子帽,一身深蓝色的类似中山装的服饰,不像个练武的把式,倒有些文化乡绅的派头。本刊记者采访时,刚好碰到姜家的3个女儿都在场,年纪三四十岁间,女子们身高不过1.6米左右,罩在羽绒服中,身段看起来与普通农妇没有不同。然而姜老头自豪地说,家里4个儿子3个女儿都自小习武,几个大汉也近不得身。冬日阳光照进他家3间半房的农家院落,墙上醒目处贴着张地图,写的却是《南皮县武术馆校及拳种分布图》,红色圆点代表拳种,红三角表示武馆,整个县所辖的每个区域,被画得密密麻麻,“南场唐拳”、“八极拳霍氏武馆”、“乌马营武馆”、“叶三拨唐拳”、“贾九拨唐拳”……姜国正是沧州闻名的唐拳武师,唐拳在南皮县里是主要拳种,习练唐拳的人占到70%~75%。
沧州习武之风的兴盛,从姜国正老家所在的老家西唐家务村就可见一斑。自爷爷姜贵练武收徒开始,老房子直到今天,姜国正的二女儿姜华芳每天晚上仍旧给村子里的人教武,一家四代人100多年,除了“文革”,其他时期从无间断。沧州人功夫被叫做“把式”,把习武的院子称为“把式房”,把式房多设在师傅居住地,人们从师习武。把式房一般选用2~3间华北民用住房,内置练力石锁、石砘等器具,墙边设兵器架,上置各种长短器械。
姜国正告诉本刊记者,2400多人的村子里,60岁以下的人全部跟着他练过武。其他年龄段的也基本跟他家不同的人练过。乡下学武没有收钱的习俗,“重义轻利”。过去习武之人如果相约比武,在这里叫做“挂棍”。现在每年大年初一的下午,仍旧是村里人的比武日。姜国正习武几十年没有中断过,即使在“文革”中,“拿把扫帚也能当刀使”。
沧州市体育局武术节组委会主任刘永福向本刊记者提到,中国传统武术在地理上有三大板块,南有莆田、中有登封、北有沧州,其中莆田和登封都依托于南北少林的宗教场所和习俗,唯有沧州的武术与宗教毫无关联,藏于民间,讲究实战,大开大合,彪悍,重于技击。九河末梢的沧州,也是叛军良将的庇护所,他们隐姓埋名,在此以教武求生存。沧州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从附近村庄的名字可见端倪,“屯”“寨”“营”,表明这里是历史上的屯兵之地。老百姓长年处在战争环境下,习武以求生存,战争间隙回乡务农,又将武艺带给乡邻。
汉代时,沧州武术习练已成朝廷之患,汉宣帝时期龚遂就任郡守时,希望通过疏导遏制此地习武之风,鼓励人们“卖刀买犊,卖剑买牛”。
台大学的刘汉杰老师专门从民俗学的角度研究过沧州武术,作为沧州人,他深感沧州民间尚武之风的强盛,在做博士论文期间,走访了沧州回族两大拳种八极拳与六合拳,也对沧州代表拳种燕青拳、劈挂拳、唐拳、螳螂拳的个案进行了考察,其中含对23位沧州武术传承人的田野访谈。他告诉本刊记者,在此地,关于武术的传说虚幻成分很少,武术奇人和历史事件互相缠绕,却基本都是有据可查。“武术与普通村民的亲和关系,在沧州非常重要。除了自保防卫,年节时候习武之人乐于展示,悦己悦人,‘借此炫其技也’。”习武也曾是此地人通往仕途的重要出路。明清两朝封建武科,沧州曾出武举以上者近2000名。仅沧州南皮一县,有清一代就出武举104人,武进士10人,并出武状元1名。
