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⑴》




 
白光⑴

  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陈字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⑵里细细地搜寻,看的人全已散尽了,而陈士成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
  
  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幌,幌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
  
  "回去罢。"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惨的说。
  
  他们胡乱的包了书包,挟着,一溜烟跑走了。
  
  陈士成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摆成异样的阵图,然而渐渐的减少了,模胡了。
  
  "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年是十六回,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也是可怜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布底下抽出誊真的制艺和试帖⑶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明亮,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别家的炊烟早消歇了,碗筷也洗过了,而陈士成还不去做饭。寓在这里的杂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静了,四近也寂静。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右弯!"
  
  他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雕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听得伊的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至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
  
  对于这谜语,陈士成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的,可惜大抵刚以为可以通,却又立刻觉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确有把握,知道这是在租给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总没有前去发掘的勇气;过了几时,可又觉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迹,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疑,便给他正经的证明,又加上阴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撞着一条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张惶的点了灯,看锄头无非倚着。他移开桌子,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砖,蹲身一看,照例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袖爬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他极小心的,幽静的,一锄一锄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触土的声音,总是钝重的不肯瞒人的发响。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见有瓮口,陈士成正心焦,一声脆响,颇震得手腕痛,锄尖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了;他急忙抛下锄头,摸索着看时,一块大方砖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会神的挖起那方砖来,下面也满是先前一样的黑土,爬松了许多土,下面似乎还无穷。但忽而又触着坚硬的小东西了,圆的,大约是一个锈铜钱;此外也还有几片破碎的磁片。
  
  陈士成心里仿佛觉得空虚了,浑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这其间,心在空中一抖动,又触着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这似乎约略有些马掌形的,但触手很松脆。他又聚精会神的挖起那东西来,谨慎的撮着,就灯光下仔细看时,那东西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误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来,而且笑吟吟的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
  
  "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下巴骨轻飘飘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边看。他躲在远处的檐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安全了;但在这平安中,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窃的低声说:
  
  "这里没有到山里去"
  
  陈士成似乎记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人说这种话,他不待再听完,已经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这方面隐去,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⑷一般黑的挺立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
  
  而且这白光又远远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决定的想,惨然的奔出去了。几回的开门之后,门里面便再不闻一些声息。灯火结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后,便渐渐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已经烧尽了。
  
  "开城门来~~"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战战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个浮尸,当即传扬开去,终于传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乡下人捞将上来。那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委员相验之后,便由地保埋了。至于死因,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剥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常有的事,够不上疑心到谋害去:而且仵作也证明是生前的落水,因为他确凿曾在水底里挣命,所以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海《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十三号。
  
  ⑵圆图:科举时代县考初试公布的名榜,也叫图榜。一般不计名次。为了便于计算,将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写成一个圆图;开始一名以较大的字提高写,其次沿时针方向自右至左写去。
  
  ⑶制艺和试帖: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的诗文。
  
  ⑷朝笏:古代臣子朝见皇帝时所执狭长而稍弯的手板,按品级不同,分别用玉、象牙或竹制成,将要奏的事书记其上,以免遗忘。
  




人与时〔1〕




 
人与时〔1〕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这说什么的,
  我不和你说什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一号,署名唐俟。
    




会稽禹庙窆石考〔1〕




 
会稽禹庙窆石考〔1〕

  此石碣世称窆石,在会稽禹庙中,高虑丘尺〔2〕八尺九寸,上端有穿〔3〕,径八寸五分,篆书三行在穿右下。平氏《绍兴志》〔4〕云:康熙初张希良以意属读,得二十九字,寻其隅角,当为五行,行二十六字。王氏昶《金石萃编》〔5〕云:"惟'日年王一并天文晦真'九字可辨"。此拓可见者第一行"甘王石",第二行"A乾并A天文晦彳",第三行"AA言真AA黄AA",十一字又二半字。其所刻时或谓永建,或又以为永康,俱无其证。《太平寰宇记》引《舆地记》〔6〕云:"禹庙侧有石船,长一丈,云禹所乘也。孙皓刻其背以述功焉,后人以皓无功可记,乃覆船刻它字,其船中折"。
  
  阮氏元《金石志》因定为三国孙氏刻。〔7〕字体亦与天玺刻石极类,盖为得其真矣。所刻它字,今亦不见。第有宋元人题字数段,右方有赵与胞题名〔8〕,距九寸有员峤真逸题字〔9〕,左上方有龙朝夫诗〔10〕,颇漫患。王氏辨五十八字。〔11〕俞氏樾又审仞其诗,止阙四字,载《春在堂随笔》中。〔12〕今审拓本,复得数字,具录如下:"AAAAA九月A一日从事郎龙朝夫因被命AAAA瞻拜禹陵此诗以纪盛A云 沐雨栉风无暇日 胼胝还圣功劳 古柏参天A元气 梅梁赴海作波涛 至今遗迹衣冠在 长A空山魑魅号 欲觅A陵寻窆石 山僧为我剪蓬蒿"。上截旧刻灭尽,有清人题字十余段,旧志所称杨龟山题名〔13〕,亦不可见矣。
  
