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后记

  我向《自由谈》投稿的由来,《前记》里已经说过了。到这里,本文已完,而电灯尚明,蚊子暂静,便用剪刀和笔,再来保存些因为《自由谈》和我而起的琐闻,算是一点余兴。
  
  只要一看就知道,在我的发表短评时中,攻击得最烈的是《大晚报》。这也并非和我前生有仇,是因为我引用了它的文字。但我也并非和它前生有仇,是因为我所看的只有《申报》和《大晚报》两种,而后者的文字往往颇觉新奇,值得引用,以消愁释闷。即如我的眼前,现在就有一张包了香烟来的三月三十日的旧《大晚报》在,其中有着这样的一段--"浦东人杨江生,年已四十有一,貌既丑陋,人复贫穷,向为泥水匠,曾佣于苏州人盛宝山之泥水作场。盛有女名金弟,今方十五龄,而矮小异常,人亦猥琐。昨晚八时,杨在虹口天潼路与盛相遇,杨奸其女。经捕头向杨询问,杨毫不抵赖,承认自去年一二八以后,连续行奸十余次,当派探员将盛金弟送往医院,由医生验明确非处女,今晨解送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经刘毓桂推事提审,捕房律师王耀堂以被告诱未满十六岁之女子,虽其后数次皆系该女自往被告家相就,但按法亦应强奸罪论,应请讯究。旋传女父盛宝山讯问,据称初不知有此事,前晚因事责女后,女忽失踪,直至昨晨才归,严诘之下,女始谓留住被告家,并将被告诱奸经过说明,我方得悉,故将被告扭入捕房云。继由盛金弟陈述,与被告行奸,自去年二月至今,已有十余次,每次均系被告将我唤去,并着我不可对父母说知云。质之杨江生供,盛女向呼我为叔,纵欲奸犹不忍下手,故绝对无此事,所谓十余次者,系将盛女带出游玩之次数等语。刘推事以本案尚须调查,谕被告收押,改期再讯。"
  
  在记事里分明可见,盛对于杨,并未说有"伦常"关系,杨供女称之为"叔",是中国的习惯,年长十年左右,往往称为叔伯的。然而《大晚报》用了怎样的题目呢?是四号和头号字的--
  
  拦途扭往捕房控诉
  
  干叔奸侄女
  
  女自称被奸过十余次男指系游玩并非风流它在"叔"上添一"干"字,于是"女"就化为"侄女",杨江生也因此成了"逆伦"或准"逆伦"的重犯了。中国之君子,叹人心之不古,憎匪人之逆伦,而惟恐人间没有逆伦的故事,偏要用笔铺张扬厉起来,以耸动低级趣味读者的眼目。杨江生是泥水匠,无从看见,见了也无从抗辩,只得一任他们的编排,然而社会批评者是有指斥的任务的。但还不到指斥,单单引用了几句奇文,他们便什么"员外"什么"警犬"〔1〕的狂嗥起来,好像他们的一群倒是吸风饮露,带了自己的家私来给社会服务的志士。是的,社长我们是知道的,然而终于不知道谁是东家,就是究竟谁是"员外",倘说既非商办,又非官办;则在报界里是很难得的。但这秘密,在这里不再研究它也好。
  
  和《大晚报》不相上下,注意于《自由谈》的还有《社会新闻》〔2〕。但手段巧妙得远了,它不用不能通或不愿通的文章,而只驱使着真伪杂糅的记事。即如《自由谈》的改革的原因,虽然断不定所说是真是假,我倒还是从它那第二卷第十三期(二月七日出版)上看来的--从《春秋》与《自由谈》说起中国文坛,本无新旧之分,但到了五四运动那年,陈独秀在《新青年》上一声号炮,别树一帜,提倡文学革命,胡适之钱玄同刘半农等,在后摇旗呐喊。这时中国青年外感外侮的压迫,内受政治的刺激,失望与烦闷,为了要求光明的出路,各种新思潮,遂受青年热烈的拥护,使文学革命建了伟大的成功。从此之后,中国文坛新旧的界限,判若鸿沟;但旧文坛势力在社会上有悠久的历史,根深蒂固,一时不易动摇。那时旧文坛的机关杂志,是著名的《礼拜六》,几乎集了天下摇头摆尾的文人,于《礼拜六》一炉!至《礼拜六》所刊的文字,十九是卿卿我我,哀哀唧唧的小说,把民族性陶醉萎靡到极点了!此即所谓鸳鸯蝴蝶派的文字。其中如徐枕亚吴双热周瘦鹃等,尤以善谈鸳鸯蝴蝶著名,周瘦鹃且为礼拜六派之健将。这时新文坛对于旧势力的大本营《礼拜六》,攻击颇力,卒以新兴势力,实力单薄,旧派有封建社会为背景,有恃无恐,两不相让,各行其是。此后新派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陆续成立,人材渐众,势力渐厚,《礼拜六》应时势之推移,终至"寿终正寝"!惟礼拜六派之残余分子,迄今犹四出活动,无肃清之望,上海各大报中之文艺编辑,至今大都仍是所谓鸳鸯蝴蝶派所把持。可是只要放眼在最近的出版界中,新兴文艺出版数量的可惊,已有使旧势力不能抬头之势!礼拜六派文人之在今日,已不敢复以《礼拜六》的头衔以相召号,盖已至强弩之末的时期了!最近守旧的《申报》,忽将《自由谈》编辑礼拜六派的巨子周瘦鹃撤职,换了一个新派作家黎烈文,这对于旧势力当然是件非常的变动,遂形成了今日新旧文坛剧烈的冲突。周瘦鹃一方面策动各小报,对黎烈文作总攻击,我们只要看郑逸梅主编的《金刚钻》,主张周瘦鹃仍返《自由谈》原位,让黎烈文主编《春秋》,也足见旧派文人终不能忘情于已失的地盘。而另一方面周瘦鹃在自己编的《春秋》内说:各种副刊有各种副刊的特性,作河水不犯井水之论,也足见周瘦鹃犹惴惴于他现有地位的危殆。周同时还硬拉非苏州人的严独鹤加入周所主持的纯苏州人的文艺团体"星社",以为拉拢而固地位之计。不图旧派势力的失败,竟以周启其端。
  
  据我所闻:周的不能安于其位,也有原因:他平日对于选稿方面,太刻薄而私心,只要是认识的人投去的稿,不看内容,见篇即登;同时无名小卒或为周所陌生的投稿者,则也不看内容,整堆的作为字纸篓的虏俘。因周所编的刊物,总是几个夹袋里的人物,私心自用,以致内容糟不可言!外界对他的攻击日甚,如许啸天主编之《红叶》,也对周有数次剧烈的抨击,史量才为了外界对他的不满,所以才把他撤去。那知这次史量才的一动,周竟作了导火线,造成了今日新旧两派短兵相接战斗愈烈的境界!以后想好戏还多,读者请拭目俟之。〔微知〕但到二卷廿一期(三月三日)上,就已大惊小怪起来,为"守旧文化的堡垒"的动摇惋惜--左翼文化运动的抬头水手关于左翼文化运动,虽然受过各方面严厉的压迫,及其内部的分裂,但近来又似乎渐渐抬起头了。在上海,左翼文化在共产党"联络同路人"的路线之下,的确是较前稍有起色。在杂志方面,甚至连那些第一块老牌杂志,也左倾起来。胡愈之主编的《东方杂志》,原是中国历史最久的杂志,也是最稳健不过的杂志,可是据王云五老板的意见,胡愈之近来太左倾了,所以在愈之看过的样子,他必须再重看一遍。但虽然是经过王老板大刀阔斧的删段以后,《东方杂志》依然还嫌太左倾,于是胡愈之的饭碗不能不打破,而由李某来接他的手了。又如《申报》的《自由谈》在礼拜六派的周某主编之时,陈腐到太不像样,但现在也在左联手中了。鲁迅与沈雁冰,现在已成了《自由谈》的两大台柱了。《东方杂志》是属于商务印书馆的,《自由谈》是属于《申报》的,商务印书馆与申报馆,是两个守旧文化的堡垒,可是这两个堡垒,现在似乎是开始动摇了,其余自然是可想而知。此外,还有几个中级的新的书局,也完全在左翼作家手中,如郭沫若高语罕丁晓先与沈雁冰等,都各自抓着了一个书局,而做其台柱,这些都是著名的红色人物,而书局老板现在竟靠他们吃饭了。
  
  
  
  过了三星期,便确指鲁迅与沈雁冰〔3〕为《自由谈》的"台柱"(三月廿四日第二卷第廿八期)--黎烈文未入文总
  
  《申报-自由谈》编辑黎烈文,系留法学生,为一名不见于经传之新进作家。自彼接办《自由谈》后,《自由谈》之论调,为之一变,而执笔为文者,亦由星社《礼拜六》之旧式文人,易为左翼普罗作家。现《自由谈》资为台柱者,为鲁迅与沈雁冰两氏,鲁迅在《自由谈》上发表文稿尤多,署名为"何家干"。除鲁迅与沈雁冰外,其他作品,亦什九系左翼作家之作,如施蛰存曹聚仁李辉英辈是。一般人以《自由谈》作文者均系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简称文总),故疑黎氏本人,亦系文总中人,但黎氏对此,加以否认,谓彼并未加入文总,与以上诸人仅友谊关系云。〔逸〕又过了一个多月,则发见这两人的"雄图"(五月六日第三卷第十二期)了--鲁迅沈雁冰的雄图
  
  自从鲁迅沈雁冰等以《申报-自由谈》为地盘,发抒阴阳怪气的论调后,居然又能吸引群众,取得满意的收获了。在鲁(?)沈的初衷,当然这是一种有作用的尝试,想复兴他们的文化运动。现在,听说已到组织团体的火候了。
  
  参加这个运动的台柱,除他们二人外有郁达夫,郑振铎等,交换意见的结果,认为中国最早的文化运动,是以语丝社创造社及文学研究会为中心,而消散之后,语丝创造的人分化太大了,惟有文学研究会的人大部分都还一致,--如王统照叶绍钧徐雉之类。而沈雁冰及郑振铎,一向是文学研究派的主角,于是决定循此路线进行。最近,连田汉都愿意率众归附,大概组会一事,已在必成,而且可以在这红五月中实现了。〔农〕这些记载,于编辑者黎烈文是并无损害的,但另有一种小报式的期刊所谓《微言》〔4〕,却在《文坛进行曲》里刊了这样的记事--
  
  "曹聚仁经黎烈文等绍介,已加入左联。"(七月十五日,九期。)
  
  这两种刊物立说的差异,由于私怨之有无,是可不言而喻的。但《微言》却更为巧妙:只要用寥寥十五字,便并陷两者,使都成为必被压迫或受难的人们。
  
  到五月初,对于《自由谈》的压迫,逐日严紧起来了,我的投稿,后来就接连的不能发表。但我以为这并非因了《社会新闻》之类的告状,倒是因为这时正值禁谈时事,而我的短评却时有对于时局的愤言;也并非仅在压迫《自由谈》,这时的压迫,凡非官办的刊物,所受之度大概是一样的。但这时候,最适宜的文章是鸳鸯蝴蝶的游泳和飞舞,而《自由谈》可就难了,到五月廿五日,终于刊出了这样的启事--编辑室
  
  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难。这并不是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实在是"天下有道","庶人"相应"不议"。编者谨掬一瓣心香,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庶作者编者,两蒙其休。若必论长议短,妄谈大事,则塞之字篇既有所不忍,布之报端又有所不能,陷编者于两难之境,未免有失恕道。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编者敢以此为海内文豪告。区区苦衷,伏乞矜鉴!编者
  
  这现象,好像很得了《社会新闻》群的满足了,在第三卷廿一期(六月三日)里的"文化秘闻"栏内,就有了如下的记载--
  
  《自由谈》态度转变
  
  《申报-自由谈》自黎烈文主编后,即吸收左翼作家鲁迅沈雁冰及乌鸦主义者曹聚仁等为基本人员,一时论调不三不四,大为读者所不满。且因嘲骂"礼拜五派",而得罪张若谷等;抨击"取消式"之社会主义理论,而与严灵峰等结怨;腰斩《时代与爱的歧途》,又招张资平派之反感,计黎主编《自由谈》数月之结果,已形成一种壁垒,而此种壁垒,乃营业主义之《申报》所最忌者。又史老板在外间亦耳闻有种种不满之论调,乃特下警告,否则为此则惟有解约。最后结果伙计当然屈伏于老板,于是"老话","小旦收场"之类之文字,已不复见于近日矣。〔闻〕
  
  而以前的五月十四日午后一时,还有了丁玲和潘梓年的失踪的事〔5〕,大家多猜测为遭了暗算,而这猜测也日益证实了。谣言也因此非常多,传说某某也将同遭暗算的也有,接到警告或恐吓信的也有。我没有接到什么信,只有一连五六日,有人打电话到内山书店〔6〕的支店去询问我的住址。我以为这些信件和电话,都不是实行暗算者们所做的,只不过几个所谓文人的鬼把戏,就是"文坛"上,自然也会有这样的人的。但倘有人怕麻烦,这小玩意是也能发生些效力,六月九日《自由谈》上《蘧庐絮语》〔7〕之后有一条下列的文章,我看便是那些鬼把戏的见效的证据了--编者附告:昨得子展先生来信,现以全力从事某项著作,无暇旁鹜,《蘧庐絮语》,就此完结。
  
  终于,《大晚报》静观了月余,在六月十一的傍晚,从它那文艺附刊的《火炬》上发出毫光来了,它愤慨得很--
  
  到底要不要自由法鲁久不曾提起的"自由"这问题,近来又有人在那里大论特谈,因为国事总是热辣辣的不好惹,索性莫谈,死心再来谈"风月",可是"风月"又谈得不称心,不免喉底里喃喃地漏出几声要"自由",又觉得问题严重,喃喃几句倒是可以,明言直语似有不便,于是正面问题不敢直接提起来论,大刀阔斧不好当面幌起来,却弯弯曲曲,兜着圈子,叫人摸不着棱角,摸着正面,却要把它当做反面看,这原是看"幽默"文字的方法也。
  
  心要自由,口又不明言,口不能代表心,可见这只口本身已经是不自由的了。因为不自由,所以才讽讽刺刺,一回儿"要自由",一回儿又"不要自由",过一回儿再"要不自由的自由"和"自由的不自由",翻来复去,总叫头脑简单的人弄得"神经衰弱",把捉不住中心。到底要不要自由呢?说清了,大家也好顺风转舵,免得闷在葫芦里,失掉听懂的自由。照我这个不是"雅人"的意思,还是粗粗直直地说:"咱们要自由,不自由就来拚个你死我活!"
  
  本来"自由"并不是个非常问题,给大家一谈,倒严重起来了。--问题到底是自己弄严重的,如再不使用大刀阔斧,将何以冲破这黑漆一团?细针短刺毕竟是雕虫小技,无助于大题,讥刺嘲讽更已属另一年代的老人所发的呓语。我们聪明的智识份子又何尝不知道讽刺在这时代已失去效力,但是要想弄起刀斧,却又觉左右掣肘,在这一年代,科学发明,刀斧自然不及枪炮;生贱于蚁,本不足惜,无奈我们无能的智识份子偏吝惜他的生命何!
  
  这就是说,自由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给你一谈,倒谈得难能可贵起来了。你对于时局,本不该弯弯曲曲的讽刺。现在他对于讽刺者,是"粗粗直直地"要求你去死亡。作者是一位心直口快的人,现在被别人累得"要不要自由"也摸不着头脑了。
  
  然而六月十八日晨八时十五分,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副会长杨杏佛〔8〕(铨)遭了暗杀。
  
  这总算拚了个"你死我活",法鲁先生不再在《火炬》上说亮话了。只有《社会新闻》,却在第四卷第一期(七月三日出)显,还描出左翼作家的懦怯来--左翼作家纷纷离沪
  
  在五月,上海的左翼作家曾喧闹一时,好像什么都要染上红色,文艺界全归左翼。但在六月下旬,情势显然不同了,非左翼作家的反攻阵线布置完成,左翼的内部也起了分化,最近上海暗杀之风甚盛,文人的脑筋最敏锐,胆子最小而脚步最快,他们都以避暑为名离开了上海。据确讯,鲁迅赴青岛,沈雁冰在浦东乡间,郁达夫杭州,陈望道回家乡,连蓬子,白薇之类的踪迹都看不见了。〔道〕
  
  西湖是诗人避暑之地,牯岭乃阔老消夏之区,神往尚且不敢,而况身游。杨杏佛一死,别人也不会突然怕热起来的。听说青岛也是好地方,但这是梁实秋〔9〕教授传道的圣境,我连遥望一下的眼福也没有过。"道"先生有道,代我设想的恐怖,其实是不确的。否则,一群流氓,几枝手枪,真可以治国平天下了。
  
  但是,嗅觉好像特别灵敏的《微言》,却在第九期(七月十五日出)上载着另一种消息--自由的风月顽石
  
  黎烈文主编之《自由谈》,自宣布"只谈风月,少发牢骚"以后,而新进作家所投真正谈风月之稿,仍拒登载,最近所载者非老作家化名之讽刺文章,即其刺探们无聊之考古。闻此次辩论旧剧中的锣鼓问题,署名"罗复"者,即陈子展,"何如"者,即曾经被捕之黄素。此一笔糊涂官司,颇骗得稿费不少。
  
  这虽然也是一科"牢骚",但"真正谈风月"和"曾经被捕"等字样,我觉得是用得很有趣的。惜"化名"为"顽石",灵气之不钟于鼻子若我辈者,竟莫辨其为"新进作家"抑"老作家"也。
  
  《后记》本来也可以完结了,但还有应该提一下的,是所谓"腰斩张资平"〔10〕案。
  
  《自由谈》上原登着这位作者的小说,没有做完,就被停止了,有些小报上,便轰传为"腰斩张资平"。当时也许有和编辑者往复驳难的文章的,但我没有留心,因此就没有收集。现在手头的只有《社会新闻》,第三卷十三期(五月九日出)
  
  里有一篇文章,据说是罪魁祸首又是我,如下--张资平挤出《自由谈》粹公
  
  今日的《自由谈》,是一块有为而为的地盘,是"乌鸦""阿Q"的播音台,当然用不着"三角四角恋爱"的张资平混迹其间,以至不得清一。
  
  然而有人要问:为什么那个色欲狂的"迷羊"--郁达夫却能例外?他不是同张资平一样发源于创造吗?
  
  一样唱着"妹妹我爱你"吗?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是例外。因为郁达夫虽则是个色欲狂,但他能流入"左联",认识"民权保障"的大人物,与今日《自由谈》的后台老板鲁(?)老夫子是同志,成为"乌鸦""阿Q"的伙伴了。
  
  据《自由谈》主编人黎烈文开革张资平的理由,是读者对于《时代与爱的歧路》一文,发生了不满之感,因此中途腰斩,这当然是一种遁词。在肥胖得走油的申报馆老板,固然可以不惜几千块钱,买了十洋一千字的稿子去塞纸簏,但在靠卖文为活的张资平,却比宣布了死刑都可惨,他还得见见人呢!
  
  而且《自由谈》的写稿,是在去年十一月,黎烈文请客席上,请他担任的,即使鲁(?)先生要扫清地盘,似乎也应当客气一些,而不能用此辣手。问题是这样的,鲁先生为了要复兴文艺(?)运动,当然第一步先须将一切的不同道者打倒,于是乃有批评曾今可张若谷章衣萍等为"礼拜五派"之举;张资平如若识相,自不难感觉到自己正酣卧在他们榻旁,而立刻滚蛋!无如十洋一千使他眷恋着,致触了这个大霉头。当然,打倒人是愈毒愈好,管他是死刑还是徒刑呢!
  