乡间习武之风的兴盛,姜国正也挺感慨。1986年,他刚刚被南皮县体育局聘为武术教练,骑自行车在南皮各地调查了40天,走访了360多个村庄,发现有习武之人的村庄占到270多个,老师学员加起来有3000多人,有资历的拳师80多人。习武人数按照当时全县32万人口来说,达到了1%,姜国正估计,“实际习武人口更多,因为我的统计数字多半来自各地文化馆,有些乡间自发的练习,我们不知情,也就没有统计进来。”根据刘汉杰的研究,今天沧州境内习武者数十万人,武术人口所占比例高达40.02‰。
离神话很远
沧州武林传奇性的人物非常多,可以编成一本厚厚的武术风云录。因影视剧而广为人知的“大刀王五”王正谊即是沧州人,因个人经历与戊戌变法等历史事件相交织,成为京师名侠,他为徒弟谭嗣同劫法场,后又因义和团运动被杀害,同为沧州老乡的霍元甲为之冒死收尸,他在北京珠市口开的源顺镖局也成为一个传奇。
但是在沧州本地,“大刀王五”并没有过多被人提及,因为在当地人看来,类似人物难以胜数。王正谊的师傅是双刀李凤岗,沧州回族人,当年王正谊为了学武,多次恳求后改信回教,得到真传。而李凤岗的叔父李冠铭,也是沧州身怀绝技之人,“有奇力、性负气”,李冠铭、李凤岗、李庆临等三代的“成兴镖局”几乎从未失过镖。据说因为有镖客从门前喊镖经过,李冠铭骑马飞奔,见到石坊,一手抓住石坊,另一只手夹着马跃起,马跳嘶而不能动弹,押镖之人大骇。所谓“镖不喊沧”的说法便来源于此,它说明沧州武林高手太多,以后经过此地的镖局不敢造次,只能乖乖收起镖旗,停止喊镖,以示对此地高手的尊重。
在这里每提起一个拳种,都会牵起一段具体历史。唐拳据说是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霸所创,后来一个自称“闯王”李自成后人的李天祥,流落南皮,于大地主侯家教武,在明末清初将唐拳在此传播开来。说起姜国正的功夫,则要从义和团运动讲起,沧州当年迅速发展成为华北义和团运动最活跃的地区之一。姜国正的爷爷姜贵,曾是南皮县“七大武林高手”之一。姜贵属于有土地的富裕户,把地租给穷人种,自己开过小酒厂,宰猪厂,家里留着大炮的火药是他在义和团当过两三年教头的痕迹。义和团运动失败,他继续在家授拳。
唐拳以拳为本,其基本功包括腿功、腰功、臂功、桩功、平衡、跳跃、旋转、跌扑、滚翻、冲推、弹踢。器械有六合单刀、雁翎单刀、三合剑、八仙剑、钟馗剑、梨花枪、春秋大刀、八卦双锤、八卦剑、八卦枪、八卦单刀、八卦双刀、太师鞭、二郎棍等,朴实无华,快速有力。
姜贵身高1.8米多,身强体壮,擅长舞一把125斤重的纯铁长杆大刀,人称“百步得胜”。使用大刀、戟、长枪的人一般都需力大之人。姜国正的个子只有1.7米出头,因此更善于舞剑,他会三趟剑,吕洞宾的九宫纯阳剑、三合剑与钟馗剑,姜国正说自己的特点是“身形好,腰、眼、手的灵活配合,舞剑能够变化无穷”,在对抗中“以力相实惠,以巧破千斤”。
姜国正对武功极为痴迷,说自己经常夜里也口中念念有词,遇到想不透的地方,就跳下床比画一番。唐拳强调腿上的功夫,“手似两扇门,仗着脚赢人”——腿比手臂长,踢腿时人的上身往后仰,有利于保护自己。“拳打不知,快打迟”两人过招,高手能很快看透对方的招数,出拳打准那个“不知”的人,“快打迟”出拳快的人打那个迟的人,速度极为重要,同样的招式,速度不一样,效果也大不一样。
