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言可畏"




 
论"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是电影明星阮玲玉〔2〕自杀之后,发见于她的遗书中的话。这哄动一时的事件,经过了一通空论,已经渐渐冷落了,只要《玲玉香消记》一停演,就如去年的艾霞〔3〕自杀事件一样,完全烟消火灭。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
  
  这句话,开初是也曾惹起一点小风波的。有评论者,说是使她自杀之咎,可见也在日报记事对于她的诉讼事件的张扬;不久就有一位记者公开的反驳,以为现在的报纸的地位,舆论的威信,可怜极了,那里还有丝毫主宰谁的运命的力量,况且那些记载,大抵采自经官的事实,绝非捏造的谣言,旧报具在,可以复按。所以阮玲玉的死,和新闻记者是毫无关系的。
  
  这都可以算是真实话。然而--也不尽然。
  
  现在的报章之不能像个报章,是真的;评论的不能逞心而谈,失了威力,也是真的,明眼人决不会过分的责备新闻记者。但是,新闻的威力其实是并未全盘坠地的,它对甲无损,对乙却会有伤;对强者它是弱者,但对更弱者它却还是强者,所以有时虽然吞声忍气,有时仍可以耀武扬威。于是阮玲玉之流,就成了发扬余威的好材料了,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上海的街头巷尾的老虔婆,一知道近邻的阿二嫂家有野男人出入,津津乐道,但如果对她讲甘肃的谁在偷汉,新疆的谁在再嫁,她就不要听了。阮玲玉正在现身银幕,是一个大家认识的人,因此她更是给报章凑热闹的好材料,至少也可以增加一点销场。读者看了这些,有的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那么漂亮,却比她正经";有的想:"我虽然不及阮玲玉的有本领,却比她出身高";连自杀了之后,也还可以给人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的技艺,却比她有勇气,因为我没有自杀"。化几个铜元就发见了自己的优胜,那当然是很上算的。但靠演艺为生的人,一遇到公众发生了上述的前两种的感想,她就够走到末路了。所以我们且不要高谈什么连自己也并不了然的社会组织或意志强弱的滥调,先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罢,那么,大概就会知道阮玲玉的以为"人言可畏",是真的,或人的以为她的自杀,和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
  
  但新闻记者的辩解,以为记载大抵采自经官的事实,却也是真的。上海的有些介乎大报和小报之间的报章,那社会新闻,几乎大半是官司已经吃到公安局或工部局去了的案件。但有一点坏习气,是偏要加上些描写,对于女性,尤喜欢加上些描写;这种案件,是不会有名公巨卿在内的,因此也更不妨加上些描写。案中的男人的年纪和相貌,是大抵写得老实的,一遇到女人,可就要发挥才藻了,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是"豆蔻年华,玲珑可爱"。一个女孩儿跑掉了,自奔或被诱还不可知,才子就断定道,"小姑独宿,不惯无郎",你怎么知道?一个村妇再醮了两回,原是穷乡僻壤的常事,一到才子的笔下,就又赐以大字的题目道,"奇淫不减武则天",这程度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轻薄句子,加之村姑,大约是并无什么影响的,她不识字,她的关系人也未必看报。但对于一个智识者,尤其是对于一个出到社会上了的女性,却足够使她受伤,更不必说故意张扬,特别渲染的文字了。然而中国的习惯,这些句子是摇笔即来,不假思索的,这时不但不会想到这也是玩弄着女性,并且也不会想到自己乃是人民的喉舌。但是,无论你怎么描写,在强者是毫不要紧的,只消一封信,就会有正误或道歉接着登出来,不过无拳无勇如阮玲玉,可就正做了吃苦的材料了,她被额外的画上一脸花,没法洗刷。叫她奋斗吗?她没有机关报,怎么奋斗;有冤无头,有怨无主,和谁奋斗呢?我们又可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那么,大概就又知她的以为"人言可畏",是真的,或人的以为她的自杀,和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
  