  在张资平被挤出《自由谈》之后,以常情论,谁都咽不下这口冷水,不过张资平的懦是著名的,他为了老婆小孩子之故,是不能同他们斗争,而且也不敢同他们摆好了阵营的集团去斗争,于是,仅仅在《中华日报》的《小贡献》上,发了一条软弱无力的冷箭,以作遮羞。
  
  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红萝卜须》已代了他的位置,而沈雁冰新组成的文艺观摹团,将大批的移殖到《自由谈》来。
  
  还有,是《自由谈》上曾经攻击过曾今可〔11〕的"解放词",据《社会新闻》第三卷廿二期(六月六日出)说,原来却又是我在闹的了,如下--曾今可准备反攻
  
  曾今可之为鲁迅等攻击也,实至体无完肤,固无时不想反攻,特以力薄能鲜,难于如愿耳!且知鲁迅等有左联作背景,人多手众,此呼彼应,非孤军抗战所能抵御,因亦着手拉拢,凡曾受鲁等侮辱者更所欢迎。近已拉得张资平,胡怀琛,张凤,龙榆生等十余人,组织一文艺漫谈会,假新时代书店为地盘,计划一专门对付左翼作家之半月刊,本月中旬即能出版。〔如〕那时我想,关于曾今可,我虽然没有写过专文,但在《曲的解放》(本书第十五篇)里确曾涉及,也许可以称为"侮辱"罢;胡怀琛〔12〕虽然和我不相干,《自由谈》上是嘲笑过他的"墨翟为印度人说"的。但张,龙两位是怎么的呢?彼此的关涉,在我的记忆上竟一点也没有。这事直到我看见二卷二十六期的《涛声》〔13〕(七月八日出),疑团这才冰释了--"文艺座谈"遥领记聚仁《文艺座谈》者,曾词人之反攻机关报也,遥者远也,领者领情也,记者记不曾与座谈而遥领盛情之经过也。
  
  解题既毕,乃述本事。
  
  有一天,我到暨南去上课,休息室的台子上赫然一个请帖;展而恭读之,则《新时代月刊》之请帖也,小子何幸,乃得此请帖!折而藏之,以为传家之宝。
  
  《新时代》请客而《文艺座谈》生焉,而反攻之阵线成焉。报章煌煌记载,有名将在焉。我前天碰到张凤老师,带便问一个口讯;他说:"谁知道什么座谈不座谈呢?
  
  他早又没说,签了名,第二天,报上都说是发起人啦。"
  
  昨天遇到龙榆生先生,龙先生说:"上海地方真不容易做人,他们再三叫我去谈谈,只吃了一些茶点,就算数了;我又出不起广告费。"我说:"吃了他家的茶,自然是他家人啦!"
  
  我幸而没有去吃茶,免于被强奸,遥领盛情,志此谢谢!
  
  但这"文艺漫谈会"的机关杂志《文艺座谈》〔14〕第一期,却已经罗列了十多位作家的名字,于七月一日出版了。其中的一篇是专为我而作的--内山书店小坐记白羽遐某天的下午,我同一个朋友在上海北四川路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北四川路底了。我提议到虹口公园去看看,我的朋友却说先到内山书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书。我们就进了内山书店。
  
  内山书店是日本浪人内山完造开的,他表面是开书店,实在差不多是替日本政府做侦探。他每次和中国人谈了点什么话,马上就报告日本领事馆。这也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了,只要是略微和内山书店接近的人都知道。
  
  我和我的朋友随便翻看着书报。内山看见我们就连忙跑过来和我们招呼,请我们坐下来,照例地闲谈。因为到内山书店来的中国人大多数是文人,内山也就知道点中国的文化。他常和中国人谈中国文化及中国社会的情形,却不大谈到中国的政治,自然是怕中国人对他怀疑。
  
  "中国的事都要打折扣,文字也是一样。'白发三千丈'这就是一个天大的诳!这就得大打其折扣。中国的别的问题,也可以以此类推哈哈!哈!"
  
  内山的话我们听了并不觉得一点难为情,诗是不能用科学方法去批评的。内山不过是一个九州角落里的小商人,一个暗探,我们除了用微笑去回答之外,自然不会拿什么话语去向他声辩了。不久以前,在《自由谈》上看到何家干先生的一篇文字,就是内山所说的那些话。原来所谓"思想界的权威",所谓"文坛老将",连一点这样的文章都非"出自心裁"!
  
  内山还和我们谈了好些,"航空救国"等问题都谈到,也有些是已由何家干先生抄去在《自由谈》发表过的。我们除了勉强敷衍他之外,不大讲什么话,不想理他。因为我们知道内山是个什么东西,而我们又没有请他救过命,保过险,以后也决不预备请他救命或保险。
  
  我同我的朋友出了内山书店,又散步散到虹口公园去了。
  
  不到一礼拜(七月六日),《社会新闻》(第四卷二期)就加以应援,并且廓大到"左联"〔15〕去了。其中的"茅盾",是本该写作"鲁迅"的故意的错误,为的是令人不疑为出于同一人的手笔--
  
  内山书店与左联
  
  《文艺座谈》第一期上说,日本浪人内山完造在上海开书店,是侦探作用,这是确属的,而尤其与左联有缘。记得郭沫若由汉逃沪,即匿内山书店楼上,后又代为买船票渡日。茅盾在风声紧急时,亦以内山书店为惟一避难所。然则该书店之作用究何在者?盖中国之有共匪,日本之利也,所以日本杂志所载调查中国匪情文字,比中国自身所知者为多,而此类材料之获得,半由受过救命之恩之共党文艺份子所供给;半由共党自行送去,为张扬势力之用,而无聊文人为其收买甘愿为其刺探者亦大有人在。闻此种侦探机关,除内山以外,尚有日日新闻社,满铁调查所等,而著名侦探除内山完造外,亦有田中,小岛,中村等。〔新皖〕这两篇文章中,有两种新花样:一,先前的诬蔑者,都说左翼作家是受苏联的卢布的,现在则变了日本的间接侦探;二,先前的揭发者,说人抄袭是一定根据书本的,现在却可以从别人的嘴里听来,专凭他的耳朵了。至于内山书店,三年以来,我确是常去坐,检书谈话,比和上海的有些所谓文人相对还安心,因为我确信他做生意,是要赚钱的,却不做侦探;他卖书,是要赚钱的,却不卖人血:这一点,倒是凡有自以为人,而其实是狗也不如的文人们应该竭力学学的!
  
  但也有人来抱不平了,七月五日的《自由谈》上,竟揭载了这样的一篇文字--谈"文人无行"谷春帆虽说自己也忝列于所谓"文人"之"林",但近来对于"文人无行"这句话,却颇表示几分同意,而对于"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感喟,也不完全视为"道学先生"的偏激之言。实在,今日"人心"险毒得太令人可怕了,尤其是所谓"文人",想得出,做得到,种种卑劣行为如阴谋中伤,造谣诬蔑,公开告密,卖友求荣,卖身投靠的勾当,举不胜举。而在另一方面自吹自擂,然以"天才"与"作家"自命,偷窃他人唾余,还沾沾自喜的种种怪象,也是"无丑不备有恶皆臻",对着这些痛心的事实,我们还能够否认"文人无行"这句话的相当真实吗?(自然,我也并不是说凡文人皆无行。)我们能不兴起"世道人心"的感喟吗?
  
  自然,我这样的感触并不是毫没来由的。举实事来说,过去有曾某其人者,硬以"管他娘"与"打打麻将"等屁话来实行其所谓"词的解放",被人斥为"轻薄少年"与"色情狂的急色儿",曾某却唠唠叨叨辩个不休,现在呢,新的事实又证明了曾某不仅是一个轻薄少年,而且是阴毒可憎的蛇蝎,他可以借崔万秋的名字为自己吹牛(见二月崔在本报所登广告),甚至硬把日本一个打字女和一个中学教员派做"女诗人"和"大学教授",把自己吹捧得无微不至;他可以用最卑劣的手段投稿于小报,指他的朋友为×××,并公布其住址,把朋友公开出卖(见第五号《中外书报新闻》)。这样的大胆,这样的阴毒,这样的无聊,实在使我不能相信这是一个有廉耻有人格的"人"--尤其是"文人",所能做出。然而曾某却真想得到,真做得出,我想任何人当不能不佩服曾某的大无畏的精神。
  
  听说曾某年纪还不大,也并不是没有读书的机会,我想假如曾某能把那种吹牛拍马的精力和那种阴毒机巧的心思用到求实学一点上,所得不是要更多些吗?然而曾某却偏要日以吹拍为事,日以造谣中伤为事,这,一方面固愈足以显曾某之可怕,另一方面亦正见青年自误之可惜。
  
  不过,话说回头,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也未必一定能束身自好,比如以专写三角恋爱小说出名,并发了财的张××,彼固动辄以日本某校出身自炫者,然而他最近也会在一些小报上泼辣叫嗥,完全一副满怀毒恨的"弃妇"的脸孔,他会阴谋中伤,造谣挑拨,他会硬派人像布哈林或列宁,简直想要置你于死地,其人格之卑污,手段之恶辣,可说空前绝后,这样看来,高等教育又有何用?还有新出版之某无聊刊物上有署名"白羽遐"者作《内山书店小坐记》一文,公然说某人常到内山书店,曾请内山书店救过命保过险。我想,这种公开告密的勾当,大概也就是一流人化名玩出的花样。
  
  然而无论他们怎样造谣中伤,怎样阴谋陷害,明眼人一见便知,害人不着,不过徒然暴露他们自己的卑污与无人格而已。
  
  但,我想,"有行"的"文人",对于这班丑类,实在不应当像现在一样,始终置之不理,而应当振臂奋起,把它们驱逐于文坛以外,应当在污秽不堪的中国文坛,做一番扫除的工作!
  
  于是祸水就又引到《自由谈》上去,在次日的《时事新报》〔16〕上,便看见一则启事,是方寸大字的标名--张资平启事
  
  五日《申报-自由谈》之《谈"文人无行"》,后段大概是指我而说的。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但所发表文字,均自负责,此须申明者一;白羽遐另有其人,至《内山小坐记》亦不见是怎样坏的作品,但非出我笔,我未便承认,此须申明者二;我所写文章均出自信,而发见关于政治上主张及国际情势之研究有错觉及乱视者,均不惜加以纠正。至于"造谣伪造信件及对于意见不同之人,任意加以诬毁"皆为我生平所反对,此须申明者三;我不单无资本家的出版者为我后援,又无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以谋得一编辑以自豪,更进而行其"诬毁造谣假造信件"等卑劣的行动。我连想发表些关于对政治对国际情势之见解,都无从发表,故凡容纳我的这类文章之刊物,我均愿意投稿。但对于该刊物之其他文字则不能负责,此须申明者四。今后凡有利用以资本家为背景之刊物对我诬毁者,我只视作狗吠,不再答复,特此申明。
  
  这很明白,除我而外,大部分是对于《自由谈》编辑者黎烈文的。所以又次日的《时事新报》上,也登出相对的启事来--
  
  黎烈文启事
  
  烈文去岁游欧归来,客居沪上,因《申报》总理史量才先生系世交长辈,故常往访候,史先生以烈文未曾入过任何党派,且留欧时专治文学,故令加入申报馆编辑《自由谈》。不料近两月来,有三角恋爱小说商张资平,因烈文停登其长篇小说,怀恨入骨,常在各大小刊物,造谣诬蔑,挑拨陷害,无所不至,烈文因其手段与目的过于卑劣,明眼人一见自知,不值一辩,故至今绝未置答,但张氏昨日又在《青光》栏上登一启事,含沙射影,肆意诬毁,其中有"又无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一语,不知何指。张氏启事既系对《自由谈》而发,而烈文现为《自由谈》编辑人,自不得不有所表白,以释群疑。烈文只胞妹两人,长应元未嫁早死,次友元现在长沙某校读书,亦未嫁人,均未出过湖南一步。且据烈文所知,湘潭黎氏同族姊妹中不论亲疏远近,既无一人嫁人为妾,亦无一人得与"大商人"结婚,张某之言,或系一种由衷的遗憾(没有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的遗憾),或另有所指,或系一种病的发作,有如疯犬之狂吠,则非烈文所知耳。
  
  此后还有几个启事,避烦不再剪贴了。总之:较关紧要的问题,是"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者是谁?但这事须问"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张资平本人才知道。
  
  可是中国真也还有好事之徒,竟有人不怕中暑的跑到真茹的"望岁小农居"这洋楼底下去请教他了。《访问记》登在《中外书报新闻》〔17〕的第七号(七月十五日出)上,下面是关于"为妾"问题等的一段--(四)启事中的疑问
  
  以上这些话还只是讲刊登及停载的经过,接着,我便请他解答启事中的几个疑问。
  
  "对于你的启事中,有许多话,外人看了不明白,能不能让我问一问?"
  
  "是那几句?"
  
  "'姊妹嫁作商人妾',这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影射?"
  
  "这是黎烈文他自己多心,我不过自然他既然说了不能公开的话,也就不便追问了。
  
  "还有一点,你所谓'想发表些关于对政治对国际情势之见解都无从发表',这又何所指?"
  
  "那是讲我在文艺以外的政治见解的东西,随笔一类的东西。"
  
  "是不是像《新时代》上的《望岁小农居日记》一样的东西呢?"(参看《新时代》七月号)我插问。
  
  "那是对于鲁迅的批评,我所说的是对政治的见解,《文艺座谈》上面有。"(参看《文艺座谈》一卷一期《从早上到下午》。)
  
  "对于鲁迅的什么批评?"
  
  "这是题外的事情了,我看关于这个,请你还是不发表好了。"
  
  这真是"胸中不正,则眸子焉"〔18〕,寥寥几笔,就画出了这位文学家的嘴脸。《社会新闻》说他"懦",固然意在博得社会上"济弱扶倾"的同情,不足置信,但启事上的自白,却也须照中国文学上的例子,大打折扣的(倘白羽遐先生在"某天"又到"内山书店小坐",一定又会从老板口头听到),因为他自己在"行不改姓"之后,也就说"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虽然"但所发表文字,均自负责",而无奈"还是不发表好了"何?但既然"还是不发表好了",则关于我的一笔,我也就不再深论了。
  
  一枝笔不能兼写两件事,以前我实在闲却了《文艺座谈》的座主,"解放词人"曾今可先生了。但写起来却又很简单,他除了"准备反攻"之外,只在玩"告密"的玩艺。崔万秋〔19〕先生和这位词人,原先是相识的,只为了一点小纠葛,他便匿名向小报投稿,诬陷老朋友去了。不幸原稿偏落在崔万秋先生的手里,制成铜版,在《中外书报新闻》(五号)上精印了出来--崔万秋加入国家主义派《大晚报》屁股编辑崔万秋自日回国,即住在愚园坊六十八号左舜生家,旋即由左与王造时介绍于《大晚报》工作。近为国家主义及广东方面宣传极力,夜则留连于舞场或八仙桥庄上云。
  
  有罪案,有住址,逮捕起来是很容易的。而同时又诊出了一点小毛病,是这位词人曾经用了崔万秋的名字,自己大做了一通自己的诗的序,而在自己所做的序里又大称赞了一通自己的诗。〔20〕轻恙重症,同时夹攻,渐使这柔嫩的诗人兼词人站不住,他要下野了,而在《时事新报》(七月九日)上却又是一个启事,好像这时的文坛是入了"启事时代"似的--曾今可启事
  
  鄙人不日离沪旅行,且将脱离文字生活。以后对于别人对我造谣诬蔑,一概置之不理。这年头,只许强者打,不许弱者叫,我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我承认我是一个弱者,我无力反抗,我将在英雄们胜利的笑声中悄悄地离开这文坛。如果有人笑我是"懦夫",我只当他是尊我为"英雄"。此启。
  
  这就完了。但我以为文字是有趣的,结末两句,尤为出色。
  
  我剪贴在上面的《谈"文人无行"》,其实就是这曾张两案的合论。但由我看来,这事件却还要坏一点,便也做了一点短评,投给《自由谈》。久而久之,不见登出,索回原稿,油墨手印满纸,这便是曾经排过,又被谁抽掉了的证据,可见纵"无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资本家的出版者"也还是为这一类名公"后援"的。但也许因为恐怕得罪名公,就会立刻给你戴上一顶红帽子,为性命计,不如不登的也难说。现在就抄在这里罢--
  
  驳"文人无行"
  
  "文人"这一块大招牌,是极容易骗人的。虽在现在,社会上的轻贱文人,实在还不如所谓"文人"的自轻自贱之甚。看见只要是"人",就决不肯做的事情,论者还不过说他"无行",解为"疯人",恕其"可怜"。其实他们却原是贩子,也一向聪明绝顶,以前的种种,无非"生意经",现在的种种,也并不是"无行",倒是他要"改行"了。
  
  生意的衰微使他要"改行"。虽是极低劣的三角恋爱小说,也可以卖掉一批的。我们在夜里走过马路边,常常会遇见小瘪三从暗中来,鬼鬼祟祟的问道:"阿要春宫?
  
  阿要春宫?中国的,东洋的,西洋的,都有。阿要勿?"
  
  生意也并不清淡。上当的是初到上海的青年和乡下人。然而这至多也不过四五回,他们看过几套,就觉得讨厌,甚且要作呕了,无论你"中国的,东洋的,西洋的,都有"也无效。而且因时势的迁移,读书界也起了变化,一部份是不再要看这样的东西了;一部份是简直去跳舞,去嫖妓,因为所化的钱,比买手淫小说全集还便宜。这就使三角家之类觉得没落。我们不要以为造成了洋房,人就会满足的,每一个儿子,至少还得给他赚下十万块钱呢。
  
  于是乎暴躁起来。然而三角上面,是没有出路了的。
  
  于是勾结一批同类,开茶会,办小报,造谣言,其甚者还竟至于卖朋友,好像他们的鸿篇巨制的不再有人赏识,只是因为有几个人用一手掩尽了天下人的眼目似的。但不要误解,以为他真在这样想。他是聪明绝顶,其实并不在这样想的,现在这副嘴脸,也还是一种"生意经",用三角钻出来的活路。总而言之,就是现在只好经营这一种卖买,才又可以赚些钱。
  
  譬如说罢,有些"第三种人"也曾做过"革命文学家",借此开张书店,吞过郭沫若的许多版税,现在所住的洋房,有一部份怕还是郭沫若的血汗所装饰的。此刻那里还能做这样的生意呢?此刻要合伙攻击左翼,并且造谣陷害了知道他们的行为的人,自己才是一个干净刚直的作者,而况告密式的投稿,还可以大赚一注钱呢。
  
  先前的手淫小说,还是下部的勾当,但此路已经不通,必须上进才是,而人们--尤其是他的旧相识--的头颅就危险了。这那里是单单的"无行"文人所能做得出来的?
  