从前练功,基本靠口传身授,师徒之间的私密交流,不会形成大众记忆,因此增加了习武之人的神秘性。本刊记者走访后,发现沧州武术的一大特点,就是练武之人一再强调武术没有任何神秘可言,经年累月苦学苦练而已。身体条件和悟性好的人,容易胜人一筹,但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不可能突破肉身之躯的束缚。这或许与沧州武术的民间基础密不可分,既然人人都能练两手,一般人对武术的辨识度非常高,过于神奇的传说也就失去了传播的基础。姜国正说那些手指钻砖头、隔空打牛是不可能,无非是卖艺吃饭,行内叫做“托活儿”。他听老人们说过“水上漂”,不过水上只是三五米的距离,练过功夫的人靠着速度和惯性而已。
姜国正说自己能练到的极致,如果非要和“神奇”沾上边,也就是腰上绑上五圈铁丝,他能用力气将之崩断,也能用手臂将粗铁棍打弯。“全身只有三个地方能受得起铁棍的力气,前手臂、小腿外侧和肋部,多年来先用竹板打身上,再用木棍,然后才是铁棍。”他听爷爷说过,轻功分两种:一种是飞檐走壁,一种是蹿房越脊,都不适合身形高大的人。飞檐走壁蹿房越脊,直着腿往上跳,膝盖不能打弯,看能离地多高。一开始跳上3块砖头,练着练着跳上5块砖头。“如果你能腿直着跳上一个凳子,那么你一旦弯腿借力,就能跳上5个凳子那么高。”
沧州武术在多代传承中,也形成了一些为各门所共识的练习理念,如练功不能低头弯腰,低头易受伤害,弯腰动作不畅也不雅观,故拳谚称“低头猫腰,传授不高;拧根拔站,不如不练”;在练功方位选择上,传统习练讲究“早不朝东,晚不向西,午不朝南,永不向北”。
在姜国正看来,两种人练武容易出成绩,一种是仇深似海之人,为了报仇而学武,目标明确。另一种人家大业大,家里能高薪聘请到最好的武师。姜国正原本生活在南皮县最东南端的西唐家务村,守着几亩田和祖宗留下来的5间大瓦房。他只读过6年书,“文革”后当地恢复练武,姜国正在为村里厂子跑业务之余,又开始在把式房教功夫。无论是他这样的老人,还是三四十岁的儿女,参加从乡到市的各级擂台赛,成为串起记忆的线索。谈起武术世家的荣耀,他提到1980年父亲去世时,为父亲趴灵的徒子徒孙有七八十人之众,这在乡间是莫大的荣耀。地方志记载沧州,明清时“沧邑俗劲武尚气力,轻生死,自古以气节著闻。承平之世,家给人足,趾高气扬,泱泱乎表海之雄风。一旦有事,披肝胆,出死力,以捍卫乡间,虽捐弃顶踵而不恤”。在今天的习武人当中,“披肝胆,出死力,以捍卫乡间”还能有所感受。
姜国正如今三代几十口人当中,有5个人完全靠武术吃饭,在大学武术系或者是给幼儿园教武术。虽然武术已经失去了实战的需要,但是姜国正说自己每月能有1000多元的退休工资,街坊邻里尊称他一句“老师”或“教练”,就是最大的满足。
郭家的故事
本刊记者从北京坐火车南下沧州,沿着运河到达市内。隋朝开通的京杭大运河是沧州对外重要的水路通道,它在元朝定都北京之后,发挥出更为明确的枢纽作用。在研究者刘汉杰看来,南北交通的地理位置给沧州带来了内外交流的便利。以沧州任丘的鄚州为例,明万历年间重修了鄚州大庙,敕令开辟鄚州庙会,北京南部门户的鄚州成为全国性贸易中心,过去有“北京人全,鄚州货全”之说。
由此沧州成为官府巨富走镖的必经之地,并带动了沧州诸如镖行、旅店、装运等相关行业的兴盛发达。一些武术宗师游历后驻足于此,沧州古代也“多出镖师”。富人在此地非常没有安全感,比如“民国十五六年匪氛最炽之际,有时十里之间,一夜之内,连出绑案票案数起,彻夜枪声绵亘不断,近两年来虽经保安团之巡缉剿抚,而各村之枪祸绑票案,仍屡出不穷”。
