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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提
西洋的慈善家是怕看虐待动物的,倒提着鸡鸭走过租界就要办。〔2〕所谓办,虽然也不过是罚钱,只要舍得出钱,也还可以倒提一下,然而究竟是办了。于是有几位华人便大鸣不平,以为西洋人优待动物,虐待华人,至于比不上鸡鸭。
这其实是误解了西洋人。他们鄙夷我们,是的确的,但并未放在动物之下。自然,鸡鸭这东西,无论如何,总不过送进厨房,做成大菜而已,即顺提也何补于归根结蒂的运命。然而它不能言语,不会抵抗,又何必加以无益的虐待呢?西洋人是什么都讲有益的。我们的古人,人民的"倒悬"〔3〕之苦是想到的了,而且也实在形容得切帖,不过还没有察出鸡鸭的倒提之灾来,然而对于什么"生l驴肉""活烤鹅掌"〔4〕这些无聊的残虐,却早经在文章里加以攻击了。这种心思,是东西之所同具的。
但对于人的心思,却似乎有些不同。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不肯努力,固然可以永沦为舆台〔5〕,自由解放,便能够获得彼此的平等,那运命是并不一定终于送进厨房,做成大菜的。愈下劣者,愈得主人的爱怜,所以西崽〔6〕打叭儿,则西崽被斥,平人忤西崽,则平人获咎,租界上并无禁止苛待华人的规律,正因为我们该自有力量,自有本领,和鸡鸭绝不相同的缘故。
然而我们从古典里,听熟了仁人义士,来解倒悬的胡说了,直到现在,还不免总在想从天上或什么高处远处掉下一点恩典来,其甚者竟以为"莫作乱离人,宁为太平犬",不妨变狗,而合群改革是不肯的。自叹不如租界的鸡鸭者,也正有这气味。
这类的人物一多,倒是大家要被倒悬的,而且虽在送往厨房的时候,也无人暂时解救。这就因为我们究竟是人,然而是没出息的人的缘故。
六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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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后杂谈之余
一
我常说明朝永乐皇帝的凶残,远在张献忠之上,是受了宋端仪的《立斋闲录》〔2〕的影响的。那时我还是满洲治下的一个拖着辫子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已经看过记载张献忠怎样屠杀蜀人的《蜀碧》,痛恨着这"流贼"的凶残。后来又偶然在破书堆里发见了一本不全的《立斋闲录》,还是明抄本,我就在那书上看见了永乐的上谕,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乐身上去了。
那时我毫无什么历史知识,这憎恨转移的原因是极简单的,只以为流贼尚可,皇帝却不该,还是"礼不下庶人"〔3〕的传统思想。至于《立斋闲录》,好像是一部少见的书,作者是明人,而明朝已有抄本,那刻本之少就可想。记得《汇刻书目》〔4〕说是在明代的一部什么丛书中,但这丛书我至今没有见;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它放在"存目"里,那么,《四库全书》里也是没有的,我家并不是藏书家,我真不解怎么会有这明抄本。这书我一直保存着,直到十多年前,因为肚子饿得慌了,才和别的两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宫闺秘典》〔5〕去卖给以藏书家和学者出名的傅某〔6〕,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后,才说一总给我八块钱,我赌气不卖,抱回来了,又藏在北平的寓里;但久已没有人照管,不知道现在究竟怎样了。
那一本书,还是四十年前看的,对于永乐的憎恨虽然还在,书的内容却早已模模胡胡,所以在前几天写《病后杂谈》时,举不出一句永乐上谕的实例。我也很想看一看《永乐实录》〔7〕,但在上海又如何能够;来青阁有残本在寄售,十本,实价却是一百六十元,也决不是我辈书架上的书。又是一个偶然:昨天在《安徽丛书》〔8〕第三集中看见了清俞正燮(1775-1840)《癸巳类稿》〔9〕的改定本,那《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里,却引有永乐皇帝的上谕,是根据王世贞《合艹州史料》〔10〕中的《南京法司所记》的,虽然不多,又未必是精粹,但也足够"略见一斑",和献忠流贼的作品相比较了。摘录于下--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11〕姊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奉圣旨:分付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君臣之间的问答,竟是这等口吻,不见旧记,恐怕是万想不到的罢。但其实,这也仅仅是一时的一例。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俞正燮看过野史,正是一个因此觉得义愤填膺的人,所以他在记载清朝的解放惰民丐户,罢教坊,停女乐〔12〕的故事之后,作一结语道--"自三代至明,惟宇文周武帝,唐高祖,后晋高祖,金,元,及明景帝,于法宽假之,而尚存其旧。余皆视为固然。本朝尽去其籍,而天地为之廓清矣。汉儒歌颂朝廷功德,自云'舒愤懑'〔13〕,除乐户之事,诚可云舒愤懑者:故列古语琐事之实,有关因革者如此。"
这一段结语,有两事使我吃惊。第一事,是宽假奴隶的皇帝中,汉人居很少数。但我疑心俞正燮还是考之未详,例如金元,是并非厚待奴隶的,只因那时连中国的蓄奴的主人也成了奴隶,从征服者看来,并无高下,即所谓"一视同仁",于是就好像对于先前的奴隶加以宽假了。第二事,就是这自有历史以来的虐政,竟必待满洲的清才来廓清,使考史的儒生,为之拍案称快,自比于汉儒的"舒愤懑"--就是明末清初的才子们之所谓"不亦快哉!"〔14〕然而解放乐户却是真的,但又并未"廓清",例如绍兴的惰民,直到民国革命之初,他们还是不与良民通婚,去给大户服役,不过已有报酬,这一点,恐怕是和解放之前大不相同的了。革命之后,我久不回到绍兴去了,不知道他们怎样,推想起来,大约和三十年前是不会有什么两样的。
二
但俞正燮的歌颂清朝功德,却不能不说是当然的事。他生于乾隆四十年,到他壮年以至晚年的时候,-文-字-狱-的-血-迹-已-经-消-失,满洲人的凶焰已经缓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时的禁书,我想他都未必看见。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这两句,奉官命改为"永远看不出底细来。")
嘉庆道光以来,珍重宋元版本的风气逐渐旺盛,也没有悟出乾隆皇帝的"圣虑",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书籍很有些出版了,这就使那时的阴谋露了马脚。最初启示了我的是《琳琅秘室丛书》里的两部《茅亭客话》〔15〕,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库本,同是一种书,而两本的文章却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关于"华夷"的处所。这一定是四库本删改了的;现在连影宋本的《茅亭客话》也已出版,更足据为铁证,不过倘不和四库本对读,也无从知道那时的阴谋。《琳琅秘室丛书》我是在图书馆里看的,自己没有,现在去买起来又嫌太贵,因此也举不出实例来。但还有比较容易的法子在。
新近陆续出版的《四部丛刊续编》〔16〕自然应该说是一部新的古董书,但其中却保存着满清暗杀中国著作的案卷。例如宋洪迈的《容斋随笔》至《五笔》〔17〕是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据张元济〔18〕跋,其中有三条就为清代刻本中所没有。所删的是怎样内容的文章呢?为惜纸墨计,现在只摘录一条《容斋三笔》卷三里的《北狄俘虏之苦》在这里--"元魏破江陵,尽以所俘士民为奴,无分贵贱,盖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虏者,帝子王孙,官门仕族之家,尽没为奴婢,使供作务。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为米,得一斗八升,用为粮;岁支麻五把,令缉为裘。此外更无一钱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缉者,则终岁裸体。虏或哀之,则使执爨,虽时负火得暖气,然才出外取柴归,再坐火边,皮肉即脱落,不日辄死。惟喜有手艺,如医人绣工之类,寻常只团坐地上,以败席或芦藉衬之,遇客至开筵,引能乐者使奏技,酒阑客散,各复其初,依旧环坐刺绣:任其生死,视如草芥。"
清朝不惟自掩其凶残,还要替金人来掩饰他们的凶残。据此一条,可见俞正燮入金朝于仁君之列,是不确的了,他们不过是一扫宋朝的主奴之分,一律都作为奴隶,而自己则是主子。但是,这校勘,是用清朝的书坊刻本的,不知道四库本是否也如此。要更确凿,还有一部也是《四部丛刊续编》里的影旧抄本宋晁说之《嵩山文集》〔19〕在这里,卷末就有单将《负薪对》一篇和四库本相对比,以见一斑的实证,现在摘录几条在下面,大抵非删则改,语意全非,仿佛宋臣晁说之,已在对金人战栗,嗫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旧抄本
金贼以我疆埸之臣无状,斥堠不明,遂豕突河北,蛇结河东。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以百骑却虏枭将,
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怖恐之号,顾弗之惧哉!
