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九回 卧牛山小英雄聚会 上院衙沙员外献图
〔西江月〕曰:
侠义勤劳恐后,武夫踊跃争先。画成卦象几何天,特把阵图来献。勉励同心合意,商量执锐披坚。大家聚会院衙前,演出英雄列传。
且说双锤将郭宗德出世以来,没有见过这个样的宝物,那么壮的锤把,"呛啷"一声,锤头落地。不敢往西,直奔正北。一看正北合欢楼烈焰飞腾,火光大作。他一瞧大楼一烧,这可真动了心了。本是一个穷汉出身,全仗着他女人挣了个家成业就,连铺子带买卖这一下子全完了,怎么会不疼?可巧迎面之上站着一个白人,细瞧着个老道,念声"无量佛",也是拿着一口二刃双锋宝剑,也是耀眼争光,夺人眼目,心中暗忖道:"将才遇见那么一口宝剑,难道这口和他那个一样?不能罢。"自己使了个单凤朝阳的架式,锤打悠式往下一拍。老道往旁边一闪身子,宝剑往上一托,就听见"呛(口甬)",同前番一个样--"呛",削折了锤柄;"(口甬)",是锤头落地。丁二爷到脑后摘巾,"嗖"就是一宝剑。双锤将大哈腰,真是鼻子看看沾地,这才躲过去了。刚往上一起,"叭",腮额骨上钉了一镖。过云雕两镖未能结果他的性命,赖头鼋仗着皮糙肉厚。锤脑袋是没有了,净剩了两根铁擀面杖了,舍不得扔。他把两锤柄并在一只手中,一只手往外拔镖。往南一跑,不行,有丁二爷等堵着哪;往北又跑,有云中鹤、柳爷堵着哪;东西两边是墙,他又不会高来高去。这才叫身逢了绝地。并且还有过云雕朋玉、也不管打得着,打不着,他还得留神暗器。地方又窄狭,一着急,拿着手中的铁把打将出去。蒋四爷说:"好了,撒手锏扔出来了。"如何打得着?魏道爷往旁边一跃身躯,几乎没打着柳爷,柳爷也往旁边一闪,可就闪出道路来了。赖头鼋也从个空儿里蹿出去了。蒋爷说:"要跑!"魏真说:"跑不了!还是拿镖打他。"过云雕朋玉真就拿镖打他。自然是郭宗德听见说"暗器"二字,总得留神。他净留神过云雕朋玉的暗器,没想到云中鹤一回头,早就把镖打手中一托,等着赖头鼋一回头,"噗哧"一声,正中颈嗓咽喉,"噗(口甬)",死尸腔栽倒在地。众人一喜,蒋爷说:"咱们也快走哇!不然,前后火勾在一处,咱们也跑不出去,也就成了焦头烂面之鬼,烽火中的亡魂。"众人说:"有理,就此快走罢。"
一个个扑奔正东。到了正东,一个个越墙出去,眼瞅着是火光大作。智爷说:"今天晚间这个人命不少哇。"柳青说:"智爷这么有能耐,今夜死了这些人,叫本地面官不背案?"智化说:"我可没那个能耐,你有那个能耐吗?"柳青说:"我就能够,再多些也无妨。"智爷说:"我领教领教。"柳青说:"我们这得了点东西,也是活该。"就把得了这封书信的言语学了一遍。智爷说:"这可是活该。书信现在那?"云中鹤说:"现在我这里。"智爷说:"那就得了。"云中鹤说:"你瞧瞧不瞧?"智爷说:"回头有多少瞧不了,何必这时候瞧?走罢!"随说随走。
就听见后面乱嚷,又是起的火,又是救火的人。救人的人抬着救火的物,敲着锣,到这一瞅说:"他们家还用咱们救人?赖头鼋行阵雨就得了。"大家一半取着笑,一半各自归家去了。云中鹤魏真、白面判官柳青、黑妖狐智化、蒋四爷、丁二爷、过云雕朋玉等,大家归奔朱家庄。看看来至门首,早有许多人在门前张望,连温员外俱到门首。