  上文所说,有几处自然好像带着了曾今可张资平这一流,但以前的"腰斩张资平",却的确不是我的意见。这位作家的大作,我自己是不要看的,理由很简单:我脑子里不要三角四角的这许多角。倘有青年来问我可看与否,我是劝他不必看的,理由也很简单:他脑子里也不必有三角四角的那许多角。若夫他自在投稿取费,出版卖钱,即使他无须养活老婆儿子,我也满不管,理由也很简单:我是从不想到他那些三角四角的角不完的许多角的。
  
  然而多角之辈,竟谓我策动"腰斩张资平"。既谓矣,我乃简直以X光照其五脏六腑了。
  
  《后记》这回本来也真可以完结了,但且住,还有一点余兴的余兴。因为剪下的材料中,还留着一篇妙文,倘使任其散失,是极为可惜的,所以特地将它保存在这里。
  
  这篇文章载在六月十七日《大晚报》的《火炬》里--新儒林外史柳丝
  
  第一回揭旗扎空营兴师布迷阵却说卡尔和伊理基两人这日正在天堂以上讨论中国革命问题,忽见下界中国文坛的大戈壁上面,杀气腾腾,尘沙弥漫,左翼防区里面,一位老将紧追一位小将,战鼓震天,喊声四起,忽然那位老将牙缝开处,吐出一道白雾,卡尔闻到气味立刻晕倒,伊理基拍案人怒道,"毒瓦斯,毒瓦斯!"扶着卡尔赶快走开去了。原来下界中国文坛的大戈壁上面,左翼防区里头,近来新扎一座空营,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无产阶级文艺营垒受了奸人挑拨,大兴问罪之师。这日大军压境,新扎空营的主将兼官佐又兼士兵杨人提起笔枪,跃马相迎,只见得战鼓震天,喊声四起,为首先锋扬刀跃马而来,乃老将鲁迅是也。那杨人打拱,叫声"老将军别来无恙?"
  
  老将鲁迅并不答话,跃马直冲扬刀便刺,那杨人笔枪挡住又道:"老将有话好讲,何必动起干戈?小将别树一帜,自扎空营,只因事起仓卒,未及呈请指挥,并非倒戈相向,实则独当一面,此心此志,天人共鉴。老将军试思左翼诸将,空言克服,骄盈自满,战术既不研究,武器又不制造。临阵则军容不整,出马则拖枪而逃,如果长此以往,何以维持威信?老将军整顿纪纲之不暇,劳师远征,窃以为大大对不起革命群众的呵!"老将鲁迅又不答话,圆睁环眼,倒竖虎须,只见得从他的牙缝里头嘘出一道白雾,那小将杨人知道老将放出毒瓦斯,说的迟那时快,已经将防毒面具戴好了,正是:情感作用无理讲,是非不明只天知!欲知老将究竟能不能将毒瓦斯闷死那小将,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天就收到一封编辑者的信,大意说:兹署名有柳丝者("先生读其文之内容或不难想像其为何人"),投一滑稽文稿,题为《新儒林外史》,但并无伤及个人名誉之事,业已决定为之发表,倘有反驳文章,亦可登载云云。使刊物暂时化为战场,热闹一通,是办报人的一种极普通办法,近来我更加"世故",天气又这么热,当然不会去流汗同翻筋斗的。况且"反驳"滑稽文章,也是一种少有的奇事,即使"伤及个人名誉事",我也没有办法,除非我也作一部《旧儒林外史》,来辩明"卡尔和伊理基"〔21〕的话的真假。但我并不是巫师,又怎么看得见"天堂"?"柳丝"是杨人〔22〕先生还在做"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者"时候已经用起的笔名,这无须看内容就知道,而曾几何时,就在"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旗子下做着这样的幻梦,将自己写成了这么一副形容了。时代的巨轮,真是能够这么冷酷地将人们辗碎的。但也幸而有这一辗,因为韩侍桁〔23〕先生倒因此从这位"小将"的腔子里看见了"良心"了。
  
  这作品只是第一回,当然没有完,我虽然毫不想"反驳",却也愿意看看这有"良心"的文学,不料从此就不见了,迄今已有月余,听不到"卡尔和伊理基"在"天堂"上和"老将""小将"在地狱里的消息。但据《社会新闻》(七月九日,四卷三期)说,则又是"左联"阻止的--杨人转入AB团
  
  叛左联而写揭小资产战斗之旗的杨人,近已由汉来沪,闻寄居于AB团小卒徐翔之家,并已加入该团活动矣。前在《大晚报》署名柳丝所发表的《新封神榜》一文,即杨手笔,内对鲁迅大加讽刺,但未完即止,闻因受左联警告云。〔预〕左联会这么看重一篇"讽刺"的东西,而且仍会给"叛左联而写揭小资产战斗之旗的杨人"以"警告",这才真是一件奇事。据有些人说,"第三种人"的"忠实于自己的艺术",是已经因了左翼理论家的凶恶的批评而写不出来了〔24〕,现在这"小资产战斗"的英雄,又因了左联的警告而不再"战斗",我想,再过几时,则一切割地吞款,兵祸水灾,古物失踪,阔人生病,也要都成为左联之罪,尤其是鲁迅之罪了。
  
  现在使我记起了蒋光慈〔25〕先生。
  
  事情是早已过去,恐怕有四五年了,当蒋光慈先生组织太阳社〔26〕,和创造社联盟,率领"小将"来围剿我的时候,他曾经做过一篇文章,其中有几句,大意是说,鲁迅向来未曾受人攻击,自以为不可一世,现在要给他知道知道了。其实这是错误的,我自作评论以来,即无时不受攻击,即如这三四月中,仅仅关于《自由谈》的,就已有这许多篇,而且我所收录的,还不过一部份。先前何尝不如此呢,但它们都与如驶的流光一同消逝,无踪无影,不再为别人所觉察罢了。这回趁几种刊物还在手头,便转载一部份到《后记》里,这其实也并非专为我自己,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的袭用,对于别人的攻击,想来也还要用这一类的方法,但自然要改变了所攻击的人名。将来的战斗的青年,倘在类似的境遇中,能偶然看见这记录,我想是必能开颜一笑,更明白所谓敌人者是怎样的东西的。
  
  所引时文字中,我以为很有些篇,倒是出于先前的"革命文学者"。但他们现在是另一个笔名,另一副嘴脸了。这也是必然的。革命文学者若不想以他的文学,助革命更加深化,展开,却借革命来推销他自己的"文学",则革命高扬的时候,他正是狮子身中的害虫〔27〕,而革命一受难,就一定要发现以前的"良心",或以"孝子"〔28〕之名,或以"人道"之名,或以"比正在受难的革命更加革命"之名,走出阵线之外,好则沉默,坏就成为叭儿的。这不是我的"毒瓦斯",这是彼此看见的事实!
  
  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日午,记。
  
  〔1〕什么"员外"什么"警犬"反动文人对作者的这种诬蔑,参看本书《以夷制夷》附录《"以华制华"》。
  
  〔2〕《社会新闻》反动刊物。一九三二年十月在上海创刊,曾先后出版三日刊、旬刊、半月刊等,新光书店经售。一九三五年十月起改名《中外问题》,一九三七年十月停刊。
  
  〔3〕沈雁冰笔名茅盾,浙江桐乡人,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曾主编《小说月报》。著有长篇小说《蚀》、《子夜》及《茅盾短篇小说集》、《茅盾散文集》等。
  
  〔4〕《微言》反动刊物,周刊,一九三三年五月在上海创刊。
  
  〔5〕丁玲湖南临澧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中篇小说《水》等。潘梓年(1893-1972),江苏宜兴人,哲学家。他们同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在上海被捕。
  
  〔6〕内山书店日本人内山完造在上海所开的书店。内山完造(1885-1959),一九二七年十月与鲁迅结识,以后常有交往,鲁迅曾借他的书店作通讯处。
  
  〔7〕《蘧庐絮语》札记,陈子展作。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起连载于《申报-自由谈》。
  
  〔8〕杨杏佛(1893-1933)名铨,江西清江人。早年曾赴美留学,回国后任东南大学教授、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等职。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他协同宋庆龄、蔡元培、鲁迅等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反对蒋介石的法西斯统治,一九三三年六月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于上海。〔9〕梁实秋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派主要成员之一,国家社会党党员。当时任青岛大学教授。
  
  〔10〕"腰斩张资平"张资平(1893-1959),广东梅县人,创造社早期成员。写过大量三角恋爱小说。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他的长篇小说《时代与爱的歧路》自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起在《申报-自由谈》连载,次年四月二十二日《自由谈》刊出编辑室启事说:"本刊登载张资平先生之长篇创作《时代与爱的歧路》业已数月,近来时接读者来信,表示倦意。本刊为尊重读者意见起见,自明日起将《时代与爱的歧路》停止刊载。"当时上海的小报对这件事多有传播,除文中所引《社会新闻》外,同年四月二十七日《晶报》曾载有《自由谈腰斩张资平》的短文。
  
  〔11〕曾今可(1901-1971)江西泰和人。关于他的"解放词",参看本卷第54页注〔2〕。
  
  〔12〕胡怀琛(1886-1938)安徽泾县人。他曾在《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八号(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五日)、第十六号(同年八月二十五日)先后发表《墨翟为印度人辨》和《墨翟续辨》,武断说墨翟是印度人,墨学是佛学的旁支。一九三三年三月十日《自由谈》发表署名玄(茅盾)的《何必解放》一文,其中有"前几年有一位先生'发见'了墨翟是印度人,像煞有介事做了许多'考证'"的话,胡怀琛认为这是"任意讥笑","有损个人的名誉",写信向《自由谈》编者提出责问。
  
  〔13〕《涛声》文艺性周刊,曹聚仁编辑。一九三一年八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停刊。该刊自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起,封面上印有乌鸦搏浪的图案并题辞:"老年人看了摇头,青年人看了头痛,中年人看了短气,这便是我们的乌鸦主义。"前面引文中关于"乌鸦主义"的话即指此。
  
  〔14〕《文艺座谈》半月刊,曾今可等编。一九三三年七月在上海创刊,共出四期,新时代书局发行。
  
  〔15〕"左联"即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文学团体。一九三○年三月在上海成立,一九三五年底自行解散。领导成员有鲁迅、夏衍、冯雪峰、冯乃超、周扬等。
  
  〔16〕《时事新报》一九○七年十二月在上海创刊,初名《时事报》,后合并于《舆论日报》,改名为《舆论时事报》,一九一一年五月十八日起改名《时事新报》。初办时为资产阶级改良派报纸,辛亥革命后,曾经是拥护北洋军阀段祺瑞的政客集团研究系的报纸。一九二七年后由史量才等接办。一九三五年后为国民党财阀孔祥熙收买。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时停刊。下面的启事载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该报副刊《青光》上。
  
  〔17〕《中外书报新闻》周刊,包可华编辑。一九三三年六月在上海创刊,内容以书刊广告为主,兼载文坛消息,中外出版公司印行。同年八月改名《中外文化新闻》。
  
  〔18〕"胸中不正,则眸子焉"孟轲的话,见《孟子-离娄》:"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焉。",眼睛失神。
  
  〔19〕崔万秋山东观城(今与河南范县等合并)人,国民党复兴社特务。当时《大晚报》文艺副刊《火炬》主编。
  
  〔20〕曾今可用崔万秋的名字为自己的诗作序事,指一九三三年二月曾今可出版他的诗集《两颗星》时,书前印有崔万秋为之吹捧的"代序"。同年七月二、三日,崔万秋分别在《大晚报-火炬》和《申报》刊登启事,否认"代序"为他所作;曾今可也在七月四日《申报》刊登启事进行辩解,说"代序""乃摘录崔君的来信"。
  
  〔21〕"卡尔和伊理基"卡尔,马克思的名字。伊理基,通译伊里奇,指列宁;列宁的姓名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乌里扬诺夫),伊里奇是其父称,意为伊里亚之子。
  
  〔22〕杨人(1901-1955)广东潮安人。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八年曾参加太阳社,一九三二年叛变革命。一九三三年二月他在《读书杂志》第三卷第一期发表《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诋毁革命。为适应反动派分裂瓦解革命文艺运动的需要,他又在同年二月《现代》第二卷第四期发表《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宣扬"第三种文艺"。
  
  〔23〕韩侍桁天津人。曾参加"左联",后转向"第三种人"。当杨人发表《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和《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后,他在《读书杂志》第三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六月)发表《文艺时评-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其中说杨人是"一个忠实者,一个不欺骗自己,不欺骗团体的忠实者";他的言论是"纯粹求真理的智识者的文学上的讲话"。
  
  〔24〕苏汶在《现代》第一卷第六号(一九三二年十月)发表的《"第三种人"的出路》一文中,曾说:"作家,假使他是忠实于自己的话,他不能够向自己要他所没有的东西。然而理论家们还是大唱高调,尽向作者要他所没有的东西呢!不勇于欺骗的作家,既不敢拿出他们所有的东西,而别人所要的却又拿不出,于是怎么办?--搁笔。"
  
  〔25〕蒋光慈(1901-1931)又名蒋光赤,安徽六安人,作家,太阳社主要成员。著有诗集《新梦》、中篇小说《短裤党》、长篇小说《田野的风》等。
  
  〔26〕太阳社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在上海成立的文学团体,主要成员有蒋光慈、钱杏(阿英)、孟超等。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太阳月刊》,提倡革命文学。一九三○年"左联"成立后,该社自行解散。
  
  〔27〕狮子身中的害虫原为佛家的譬喻,指比丘(佛教名词,俗称和尚)中破坏佛法的坏分子,见《莲华面经》上卷:"阿难,譬如师(狮)子命绝身死,若空、若地、若水、若陆所有众生,不敢食彼师子身肉,唯师子身自生诸虫,还自瞰食师子之肉。阿难,我之佛法非余能坏,是我法中诸恶比丘,犹如毒刺,破我三阿僧劫积行勤苦所集佛法。"(据隋代那连提黎耶舍汉文译本)这里指混入革命阵营的投机分子。
  
  〔28〕"孝子"指杨人。他在《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中说:"回过头来看我自己,父老家贫弟幼,漂泊半生,一事无成,革命何时才成功,我的家人现在在作饿殍不能过日,将来革命就是成功,以湘鄂西苏区的情形来推测,我的家人也不免作饿殍作叫化子的。还是:留得青山在,且顾自家人吧了!病中,千思万想,终于由理智来判定,我脱离中国共产党了。"
    



喝茶〔1〕




 
喝茶〔1〕

  丰之余
  某公司又在廉价了,去买了二两好茶叶,每两洋二角。开首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用棉袄包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的来喝的时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着的粗茶差不多,颜色也很重浊。
  
  我知道这是自己错误了,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但这是须在静坐无为的时候的,当我正写着《吃教》的中途,拉来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觉的滑过去,像喝着粗茶一样了。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由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使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所谓"秋思",其实也是这样的,骚人墨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2〕,风雨阴晴,都给他一种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
  
  于是有人以为这种细腻锐敏的感觉,当然不属于粗人,这是上等人的牌号。然而我恐怕也正是这牌号就要倒闭的先声。
  
  我们有痛觉,一方面是使我们受苦的,而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够自卫。假如没有,则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将茫无知觉,直到血尽倒地,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倒地。但这痛觉如果细腻锐敏起来呢,则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觉得,连衣服上的接缝,线结,布毛都要觉得,倘不穿"无缝天衣",他便要终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装锐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觉的细腻和锐敏,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不久就要收梢。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
  
  九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日《申报-自由谈》。
  
  〔2〕 "悲哉秋之为气也" 语见战国时楚国诗人宋玉《九辩》。
    




萧红作《生死场》序




 
萧红作《生死场》序

  记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时维二月,我和妇孺正陷在上海闸北的火线中〔2〕,眼见中国人的因为逃走或死亡而绝迹。后来仗着几个朋友的帮助,这才得进平和的英租界,难民虽然满路,居人却很安闲。和闸北相距不过四五里罢,就是一个这么不同的世界,--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哈尔滨。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时候了。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搁了半年,结果是不许可。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回想起来,这正是当然的事: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3〕之道的。今年五月,只为了《略谈皇帝》〔4〕这一篇文章,这一个气焰万丈的委员会就忽然烟消火灭,便是"以身作则"的实地大教训。奴隶社〔5〕以汗血换来的几文钱,想为这本书出版,却又在我们的上司"以身作则"的半年之后了,还要我写几句序。然而这几天,却又谣言蜂起,闸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在抱头鼠窜了,路上是骆驿不绝的行李车和人,路旁是黄白两色的外人,含笑在赏鉴这礼让之邦的盛况。自以为居于安全地带的报馆的报纸,则称这些逃命者为"庸人"或"愚民"。我却以为他们也许是聪明的,至少,是已经凭着经验,知道了煌煌的官样文章之不可信。他们还有些记性。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想起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着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搅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
  
  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鲁迅。
  
  〔1〕本篇最初印入《生死场》。
  
  萧红(1911-1942),原名张薨莹,黑龙江呼兰县人,小说家。《生死场》是她所著的中篇小说,《奴隶丛书》之一,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上海容光书局出版。
  
  〔2〕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上海战争。
  
  〔3〕"训政"孙中山提出的建国程序分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在"训政时期"由政府对民众进行行使民权的训练。国民党政府曾于一九三一年六月公布所谓《训政时期约法》,借"训政"为名,剥夺人民一切民主权利,长期实行独裁统治。
  
  〔4〕《略谈皇帝》应作《闲话皇帝》。一九三五年五月,上海《新生》周刊第二卷第十五期发表易水(艾寒松)的《闲话皇帝》一文,泛论古今中外的君主制度,涉及日本天皇,当时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即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为名提出抗议。国民党政府屈从压力,并趁机压制进步舆论,将《新生》周刊查封,由法院判处该刊主编杜重远一年二个月徒刑。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也因"失责"而撤销。参看本书《后记》及其注〔13〕。
  
  〔5〕奴隶社一九三五年鲁迅为编印几个青年作者的作品而拟定的一个社团名称。以奴隶社名义出版的《奴隶丛书》,除《生死场》外,还有叶紫的《丰收》和田军的《八月的乡村》。
    




算账




 
算账

  莫朕
  
  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2〕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代所未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3〕也非常的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有看懂的古书
  
  但说起来可又有些踌躇,怕英雄也许会因此指定我是犹太人〔4〕,其实,并不是的。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5〕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
  
  可惜我又不是数学家,到底没有弄清楚。但我直觉的感到,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赔款来养成几位有限的学者,亏累得多了。
  
  但恐怕这又不过是俗见。学者的见解,是超然于得失之外的。虽然超然于得失之外,利害大小之辨却又似乎并非全没有。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对新朝的说法,就叫作"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6〕。
  
  而这中国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彻底,到现在,还在用兵燹,疠疫,水旱,风蝗,换取着孔庙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库珍本发行〔7〕这些大门面。
  
  我也并非不知道灾害不过暂时,如果没有记录,到明年就会大家不提起,然而光荣的事业却是永久的。但是,不知怎地,我虽然并非犹太人,却总有些喜欢讲损益,想大家来算一算向来没有人提起过的这一笔账。--而且,现在也正是这时候了。
  
  七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几位学者指梁启超、胡适等人。梁启超著有《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清代学术概论》等;胡适推崇清代学术发展,说此时期"古学昌明"(《〈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考订一切古文化","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代。"(《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
  
  〔3〕小学我国汉代对文字学的通称(因为儿童入学先学文字)。隋唐以后,范围扩大,成为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的总称。
  
  〔4〕犹太人从前欧洲人的偏见,以为犹太人都善于经营,对人吝啬,因而常称精于计算的人为"犹太人"。
  
  〔5〕"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前者指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破扬州后进行的十天大屠杀;后者指同年清军占领嘉定(今属上海市)后进行的多次屠杀。清代王秀楚著《扬州十日记》、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记略》,分别记载了当时清兵在这两地屠杀的情况。
  
  〔6〕"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八日,胡适在北平对新闻记者的谈话中说: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彻底停止侵略,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见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二日《申报-北平通讯》)
  
  〔7〕重修一九三四年一月,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提议修复孔庙,在济南设修复孔庙筹备委员会,五月间由国民党政府拨款十万元,蒋介石捐款五万元,"以示提倡"。雷峰塔再建,同年五月,时轮金刚法会理事会发起重建杭州雷峰塔。男女同行犯忌,同年七月,广州省河督配局长郑日东根据《礼记-王制》中"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的话,呈请国民党西南政务委员会,令男女分途而走,禁止同行。四库珍本发行,参看本卷第267页注〔2〕。
    