我取而歼焉可也。
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谓敢眦睨中国之地于今日也。
忍弃上皇之子于胡虏乎?
何则:夷狄喜相吞并斗争,是其犬羊狺吠咋啮之性也。唯其富者最先亡。
古今夷狄族帐,大小见于史册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财富而自底灭亡者也。今此小丑不指日而灭亡,是无天道也。
褫中国之衣冠,复夷狄之四库本金人扰我疆埸之地,边城斥堠不明,遂长驱河北,盘结河东。
为上下臣民之大耻,
以百骑却辽枭将,
彼金人虽甚强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严,顾弗之惧哉!
我因而取之可也。
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控告乞援,亦和好甚矣。不谓竟酿患滋祸一至于今日也。
忍弃上皇之子于异地乎?
(无)
遂其报复之心,肆其凌侮态度。
取故相家孙女姊妹,缚马上而去,执侍帐中,远近胆落,不暇寒心。
故相家皆携老襁幼,弃其籍而去,焚掠之余,远近胆落,不暇寒心。
即此数条,已可见"贼""虏""犬羊"是讳的;说金人的淫掠是讳的;"夷狄"当然要讳,但也不许看见"中国"两个字,因为这是和"夷狄"对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种族思想来的。但是,这《嵩山文集》的抄者不自改,读者不自改,尚存旧文,使我们至今能够看见晁氏的真面目,在现在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令人大"舒愤懑"的了。
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20〕,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
三
对于清朝的愤懑的从新发作,大约始于光绪中,但在文学界上,我没有查过以谁为"祸首"。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满的骁将著名的,然而在他那《书》〔21〕的未改订本中,还承认满人可以主中国,称为"客帝",比于嬴秦的"客卿"〔22〕。但是,总之,到光绪末年,翻印的不利于清朝的古书,可是陆续出现了;太炎先生也自己改正了"客帝"说,在再版的《书》里,"删而存此篇";后来这书又改名为《检论》,我却不知道是否还是这办法。留学日本的学生们中的有些人,也在图书馆里搜寻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献。那时印成一大本的有《汉声》,是《湖北学生界》〔23〕的增刊,面子上题着四句集《文选》句:"抒怀旧之积念,发思古之幽情",第三句想不起来了,第四句是"振大汉之天声"。无古无今,这种文献,倒是总要在外国的图书馆里抄得的。
我生长在偏僻之区,毫不知道什么是满汉,只在饭店的招牌上看见过"满汉酒席"字样,也从不引起什么疑问来。听人讲"本朝"的故事是常有的,-文-字-狱-的-事-情-却-一-向-没-有-听-到-过,乾隆皇帝南巡〔24〕的盛事也很少有人讲述了,最多的是"打长毛"。我家里有一个年老的女工,她说长毛时候,她已经十多岁,长毛故事要算她对我讲得最多,但她并无邪正之分,只说最可怕的东西有三种,一种自然是"长毛",一种是"短毛",还有一种是"花绿头"〔25〕。到得后来,我才明白后两种其实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经验上,是和长毛并无区别的。给我指明长毛之可恶的倒是几位读书人;我家里有几部县志,偶然翻开来看,那时殉难的烈士烈女的名册就有一两卷,同族里的人也有几个被杀掉的,后来封了"世袭云骑尉"〔26〕,我于是确切的认定了长毛之可恶。然而,真所谓"心事如波涛"〔27〕罢,久而久之,由于自己的阅历,证以女工的讲述,我竟决不定那些烈士烈女的凶手,究竟是长毛呢,还是"短毛"和"花绿头"了。我真很羡慕"四十而不惑"〔28〕的圣人的幸福。
对我最初提醒了满汉的界限的不是书,是辫子。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29〕,到得我有知识的时候,大家早忘却了血史,反以为全留乃是长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须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了。而且还要从辫子上玩出花样来:小丑挽一个结,插上一朵纸花打诨;开口跳〔30〕将小辫子挂在铁杆上,慢慢的吸烟献本领;变把戏的不必动手,只消将头一摇,劈拍一声,辫子便自会跳起来盘在头顶上,他于是要起关王刀来了。而且还切于实用:打架的时候可以拔住,挣脱极难;捉人的时候可以拉着,省得绳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只要捏住辫梢头,一个人就可以牵一大串。吴友如画的《申江胜景图》〔31〕里,有一幅会审公堂,就有一个巡捕拉着犯人的辫子的形象,但是,这是已经算作"胜景"了。
住在偏僻之区还好,一到上海,可就不免有时会听到一句洋话:Pig-tail--猪尾巴。这一句话,现在是早不听见了,那意思,似乎也不过说人头上生着猪尾巴,和今日之上海,中国人自己一斗嘴,便彼此互骂为"猪猡"的,还要客气得远。不过那时的青年,好像涵养工夫没有现在的深,也还未懂得"幽默",所以听起来实在觉得刺耳。而且对于拥有二百余年历史的辫子的模样,也渐渐的觉得并不雅观,既不全留,又不全剃,剃去一圈,留下一撮,又打起来拖在背后,真好像做着好给别人来拔着牵着的柄子。对于它终于怀了恶感,我看也正是人情之常,-不-必-指-为-拿-了-什-么-地-方-的-东-西,-迷-了-什-么-斯-基-的-理-论-的〔32〕。(这两句,奉官谕改为"不足怪的"。)
我的辫子留在日本,一半送给客店里的一位使女做了假发,一半给了理发匠,人是在宣统初年回到故乡来了。一到上海,首先得装假辫子。这时上海有一个专装假辫子的专家,定价每条大洋四元,不折不扣,他的大名,大约那时的留学生都知道。做也真做得巧妙,只要别人不留心,是很可以不出岔子的,但如果人知道你原是留学生,留心研究起来,那就漏洞百出。夏天不能戴帽,也不大行;人堆里要防挤掉或挤歪,也不行。装了一个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来或者被人拉下来,不是比原没有辫子更不好看么?索性不装了,贤人说过的:一个人做人要真实。
但这真实的代价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时,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两样了。我从前是只以为访友作客,才有待遇的,这时才明白路上也一样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恶骂。小则说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为那时捉住奸夫,总是首先剪去他辫子的,我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大则指为"里通外国",就是现在之所谓"汉奸"。我想,如果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还未必至于这么受苦,假使没有了影子,那么,他恐怕也要这样的受社会的责罚了。
