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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和豫言〔1〕
豫言总是诗,而诗人大半是豫言家。然而豫言不过诗而已,诗却往往比豫言还灵。
例如辛亥革命的时候,忽然发现了:
"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这几句《推背图》〔2〕里的豫言,就不过是"诗"罢了。那时候,何尝只有九十九把钢刀?还是洋枪大炮来得厉害:该着洋枪大炮的后来毕竟占了上风,而只有钢刀的却吃了大亏。
况且当时的"胡儿",不但并未"杀尽",而且还受了优待〔3〕,以至于现在还有"伪"溥仪出风头〔4〕的日子。所以当做豫言看,这几句歌诀其实并没有应验。--死板的照着这类豫言去干,往往要碰壁,好比前些时候,有人特别打了九十九把钢刀〔5〕,去送给前线的战士,结果,只不过在古北口等处流流血,给人证明国难的不可抗性。--倒不如把这种豫言歌诀当做"诗"看,还可以"以意逆志,自谓得之"〔6〕。
至于诗里面,却的确有着极深刻的豫言。我们要找豫言,与其读《推背图》,不如读诗人的诗集。也许这个年头又是应当发现什么的时候了罢,居然找着了这么几句:
"此辈封狼从狗,生平猎人如猎兽,万人一怒不可回,会看太白悬其首。"汪精卫〔7〕著《双照楼诗词稿》:译嚣俄〔8〕之《共和二年之战士》这怎么叫人不"拍案叫绝"呢?这里"封狼从狗",自己明明是畜生,却偏偏把人当做畜生看待:畜生打猎,而人反而被猎!"万人"的愤怒的确是不可挽回的了。嚣俄这诗,是说的一七九三年(法国第一共和二年)的帝制党,他没有料到一百四十年之后还会有这样的应验。
汪先生译这几首诗的时候,不见得会想到二三十年之后中国已经是白话的世界。现在,懂得这种文言诗的人越发少了,这很可惜。然而豫言的妙处,正在似懂非懂之间,叫人在事情完全应验之后,方才"恍然大悟"。这所谓"天机不可泄漏也"。
七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 《推背图》 参看本卷第93页注〔6〕。"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是《烧饼歌》中的两句。辛亥革命时,革命党人中常流传着这两句话,表示对满族统治者的仇恨。《烧饼歌》相传是明代刘基(伯温)所撰,旧时常附刊于《推背图》书后。
〔3〕 指清皇室受优待,参看本卷第97页注〔7〕。
〔4〕 溥仪出风头 参看本卷第30页注〔6〕。
〔5〕 打了九十九把钢刀 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报》载,当时上海有个叫王述的人,与亲友捐资特制大刀九十九柄,赠给防守喜峰口等处的宋哲元部队。
〔6〕 "以意逆志,自谓得之" 语出《孟子-万章》:"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7〕 汪精卫(1883-1944) 名兆铭,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东番禺。早年曾参加同盟会,历任国民党政府要职及该党副总裁。自九一八事变后,他一直主张对日本侵略者妥协,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公开投敌,一九四○年三月在南京组织伪国民政府,任主席。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死于日本。他的《双照楼诗词稿》,一九三○年十二月民信公司出版。
〔8〕 嚣俄(V.Hugo,1802-1885) 通译雨果,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他在一八五三年写作长诗《斥盲从》(收入政治讽刺诗集《惩罚集》),歌颂一七九三年(即共和二年)法国大革命时期共和国士兵奋起抗击欧洲封建联盟国家武装干涉的英雄业绩,谴责一八五一年拿破仑第三发动反革命政变时的追随者。汪精卫译的《共和二年之战士》,系该诗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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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忌