 

《奔流》编校后记〔1〕



 
《奔流》编校后记〔1〕

  一
  
  创作自有他本身证明,翻译也有译者已经解释的。现在只将编后想到的另外的事,写上几句--甚少。这一篇《Hamlet und Don Quichotte》〔3〕是极有名的,我们可以看见他怎样地观察人生。《Hamlet》中国已有译文,无须多说;《Don Quichotte》则只有林纾〔4〕的文言译,名《魔侠传》,仅上半部,又是删节过的。近两年来,梅川〔5〕君正在大发《Don Quixote》翻译热,但愿不远的将来,中国能够得到一部可看的译本,即使不得不略去其中的闲文也好。
  
  《Don Quixote》的书虽然将近一千来页,事迹却很简单,就是他爱看侠士小说,因此发了游侠狂,硬要到各处去除邪惩恶,碰了种种钉子,闹了种种笑话,死了;临死才回复了他的故我。所以Turgenjew取毫无烦闷,专凭理想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为"Don Quixote type"〔6〕,来和一生瞑想,怀疑,以致什么事也不能做的Hamlet相对照。后来又有人和这专凭理想的"Don Quixoteism式"相对,称看定现实,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为"Marxism式"。中国现在也有人嚷些什么"Don Quixote"了,〔7〕但因为实在并没有看过这一部书,所以和实际是一点不对的。
  
  《大旱的消失》〔8〕是Essay,作者的底细,我不知道,只知道是1902年死的。Essay本来不容易译,在此只想绍介一个格式。将来倘能得到这一类的文章,也还想登下去。
  
  跋司珂(Vasco)族是古来住在西班牙和法兰西之间的Py-renees〔9〕山脉两侧的大家视为世界之谜的人种。巴罗哈(Pio Baroja y Nessi)〔10〕就禀有这族的血液,以一八七二年十二月廿八日,生于靠近法境的圣舍跋斯丁市。原是医生,也做小说,两年后,便和他的哥哥Ricardo〔11〕到马德里开面包店去了,一共开了六年。现在Ricardo是有名的画家;他是最独创底的作家,早和Vicente Blasco Iba′nfez〔12〕并称现代西班牙文坛的巨擘。他的著作至今大约有四十种,多是长篇。这里的小品四篇〔13〕,是从日本的《海外文学新选》第十三编《跋司珂牧歌调》内,永田宽定〔14〕的译文重翻的;原名《Vida Sombrias》〔15〕,因为所写的是跋司珂族的性情,所以仍用日译的题目。
  
  今年一说起"近视眼看匾"来,似乎很有几个自命批评家郁郁不乐,又来大做其他的批评。〔16〕为免去蒙冤起见,只好特替作者在此声明几句:这故事原是一种民间传说,作者取来编作"狂言"样子,〔17〕还在前年的秋天,本豫备登在《波艇》〔18〕上的。倘若其中仍有冒犯了批评家的处所,那实在是老百姓的眼睛也很亮,能看出共通的暗病的缘故,怪不得传述者的。
  
  俄国的关于文艺的争执,曾有《苏俄的文艺论战》〔19〕介绍过,这里的《苏俄的文艺政策》〔20〕,实在可以看作那一部的续编。如果看过前一书,则看起这篇来便更为明了。序文上虽说立场有三派的不同,然而约减起来,不过是两派。即对于阶级文艺,一派偏重文艺,如瓦浪斯基〔21〕等,一派偏重阶级,是《那巴斯图》〔22〕的人们;Bukharin〔23〕们自然也主张支持劳动阶级作家的,但又以为最要紧的是要有创作。发言的人们之中,几个是委员,如Voronsky,Bukharin,Iakovlev,Tro-tsky,Lunacharsky〔24〕等;也有"锻冶厂"〔25〕一派,如Pletni-jov〔26〕;最多的是《那巴斯图》的人们,如Vardin,Lelevitch,Averbach,Rodov,Besamensky〔27〕等,译载在《苏俄的文艺论战》里的一篇《文学与艺术》后面,都有署名在那里。
  
  《那巴斯图》派的攻击,几乎集中于一个Voronsky,《赤色新地》〔28〕的编辑者;对于他的《作为生活认识的艺术》,LeleFvi-tch曾有一篇《作为生活组织的艺术》,引用布哈林的定义,以艺术为"感情的普遍化"的方法,并且指摘Voronsky的艺术论,乃是超阶级底的。这意思在评议会〔29〕的论争上也可见。但到后来,藏原惟人〔30〕在《现代俄国的批评文学》中说,他们两人之间的立场似乎有些接近了,Voronsky承认了艺术的阶级性之重要,Lelevitch的攻击也较先前稍为和缓了。现在是Trotsky,Radek〔31〕都已放逐,Voronsky大约也退职,状况也许又很不同了罢。
  
  从这记录中,可以看见在劳动阶级文学大本营的俄国的文学的理论和实际,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其中有几个空字,是原译本如此,因无别国译本,不敢妄补,倘有备着原书,通函见教,或指正其错误的,必当随时补正。
  
  一九二八年六月五日,鲁迅。
  
  二
  
  纸数的关系,只能分登两期了。篇末有译者附记,以为"小说里有一种Kosmopolitisch〔33〕的倾向,同时还有一种厌世的东洋色彩",这是极确凿的。但作者究竟是德国人,所以也终于不脱日耳曼气,要绘图立说,来发明"幸福的摆",自视为生路,而其实又是死因。我想,东洋思想的极致,是在不来发明这样的"摆",不但不来,并且不想;不但不想到"幸福的摆",并且连世间有所谓"摆"这一种劳什子也不想到。这是令人长寿平安,使国古老拖延的秘法。老聃作五千言,释迦有恒河沙数说〔34〕,也还是东洋人中的"好事之徒"也。
  
  奥国人Rene′ Fueloep-Miller〔35〕的叙述苏俄状况的书,原名不知道是什么,英译本曰《The Mind and Face of Bol-shevism》,今年上海似乎到得很不少。那叙述,虽说是客观的,然而倒是指摘缺点的地方多,惟有插画二百余,则很可以供我们的参考,因为图画是人类共通的语言,很难由第三者从中作梗的。可惜有些"艺术家",先前生吞"琵亚词侣",活剥拾谷虹儿,〔36〕今年突变为"革命艺术家",早又顺手将其中的几个作家撕碎了。这里翻印了两张,都是I.AnFnenkov〔37〕所作的画像;关于这画像,著者这样说--"其中主要的是画家Iuanii Annenkov。他依照未来派艺术家的原则工作,且爱在一幅画上将各刹那并合于一件事物之中,但他设法寻出一个为这些原质的综合。
  
  他的画像即意在'由一个人的传记里,抄出脸相的各种表现来'。俄国的批评家特别称许他的才能在于将细小微末的详细和画中的实物发生关连,而且将这些制成更加恳切地显露出来的性质。他并不区别有生和无生,对于他的题目的周围的各种琐事,他都看作全体生活的一部分。他爱一个人的所有物,这生命的一切细小的碎片;一个脸上的各个抓痕,各条皱纹,或一个赘疣,都自有它的意义的。"
  
  那Maxim Gorky〔38〕的画像,便是上文所讲的那些的好例证。他背向西欧的机械文明,面对东方,佛像表印度,磁器表中国,赤色的地方,旗上明写着"R.S.F.S.R."〔39〕,当然是"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了,但那颜色只有一点连到Gorky的脑上,也许是含有不满之意的罢--我想。这像是一九二○年作,后三年,Gorky便往意大利去了,今年才大家嚷着他要回去。
  
  N.Evreinov〔40〕的画像又是一体,立方派〔41〕的手法非常浓重的。Evreinov是俄国改革戏剧的三大人物之一,我记得画室先生译的《新俄的演剧和跳舞》〔42〕里,曾略述他的主张。这几页"演剧杂感",论人生应该以意志修改自然,虽然很豪迈,但也仍当看如何的改法,例如中国女性的修改其足,便不能和胡蝶结相提并论了。
  
  这回登载了Gorky的一篇小说,一篇关于他的文章,〔43〕一半还是由那一张画像所引起的,一半是因为他今年六十岁。
  
  听说在他的本国,为他所开的庆祝会,是热闹极了;我原已译成了一篇拔曙梦的《最近的Gorky》说得颇详细,但也还因为纸面关系,不能登载,且待下几期的余白罢。
  
  一切事物,虽说以独创为贵,但中国既然是世界上的一国,则受点别国的影响,即自然难免,似乎倒也无须如此娇嫩,因而脸红。单就文艺而言,我们实在还知道得太少,吸收得太少。然而一向迁延,现在单是绍介也来不及了。于是我们只好这样:旧的呢,等他五十岁,六十岁大寿,生后百年阴寿,死后N年忌辰时候来讲;新的呢,待他得到诺贝尔奖金〔44〕。但是还是来不及,倘是月刊,专做庆吊的机关也不够。那就只好挑几个于中国较熟悉,或者较有意义的来说说了。
  
  生后一百年的大人物,在中国又较耳熟的,今年就有两个:Leov Tolstoy和Henrik Ibsen〔45〕。Ibsen的著作,因潘家洵〔46〕先生的努力,中国知道的较多。本刊下期就想由语堂〔47〕,达夫,梅川,我,译上几篇关于他的文章,如H,Ellis,G.Brandes,E.Roberts,L.Aas,有岛武郎〔48〕之作;并且加几幅图像,自年青的Ibsen起,直到他的死尸,算作一个纪念。
  
  一九二八年七月四日,鲁迅。
  
  三
  
  前些时,偶然翻阅日本青木正儿〔49〕的《支那文艺论丛》,看见在一篇《将胡适漩在中心的文学革命》里,有云--"民国七年(1918)六月,《新青年》突然出了《易卜生号》。这是文学底革命军进攻旧剧的城的鸣镝。那阵势,是以胡将军的《易卜生主义》为先锋,胡适罗家伦共译的《娜拉》(至第三幕),陶履恭的《国民之敌》和吴弱男的《小爱友夫》(各第一幕)为中军,袁振英的《易卜生传》为殿军,勇壮地出陈。他们的进攻这城的行动,原是战斗的次序,非向这里不可的,但使他们至于如此迅速地成为奇兵底的原因,却似乎是这样--因为其时恰恰昆曲在北京突然盛行,所以就有对此叫出反抗之声的必要了。那真相,征之同丈的翌月号上钱玄同君之所说(随感录十八),漏着反抗底口吻,是明明白白的。
  
  "
  
  但何以大家偏要选出Ibsen来呢?如青木教授在后文所说,因为要建设西洋式的新剧,要高扬戏剧到真的文学底地位,要以白话来兴散文剧,还有,因为事已亟矣,便只好先以实例来刺戟天下读书人的直感:这自然都确当的。但我想,也还因为Ibsen敢于挑战社会,敢于独战多数,那时的绍介者,恐怕是颇有以孤军而被包围于旧垒中之感的罢,现在细看墓碍,还可以觉到悲凉,然而意气是壮盛的。
  
  那时的此后虽然颇有些纸面上的纷争,但不久也就沉寂,戏剧还是那样旧,旧垒还是那样坚;当时的《时事新报》〔50〕所斥为"新偶像"者,终于也并没有打动一点中国的旧家子的心。后三年,林纾将"Gengangere"译成小说模样,名曰《梅孽》--但书尾校者的按语,却偏说"此书曾由潘家洵先生编为戏剧,名曰《群鬼》"--从译者看来,Ibsen的作意还不过是这样的--
  "此书用意甚微:盖劝告少年,勿作浪游,身被隐疾,肾宫一败,生子必不永年。余恐读者不解,故弁以数言。"
  
  然而这还不算不幸。再后几年,则恰如Ibsen名成身退,向大众伸出和睦的手来一样,先前欣赏那汲Ibsen之流的剧本《终身大事》〔51〕的英年,也多拜倒于《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的台下了。
  
  不知是有意呢还是偶然,潘家洵先生的《Hedda Ga-bler》〔52〕的译本,今年突然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计算起来,距作者的诞生是一百年,距《易卜生号》〔53〕的出版已经满十年。我们自然并不是要继《新青年》的遗踪,不过为追怀这曾经震动一时的巨人起见,也翻了几篇短文〔54〕,聊算一个记念。因为是短文的杂集,系统是没有的。但也略有线索可言:第一篇可略知Ibsen的生平和著作;第二篇叙述得更详明;第三篇将他的后期重要著作,当作一大篇剧曲看,而作者自己是主人。第四篇是通叙他的性格,著作的琐屑的来由和在世界上的影响的,是只有他的老友G.Brandes才能写作的文字。第五篇则说他的剧本所以为英国所不解的缘故,其中有许多话,也可移赠中国的。可惜他的后期著作,惟BranFdes略及数言,没有另外的详论,或者有岛武郎的一篇《卢勃克和伊里纳的后来》〔55〕,可以稍弥缺憾的罢。这曾译载在本年一月的《小说月报》上,那意见,和Brandes的相同。
  
  "人"第一,"艺术底工作"第一呢?这问题,是在力作一生之后,才会发生,也才能解答。独战到底,还是终于向大家伸出和睦之手来呢?这问题,是在战斗一生之后,才能发生,也才能解答。不幸Ibsen将后一问解答了,他于是尝到"胜者的悲哀"。
  
  世间大约该还有从集团主义的观点,来批评Ibsen的论文罢,无奈我们现在手头没有这些,所以无从绍介。这种工作,以待"革命的智识阶级"及其"指导者"罢。
  
  此外,还想将校正《文艺政策》时所想到的说几句:
  
  托罗兹基是博学的,又以雄辩著名,所以他的演说,恰如狂涛,声势浩大,喷沫四飞。但那结末的豫想,其实是太过于理想底的--据我个人的意见。因为那问题的成立,几乎是并非提出而是袭来,不在将来而在当面。文艺应否受党的严紧的指导的问题,我们且不问;我觉得耐人寻味的,是在"那巴斯图"派因怕主义变质而主严,托罗兹基因文艺不能孤生而主宽的问题。许多言辞,其实不过是装饰的枝叶。这问题看去虽然简单,但倘以文艺为政治斗争的一翼的时候,是很不容易解决的。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一日,鲁迅。
  
  四
  
  有岛武郎是学农学的,但一面研究文艺,后来就专心从事文艺了。他的《著作集》,在生前便陆续辑印,《叛逆者》是第四辑,内收关于三个文艺家的研究〔56〕;译印在这里的是第一篇。
  
  以为中世纪在文化上,不能算黑暗和停滞,以为罗丹〔57〕的出现,是再兴戈谛克的精神〔58〕:都可以见作者的史识。当这第四辑初出时候,自己也曾翻译过,后来渐觉得作者的文体,移译颇难,又念中国留心艺术史的人还很少,印出来也无用,于是没有完工,放下了。这回金君〔59〕却勇决地完成了这工作,是很不易得的事,就决计先在《奔流》上发表,顺次完成一本书。但因为对于许多难译的文句,先前也曾用过心,所以遇有自觉较妥的,便参酌了几处,出版期迫,不及商量,这是希望译者加以原宥的。
  
  要讲罗丹的艺术,必须看罗丹的作品,--至少,是作品的影片。然而中国并没有这一种书。所知道的外国文书,图画尚多,定价较廉,在中国又容易入手的,有下列的二种--《TheArtofRodin.》64Reproductions.IntroductionbyLouisWeinberg.《ModernLibrary》第41本。95centsnet.美国纽约BoniandLiveright,Inc.出版。〔60〕《Rodin》高村光太郎〔61〕著。《Ars美术丛书》第二十五编。特制本一圆八十钱,普及版一圆。日本东京Ars社出版。
  
  罗丹的雕刻,虽曾震动了一时,但和中国却并不发生什么关系地过去了。后起的有Ivan Mestrovic〔62〕(1883年生),称为塞尔维亚的罗丹,则更进,而以太古底情热和酷烈的人间苦为特色的,曾见英国和日本,都有了影印的他的雕刻集。
  
  最近,更有Konenkov〔63〕,称为俄罗斯的罗丹,但与罗丹所代表是西欧的有产者不同,而是东欧的劳动者。可惜在中国也不易得到资料,我只在拔曙梦编辑的《新露西亚美术大观》里见过一种木刻,是装饰全俄农工博览会内染织馆的《女工》。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五夜,鲁迅。
  
  五
  
  本月中因为有印刷局的罢工,这一本的印成,大约至少要比前四本迟十天了。
  
  《她的故乡》〔64〕是从北京寄来的,并一封信,其中有云:
  
  "这篇小文是我在二年前,从《World's Classics》之'Selected Modern English Essays'里无意中译出的,译后即搁在书堆下;前日在北海图书馆看到W.H.Hudson的集子十多大本,觉得很惊异。然而他的大著我仍然没有细读过,虽然知道他的著作有四种很著名。
  
  "作者的事情,想必已知?我是不知道,只能从那选本的名下,知他生于一八四一,死于一九二二而已。
  
  "末了,还有一极其微小的事要问:《大旱之消失》的作者,《编校后记》上说是一九○二年死的,然而我看《World's Classics》关于他的生死之注,是:1831-1913,这不知究竟怎样?"
  
