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后杂谈




 
病后杂谈

  一
  
  生一点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这里有两个必要条件:一要病是小病,并非什么霍乱吐泻,黑死病,或脑膜炎之类;二要至少手头有一点现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饿一天。
  
  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
  
  我曾经爱管闲事,知道过许多人,这些人物,都怀着一个大愿。大愿,原是每个人都有的,不过有些人却模模胡胡,自己抓不住,说不出。他们中最特别的有两位: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这种志向,一看好像离奇,其实却照顾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谈他罢,第二位的"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来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几升,一个人的血,能有几回好吐呢?过不几天,就雅不下去了。
  
  我一向很少生病,上月却生了一点点。开初是每晚发热,没有力,不想吃东西,一礼拜不肯好,只得看医生。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好罢,就是流行性感冒。但过了流行性感冒一定退热的时期,我的热却还不退。医生从他那大皮包里取出玻璃管来,要取我的血液,我知道他在疑心我生伤寒病了,自己也有些发愁。然而他第二天对我说,血里没有一粒伤寒菌;于是注意的听肺,平常;听心,上等。这似乎很使他为难。我说,也许是疲劳罢;他也不甚反对,只是沉吟着说,但是疲劳的发热,还应该低一点。好几回检查了全体,没有死症,不至于呜呼哀哉是明明白白的,不过是每晚发热,没有力,不想吃东西而已,这真无异于"吐半口血",大可享生病之福了。因为既不必写遗嘱,又没有大痛苦,然而可以不看正经书,不管柴米账,玩他几天,名称又好听,叫作"养病"。从这一天起,我就自己觉得好像有点儿"雅"了;那一位愿吐半口血的才子,也就是那时躺着无事,忽然记了起来的。
  
  光是胡思乱想也不是事,不如看点不劳精神的书,要不然,也不成其为"养病"。像这样的时候,我赞成中国纸的线装书,这也就是有点儿"雅"起来了的证据。洋装书便于插架,便于保存,现在不但有洋装二十五六史,连《四部备要》也硬领而皮靴了,〔2〕--原是不为无见的。但看洋装书要年富力强,正襟危坐,有严肃的态度。假使你躺着看,那就好像两只手捧着一块大砖头,不多工夫,就两臂酸麻,只好叹一口气,将它放下。所以,我在叹气之后,就去寻线装书。一寻,寻到了久不见面的《世说新语》〔3〕之类一大堆,躺着来看,轻飘飘的毫不费力了,魏晋人的豪放潇洒的风姿,也仿佛在眼前浮动。由此想到阮嗣宗〔4〕的听到步兵厨善于酿酒,就求为步兵校尉;陶渊明〔5〕的做了彭泽令,就教官田都种秫,以便做酒,因了太太的抗议,这才种了一点。这真是天趣盎然,决非现在的"站在云端里呐喊"〔6〕者们所能望其项背。但是,"雅"要想到适可而止,再想便不行。例如阮嗣宗可以求做步兵校尉,陶渊明补了彭泽令,他们的地位,就不是一个平常人,要"雅",也还是要地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渊明的好句,但我们在上海学起来可就难了。没有南山,我们还可以改作"悠然见洋房"或"悠然见烟囱"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里有点竹篱,可以种菊的房子,租钱就每月总得一百两,水电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每月十四两。单是这两项,每月就是一百十四两,每两作一元四角算,等于一百五十九元六。近来的文稿又不值钱,每千字最低的只有四五角,因为是学陶渊明的雅人的稿子,现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罢,但标点,洋文,空白除外。那么,单单为了采菊,他就得每月译作净五万三千二百字。吃饭呢?要另外想法子生发,否则,他只好"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了。"雅"要地位,也要钱,古今并不两样的,但古代的买雅,自然比现在便宜;办法也并不两样,书要摆在书架上,或者抛几本在地板上,酒杯要摆在桌子上,但算盘却要收在抽屉里,或者最好是在肚子里。
  
  此之谓"空灵"。
  
  二
  
  为了"雅",本来不想说这些话的。后来一想,这于"雅"并无伤,不过是在证明我自己的"俗"。王夷甫〔7〕口不言钱,还是一个不干不净人物,雅人打算盘,当然也无损其为雅人。不过他应该有时收起算盘,或者最妙是暂时忘却算盘,那么,那时的一言一笑,就都是灵机天成的一言一笑,如果念念不忘世间的利害,那可就成为"杭育杭育派"〔8〕了。这关键,只在一者能够忽而放开,一者却是永远执着,因此也就大有了雅俗和高下之分。我想,这和时而"敦伦"〔9〕者不失为圣贤,连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称为"登徒子"〔10〕的道理,大概是一样的。
  
  所以我恐怕只好自己承认"俗",因为随手翻了一通《世说新语》,看过"S塾缭厩*池"〔11〕的时候,千不该万不该的竟从"养病"想到"养病费"上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写信讨版税,催稿费。写完之后,觉得和魏晋人有点隔膜,自己想,假使此刻有阮嗣宗或陶渊明在面前出现,我们也一定谈不来的。于是另换了几本书,大抵是明末清初的野史,时代较近,看起来也许较有趣味。第一本拿在手里的是《蜀碧》〔12〕。
  