朱德让南侠、北侠背将回来,到了家中庭房之内,展爷解开了搭包。朱德细问名姓,展爷把已往从前细述了一遍。朱德跪倒,磕头道劳。少刻,甘妈妈亦到了,两乘轿子,沈中元保护回到朱家庄下轿。朱德跪下,与母女两个磕头道劳。兰娘道个万福,将要说话,甘妈妈说:"有话里头说去。"又与沈爷道劳,沈中元说:"自家哥们,如何提着道劳呢?"往里一走。温员外倒要给甘妈妈、兰娘儿磕头。甘妈妈说:"你的女儿是我干女儿,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干女儿,他如何担架得住呢?"算施了个常礼。又与沈中元道劳。到了里边,见南侠、北侠行礼。就有一件,兰娘儿回来就得归后面去,可不能见北侠,都有甘妈妈与北侠说明白了,等着过门以后再见,此话暂且不表。
家下人进来报道:"众位老爷到了。"连温员外俱都迎接出去。看见由西边奔出门首来,有家下人指引了,朱德冲着大众一跪,温员外也就在一旁跪下。内中有蒋四爷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智爷道:"里边去罢,有什么话,里边大家再议。"进来更换衣巾。朱德、温员外挨着次序道劳一回,吩咐摆酒,大众落坐。朱德、温员外每人敬三杯酒,然后叙话。云中鹤就把书信拿出来,让大伙瞧看一回。内有智爷、蒋四爷给展爷出了个主意,也不用上县衙那里去,公然就上知府衙去。展爷说:"知府送大人尚未回来,此刻不在衙中,去也是往返徒劳。"蒋爷说:"我叫你去,你只管去。我们和知府一同分的手。大人吩咐文武官员回衙,不必护送。我们到了此处,难说他还到不了衙署?"智爷说:"行了,明天早起就是这么办。"天气不早,残席撤去。甘妈妈归后安歇。温员外也在此处,大家盹睡。
天交大亮,大家净面吃茶。展爷就拿了书信,带本家一名从人,也没有马匹,辞别了大众,投奔知府衙门,书到此处,就不细表。看看快到铜网阵的节目,焉有工夫净叙这个闲言。
到知府衙门,见知府说明来历,随即将王爷书信交与知府。知府立刻行文,调朱文一案,带信去让知县听参。随即将朱文带回知府衙门见知府。展爷当面谢过知府。知府命展爷将朱文带回朱家庄。见大众,给大众磕头道劳。智爷让甘妈妈上襄阳,到金知府衙门找沙凤仙、秋葵,一同回卧虎沟。甘妈妈点头。大众起身,让朱文、朱德一同前往。蒋爷说:"大人正在用人之际,岂不是后来出头之日?"朱文、朱德自愧无能,执意不去。兄弟二人给众位拿出许多银两,以作路费,大众再三的不受。
大众一走,然后甘妈妈、兰娘儿一同上襄阳。温员外回家,也把女儿接将回来。知县被参,另换新知县。郭家营郭宗德家房屋地亩,以作抄产,所有的死尸掩埋,崔德成家内无人,并无哭主。诸事已毕。
单提大人有众多人保护,上了太平船,文武官员,大人摆手,个个叫回衙署,护送兵丁一概不用,就是大众保护大人到武昌府。北侠、南侠俱都赶上大人的船,又上船见大人请罪。早有人与池天禄送信。武昌府知府池天禄闻报,会同着二义韩彰、公孙先生、魏昌、卢大爷、徐庆、龙滔、姚猛、史云、徐良、韩天锦、白芸生、卢珍大官人、胡小记、乔宾。原来他们这些人是芸生先到的,骑着马,马快先到了武昌府,见二义韩彰。后来的是大官人、韩天锦、卢珍,带着一车子铁器。二义韩彰把铁暂且入库。随后又到徐良、胡小记、乔宾,见二义韩彰,各说来历,就不细表了。
这日远探来报,大人归武昌,一个个整官服迎接大人。知府带领同城文武官员,出了武昌府府城门外,一同来到水面,迎接大人,请大人下船。二义韩彰、公孙先生、赛管辂魏昌、池天禄、玉墨见大人道惊请罪。大人就把沈中元的事说了一遍,道:"众位何罪之有?"然后再见大官人带领着白芸生、韩天锦、卢珍、徐良、闹海云龙胡小记、乔宾见大人。大人连大官人都不认的。有二义韩彰挨着次序,一一的把他们体身之事说了一遍。大人一见这些人,高高矮矮,相貌不同,也有白面书生,也有丑陋的豪杰。见他们虎视昂昂,搓拳摩掌,各各全有不平之气,恨不得此时与襄阳王打仗才好。大人一见这番光景,不由的欢喜赞叹,与老五报仇,正在用人之际。岸上预备着轿马,大人弃舟登岸。后面众人是拥拥塞塞,直奔上院衙门。