  W.H.Hudson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新近得到一本G.Sampson 增补的 S.A.Brooke 所编《Primer of EngFlish Literture》〔65〕,查起来,在第九章里,有下文那样的语句--
  "Hudson在《Far Away and Long Ago》〔66〕中,讲了在南美洲的他的青年时代事,但于描写英国的鸟兽研究,以及和自然界最为亲近的农夫等,他也一样地精工。仿佛从丰饶的心中,直接溢出似的他的美妙而平易的文章,在同类中,最为杰出。《Green Mansions》,《The Naturalist in La Plata》,《The Purple Land》,《A Shepherd's Life》等,是在英文学中,各占其地位的。"
  
  再查《蔷薇》的作者P.Smith〔67〕,没有见;White〔68〕却有的,在同章中的"后期维多利亚朝的小说家"条下,但只有这几句,就是--
  "'Mark Rutherford'(即Wm.Hale White)的描写非国教主义者生活的阴郁的小说,是有古典之趣的文章,表露着英国人心的一面的。"
  
  至于生卒之年,那是《World's Classics》上的对,我写后记时,所据的原也是这一本书,不知怎地却弄错了。
  
  近来时或收到并不连接的期刊之类,其中往往有关于我个人或和我有关的刊物的文章,但说到《奔流》者很少。只看见两次。一,是说译著以个人的趣味为重,所以不行。这是真的。《奔流》决定底地没有这力量,会每月选定全世界上有世界的意义的文章,汇成一本,或者满印出有世界的意义的作品来。说到"趣味",那是现在确已算一种罪名了,但无论人类底也罢,阶级底也罢,我还希望总有一日弛禁,讲文艺不必定要"没趣味"。又其一,是说《奔流》的"执事者都是知名的第一流人物","选稿也许是极严吧?而于著,译,也分得极为明白,不仅在《奔流》中目录,公布着作译等字样,即是在《北新》,《语丝》以及一切旁的广告上,也是如此。"
  
  但"汉君作的《一握泥土》,实实在在道道地地的的确确是'道地'地从翻译而来的。原文不必远求西版书,即在商务出版的《College English Reading》〔69〕中就有。
  
  题目是:
  
  《A Handful of Clay》作者是Henry Van Dyke。这种小错误,其实不必吹毛求疵般斤斤计较,不过《奔流》既然如此地分得明白;那末译而曰作,似乎颇有掠美之嫌,故敢代为宣布。
  
  此或可使主编《奔流》的先生,小心下一回耳。"
  
  其实,《奔流》之在目录及一切广告上声明译作,倒是小心之过,因为恐怕爱读创作而买时未暇细看内容的读者,化了冤钱,价又不便宜,便定下这一种办法,竟不嫌弄坏了。
  
  但这回的译作不分,却因编者的"浅薄",一向没有读过那一种"Reading"之类,也未见别的译文,投稿上不写原作者名,又不称译,便以为是做的,简直当创作看了,"掠美"的坏意思,自以为倒并没有的。不过无论如何小心,此后也难保再没有这样的或更大的错误,那只好等读者的指摘,检切要的在次一本中订正了。
  
  顺便还要说几句别的话。诸位投稿者往往因为一时不得回信,给我指示,说编辑者应负怎样的责任。那固然是的。不过所谓奔流社的"执事者",其实并无和这一种堂皇名号相副的大人物;就只有两三个人,来译,来做,来看,来编,来校,搜材料,寻图画,于是信件收送,便只好托北新书局代办。而那边人手又少,十来天送一次,加上本月中邮局的罢工积压,所以催促和训斥的信,好几封是和稿件同到的。无可补救。各种惠寄的文稿及信件,也因为忙,未能壹壹答复,这并非自恃被封为"知名的第一流人物"之故,乃是时光有限,又须谋生,若要周到,便没有了性命,也编不成《奔流》了。这些事,倘肯见谅,是颇望见谅的。因为也曾想过许多回,终于没有好方法,只能这样的了。
  
  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六日,鲁迅。
  
  六
  
  编目的时候,开首的四篇诗〔70〕就为难,因为三作而一译,真不知用怎样一个动词好。幸而看见桌上的墨,边上印着"曹素功监制"字样,便用了这"制"字,算是将"创作"和"翻译"都包括在内,含混过去了。此外,能分清的,还是分清。
  
  这一本几乎是三篇译作的天下,中间夹着三首译诗,不过是充充配角的。而所以翻译的原因,又全是因为插画,那么,诗之不关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了。第一幅的作者 Arthur s Fables》的图画等多种,这幅从《The Springtide of Life》〔72〕里选出,原有彩色,我们的可惜没有了。诗的作者 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是维多利亚朝末期的诗人,世称他最受欧洲大陆的影响,但从我们亚洲人的眼睛看来,就是这一篇,也还是英国气满满的。
  
  《跳蚤》的木刻者R.Dufy〔73〕有时写作Dufuy,是法国有名的画家,也擅长装饰;而这《禽虫吟》的一套木刻尤有名。
  
  集的开首就有一篇诗赞美他的木刻的线的崇高和强有力;L.Pichon〔74〕在《法国新的书籍图饰》中也说--
  
  "G.Apollinaire所著《Le Bestiaire au Cor
  -te′ge d'Orphe′e》的大的木刻,是令人极意称赞的。
  
  是美好的画因的丛画,作成各种殊别动物的相沿的表象。
  
  由它的体的分布和线的玄妙,以成最佳的装饰的全形。"
  
  这书是千九百十一年,法国Deplanch〔75〕出版;日本有堀口大学〔76〕译本,名《动物诗集》,第一书房(东京)出版的,封余的译文,即从这本转译。
  
  拾谷虹儿的画,近一两年曾在中国突然造成好几个时行的书籍装饰画家;这一幅〔77〕专用白描,而又简单,难以含胡,所以也不被模仿,看起来较为新鲜一些。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八日,鲁迅。
  
  七
  
  生存八十二年,作文五十八年,今年将出全集九十三卷的托尔斯泰,即使将一本《奔流》都印了关于他的文献的目录,恐怕尚且印不下,更何况登载记念的文章。但只有这样的材力便只能做这样的事,所以虽然不过一本小小的期刊,也还是趁一九二八年还没有全完的时候,来作一回托尔斯泰诞生后百年的记念。
  
  关于这十九世纪的俄国的巨人,中国前几年虽然也曾经有人介绍,今年又有人叱骂,然而他于中国的影响,其实也还是等于零。他的三部大著作中,《战争与和平》至今无人翻译;传记是只有 Chrolea〔78〕的书的文言译本和一小本很不完全的《托尔斯泰研究》〔79〕。前几天因为要查几个字,自己和几个朋友走了许多外国书的书店,终竟寻不到一部横文的他的传记。关于他的著作,在中国是如此的。说到行为,那是更不相干了。我们有开书店造洋房的革命文豪,没有分田给农夫的地主--因为这也是"浅薄的人道主义";有软求"出版自由"的"著作家"兼店主,没有写信直斥皇帝的胡涂虫〔80〕--因为这是没有用的,倒也并非怕危险。至于"无抵抗"呢,事实是有的,但并非由于主义,因事不同,因人不同,或打人的嘴巴,或将嘴巴给人打,倘以为会有俄国的许多"灵魂的战士"(Doukhobor)〔81〕似的,宁死不当兵卒,那实在是一种"杞忧"。
  
  所以这回是意在介绍几篇外国人--真看过托尔斯泰的作品,明白那历史底背景的外国人--的文字,可以看看先前和现在,中国和外国,对于托尔斯泰的评价是怎样的不同。
  
  但自然只能从几个译者所见到的书报中取材,并非说惟这几篇是现在世间的定论。
  
  首先当然要推Gorky的《回忆杂记》〔82〕,用极简洁的叙述,将托尔斯泰的真诚底和粉饰的两面,都活画出来,仿佛在我们面前站着。而作者Gorky的面目,亦复跃如。一面可以见文人之观察文人,一面可以见劳动出身者和农民思想者的隔膜之处。达夫先生曾经提出一个小疑问,是第十一节里有Nekassov这字,也许是错的,美国版的英书,往往有错误。我因为常见俄国文学史上有Nekrassov〔83〕,便于付印时候改了,一面则寻访这书的英国印本,来资印证,但待到三校已完,而英国本终于得不到,所以只得暂时存疑,如果所添的"r"是不对的,那完全是编者的责任。
  
  第一篇通论托尔斯泰的一生和著作的,是我所见的一切中最简洁明了的文章,从日本井田孝平〔84〕的译本《最新露西亚文学研究》重译;书名的英译是《Sketches for the HisFtory of Recent Russian Literture》,但不知全书可有译本。原本在一九二三年出版;著者先前是一个社会民主党员,屡被拘囚,终遭放逐,研究文学便是在狱中时的工作。一九○九年回国,渐和政治离开,专做文笔劳动和文学讲义的事了。这书以Marxism为依据,但侧重文艺方面,所以对于托尔斯泰的思想,只说了"反对这极端底无抵抗主义而起的,是Korolien-ko〔85〕和Gorki,以及革命底俄国"这几句话。
  
  从思想方面批评托尔斯泰,可以补前篇之不足的,是A.Lunacharski的讲演〔86〕。作者在现代批评界地位之重要,已可以无须多说了。这一篇虽讲在五年之前,其目的多在和政敌"少数党"〔87〕战斗,但在那里面,于非有产阶级底唯物主义(Marxism)和非有产阶级底精神主义(Tolstoism)的不同和相碍,以及Tolstoism的缺陷及何以有害于革命之点,说得非常分明,这才可以照见托尔斯泰,而且也照见那以托尔斯泰为"卑死的说教者"〔88〕的中国创造社旧旗下的"文化批判"者。
  
  Lvov-Rogachevski〔89〕以托尔斯泰比卢梭〔90〕,Lunachar-ski的演说里也这样。近来看见Plekhanov的一篇论文《Karl Marx和Leo Tolstoi》〔91〕的附记里,却有云,"现今开始以托尔斯泰来比卢梭了,然而这样的比较,不过得到否定底的结论。卢梭是辩证论者(十八世纪少数的辩证论者之一人),而托尔斯泰则到死为止,是道地的形而上学者(十九世纪的典型底形而上学者的一人)。敢于将托尔斯泰和卢梭并列者,是没有读过那有名的《人类不平等起原论》或读而不懂的人所做的事。在俄国文献里,卢梭的辩证法底特质,在十二年前,已由札思律支〔92〕弄明白了。"三位都是马克斯学者的批评家,我则不但"根本不懂唯物史观"〔93〕,且未曾研究过卢梭和托尔斯泰的书,所以无从知道那一说对,但能附载于此,以供读者的参考罢了。
  
  小泉八云〔94〕在中国已经很有人知道,无须绍介了。他的三篇讲义,为日本学生而讲,所以在我们看去,也觉得很了然。其中含有一个很够研究的问题,是句子为一般人所不懂,是否可以算作好文学。倘使为大众所不懂而仍然算好,那么这文学也就决不是大众的东西了。托尔斯泰所论及的这一层,确是一种卓识。但是住在都市里的小资产阶级,实行是极难的,先要"到民间去"〔95〕,用过一番苦功。否则便会像创造社的革命文学家一样,成仿吾刚大叫到劳动大众间去安慰指导他们(见本年《创造月刊》)〔96〕,而"诗人王独清教授"又来减价,只向"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说话(见《我们》一号)〔97〕。但过了半年,居然已经悟出,修善寺温泉浴场〔98〕和半租界洋房中并无"劳动大众",这是万分可"喜"的。
  
  Maiski〔99〕的讲演也是说给外国人听的,所以从历史说起,直到托尔斯泰作品的特征,非常明了。日本人的办事真敏捷,前月底已有一本《马克斯主义者之所见的托尔斯泰》〔100〕出版,计言论九篇,但大抵是说他的哲学有妨革命,而技术却可推崇。一篇的主意也一样,我想,自然也是依照"苏维埃艺术局"的纲领书的,所以做法纵使万殊,归趣却是一致。奖其技术,贬其思想,是一种从新估价运动,也是廓清运动。虽然似乎因此可以引出一个问题,是照此推论起来,技术的生命,长于内容,"为艺术的艺术"〔101〕,于此得到苏的消息。然而这还不过是托尔斯泰诞生一百年后的托尔斯泰论。在这样的世界上,他本国竟以记念观念相反的托尔斯泰的盛典普示世界,以他的优良之点讲给外人,其实是十分寂寞的事。到了将来,自然还会有不同的言论的。
  
  托尔斯泰晚年的出奔,原因很复杂,其中的一部,是家庭的纠纷。我们不必看别的记录,只要看《托尔斯泰自己的事情》〔102〕一篇,便知道他的长子L.L.Tolstoi便是一个不满于父亲的亲母派。《回忆杂记》第二十七节说托尔斯泰喜欢盘问人家,如"你想我的儿子莱阿,是有才能的么?"的莱阿,便是他。末尾所记的To the doctor he would say:"All my arrangements must be destroyed."尤为奇特,且不易解。托尔斯泰死掉之前,他的夫人没有进屋里去,作者又没有说这是医生所传述,所以令人觉得很可疑怪的。
  
  末一篇〔103〕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不过可以知道一点前年的Iasnaia Poliana的情形。
  
  这回的插图,除卷面的一幅是他本国的印本,卷头的一幅从J.Drinkwater编的《The Outline of Literature》〔104〕,他和夫人的一幅从《Sphere》〔105〕取来的之外,其余七幅,都是出于德人Julius Hart的《托尔斯泰论》和日本译的《托尔斯泰全集》里的。这全集共六十本,每本一图,倘使挑选起来,该可以得到很适宜的插画,可惜我只有六本,因此其中便不免有所迁就了。卷面的像上可以看见Gorky看得很以为奇的手;耕作的图是Riepin〔106〕于一八九二年所作,颇为有名,本期的Lvov-Rogachevski和藏原惟人的文章里,就都提起它,还有一幅坐像,也是Riepin之作,也许将来可以补印。那一张谑画(Caricature)〔107〕,不知作者,我也看不大懂,大约是以为俄国的和平,维持只靠兵警,而托尔斯泰却在拆掉这局面罢。一张原稿,是可以印证他怎样有闲,怎样细致,和Dos-toievski〔108〕的请女速记者做小说怎样两路的:一张稿子上,改了一回,删了两回,临末只剩了八行半了。
  
  至于记念日的情形,在他本国的,中国已有记事登在《无轨列车》〔109〕上。日本是由日露艺术协会电贺全苏维埃对外文化联络协会;一面在东京读卖新闻〔110〕社讲堂上开托尔斯泰记念讲演会,有Maiski的演说,有Napron女士的Esenin〔111〕诗的朗吟。同时又有一个记念会,大约是意见和前者相反的人们所办的,仅看见《日露艺术》〔112〕上有对于这会的攻击,不知其详。
  
  欧洲的事情,仅有赵景深〔113〕先生写给我一点消息--"顷阅《伦敦麦考莱》十一月号,有这样几句话:'托尔斯泰研究会安排了各种百年纪念的庆祝。十月末《黑暗的势力》和《教育之果》在艺术剧院上演。Anna Stan-nard将《Anna Karenina》改编剧本,亦将于十一月六日下午三时在皇家剧院上演。同日下午八时P.E.N.会将为庆祝托尔斯泰聚餐,Galsworthy亦在席云。'"又阅《纽约时报》十月七号的《书报评论》,有法国纪念托尔斯泰的消息。大意说,托尔斯泰游历欧洲时,不大到法国去,因为他是主张为人生的艺术的,所以不大欢喜法国的文学。他在法国文学中最佩服三个人,就是Stendhal,Balzac和Flaubert。对于他们的后辈Mau-passant,Mirbeau等,也还称赞。法国认识托尔斯泰是很早的,一八八四年即有《战争与和平》的法译本,一八八五年又有《Anna Karenina》和《忏悔》的法译本。M.Bienstock曾译过他的全集,可惜没有完。自从Eugène Melchior de Vogüe在一八八六年作了一部有名的《俄国小说论》,法国便普遍的知道托尔斯泰了。
  
  今年各杂志上更大大的著论介绍,其中有M.Rappoport很反对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说他是个梦想的社会主义者。但大致说来,对于他还都是很崇敬的,罗曼罗兰对他依旧很是忠心,与以前做《托尔斯泰传》时一样。"
  
  在中国,有《文学周报》和《文化战线》〔114〕,都曾为托尔斯泰出了记念号;十二月的《小说月报》上,有关于他的图画八幅和译著三篇。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鲁迅记。
  
  八
  
  这一本校完之后,自己觉得并没有什么话非说不可。
  
  单是,忽然想起,在中国的外人,译经书,子书的是有的,但很少有认真地将现在的?化生活--无论高低,总还是文化生活--绍介给世界。有些学者,还要在载籍里竭力寻出食人风俗的证据来。这一层,日本比中国幸福得多了,他们常有外客将日本的好的东西宣扬出去,一面又将外国的好的东西,循循善诱地输运进来。在英文学方面,小泉八云便是其一,他的讲义〔115〕,是多么简要清楚,为学生们设想。中国的研究英文,并不比日本迟,所接触的,是英文书籍多,学校里的外国语,又十之八九是英语,然而关于英文学的这样讲义,却至今没有出现。现在登载它几篇,对于看看英文,而未曾留心到史底关系的青年,大约是很有意义的。
  
  先前的北京大学里,教授俄,法文学的伊发尔(Ivanov)
  
  和铁捷克(Tretiakov)〔116〕两位先生,我觉得却是善于诱掖的人,我们之有《苏俄的文艺论战》和《十二个》〔117〕的直接译本而且是译得可靠的,就出于他们的指点之赐。现在是,不但俄文学系早被"正人君子"们所击散,连译书的青年也不知所往了。
  
  大约是四五年前罢,伊发尔先生向我说过,"你们还在谈Sologub〔118〕之类,以为新鲜,可是这些名字,从我们的耳朵听起来,好像已经是一百来年以前的名字了。"我深信这是真的,在变动,进展的地方,十年的确可以抵得我们的一世纪或者还要多。然而虽然对于这些旧作家,我们也还是不过"谈谈",他的作品的译本,终于只有几篇短篇,那比较长些的有名的《小鬼》,至今并没有出版。
  
  这有名的《小鬼》的作者梭罗古勃,就于去年在列宁格勒去世了,活了六十五岁。十月革命时,许多文人都往外国跑;他却并不走,但也没有著作,那自然,他是出名的"死的赞美者",在那样的时代和环境里,当然做不出东西来的,做了也无从发表。这回译载了他的一篇短篇--也许先前有人译过的--并非说这是他的代表作,不过借此作一点记念。那所描写,我想,凡是不知道集团主义的饥饿者,恐怕多数是这样的心情。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八日,鲁迅。
  
  九
  
  这算是第一卷的末一本了,此后便是第二卷的开头。别的期刊不敢妄揣,但在《奔流》,却不过是印了十本,并无社会上所珍重的"夏历"过年一样,有必须大放爆竹的神秘的玄机。惟使内容有一点小小的结束,以便读者购阅的或停或续的意思,却是有的。然而现在还有《炸弹和征鸟》〔119〕未曾完结,不过这是在重要的时代,涉及广大的地域,描写多种状况的长篇,登在期刊上需要一年半载,也正是必然之势,况且每期所登也必有两三章,大概在大度的读者是一定很能够谅解的罢。
  
  其次,最初的计画,是想,倘若登载将来要印成单行本的译作,便须全部在这里发表,免得读者再去买一本一部份曾经看过的书籍。但因为译作者的生活关系,这计画恐怕办不到了,纵有匿名的"批评家"以先在期刊上横横直直发表而后来集印成书为罪状,也没有法子。确是全部登完了的只有两种:一是《叛逆者》,一是《文艺政策》。
  
  《叛逆者》本文三篇,是有岛武郎最精心结撰的短论文,一对于雕刻,二对于诗,三对于画;附录一篇,是译者所作;插画二十种,则是编者加上去的,原本中并没有。《文艺政策》原译本是这样完结了,但又见过另外几篇关于文艺政策的文章,倘再译了出来,一切大约就可以知道得更清楚。此刻正在想:再来添一个附录,如何呢?但一时还没有怎样的决定。
  
  《文艺政策》另有画室先生的译本,去年就出版了。听说照例的创造社革命文学诸公又在"批判",有的说鲁迅译这书是不甘"落伍",有的说画室居然捷足先登〔120〕。其实我译这书,倒并非救"落",也不在争先,倘若译一部书便免于"落伍",那么,先驱倒也是轻松的玩意。我的翻译这书不过是使大家看看各种议论,可以和中国的新的批评家的批评和主张相比较。
  
  与翻刻王羲之〔121〕真迹,给人们可以和自称王派的草书来比一比,免得胡里胡涂的意思,是相仿佛的,借此也到"修善寺"温泉去洗澡,实非所望也。
  
  又其次,是原想每期按二十日出版,没有迟误的,但竟延误了一个月。近时得到几位爱读者的来信,责以迟延,勉以努力。我们也何尝不想这样办;不过一者其中有三回增刊,共加添二百页,即等于十个月内,出了十一本的平常刊;二者这十个月中,是印刷局的两次停工和举国同珍的一回"夏历"岁首,对于这些大事,几个《奔流》同人除跳黄浦江之外,是什么办法也没有的。譬如要办上海居民所最爱看的"大出丧",本来算不得乌托邦〔122〕的空想,但若脚色都回家拜岁去了,就必然底地出不出来。所以,据去年一年所积的经验,是觉得"凡例"上所说的"倘无意外障碍,定于每月中旬出版"的上一句的分量,实在着重起来了。
  