  碣中折,篆文在下半。《绍兴志》云:"下截为元季兵毁",殊未审谛。《舆地志》言长一丈,今出地者只九尺,则故未损阙矣。《嘉泰会稽志》引《孔灵符记》〔14〕云:"始皇崩,邑人刻木为像祀之,配食夏禹庙。"又云:"东海圣姑从海中乘石船张石帆至,二物见在庙中。"盖碣自秦以来有之,孙皓记功其上,皓好刻图,禅国山,天玺纪功诸刻皆然。岂以无有圭角,似出天然,故以为瑞石与?晋宋时不测所从来,乃以为石船,宋元又谓之窆石,至于今不改矣。
  
  〔1〕 本篇据手稿编入,原无标题、标点。当写于一九一七年上半年。
  
  会稽,旧县名,隋代分山阴县置,治所在今浙江绍兴。一九一二年与山阴合并为绍兴县。城东南有禹庙,为梁代所建,窆石在庙之东南。
  
  〔2〕 虑丘尺 又称建初尺,系东汉章帝建初六年(81)所造铜尺;一尺约等于二三-五八厘米。
  
  〔3〕 穿 指石碑、石碣上端的洞孔。
  
  〔4〕 平氏 即平恕,清代山阴人,官日讲起居注官、詹事府少詹。《绍兴志》,即《绍兴府志》,清代乾隆五十七年(1792)由平恕总修,共八十卷。该书卷七十五《金石志》"汉刻禹庙窆石题字"条:
  
  "国朝康熙初,浙江督学张希良曾稀之,以意属读,得二十九字,盖汉代展祭之文。寻其隅角,当为五行,行十六字。其下截为元季兵毁。依韵求之,则其下当阙六字也。"按张希良撰有《窆石汉隶考》,见引于清代杜春生《越中金石记》。
  
  〔5〕 王昶(1724-1806) 字德甫,号兰泉,青浦(今属上海)人,清代金石学家。《金石萃编》,金石目录,共一六○卷。窆石残字释文见该书卷十一。
  
  〔6〕 《太平寰宇记》 地理总志,宋代乐史撰,原二百卷,现存一九三卷。所引《舆地记》语,见该书卷九十六"江南东道八-越州-会稽",鲁迅引文中的"它",原作"之"。《舆地记》,疑即《舆地志》,南朝梁顾野王撰,原本三十卷,已佚。现有清人辑本一卷。
  
  〔7〕 阮元(1764-1849) 字伯元,江苏仪征人,清代学者,官至体仁阁大学士。《金石志》,即《两浙金石志》,金石目录,共十九卷。
  
  该书卷一转述《太平寰宇记》所引《舆地记》语后说:"据此,为三国孙氏刻审矣,《嘉泰志》称直宝文阁王顺伯复斋定为汉刻,来之得也。"
  
  孙氏,指孙皓(242-283),三国吴最后一个皇帝。下文的天玺刻石,指孙皓于天玺年间(276)所立的"禅国山碑"(在江苏宜兴)和"天玺纪功碑"(原在江苏江宁,已亡失)。
  
  〔8〕 赵与胞 宋代嘉兴(今属浙江)人,宝庆二年(1226)进士。他在窆石上的题名为隶书,一行十二字:"会稽令赵与胞来游男孟握侍"。
  
  〔9〕 员峤真逸 即李倜,字士宏,号员峤真逸,元代河东太原(今属山西)人。官至集贤侍读学士。他在窆石上的题字为正书,二行十四字:"员峤贞逸采游皇庆元年八月八日"。
  
  〔10〕 龙朝夫诗 此诗刻共九行,行十四字,正书。杜春生《越中金石记》:"此刻年代无考,然从事郎阶惟宋元有之,明改为从仕郎矣。今姑置元末。"〔11〕
  
  王氏 指王昶,他对龙朝夫诗的释文,亦见所著《金石萃编》卷十一。
  
  〔12〕 字樾(1821-1907) 字荫甫,晚号曲园老人,浙江德清人,清末学者、文学家。著有《春在堂全书》。《春在堂随笔》,笔记集,十卷。俞樾对龙朝夫诗的释文见该书卷二。
  
  〔13〕 杨电山(1053-113担∶保种辛ⅲ殴晟较壬未辖=?乐(今属福建)人。官至龙图阁直学士。著有《龟山集》。
  
  《嘉泰会稽志》卷十一:"禹葬于会稽山,取此石为窆。宣和中杨时有题名。"
  
  〔14〕 《嘉泰会稽志》 地方志,宋代施宿撰,陆游序,南宋嘉泰元年(1201)成书,二十卷。所引《孔灵符记》语,前一条见该志卷六,后一条见卷十三。《孔灵符记》,即孔灵符《会稽记》,原书已佚,鲁迅有辑本一卷,收入《会稽郡故书杂集》。孔灵符,名晔,南朝宋山阴人。官至辅国将军。
    