我回中国的第一年在杭州做教员,还可以穿了洋服算是洋鬼子;第二年回到故乡绍兴中学去做学监,却连洋服也不行了,因为有许多人是认识我的,所以不管如何装束,总不失为"里通外国"的人,于是我所受的无辫之灾,以在故乡为第一。尤其应该小心的是满洲人的绍兴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学校来,总喜欢注视我的短头发,和我多说话。
学生们里面,忽然起了剪辫风潮了,很有许多人要剪掉。我连忙禁止。他们就举出代表来诘问道:究竟有辫子好呢,还是没有辫子好呢?我的不假思索的答复是:没有辫子好,然而我劝你们不要剪。学生是向来没有一个说我"里通外国"的,但从这时起,却给了我一个"言行不一致"的结语,看不起了。"-言-行-一-致",-当-然-是-很-有-价-值-的,-现-在-之-所-谓-文-学-家-里,-也-还-有-人-以-这-一-点-自-豪,〔33〕
-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一-剪-辫-子,-价-值-就-会-集-中-在-脑-袋-上。-轩-亭-口-离-绍-兴-中-学-并-不-远,-就-是-秋-瑾-小-姐-就-义-之-处,-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不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双十,后来绍兴也挂起白旗来,算是革命了,我觉得革命给我的好处,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从此可以昂头露顶,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听到什么嘲骂。几个也是没有辫子的老朋友从乡下来,一见面就摩着自己的光头,从心底里笑了出来道:哈哈,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
-假-如-有-人-要-我-颂-革-命-功-德,-以"-舒-愤-懑",-那-么,-我-首-先-要-说-的-就-是-剪-辫-子。
四
然而辫子还有一场小风波,那就是张勋〔34〕的"复辟",一不小心,辫子是又可以种起来的,我曾见他的辫子兵在北京城外布防,对于没辫子的人们真是气焰万丈。幸而不几天就失败了,使我们至今还可以剪短,分开,披落,烫卷张勋的姓名已经暗淡,"复辟"的事件也逐渐遗忘,我曾在《风波》里提到它,别的作品上却似乎没有见,可见早就不受人注意。现在是,连辫子也日见稀少,将与周鼎商彝同列,渐有卖给外国人的资格了。
我也爱看绘画,尤其是人物。国画呢,方巾长袍,或短褐椎结,从没有见过一条我所记得的辫子;洋画呢,歪脸汉子,肥腿女人,也从没有见过一条我所记得的辫子。这回见了几幅钢笔画和木刻的阿Q像,这才算遇到了在艺术上的辫子,然而是没有一条生得合式的。想起来也难怪,现在的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生下来已是民国,就是三十岁的,在辫子时代也不过四五岁,当然不会深知道辫子的底细的了。-那-么,-我-的"-舒-愤-懑",-恐-怕-也-很-难-传-给-别-人,-令-人-一-样-的-愤-激,-感-慨,-欢-喜,-忧-愁-的-罢。十二月十七日。
一星期前,我在《病后杂谈》里说到铁氏二女的诗。据杭世骏说,钱谦益编的《列朝诗集》〔35〕里是有的,但我没有这书,所以只引了《订讹类编》完事。今天《四部丛刊续编》的明遗民彭孙贻《茗斋集》〔36〕出版了,后附《明诗钞》,却有铁氏长女诗在里面。现在就照抄在这里,并将范昌期原作,与所谓铁女诗不同之处,用括弧附注在下面,以便比较。照此看来,作伪者实不过改了一句,并每句各改易一二字而已--教坊献诗
教坊脂粉(落籍)洗铅华,一片闲(春)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空)有恨,故园归去已(却)无家。云鬟半挽(馨)临妆(青)镜,雨泪空流(频弹)湿绛纱。今日相逢白司马(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与诉(为赋)琵琶。
但俞正燮《癸巳类稿》又据茅大芳希董集》,言"铁公妻女以死殉"〔37〕;并记或一说云,"铁二子,无女。"那么,连铁铉有无女儿,也都成为疑案了。两个近视眼论扁额上字,辩论一通,其实连扁额也没有挂,原也是能有的事实。不过铁妻死殉之说,我以为是粉饰的。《合艹州史料》所记,奏文与上谕具存,王世贞明人,决不敢捏造。
倘使铁铉真的并无女儿,或有而实已自杀,则由这虚构的故事,也可以窥见社会心理之一斑。就是:在受难者家族中,无女不如其有之有趣,自杀又不如其落教坊之有趣;但铁铉究竟是忠臣,使其女永沦教坊,终觉于心不安,所以还是和寻常女子不同,因献诗而配了士子。这和小生落难,下狱挨打,到底中了状元的公式,完全是一致的。
二十三日之夜,附记。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三号,发表时题目被改为《病后余谈》,副题亦被删去。参看本书《附记》。
〔2〕宋端仪字孔时,福建莆田人,明成化时进士,官至广东提学佥事。著有《考亭渊源录》、《立斋闲录》等。《立斋闲录》,四卷,是依据明人的碑志和说部杂录的笔记,自太祖吴元年至英宗天顺(1367-1464)止。鲁迅家藏的是明抄《国朝典故》本,残存上二卷。
〔3〕"礼不下庶人"语见《礼记-曲礼》。
〔4〕《汇刻书目》清代王懿荣编,共二十卷,系将顾修原编本及朱隘增订本重编而成,是各种丛书的详细书目,共收丛书五百六十余种。后来又有《续汇刻书目》、《续补汇刻书目》、《再续补汇刻书目》等。
〔5〕《宫闺秘典》即《皇明宫闺秘典》,又名《酌中志》,明代刘若愚著,共二十四卷,写明末太监魏忠贤专权时的宫廷内幕情况。
〔6〕傅某指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四川江安人,藏书家。曾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著有《藏园群书题记》等。
〔7〕《永乐实录》明代杨士奇等编纂,共一三○卷;《明史-艺文志》作《成祖实录》。
〔8〕《安徽丛书》安徽丛书编审会编辑,共四集,内容为汇集安徽人的著作,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五年间陆续出版。
〔9〕俞正燮字理初,安徽黟县人,清代学者。著有《癸巳类稿》、《癸巳存稿》、《四养斋诗稿》等。《癸巳类稿》,共十五卷,刻于道光癸巳(1833),内容是考订经、史以至小说、医学的杂记,《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一文载《癸巳类稿》卷十二中。收入《安徽丛书》的这一部书是作者晚年的增订本。