大人轿子一走,玉墨的引马,后边就打起来了。什么缘故?认得的都见礼,不认得的,或韩彰,或智爷,或蒋爷给见见。单单的有韩彰与徐良见他父亲,令人看着难过。未见之先,徐良就紧打量他天伦,自己听着娘亲说过是怎么个样式,并且早托付下韩二伯父了,天伦要是来了,让他给见见。韩二爷说:"三弟,给你们爷们两个见见,这是你儿子,你不认的?"徐三爷一听一怔。徐良过去说:"天伦在上,不孝的孩儿与你老人家磕头。"徐庆说:"起来罢,小子。"用手一拉徐良,上下紧这么一瞅。卢爷说:"三弟好造化。"徐庆说:"小子,给你与众位见见,这是你大大爷。"徐良过去说:"伯父在上,侄男有礼。"卢爷用手一搀:"贤侄请起。"徐庆说:"给你二大爷见过了?"徐良说:"见过了。"徐庆说:"这是你蒋四叔。"蒋爷说:"你们哥几个瞧瞧,三哥憨傻了一辈子,积下了这么一个好儿子,真不愧是将门之后。"徐庆说:"让你哥们耻笑我。"蒋爷说:"怎么?"徐爷说:"人家的孩子都水葱儿是的,瞧我们这孩子这个相貌,看他这个样子就没造化。"蒋爷道:"据我瞧着更有造化。"徐三爷说:"你们哥们瞧着这孩子,像我的儿子不像?可是我打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娘身怀有孕,今年算起来整是二十馀年,正应这孩子的岁数。我瞧他这个相貌,可不像我的长相,这么两道不得人心的眉毛有点不像,可就是这嘴像我的四字口。"蒋爷说:"三哥,你还要说什么?胡说八道。"卢爷说:"你再胡说,我就给你嘴巴了。"
语言未了,就听那边就嚷起来了,二义韩彰一脚将小诸葛沈中元踢倒,上前去用手一揪胸膛,回手就要拉刀。云中鹤扭项一看,念了声"无量佛",说:"这是怎么样了?"蒋爷看见,叫大爷、三爷把二爷拉开。蒋爷亲身过去,劝沈中元。小诸葛沈中无微微的冷笑,说:"你就是这个能耐,姓沈的不惧。"韩二义说:"你把大人盗去,要我们大家的性命,你如今还敢把大人送回来,韩某与你势不两立!"说毕,也是哼哼的冷笑。蒋爷劝沈中元说:"沈贤弟,咱们可是君子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先前咱们是怎么说的?今日可到了,将才只顾见我们徐侄男,还没容我说话哪,你们就闹起来了。还是看我。"徐良也不知是什么事,先给师傅磕头,给师叔磕头。蒋爷一套话安置住了小诸葛,再劝二义韩彰,说:"二哥,你不是了。沈爷把大人盗走,可是他的不是。你和三哥,你们不是在先,他的错处在后。我这个人,一块石头往平处里端,没亲没厚。拿邓车,准是你们哥两个拿的吗?人家弃暗投明,说出来王府人,特来泄机,你们不理人家,故此他才一跺脚走的,他才把大人盗将出去,诉他不白之冤。其错,这可是他的错处。把大人盗出去,诉明了他的冤,他可不管咱们担架的住,担架不住。再说起来,他弃暗投明,口口声声说的是与咱们老五报仇,冲着这一手也不该和人家相打。再说起来了,问短了比打短了强。"韩彰说:"我不能像你那两片子嘴翻来覆去,我们两个人势不两立,有他没我!"蒋爷说:"二哥,你可想,人家师兄弟都是请出来的,给咱们老五报仇,得罪了一个,那个也就不管了。二哥,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横竖让你过的去就截了。"韩二义说:"怎么叫我过的去?你说我听听。"蒋爷说:"我把他带过来给你磕个头,这就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磕头也是头颅点地,把脑袋砍下来也是头颅点地。"韩彰说:"他肯磕吗?"蒋爷说:"人家那肯磕?我央求人家去罢。"韩二义说:"只要他磕,我就点头。"