报《奇哉所谓》〔1〕




 
报《奇哉所谓》〔1〕

  有所谓熊先生者,以似论似信的口吻,惊怪我的"浅薄无知识"和佩服我的胆量。我可是大佩服他的文章之长。现在只能略答几句。
  
  一、中国书都是好的,说不好即不懂;这话是老得生了锈的老兵器。讲《易经》〔2〕的就多用这方法:"易",是玄妙的,你以为非者,就因为你不懂。我当然无凭来证明我能懂得任何中国书,和熊先生比赛;也没有读过什么特别的奇书。但于你所举的几种,也曾略略一翻,只是似乎本子有些两样,例如我所见的《抱朴子》〔3〕外篇,就不专论神仙的。杨朱〔4〕的著作我未见;《列子》〔5〕就有假托的嫌疑,而况他所称引。我自愧浅薄,不敢据此来衡量杨朱先生的精神。
  
  二、"行要学来辅助",我知道的。但我说:要学,须多读外国书。"只要行,不要读书",是你的改本,你虽然就此又发了一大段牢骚,我可是没有再说废话的必要了。但我不解青年何以就不准做代表,当主席,否则就是"出锋头"。莫非必须老头子如赵尔巽〔6〕者,才可以做代表当主席么?
  
  三、我说,"多看外国书",你却推演为将来都说外国话,变成外国人了。你是熟精古书的,现在说话的时候就都用古文,并且变了古人,不是中华民国国民了么?你也自己想想去。
  
  我希望你一想就通,这是只要有常识就行的。
  
  四、你所谓"五胡中国化满人读汉文,现在都读成汉人了"这些话,大约就是因为懂得古书而来的。我偶翻几本中国书时,也常觉得其中含有类似的精神,--或者就是足下之所谓"积极"。我或者"把根本忘了"也难说,但我还只愿意和外国以宾主关系相通,不忍见再如五胡乱华〔7〕以至满洲入关那样,先以主奴关系而后有所谓"同化"!假使我们还要依据"根本"的老例,那么,大日本进来,被汉人同化,不中用了,大美国进来,被汉人同化,又不中用了以至黑种红种进来,都被汉人同化,都不中用了。此后没有人再进来,欧美非澳和亚洲的一部都成空地,只有一大堆读汉文的杂种挤在中国了。这是怎样的美谈!
  
  五、即如大作所说,读外国书就都讲外国话罢,但讲外国话却也不即变成外国人。汉人总是汉人,独立的时候是国民,覆亡之后就是"亡国奴",无论说的是那一种话。因为国的存亡是在政权,不在语言文字的。美国用英文,并非英国的隶属;瑞士用德法文,也不被两国所瓜分;比国用法文,没有请法国人做皇帝。满洲人是"读汉文"的,但革命以前,是我们的征服者,以后,即五族共和〔8〕,和我们共存同在,何尝变了汉人。但正因为"读汉文",传染上了"僵尸的乐观",所以不能如蒙古人那样,来蹂躏一通之后就跑回去,只好和汉人一同恭候别族的进来,使他同化了。但假如进来的又像蒙古人那样,岂不又折了很大的资本么?
  
  大作又说我"大声急呼"之后,不过几年,青年就只能说外国话。我以为是不省人事之谈。国语的统一鼓吹了这些年了,不必说一切青年,便是在学校的学生,可曾都忘却了家乡话?即使只能说外国话了,何以就"只能爱外国的国"?蔡松坡反对袁世凯〔9〕,因为他们国语不同之故么?满人入关,因为汉人都能说满洲话,爱了他们之故么?清末革命,因为满人都忽而不读汉文了,所以我们就不爱他们了之故么?浅显的人事尚且不省,谈什么光荣,估什么价值。
  
  六、你也同别的一两个反对论者一样,很替我本身打算利害,照例是应该感谢的。我虽不学无术,而于相传"处于才与不才之间"〔10〕的不死不活或入世妙法,也还不无所知,但我不愿意照办。所谓"素负学者声名","站在中国青年前面"这些荣名,都是你随意给我加上的,现在既然觉得"浅薄无知识"了,当然就可以仍由你随意革去。我自愧不能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尤其是合于你先生一流人的尊意的话。但你所推测的我的私意,是不对的,我还活着,不像杨朱墨翟〔11〕们的死无对证,可以确定为只有你一个懂得。我也没有做什么《阿鼠传》,只做过一篇《阿Q正传》。
  
  到这里,就答你篇末的诘问了:"既说'从来没有留心过'"者,指"青年必读书",写在本栏内;"何以果决地说这种话"者,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写在"附记"内。虽然自歉句子不如古书之易懂,但也就可以不理你最后的要求。而且,也不待你们论定。纵使论定,不过空言,决不会就此通行天下,何况照例是永远论不定,至多不过是"中虽有坏的,而亦有好的;西虽有好的,而亦有坏的"之类的微温说而已。我虽至愚,亦何至呈书目于如先生者之前乎?
  