〔10〕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别号合艹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人,明代文学家。官至南京刑部尚书。著有《合艹州山人四部稿》、《合艹山堂别集》等。《合艹州史料》,明代董复表编,系采录王世贞著作中有关朝野的记载编纂而成,计前集三十卷,后集七十卷。
〔11〕齐泰江苏溧水人,官兵部尚书;下文的黄子澄,江西分宜人,官太常卿;茅大芳,江苏泰兴人,官副都御史。他们都是忠于建文帝的大臣,永乐登位时被杀。
〔12〕惰民又作堕民,明代称作丐户,清雍正元年(1723)始废除惰民的"丐籍"。教坊废于清雍正七年(1729)。女乐废于清顺治十六年(1659)。
〔13〕"舒愤懑"汉代班固作有《典引》一文,歌颂朝廷功德,文前小引中说:"窃作《典引》一篇,虽不足雍容明盛万分之一,犹启发愤满,觉悟童蒙,光扬大汉,轶声前代;然后退入沟壑,死而不朽。""舒愤懑",即班固所说的"启发愤满"。
〔14〕"不亦快哉!"金圣叹在他批评的《西厢记》的《圣叹外书》卷七《拷艳》章篇首中说:"昔与亚斤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下面就记录了"快事"三十三则,每则都用"不亦快哉"一语结束。
〔15〕《琳琅秘室丛书》清代胡校刊。共五集,计三十六种,所收主要是掌故、说部、释道方面的书。《茅亭客话》,宋代黄休复著,共十卷,内容系记录从五代到宋真宗时(约当公元十世纪)的蜀中杂事。
〔16〕《四部丛刊续编》商务印书馆编选影印的丛书《四部丛刊》的续编,共八十一种,五百册。
〔17〕洪迈(1123-1202)字景庐,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宋代文学家。《容斋随笔》、《续笔》、《三笔》、《四笔》各十六卷,又《五笔》十卷,是一部有关经史、文艺、掌故等的笔记。
〔18〕张元济(1867-1959)字菊生,浙江海盐人,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著有《校史随笔》、《涉园序跋集录》等。《容斋随笔五集》有张元济写于一九三四年的跋,其中说:"清代坊刻,《随笔》卷九阙《五胡乱华》一则,《三笔》卷三阙《北狄俘虏之苦》一则,卷五阙《北虏诛宗王》一则。盖当时深讳胡、虏等字,刊者惧罹禁网,故概从删削。"
〔19〕晁说之(1059-1129)字以道,号景迂,清丰(今属河北)人,宋代文学家。著有《嵩山文集》、《晁氏客语》等。《嵩山文集》,二十卷,是他的诗文集,《负薪对》载于卷三中。
〔20〕"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清代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一《六经雅言图辨跋》中,对明人妄改乱刻古书,说过这样的话:"明人书帕本,大抵如是,所谓刻书而书亡者也。
〔21〕《书》章太炎早期的一部学术论著,木刻本印行于一八九九年。一九○二年改订出版时,作者删去了带有改良主义色彩的《客帝》等篇,增加了宣传反清革命的论文,共收《原学》、《原人》、《序种姓》、《原教》、《哀清史》、《解辫发》等文共六十三篇,卷首有"前录"二篇:《客帝匡谬》和《分镇匡谬》。并在《客帝匡谬》文末说:"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著之以自劾,录而删是篇。"一九一四年作者重行增删时,删去"前录"二篇及《解辫发》等文,并将书名改为《检论》。
〔22〕"客卿"战国时代,某一诸侯国任用他国人担任官职,称之为客卿。如秦始皇的丞相李斯是楚国人。
〔23〕《湖北学生界》清末留学日本的湖北学生主办的一种月刊,一九○三年(清光绪二十九年)一月创刊于东京,第四期起改名为《汉声》。同年闰五月另编"闰月增刊"一册,题名为《旧学》,扉页背面印有集南朝梁萧统《文选》句:"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四句,前二句见《文选》卷一东汉班固《西都赋》,后二句见同书卷五十六班固《封燕然山铭》。
〔24〕乾隆皇帝南巡清代乾隆帝在位六十年(1736-1795),曾先后巡游江南六次,沿途供应频繁,销耗民财民力甚巨;在他第二次巡游后,视学江苏回来的大臣尹会一就已奏称:"上两次南巡,民间疾苦,怨声载道。"
〔25〕"长毛"指太平天国起义的军队。为了对抗清政府剃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短毛",指剃发的清朝官兵。"花绿头",指帮助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的法、英帝国主义军队。清代许瑶光《谈浙》卷四"谈洋兵"条:"法国兵用花布缠头,英国兵则用绿布,故人称绿头、花头云。"
〔26〕"世袭云骑尉"云骑尉是官名。唐、宋、元、明各朝都有这名称;清朝则以为世袭的职位,为世职的末级。凡阵亡者授爵,自云骑尉至轻车都尉兼一云骑尉不等。
〔27〕"心事如波涛"唐代诗人李贺《申胡子篥歌》中的句子。
〔28〕"四十而不惑"孔丘的话,语见《论语-为政》,据朱熹《集注》,"不惑"是"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的意思。
〔29〕满族旧俗,男子剃发垂辫(剃去头顶前部头发,后部结辫垂于脑后)。一六四四年(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清兵入关及定都北京后,即下令剃发垂辫,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对及局势未定而中止。次年五月攻占南京后,又下了严厉的剃发令,限于布告之后十日"尽使(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之制度者,杀无赦!"此事曾引起各地人民的广泛反抗,有许多人被杀。
〔30〕开口跳传统戏曲中武丑的俗称。
〔31〕吴友如(?-约1893)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县)人,清末画家。《申江胜景图》分上下二卷,出版于清光绪十年(1884)。会审公堂,即会审公廨,清末民初上海租界内的审判机关,由中外会审官会同审理租界内华人和外侨的互控案件。
〔32〕拿了什么地方的东西,迷了什么斯基的理论指国民党反动派诬蔑进步人士拿卢布,信俄国人的学说。"斯基"是俄国常见姓氏的词尾。
〔33〕指施蛰存。他在《现代》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九月)发表的《我与文言文》中曾说:"我自有生以来三十年,除幼稚无知的时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贯的。"
〔34〕张勋(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原为清朝提督,民国成立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一九一七年十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35〕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今属江苏)人。明崇祯时任礼部侍郎。清军占领南京时,他首先迎降,因此为人所鄙视。著有《初学集》、《有学集》等。《列朝诗集》是他选辑的明诗的总集,共六集,计八十一卷;铁氏二女诗载闰集卷四中。