蒋爷复又转身与沈中元说:"将才我二哥得罪你,就是我得罪你。咱们在黑水湖说的言语,到如今还算不算?"沈中元说:"你算我就算。"蒋爷说:"我没有什么不算的。磕头哇,我先给你磕一百,换你一个。我先说给你磕头,是在山湾呢,你不愿意;你要在众目之下,这可是众目所观。"沈中元说:"你真给我磕吗?"蒋爷说:"要是说了不算,除非是脸搽红粉。我这个人是个实心的人,人家说什么,我也当永远不假。"随说着,他就屈膝跪倒,嘴里仍然还说着:"我这个人是个实心眼,磕一百,你们可计数。"刚要一磕,小诸葛想着:"他不能给磕,那知道真磕。"沈爷也是一半过意不去,就说了一句谦虚话,说:"算了罢,不用磕了。"蒋爷就站起身来,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这个人是实心认事,说的那就应的那,人家和我说,我也信以为实。说了不算,就是个妇人。你可是不让我磕,该你给我二哥磕了。"沈爷心里说:"这个病鬼真坏透了,我说了句谦虚话,他就不磕了。"问蒋爷说:"你这算完了?"蒋爷说:"不是你不让我磕了吗?我这个人实心认事,说了不算,脸上就搽红粉。"沈中元说:"你真利害透了,就截了我。索性给你二哥磕罢。"蒋爷带着过来,说:"二哥,可别的话没有,我把沈爷带过来给你赔个不是。错可是你在先哪,人家可不是怕咱们哥们,人家是净念着死鬼老五,为是给老五报仇。"沈中元一屈膝,说:"别怪乎小可了,前番盗大人是我的不是。"说毕,将要磕头。蒋爷在旁说:"就这么受人家的头,咱们还怎么称得起是侠义?"韩二义也就觉着不对,又有蒋爷在旁一说,也就一屈膝,说:"事从两来,莫怪一人。先前是韩某的不是。"蒋爷说:"从此谁也不许计较谁。"一天云雾全散,众人俱是哈哈一笑。就见对面慌张张跑来一人,说:"众位老爷们,大人有请。"众人这才回奔公馆。
倒了公馆见大人,把君山的花名呈上去,让大人阅看。大人看毕,择日上襄阳。池天禄又把武昌的公事回了一回。书不可净自重絮。
到了第三日,预备轿马起身,文武官员护送。到了弃岸登舟的时节,让他们文武官员回衙理事,众文武官辞别了大人。大人的船只奔襄阳,路上无话。直到襄阳,弃舟登岸,早有预备的轿马,金知府预备的。文武官员俱各免见,上院衙投递手本。独见金知府,问了问襄阳王的动静如何。金知府说:"这几日王府倒消停,不见什么动静。"问毕。知府退下,暂且不表。
单说大人到上院衙,下轿入内,主管二爷迎接大人。将到屋中,更换衣巾。忽然有众侠义围绕着一人,原来是铁臂熊沙老员外背着一宗物件,有人带着见大人行礼,回明大人阵图画得清楚,请大人过目。观看阵图,破铜网,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回 安定军山同归大道 功成湖北别有收缘
且说钟雄听智化之言,恍然大悟。又见众英雄义重如山,欣然向善。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者也。
世间君子与小人原是冰炭不同炉的。君子可以立小人之队,小人再不能入君子之群。什么缘故呢?是气味不能相投,品行不能同道。即如钟雄他原是豪杰朋友,皆因一时心高气傲,所以差了念头。如今被众人略略规箴,登时清浊立辨,邪正分明,立刻就离了小人之队,入了君子之群,何等畅快,何等大方。他既说出洗心改悔,便是心悦诚服;决不是那等反复小人,今日说了,明日不算,再不然,闹矫强,斗经济,怎么没来由怎么好,那是何等行为。