  临末,我还要"果决地"说几句:我以为如果外国人来灭中国,是只教你略能说几句外国话,却不至于劝你多读外国书,因为那书是来灭的人们所读的。但是还要奖励你多读中国书,孔子〔12〕也还要更加崇奉,像元朝和清朝一样。
  
  备考: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熊以谦)
  
  奇怪!真的奇怪!奇怪素负学者声名,引起青年瞻仰的鲁迅先生说出这样浅薄无知识的话来了!鲁先生在《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里面说: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鲁先生!这不是中国书贻误了你,是你糟踏了中国书。我不知道先生平日读的中国书是些甚么书?或者先生所读的中国书--使先生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的书--是我们一班人所未读到的书。以我现在所读到的中国书,实实在在没有一本书是和鲁先生所说的那样。鲁先生!无论古今中外,凡是能够著书立说的,都有他一种积极的精神;他所说的话,都是现世人生的话。他如若没有积极的精神,他决不会作千言万语的书,决不会立万古不磨的说。后来的人读他的书,不懂他的文辞,不解他的理论则有之,若说他一定使你沉静,一定使你与人生离开,这恐怕太冤枉中国书了,这恐怕是明白说不懂中国书,不解中国书。不懂就不懂,不解就不解,何以要说这种冤枉话,浅薄话呢?古人的书,贻留到现在的,无论是经,是史,是子,是集,都是说的实人生的话。舍了实人生,再没有话可说了。不过各人对于人生的观察点有不同。因为不同,说他对不对(?)是可以的,说他离开了实人生是不可以的。鲁先生!请问你,你是爱做小说的人,不管你做的是写实的也好,是浪漫的也好,是《狂人日记》也好,是《阿鼠传》也好,你离开了实人生做根据,你能说出一句话来吗?所以我读中国书,--外国书也一样,适与鲁先生相反。我以为鲁先生只管自己不读中国书,不应教青年都不读;只能说自己不懂中国书,不能说中国书都不好。
  
  鲁迅先生又说:
  
  中国书中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承认外国书即是颓唐和厌世的,也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但是,鲁先生,你独不知道中国书也是即是颓唐和厌世的,也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吗?不有活人,那里会有书?
  
  既有书,书中的颓唐和厌世,当然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难道外国的书,是活人的书,中国的书,是死人的书吗?
  
  死人能著书吗?鲁先生!说得通吗?况且中国除了几种谈神谈仙的书之外,没有那种有价值的书不是入世的。不过各人入世的道路不同,所以各人说的话不同。我不知鲁先生平日读的甚么书,使他感觉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我想除了葛洪的《抱朴子》这类的书,像关于儒家的书,没有一本书,每本书里没有一句话不是入世的。墨家不用说,积极入世的精神更显而易见。道家的学说以老子《道德经》及《庄子》为主,而这两部书更有它们积极的精神,入世的精神,可惜后人学他们学错了,学得像鲁先生所说的颓唐和厌世了。然而即就学错了的人说,也怕不是死人的颓唐和厌世吧!杨朱的学说似乎是鲁先生所说的"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但是果真领略到杨朱的精神,也会知道杨朱的精神是积极的,是入世的,不过他积极的方向不同,入世的道路不同就是了。我不便多引证了,更不便在这篇短文里实举书的例。我只要请教鲁先生!先生所读的是那类中国书,这些书都是僵尸的乐观,都是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佩服鲁先生的胆量!我佩服鲁先生的武断!鲁先生公然有胆子武断这样说: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鲁先生所以有这胆量武断的理由是: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
  
  鲁先生:你知道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但你也知道行也要学来辅助么?古人已有"不学无术"的讥言。但古人做事,--即使做国家大事,--有一种家庭和社会的传统思想做指导,纵不从书本子上学,误事的地方还少。
  
  时至今日,世界大变,人事大改,漫说家庭社会里的传统思想多成了过去的,即圣经贤传上的嘉言懿行,我们也要从新估定他的价值,然后才可以拿来做我们的指导。
  
  夫有古人的嘉言懿行做指导,犹恐行有不当,要从新估定,今鲁先生一口抹煞了中国书,只要行,不要读书,那种行,明白点说,怕不是糊闹,就是横闯吧!鲁先生也看见现在不爱读书专爱出锋头的青年么?这种青年,做代表,当主席是有余,要他拿出见解,揭明理由就见鬼了。
  
  倡破坏,倡捣乱就有余,想他有什么建设,有什么成功就失望了。青年出了这种流弊,鲁先生乃青年前面的人,不加以挽救,还要推波助澜的说要少或竟不读中国书,因为要紧的是行,不是言。这种贻误青年的话,请鲁先生再少说吧!鲁先生尤其说得不通的是"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难道中国古今所有的书都是教人作文,没有教人做事的吗?鲁先生!我不必多说,请你自己想,你的说话通不通?
  