〔36〕彭孙贻(1615-1673)字仲谋,号茗斋,浙江海盐人。明代选贡生,明亡后闭门不出。著有《茗斋集》、《茗香堂史论》等。《茗斋集》是他的诗词集,共二十三卷;所附《明诗钞》共九卷,铁氏长女诗载卷五中。
〔37〕俞正燮在《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一文中引永乐上谕后的小注说:"大芳有《希董集》,言妻张氏及女媳皆死于井,未就逮;书藏其家。又铁公妻女亦以死殉,与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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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深夜里
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画之入中国野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纸灰,旧墙上有几个划出的图画,经过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这些里面,各各藏着一些意义,是爱,是悲哀,是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来的更猛烈。也有几个人懂得这意义。
一九三一年--我忘了月份了--创刊不久便被禁止的杂志《北斗》〔2〕第一本上,有一幅木刻画,是一个母亲,悲哀的闭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这是珂勒惠支教授(ProfKae-theKollwitz)的木刻连续画《战争》的第一幅,题目叫作《牺牲》;也是她的版画绍介进中国来的第一幅。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3〕遇害的纪念。他是我的学生和朋友,一同绍介外国文艺的人,尤喜欢木刻,曾经编印过三本欧美作家的作品〔4〕,虽然印得不大好。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被捕了,不久就在龙华和别的五个青年作家〔5〕同时枪毙。当时的报章上毫无记载,大约是不敢,也不能记载,然而许多人都明白他不在人间了,因为这是常有的事。只有他那双目失明的母亲,我知道她一定还以为她的爱子仍在上海翻译和校对。偶然看到德国书店的目录上有这幅《牺牲》,便将它投寄《北斗》了,算是我的无言的纪念。然而,后来知道,很有一些人是觉得所含的意义的,不过他们大抵以为纪念的是被害的全群。
这时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画集正在由欧洲走向中国的路上,但到得上海,勤恳的绍介者却早已睡在土里了,我们连地点也不知道。好的,我一个人来看。这里面是穷困,疾病,饥饿,死亡自然也有挣扎和争斗,但比较的少;这正如作者的自画像,脸上虽有憎恶和愤怒,而更多的是慈爱和悲悯的相同。这是一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6〕的母亲的心的图像。这类母亲,在中国的指甲还未染红的乡下,也常有的,然而人往往嗤笑她,说做母亲的只爱不中用的儿子。但我想,她是也爱中用的儿子的,只因为既然强壮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孩子去了。
现在就有她的作品的复印二十一幅,来作证明;并且对于中国的青年艺术学徒,又有这样的益处的--一,近五年来,木刻已颇流行了,虽然时时受着迫害。但别的版画,较成片段的,却只有一本关于卓伦(AndersZorn)〔7〕的书。现在所绍介的全是铜刻和石刻,使读者知道版画之中,又有这样的作品,也可以比油画之类更加普遍,而且看见和卓伦截然不同的技法和内容。
二,没有到过外国的人,往往以为白种人都是对人来讲耶稣道理或开洋行的,鲜衣美食,一不高兴就用皮鞋向人乱踢。有了这画集,就明白世界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还存在着"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是和我们一气的朋友,而且还有为这些人们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
三,现在中国的报纸上多喜欢登载张口大叫着的希特拉〔8〕像,当时是暂时的,照相上却永久是这姿势,多看就令人觉得疲劳。现在由德国艺术家的画集,却看见了别一种人,虽然并非英雄,却可以亲近,同情,而且愈看,也愈觉得美,愈觉得有动人之力。
四,今年是柔石被害后的满五年,也是作者的木刻第一次在中国出现后的第五年;而作者,用中国式计算起来,她是七十岁了,这也可以算作一个纪念。作者虽然现在也只能守着沉默,但她的作品,却更多的在远东的天下出现了。是的,为人类的艺术,别的力量是阻挡不住的。
二
略论暗暗的死
这几天才悟到,暗暗的死,在一个人是极其惨苦的事。
中国在革命以前,死囚临刑,先在大街上通过,于是他或呼冤,或骂官,或自述英雄行为,或说不怕死。到壮美时,随着观看的人们,便喝一声采,后来还传述开去。在我年青的时候,常听到这种事,我总以为这情形是野蛮的,这办法是残酷的。
新近在林语堂〔9〕博士编辑的《宇宙风》里,看到一篇铢堂〔10〕先生的文章,却是别一种见解。他认为这种对死囚喝采,是崇拜失败的英雄,是扶弱,"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然而在人群的组织上实在要不得。抑强扶弱,便是永远不愿意有强。崇拜失败英雄,便是不承认成功的英雄。"所以使"凡是古来成功的帝王,欲维持几百年的威力,不定得残害几万几十万无辜的人,方才能博得一时的慑服"。
残害了几万几十万人,还只"能博得一时的慑服",为"成功的帝王"设想,实在是大可悲哀的:没有好法子。不过我并不想替他们划策,我所由此悟到的,乃是给死囚在临刑前可以当众说话,倒是"成功的帝王"的恩惠,也是他自信还有力量的证据,所以他有胆放死囚开口,给他在临死之前,得到一个自夸的陶醉,大家也明白他的收场。我先前只以为"残酷",还不是确切的判断,其中是含有一点恩惠的。我每当朋友或学生的死,倘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总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边,在暗室中毕命于几个屠夫的手里,也一定比当众而死的更寂寞。
然而"成功的帝王"是不秘密杀人的,他只秘密一件事:和他那些妻妾的调笑。到得就要失败了,才又增加一件秘密:他的财产的数目和安放的处所;再下去,这才加到第三件:秘密的杀人。这时他也如铢堂先生一样,觉得民众自有好恶,不论成败的可怕了。