  这是蜀宾〔13〕从成都带来送我的,还有一部《蜀龟鉴》〔14〕,都是讲张献忠〔15〕祸蜀的书,其实是不但四川人,而是凡有中国人都该翻一下的著作,可惜刻的太坏,错字颇不少。翻了一遍,在卷三里看见了这样的一条--"又,剥皮者,从头至尻,一缕裂之,张于前,如鸟展翅,率逾日始绝。有即毙者,行刑之人坐死。"
  
  也还是为了自己生病的缘故罢,这时就想到了人体解剖。医术和虐刑,是都要生理学和解剖学智识的。中国却怪得很,固有的医书上的人身五脏图,真是草率错误到见不得人,但虐刑的方法,则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现代的科学。例如罢,谁都知道从周到汉,有一种施于男子的"宫刑",也叫"腐刑",次于"大辟"一等。对于女性就叫"幽闭",向来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总之,是决非将她关起来,或者将它缝起来。近时好像被我查出一点大概来了,那办法的凶恶,妥当,而又合乎解剖学,真使我不得不吃惊。但妇科的医书呢?几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学的构造,他们只将肚子看作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莫名其妙的东西。
  
  单说剥皮法,中国就有种种。上面所抄的是张献忠式;还有孙可望〔16〕式,见于屈大均的《安龙逸史》〔17〕,也是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时是永历六年,即清顺治九年,永历帝已经躲在安隆(那时改为安龙),秦王孙可望杀了陈邦传父子,御史李如月就弹劾他"擅杀勋将,无人臣礼",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事情还不能完,又给孙党张应科知道了,就去报告了孙可望。
  
  "可望得应科报,即令应科杀如月,剥皮示众。俄缚如月至朝门,有负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于其前。如月问,'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肠也!'既而应科立右角门阶,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岂跪贼令!?'乃步至中门,向阙再拜。应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浑身清凉!'又呼可望名,大骂不绝。及断至手足,转前胸,犹微声恨骂;至颈绝而死。随以灰渍之,纫以线,后乃入草,移北城门通衢阁上,悬之。"
  
  张献忠的自然是"流贼"式;孙可望虽然也是流贼出身,但这时已是保明拒清的柱石,封为秦王,后来降了满洲,还是封为义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实是官式。明初,永乐皇帝剥那忠于建文帝的景清〔18〕的皮,也就是用这方法的。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至今在绍兴戏文里和乡下人的嘴上,还偶然可以听到"剥皮揎草"的话,那皇泽之长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无怪有些慈悲心肠人不愿意看野史,听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全愈的。残酷的事实尽有,最好莫如不闻,这才可以保全性灵,也是"是以君子远庖厨也"〔19〕的意思。比灭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潇洒小品在现在的盛行,实在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不过这一种心地晶莹的雅致,又必须有一种好境遇,李如月仆地"剖脊",脸孔向下,原是一个看书的好姿势〔20〕,但如果这时给他看袁中郎的《广庄》〔21〕,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这时他的性灵有些儿不对,不懂得真文艺了。
  
  然而,中国的士大夫是到底有点雅气的,例如李如月说的"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肠",就很富于诗趣。临死做诗的,古今来也不知道有多少。直到近代,谭嗣同〔22〕在临刑之前就做一绝"闭门投辖思张俭",秋瑾〔23〕女士也有一句"秋雨秋风愁杀人",然而还雅得不够格,所以各种诗选里都不载,也不能卖钱。
  
  三
  
  清朝有灭族,有凌迟,却没有剥皮之刑,这是汉人应该惭愧的,但后来脍炙人口的虐政是文字狱。虽说文字狱,其实还含着许多复杂的原因,在这里不能细说;我们现在还直接受到流毒的,是他删改了许多古人的著作的字句,禁了许多明清人的书。
  
  《安龙逸史》大约也是一种禁书,我所得的是吴兴刘氏嘉业堂〔24〕的新刻本。他刻的前清禁书还不止这一种,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还有蔡显的《闲渔闲闲录》〔25〕,是作者因此"斩立决",还累及门生的,但我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虽然从雅人看来,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识。但是到嘉业堂去买书,可真难。我还记得,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好容易在爱文义路找着了,两扇大铁门,叩了几下,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洞,里面有中国门房,中国巡捕,白俄镖师各一位。巡捕问我来干什么的。我说买书。他说账房出去了,没有人管,明天再来罢。我告诉他我住得远,可能给我等一会呢?他说,不成!同时也堵住了那个小方洞。过了两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为此时账房也许不至于出去。但这回所得回答却更其绝望,巡捕曰:"书都没有了!卖完了!不卖了!"
  