记得中国的医书中,常常记载着"食忌",就是说,某两种食物同食,是于人有害,或者足以杀人的,例如葱与蜜,蟹与柿子,落花生与王瓜之类。但是否真实,却无从知道,因为我从未听见有人实验过。
读书也有"忌",不过与"食忌"稍不同。这就是某一类书决不能和某一类书同看,否则两者中之一必被克杀,或者至少使读者反而发生愤怒。例如现在正在盛行提倡的明人小品,有些篇的确是空灵的。枕边厕上,车里舟中,这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遣品。然而先要读者的心里空空洞洞,混混茫茫。假如曾经看过《明季稗史》,《痛史》〔2〕,或者明末遗民的著作,那结果可就不同了,这两者一定要打起仗来,非打杀其一不止。我自以为因此很了解了那些憎恶明人小品的论者的心情。这几天偶然看见一部屈大均〔3〕的《翁山文外》,其中有一篇戊申(即清康熙七年)八月做的《自代北〔4〕入京记》。他的文笔,岂在中郎之下呢?可是很有些地方是极有重量的,抄几句在这里--
"沿河行,或渡或否。往往见西夷毡帐,高低不一,所谓穹庐连属,如冈如阜者。男妇皆蒙古语;有卖干湿酪者,羊马者,牦皮者,卧两骆驼中者,坐奚车者,不鞍而骑者,三两而行,被戒衣,或红或黄,持小铁轮,念《金刚秽咒》者。其首顶一柳筐,以盛马粪及木炭者,则皆中华女子。皆盘头跣足,垢面,反被毛袄。人与牛羊相枕藉,腥臊之气,百余里不绝。"
我想,如果看过这样的文章,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又没有完全忘记,那么,虽是中郎的《广庄》或《瓶史》〔5〕,也断不能洗清积愤的,而且还要增加愤怒。因为这实在比中郎时代的他们互相标榜还要坏,他们还没有经历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明人小品,好的;语录体也不坏,但我看《明季稗史》之类和明末遗民的作品却实在还要好,现在也正到了标点,翻印的时候了:给大家来清醒一下。
十一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中华日报-动向》。
〔2〕《明季稗史》即《明季稗史汇编》,清代留云居士辑,共二十七卷,汇刊稗史十六种,所记都是明末遗事,如顾炎武《圣安皇帝本纪》,记福王弘光朝事;黄宗羲《赐姓始末》,记郑成功收复台湾事;王秀楚《扬州十日记》、朱子素《嘉定屠城记略》,记清兵杀戮的残酷。《痛史》,乐天居士编,共三集,汇印明末清初野史二十余种,总题为《痛史》。民国初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3〕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广东番禺人,文学家。清兵入广州前后,曾参加抗清活动,失败后剃发为僧,名今种。后又回俗,北游关中、山西。著有《翁山文外》、《翁山诗外》、《广东新语》等。清雍正、乾隆间,他的著作都遭禁毁,直至一九一○年(宣统二年),上海国学扶轮社才翻印《翁山文外》十六卷、《翁山诗外》十九卷。
〔4〕代北古地区名,指现在的山西省北部、河北省西北部一带。
〔5〕《广庄》袁中郎模仿《庄子》文体谈道家思想的著作,共七篇。《瓶史》,袁中郎研究花瓶与插花的小品,共十二章。这两种都收入《袁中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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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贴即扯"
然而世间往往混为一谈。就以现在最流行的袁中郎〔3〕为例罢,既然肩出来当作招牌,看客就不免议论这招牌,怎样撕破了衣裳,怎样画歪了脸孔。这其实和中郎本身是无关的,所指的是他的自以为徒子徒孙们的手笔。然而徒子徒孙们就以为骂了他的中郎爷,愤慨和狼狈之状可掬,觉得现在的世界是比五四时代更狂妄了。但是,现在的袁中郎脸孔究竟画得怎样呢?时代很近,文证具存,除了变成一个小品文的老师,"方巾气"〔4〕的死敌而外,还有些什么?和袁中郎同时活在中国的,无锡有一个顾宪成〔5〕,他的著作,开口"圣人",闭口"吾儒",真是满纸"方巾气"。而且疾恶如仇,对小人决不假借。他说:"吾闻之:凡论人,当观其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即小节出入,不失为君子;趋向苟差,即小节可观,终归于小人。又闻:为国家者,莫要于扶阳抑阴,君子即不幸有诖误,当保护爱惜成就之;小人即小过乎,当早排绝,无令为后患。"(《自反录》)推而广之,也就是倘要论袁中郎,当看他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不妨恕其偶讲空话,作小品文,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在。正如李白〔6〕会做诗,就可以不责其喝酒,如果只会喝酒,便以半个李白,或李白的徒子徒孙自命,那可是应该赶紧将他"排绝"的。