  孙用先生寄来译诗〔123〕之后,又寄一篇作者《Lermontov小记》来。可惜那时第九本已经印好,不及添上了,现在补录在这里--
  "密哈尔-古列维支-莱芒托夫(Mikhail Gurievi-
  tch Lermontov)在一八一四年十月十五日生于莫斯科,死于一八四一年七月廿七日。是一个俄国的诗人及小说家,被称为'高加索的诗人'的,他曾有两次被流放于高加索(1837,1840),也在那儿因决斗而死。他的最有名的著作是小说《我们的时代的英雄》和诗歌《俄皇伊凡-华西里维支之歌》,《Ismail-Bey》及《魔?怼返取!?
  韦素园先生有一封信,有几处是关于Gorky的《托尔斯泰回忆杂记》的,也摘录于下--点,现从城里要来一本原文的Gorky回忆托尔斯泰,解答如下:
  
  1.《托尔斯泰回忆记》第十一节Nekassov确为 Nek-rassov 之误。涅克拉梭夫是俄国十九世纪有名的国民诗人。
  
  2."Volga宣教者"的Volga是河名,中国地理书上通译为涡瓦河,在俄国农民多呼之为'亲爱的母亲',有人译为'卑死的说教者',当系错误。不过此处,据Gorky《回忆杂记》第三十二节原文似应译为'涡瓦河流域'方合,因为这里并不只Volga一个字,却在前面有一前置词(za)故也。
  
  以上系根据彼得堡一九一九年格尔热宾出版部所印行的本子作答的,当不致有大误。不过我看信比杂记写得还要好。"
  
  说到那一封信,我的运动达夫先生一并译出,实在也不只一次了。有几回,是诱以廿言,说快点译出来,可以好好的合印一本书,上加好看的图像;有一回,是特地将读者称赞译文的来信寄去,给看看读书界的期望是怎样地热心。见面时候谈起来,倒也并不如那跋文所说,暂且不译了,〔124〕但至今似乎也终于没有动手,这真是无可如何。现在索性将这情形公表出来,算是又一回猛烈的"恶毒"的催逼。
  
  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鲁迅记。
  
  十
  
  文,〔125〕在这一本里已经终结了,我相信于读者会有许多用处,并且连类来看英国的批评家对于批评的批评。
  
  这回译了一篇野口米次郎〔126〕的《爱尔兰文学之回顾》,以译文而论,自然简直是续貂。但也很简明扼要,于爱尔兰文学运动的来因去果,是说得了了分明的;中国前几年,于Yeats,Synge〔127〕等人的事情和作品,曾经屡有绍介了,现在有这一篇,也许更可以帮助一点理解罢。
  
  但作者是诗人,所以那文中有许多诗底的辞句,是无须赘说的。只有一端,当翻译完毕时,还想添几句话。那就是作者的"无论那一国的文学,都必须知道古代的文化和天才,和近代的时代精神有怎样的关系,而从这处所,来培养真生命的"的主张。这自然也并非作者一人的话,在最近,虽是最革命底国度里,也有搬出古典文章来之势,编印托尔斯泰全集还是小事,如Trotky,且明说可以读Dante和Pushkin〔128〕,Lna-charski则以为古代一民族兴起时代的文艺,胜于近来十九世纪末的文艺。但我想,这是并非中国复古的两派--遗老的神往唐虞,遗少的归心元代--所能引为口实的--那两派的思想,虽然和Trotsky等截然不同,但觉得于自己有利时,我可以保证他们也要引为口实。现在的幻想中的唐虞,那无为而治之世,不能回去的乌托邦,那确实性,比到"阴间"去还稀少;至于元,那时东取中国,西侵欧洲,武力自然是雄大的,但他是蒙古人,倘以这为中国的光荣,则现在也可以归降英国,而自以为本国的国旗--但不是五色的〔129〕--"遍于日所出入处"了。
  
  要之,倘若先前并无可以师法的东西,就只好自己来开创。拉旧来帮新,结果往往只差一个名目,拖《红楼梦》来附会十九世纪式的恋爱,所造成的还是宝玉,不过他的姓名是"少年威德"〔130〕,说《水浒传》里有革命精神,因风而起者便不免是涂面剪径的假李逵--但他的雅号也许却叫作"突变"〔131〕。
  
  卷末的一篇虽然不过是对于 Douglas Percy Bliss的《A History of Wood-Engraving》的批评,〔132〕但因为可以知道那一本书--欧洲木刻经过的大略,所以特地登载了。本卷第一,二两册上,还附有木刻的插图,作为参考;以后也许还要附载,以见各派的作风。我的私见,以为在印刷术未曾发达的中国,美术家倘能兼作木刻,是颇为切要的,因为容易印刷而不至于很失真,因此流布也能较广远,可以不再如巨幅或长卷,固定一处,仅供几个人的鉴赏了。又,如果刻印章的人,以铁笔兼刻绘画,大概总也能够开一新生面的。
  
  但虽是翻印木刻,中国现在的制版术和印刷术,也还是不行,偶而看看,倒也罢了,如要认真研究起来,则几张翻印的插图,真是贫窭到不足靠,归根结蒂,又只好说到去看别国的书了。Bliss的书,探究历史是好的,倘看作品,却不合宜,因为其中较少近代的作品。为有志于木刻的人们起见,另举两种较为相宜的书在下面--《The Modern Woodcut》by Herbert Furst,pubFlished by ohn Lane,London.42s.1924.《The Woodcut of To-day at Home and Abroad》,commentary by M.C.Talaman,pubFlished by The Studio Ltd.,London.7s.6d.1927.〔133〕上一种太贵;下一种原是较为便宜,可惜今年已经卖完,旧本增价到21s.了。但倘若随时留心着欧美书籍广告,大概总有时可以遇见新出的相宜的本子。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日,鲁迅记。
  
  十一
  
  的时代的诗人,所鼓吹的是复仇,所希求的是解放,在二三十年前,是很足以招致中国青年的共鸣的。我曾在《摩罗诗力说》里,讲过他的生涯和著作,后来收在论文集《坟》中;记得《小说月报》很注意于被压迫民族的文学的时候,也曾有所论述,但我手头没有旧报,说不出在那一卷那一期了。最近,则在《奔流》本卷第一本上,登过他的两篇诗〔135〕。但这回绍介的主意,倒在巴黎新成的雕像〔136〕;《青春的赞颂》〔137〕一篇,也是从法文重译的。
  
  I.Matsa〔138〕是匈牙利的出亡在外的革命者,现在以科学底社会主义的手法,来解剖西欧现代的艺术,著成一部有名的书,曰《现代欧洲的艺术》。这《艺术及文学的诸流派》便是其中的一篇,将各国的文艺,在综合底把握之内,加以检查。篇页也并不多,本应该一期登毕,但因为后半篇有一幅图表,一时来不及制版,所以只好分为两期了。
  
  这篇里所举的新流派,在欧洲虽然多已成为陈迹,但在中国,有的却不过徒闻其名,有的则连名目也未经介绍。在这里登载这一篇评论,似乎颇有太早,或过时之嫌。但我以为是极有意义的。这是一种豫先的消毒,可以"打发"〔139〕掉只偷一些新名目,以自夸耀,而其实毫无实际的"文豪"。因为其中所举的各主义,倘不用科学之光照破,则可借以藏拙者还是不少的。
  
  Lunacharski说过,文艺上的各种古怪主义,是发生于楼顶房上的文艺家,而旺盛于贩卖商人和好奇的富翁的。那些创作者,说得好,是自信很强的不遇的才人,说得坏,是骗子。〔140〕但此说嵌在中国,却只能合得一半,因为我们能听到某人在提倡某主义--如成仿吾之大谈表现主义,高长虹〔141〕之以未来派自居之类--而从未见某主义的一篇作品,大吹大擂地挂起招牌来,孪生了开张和倒闭,所以欧洲的文艺史潮,在中国毫未开演,而又像已经一一演过了。
  
  得到汉口来的一封信,是这样写着的:
  
  "昨天接到北新寄来的《奔流》二卷二期,我于匆
  匆流览了三幅插画之后,便去读《编辑后记》--这是我的老脾气。在这里面有一句话使我很为奋兴,那便是:
  
  '又,如果刻章的人,以铁笔兼刻绘画,大概总也能够开一新生面的。'我在校的最后一年和离校后的失业时期颇曾学学过刻印,虽然现在已有大半年不亲此道了。其间因偶然尝试,曾刻过几颗绘画的印子,但是后来觉得于绘画没有修养,很少成功之望,便不曾继续努力。
  
  不过所刻的这几颗印子,却很想找机会在什么地方发表一下。因此曾寄去给编《美育》的李金先生,然而没有回音。第二期《美育》又增了价,要二元一本,不知里面有否刊登。此外亦曾寄到要出画报的汉口某日报去,但是画报没有出,自然更是石沉大海了。倒是有一家小报很承他们赞赏,然而据说所刻的人物大半是'俄国人',不妥,劝我刻几个党国要人的面像;可恨我根本就不曾想要刻要人们的尊容。碰了三次壁,我只好把这几枚印子塞到箱子底里去了。现在见到了你这句话,怎不令我奋兴呢?兹特冒盛暑在蒸笼般的卧室中找出这颗印子钤奉一阅。如不笑其拙劣,能在《奔流》刊登,则不胜大欢喜也。
  
  〔142〕谨上 七月十八日。"
  
  从远远的汉口来了这样的一个响应,对于寂寞的我们,自然也给以很可感谢的兴奋的。《美育》〔143〕第二期我只在日报上见过目录,不记得有这一项。至于憾不刻要人的小报,则大约误以版画家为照相店了,只有照相店是专挂要人的放大像片的,现在隐然有取以相比之意,所以也恐怕并非真赏。不过这次可还要碰第四次的壁的罢。《奔流》版心太大而图版小,所以还是不相宜,或者就寄到《朝花旬刊》〔144〕去。但希望刻者告诉我一个易于认识的名字。
  
  还有,《子见南子》〔145〕在山东曲阜第二师范学校排演,引起了一场"圣裔"控告。名人震怒的风潮。曾经搜集了一些公文之类,想作一个附录来发表,但这回为了页数的限制,已经不能排入,只好等别的机会或别的处所了。这或者就寄到《语丝》去。
  
  读者诸君,再见罢。
  
  鲁迅。八月十一日。
  
  十二
  
  豫计这一本的出版,和第四本当有整三个月的距离,读者也许要觉得生疏了。这迟延的原因,其一,据出版所之说,是收不回成本来,那么,这责任只好归给各地贩卖店的乾没。但现在总算得了一笔款,所以就尽其所有,来出一本译文的增刊。
  
  增刊偏都是译文,也并无什么深意,不过因为所有的稿件,偏是译文多,整理起来,容易成一个样子。去年挂着革命文学大旗的"青年"名人,今年已很有些化为"小记者",有一个在小报上鸣不平道:"据书业中人说,今年创作的书不行了,翻译的而且是社会科学的那才好销。上海一般专靠卖小说吃饭的大小文学家那才倒霉呢!如果这样下去,文学家便非另改行业不可了。小记者的推测,将来上海的文学家怕只留着一班翻译家了。"这其实只在说明"革命文学家"之所以化为"小记者"的原因。倘若只留着一班翻译家,--认真的翻译家,中国的文坛还不算堕落。但《奔流》如果能出下去,还是要登创作的,别一小报说:"白薇女士近作之《炸弹与征鸟》,连刊《奔流》二卷各期中,近闻北新书局即拟排印单行本发卖,自二卷五期起,停止续刊。"编者却其实还没有听见这样的新闻,也并未奉到北新书局饬即"停止续刊"的命令。
  
  对于这一本的内容,编者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世界上一切文学的好坏,即使是"鸟瞰",恐怕现在只有"赵景深氏"知道。〔146〕况且译者在篇末大抵附有按语,便无须编者来多谈。但就大体而言,全本是并无一致的线索的,首先是五个作家的像,评传,和作品,或先有作品而添译一篇传,或有了评传而搜求一篇文或诗。这些登载以后,便将陆续积存,以为可以绍介的译文,选登几篇在下面,到本子颇有些厚了才罢。
  
  收到第一篇《彼得斐行状》〔147〕时,很引起我青年时的回忆,因为他是我那时所敬仰的诗人。在满洲政府之下的人,共鸣于反抗俄皇的英雄,也是自然的事。但他其实是一个爱国诗人,译者大约因为爱他,便不免有些掩护,将"nation"译作"民众"〔148〕,我以为那是不必的。他生于那时,当然没有现代的见解,取长弃短,只要那"斗志"能鼓动青年战士的心,就尽够了。
  
  绍介彼得斐最早的,有半篇译文叫《裴彖飞诗论》,登在二十多年前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杂志《河南》上,〔149〕现在大概是消失了。其次,是我的《摩罗诗力说》里也曾说及,后来收在《坟》里面。一直后来,则《沉钟》月刊上有冯至先生的论文〔150〕;《语丝》上有L.S.的译诗〔151〕,和这里的诗有两篇相重复。近来孙用先生译了一篇叙事诗《勇敢的约翰》,是十分用力的工作,可惜有一百页之多,《奔流》为篇幅所限,竟容不下,只好另出单行本子了。〔152〕契诃夫〔153〕要算在中国最为大家所熟识的文人之一,他开手创作,距今已五十年,死了也满二十五年了。日本曾为他开过创作五十年纪念会,俄国也出了一本小册子,为他死后二十五年纪念,这里的插画,便是其中的一张。我就译了一篇觉得很平允的论文〔154〕,接着是他的两篇创作。《爱》是评论中所提及的,可作参考,倘再有《草原》和《谷间》,就更好了,然而都太长,只得作罢。《熊》这剧本,是从日本米川正夫译的《契诃夫戏曲全集》里译出的,也有曹靖华先生的译本,名《蠢货》,在《未名丛刊》中。俄国称蠢人为"熊",盖和中国之称"笨牛"相类。曹译语气简捷,这译本却较曲折,互相对照,各取所长,恐怕于扮演时是很有用处的。米川的译本有关于这一篇的解题,译载于下--"一八八八年冬,契诃夫在墨斯科的珂尔修剧场,看法国喜剧的翻案《对胜利者无裁判》的时候,心折于扮演粗暴的女性征服者这脚色的演员梭罗孚卓夫的本领,便觉到一种诱惑,要给他写出相像的脚色来。于是一任如流的创作力的动弹,乘兴而真是在一夜中写成的,便是这轻妙无比的《熊》一篇。不久,这喜剧便在珂尔修剧场的舞台上,由梭罗孚卓夫之手开演了,果然得到非常的成功。
  
  为了作这成功的记念,契诃夫便将这作品(的印本上,题了)献给梭罗孚卓夫。"
  
  J.Aho〔155〕是芬兰的一个幽婉凄艳的作家,生长于严酷的天然物的环境中,后来是受了些法国文学的影响。《域外小说集》中曾介绍过一篇他的小说《先驱者》,写一对小夫妇,怀着希望去开辟荒林,而不能战胜天然之力,终于灭亡。如这一篇中的艺术家,感得天然之美而无力表现,正是同一意思。
  
  Aho 之前的作家 Pahivahrinta的《人生图录》(有德译本在《Reclam's Universal Bibliothek》中)〔156〕,也有一篇写一个人因为失恋而默默地颓唐到老,至于作一种特别的跳舞供人玩笑,来换取一杯酒,待到他和旅客(作者)说明原因之后,就死掉了。这一种Type〔157〕,大约芬兰是常有的。那和天然的环境的相关,看F.Poppenberg的一篇《阿河的艺术》〔158〕就明白。这是很好的论文,虽然所讲的偏重在一个人的一部书,然而芬兰自然的全景和文艺思潮的一角,都描写出来了。
  
  达夫先生译这篇时,当面和通信里,都有些不平,连在本文的附记上,也还留着"怨声载道"的痕迹,〔159〕这苦楚我很明白,也很抱歉的,因为当初原想自己来译,后来觉得麻烦,便推给他了,一面也豫料他会"好,好,可以,可以"的担当去。
  
  虽然这种方法,很像"革命文学家"的自己浸在温泉里,却叫别人去革命一样,然而倘若还要做几天编辑,这些"政策",且留着不说破它罢。
  
  Kogan教授的关于Gorky的短文〔160〕,也是很简要的;所说的他的作品内容的出发点和变迁,大约十分中肯。早年所作的《鹰之歌》有韦素园先生的翻译,收在《未名丛刊》之一的《黄花集》中。这里的信〔161〕却是近作,可以看见他的坦白和天真,也还很盛气。"机械的市民"其实也是坦白的人们,会照他心里所想的说出,并不涂改招牌,来做"狮子身中虫"〔162〕。
  
  若在中国,则一派握定政权以后,谁还来明白地唠叨自己的不满。眼前的例,就如张勋〔163〕在时,盛极一时的"遗老""遗少"气味,现在表面上已经销声匿迹;《醒狮》之流〔164〕,也只要打倒"共产党"和"共产党的走狗",而遥向首都虔诚地进"忠告"了。至于革命文学指导者成仿吾先生之逍遥于巴黎,"左翼文艺家"蒋光Y先生之养疴于日本(or 青岛?)〔165〕,盖犹其小焉者耳。
  
  V.Lidin〔166〕只是一位"同路人",经历是平常的,如他的自传。别的作品,我曾译过一篇《竖琴》,载在去年一月的《小说月报》上。
  
  东欧的文艺经七手八脚弄得糊七八遭了之际,北欧的文艺恐怕先要使读书界觉得新鲜,在事实上,也渐渐看见了作品的绍介和翻译,虽然因为近年诺贝尔奖金屡为北欧作者所得,于是不胜佩服之至,也是一种原因。这里绍介丹麦思潮的是极简要的一篇〔167〕,并译了两个作家的作品〔168〕,以供参考,别的作者,我们现在还寻不到可作标本的文章。但因为篇中所讲的是限于最近的作家,所以出现较早的如Jacobsen,Bang〔169〕等,都没有提及。他们变迁得太快,我们知道得太迟,因此世界上许多文艺家,在我们这里还没有提起他的姓名的时候,他们却早已在他们那里死掉了。
  
  跋佐夫〔170〕在《小说月报》上,还是由今年不准提起姓名的茅盾〔171〕先生所编辑的时候,已经绍介过;巴尔干诸国作家之中,恐怕要算中国最为熟识的人了,这里便不多赘。确木努易的小品〔172〕,是从《新兴文学全集》第二十五本中横泽芳人的译本重译的,作者的生平不知道,查去年出版的V.Lidin所编的《文学的俄国》,也不见他的姓名,这篇上注着"遗稿",也许是一个新作家,而不幸又早死的罢。
  
  末两篇〔173〕不过是本卷前几本中未完译文的续稿。最后一篇的下半,已在《文艺与批评》〔174〕中印出,本来可以不必再印,但对于读者,这里也得有一个结束,所以仍然附上了。《文艺政策》的附录,原定四篇,中二篇是同作者的《苏维埃国家与艺术》和《关于科学底文艺批评之任务的提要》,也已译载《文艺与批评》中;末一篇是Maisky的《文化,文学和党》,现在关于这类理论的文籍,译本已有五六种,推演起来,大略已不难揣知,所以拟不再译,即使再译,也将作为独立的一篇,这《文艺政策》的附录,就算即此完结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鲁迅。
  
  〔1〕 《奔流》编校后记十二则,最初分别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日《奔流》第一卷第一期、七月二十日第二期、八月二十日第三期、九月二十日第四期、十月三十日第五期、十一月三十日第六期、十二月三十日第七期、一九二九年一月三十日第八期、四月二十日第十期、六月二十日第二卷第二期、八月二十日第四期、十二月二十日第五期。自第二卷第二期起改称《编辑后记》。
  
  《奔流》,文艺月刊,鲁迅、郁达夫编辑。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日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出至第二卷第五期停刊。
  
  〔2〕 Iwan Turgenjew 伊凡屠格涅夫(i.`.bjRkMUMN,181-1883),俄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罗亭》、《父与子》等
  
  〔3〕 "Hamlet und Don Quichotte" 《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郁达夫译。哈姆雷特是英国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的主要人物;堂吉诃德是西班牙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堂吉诃德》的主要人物。
  
  〔4〕 林纾(1852-1924) 字琴南,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
  
  曾借助别人口述,用文言翻译欧美小说一百七十余种,其中不少是世界名著,当时影响很大,后集为《林译小说》出版。"五四"前后他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复古派代表人物之一。著有《畏庐文集》、《畏庐诗存》等。
  
  〔5〕 梅川 即王方仁。参看本卷第128页注〔6〕。他曾打算翻译《堂吉诃德》,但没有实现。
  
  〔6〕 "Don Quixote type" "堂-吉诃德型"。下文的Don〔7〕 指当时创造社一些人所写的文章,如李初梨在《文化批判》第四期(一九二八年四月)发表的《请看我们中国的Don Quixote底乱舞》,石厚生(成仿吾)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发表的《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等。其中把鲁迅比作堂吉诃德
  
  〔8〕 《大旱的消失》 英国作家威廉-怀特(W.H.White)用马克-卢瑟福特(Mark Rutherford)笔名写的作品,克士(周建人)译。Essay,英语:随笔或散文。
  
  〔9〕 Pyrenees 英语,音译比利牛斯。
  
  〔10〕 巴罗哈(1872-1956) 西班牙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为生活而斗争》三部曲、《一个活动家的回忆录》等。
  
  〔11〕 Ricardo 里卡多(1871-1953),西班牙画家、作家。
  
  〔12〕 Vicente Blasco Iba′nfez 维森特-布拉斯科-伊涅思(1867-1928),西班牙作家、共和党领导人之一。著有《农舍》、《启示录的四骑士》等
  
  〔13〕 指《流浪者》、《黑马理》、《移家》、《祷告》,鲁迅译,刊载时总题《跋司珂族的人们》。
  
  〔14〕 永田宽定(1885-1973) 日本的西班牙语言文学研究者,曾任东京外国语学校教授,译有《堂-吉诃德》等。
  
  〔15〕 《Vidas Sombrias》 《忧郁的生活》。
  
  〔16〕 "近视眼看匾" 鲁迅的《匾》(收入《三闲集》)发表后,曾遭到一些人的攻击,如钱杏在《我们》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五月)发表的《"朦胧"以后--三论鲁迅》中说:"'在文艺批评上比眼力'(按系鲁迅的话),鲁迅不把他笔尖的血洒向青年,洒向下等人,这就是他的革命。呜呼!现代社会并不如鲁老先生所说的这样的单纯。
  
  所谓革命,也并不如鲁老先生所说的这样的幼稚。他始终没有认清什么是'革命',而况是'革命精神!'"
  