所以第三种秘密法,是即使没有策士的献议,也总有一时要采用的,也许有些地方还已经采用。这时街道文明了,民众安静了,但我们试一推测死者的心,却一定比明明白白而死的更加惨苦。我先前读但丁〔11〕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他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
三
一个童话
看到二月十七日的《DZZ》〔12〕,有为纪念海涅(HHei-ne)〔13〕死后八十年,勃莱兑勒(WilliBredel)〔14〕所作的《一个童话》,很爱这个题目,也来写一篇。
有一个时候,有一个这样的国度。权力者压服了人民,但觉得他们倒都是强敌了,拼音字好像机关枪,木刻好像坦克车;取得了土地,但规定的车站上不能下车。地面上也不能走了,总得在空中飞来飞去;而且皮肤的抵抗力也衰弱起来,一有紧要的事情,就伤风,同时还传染给大臣们,一齐生病。
出版有大部的字典,还不止一部,然而是都不合于实用的,倘要明白真情,必须查考向来没有印过的字典。这里面很有新奇的解释,例如:"解放"就是"枪毙";"托尔斯泰主义"就是"逃走";"官"字下注云:"大官的亲戚朋友和奴才";"城"字下注云:"为防学生出入而造的高而坚固的砖墙";"道德"条下注云:"不准女人露出臂膊";"革命"条下注云:"放大水入田地里,用飞机载炸弹向'匪贼'头上掷之也。"
出版有大部的法律,是派遣学者,往各国采访了现行律,摘取精华,编纂而成的,所以没有一国,能有这部法律的完全和精密。但卷头有一页白纸,只有见过没有印出的字典的人,才能够看出字来,首先计三条:一,或从宽办理;二,或从严办理;三,或有时全不适用之。
自然有法院,但曾在白纸上看出字来的犯人,在开庭时候是决不抗辩的,因为坏人才爱抗辩,一辩即不免"从严办理";自然也有高等法院,但曾在白纸上看出字来的人,是决不上诉的,因为坏人才爱上诉,一上诉即不免"从严办理"。有一天的早晨,许多军警围住了一个美术学校〔15〕。校里有几个中装和西装的人在跳着,翻着,寻找着,跟随他们的也是警察,一律拿着手枪。不多久,一位西装朋友就在寄宿舍里抓住了一个十八岁的学生的肩头。
"现在政府派我们到你们这里来检查,请你"
"你查罢!"那青年立刻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柳条箱来。
这里的青年是积多年的经验,已颇聪明了的,什么也不敢有。但那学生究竟只有十八岁,终于被在抽屉里,搜出几封信来了,也许是因为那些信里面说到他的母亲的困苦而死,一时不忍烧掉罢。西装朋友便子子细细的一字一字的读着,当读到"世界是一台吃人的筵席,你的母亲被吃去了,天下无数无数的母亲也会被吃去的"的时候,就把眉头一扬,摸出一枝铅笔来,在那些字上打着曲线,问道:"这是怎么讲的?"
""
"谁吃你的母亲?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吗?我们吃你的母亲?好!"他凸出眼珠,好像要化为枪弹,打了过去的样子。
"那里!这那里!这"青年发急了。
但他并不把眼珠射出去,只将信一折,塞在衣袋里;又把那学生的木版,木刻刀和拓片,《铁流》,《静静的顿河》〔16〕,剪贴的报,都放在一处,对一个警察说:"我把这些交给你!"
"这些东西里有什么呢,你拿去?"青年知道这并不是好事情。
但西装朋友只向他瞥了一眼,立刻顺手一指,对别一个警察命令道:
"我把这个交给你!"
警察的一跳好像老虎,一把抓住了这青年的背脊上的衣服,提出寄宿舍的大门口去了。门外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学生〔17〕,背脊上都有一只勇壮巨大的手在抓着。旁边围着一大层教员和学生。
四
又是一个童话
有一天的早晨的二十一天之后,拘留所里开审了。一间阴暗的小屋子里,上面坐着两位老爷,一东一西。东边的一个是马褂,西边的一个是西装,不相信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的乐天派,录口供的。警察吆喝着连抓带拖的弄进一个十八岁的学生来,苍白脸,脏衣服,站在下面。马褂问过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之后,就又问道:"你是木刻研究会〔18〕的会员么?"
"是的。"
"谁是会长呢?"
"Ch正的,H副的。"
"他们现在在那里?"
"他们都被学校开除了,我不晓得。"
"你为什么要鼓动风潮呢,在学校里?"
"阿!"青年只惊叫了一声。
"哼。"马褂随手拿出一张木刻的肖像来给他看,"这是你刻的吗?"
"是的。"
"刻的是谁呢?"
"是一个文学家。"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卢那却尔斯基〔19〕。"
"他是文学家?--他是那一国人?"
"我不知道!"这青年想逃命,说谎了。
"不知道?你不要骗我!这不是露西亚〔20〕人吗?这不是明明白白的露西亚红军军官吗?我在露西亚的革命史上亲眼看见他的照片的呀!你还想赖?"
"那里!"青年好像头上受到了铁椎的一击,绝望的叫了一声。
"这是应该的,你是普罗艺术家,刻起来自然要刻红军军官呀!"
"那里这完全不是"
"不要强辩了,你总是'执迷不悟'!我们很知道你在拘留所里的生活很苦。但你得从实说来,好使我们早些把你送给法院判决。--监狱里的生活比这里好得多。"青年不说话--他十分明白了说和不说一样。
"你说,"马褂又冷笑了一声,"你是CP,还是CY〔21〕?""都不是的。这些我什么也不懂!"
"红军军官会刻,CP,CY就不懂了?人这么小,却这样的刁顽!去!"于是一只手顺势向前一摆,一个警察很聪明而熟练的提着那青年就走了。
我抱歉得很,写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像童话了。但如果不称它为童话,我将称它为什么呢?特别的只在我说得出这事的年代,是一九三二年。
五
一封真实的信
"敬爱的先生:
你问我出了拘留所以后的事情么,我现在大略叙述在下面--
在当年的最后一月的最后一天,我们三个被××省〔22〕政府解到了高等法院。一到就开检查庭。这检察官的审问很特别,只问了三句:
'你叫什么名字?'--第一句;'今年你几岁?'--第二句;'你是那里人?'--第三句。
开完了这样特别的庭,我们又被法院解到了军人监狱。有谁要看统治者的统治艺术的全般的么?那只要到军人监狱里去。他的虐杀异己,屠戮人民,不惨酷是不快意的。时局一紧张,就拉出一批所谓重要的政治犯来枪毙,无所谓刑期不刑期的。例如南昌陷于危急的时候〔23〕,曾在三刻钟之内,打死了二十二个;福建人民政府〔24〕成立时,也枪毙了不少。刑场就是狱里的五亩大的菜园,囚犯的尸体,就靠泥埋在菜园里,上面栽起菜来,当作肥料用。
约莫隔了两个半月的样子,起诉书来了。法官只问我们三句话,怎么可以做起诉书的呢?可以的!原文虽然不在手头,但是我背得出,可惜的是法律的条目已经忘记了--'ChH所组织之木刻研究会,系受共党指挥,研究普罗艺术之团体也。被告等皆为该会会员,核其所刻,-皆-为红军军官及劳动饥饿者之景象,-借-以鼓动阶级斗争而-示无产阶级必有专政之一日。'之后,没有多久,就开审判庭。庭上一字儿坐着老爷五位,威严得很。然而我倒并不怎样的手足无措,因为这时我的脑子里浮出了一幅图画,那是陀密埃(HonoréDaumier)的《法官》〔25〕,真使我赞叹!