  好的鲁先生虽教青年不看中国书,还教青年看外国书。以鲁先生最推尊的外国书,当然也就是人们行为的模范。读了外国书,再来做事,当然不是胸无点墨,不是不学无术。不过鲁先生要知道,一国有一国的国情,一国有一国的历史。你既是中国人,你既想替中国做事,那么,关于中国的书,还是请你要读吧!你是要做文学家的人,那么,请你还是要做中国的文学家吧!即使先生之志不在中国,欲做世界的文学家,那么,也请你做个中国的世界文学家吧!莫从大处希望,就把根本忘了吧!从前的五胡人不读他们五胡的书,要读中国书,五胡的人都中国化了。回纥人不读他们回纥的书,要读中国书,回纥人也都中国化了。满洲人不读他们的满文,要入关来读汉文,现在把满人也都读成汉人了。日本要灭朝鲜,首先就要朝鲜人读日文。英国要灭印度,首先就要印度人读英文。好了,现在外国人都要灭中国,外国人方挟其文字作他们灭中国的利器,惟恐一时生不出急效,现在站在中国青年前面的鲁迅先生来大声急呼,中国青年不要读中国书,只多读外国书,不过几年,所有青年,字只能认外国的字,书只能读外国的书,文只能作外国的文,话只能说外国的话,推到极点,事也只能做外国的事,国也只能爱外国的国,古先圣贤都只知尊崇外国的,学理主义都只知道信仰外国的,换句话说,就是外国的人不费丝毫的力,你自自然然会变成一个外国人,你不称我们大日本,就会称我们大美国,否则就大英国,大德国,大意国的大起来,这还不光荣吗,不做弱国的百姓,做强国的百姓!?
  
  我最后要请教鲁先生一句:鲁先生既说"从来没有留心过",何以有这样果决说这种话?既说了这种话,可不可以把先生平日看的中国书明白指示出来,公诸大家评论,看到底是中国书误害了先生呢?还是先生冤枉了中国书?
  
  十四,二,二十一,北京。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八日《京报副刊》。
  
  〔2〕 《易经》 又名《周易》,儒家经典,古代记载占卜的书。其中卦辞、爻辞部分可能萌芽于殷周之际。
  
  〔3〕 《抱朴子》 晋代葛洪撰,共八卷,分内外二篇。内篇论神仙方药,外篇论时政人事。
  
  〔4〕 杨朱 字子居,战国初期魏国人,思想家。他没有留下著作,关于他的记载散见于先秦诸子书中。
  
  〔5〕 《列子》 相传战国时列御寇撰。《汉书-艺文志》道家类著录八篇,已佚。今本《列子》八篇,可能为晋人所作。
  
  〔6〕 赵尔巽(1844-1927) 字公镶,奉天铁岭(今属辽宁)人。
  
  清末曾任湖南巡抚、四川总督等。辛亥革命后,又任北洋政府临时参政院议长、奉天都督、清史馆馆长等职。
  
  〔7〕五胡乱华西晋末年,匈奴、、鲜卑、氐、羌等五个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先后在中国北方和巴蜀地区建立了十六个割据政权,旧史称为"五胡乱华"。
  
  〔8〕五族共和指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统治后,由汉、满、蒙、回、藏五个主要民族组成共和政体,建立中华民国。
  
  〔9〕 蔡松坡(1882-1916),名锷,字松坡,湖南邵阳人。辛亥革命时被推为云南都督。袁世凯阴谋称帝时,他在云南组织护国军,于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发起讨袁战争。袁世凯(1859-1916),字慰亭,河南项城人。北洋军阀的首领。
  
  〔10〕 "处于才与不才之间" 语出《庄子-山木》:"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11〕 墨翟(约前468-前376) 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墨家学派创始者。现有《墨子》五十三篇,其中多为其弟子所记述。
  
  〔12〕 孔子(前551-前479) 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鲁国人,儒家学派创始者。元大德十一年(1307)加谥他为"大成至圣文宣王",清顺治二年(1645)定瞻"大成至圣文宣先师"。
    




第七篇 《世说新语》与其前后




 
第七篇 《世说新语》与其前后

  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与汉之惟俊伟坚卓为重者,甚不侔矣。盖其时释教广被,颇扬脱俗之风,而老庄之说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为反动,而厌离于世间则一致,相拒而实相扇,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以后,此风弥甚,有违言者,惟一二枭雄而已。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

  记人间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韩非皆有录载,惟其所以录载者,列在用以喻道,韩在储以论政。若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晋隆和(三六二)中,有处士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同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1〕,时颇盛行,以记谢安语不实〔2〕,为安所诋,书遂废(详见《世说新语》《轻诋篇》)。后仍时有,凡十卷,至隋而亡,然群书中亦常见其遗文也。

  娄护字君卿,历游五侯之门,每旦,五侯家各遗饷之,君卿口厌滋味,乃试合五侯所饷之鲭而食,甚美。世所谓"五侯鲭",君卿所致。(《太平广记》二百三十四)

  魏武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辄斫人不觉。左右宜慎之!"后乃阳冻眠,所幸小儿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莫敢近。(《太平御览》七百七)

  钟士季尝向人道,"吾年少时一纸书,人云是阮步兵书,皆字字生义,既知是吾,不复道也。"(《续谈助》四)

  祖士言与钟雅语相调,钟语祖曰,"我汝颍之士利如锥,卿燕代之士钝如槌。"祖曰,"以我钝槌,打尔利锥。"

  钟曰,"自有神锥,不可得打。"祖曰,"既有神锥,必有神槌。"钟遂屈。(《御览》四百六十六)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御览》三百八十九)