这种生活氛围对沧州区域的民众性格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此地有句民谣是“杨三木,吕家桥,雁过也拔毛,爷们儿不在,娘们儿也不饶”。杨三木、吕家桥都是沧州大运河东部有名的武术传承村落,以地方性格强悍闻名于大运河东部一带。武术在此地缘于人们的生存需求,武术的实用性在沧州一直是第一位的。而因为战争饥荒等原因,“民”和所谓的“匪”之间是相互转换的。
而依靠武术走上外部世界,也成为一部分武林人的通达之路。80岁的郭瑞祥是全国首批武术九段,为武术的国家最高段位,他精通劈挂、通臂、苗刀。在沧州市体育局的单位住宅里,他向记者讲起父亲的故事,自言“我的功夫肯定比不上他老人家”。郭瑞祥的父亲叫郭长生,人称“郭燕子”,全城皆知,他身轻如燕,原先练劈挂拳,力气大。郭瑞祥记得父亲常和三四个人抡沙袋练力气,一个袋子几十斤重,父亲一手一个,来回扔接。现在沧州习武之人提起来,必定尊称一声“郭爷”。
1916年郭长生应诏直隶总督曹锟武术营,遇到高手刘玉春。刘玉春当时已是闻名的“大把式”(武艺高强之人),身高1.9米以上,力大如牛。郭瑞祥说,据天津市武术志记载,这位高人力赛熊鼙、捷似灵猿,出入枪林弹雨之中而面不改色,人称“常胜将军”。郭长生的身高只有1.7米出头,但一副好腰身,功底极为扎实。刘云春将通臂拳教给郭长生,使郭长生如虎添翼。练通臂要练柔韧功、腿脚功、手臂功,关节、肌肉、手脚都是活的。郭长生每次练完一身汗,他会顺着衣角把汗拧出来,长年累月汗水浸死了白杨树。1924年,郭长生成为曹锟的贴身保镖。后来原西北军高级将领张之江1927年创立了中央国术馆,在前后20年中,沧州有20多名武术精英参与了国术馆的武术教学与管理,郭长生被聘为武术教练。薪水为一个月160块大洋,他又在民国政府外交部当武术教练,一个月加起来能挣到300多块大洋。
1928年中国举办全国性武术大赛,参赛者不戴护具,打哪儿没有限制。郭长生大战17个回合,与其他15人一同获得“最优胜者”。冯玉祥特地赠送郭长生龙泉宝剑一把。《大公报》曾形容郭长生“出手不见手,人过一阵风”。
郭瑞祥说,父亲晚年让自己写书,将郭家功夫传之于众。郭瑞祥写了10本武术专著,将郭家的苗刀和通臂拳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觉得自己功夫是不如父亲的,那一代人靠这个吃饭,父亲的天资也是极为重要的。”
59岁的沧县人大副主任、武协副主席王志海是郭瑞祥的学生,他12岁时拜肖玉峰为师学燕青拳,后来又向郭瑞祥学苗刀、劈挂、通臂,1998年开始练习陈氏太极拳。这也正是沧州武术的开放之处,除了第一位师傅“开门师”,还可以拜“过门师”,这样习武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特色,融会不同功夫的特点。郭瑞祥的另一个徒弟王春国也是练燕青拳出身,燕青拳也叫迷踪拳。“练一个阶段的燕青拳再练劈挂,效果特别好。燕青拳有108个架子,摔、拿、提、打,能打下很好的基础。一个套路包含二三十个动作,40多秒即可打完,速度非常快。”