中郎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么?有的。万历三十七年,顾宪成辞官,时中郎"主陕西乡试,发策,有'过劣巢由'之语。监临者问'意云何?'袁曰:'今吴中大贤亦不出,将令世道何所倚赖,故发此感尔。'"(《顾端文公年谱》〔7〕下)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赞《金瓶梅》〔8〕,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
中郎之不能被骂倒,正如他之不能被画歪。但因此也就不能作他的蛀虫们的永久的巢穴了。
一月二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署名公汗。
过去城市中有些人家在临街的墙壁上,写着"招贴即扯"、"不许招贴"等字样,以防止别人在上面粘贴广告。
〔2〕林语堂在《论语》第五十七期(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发表《做文与做人》一文,其中说:"你骂吴稚晖蔡元培胡适之老朽,你自己也得打算有吴稚晖蔡元培胡适之的地位,能不能这样操持。你骂袁中郎消沉,你也得自己照照镜子,做个京官,能不能像袁中郎之廉洁自守,兴利除弊。不然天下的人被你骂完了,只剩你一个人,那岂不是很悲观的现象?"
〔3〕袁中郎参看本卷第176页注〔21〕。
〔4〕"方巾气"又称"头巾气",意思就是道学气。方巾是明代学者士人日常所戴的帽子,明代王圻《三才图会-衣服》卷一载:"方巾:此即古所谓角巾也相传国初服此,取四方平定之意。"林语堂在《方巾气研究》一文(连载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八日、三十日、五月三日《申报-自由谈》)中说:"方巾气道学气是幽默之魔敌。"
〔5〕顾宪成(1550-1612)字叔时,无锡(今属江苏)人。明万历进士,官至吏部郎中,曾因"忤旨"被革职;万历三十六年(1608)始起为南京光禄寺少卿,力辞不就。他在万历三十二年重修无锡的东林书院,与高攀龙等同在东林书院讲学,是明末东林党的重要人物,死后谥端文。著有《泾皋藏稿》、《小心斋凹恰贰ⅰ蹲苑绰肌返取BR>
〔6〕李白(701-762)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后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诗人。著有《李太白集》。
〔7〕《顾端文公年谱》四卷,由顾宪成之子与沐、孙枢、曾孙贞观相继编定,成书于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
〔8〕《金瓶梅》长篇小说,明代兰陵笑笑生撰,一百回。它广泛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的世态和生活,其中有不少淫秽的描写。明代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五《金瓶梅》条载:"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1606)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秩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按袁中郎在《觞政》之十"掌故"中分酒经酒谱、子史诗文、词曲传奇为内典、外典、逸典,并说"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为逸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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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术