再说众位英雄立起身来,其中还有二人不认得。及至问明,一个是茉花村的双侠丁兆蕙,一个是那陷空岛四义蒋泽长。钟雄也是素日闻名,彼此各相见了。
此时陆彬早已备下酒筵,调开桌椅,安放杯箸,大家团团围住。上首是钟雄,左首是欧阳春,右首是沙龙。以下是展昭蒋平丁兆蕙柳青,连龙涛姚猛陆彬鲁英等共十一筹好汉。陆彬执壶,鲁英把盏,先递与钟雄。钟雄笑道:"怎么又喝酒呢?劣兄再要醉了,又把劣兄弄到那里去?"众人听了,不觉大笑。陆彬笑着道:"仁兄再要醉了,不消说了,一定是送回军山去了。"钟雄一壁笑,一壁接酒,道:"承情,承情。多谢,多谢。"陆彬挨次斟毕,大家就座。
钟雄道:"话虽如此说,俺钟雄到底如何到了这里?务要请教。"智化便说:"起初展兄与徐三弟落在堑坑,被仁兄拿去,是蒋四兄砍断竹城将徐三弟救出。"说到此,钟雄看了蒋四爷一眼,暗想:"这样瘦弱,竟有如此本领!"智爷又道:"皆因仁兄要鱼,是小弟与丁二弟扮作渔户,混进水寨,才瞧了招贤榜文。"钟雄又瞅了丁二爷一眼,暗暗佩服。智化又道:"次日是小弟与欧阳春兄进寨投诚。那时已知沙大哥被襄阳王拿去。因仁兄爱慕沙大哥,所以小弟假奔卧虎沟,却叫欧阳兄诈说展大哥,以及合襄阳王将沙大哥要来:这全是小弟的计策,哄诱仁兄。"钟雄连连点头,又问道:"只是劣兄如何来到此呢?"智化道:"皆因仁兄的干秋,我等计议,一来庆寿,二来奉请,所以先叫蒋四弟聘请柳贤弟去。因柳贤弟有师傅留下的断魂香。"钟雄听到此,已然明白,暗暗道:"敢则俺着了此道了。"不由的又瞧了一瞧柳青。智化接着道:"不料蒋四弟聘请柳贤弟时,路上又遇见了龙姚二位。小弟因他二位身高力大,背负仁兄,断无失闪,故此把仁兄请到此地。"钟雄道:"原来如此。--但只一件,既把劣兄背出来,难道无人盘问么?"智化道:"仁兄忘了么?可记得昨日展大哥穿的服色,人人皆知,个个看见。临时给仁兄更换穿了,口口声声'展大哥醉了',谁又问呢?"钟雄听毕,鼓掌大笑道:"妙呀!想的周到,做的机密。俺钟雄真是醉里梦里,这些事俺全然不觉。亏了众位仁兄贤弟成全了钟雄,不致叫钟雄出丑。钟雄敢不佩服,能不铭感。如今众位仁兄贤弟欢聚一堂,把往日的豪强自雄,侮慢英贤,不觉的可耻又可笑了。"众人见钟雄自怨自艾,悔过自新,无不称羡:"好汉子,好朋友!"各各快乐非常,惟有智化半点不乐。
钟雄问道:"贤弟,今日大家欢聚,你为何有些闷闷呢?"智化半晌道:"方才仁兄说小弟想的周到,做的机密。那知竟有不周到之处。"钟雄问道:"还有何事不周到呢?"智化叹道:"皆因小弟一时忽略,忘记知会。嫂嫂只当有官兵捕缉,立刻将侄儿侄女着人带领逃走了。"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钟雄听了此句话,惊骇非常,忙问道:"交与何人领去?"智化道:"就交与武伯南武伯北了。"钟雄听见交与武氏兄弟,心中觉得安慰,点了点头,道:"还好。他二人可以靠得。"智化道:"好什么!是小弟见了嫂嫂之后,急忙从山后赶去。忽听山沟之内有人言语,问时却是武伯南,背负着侄儿落将下去。又问明了,幸喜他主仆并无损伤。仁兄,你道他主仆如何落在山沟之内?"钟雄道:"想是夤夜逃走,心忙意乱,误落在山沟。"智化摇头道:"那里是误落,却是武伯北将他主仆推下去的,他便迫着侄女上马往西去了。"