  《隋志》又有《郭子》三卷,东晋中郎郭澄之撰〔3〕,《唐志》云,"贾泉注",今亡。审其遗文,亦与《语林》相类。

  宋临川王刘义庆有《世说》八卷,梁刘孝标注之为十卷〔4〕,见《隋志》。今存者三卷曰《世说新语》,为宋人晏殊所删并〔5〕,于注亦小有剪裁,然不知何人又加新语二字,唐时则曰新书,殆以《汉志》儒家类录刘向所序六十七篇中,已有《世说》,因增字以别之也。《世说新语》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类相从,事起后汉,止于东晋,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下至缪惑,亦资一笑。孝标作注,又征引浩博。或驳或申,映带本文,增其隽永,所用书四百余种,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然《世说》文字,间或与裴郭二家书所记相同,殆亦犹《幽明录》《宣验记》然,乃纂缉旧文,非由自造:《宋书》〔6〕言义庆才词不多,而招聚文学之士,远近必至,则诸书或成于众手,未可知也。

  阮光禄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卷上《德行篇》)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卷上《文学篇》)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卷中《雅量篇》)

  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卷中《赏誉篇》)

  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同上)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我中?"

  (卷下《任诞篇》)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卷下《汰侈篇》)

  梁沈约(四四一--五一三,《梁书》有传)作《俗说》〔7〕三卷,亦此类,今亡。梁武帝尝敕安右长史殷芸(四七一--

  五二九,《梁书》有传)撰《小说》三十卷,至隋仅存十卷,明初尚存,今乃止见于《续谈助》及原本《说郛》〔8〕中,亦采集群书而成,以时代为次第,而特置帝王之事于卷首,继以周汉,终于南齐。

  晋咸康中,有士人周谓者,死而复生,言天帝召见,引升殿,仰视帝,面方一尺。问左右曰,"是古张天帝耶?"

  答云,"上古天帝,久已圣去,此近曹明帝也。"(《绀珠集》二)

  孝武未尝见驴,谢太傅问曰,"陛下想其形当何所似?"孝武掩口笑云,"正当似猪。"(《续谈助》四。原注云,出《世说》。案今本无之。)

  孔子尝游于山,使子路取水。逢虎于水所,与共战,揽尾得之,内怀中;取水还。问孔子曰,"上士杀虎如之何?"子曰,"上士杀虎持虎头。"又问曰,"中士杀虎如之何?"子曰,"中士杀虎持虎耳。"又问,"下士杀虎如之何?"子曰,"下士杀虎捉虎尾。"子路出尾弃之,因恚孔子曰,"夫子知水所有虎,使我取水,是欲死我。"乃怀石盘欲中孔子,又问"上士杀人如之何?"子曰,"上士杀人使笔端。"又问曰,"中士杀人如之何?"子曰,"中士杀人用舌端。"又问"下士杀人如之何?"子曰,"下士杀人怀石盘。"子路出而弃之,于是心服。(原本《说郛》二十五。原注云,出《冲波传》。)

  鬼谷先生与苏秦张仪书云,"二君足下,功名赫赫,但春华到秋,不得久茂。日数将冬,时讫将老。子独不见河边之树乎?仆御折其枝,波浪激其根;此木非与天下人有仇怨,盖所居者然。子见嵩岱之松柏,华霍之树檀?上叶干青云,下根通三泉,上有猿掠谐啾梓耄锿蛩辏环旮镏ィ捍四痉怯胩煜轮擞泄侨猓嗨诱呷弧=穸雍贸吨伲龀ぞ弥Γ崆撬芍笱樱笠坏┲【簦颉患谢恫槐下帧捶蛲捶颍 保ā缎钢匪摹T⒃疲觥豆砉认壬椤贰#

  《隋志》又有《笑林》〔9〕三卷,后汉给事中邯郸淳撰。淳一名竺,字子礼,颍川人,弱冠有异才,元嘉元年(一五一),上虞长度尚为曹娥立碑〔10〕,淳者尚之弟子,于席间作碑文,操笔而成,无所点定,遂知名,黄初初(约二二一),为魏博士给事中,见《后汉书》《曹娥传》及《三国》《魏志》《王粲传》等注。《笑林》今佚,遗文存二十余事,举非违,显纰缪,实《世说》之一体,亦后来诽谐文字之权舆也。

  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入,横执之亦不可入,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以锯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太平广记》二百六十二)

  平原陶丘氏,取渤海墨台氏女,女色甚美,才甚令,复相敬,已生一男而归。母丁氏,年老,进见女婿。女婿既归而遣妇。妇临去请罪,夫曰,"曩见夫人年德已衰,非昔日比,亦恐新妇老后,必复如此,是以遣,实无他故。"(《太平御览》四百九十九)

  甲父母在,出学三年而归。舅氏问其学何所得,并序别父久。乃答曰,"渭阳之思,过于秦康。"既而父数之,"尔学奚益。"答曰,"少失过庭之训,故学无益。"

  (《广记》二百六十二)

  甲与乙争斗,甲啮下乙鼻,官吏欲断之,甲称乙自啮落。吏曰,"夫人鼻高而口低,岂能就啮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啮之。"(同上)