金天兴元年(一二三二),蒙古兵围洛阳;次年,安平都尉京城西面元帅崔立杀二丞相,自立为郑王,降于元。惧或加以恶名,群小承旨,议立碑颂功德,于是在文臣间,遂发生了极大的惶恐,因为这与一生的名节相关,在个人是十分重要的。
当时的情状,《金史》《王若虚〔4〕传》这样说--"天兴元年,哀宗走归德。明年春,崔立变,群小附和,请为立建功德碑。翟奕以尚书省命,召若虚为文。时奕辈恃势作威,人或少许,则谗"k立见屠灭。若虚自分必死,私谓左右司员外郎元好问曰,'今召我作碑,不从则死,作之则名节扫地,不若死之为愈。虽然,我姑以理谕之。'奕辈不能夺,乃召太学生刘祁麻革辈赴省,好问张信之喻以立碑事曰,'众议属二君,且已白郑王矣!二君其无让。'祁等固辞而别。数日,促迫不已,祁即为草定,以付好问。好问意未惬,乃自为之,既成,以示若虚,乃共删定数字,然止直叙其事而已。后兵入城,不果立也。"
碑虽然"不果立",但当时却已经发生了"名节"的问题,或谓元好问作,或谓刘祁〔5〕作,文证具在清凌廷堪〔6〕所辑的《元遗山先生年谱》中,兹不多录。经其推勘,已知前出的《王若虚传》文,上半据元好问《内翰王公墓表》,后半却全取刘祁自作的《归潜志》,被诬攀之说所蒙蔽了。凌氏辩之云,"夫当时立碑撰文,不过畏崔立之祸,非必取文辞之工,有京叔属草,已足塞立之请,何取更为之耶?"然则刘祁之未尝决死如王若虚,固为一生大玷,但不能更有所推诿,以致成为"塞责"之具,却也可以说是十分晦气的。
然而,元遗山生平还有一宗大事,见于《元史》《张德辉》〔7〕传--
"世祖在潜邸,访中国人材。德辉举魏,元裕,李冶等二十余人。壬子,德辉与元裕北觐,请世祖为儒教大宗师,世祖悦而受之。因启:累朝有旨蠲儒户兵赋,乞令有司遵行。从之。"
以拓跋魏的后人与德辉,请蒙古小酋长为"汉儿"的"儒教大宗师",在现在看来,未免有些滑稽,但当时却似乎并无訾议。盖蠲除兵赋,"儒户"均沾利益,清议操之于士,利益既沾,虽已将"儒教"呈献,也不想再来开口了。
由此士大夫便渐渐的进身,然终因不切实用,又渐渐的见弃。但仕路日塞,而南北之士的相争却也日甚了。余阙〔8〕的《青阳先生文集》卷四《杨君显民诗集序》云--"我国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之,无所专主,然用儒者为居多也。自至元以下,始浸用吏,虽执政大臣,亦以吏为之,而中州之士,见用者遂浸寡。
况南方之地远,士多不能自至于京师,其抱才者,又往往不屑为吏,故其见用者尤寡也。及其久也,则南北之士亦自町畦以相訾,甚若晋之与秦,不可与同中国,故夫南方之士微矣。"
然在南方,士人其实亦并不冷落。同书《送范立中赴襄阳诗序》云--
"宋高宗南迁,合淝遂为边地,守臣多以武臣为之。
故民之豪杰者,皆去而为将校,累功多至节制。郡中衣冠之族,惟范氏,商氏,葛氏三家而已。皇元受命,包裹兵革,诸武臣之子弟,无所用其能,多伏匿而不出。春秋月朔,郡太守有事于学,衣深衣,戴乌角巾,执笾豆爵,唱赞道引者,皆三家之子孙也,故其材皆有所成就,至学校官,累累有焉。虽天道忌满恶盈,而儒者之泽深且远,从古然也。"
这是"中国人才"们献教,卖经以来,"儒户"所食的佳果。虽不能为王者师,且次于吏者数等,而究亦胜于将门和平民者一等,"唱赞道引",非"伏匿"者所敢望了。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及次日,上海无线电播音由冯明权先生讲给我们一种奇书:《抱经堂勉学家训》(据《大美晚报》)。这是从未前闻的书,但看见下署"颜子推"〔9〕,便可以悟出是颜之推《家训》中的《勉学篇》了。曰"抱经堂"者,当是因为曾被卢文鞍〔10〕印入《抱经堂丛书》中的缘故。所讲有这样的一段--"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汝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
这说得很透彻:易习之伎,莫如读书,但知读《论语》《孝经》,则虽被俘虏,犹能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这种教训,是从当时的事实推断出来的,但施之于金元而准,按之于明清之际而亦准。现在忽由播音,以"训"听众,莫非选讲者已大有感于方来,遂绸缪于未雨么?