审判庭开后的第八日,开最后的判决庭,宣判了。判决书上所开的罪状,也还是起诉书上的那么几句,只在它的后半段里,有--
'核其所为,当依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条,刑法第×百×十×条第×款,各处有期徒刑五年。然被告等皆年幼无知,误入歧途,不无可悯,特依××法第×千×百×十×条第×款之规定,减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于判决书送到后十日以内,不服上诉'云云。
我还用得到'上诉'么?'服'得很!反正这是他们的法律!
总结起来,我从被捕到放出,竟游历了三处残杀人民的屠场。现在,我除了感激他们不砍我的头之外,更感激的是增加了我不知几多的知识。单在刑罚一方面,我才晓得现在的中国有:一,抽藤条,二,老虎凳,都还是轻的;三,踏杠,是叫犯人脆下,把铁杠放在他的腿弯上,两头站上彪形大汉去,起先两个,逐渐加到八人;四,跪火链,是把烧红的铁链盘在地上,使犯人跪上去;五,还有一种叫'吃'的,是从鼻孔里灌辣椒水,火油,醋,烧酒;六,还有反绑着犯人的手,另用细麻绳缚住他的两个大拇指,高悬起来,吊着打,我叫不出这刑罚的名目。
我认为最惨的还是在拘留所里和我同栊的一个年青的农民。老爷硬说他是红军军长,但他死不承认。呵,来了,他们用缝衣针插在他的指甲缝里,用榔头敲进去。敲进去了一只,不承认,敲第二只,仍不承认,又敲第三只第四只终于十只指头都敲满了。直到现在,那青年的惨白的脸,凹下的眼睛,两只满是鲜血的手,还时常浮在我的眼前,使我难于忘却!使我苦痛!然而,入狱的原因,直到我出来之后才查明白。祸根是在我们学生对于学校有不满之处,尤其是对于训育主任,而他却是省党部的政治情报员。他为了要镇压全体学生的不满,就把仅存的三个木刻研究会会员,抓了去做示威的牺牲了。而那个硬派卢那却尔斯基为红军军官的马褂老爷,又是他的姐夫,多么便利呵!
写完了大略,抬头看看窗外,一地惨白的月色,心里不禁渐渐地冰凉了起来。然而我自信自己还并不怎样的怯弱,然而,我的心冰凉起来了愿你的身体康健!
人凡〔26〕。四月四日,后半夜。"
(附记:从《一个童话》后半起至篇末止,均据人凡君信及《坐牢略记》。四月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五月上诲《夜莺》月刊第一卷第三期。此文是为上海出版的英文期刊《中国呼声》(TheVoiceofChina)而作,英译稿发表于同年六月一日该刊第一卷第六期。作者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致曹白信中说:"为了一张文学家的肖像,得了这样的罪,是大黑暗,也是大笑话,我想作一点短文,到外国去发表。所以希望你告诉我被捕的原因,年月,审判的情形,定罪的长短(二年四月?),但只要一点大略就够。"又在五月四日信中说:"你的那一篇文章(按指《坐牢略记》),尚找不着适当的发表之处。我只抄了一段,连一封信(略有删去及改易),收在《写在深夜里》的里面。"
〔2〕《北斗》文艺月刊。"左联"机关刊物之一,丁玲主编。一九三一年九月在上海创刊,次年七月出至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后因国民党政府压迫停刊,共出八期。
〔3〕柔石(1902-1931)原名赵平复,浙江宁海人,共产党员,作家。曾任《语丝》编辑,并与鲁迅等创办朝花社。著有中篇小说《二月》、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等。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上海龙华。
〔4〕三本欧美作家的作品指印入《艺苑朝华》的《近代木刻选集》第一、二两集和《比亚兹莱画选》。
〔5〕五个青年作家应为"四个青年作家"。参看本卷第158页注〔3〕。
〔6〕"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原是俄国作家陀思妥也夫斯基作的长篇小说的书名,这里借用它字面的意思。
〔7〕卓伦(1860-1920)瑞典画家、雕刻家和铜版蚀刻画家。
〔8〕希特拉参看本卷第14页注〔10〕。
〔9〕林语堂参看本卷第203页注〔4〕。《宇宙风》,参看本卷第436页注〔9〕。
〔10〕铢堂原作铢庵,本名瞿宣颖(1894-?),字兑之,湖南长沙人。北洋政府官僚,抗日战争时期曾充当伪华北编译馆馆长。他的文章题为《不以成败论英雄》,刊于《宇宙风》第十三期(一九三六年三月),文中说:"我们的民族乃是向来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近人有一句流行话,说中国民族富于同化力,所以辽金元清都并不曾征服中国。其实无非是一种惰性,对于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罢了。这种惰性与上面所说的不论成败的精神,最有关系。中国人对于失败者过于哀怜,所以对于旧的过于恋惜。对于成功者常怀轻蔑,所以对于新的不容易接收。凡是古来成功的帝王,欲维持几百年的威力,不定得残害几万几十万无辜的人,方才能博得一时的慑服。这些话好像都是老生常谈。然而我要藉此点明的意思,乃是中国的社会不树威是难得服帖的。总而言之,中国人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然而在人群的组织上实在要不得。抑强扶弱,便是永远不愿意有强。崇拜失败英雄,便是不承认成功的英雄。"
〔11〕但丁参看本卷第413页注〔3〕。
〔12〕《DZZ》德文《DeutscheZentralZeitung》(《德意志中央新闻》)的缩写;是当时在苏联印行的德文日报。
〔13〕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政论家,著有《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二月十七日是海涅逝世的日子。
〔14〕勃莱兑勒(1901-1964)通译布莱德尔,德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考验》和三部曲《亲戚和朋友们》等。
〔15〕美术学校指杭州国立艺术专门学校。下文的"一个十八岁的学生"指曹白。
〔16〕《静静的顿河》苏联作家萧洛霍夫的长篇小说,当时有贺非从德文译本第一卷上半译出的译本,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鲁迅曾为它写有《后记》(收入《集外集拾遗》)。
〔17〕两个年纪相仿的学生指当时杭州艺专学生郝力群和叶乃芬。
〔18〕木刻研究会指木铃木刻研究会,一九三三年春成立于杭州,发起人为杭州艺术专门学校学生曹白、郝力群等。
〔19〕卢那却尔斯基(iDbDUSj[Z[\HLMM,1875-1933) 苏联文艺批评家,曾任苏联教育人民委员。
〔20〕露西亚俄罗斯的日文译名。
〔21〕CP英语CommunistParty的缩写,即共产党。CY,英语CommunistYouth的缩写,即共产主义青年团。
〔22〕××省指浙江省。
〔23〕南昌陷于危急的时候指一九三三年四月初国民党第四次"围剿"被粉碎后,红军部队攻克江西新淦、金溪,进逼南昌、抚州的时期。