  《笑林》之后,不乏继作,《隋志》有《解颐》〔11〕二卷。杨松玢撰,今一字不存,而群书常引《谈薮》〔12〕,则《世说》之流也。《唐志》有《启颜录》十卷,侯白撰。白字君素,魏郡人,好学有捷才,滑稽善辩,举秀才为儒林郎,好为诽谐杂说,人多爱狎之,所在之处,观者如市。隋高祖闻其名,召令于秘书修国史,后给五品食,月余而死(约六世纪后叶)。

  见《隋书》《陆爽传》。《启颜录》今亦佚,然《太平广记》引用甚多,盖上取子史之旧文,近记一己之言行,事多浮浅,又好以鄙言调谑人,诽谐太过,时复流于轻薄矣。其有唐世事者,后人所加也;古书中往往有之,在小说尤甚。

  开皇中,有人姓出名六斤,欲参(杨)素,赍名纸至省门,遇白,请为题其姓,乃书曰"六斤半"。名既入,素召其人,问曰,"卿姓六斤半?"答曰,"是出六斤。"曰,"何为六斤半?"曰,"向请侯秀才题之,当是错矣。"即召白至,谓曰,"卿何为错题人姓名?"对云,"不错。"素曰,"若不错,何因姓出名六斤,请卿题之,乃言六斤半?"

  对曰,"白在省门,会卒无处觅称,既闻道是出六斤,斟酌只应是六斤半。"素大笑之。(《广记》二百四十八)

  山东人娶蒲州女,多患瘿,其妻母项瘿甚大。成婚数月,妇家疑婿不慧,妇翁置酒盛会亲戚,欲以试之。问曰,"某郎在山东读书,应识道理。鸿鹤能鸣,何意?"曰,"天使其然。"又曰,"松柏冬青,何意?"曰,"天使其然。"

  又曰,"道边树有骨,何意?"曰,"天使其然。"妇翁曰,"某郎全不识道理,何因浪住山东?"因以戏之曰,"鸿鹤能鸣者颈项长,松柏冬青者心中强,道边树有骨者车拨伤:岂是天使其然?"婿曰,"虾蟆能鸣,岂是颈项长?竹亦冬青,岂是心中强?夫人项下瘿如许大,岂是车拨伤?"妇翁羞愧,无以对之。(同上)

  其后则唐有何自然《笑林》〔13〕,今亦佚,宋有吕居仁《轩渠录》〔14〕,沈征《谐史》〔15〕,周文《开颜集》〔16〕,天和子《善谑集》〔17〕,元明又十余种;大抵或取子史旧文,或拾同时琐事,殊不见有新意。惟托名东坡之《艾子杂说》〔18〕稍卓特,顾往往嘲讽世情,讥刺时病,又异于《笑林》之无所为而作矣。

  至于《世说》一流,仿者尤众,刘孝标有《续世说》十卷,见《唐志》,然据《隋志》,则殆即所注临川书。唐有王方庆《续世说新书》〔19〕(见《新唐志》杂家,今佚),宋有王谠《唐语林》〔20〕,孔平仲《续世说》〔21〕,明有何良俊《何氏语林》〔22〕,李绍文《明世说新语》〔23〕,焦《类林》及《玉堂丛话》〔24〕,张墉《廿一史识余》〔25〕,郑仲夔《清言》〔26〕等;然纂旧闻则别无颖异,述时事则伤于矫揉,而世人犹复为之不已,至于清,又有梁维枢作《玉剑尊闻》〔27〕,吴肃公作《明语林》〔28〕,章抚功作《汉世说》〔29〕,李清作《女世说》〔30〕,颜从乔作《僧世说》〔31〕,王作《今世说》〔32〕,汪琬作《说铃》而惠栋为之补注〔33〕,今亦尚有易宗夔作《新世说》〔34〕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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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裴启 字荣期,东晋河东(郡治今山西永济)人。所撰《语林》,《隋书-经籍志》《燕丹子》题下附注:"梁有《语林》十卷,东晋处士裴启撰,亡。"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2〕 谢安(320-385) 字安石,东晋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

  人,孝武帝时官中书监,录尚书事。据《世说新语-轻诋篇》载,庾道季将裴启《语林》所记谢安有关裴启、支道林的话告知谢安,谢安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庾读毕东亭(王)《经酒垆下赋》时,谢安又云:"君乃复作裴氏学!"自此《语林》遂废。

  〔3〕 《郭子》 《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郭澄之撰。郭澄之,字仲静,东晋太原阳曲(今属山西)人,曾任刘裕相国从事中郎。《郭子》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贾泉(440-501),即贾渊。

  唐人避李渊讳,改渊为泉,字希镜。南朝宋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人。

  〔4〕 《世说》 即《世说新语》。今存各本自《德行》至《仇隙》均为三十六篇。刘孝标(462-521),名峻,南朝梁平原(今属山东)人,曾任荆州户曹参军。

  〔5〕 晏殊(991-1055) 字同叔,北宋临川(今属江西)人,官至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关于晏殊删并《世说新语》事,明袁本《世说新语》载南宋董k跋云:"余家旧藏盖得之王原叔家,后得晏元献公手自校本,尽去重复,其注亦小加剪截,最为善本。"