  我就没有第三次再去买,因为实在回复的斩钉截铁。现在所有的几种,是托朋友去辗转买来的,好像必须是熟人或走熟的书店,这才买得到。
  
  每种书的末尾,都有嘉业堂主人刘承干先生的跋文,他对于明季的遗老很有同情,对于清初的文祸也颇不满。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却满是前清遗老的口风;书是民国刻的,"x"字还缺着末笔〔26〕。我想,试看明朝遗老的著作,反抗清朝的主旨,是在异族的入主中夏的,改换朝代,倒还在其次。所以要顶礼明末的遗民,必须接受他的民族思想,这才可以心心相印。现在以明遗老之仇的满清的遗老自居,却又引明遗老为同调,只着重在"遗老"两个字,而毫不问遗于何族,遗在何时,这真可以说是"为遗老而遗老",和现在文坛上的"为艺术而艺术",成为一副绝好的对子了。
  
  倘以为这是因为"食古不化"的缘故,那可也并不然。中国的士大夫,该化的时候,就未必决不化。就如上面说过的《蜀龟鉴》,原是一部笔法都仿《春秋》的书,但写到"圣祖仁皇帝康熙元年春正月",就有"赞"道:"明季之乱甚矣!风终幽,雅终《召》,〔27〕托乱极思治之隐忧而无其实事,孰若臣祖亲见之,臣身亲被之乎?是编以元年正月终者,非徒谓体元表正〔28〕,蔑以加兹;生逢盛世,荡荡难名,一以寄没世不忘之恩,一以见太平之业所由始耳!"
  
  《春秋》上是没有这种笔法的。满洲的肃王的一箭,不但射死了张献忠〔29〕,也感化了许多读书人,而且改变了"春秋笔法"〔30〕了。
  
  四
  
  病中来看这些书,归根结蒂,也还是令人气闷。但又开始知道了有些聪明的士大夫,依然会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例如《蜀碧》,总可以说是够惨的书了,然而序文后面却刻着一位乐斋先生的批语道:"古穆有魏晋间人笔意。"
  
  这真是天大的本领!那死似的镇静,又将我的气闷打破了。
  
  我放下书,合了眼睛,躺着想想学这本领的方法,以为这和"君子远庖厨也"的法子是大两样的,因为这时是君子自己也亲到了庖厨里。瞑想的结果,拟定了两手太极拳。一,是对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随时忘却,不甚了然,仿佛有些关心,却又并不恳切;二,是对于现实要"蔽聪塞明",麻木冷静,不受感触,先由努力,后成自然。第一种的名称不大好听,第二种却也是却病延年的要诀,连古之儒者也并不讳言的。这都是大道。还有一种轻捷的小道,是:彼此说谎,自欺欺人。
  
  有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就不大合式,所以君子憎恶俗人的"道破"。其实,"君子远庖厨也"就是自欺欺人的办法:君子非吃牛肉不可,然而他慈悲,不忍见牛的临死的觳觫,于是走开,等到烧成牛排,然后慢慢的来咀嚼。牛排是决不会"觳觫"的了,也就和慈悲不再有冲突,于是他心安理得,天趣盎然,剔剔牙齿,摸摸肚子,"万物皆备于我矣"〔31〕了。彼此说谎也决不是伤雅的事情,东坡先生在黄州,有客来,就要客谈鬼,客说没有,东坡道:"姑妄言之!"〔32〕至今还算是一件韵事。
  
  撒一点小谎,可以解无聊,也可以消闷气;到后来,忘却了真,相信了谎。也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了起来。永乐的硬做皇帝,一部分士大夫是颇以为不大好的。尤其是对于他的惨杀建文的忠臣。和景清一同被杀的还有铁铉〔33〕,景清剥皮,铁铉油炸,他的两个女儿则发付了教坊,叫她们做婊子。这更使士大夫不舒服,但有人说,后来二女献诗于原问官,被永乐所知,赦出,嫁给士人了。〔34〕这真是"曲终奏雅"〔35〕,令人如释重负,觉得天皇毕竟圣明,好人也终于得救。她虽然做过官妓,然而究竟是一位能诗的才女,她父亲又是大忠臣,为夫的士人,当然也不算辱没。但是,必须"浮光掠影"到这里为止,想不得下去。一想,就要想到永乐的上谕〔36〕,有些是凶残猥亵,将张献忠祭梓潼神的"咱老子姓张,你也姓张,咱老子和你联了宗罢。尚飨!"的名文〔37〕,和他的比起来,真是高华典雅,配登西洋的上等杂志,那就会觉得永乐皇帝决不像一位爱才怜弱的明君。况且那时的教坊是怎样的处所?罪人的妻女在那里是并非静候嫖客的,据永乐定法,还要她们"转营",这就是每座兵营里都去几天,目的是在使她们为多数男性所凌辱,生出"小龟子"和"淫贱材儿"来!所以,现在成了问题的"守节",在那时,其实是只准"良民"专利的特典。在这样的治下,这样的地狱里,做一首诗就能超生的么?
  
  我这回从杭世骏的《订讹类编》〔38〕(续补卷上)里,这才确切的知道了这佳话的欺骗。他说:"考铁长女诗,乃吴人范昌期《题老妓卷》作也。诗云:'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馨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昌期,字鸣凤;诗见张士瀹《国朝文纂》。同时杜琼用嘉亦有次韵诗,题曰《无题》,则其非铁氏作明矣。次女诗所谓'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其论尤为不伦。宗正睦木挈论革除事,谓建文流落西南诸诗,皆好事伪作,则铁女之诗可知。"
  
  《国朝文纂》〔39〕我没有见过,铁氏次女的诗,杭世骏也并未寻出根底,但我以为他的话是可信的,--虽然他败坏了口口相传的韵事。况且一则他也是一个认真的考证学者,二则我觉得凡是得到大杀风景的结果的考证,往往比表面说得好听,玩得有趣的东西近真。
  