  然而,先前已经说过,现在的报章的失了力量,却也是真的,不过我以为还没有到达如记者先生所自谦,竟至一钱不值,毫无责任的时候。因为它对于更弱者如阮玲玉一流人,也还有左右她命运的若干力量的,这也就是说,它还能为恶,自然也还能为善。"有闻必录"或"并无能力"的话,都不是向上的负责的记者所该采用的口头禅,因为在实际上,并不如此,--它是有选择的,有作用的。
  
  至于阮玲玉的自杀,我并不想为她辩护。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豫备自杀的。但我的不豫备自杀,不是不屑,却因为不能。凡有谁自杀了,现在是总要受一通强毅的评论家的呵斥,阮玲玉当然也不在例外。然而我想,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决没有我们不豫备自杀的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倘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倒试试看!
  
  自然,能试的勇者恐怕也多得很,不过他不屑,因为他有对于社会的伟大的任务。那不消说,更加是好极了,但我希望大家都有一本笔记簿,写下所尽的伟大的任务来,到得有了曾孙的时候,拿出来算一算,看看怎么样。
  
  五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五期,署名赵令仪。
  
  〔2〕阮玲玉参看本卷第288页注〔7〕。
  
  〔3〕艾霞当时的电影演员,于一九三四年二月间自杀。
    




白莽作《孩儿塔》序




 
白莽作《孩儿塔》序

  春天去了一大半了,还是冷;加上整天的下雨,淅淅沥沥,深夜独坐,听得令人有些凄凉,也因为午后得到一封远道寄来的信,要我给白莽〔2〕的遗诗写一点序文之类;那信的开首说道:"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罢。"--这就使我更加惆怅。
  
  说起白莽来,--不错,我知道的。四年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为忘却的记念》,要将他们忘却。他们就义了已经足有五个年头了,我的记忆上,早又蒙上许多新鲜的血迹;这一提,他的年青的相貌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像活着一样,热天穿着大棉袍,满脸油汗,笑笑的对我说道:"这是第三回了。自己出来的。前两回都是哥哥保出,他一保就要干涉我,这回我不去通知他了。"--我前一回的文章上是猜错的,这哥哥才是徐培根〔3〕,航空署长,终于和他成了殊途同归的兄弟;他却叫徐白,较普通的笔名是殷夫。
  
  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这心情我很了然,也知道有做序文之类的义务。我所惆怅的是我简直不懂诗,也没有诗人的朋友,偶尔一有,也终至于闹开,不过和白莽没有闹,也许是他死得太快了罢。现在,对于他的诗,我一句也不说--因为我不能。
  
  这《孩儿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
  
  那一世界里有许多许多人,白莽也是他们的亡友。单是这一点,我想,就足够保证这本集子的存在了,又何需我的序文之类。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夜,鲁迅记于上海之且介亭。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文学丛报》月刊第一期,发表时题为《白莽遗诗序》。
  
  〔2〕白莽(1909-1931)原名徐祖华,笔名白莽、殷夫、徐白,浙江象山人,共产党员,诗人。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上海龙华。《孩儿塔》是他的诗集。
  
  〔3〕徐培根当时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署长。一九三四年间因航空署焚毁,曾被捕入狱。
    




"立此存照"(六)




 
"立此存照"(六)

  晓角
  
  崇祯八年(一六三五)新正,张献忠〔2〕之一股陷安徽之巢县,秀水人沈国元在彼地,被斫不死,改名常,字存仲,作《再生纪异录》。今年春,上虞罗振常重校印行,改名《流寇陷巢记》〔3〕,多此一改,怕是生意经了。其中有这样的文字:"元宵夜,月光澄湛,皎如白日。邑前居民神堂火起,严大尹拜灭之;戒市人勿张灯。时余与友人薛希珍杨子乔同步街头,各有忧色,盖以贼锋甚锐,毫无防备,城不可守也。街谈巷议,无不言贼事,各以'来了'二字,互相惊怖。及贼至,果齐声呼'来了来了':非市谶先兆乎?"
  