钟雄忽然改变面皮道:"这厮意欲何为?"众人听了也为之一惊。智化道:"是小弟急急赶去,又遇见两个采药的将小弟领去。谁知武伯北正在那里持刀威吓侄女。"钟雄听至此,急的咬牙搓手。鲁英在旁,高声嚷道:"反了!反了!"龙涛姚猛二人早已立起身来。智化忙挡道:"不要如此,不要如此,听我往下讲。"钟雄道:"贤弟快说,快说。"智化道:"偏偏的小弟手无寸铁,上于拣了几个石子。第一石子就把那厮打倒,赶步抢过刀来,连连搠了几下。两个采药人又用药锄刨了个不亦乐乎。"鲁英龙涛姚猛哈哈大笑,道:"好呀!这才爽快呢。"众人也就欢喜非常,钟雄脸上颜色略为转过来。智化道:"彼时侄女已然昏迷过去,小弟上前唤醒。谁知这厮用马鞭,将侄女周身抽的已然体无完肤,亏得侄女勇烈。挣扎乘马,也就来到此处。"钟雄道:"亚男现在此处么?"陆彬道:"现在后面,贱内与沙员外两位姑娘照料着呢。"钟雄便不言语了。
智化道:"小弟忧愁者,正为不知侄儿下落如何。"钟雄道:"大约武伯南不至负心。只好等天亮时,再为打听便了。只是为小女,又叫贤弟受了多少奔波,多少惊险,劣兄不胜感激之至。"智化见钟雄说出此话,心内更觉难受,惟有盼望钟麟而已。大家也有喝酒的,也有喝汤的,也有静坐闲谈的。
不多时,天已光亮。忽见庄丁进来禀道:"外面有一位少爷名叫艾虎,同着一个姓武的带着公子回来了。"智化听了,这一乐非同小可,连声说道:"快请,快请!"智化同定陆彬鲁英连龙涛姚猛俱各迎了出来,只见外面进来了三人:艾虎在前,武伯南抱着公子在后。艾虎连忙参见智化,智化伸手搀起来道:"你从何处而来?"艾虎道:"特为寻找你老人家。不想遇见武兄,救了公子。"此时武伯南也过来了,先问道:"统辖老爷,俺家小姐怎么样了?"智化道:"已救回在此。"钟麟听见姐姐也在这里,更喜欢了,便下来与智化作揖见礼。智化连忙扶住,用手拉着钟麟,进了大厅。钟麟一眼就看见爹爹坐在上面,不由的跪倒跟前,哇的一声哭了。钟雄此时也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了,便忙说道:"不要哭,不要哭。且到后面看姐姐去。"陆彬过来,哄着进内去了。
此时艾虎已然参见了欧阳春与沙龙。北侠指引道:"此是你钟叔父,过来见了。"钟雄连忙问道:"此位何人?"北侠道:"他名艾虎,乃劣兄之义子,沙大哥之爱婿,智贤弟之高徒也。"钟雄道:"莫非常提小侠,就是这位贤任么?好呀!真是少年英俊,果不虚传。"艾虎又与展爷丁二爷蒋四爷一一见了。就只柳青姚猛不认得,智化也指引了。大家归座。
智化便问艾虎:"如何来到这里?"艾虎从保护施俊说起,直说到遇见武伯南,救了公于,杀了怀宝,始末原由说了一遍。钟雄听到后面,连忙立起身来,过来谢了艾虎。
此时武伯南从外面进来,双膝跪倒,匍匐尘埃,口称:"小人该死!"钟雄见武伯南如此,反倒伤起心来,长叹一声道:"俺待你弟兄犹如子侄一般,不料武伯北竟如此的忘恩负义!他已处死,俺也不计较了。你为吾儿险些丧了性命,如今保全回来,不绝俺钟门之后。这全是你一片忠心所致,何罪之有?"说罢,伸手将武伯南拉起。众位英雄见钟太保如此,各各夸奖,说他恩怨分明,所行甚是。
钟雄复又叹一口气,道:"好叫众位兄弟得知。仔细想来,都是俺钟雄的罪孽,几几乎使得儿女遭殃;若非急早回头,将来祸吉不测。从此打破迷关,这身衣正合心意,俺钟雄直欲与渔樵过此生了。"众人听钟雄大有退隐之意,才待要劝,只见沙龙将钟雄拉住,道:"贤弟,你我同病相怜,不要如此。劣兄若非奸王囚禁,你两个侄女如何也能够来到此处呢?千万不要灰了壮志,妄打迷关,将来是要入魔呢。"众人听了,不觉大笑,钟雄也就笑了。于是复又入座。智化道:"事不宜迟,就叫武头领急回军山,快快报与嫂嫂知道,好叫嫂嫂放心。"钟雄道:"莫若将贱内悄悄接来。劣兄既脱离了苦海,还回去做甚?"智化道:"仁兄又失于算计了。仁兄若不回军山,难免走漏凤声,奸王又生别策。莫若仁兄仍然占住军山,按兵不动,以观襄阳的动静如何。再者小弟等也要同回襄阳去。"便将方山居址说明,现有卧虎沟的好汉俱在那里。钟雄听了欢喜,道:"既如此,劣兄就派姜铠保护家小,也赴襄阳。劣兄一人在此虚守寨栅,方无挂碍。"智化连连称善,依然叫武伯南先回军山送信。到傍晚,钟雄方才回去。