  首先将范昌期的诗嫁给铁氏长女,聊以自欺欺人的是谁呢?我也不知道。但"浮光掠影"的一看,倒也罢了,一经杭世骏道破,再去看时,就很明白的知道了确是咏老妓之作,那第一句就不像现任官妓的口吻。不过中国的有一些士大夫,总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关于铁氏二女的撒谎,尚其小焉者耳,大至胡元杀掠,满清焚屠之际,也还会有人单单捧出什么烈女绝命,难妇题壁的诗词来,这个艳传,那个步韵,比对于华屋丘墟,生民涂炭之惨的大事情还起劲。到底是刻了一本集,连自己们都附进去,而韵事也就完结了。
  
  我在写着这些的时候,病是要算已经好了的了,用不着写遗书。但我想在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记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联做得好而已。
  
  现在的意见,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但是要认真,用点工夫,标点不要错。
  
  十二月十一日。
  
  〔1〕本篇第一节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二号,其他三节都被国民党检查官删去,参看本书《附记》。
  
  〔2〕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二十五史》(即原来的《二十四史》加上《新元史》),共精装九大册;上海书报合作社出版的《二十六史》(上述的《二十五史》加上《清史稿》),共精装二十大册。又上海中华书局印行的《四部备要》(经、史、子、集四部古籍三三六种)原订二千五百册,也有精装本,合订一百册。
  
  〔3〕《世说新语》南朝宋刘义庆撰,共三卷。内容是记述东汉至东晋间一般文士名流的言谈、风貌、轶事等。
  
  〔4〕阮嗣宗(210-263)名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三国魏诗人,曾为从事中郎。《晋书-阮籍传》载:"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三国志-魏书-阮籍传》注引《魏氏春秋》:"(籍)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世说新语-任诞》也有类此记载。
  
  〔5〕陶渊明(约372-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晋代诗人。《晋书-陶潜传》载:"陶潜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按《宋书-隐逸传》及《南史-隐逸传》,"一顷五十亩"均作"二顷五十亩"。下文提到的"采菊东篱下""饥来驱我去"等诗句,分别见于陶潜的《饮酒》、《乞食》两诗。
  
  〔6〕"站在云端里呐喊"这原是林语堂说的话,他在《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三期(一九三四年十月五日)《怎样洗炼白话入文》一文中说:"今日既无人能用一二十字说明大众语是何物,又无人能写一二百字模范大众语,给我们见识见识,只管在云端呐喊,宜乎其为大众之谜也"。
  
  〔7〕王夷甫(256-311)名衍,晋代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晋书-王戎传》:"衍疾郭(按即王衍妻郭氏)之贪鄙,故口未尝言钱。郭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使不得行。衍晨起见钱,谓婢曰:'举阿堵物却!'"又说:"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说东海王越曰:'中国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因谓澄、敦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识者鄙之。衍以太尉为太傅军司。及越薨,众共推为元帅。俄而举军为石勒所破,勒呼王公,与之相见衍自说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劝勒称尊号。勒怒曰:'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使人夜排墙填杀之。"
  
  〔8〕"杭育杭育派"参看本卷第107页注〔33〕。
  
  〔9〕"敦伦" 意即性交。清代袁枚在《答杨笠湖书》中说:"李刚主自负不欺之学,日记云: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至今传为笑谈。"按李光e(1659-1733)字刚主,清代经学家。
  
  〔10〕"登徒子"宋玉曾作有《登徒子好色赋》,后来就称好色的人为登徒子。按宋玉文中所说的登徒子,是楚国的一个大夫,姓登徒。
  
  〔11〕"隅跃清池"《世说新语-排调》载:"郝隆为桓公(按即桓温)南蛮参军,三月三日会,作诗,不能者罚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罚,既饮,揽笔便作一句云:'隅跃清池。'桓问:'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
  
  〔12〕《蜀碧》清代彭遵泗著,共四卷。内容是记述张献忠在四川时的事迹,书前有作者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作的自序,说明全书是他根据幼年所闻张献忠遗事及杂采他人的记载而成。
  
  〔13〕蜀宾许钦文的笔名。据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鲁迅日记》:"晚钦文来,并赠《蜀碧》一部二本。"
  
  〔14〕《蜀龟鉴》清代刘景伯著,共八卷。内容杂录明季遗闻,与《蜀碧》大致相似。
  
  〔15〕张献忠(1606-1646)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崇祯三年(1630)起义,转战陕西、河南等地。崇祯十七年(1644)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国。清顺治三年(1646)出川途中,在川北盐亭界为清兵所害。旧史书中常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载。
  
  〔16〕孙可望(?-1660)陕西米脂人,张献忠的养子及部将。张败死后,他率部从四川转往贵州、云南。永历五年(1651)他向南明永历帝求封为秦王,后遣兵送永历帝到贵州安隆所(改名为安龙府),自己则驻在贵阳,定朝仪,设官制;最后投降清朝。
  
  〔17〕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广东番禺人,明末文学家,清兵入广州前后曾参加抗清活动,失败后一度削发为僧。著有《翁山文外》、《翁山诗外》、《广东新语》等。《安龙逸史》,清朝禁毁书籍之一,作者署名沧洲渔隐(据《禁书总目》,又一本署名溪上樵隐),被列入"军机处奉准全毁书"中。一九一六年吴兴刘氏嘉业堂刻本《安龙逸史》,分上下二卷,题屈大均撰;但内容与《残明纪事》(不署作者,也是军机处奉准全毁书之一)相同,字句小异。
  