  〔6〕 《宋书》 梁沈约编撰,一百卷,纪传体南朝宋代史。下文关于刘义庆的评述,见该书卷五十一《刘义庆传》。

  〔7〕 沈约 字休文,南朝梁吴兴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官至尚书令。所撰《俗说》,《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8〕 《续谈助》 宋晁载之编,五卷,共收小说、杂著二十种。

  原本《说郛》,元末明初陶宗仪编,一百卷,系选辑汉魏至宋元各种笔记小说汇编而成。

  〔9〕 《笑林》 《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邯郸淳撰。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10〕 度尚 字博平,东汉湖陆(今山东鱼台)人,官至辽东太守。曹娥,东汉上虞人。其父溺死后她投江寻父尸而亡,被称为孝女。

  度尚任上虞长时曾为之立碑,邯郸淳为作碑文。

  〔11〕 《解颐》 《隋书-经籍志》著录二卷,杨松玢撰。今佚。

  〔12〕 《谈薮》 唐刘知几《史通-杂述篇》琐言类曾提及"阳松《谈薮》";《宋史-艺文志》著录阳松《八代谈薮》二卷。

  〔13〕 何自然 生平不详。所撰《笑林》,《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三卷,已散佚。

  〔14〕 吕居仁(1084-1145) 名本中,号东莱先生,宋寿州(治所今安徽寿县)人,曾任中书舍人。所撰《轩渠录》,已散佚。陶宗仪编《说郛》卷七有辑本。

  〔15〕 沈征 宋代溪(今浙江吴兴)人,其他不详。所撰《谐史》二卷,已散佚。陶宗仪编《说郛》卷二十三有辑本,一卷,题宋沈m撰。

  〔16〕 周文 宋代人,曾任试秘书省校书郎。所撰《开颜集》,《宋史-艺文志》著录二卷。已散佚。陶宗仪编《说郛》卷六十五有辑本。

  〔17〕 天和子 宋代人。所撰《善谑集》,已散佚,陶宗仪《说郛》卷六十五有辑本。

  〔18〕 东坡 即苏轼(1037-1101),北宋眉山(今属四川)人,官翰林学士、礼部尚书。《艾子杂说》,又名《艾子》,一卷,传为苏轼所撰。已散佚。明顾元庆《顾氏文房小说》有辑本。

  〔19〕 王方庆(?-702) 名,唐咸阳(今属陕西)人,官至凤阁侍郎知正事。《续世说新书》,《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十卷,已散佚。

  〔20〕 王谠 字正甫,北宋长安(今陕西西安)人。所撰《唐语林》,《宋史-艺文志》著录十一卷。

  〔21〕 孔平仲 字义甫,一作毅甫,北宋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曾任集贤校理。所撰《续世说》,《宋史-艺文志》著录十二卷。

  〔22〕 何良俊(1506-1573) 字元朗,号柘湖,明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曾任南京翰林院孔目。《何氏语林》,《明史-艺文志》著录三十卷。

  〔23〕 李绍文 字节之,明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所撰《明世说新语》,《明史-艺文志》著录八卷。

  〔24〕 焦(1540-1620) 字弱侯,号漪园,又号澹园,明江宁(今江苏南京市)人,官至翰林院修撰。所撰《类林》,又名《焦氏类林》,《明史-艺文志》著录八卷;另撰《玉堂丛话》,《明史-艺文志》著录八卷。

  〔25〕 张墉 字石宗,明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所撰《廿一史识余》,又名《竹香斋类书》,三十七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钞类存目。

  〔26〕 郑仲夔 字龙如,明江西人。所撰《清言》,全称为《兰畹居清言》,十卷。收入所编《玉m新谭》内。

  〔27〕 梁维枢(1589-1662) 字慎可,清真定(今河北正定)人。

  所撰《玉剑尊闻》,《清史稿-艺文志》著录十卷。

  〔28〕 吴肃公 字雨若,清宣城(今属安徽)人。所撰《明语林》,《清史稿-艺文志》著录十四卷。

  〔29〕 章抚功 字仁艳,清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所撰《汉世说》,《清史稿-艺文志》著录十四卷。

  〔30〕 李清(1602-1683) 字心水,又字映碧,号天一居士,明兴化(今属江苏)人,官刑科、吏科给事中。所撰《女世说》,四卷。

  〔31〕 颜从乔作《僧世说》 待查。

  〔32〕 王(1636-?) 字丹麓,清初仁和(今浙江杭州)人。

  所撰《今世说》,《清史稿-艺文志》著录八卷。

  〔33〕 汪琬(1624-1691) 字苕文,号钝庵,清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官至翰林院编修。所撰《说铃》,《清史稿-艺文志》著录一卷。惠栋(1697-1758),字定宇,号松崖,清吴县(今属江苏)人。

  〔34〕 易宗夔 字蔚儒,湖南湘潭人。北洋政府时期曾任国务院法制局局长。所撰《新世说》,八卷,一九一八年北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