王志海几十年来一直每天四五点起床练功,“练武者,恒心最难”,由于练通臂拳,他的手臂比常人长,肩膀的关节早已拉开,摸起来有个深深的窝,能放下个鸡蛋。他能非常轻松地以手肘着地,下巴碰到脚尖。“武术是四肢身体放长的运动。”王志海对功夫的理解也在逐步领会中,比如劈挂是一种类似于“鞭”的劲,鞭子虽然软,但是甩出来相当有力。腿是鞭把、腰是鞭竿、上肢是鞭头,大开大合。陈氏太极刚柔相济,力气不丢不顶,四两拨千斤。
现在王志海、王春国也有若干弟子,弟子入师门必须递交“拜师帖”,传统的礼数很大程度上得到保留。郭瑞祥的儿子郭铁梁正致力于推广郭家的通臂拳、苗刀等功夫。王志海开了一个十几年的武校“镇海吼”,希望武术既能产业化,也能培养出人才,别失去了老祖宗的手艺。这些习武之人行业各异,当他们聚集在一起时,会让人感觉到武术仿佛一根根线条,沉浮在沧州武林中,将不同的人物串联到了一起。
但是武术门派有许多微妙之处,特别是像沧州这样几十上百门派林立之地,“打徒弟就是打师父”,所以各个门派之间极少真正比武,因为一旦输掉,关系到这个门派事关存亡的名声。所以本刊记者一再询问,这些武林中人也并未听老人讲过类似“华山论剑”那样的比武大会,武林盟主也未曾在沧州出现过。在实战重于一切的沧州,几招致命的武术,并不是古人们用来观赏和娱乐的寄托。
回族功夫八极拳
孟村是个县城,在沧州市区东南处40多公里,回族人口聚集,此地以八极拳闻名。65岁的吴连枝身形不算高大,却极为厚实,是吴氏开门八极拳的传承人。39岁的儿子吴大伟尽管正值盛年,跟父亲练对练的时候,却感觉“他是一堵墙”,出招很容易被他给封住。吴连枝有些得意,“敌若动手肩必动,敌若抬腿向下瞧,比武与打球一样,要预判对方下一步会出什么动作,这里边早已超越固定招式了”。
日本商人前些年推出一款风靡全球的3D格斗电子游戏《VR战士》,有15位虚拟人物,他们各自代表了东方或西方的一种真实武术流派,主角就是以吴连枝为原型的八极拳武师。制作者在吴连枝身上贴满感应芯片,让他打八极拳,制作出非常精确的动画。吴连枝和他的八极拳,也在种种推广中,在日本、韩国和欧洲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每年都要外出授徒。
八极拳在沧州,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它是沧州非常有代表性的拳种,乾隆爷曾说过“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它重于技击,讲究“挨、傍、挤、靠”,极为凶猛,出手就能伤人。清初的吴钟从一位名为“癞”的云游道人那里学来,在沧州广为传播。
刘汉杰研究发现,沧州回族在历史上“大分散,小聚居”的特点,使他们防护意识非常强。清法律规定,3个人以上持兵器走路者要定罪,回族罪加一等;回汉纠纷,对回族从严。民国时期,北洋军阀将孟村回族自治县境划为“匪区”,经常以“剿匪”为名进行烧杀抢掠。部分回民被迫改名换姓,回族百姓取下民族标志“嘟瓦儿”,门上贴春联,以示汉族。因此历史上沧州回族习武之风非常兴盛。