此时艾虎已将甘妈妈的书信给蒋四爷看了。蒋平便将玉兰情愿联姻的话说了。大家欢喜,俱各说道:"莫若通知卢方大哥,说起这段姻缘曲折,看他意思,如若允诺,再替卢珍定下玉兰便了。"这一日,大家欢聚,快乐非常。又计议定了,女眷先行起身。就求姜氏夫人带领着凤仙秋葵亚男钟麟,却派姜铠龙涛姚猛跟随护送,其余大家随后起身。到了晚间,用两只大船,除了陆彬鲁英在家料理,所有众英雄俱到军山。钟雄见了姜氏,悲喜交集,说明了缘故,即刻收拾细软,乘船到陈起望,暗暗起身。这里众英雄欢聚了两日,告别了钟大保,也就赴襄阳去了。
要知群雄战襄阳,众虎遭魔难,小侠到陷空岛茉花村柳家庄三处飞报信,柳家五虎奔襄阳,艾虎过山收服三寇,柳龙赶路结拜双雄,卢珍单刀独闯阵,丁蛟丁凤双探山,小弟兄襄阳大聚会,设计救群雄;直到众虎豪杰脱难,大家共义破襄阳,设圈套捉拿奸王,施妙计扫除众寇,押解奸王,夜赶开封府,肃清襄阳郡,又叙铡斩襄阳王,包公保众虎,小英雄金殿同封官,颜查散奏事封五鼠,众英雄开封大聚首,群侠义公厅同结拜;多少热闹节目,不能一一尽述。也有不足百回,俱在小五义书上,便见分明。词曰: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圆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狐妾
莱芜刘洞九官汾州,独坐署中,闻亭外笑语渐近,入室则四女子:一四十许,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来,末后一垂髫者,并立几前,相视而笑。刘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顾。少间,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刘拾掷窗间,仍不顾。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刘漫应之,女遂去。俄偕一婢拥垂髫儿来,俾与刘并肩坐。曰:"一对好凤侣,今夜谐花烛。勉事刘郎,我去矣。"刘谛视,光艳无俦,遂与燕好。诘其行迹,女曰:"妾固非人,而实人也。妾前官之女,盅于狐,奄忽以死,窆园内,众狐以术生我,遂飘然若狐。"刘因以手探尻际,女觉之笑曰:"君将无谓狐有尾耶?"转身云:"请试扪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与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礼。婢媪参谒,赏赉甚丰。
值刘寿辰,宾客烦多,共三十余筵,须庖人甚众;先期牒拘仅一二到者。刘不胜恚。女知之,便言:"勿忧。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来者遣之。妾固短于才,然三十席亦不难办。"刘喜,命以鱼肉姜椒悉移内署。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不绝。门内设以几,行炙者置渖希釉螂荣抟崖M腥ジ蠢矗嗳寺缫镉诘溃≈痪D┖螅兄巳死此魈辣D谘栽唬骸爸魅宋闯⒃ぶ觯袜岛我园欤俊奔榷唬骸拔抟眩浼僦!鄙偾旰羧√辣又嗤耄籼诩干稀?图热ィ宋搅踉唬骸翱沙鼋鹱剩ツ臣姨辣!绷跏谷私比ァT蚱浼沂辣焦簿桑怪烈墒冀狻R幌σ棺茫妓忌蕉噌X,女请取之。遂出门去,移时返曰:"门外一罂可供数日饮。"刘视之,果得酒,真家中瓮头春也。