"儒者之泽深且远",即小见大,我们由此可以明白"儒术",知道"儒效"了。
五月二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北平《文史》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唐俟。
〔2〕元遗山(1190-1257)即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秀容(今山西忻县)人,金代文学家。原是北魏拓跋氏的后裔,曾任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等职。金亡不仕。据《金史-元德明传》载:"兵后故老皆尽,好问蔚为一代宗工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乃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遗言往行,采摭所闻,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著有《遗山集》。
〔3〕崔立(?-1234)将陵(今山东德州)人。原为地主武装军官,金天兴元年(1232)在蒙古军围汴京时受任为西面元帅。次年叛变,将监国的梁王及皇族送往蒙古军营乞降。后为部将所杀。
〔4〕王若虚(1174-1243)字从之,藁城(今属河北)人,金代文学家。曾任翰林直学士。金亡不仕,自号滹南遗老,著有《滹南遗老集》。
〔5〕刘祁(1203-1250)字京叔,山西浑源人,金代太学生,入元复试后征南行省辟置幕府。所著《归潜志》多记金末故事,共十四卷;《录崔立碑事》见该书第十二卷。
〔6〕凌廷堪(约1755-1809)字次仲,安徽歙县人,清代经学家。著有《校礼堂文集》、《元遗山先生年谱》等。
〔7〕张德辉(1195-1274)字耀卿,金末冀宁交城(今属山西)人,元世祖时任河东南北路宣抚使,传见《元史》卷一六三。下面引文中的元裕即元好问。
〔8〕余阙(1303-1358)字廷心,一字天心,原出唐兀族(色目人),其父曾在庐州(今安徽合肥)做官,遂为庐州人。《青阳先生文集》,共九卷,是他的诗文集。
〔9〕颜之推(531-约590后)字介,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南北朝时文学家。历仕梁、北齐、北周、隋等朝。著有《颜氏家训》二十篇。
〔10〕卢文鞍(1717-1796)字绍弓,号抱经,浙江杭州人,清代经学家、校勘学家。《抱经堂丛书》,系辑印他所校勘的古籍十七种,并附有他自著的《抱经堂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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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吊
不过一般的绍兴人,并不像上海的"前进作家"那样憎恶报复,却也是事实。单就文艺而言,他们就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我以为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而且随随便便的"无常"〔3〕,我已经在《朝华夕拾》里得了绍介给全国读者的光荣了,这回就轮到别一种。
"女吊"也许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话,只好说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实,在平时,说起"吊死鬼",就已经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为投缳而死者,向来以妇人女子为最多。有一种蜘蛛,用一枝丝挂下自己的身体,悬在空中,《尔雅》〔4〕上已谓之"蚬,缢女",可见在周朝或汉朝,自经的已经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时不称它为男性的"缢夫"或中性的"缢者"。不过一到做"大戏"或"目连戏"的时候,我们便能在看客的嘴里听到"女吊"的称呼。也叫作"吊神"。横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号的,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位,则其受民众之爱戴也可想。但为什么这时独要称她"女吊"呢?