  〔18〕景清真宁(今甘肃正宁)人,建文帝(朱允吧)时官御史大夫。据《明史-景清传》载,成祖(朱棣)登位,他佯为归顺,后以谋刺成祖,磔死。他被剥皮事,见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壬午殉难》:"八月望日早朝,清绯衣入。朝毕,出御门,清奋跃而前,将犯驾。文皇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剑。清知志不得遂,乃起植立骂。抉其齿,且抉且骂,含血直*e御袍。乃命剥其皮,草椟之,械系长安门。"
  
  〔19〕"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语见《孟子-梁惠王》。
  
  〔20〕看书的好姿势《论语》第二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载有黄嘉音作的一组画,题为《介绍几个读论语的好姿势》,共六图,其中之一为"游蛟伏地式",画的是一人伏在地上看书。作者在这里顺笔给以讽刺。
  
  〔21〕袁中郎(1568-1610)名宏道,字中郎,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明代文学家。他与兄宗道,弟中道,反对文学上的拟古主义,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世称"公安派"。当时林语堂、周作人等提倡"公安派"文章,借明人小品以宣扬所谓"闲适"、"性灵"。《广庄》是袁中郎仿《庄子》文体谈道家思想的作品,并七篇,后收入《袁中郎全集》。
  
  〔22〕谭嗣同(1865-1898)字复生,湖南浏阳人,清末维新运动的重要人物,戊戌政变中牺牲的"六君子"之一。"闭门投辖思张俭",原作"望门投止思张俭",是他被害前所作七绝《狱中题壁》的第一句。张俭,后汉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灵帝时官东部督邮。《后汉书-党锢列传》载:他的仇家"上书告俭与同郡二十四人为党,于是刊章讨捕。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闭门投辖"是汉代陈遵好客的故事,见《汉书-游侠列传》。)
  
  〔23〕秋瑾(1879?-1907)字璇卿,号竞雄,别署鉴湖女侠,浙江绍兴人,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主要人物之一。一九○七年七月,她因筹划起义事泄,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夏历六月初六)被害于绍兴城内轩亭口。陈去病在《鉴湖女侠秋瑾传》中叙述秋瑾受审时的情形说:"有见之者,谓初终无所供,惟于刑庭书'秋雨秋风愁杀人'句而已。"
  
  〔24〕吴兴刘氏嘉业堂我国著名的私人藏书楼,在浙江吴兴南浔镇,藏书达六十万卷,并自行雕版印书,刻有《嘉业堂丛书》、《求恕斋丛书》等。创办人刘承干(1882-1963),字贞一,号翰怡,浙江吴兴人。
  
  〔25〕蔡显(约1697-1767)字笠夫,江苏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清代文字狱档》第二辑收有"蔡显《闲渔闲闲录》案",此案发生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据当时的奏折称:蔡显系雍正时举人,年七十一岁,自号闲渔;所著《闲闲录》一书,语含诽谤,意多悖逆。后来的结果是蔡显被"斩决",他的儿子"斩监候秋后处决",门人等分别"杖流"及"发伊犁等处充当苦差"。《闲渔闲闲录》,九卷,是一部杂录朝典、时事、诗句的杂记,刘氏嘉业堂刻本于一九一五年印行。
  
  〔26〕缺着末笔从唐代开始的一种避讳方法,即在书写或镌刻本朝皇帝或尊长的名字时省略最末一笔。刘承干对"x"字缺末笔,是避清废帝溥仪的讳。
  
  〔27〕风终幽,雅终《召》《诗经》计分"国风"、"小雅"、"大雅"、"颂"四类。《豳》列于"国风"的最后,共七篇。据《诗序》称:这些都是关于周公"遭变故"、"救乱"、"东征"的诗。《召》是"大雅"的最后一篇,据《诗序》称:"《召》,凡伯(周大夫)刺幽王大坏也。"
  
  〔28〕体元表正"体元",见《春秋》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晋代杜预注:"凡人君即位,欲其体元以居正,故不言一年一月也。"据唐代孔颖达疏:"元正实是始长之义,但因名以广之。元者:气之本也,善之长也;人君执大本,长庶物,欲其与元同体,故年称元年。""表正",见《书经-仲虺之诰》:"表正万邦。"汉代孔安国注:"仪表天下,法正万国。"
  
  〔29〕关于张献忠之死,史书上的说法不一。据《明史-张献忠传》载:清顺治三年(1646)清肃亲王豪格进兵四川,"献忠尽焚成都宫殿庐舍,夷其城,率众出川北,会我大清兵至汉中,至盐亭界,大雾。献忠晓行,猝遇我兵于凤凰坡,中矢坠马,蒲伏积薪下。于是我兵擒献忠出,斩之。"但《明史纪事本末-张献忠之乱》说他是"以病死于蜀中"。
  
  〔30〕"春秋笔法"《春秋》是春秋时期鲁国的编年史,相传为孔丘所修。过去的经学家认为它每用一字,都隐含"褒""贬"的"微言大义",称为"春秋笔法"。
  
  〔31〕"万物皆备于我矣"孟轲的话。语见《孟子-尽心》。
  
  〔32〕东坡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人,宋代文学家。神宗初年曾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黄州。他要客谈鬼的事,见宋代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卷一:"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使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去。"
  