越数日,夫人遣二仆如汾。途中一仆曰:"闻狐夫人犒赏优厚,此去得赏金,可买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刘曰:"家中人将至。可恨伧奴无礼,必报之。"仆甫入城,头大痛,至署,抱首号呼,共拟进医药。刘笑曰:"勿须疗,时至当自瘥。"众疑其获罪小君。仆自思:初来未解装,罪何由得?无所告诉,漫膝行而哀之。帘中语曰:"尔谓夫人则已耳,何谓狐也?"仆乃悟,叩不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复无礼?"已而曰:"汝愈矣。"言已,仆病若失。仆拜欲出,忽自帘中掷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将去。"仆解视,得五金。刘问家中消息,仆言都无事,惟夜失藏酒一罂,稽其时日,即取酒夜也。群惮其神,呼之"圣仙",刘为绘小像。
时张道一为提学使,闻其异,以桑梓谊诣刘,欲乞一面,女拒之。刘示以像,张强携而去。归悬座右,朝夕祝之云:"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之老!下官殊不恶于洞九,何不一惠顾?"女在署,忽谓刘曰:"张公无礼,当小惩之。"一日张方祝,似有人以界方击额,崩然甚痛。大惧,反卷。刘诘之,使隐其故而诡对。刘笑,曰:"主人额上得毋痛否?"使不能欺,以实告。
无何婿亓生来,请觐之,女固辞之,亓请之坚。刘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女曰:"婿相见,必当有以赠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满其志,故适不欲见耳。"既固请之,乃许以十日见。及期亓入,隔帘揖之,少致存问。仪容隐约,不敢审谛。即退,数步之外辄回眸注盼。但闻女言曰:"阿婿回首矣!"言已大笑,烈烈如鸣。亓闻之,胫股皆软,摇摇然如丧魂魄。既出,坐移时始稍定。乃曰:"适闻笑声,如听霹雳,竟不觉身为己有。"少顷,婢以女命,赠亓二十金。亓受之,谓婢曰:"圣仙日与丈人居,宁不知我素性挥霍,不惯使小钱耶?"女闻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适罄;向结伴至汴梁,其城为河伯占据,库藏皆没水中,入水各得些须,何能饱无餍之求?且我纵能厚馈,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难与议,无不剖。一日并坐,忽仰天大惊曰:"大劫将至,为之奈何!"刘惊问家口,曰:"余悉无恙,独二公子可虑。此处不久将为战场,君当求差远去,庶免于难。"刘从之,乞于上官,得解饷云贵间。道里辽远,闻者吊之,而女独贺。无何,姜叛,汾州没为贼窟。刘仲子自山东来,适遭其变,遂被其害。城陷,官僚皆罹干难,惟刘以公出得免。
盗平,刘始归。寻以大案桂误,贫至饔飧不给,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忧欲死。女曰:"勿忧,床下三千金,可资用度。"刘大喜,问:"窃之何处?"曰:"天下无主之物取之不尽,何庸窃乎!"刘借谋得脱归,女从之。后数年忽去,纸裹数事留赠,中有丧家挂门之小幡,长二寸许,群以为不祥。刘寻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