很容易解:因为在戏台上,也要有"男吊"出现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绍兴,那时没有达官显宦,所以未闻有专门为人(堂会?)的演剧。凡做戏,总带着一点社戏性,供着神位,是看戏的主体,人们去看,不过叨光。但"大戏"或"目连戏"所邀请的看客,范围可较广了,自然请神,而又请鬼,尤其是横死的怨鬼。所以仪式就更紧张,更严肃。一请怨鬼,仪式就格外紧张严肃,我觉得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许我在别处已经写过。"大戏"和"目连"〔5〕,虽然同是演给神,人,鬼看的戏文,但两者又很不同。不同之点:一在演员,前者是专门的戏子,后者则是临时集合的Amateur〔6〕--农民和工人;一在剧本,前者有许多种,后者却好歹总只演一本《目连救母记》。然而开场的"起殇",中间的鬼魂时时出现,收场的好人升天,恶人落地狱,是两者都一样的。
当没有开场之前,就可看出这并非普通的社戏,为的是台两旁早已挂满了纸帽,就是高长虹〔7〕之所谓"纸糊的假冠",是给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内行人,缓缓的吃过夜饭,喝过茶,闲闲而去,只要看挂着的帽子,就能知道什么鬼神已经出现。因为这戏开场较早,"起殇"在太阳落尽时候,所以饭后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会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起殇"者,绍兴人现已大抵误解为"起丧",以为就是召鬼,其实是专限于横死者的。《九歌》〔8〕中的《国殇》云:"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当然连战死者在内。明社垂绝,越人起义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称为叛贼,我们就这样的一同招待他们的英灵。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我们的责任,这就算完结,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顿竹(这是绍兴打孩子的最普通的东西),一以罚其带着鬼气,二以贺其没有跌死,但我却幸而从来没有被觉察,也许是因为得了恶鬼保佑的缘故罢。
这一种仪式,就是说,种种孤魂厉鬼,已经跟着鬼王和鬼卒,前来和我们一同看戏了,但人们用不着担心,他们深知道理,这一夜决不丝毫作怪。于是戏文也接着开场,徐徐进行,人事之中,夹以出鬼:火烧鬼,淹死鬼,科场鬼(死在考场里的),虎伤鬼孩子们也可以自由去扮,但这种没出息鬼,愿意去扮的并不多,看客也不将它当作一回事。一到"跳吊"时分--"跳"是动词,意义和"跳加官"〔9〕之"跳"同--情形的松紧可就大不相同了。台上吹起悲凉的喇叭来,中央的横梁上,原有一团布,也在这时放下,长约戏台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们都屏着气,台上就闯出一个不穿衣裤,只有一条犊鼻〔10〕,面施几笔粉墨的男人,他就是"男吊"。一登台,径奔悬布,像蜘蛛的死守着蛛丝,也如结网,在这上面钻,挂。他用布吊着各处:腰,胁,胯下,肘弯,腿弯,后项窝一共七七四十九处。最后才是脖子,但是并不真套进去的,两手扳着布,将颈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连戏时,独有这一个脚色须特请专门的戏子。那时的老年人告诉我,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男吊"来。所以后台上一定要扮一个王灵官〔11〕,一手捏诀,一手执鞭,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面照见前台的镜子。倘镜中见有两个,那么,一个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将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该跑到河边,洗去粉墨,挤在人丛中看戏,然后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会在戏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还会认识,跟住他。这挤在人丛中看自己们所做的戏,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游历一样,也正是一种缺少不得的过渡仪式。
这之后,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红衫。看王充的《论衡》〔12〕,知道汉朝的鬼的颜色是红的,但再看后来的文字和图画,却又并无一定颜色,而在戏文里,穿红的则只有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为她投缳之际,准备作厉鬼以复仇,红色较有阳气,易于和生人相接近,绍兴的妇女,至今还偶有搽粉穿红之后,这才上吊的。自然,自杀是卑怯的行为,鬼魂报仇更不合于科学,但那些都是愚妇人,连字也不认识,敢请"前进"的文学家和"战斗"的勇士们不要十分生气罢。我真怕你们要变呆鸟。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奴奴本身杨家女〔13〕,呵呀,苦呀,天哪!"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这一句,也还是刚从克士〔14〕那里听来的。但那大略,是说后来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唱完就听到远处的哭声,这也是一个女人,在衔冤悲泣,准备自杀。