  〔33〕铁铉(1366-1402)字鼎石,河南邓州(今邓县)人。明建文帝时任山东参政,燕王朱棣(即后来的永乐帝)起兵夺位,他在济南屡破燕王兵,升兵部尚书。燕王登位后被处死。据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壬午殉难》载:"铁铉被执至京陛见,背立庭中,正言不屈,令一顾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顾遂寸磔之,至死,犹喃喃骂不绝。文皇(永乐)乃令舁大镬至,纳油数斛,熬之,投铉尸,顷刻成煤炭。"
  
  〔34〕关于铁铉两个女儿入教坊的事,据明代王鏊的《震泽纪闻》载:"铉有二女,入教坊数月,终不受辱。有铉同官至,二女为诗以献。文皇曰:'彼终不屈乎?'乃赦出之,皆适士人。"教坊,唐代开始设立的掌管教练女乐的机构。后来封建统治者常把罪犯的妻女罚入教坊,实际上是一种官妓。
  
  〔35〕"曲终奏雅"语见《汉书-司马相如传》:"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36〕永乐的上谕参看本书《病后杂谈之余》第一节。
  
  〔37〕张献忠祭梓潼神文见于《蜀碧》卷三和《蜀龟鉴》卷三,原文如下:"咱老子姓张,你也姓张,为甚吓咱老子?咱与你联了宗罢。尚享。"(两书中个别字稍有不同)梓潼神,据《明史-礼志四》,梓潼帝君姓张名亚子,晋时人。
  
  〔38〕杭世骏(1696-1773)字大宗,浙江仁和(今余杭)人,清代考据家。乾隆时官御史。著有《订讹类编》、《道古堂诗文集》等。《订讹类编》,六卷,又《续补》二卷,是一部考订古籍真伪异同的书。下面的引文是杭世骏照录钱谦益《列朝诗集》闰集卷四中的话。据《列朝诗集》:"其论"作"其语","好事"作"好事者"。
  
  〔39〕《国朝文纂》明代诗文的汇编。据《明史-艺文志》"集类"三"总集类"载:"王栋《国朝文纂》四十卷",又"张士瀹《明文纂》五十卷"。
    




"文人相轻"




 
"文人相轻"

  老是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是要厌的。在所谓文坛上,前年嚷过一回"文人无行"〔2〕,去年是闹了一通"京派和海派"〔3〕,今年又出了新口号,叫作"文人相轻"〔4〕。
  
  对于这风气,口号家很愤恨,他的"真理哭了"〔5〕,于是大声疾呼,投一切"文人"以轻蔑。"轻蔑",他是最憎恶的,但因为他们"相轻",损伤了他理想中的一道同风的天下,害得他自己也只好施行轻蔑术了。自然,这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6〕,是古圣人的良法,但"相轻"的恶弊,可真也不容易除根。
  
  我们如果到《文选》里去找词汇〔7〕的时候,大概是可以遇着"文人相轻"这四个字的,拾来用用,似乎也还有些漂亮。然而,曹聚仁〔8〕先生已经在《自由谈》(四月九日至十一日)上指明,曹丕之所谓"文人相轻"者,是"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所指摘,仅限于制作的范围。一切别的攻击形体,籍贯,诬赖,造谣,以至施蛰存〔9〕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呀",或魏金枝〔10〕先生式的"他的亲戚也和我一样了呀"之类,都不在内。倘把这些都作为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是混淆黑白,真理虽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坛的黑暗的。
  
  我们如果到《庄子》里去找词汇,大概又可以遇着两句宝贝的教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1〕,记住了来作危急之际的护身符,似乎也不失为漂亮。然而这是只可暂时口说,难以永远实行的。喜欢引用这种格言的人,那精神的相距之远,更甚于叭儿之与老聃〔12〕,这里不必说它了。就是庄生自己,不也在《天下篇》里,历举了别人的缺失,以他的"无是非"轻了一切"有所是非"的言行吗?〔13〕要不然,一部《庄子》,只要"今天天气哈哈哈"七个字就写完了。
  
  但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汉魏之际,也不必恰如那时的文人,一定要"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互相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轻"这一个模模胡胡的恶名所吓昏,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人呢?--他先就非被"轻"不可的!
  
  四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五号"文学论坛"栏,署名隼。
  
  〔2〕"文人无行"一九三三年三月九日《大晚报》副刊《辣椒与橄榄》上刊有若谷的《恶癖》一文,文中把一些作家生活上的某些癖习都说成是"恶癖",是"文人无行"的表现。参看《伪自由书-文人无文》及其备考。
  
  〔3〕"京派和海派"参看《花边文学-"京派"与"海派"》和本书《"京派"和"海派"》及其注〔2〕。
  
  〔4〕"文人相轻"一九三五年一月《论语》第五十七期刊载林语堂的《做文与做人》一文,把文艺界的论争都说成是"文人相轻"。文中说:"文人好相轻,与女子互相评头品足相同。于是白话派骂文言派,文言派骂白话派,民族文学派骂普罗,普罗骂第三种人,大家争营对垒,成群结党,一枪一矛,街头巷尾,报上屁股,互相臭骂原其心理,都是大家要取媚于世。"
  