  〔17〕 指琴川的《匾额--拟狂言》。"狂言",日本十四世纪末至十六世纪盛行的一种短小的讽刺喜剧。
  
  〔18〕 《波艇》 文学月刊,厦门大学学生组织的"泱泱文艺社"编辑。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创刊,仅出两期。
  
  〔19〕 《苏俄的文艺论战》 任国桢编译,一九二五年八月北新书局出版,为《未名丛刊》之一。内收苏联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四年间关于文艺问题的论文四篇。鲁迅为该书写了《前记》。参看本卷第267页注〔1〕。
  
  〔20〕 《苏俄的文艺政策》 鲁迅一九二八年翻译的关于苏联文艺政策的文件汇集,内容包括《关于对文艺的党的政策》(一九二四年五月俄共〔布〕中央召开的关于文艺政策讨论会的记录)、《观念形态战线和文学》(一九二五年一月第一次无产阶级作家大会的决议)和《关于文艺领域上的党的政策》(一九二五年六月俄共〔布〕中央的决议)三个部分。系根据日本外村史郎和藏原惟人辑译的日文本转译,连载于《奔流》月刊。一九三○年六月水沫书店出版单行本,改名《文艺政策》,列为《科学的艺术论丛书》之一。
  
  〔21〕 瓦浪斯基(A.K.GTRTUIYJZ,1884-1943) 又译沃龙斯基,苏联作家、文艺评论家。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七年曾主编"同路人"杂志《红色处女地》
  
  〔22〕 《那巴斯图》 俄语《Ha lTIVj》的音译,即《在岗位上》,莫斯科无产阶级作家联盟的机关刊物,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五年在莫斯科出版。其成员在新经济政策时期,曾为在文学中贯彻俄共〔布〕的路线而斗争,但存在着"左"的宗派主义倾向
  
  〔23〕 Bukharin 布哈林(H.i.GjIHRJU,1888-1938),早年参加俄国革命运动,在十月革命中和苏俄初期曾参加领导机关。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二九年与李可夫等结成反党联盟,后被处死。
  
  〔24〕 Voronsky 瓦浪斯基。Lakovlev,雅各武莱夫(m._.,1896-1939),当时任俄共〔布〕中央出版部长,一九二四年五月主持俄共〔布〕中央委员会出版部召开的关于党的文艺政策的讨论会。
  
  国革命运动,在十月革命中和苏俄初期曾参加领导机关。一九二七年因反对苏维埃政权被联共〔布〕开除出党,一九二九年被驱逐出国。一九四○年死于墨西哥。Lunacharsky,卢那察尔斯基(A.B.QjUH]HRIYJZ,1875-1933),苏联文艺评论家。当时任苏联教育人民委员。著有《艺术与革命》、《实证美学的基础》和剧本《解放了的堂-吉诃德》等。
  
  〔25〕 "锻冶厂"(njoUJeH) 即"锻冶场",又译"打铁铺",一九二○年在莫斯科成立的"左"倾文学团体,因出版文艺刊物《锻冶厂》而得名。一九二八年并入"全苏无产阶级作家联盟"(简称"伐普")
  
  〔26〕 Pletnijov 普列特涅夫(B.W.lKMVUMN,1886-1942),苏联文艺评论家,"无产阶级文化派"的理论家之一。
  
  〔27〕 Vardin 瓦进(i.G.GHReJU,1890-1941),文学评论家。伐普领导人之一,曾任《在岗位上》编辑。Lelevitch,列列维奇(Q.[.QMKMNJ],1901-1948),《在岗位上》的编辑,曾担任"伐普"的领导职务。Avebach,阿维尔巴赫(Q.Q._NMRdHp,1903-1938),《在岗位上》的编辑,曾担任"伐普"领导职务。Rodov,罗道夫(C.A.qTeTN,1893-1968)诗人、文艺评论家。《在岗位上》的编辑,"伐普"领导人之一。Besamensky,别泽缅斯基(_.i.,1898-1973),诗人,"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联盟"(简称"拉普")成员。《在岗位上》的撰稿人之一
  
  〔28〕 《赤色新地》 即《红色处女地》,文艺、政论杂志,一九二一年六月创刊,一九四二年停刊。一九二七年前由瓦浪斯基主编。
  
  〔29〕 评议会 指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俄共〔布〕中央委员会出版部召开的关于党的文艺政策的讨论会。
  
  〔30〕 藏原惟人 日本文艺评论家及翻译家。
  
  〔31〕 Radek 拉狄克(n.G.qHeMY,1885-?),苏联政论家。
  
  早年曾参加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一九二七年因参加托派集团一度被联共〔布〕开除出党,一九三七年以"阴谋颠覆苏联罪"受审。
  
  〔32〕 Rudolf Lindau 鲁道夫-林道(1829-1910),德作家
  著有《来自中国与日本》等。《幸福的摆》,郁达夫译。
  
  〔33〕 Kosmopolitisch 德语:世界主义。
  
  〔34〕 释迦 释迦牟尼(SAa′kya-Muni,约前565-前486)佛创始人。恒河沙数,佛家语,比喻数量极多
  
  〔35〕 Rene′ Fueloep-Miller 勒内-菲勒普-米勒(1891-与面貌》(即文中的《The Mind and Face of Bolshevism》)等。
  
  〔36〕 指叶灵凤。他所画的刊物封面和书籍插图常模仿甚至剽窃英国画家毕亚兹莱和日本画家拾谷虹儿的作品。"琵亚词侣",通译毕亚兹莱,参看《集外集拾遗-〈比亚兹画选〉小引》。拾谷虹儿,参看本卷第327页注〔1〕
  
  〔37〕 B.Annenkov 伊-安宁科夫(P.l._UUMUYTN,1889-?),俄国版画家。一九二四年后,侨居德法等国。《奔流》第一卷第二期刊有他所作的高尔基和叶夫雷诺夫的画像。
  
  〔38〕 Maxim Gorky 玛克西姆-高尔基(M.[TRNYJZ,1868-1936),苏联无产阶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捷耶夫》、《母亲》和自传体三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39〕 "R.S.F.S.R" 原画上是俄文字母 P.C.W.C.PeHoeRHN.意思是"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万岁"。
  
  〔40〕 N.Evreinov 尼-叶夫雷诺夫(H.H.cNRMZUTN,1879-),俄国戏剧家。十月革命后侨居法国,有《话剧之起源》、《俄国戏剧史》等。下文说的"演剧杂感"指鲁迅所译《生活的演剧化》,在《奔流》上署葛何德译
  
  〔41〕 立方派 即立体派,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法国的一种画派。
  
  它反对客观地描绘事物,主张用几何图形作为造型艺术的基础。作品构图怪诞。它是资产阶级艺术家漠视现实,走向极端形式主义的一种表现。
  
  〔42〕 画室 冯雪峰(1903-1976)的笔名,浙江义乌人,作家、文艺理论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领导成员之一。《新俄的演剧和跳舞》,日本拔曙萝撰,画室的译本一九二七年五月北新书局印行。
  
  〔43〕 指梅川所译高尔基的小说《一个秋夜》和鲁迅所译布哈林的《苏维埃联邦从Maxim Gorky期待着什么》。
  
  〔44〕 诺贝尔奖金 以瑞典化学家诺贝尔(A.B.Nobel,1833-1896)的遗产设立的奖金。分物理、化学、生理和医学、文学、和平事业五种。
  
  〔45〕 Leov Tolstoy 列夫-托尔斯泰。Henrik Ibsen?嗬易卜生(1828-1906),挪威戏剧家。著有《玩偶之家》、《国民公敌》等。
  
  〔46〕 潘家洵 字介泉,江苏吴县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译有《易卜生戏剧集》等。
  
  〔47〕 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厦门大学文科主任。《语丝》撰稿人之一。
  
  〔48〕 H.Ellis 艾利斯(1859-1939),又译霭理斯,英国心理学家、文艺评论家。G.Brandes,勃兰兑斯(1842-1927),丹麦文学评论家。E.Roberts(1886-1941),罗伯茨,美国作家。L.Aas,艾斯,挪威作家。有岛武郎(1878-1923),日本小说家。
  
  〔49〕 青木正儿(1887-1964) 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京都大学教授。著有《中国近代戏曲史》等。
  
  〔50〕 《时事新报》 一九○七年十二月在上海创刊的日报。初为资产阶级改良派报纸,辛亥革命后,成为拥护北洋军阀段祺瑞的政客集团研究系的报纸。一九二七年后由史量才等接办。一九三五年为孔祥熙收买。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时停刊。
  
  〔51〕 《终身大事》 胡适所作的以婚姻问题为题材的剧本,载一九一九年三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下文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是梅兰芳所演的京剧。
  
  〔52〕 《Hedda Gabler》 《海得-加勃勒》(现译《海达-高布乐》),易卜生的剧本。译文连载于一九二八年三、四、五月《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三、四、五号。
  
  〔53〕 《易卜生号》 《新青年》的易卜生专号(一九一八年六月第四卷第六号)。
  
  〔54〕 指梅川所译挪威L.Aas的《伊孛生的事迹》、郁达夫所译英国H.Ellis的《伊孛生论》、鲁迅所译日本有岛武郎的《伊孛生的工作态度》、林语堂所译丹麦G.Brandes的《Henrik Ibsen》以及梅川所译英国E.Roberts的《Henrik Ibsen》。
  
  〔55〕 《卢勃克和伊里纳的后来》 日本有岛武郎评论易卜生剧作《死人复活时》的文章,鲁迅译。载《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一号,后收入《壁下译丛》。卢勃克和伊里纳(现译鲁贝克和爱吕尼)是剧中的主要人物。下文的"人"第一,"艺术底工作"第一呢?是易卜生通过这两个人物提出的问题。
  
  〔56〕 指《叛逆者--关于罗丹的考察》、《草之叶--关于惠特曼的考察》和《密莱礼赞》。金溟若译,总题为《叛逆者》。
  
  〔57〕 罗丹(A.Rodin,1840-1917) 法国雕塑家。主要作品有《青铜时代》、《思想者》、《加莱义民》等。他的创作对欧洲近代雕塑艺术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
  
  〔58〕 戈谛克的精神 指十二世纪至十六世纪初欧洲出现的戈特式艺术的独创精神。
  
  〔59〕 金君 即金溟若,浙江瑞安人。曾留学日本,当时在上海与董每戡合办时代书局。
  
  〔60〕 这段英语的译文是:《罗丹的艺术》六十四张复制品,路易斯-温堡伯作导,《现代丛书》第四十一本。价九十五美分,美国纽约波尼-拉夫拉特股份公司出版
  
  〔61〕 高村光太郎(1883-1956) 日本诗人、雕刻家。
  
  《Rodin》,《罗丹》。下文的Ars,拉丁文:艺术。
  
  〔62〕 Ivan Mestrovic 伊凡-美斯特罗维克(1883-196),南斯拉夫雕刻家。主要作品有斯特罗斯马哲主教纪念像、捷克斯洛伐克总统马萨里克像等
  
  〔63〕 Konenkov 柯宁科夫(C.T.nTUMUYTN,1874-1971),苏联雕刻家。主要作品有《石头战士》、《M.高尔基》、《i.l.巴甫洛夫院士》等。
  
  〔64〕 《她的故乡》 英国作家赫德森(H.Hudson,1841-1922)著,荒野从《世界名著》丛书(《World's Classics》)之《现代英国散文选》(《Selected Modern Englsh Essays》)中出。
  
  〔65〕 G.Sampson 桑普森(1873-?),英国文学史家。S.A.Brooke,布鲁克(1832-1916),英国神学家、作家。《Primer of EnFgli-sh Literature》,《英国文学入门》。
  
  〔66〕 《Far Away and Long Ago》 《远离和久隔》。下文的《Green Mansions》,《绿色的邸宅》;《The Naturalist in La Plata》,《在拉蒲拉塔的博物学家》;《The Purple Land》,《紫色的土地》;《A Shepherd's Life》,《牧羊人的生活》。
  
  〔67〕 《蔷薇》 克士译,载《奔流》第一卷第二期。P.Smith,史密斯(1865-1946),英国散文作家。著有《读莎士比亚作品札记》、《难忘的岁月》、《弥尔顿和他的现代评论》等。
  
  〔68〕 White 怀特(W.H.White,1831-1913),英国作家。
  
  著有《马克-卢瑟福特自传》、《日志中的篇章》等。下文中的Mark Ru-th?澹颍妫铮颍洌砜卢瑟福特,是怀特的笔名。
  
  〔69〕 引文中的《College English Reading》,《高等学校英语读本》;《A Handful of Clay》,《一握泥土》;Henry Van Dyke,亨利-范-戴克(1852-1933),美国作家。
  
  〔70〕 指《迟暮》、《从深处》、《我恨不得杀却了伊》和《译A.SY-MONS一首》。在《奔流》目录上总署"石民制"。
  
  〔71〕 Arthur Rackham 阿瑟-拉克哈姆(1867-1939)英国画家。他曾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格林童话》等书绘过插图。下文的《Csop's Fables》,即《伊索寓言》,相传为公元前六世纪希腊奴隶伊索所作。
  
  〔72〕 《The Springtide of Life》 《生命的春潮》,诗集,英国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勃恩(A.C.Swinburne)一八八○年作。
  
  下文所说"就是这一篇",指《儿童的将来》,梅川译。
  
  〔73〕 R.Dufy 杜飞(1877-1953),法国画家。主要作品有《巴黎的花园》、《尼斯的海滨俱乐部》等。曾为阿坡里耐尔的《禽虫吟》作插画。
  
  〔74〕 L.Pichon 比雄,法国作家。下面引文中的G.Apol-linaire,阿坡里耐尔(1880-1918),法国诗人、作家。《Le Bestiaire au Corte′ge d'Orphe′e》,《禽虫吟》,又译《奥尔菲的扈从》。
  
  〔75〕 Deplanch 德普兰奇,法国的一个出版社。
  
  〔76〕 堀口大学(1892-?) 日本诗人、法国文学的研究者。他所译的《动物诗集》于一九二五年出版。鲁迅以"封余"的笔名转译了其中的《跳蚤》一诗。
  
  〔77〕 指拾谷虹儿为他自己的诗《坦波林之歌》(有鲁迅译本)所作的插图。
  
  〔78〕 Ch.Sarolea 萨洛利亚(1870-1953),英国学者。著有《俄国革命》、《苏联印象记》等。他的《托尔斯泰传》曾由张邦铭、郑阳和用文言合译,一九二○年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
  
  〔79〕 《托尔斯泰研究》 刘大杰著,一九二八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80〕 列夫-托尔斯泰于一八五六年曾试图解放自己领地的农奴,在一九一○年离出走时写的遗嘱中又决定将世袭领地让给家乡的农民。一九○四年日俄战争期间,他曾给俄国沙皇和日本天皇写信,反对战争
  
  〔81〕 "灵魂的战士"(Doukhobor) 俄国对反正教仪式派教徒的称呼。这一教派出现于十八世纪中叶的俄国,他们主张禁杀戮、禁残暴,并认为上帝的精神存在于人们的灵魂里,与教会的一切仪式无关。
  
  他们也信奉托尔斯泰的学说,拒绝服兵役,受到沙皇政府的迫害,一八八五年被逐出俄国,迁居加拿大等地。
  
  〔82〕 《回忆杂记》 指高尔基的《托尔斯泰回忆杂记》,郁达夫译。
  
  〔83〕 Nekrassov 涅克拉索夫。参看本卷第107页注〔7〕。
  
  〔84〕 井田孝平(1879-1936) 日本天理大学俄语教授。他所译的《最新露西亚文学研究》,苏联李沃夫-罗加切夫斯基著,鲁迅重译了其中的《托尔斯泰》一章。
  
  〔85〕 Korolienko 柯罗连科(B.[.nTRTKMUYT,1853-1921),俄国作家。
  
  〔86〕 A.Lunacharski的讲演 指卢那察尔斯基一九二四年在莫斯科的讲演《托尔斯泰和马克思》,鲁迅据日本经田常三郎的译文重译。
  
  〔87〕 "少数党" XMULDMNJY(孟什维克)的意译。
  
  〔88〕 "卑污的说教者" 创造社成员冯乃超在《文化批判》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一月)发表的《艺术与社会生活》中说:"鲁迅这位老生--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是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隐遁主义!好在他不效L.Tolstoy变作卑污的说教人。"
  
  〔89〕 Lvov-Rogachevski 李沃夫-罗加切夫斯基(B.Q.\H]MNIYJZ,1874-1930),苏联文学评论家。著有《近代俄国文学史概要》、《安德烈夫论》等。
  
  〔90〕 卢梭(J.J.Rousseau,1712-1778),一译卢骚,法国启蒙思想家。著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和《忏悔录》等。
  
  〔91〕 Plekhanov 普列汉诺夫([.G.lKMpHUTN,1856-1918),俄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后来成为孟什维克和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首领之一。主要著作有《论一元论历史观的发展》、《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艺术论》等。《Karl Marx和Leo Tolstoi》,《卡尔-马克思和列夫-托尔斯泰》。
  
  〔92〕 札思律支(G.i.EHIjKJ],1849-1919) 通译查苏利奇,女,国孟什维克首领之一
  
  〔93〕 "根本不懂唯物史观" 杜荃(郭沫若)在《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发表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中的话:"我读了他那篇随感录(按指《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以后我得了三个判断:第一,鲁迅的时代在资本主义以前(PraCs=KapiFtalistisch),更简切的说,他还是一个封建余孽。第二,他连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Bürgerliche Ideologie)都还不曾确实的把握。所以第三,不消说他是根本不了解辩证法的唯物论。"
  
  〔94〕 小泉八云(1850-1904) 日本文艺评论家、小说家。原名拉夫卡迪奥-海恩(Lafcadio Hearn),生于希腊,后入日本籍,改名小泉八云。任东京帝国大学和早稻田大学讲师。著有《陌生日本的一瞥》、《试论日本》等。下文所说的三篇讲义,指他关于托尔斯泰的三篇文章:《艺术论》、《复活》、《求道心》
  
  〔95〕 "到民间去" 这原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革命运动中的小资产阶级派别"民粹派"提出的口号。在五四运动及其后的一段时间里,对我国知识界有一定的影响。
  
  〔96〕 成仿吾 湖南新化人,文学评论家。创造社主要成员。他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九期(一九二八年二月)发表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一文第六节"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团结起来"中说:
  
  "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把你的背对向那将被'奥伏赫变'的阶级,开步走,向那龌龊的农工大众!以明了的意识努力你的工作,驱逐资产阶级的'意德沃罗基'在大众中的流毒与影响获得大众,不断地给他们以勇气,维持他们的自信!"
  