她万分惊喜,要去"讨替代"了,却不料突然跳出"男吊"来,主张应该他去讨。他们由争论而至动武,女的当然不敌,幸而王灵官虽然脸相并不漂亮,却是热烈的女权拥护家,就在危急之际出现,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独去活动了。老年人告诉我说:古时候,是男女一样的要上吊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时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处,都可以吊死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处才只在脖子上。中国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后,也还是要死的,那时的名称,绍兴叫作"鬼里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灵官打死,为什么现在"跳吊",还会引出真的来呢?我不懂这道理,问问老年人,他们也讲说不明白。
而且中国的鬼还有一种坏脾气,就是"讨替代",这才完全是利己主义;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们相处的。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讨替代",忘记了复仇。绍兴煮饭,多用铁锅,烧的是柴或草,烟煤一厚,火力就不灵了,因此我们就常在地上看见刮下的锅煤。但一定是散乱的,凡村姑乡妇,谁也决不肯省些力,把锅子伏在地面上,团团一刮,使烟煤落成一个黑圈子。这是因为吊神诱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炼成的缘故。散掉烟煤,正是消极的抵制,不过为的是反对"讨替代",并非因为怕她去报仇。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15〕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五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明末官九江佥事。弘光元年(1645)清兵破南京,明朝宰相马士英逃往浙江,王思任在骂他的信中说:"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先逃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鲁王监国于绍兴,思任曾为礼部尚书,不久,绍兴城破,绝食而死。著有《文饭小品》等。
〔3〕"无常"佛家语。原指世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异灭坏的过程中;后引申为死的意思,也用以称迷信传说中的"勾魂使者"。
〔4〕《尔雅》我国最早的解释词义的专著,大概由汉初学者缀辑周汉著作而成。"蚬,缢女",见《尔雅-释虫》。
〔5〕"大戏"和"目连"都是绍兴的地方戏。清代范寅《越谚》卷中说:"班子:唱戏成(班)者,有文班、武班之别。文专唱和,名高调班;武演战斗,名乱弹班。"又说:"万(按此处读'木')莲班:此专唱万莲一出戏者,百姓为之。"高调班和乱弹班就是大戏;万莲班就是目莲戏。大戏和目莲戏所演的《目莲救母》,内容繁简不一,但开场和收场,以及鬼魂的出现则都相同。参看《朝花夕拾-无常》和《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第十节。
〔6〕Amateur英语(源出拉丁语):业余从事文艺、科学或体育运动的人;这里用作业余演员的意思。
〔7〕高长虹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狂飙周刊》第五期上发表的《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攻击鲁迅说:"实际的反抗者(按指女师大学生)从哭声中被迫出校后鲁迅遂戴其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参看《华盖集续编-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
〔8〕《九歌》我国古代楚国人民祭神的歌词。计十一篇,相传为屈原所作。《国殇》是对阵亡将士的颂歌。
〔9〕"跳加官"旧时在戏剧开场演出以前,常由演员一人戴面具(即"加官脸"),穿袍执笏,手里拿着写有"天官赐福"、"指日高升"等吉利话的条幅,在场上回旋舞蹈,称为跳加官。
〔10〕犊鼻原出《史记-司马相如传》,据南朝宋裴《集解》引三国吴韦昭说:"今三尺布作,形如犊鼻。"这里是指绍兴一带称为牛头裤的一种短裤。
〔11〕王灵官相传是北宋末年的方士;明宣宗时封为隆恩真君。据《明史-礼志》:"隆恩真君者玉枢火府天将王灵官也。"后来道观中都奉为镇山门之神。
〔12〕王充(27-约97)字仲任,会稽上虞(今浙江上虞)人,东汉思想家和散文家。《论衡》是他的论文集,今存八十四篇。《论衡-订鬼篇》说:"鬼,阳气也,时藏时见。阳气赤,故世人尽见鬼,其色纯朱。"
〔13〕杨家女应为良家女。据目连戏的故事说:她幼年时父母双亡,婶母将她领给杨家做童养媳,后又被婆婆卖入妓院,终于自缢身死。在目连戏中,她的唱词是:"奴奴本是良家女,将奴卖入勾栏里;生前受不过王婆气,将奴逼死勾栏里。阿呀,苦呀,天哪!将奴逼死勾栏里。"
〔14〕克士周建人的笔名。周建人,字乔峰,作者的三弟。生物学家,当时任商务印书馆编辑。
〔15〕"犯而勿校"语出《论语-泰伯》,原作"犯而不校"。校,计较的意思。"勿念旧恶",语出《论语-公冶长》,原作"不念旧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