  《热风》中有《来了》一则,臆测而已,这却是具象的实写;而贼自己也喊"来了",则为《热风》作者所没有想到的。此理易明:"贼"即民耳,故逃与追不同,而所喊的话如一:易地则皆然。
  
  又云:
  
  "二十二日,余匿金身后,即闻有相携而蹶者,有痛楚而呻者,有襁负而至者,一闻贼来,无地可入,真人生之绝境也。及贼徜徉而前,仅一人提刀斫地示威耳;有猛犬逐之,竟惧而走。"
  
  非经宋元明三朝的压迫,杀戮和麻醉,不能到这田地。民觉醒于四年前之春,〔4〕而宋元明清之教养亦醒矣。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2〕张献忠参看本卷第175页注〔15〕。
  
  〔3〕《流寇陷巢记》一卷。一九三六年四月上海隐庐印行。卷首罗振常的校记中说,此书"原名沈存仲《再生纪异录》,近乎说部,为易今名,较为显豁。"
  
  〔4〕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抗击日军的战事。
    




《端午节⑴》




 
端午节⑴

  方玄绰近来爱说"差不多"这一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且不但说,的确也盘据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都一样",后来大约觉得欠稳当了,便改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时却也到许多新慰安。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时,大抵也要摆这架子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兵士打车夫,在先也要愤愤的,但现在也就转念道,倘使这车夫当了兵,这兵拉了车,大抵也就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时也疑心是因为自己没有和恶社会奋斗的勇气,所以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逃路,很近于"无是非之心"⑵,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总反而在他脑里生长起来。
  
  他将这"差不多说"最初公表的时候是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历史上的事情来,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说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⑶,终于牵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大发其议论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利害。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⑷,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便是学生团体新办的许多事业,不是也已经难免出弊病,大半烟消火灭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国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方玄绰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无用,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以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寮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就释然了。
  
  他虽然也缺钱,但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罢课,可是不去上课了。政府说"上了课才给钱",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果子耍猴子;一个大教育家⑸说道"教员一手挟书包一手要钱不高尚",他才对于他的太太正式的发牢骚了。
  
  "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候,他看着菜蔬说。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可是上月领来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还是好容易才赊来的呢。"伊站在桌旁脸对着他说。
  
  "你看,还说教书的要薪水是卑鄙哩。这种东西似乎连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这一点粗浅事情都不知道"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米,没有米怎么煮"
  
  他两颊都鼓起来了,仿佛气恼这答案正和他的议论"差不多",近乎随声附和模样;接着便将头转向别一面去了,依据习惯法,这是宣告讨论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教员们因为向政府去索欠薪⑹,在新华门前烂泥里被国军打得头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发了一点薪水。方玄绰不费举手之劳的领了钱,酌还些旧债,却还缺一大笔款,这是因为官俸也颇有些拖欠了。当是时,便是廉吏清官们也渐以为薪之不可不索,而况兼做教员的方玄绰,自然更表同情于学界起来,所以大家主张继续罢课的时候,他虽然仍未到场,事后却尤其心悦诚服的确守了公共的决议。
  
  然而政府竟又付钱,学校也就开课了。但在前几天,却有学生总会上一个呈文给政府,说"教员倘若不上课,便要付欠薪。"这虽然并无效,而方玄绰却忽而记起前回政府所说的"上了课才给钱"的话来,"差不多"这一个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并不消灭,于是他便在讲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见如果将"差不多说"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种挟带私心的不平,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做官的辩解。只是每到这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中国将来的命运之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便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忧国的志士;人们是每苦于没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实又发生了,政府当初虽只不理那些招人头痛的教员,后来竟不理到无关痛痒的官吏,欠而又欠,终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员要钱的好官,也很有几员化为索薪大会里的骁将了。惟有几种日报上却很发了些鄙薄讥笑他们的文字。方玄绰也毫不为奇,毫不介意,因为他根据了他的"差不多说",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⑺的缘故,万一政府或是阔人停了津贴,他们多半也要开大会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员的索薪,自然也赞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门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讨债。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他自己说,他是自从出世以来,只有人向他来要债,他从没有向人去讨过债,所以这一端是"非其所长"。而且他是不敢见手握经经济之权的人物,这种人待到失了权势之后,捧着一本《大乘起信论》⑻讲佛学的时候,固然也很是"蔼然可亲"的了,但还在宝座上时,却总是一副阎王脸,将别人都当奴才看,自以为手操着你们这些穷小子们的生杀之权。他因此不敢见,也不愿见他们。这种脾气,虽然有时连自己也觉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时也疑心这其实是没本领。
  