  〔5〕"真理哭了"此语出处未详。
  
  〔6〕"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语见朱熹《中庸》第十三章注文。
  
  〔7〕到《文选》里去找词汇施蛰存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八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庄子〉与〈文选〉》一文中说,他所以推荐这两部书,是因为"从这两部书中可以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
  
  〔8〕曹聚仁参看本卷第79页注〔2〕。这里提到他的文章,题目是《论"文人相轻"》,其中曾引用曹丕《典论论文》中的话。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的次子。建安二十五年(220)废汉献帝而自立为帝,即魏文帝。他爱好文学,除诗作外,兼擅批评,所著《典论》五卷,已佚,其中《论文》一篇,收于《文选》卷五十二。
  
  〔9〕施蛰存参看本卷第4页注〔3〕。一九三三年他在《大晚报》上向青年推荐《庄子》与《文选》,并说他正在读佛经,受到鲁迅批评。他在一些答辩文章中,说鲁迅也曾捐资重刻《百喻经》,"玩木刻,考究版本,以骈体文为白话书信作序"等。暗指鲁迅"自己也是这样的"。参看《准风月谈》中《"感旧"以后(上)》、《扑空》、《答"兼示"》等文所附施蛰存各文。
  
  〔10〕魏金枝参看本卷第264页注〔72〕。他在《文饭小品》第三期(一九三五年四月)发表的《再说"卖文"》中说,在一次宴会上,茅盾"问我为什么到教会学校去教书。语意之间,似乎颇为不屑","但日子过得不多,茅盾的一个亲戚,想到我在教书的教会学校里来找事做了"。
  
  〔11〕"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语见《庄子-齐物论》。在关于《庄子》与《文选》的论争中,施蛰存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发表《致黎烈文先生书》,声称"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涡,所以我不再说什么话了",并在最后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观,庶几免是非"。
  
  〔12〕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
  
  〔13〕《庄子-天下篇》说:"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又说:"宋、尹文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又说:"彭蒙之师所言之韪(是),不免于非。"
    




登错的文章




 
登错的文章

  何干
  
  印给少年们看的刊物上,现在往往见有描写岳飞〔2〕呀,文天祥〔3〕呀的故事文章。自然,这两位,是给中国人挣面子的,但来做现在的少年们的模范,却似乎迂远一点。
  
  他们俩,一位是文官,一位是武将,倘使少年们受了感动,要来模仿他,他就先得在普通学校卒业之后,或进大学,再应文官考试,或进陆军学校,做到将官,于是武的呢,准备被十二金牌召还,死在牢狱里;文的呢,起兵失败,死在蒙古人的手中。
  
  宋朝怎么样呢?有历史在,恕不多谈。
  
  不过这两位,却确可以励现任的文官武将,愧前任的降将逃官,我疑心那些故事,原是为办给大人老爷们看的刊物而作的文字,不知怎么一来,却错登在少年读物上面了,要不然,作者是决不至于如此低能的。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二月《海燕》月刊第二期。
  
  〔2〕岳飞(1103-1142)字鹏举,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南宋抗金将领。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他在河南大破金兵,正欲乘胜北伐,但高宗赵构和宰相秦桧等力主议和,一日内连下十二道金牌命他退兵。岳飞奉诏回临安(今杭州)后,被诬谋反,下狱遇害。
  
  〔3〕文天祥(1236-1283)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文学家。元军攻陷临安后,他仍在南方坚持抵抗,兵败被俘,在大都(今北京)囚禁三年,坚贞不屈,后被杀。著有《文山先生全集》。
    




三月的租界




 
三月的租界

  今年一月,田军发表了一篇小品,题目是《大连丸上》〔2〕,记着一年多以前,他们夫妇俩怎样幸而走出了对于他们是荆天棘地的大连--
  
  "第二天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青岛青青的山角时,我们的心才又从冻结里蠕活过来。
  
  "'啊!祖国!'
  
  "我们梦一般这样叫了!"
  
  他们的回"祖国",如果是做随员,当然没有人会说话,如果是剿匪,那当然更没有人会说话,但他们竟不过来出版了《八月的乡村》〔3〕。这就和文坛发生了关系。那么,且慢"从冻结里蠕活过来"罢。三月里,就"有人"在上海的租界上冷冷的说道--
  
  "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
  
  谁说的呢?就是"有人"。为什么呢?因为这部《八月的乡村》"里面有些还不真实"。然而我的传话是"真实"的。有《大晚报》副刊《火炬》的奇怪毫光之一,《星期文坛》上的狄克〔4〕先生的文章为证--"《八月的乡村》整个地说,他是一首史诗,可是里面有些还不真实,像人民革命军进攻了一个乡村以后的情况就不够真实。有人这样对我说:'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就是由于他感觉到田军还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如果再丰富了自己以后,这部作品当更好。技巧上,内容上,都有许多问题在,为什么没有人指出呢?"这些话自然不能说是不对的。假如"有人"说,高尔基〔5〕不该早早不做码头脚夫,否则,他的作品当更好;吉须〔6〕不该早早逃亡外国,如果坐在希忒拉的集中营里,他将来的报告文学当更有希望。倘使有谁去争论,那么,这人一定是低能儿。然而在三月的租界上,却还有说几句话的必要,因为我们还不到十分"丰富了自己",免于来做低能儿的幸福的时期。
  