从吴连枝往上数三代,爷爷吴会清在当地是个传奇人物,本刊记者看到吴家保存的照片上,依旧能见着吴会清的高大身躯,“身形若塔,脸大如斗,穿的靴子长一尺二寸”。为了练力气,他经常两手各提60斤重的石坛步行五丈。孟村人说,吴会清曾一手夹着200多斤的泥塑菩萨,飞身安装到两层楼高的“魁星阁”。吴会清的故事属于行侠仗义型,1893年砸了作威作福的沧州知府派驻孟村的巡检署,躲到东北十来年后,回到村里买下濒临倒闭的同乐会,组织戏团以武戏为主演出,真刀实枪,在当地颇有威望。而他更具有历史传承的行动是在1931年,吴会清与汉族武术家强瑞清一起,联合同道,骑驴穿行于沧县、南皮、盐山、庆云等地,历时近5年,认真查访,续撰八极拳谱,传于后世。
吴连枝的父亲吴秀峰武艺高超,一生授徒120多人,在天津生活多年,曾开过7个武场,至今健在的弟子仍然不少。吴秀峰的个人故事,也糅杂着天分与勤练。他生来就是个聋子,被父亲放弃教武,却在12岁时显露身手,父亲才发现聋儿出众的天赋和习武决心。或许得益于耳聋,吴秀峰学武特别专心,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吴会清于是联合吴氏几位高手,专门教他武艺。吴会清为了训练儿子,拿着长棍走在前面,吴秀峰拿着短棍跟随在后。父亲会突然回头刺,吴秀峰躲避不及,腿上经常会被刺得流血。吴秀峰曾给吴连枝看满腿的伤痕,功夫是苦练出来的。
而吴秀峰1933年去了天津,却是为了遵父命去“踢场子”,因为吴家和村里的张家结下怨,吴会清命儿子去踢张家在外地的武场。吴秀峰于是以苦力为生,经常去各处踢场子,这种生活方式在今天看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武林人士愿赌服输,吴秀峰只要功夫胜了某个武场,里边的人便甘拜下风,于是武场就成了吴秀峰的了。这样吴秀峰在天津踢下了7个场子,白日劳作,晚上再赶去武场教武,一周七日,并不间断。学武在当时是不收钱的,徒弟们会通过其他方式照顾师傅,所以吴秀峰做苦力并不累,收入相当不错。
故事到了吴连枝这一代人,江湖规矩基本被法律秩序取代,他本碰不到需要拼性命比输赢的时候,习武成了延续历史的一种责任。2007年,吴连枝拿出积蓄,在朋友的帮助下,在县城开了个颇具规模的“八极拳国际培训中心”。八极拳最古的“八极小架”由16个动作组成,又称“十六式”,吴连枝让人将自己打十六式的动作拍成照片,然后给投影到墙壁上,按照投影绘成了动作非常精准的图画。“对于武术,又怕失传又怕泄密。”吴连枝对本刊记者说,再保守恐怕武功真的要失传,所以不管是日本人给他出书出碟,还是中央电视台“武林大会”这样的节目,只要能让更多人知晓八极拳,他觉得都是有益的。
武术在沧州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在有记述的沧州武术家中,回族武术家几乎占了1/3。屡败外国力士的王子平、广布武技于西北的马凤图、曾助张之江创立中央国术馆的马英图等,都是闻名全国的回族武学大师。八极、六合、弹腿、滑拳、查拳又是沧州回民的代表拳种。
无招无式才是真
回族武术家胡云祥这样介绍他的习武经历:“那时没有表,以点巴兰香或安息香来计时,一支香按30分钟计算,我劈横叉(也叫蛤蟆叉)能劈5支香,右竖叉能劈4支香,左竖叉能劈3支香,左右虚步能蹲2支香,马步能蹲3支香,倒立能立1支半香。”习武是个日积月累的辛劳活儿,刘汉杰说,所谓“三年一小成,六年一中成,十年才大成”,习武必须有超越常人的意志。今天沧州的年轻人会说,过去生活非常单调,习武是个爱好。现在吃喝玩乐那么丰富,还有多少人守得寂寞,慢慢磨练好功夫呢?