〔24〕福建人民政府参看本卷第16页注〔31〕。
〔25〕陀密埃参看本卷第235页注〔7〕。《法官》是他作的一幅人物画,曾收入鲁迅所译《近代美术史潮论》中。
〔26〕人凡即曹白。原名刘平若,江苏江阴人。一九三三年在杭州国立艺术专门学校肄业,后被捕入狱,一九三五年出狱后曾任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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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文字
这确是一个缺点。凡文字,倘若容易学,容易写,常常是未必精密的。烦难的文字,固然不见得一定就精密,但要精密,却总不免比较的烦难。罗马字拼音能显四声,拉丁化字不能显,所以没有"东""董"之分,然而方块字能显"东"""之分,罗马字拼音却也不能显。单拿能否细别一两个字来定新文字的优劣,是并不确当的。况且文字一用于组成文章,那意义就会明显。虽是方块字,倘若单取一两个字,也往往难以确切的定出它的意义来。例如"日者"这两个字,如果只是这两个字,我们可以作"太阳这东西"解,可以作"近几天"解,也可以作"占卜吉凶的人"解;又如"果然",大抵是"竟是"的意思,然而又是一种动物的名目,也可以作隆起的形容;就是一个"一"字,在孤立的时候,也不能决定它是数字"一二三"之"一"呢,还是动词"四海一"之"一"。不过组织在句子里,这疑难就消失了。所以取拉丁化的一两个字,说它含胡,并不是正当的指摘。
主张罗马字拼音和拉丁化者两派的争执,其实并不在精密和粗疏,却在那由来,也就是目的。罗马字拼音者是以古来的方块字为主,翻成罗马字,使大家都来照这规矩写,拉丁化者却以现在的方言为主,翻成拉丁字,这就是规矩。假使翻一部《诗韵》〔5〕来作比赛,后者是赛不过的,然而要写出活人的口语来,倒轻而易举。这一点,就可以补它的不精密的缺点而有余了,何况后来还可以凭着实验,逐渐补正呢。
易举和难行是改革者的两大派。同是不满于现状,但打破现状的手段却大不同:一是革新,一是复古。同是革新,那手段也大不同:一是难行,一是易举。这两者有斗争。难行者的好幌子,一定是完全和精密,借此来阻碍易举者的进行,然而它本身,却因为是虚悬的计划,结果总并无成就:就是不行。
这不行,可又正是难行的改革者的慰藉,因为它虽无改革之实,却有改革之名。有些改革者,是极爱谈改革的,但真的改革到了身边,却使他恐惧。惟有大谈难行的改革,这才可以阻止易举的改革的到来,就是竭力维持着现状,一面大谈其改革,算是在做他那完全的改革的事业。这和主张在床上学会了浮水,然后再去游泳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
拉丁化却没有这空谈的弊病,说得出,就写得来,它和民众是有联系的,不是研究室或书斋里的清玩,是街头巷尾的东西;它和旧文字的关系轻,但和人民的联系密,倘要大家能够发表自己的意见,收获切要的知识,除它以外,确没有更简易的文字了。
而且由只识拉丁化字的人们写起创作来,才是中国文学的新生,才是现代中国的新文学,因为他们是没有中一点什么《庄子》和《文选》之类的毒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一日《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署名旅隼。
〔2〕汉字拉丁化一九三一年,在海参崴举行的中国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由吴玉章等拟定了"拉丁化新文字"方案,其特点是用拉丁字母拼写汉语,不标记声调。一九三三年起国内各地相继成立团体,进行推广。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曾由上海中文拉丁化研究会发起《我们对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见》签名运动,至次年五月,有蔡元培、鲁迅、郭沫若、茅盾等文教界人士六百余人签名。
〔3〕注音字母一九一三年二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召开读音统一会,会上通过由会员钱玄同、许寿裳、鲁迅等提出的汉字注音方案,共字母三十九个,称为注音字母,一九一八年公布。一九三○年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将它改名为"注音符号",重新公布。
〔4〕罗马字拼音参看本卷第79页注〔3〕。
〔5〕《诗韵》指供写诗用的一种韵书,按字音的五声(阴平、阳平、上、去、入)分类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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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
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正如无产革命文学的口号一样,大概是一个总的口号罢。在总口号之下,再提些随时应变的具体的口号,例如"国防文学""救亡文学""抗日文艺"等等,我以为是无碍的。不但没有碍,并且是有益的,需要的。自然,太多了也使人头昏,浑乱。
不过,提口号,发空论,都十分容易办。但在批评上应用,在创作上实现,就有问题了。批评与创作都是实际工作。以过去的经验,我们的批评常流于标准太狭窄,看法太肤浅;我们的创作也常现出近于出题目做八股的弱点。所以我想现在应当特别注意这点: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决不是只局限于写义勇军打仗,学生请愿示威等等的作品。这些当然是最好的,但不应这样狭窄。它广泛得多,广泛到包括描写现在中国各种生活和斗争的意识的一切文学。因为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人人所共的问题,是民族生存的问题。所有一切生活(包含吃饭睡觉)都与这问题相关;例如吃饭可以和恋爱不相干,但目前中国人的吃饭和恋爱却都和日本侵略者多少有些关系,这是看一看满洲和华北的情形就可以明白的。而中国的唯一的出路,是全国一致对日的民族革命战争。懂得这一点,则作家观察生活,处理材料,就如理丝有绪;作者可以自由地去写工人,农民,学生,强盗,娼妓,穷人,阔佬,什么材料都可以,写出来都可以成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也无需在作品的后面有意地插一条民族革命战争的尾巴,翘起来当作旗子;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作品后面添上去的口号和矫作的尾巴,而是那全部作品中的真实的生活,生龙活虎的战斗,跳动着的脉搏,思想和热情,等等。
六月十日。
〔1〕本篇最初同时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七月《现实文学》月刊第一期和《文学界》月刊第一卷第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