  这样的时候,人是很容易性急的。例如罢,田军早早的来做小说了,却"不够真实",狄克先生一听到"有人"的话,立刻同意,责别人不来指出"许多问题"了,也等不及"丰富了自己以后",再来做"正确的批评"。但我以为这是不错的,我们有投枪就用投枪,正不必等候刚在制造或将要制造的坦克车和烧夷弹。可惜的是这么一来,田军也就没有什么"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的错处了。立论要稳当真也不容易。况且从狄克先生的文章上看起来,要知道"真实"似乎也无须久留在东北似的,这位"有人"先生和狄克先生大约就留在租界上,并未比田军回来得晚,在东北学习,但他们却知道够不够真实。而且要作家进步,也无须靠"正确"的批评,因为在没有人指出《八月的乡村》的技巧上,内容上的"许多问题"以前,狄克先生也已经断定了:"我相信现在有人在写,或豫备写比《八月的乡村》更好的作品,因为读者需要!"
  
  到这里,就是坦克车正要来,或将要来了,不妨先折断了投枪。
  
  到这里,我又应该补叙狄克先生的文章的题目,是:《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
  
  题目很有劲。作者虽然不说这就是"自我批判",但却实行着抹杀《八月的乡村》的"自我批判"的任务的,要到他所希望的正式的"自我批判"发表时,这才解除它的任务,而《八月的乡村》也许再有些生机。因为这种模模胡胡的摇头,比列举十大罪状更有害于对手,列举还有条款,含胡的指摘,是可以令人揣测到坏到茫无界限的。
  
  自然,狄克先生的"要执行自我批判"是好心,因为"那些作家是我们底"的缘故。但我以为同时可也万万忘记不得"我们"之外的"他们",也不可专对"我们"之中的"他们"。要批判,就得彼此都给批判,美恶一并指出。如果在还有"我们"和"他们"的文坛上,一味自责以显其"正确"或公平,那其实是在向"他们"献媚或替"他们"缴械。
  
  四月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五月《夜莺》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田军参看本卷第288页注〔1〕。《大连丸上》,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当时大连是日本的租借地。
  
  〔3〕《八月的乡村》田军著的反映东北人民抗日斗争的长篇小说,鲁迅曾为之作序,并将它编入《奴隶丛书》,一九三五年八月由上海容光书局出版。
  
  〔4〕狄克张春桥的化名。张春桥,山东巨野人。当时混进上海左翼文艺界进行破坏活动。七十年代是"四人帮"反革命阴谋集团的主要成员之一。他的攻击《八月的乡村》和攻击鲁迅的文章《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的《大晚报-火炬》。
  
  〔5〕高尔基出生于木工家庭,早年曾当过学徒、码头工人等。
  
  〔6〕吉须(EEKisch,1885-1948)也译作基希,捷克报告文学家。用德文写作。希特勒统治时期因反对纳粹政权而逃亡国外。
  
  "九一八"事变后曾来过我国,著有《秘密的中国》等。
    




"说不出"〔1〕




 
"说不出"〔1〕

  看客在戏台下喝倒采,食客在膳堂里发标〔2〕,伶人厨子,无嘴可开,只能怪自己没本领。但若看客开口一唱戏,食客动手一做菜,可就难说了。
  
  所以,我以为批评家最平稳的是不要兼做创作。假如提起一支屠城的笔,扫荡了文坛上一切野草,那自然是快意的。
  
  但扫荡之后,倘以为天下已没有诗,就动手来创作,便每不免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宇宙之广大呀,我说不出;
  父母之恩呀,我说不出;
  爱人的爱呀,我说不出。
  
  阿呀阿呀,我说不出!
  
  这样的诗,当然是好的,--倘就批评家的创作而言。太上老君的《道德》五千言,开头就说"道可道非常道"〔3〕,其实也就是一个"说不出",所以这三个字,也就替得五千言。
  
  呜呼,"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4〕"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5〕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期。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八日北京星星文学社《文学周刊》第十七号发表周灵均《删诗》一文,把胡适《尝试集》、郭沫若《女神》、康白情《草儿》、俞平伯《冬夜》、徐玉诺《将来的花园》、朱自清、叶绍钧《雪朝》、汪静之《蕙的风》、陆志韦《渡河》八部新诗,都用"不佳"、"不是诗"、"未成熟的作品"等语加以否定。后来他在同年十二月十五日《晨报副刊》发表《寄语母亲》一诗,其中多是"写不出"一类语句:"我想写几句话,寄给我的母亲,刚拿起笔儿却又放下了,写不出爱,写不出母亲的爱呵。""母亲呵,母亲的爱的心呵,我拿起笔儿却又写不出了。"本篇就是讽刺这种倾向的。
  
  〔2〕 发标 江浙一些地方的方言,耍威风的意思。
  
  〔3〕 太上老君 即老聃,姓李名耳,春秋末期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者。东汉以来道教奉他为祖师,尊称太上老君。《道德》,即《道德经》,又称《老子》,相传为老聃所著。"道可道非常道",见该书第一章。
  
  〔4〕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等语,见《孟子-离娄下》。
  
  〔5〕 "子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语见《孟子-滕文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