  〔97〕 王独清(1898-1940) 陕西西安人,创造社成员。曾任广东大学教授,后堕落为托洛茨基分子。他在《我们》月刊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五月)的《祝词》中说:"现在我们的文学还不能与普罗列搭利亚特接触,这是无容讳饰,但是我们第一步的工程却是很容易办到:
  
  便是唤醒一般'知识阶级'"。印贴利更追亚,俄语iUVMKKkMUeJ\的音译,即知识分子。
  
  〔98〕 修善寺温泉浴场 日本北部伊豆半岛的一个休养场所。成仿吾于一九二八年夏曾到过这里。
  
  〔99〕 Maiski 马伊斯基(XHZIYJZ,1884-?),曾任苏联驻日本代大使。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五日他在东京托尔斯泰纪念会上发表讲演,题为《托尔斯泰》,鲁迅的译文载《奔流》第一卷第七期
  
  〔100〕 《马克思主义者之所见的托尔斯泰》 日本国际文化研究所编译,一九二八年东京丛文阁出版。
  
  〔101〕 "为艺术的艺术" 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戈蒂叶(T.Gautier)提出的一种资产阶级文艺观点(见小说《莫班小姐》序)。它认为艺术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创作的目的就在于艺术作品的本身,与社会政治无关。
  
  〔102〕 《托尔斯泰自己的事情》 托尔斯泰的长子L.L.bTKIVTZ(1869-1945)作,赵景深译。下文所引的一段英文,赵译为"他向医生说:'我所有的安排,都得取消。'
  
  〔103〕 指藏原惟人的《访革命后的托尔斯泰故乡记》,许霞(许广平)译。Iasnaia Poliana,雅斯纳雅-波良纳,托尔斯泰的故乡。
  
  〔104〕 J.Drinkwater 杜林克华特(1882-1937),英国作家、文艺评论家。《The Outline of Literature》,《文学大纲》。
  
  〔105〕 《Sphere》 《环球》。英国作家、新闻工作者肖特(C.K.Shorter,1857-1926)于一九○○年创办的一种新闻周刊。下文的Julius Hart 尤利乌斯-哈特(1859-1930),德国作家、文学评论家。
  
  〔106〕 Riepin 列宾(i.E.qMFJU,1844-1930),俄国画家。
  
  他的作品标志着十九世纪后期俄罗斯绘画艺术的最高成就。主要作品有《伏尔加河纤夫》、《临刑前拒绝忏悔》等。
  
  〔107〕 谑画(Caricature) 即漫画。
  
  〔108〕 Dostoievski 即陀思妥耶夫斯基。参看本书《〈穷人〉小引》及其注〔2〕。
  
  〔109〕 《无轨列车》 文艺性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九月创刊,上海第一线书店编辑发行,共出八期。第五期译载了保尔-雪华的《由托尔斯泰家里寄--百年祭通讯》一文
  
  〔110〕 读卖新闻 日本有较大影响的报纸之一,刊于一八七四年十一月
  
  〔111〕 Esenin 叶遂宁,俄国诗人。他是托尔斯泰的孙女婿。参看本卷第121页注〔13〕。
  
  〔112〕 《日露艺术》 一九二五年创刊于东京,日露艺术协会发行。
  
  〔113〕 赵景深 四川宜宾人,文学研究会成员。当时任上海开明书店编辑、《文学周报》主编。下面引文中的Anna Stannard,安娜-斯坦纳德。《AnnaKarenina》,《安娜-卡列尼娜》。P.E.N.会,国际笔会。Galsworthy,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作家。Stendhal,司汤达(1783-1842),法国作家。Balzac,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作家。Flaubert,福楼拜(1821-1880),法国作家。Maupassant,莫泊桑(1850-1893),法国作家。Mirbeau,米尔博(1850-1917),法国作家。M.Bienstock,宾斯妥克,法国作家。Euge′ne Melchior de Vogüe,欧仁-梅尔基奥尔-德-弗居耶(1843-1910),法国文学评论
  家。M.Rappoport,拉拍波特(1865-?),法国新闻记者,曾任法共中央委员。
  
  〔114〕 《文学周报》 文学研究会的机关刊物,一九二一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原名《文学旬刊》,是《时事新报》副刊之一,郑振铎等主编。一九二三年七月改名《文学》(周刊),一九二五年改名《文学周报》,独立发行,一九二九年六月停刊,先后约出四百期。一九二八年九月该刊曾出《托尔斯泰百年纪念专号》。《文化战线》,周刊,上海现代文化社编辑,一九二八年五月创刊。
  
  〔115〕 指小泉八云的《十九前半世纪英国的小说》,侍桁译,连载于《奔流》第一卷第八、九、十期。
  
  〔116〕 伊发尔(Ivanov) 应作伊文(A.A.iNJU,1885-1942),苏联文学家。当时在北京大学教授法文、俄文,曾将《儒林外史》的一部分和彭湃的《红色的海丰》和《彭湃手记》等书译成俄文。
  
  铁捷克,即特烈捷雅柯夫(C.M.bRMVL\YTN,1892-1939),苏联作家,在北京大学教授俄文
  
  〔117〕 《十二个》 苏联勃洛克(1880-1921)的长诗,胡译,鲁迅写有《后记》(收入《集外集拾遗》),一九二六年北新书局出版,为《未名丛刊》之一。
  
  〔118〕 Sologub 梭罗古勃(W.n.`TKT\jd,1863-1927),国作家。作品多写颓废变态心理,充满悲观情绪,歌颂死亡。著有长篇小说《小鬼》、《死人的魔力》等。下文说译载了他的一篇短篇,指《饥饿的光芒》,蓬子译
  
  〔119〕 《炸弹和征鸟》 长篇小说,白薇作。连载于《奔流》第一卷第六期至第二卷第四期。
  
  〔120〕 这是郑伯奇的话。参看《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第五节。
  
  〔121〕 王羲之(321-379) 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东晋文学家、书法家。
  
  〔122〕 乌托邦 拉丁文Utopia的音译。源于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汤姆士-尔在一五一六年所作的小说《乌托邦》。作者描写了一个称作"乌托邦"的社会组织,寄托着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由此"乌托邦"就成了"空想"的同义语
  
  〔123〕 孙用的译诗即莱蒙托夫的《帆》、《天使》、《我出来》、《三棵棕榈树》。下面引文中的《Ismail-Bey》,《伊思迈尔总督》。
  
  〔124〕 郁达夫在所译《托尔斯泰回忆杂记》的附记中说:"当高尔基在意大利听到托尔斯泰的出奔及死去的时候,写给他友人的一封未完的信,在这信里于悲悼痛哭之余,又加了许多颂词及当他和托尔斯泰在一道的时候的追忆杂事进去。但这一封信,现在拟暂且不译它。"这信即一九一○年写给柯罗连科的《一封信》。
  
  〔125〕 E.Dowden 道登(1843-1913),爱尔兰文学评论家。
  
  著有《文学研究》、《莎士比亚初阶》、《雪莱传》等。这里所说的论文指他的《法国文评》,语堂译,连载于《奔流》第二卷第一、二期。
  
  〔126〕 野口米次郎(1875-1947) 日本诗人。著有《夏云》、《站在山上》、《日本诗歌论》等。
  
  〔127〕 Yeats 叶芝(1865-1939),爱尔兰戏剧家、诗人。著有剧本《心愿之乡》,诗集《莪辛漫游记》等。Synge,沁孤(1871-1909),爱尔兰剧作家。著有剧本《骑马下海的人》、《西域的健儿》等。
  
  〔128〕 Dante 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主要作品有《神曲》、《新生》。Pushkin,普希金(A.C.ljGYJU,1799-1837),俄国诗人。著有《寄西伯利亚囚徒》、《茨冈》、《欧根-奥涅金》等。
  
  〔129〕 指五色旗,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七年中华民国的国旗,由红、黄、蓝、白、黑五色横列组成。
  
  〔130〕 "少年威德" 威德,通译维特,德国歌德(1749-1832)著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主要人物。
  
  〔131〕 "突变" 这是当时创造社一些人提倡革命文学时的一种说法。如石厚生(成仿吾)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发表的《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中说:"我们这次的前进,在我们自己只不过是当然的事,但是在素来与我背道而驰的人,这一定不免要说是'突变'--这是不难理解的。"
  
  〔132〕 卷末的一篇指英国纳什(J.Nash)的《木刻的历史》,真吾译。Douglas Percy Bliss,道格拉斯-珀西-布利斯;《A History of Wood-Engraving》,《木刻史》。
  
  〔133〕 这两段英文的译文是:《现代木刻》,赫伯特-福斯特著,一九二四年伦雷恩出版公司出版,书价四十二先令。《当代国内外木刻》,萨拉蒙编撰,一九二七年伦敦摄影有限公司出版,书价七先令六便士。
  
  〔134〕 A.Mickiewicz 密茨凯维支,波兰诗人。主要作品有《青春颂》、《先人祭》和《塔杜施先生》等。《小说月报》第十七卷第十期(一九二六年十月)载有郑振铎的《文学大纲-十九世纪的波兰文学》一文,对密茨凯维支作了详细论述。
  
  〔135〕 指《三个布德力斯》和《一个斯拉夫王》,孙用译。
  
  〔136〕 密茨凯维支纪念像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在巴黎阿尔马广场落成。法国布尔德尔(1861-1929)雕塑。《奔流》刊有这一雕像的全景和细部照片四幅。
  
  〔137〕 《青春的赞颂》 即《青春颂》,石心译。
  
  〔138〕 I.Matsa 马察(1893-?),匈牙利文艺评论家。一九一九年匈牙利革命失败后流亡苏联。著有《现代欧洲的艺术》、《西欧文学与无产阶级》、《理论艺术学概论》等。下文的《艺术及文学的诸流派》,雪峰译,题为《现代欧洲艺术及文学诸流派》,连载于《奔流》第二卷第四、第五期。
  
  〔139〕 "打发" 成仿吾在《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发表的《打发他们去》一文中的用语:"把一切封建思想,布尔乔亚的根性与他们的代言者清查出来,给他们一个正确的评价,替他们打包,打发他们去。"
  
  〔140〕 察尔斯基的原话是:"艺术家的伟大的主人翁--那是广告家,艺术作品的贩卖者-最近也明白而且嗅到了这方面的事,他们不但买卖有名的名氏和伪造物,并喜欢制造新的名氏起来了。在什么地方的楼顶房里住着的人,他--说得好,是病底地强于自爱的不遇的人,说得坏,是骗子。"(见鲁迅译《文艺与批评-今日的艺术与明日的艺术》
  
  〔141〕 高长虹 山西盂县人,狂飙社主要成员之一,是当时思想上带有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色彩的青年作者。
  
  〔142〕  方善境的署名符号。
  
  〔143〕 《美育》 即《美育杂志》,不定期刊物,李金、屐妲编辑。一九二八年一月创刊于上海,一九二九年十月出至第三期停刊,后于一九三七年一月在广州复刊。
  
  〔144〕 《朝花旬刊》 朝花社继《朝花周刊》后出版的文艺旬刊,鲁迅、柔石合编。参看本卷第331页注〔2〕。
  
  〔145〕 《子见南子》 林语堂所作的独幕剧,发表于《奔流》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二九年六月曲阜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学生公演此剧时,当地孔氏族人以"公然侮辱宗祖孔子"为由,联名向教育部提出控告,结果该校校长被调职。参看《集外集拾遗补编-关于?子见南子〉》
  〔146〕 这里说的"鸟瞰",指赵景深从一九二七年六月起,陆续在《小说月报》、《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介绍世界文学概况的文章。
  
  〔147〕 《彼得斐行状》 奥地利奥尔佛雷德-德涅尔斯作,白莽译。
  
  〔148〕 "nation" 德语:"民族"或"国民"。鲁迅在《南腔北调集-了忘却的记念》中曾说:"夜里,我将译文和原文粗粗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误译之外,还有一个故意的曲译。他像是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字的,都改成'民众诗人'了。
  
  〔149〕 《裴彖飞诗论》 匈牙利籁息所著《匈牙利文章史》的一章,鲁迅(署名令飞)译,载一九○八年八月《河南》月刊第七期。
  
  《河南》,我国河南留日学生创办的月刊,程克、孙竹丹等主编。一九○七年十二月创刊于日本东京,一九○八年十二月停刊。
  
  〔150〕 《沉钟》 文学刊物,沉钟社编辑,一九二五年十月创刊于北京。初为周刊,共出十期后停刊。次年八月复刊,改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一月出至第十二期停刊。一九三二年又复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新三十四号停刊。冯至的论文《PetoCfiSa?洌洌铮颉罚ā杜岫喾山陀尔》),载该刊第二期(一九二六年八月)。冯至,河北涿县人,诗人。沉钟社主要成员。
  
  〔151〕 L.S. 即鲁迅。鲁迅的译诗共五首,载《语丝》周刊第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六日),总题为《A.PetoCfi的诗》。其中《愿我是树,倘使你》《我的爱--并不是》两首,与白莽所译《我要变为树》、《我的爱情--不是》相重复
  
  〔152〕 孙用所译的《勇敢的约翰》,后于一九三一年十月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
  
  〔153〕 契诃夫(A.l.]MpTN,1860-1904) 俄国作家。写了大量短篇小说及剧本。下文所说的《爱》,短篇小说,王余杞译;《熊》,剧本,杨骚译。
  
  〔154〕 指《契诃夫与新文艺》,俄国列夫-芦加乞夫斯基作。
  
  〔155〕 J.Aho 约-阿河(1861-1921),又译哀禾。下文所说的这一篇",指他所作的短篇小说《一个残败的人》,郁达夫译
  
  〔156〕 PaCivaCrinta 配伐林泰(1827-1913),芬兰作家。《Rec-lam's Universal Bibliothek》,通译《莱克朗氏万有文库》,又译《莱克兰世界文库》,一八六七年德国出版的一种文学丛书。
  
  〔157〕 F.pe 英语:典型。
  
  〔158〕 F.Poppenberg 菲-璞本白耳格,德国文学评论家。他的《河的艺术》一文对阿河及其小说《爱丽的结婚》作了评介
  
  〔159〕 郁达夫在《阿河的艺术》译后附记中说,翻译时"觉得原著者的文章实在太华美不过,弄得我这一向是读书不求甚解的胡涂译者不得不连声的叫苦。最后费了六七天的气力,总算勉勉强强地终把这篇论文译出来了"。
  
  〔160〕 Kogan 戈庚(l.C.nTkHU,1872-1932),苏联文学史家,莫斯科大学教授。著有《西欧文学史概论》、《古代文学史概论》等。他关于高尔基的短文,题为《玛克辛-戈理基论》,洛扬译。
  
  〔161〕 指高尔基一九二八年十月七日发表于苏联《真理报》的《给苏联的"机械的市民们"》,雪峰译。这是一封驳斥反苏维埃谬论的公开信。给高尔基写信的人在信中自称为"机械的地成为苏联底市民的居住人"。
  
  〔162〕 "狮子身中虫" 原为佛家的譬喻,指比丘(和尚)中破坏佛法的坏分子,见《莲华面经》上卷:"阿难,譬如师(狮)子命绝身死,若空、若地、若水、若陆所有众生,不*n食彼师子身肉,唯师子身自生诸虫,还自*n食师子之肉。阿难,我之佛法非余能坏,是我法中诸恶比丘,犹如毒刺,破我三阿僧碉劫积行勤苦所积佛法。"(据隋代那连提黎耶舍汉文译本)这里指混入革命阵营的投机分子。
  
  〔163〕 张勋(1854-1923) 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之一。原为清朝军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称为辫子军。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164〕 《醒狮》之流 指以反动政客曾琦、李璜、左舜生为首的"醒狮派"。他们于一九二三年建立"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一九二四年刊行《醒狮周报》,极力鼓吹反动的"国家主义",反对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人民革命运动。
  
  〔165〕 蒋光Y 指蒋光慈(1901-1931),曾名蒋光赤(大革命失败后改"赤"为慈),安徽六安人,作家,太阳社主要成员。著有诗集《新梦》,小说《短裤党》、《田野的风》等。当时蒋光慈在日本。or,英语:或者。
  
  〔166〕 V.Lidin 符-理定(B.[.QJeJU),苏联"同路人"作家。这期《奔流》上载有鲁迅所译的《VL.G.理定自传》
  
  〔167〕 指《丹麦的思想潮流》,丹麦尤利乌斯-克劳森作,友松译。
  
  〔168〕 指丹麦作家严森(1873-1950)的诗《母亲之歌》、《盲女》(梅川译)和小说《失去的森林》(柔石译);耶培-阿克耶尔(1866-1930)的诗《裸麦田边》(柔石译)
  
  〔169〕 Jacobsen 雅各伯森(1847-1885);Bang,班恩(1857-1912)。都是丹麦作家。
  
  〔170〕 跋佐夫(I.M.Vazov,1850-1921) 通译伐佐夫,保加利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轭下》、剧本《升官图》等。这一期《奔流》刊有他的回忆文《过岭记》,孙用译。鲁迅曾译他的小说《战争中的威尔珂》,载一九二一年十月《小说月报》第十二卷第十号"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
  
  〔171〕 茅盾 即沈雁冰,笔名茅盾,浙江桐乡人,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曾主编《小说月报》。著有长篇小说《蚀》、《子夜》等。大革命失败后,他曾遭到国民党政府的通缉。
  
  〔172〕 确木努易(H.bMSUrZ) 俄国作家拉扎列夫(H.A.,1863-1910)的笔名。他的小品,指《青湖记游》,鲁迅译。
  
  〔173〕 指雪峰所译匈牙利马察的《现代欧洲的艺术与文学诸流派》和鲁迅所译卢那察尔斯基的《苏维埃国家与艺术》。
  
  〔174〕 《文艺与批评》 卢那察尔斯基的论文集,鲁迅译。一九二九年十月上海水沫书店出版,为《科学的艺术论丛书》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