  大家左索右索,总自一节一节的挨过去了,但比起先前来,方玄绰究竟是万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厮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说,便是方太太对于他也渐渐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来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独创的意见,有些唐突的举动,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阴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来,伊便将一叠账单塞在他的鼻子跟前,这也是往常所没有的。
  
  "一总总得一百八十块钱才够开消发了么?"伊并不对着他看的说。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表不发放,先说是没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就变了阎王脸了,我实在怕看见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见了这少见的义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我想,还不如去亲领罢,这算什么呢。"伊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去!这是官俸,不是赏钱,照例应该由会计科送来的。"
  
  "可是不送来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孩子们说那学费,学校里已经催过好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
  
  "胡说!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
  
  伊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忌道理,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校长来出气,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照旧例,近年是每逢节根或年关的前一天,他一定须在夜里的十二点钟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着怀中,一面大声的叫道,"喂,领来了!"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⑼,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惊疑,以为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格外倒运的神情。
  
  "怎么了?这样早?"伊看定了他说。
  
  "发不及了,领不出了,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
  
  "亲领?"伊惴惴的问。
  
  "亲领这一层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可是银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才又慢慢的开口说,"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上可以打皱的地迫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
  
  "这样紧急的节根,谁还肯借出钱去呢。"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并没有什么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来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死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已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图明天多还帐,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⑽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事"伊终于寻到了别的路,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⑾"
  
  "胡说!会说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
  
  ⑵"无是非之心":语见《孟子-公孙丑》:"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⑶"性相近":语见《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⑷"易地则皆然":语见《孟子-离娄》。
  
  ⑸大教育家:指范源濂。据北京《语丝》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师》一文追述:"前教育总长范静生先生(按:即范源濂)也曾非难过北京各校的教员,说他们一手拿钱,一手拿书包上课。"
  
  ⑹指当时曾发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国立北京专门以上八校辞职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联合全市各校教职员工和学生群众一万多人举行示威游行,向以徐世昌为首的北洋军阀政府索取欠薪,遭到镇压,多人受伤。下文的新华门,在北京西长安街,当时曾是北洋军阀政府总统府的大门。
  
  ⑺润笔:原指给撰作诗文或写字、画画的人的报酬,后来也用作稿酬的别称。
  
  ⑻《大乘起信论》:佛经名。印度马鸣菩萨作。
  
  ⑼中交票: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都是当时的国家银行)发行的钞票。
  
  ⑽《尝试集》:胡适作的白话诗集,一九二○年三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⑾彩票: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证券。大多由官方发行,编有号码,以一定的价格出售,从售得的款中提出一小部分作奖金;用抽签的办法定出各级中奖号码,凡彩票号码与中奖号码相同的,按等级领奖,未中的作废。
  




爱之神〔1〕




 
爱之神〔1〕

  一个小娃子,展开翅子在空中,
  
  一手搭箭,一手张弓,
  不知怎么一下,一箭射着前胸。
  
  "小娃子先生,谢你胡乱栽培!
  
  但得告诉我:我应该爱谁?"
  
  娃子着慌,摇头说,"唉!
  
  你是还有心胸的人,竟也说这宗话。
  
  你应该爱谁,我怎么知道。
  
  总之我的箭是放过了!
  
  你要是爱谁,便没命的去爱他;
  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爱之神,古罗马神话中有爱神丘比特(Cupid),传说是一个身生双翅手持弓箭的美少年,他的金箭射到青年男女的心上,就会产生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