真正习练功夫,一套拳法的内容非常广泛,既包括拳的套路,也有刀、长枪、花枪、剑等武器的套路。吴连枝说,武术套路就好比汉字的一笔一画,必须学会了才能写字。但是同样的汉字,每个人写出的文章却千差万别,水平迥异,这就是个人的苦练和悟性了。功夫练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体会到“有招有式都是假,无招无式才是真”的道路。
沧县的习武之人多次向本刊记者提到,在过去生死相争的实战时刻,往往三五招决定胜负,不会像电影里的武打场景那样,先摆个亮相,然后旋转几圈,还屡次出现高抬腿,一出腿就打上十几下的动作。实战中基本不抬高腿,所谓“腿不过膝”,因为下盘是身体的根基,一旦抬腿过高容易失去平衡,不仅没有进攻力,反而会被敌人乘虚而入。而且每一脚出去,靠的是腿部、腰部等不同部分集中起来的爆发力,不可能一腿打出去了,连续做出好几个漂亮的动作。“我们看武术套路,觉得那些花哨的东西像舞蹈,好看不实用。武术的观赏性和实用是一对矛盾体。”
沧州的拳种,比如八极拳、劈挂拳等,都保持了古代拳法的特点,古朴苍劲,是古代拳术比较完整的传承。比如八极拳,其拳法发劲刚猛,暴烈骤变,跃进中以势险而夺人,进击中以节短而取胜,其招数以挨、崩、挤、靠、戳、撼、顶、裹、突、击为主。八极拳的基本劲法有“十字劲”、“缠丝劲”和“沉坠劲”三种,并且有着独特的呼吸法和练功法。“一般其他流派的拳法一交手很快会受到对方攻击,而八极拳虽受对方攻击仍全身向前跃进,它几乎是在前进中施展其拳法的。”
于是八极拳的对搏看起来好似贴身肉搏,手、眼、身、法、步须协调一致,适合双方距离非常近的较量,他们自己通俗地称为“打人如接吻”,“要想打得美,就得嘴对嘴”。比如对方一记重拳朝你的头部打来,一般人的反应是仰头往后躲,但八极拳属于“笨汉突击型”,头只会微侧,让拳因为自身的冲力从头边滑过去,同时身体往内贴近对手,自己的出拳在此时也击中对方,迅速而凶猛,这就是所谓的“逢闪必进、逢进必闪,闪即进、进即闪”。其他还有“出如钢钩、回如钩竿、出手要抖,回手要勾”,“打拳要长,发劲要短”等各种要诀。
先练筋骨皮肉,再练经穴、脉络,然后是丹田,最后上升为大脑意念对身体的全盘控制。
日本学生曾经问吴连枝,为何八极拳的发力这么大。吴连枝将之总结为跺、碾、闯三力合一,三种力分别来自跺脚、扭胯和出拳,而这些力的大小,与人的体重、出拳的距离和时间都相关。身体的八个部位左右相生相克。武术在有形与无形之间变化,刚开始学武,知之甚少,觉得武术是无形的,等到会了招式套路,武术变得有形,等练到了一定境界,又变得无形了,不拘泥于招式,“有形练功,无形用法”。
练轻功是以前武术高手的另一绝招,只不过现在能够苦练的人已经非常少了。吴连枝告诉本刊记者,他听爷爷说过四种练法,“搂桩、悬囊、跳坑、跑板”。搂桩一般习武之人都练过,悬囊是挂着重物练武。跳坑则是在地上刨个坑,人从里边往上跳,一开始坑很浅,到后来坑深及颈部,人如果能一跃而起,那就轻功了得,因为在坑里没法借助助跑的力量。跑板则是将长木板搭在墙上,一开始大约是三四十度角,让人从板上往高处跑,随着功力见长,板会越来越陡,最后几乎与墙面平行。“过去我爷爷说,这些功夫练出来就是飞贼。”
沧州城里还流传着一句话:“八极加劈挂,神鬼也害怕。”八极拳是贴身打,劈挂拳讲究放长击远,两者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沧州武术的特点。沧州市政府从2010年5月,开始设立100万元的总奖金,摆开擂台,吸引全球习武者来打擂,周周有比赛,而且选手不戴头盔,可以用膝和肘,与如今的观赏武术形成了对比。■
(感谢研究者刘汉杰先生为此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