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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青埂峰湘莲逢宝玉 观音庵凤姐遇秦锺
却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在稠人广众之中,忽然看见了那个癞头和尚,在那里远远儿的合他点头呢。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撇下贾兰,跟着那和尚就走,恍恍惚惚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不多一时,连城池、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但见一片旷野,人迹全无。山脚之下有个小小茅庵,那和尚便领着宝玉进到里面。宝玉心下欢喜,知是真师,便倒身下拜道:"师父怎么这时候才来,弟子已于进场之时,将尘缘斩断,此心一无挂碍,伏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好跟随师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那和尚道:"你此时削发出家原可,但恐他日还要留发还俗呢。"宝玉道:"弟子心如槁木死灰久矣,望师父勿疑。"
那和尚笑道:"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闺中戏语我已先闻。今日宝玉之和尚,正以答黛玉之眼泪耳。"宝玉听了,愈觉惊心动魄。当下那和尚便与宝玉削了发。
忽见庵门外走了一个跛足道人进来,哈哈大笑道:"宝玉,你可真做了和尚了,你还是为林妹妹呢,还是为袭人呢?"宝玉心下大惊,知是异人,连忙下拜道:"请问师父从那里来?"
那和尚道:"我乃茫茫大士,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开辟以来,就在大荒山居祝那大荒山中间,最高的一峰名为青埂峰,峰下有一块女娲补天未用之石,就是你与宋朝石曼卿的前身。因你自恨无才补天,故我二人带你到昌明隆盛之邦,投胎于诗礼簪缨之族,在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去阅历了一番。幸而你梦入太虚幻境,见了册子,醒悟过去未来,将红尘看破。故我二人今来指引,带你到大荒山青埂峰去归还原处。"宝玉道:"弟子之玉原来是?I趺之石,多蒙二位师父指明,顽石从此点头。"说罢,又磕下头去,起来看时,二人已顿改形容,那里还是癞头跛足的模样。
但见茫茫大士,光头白面,身披袈裟;那渺渺真人,头带纶巾,身披鹤氅,美目修髯,飘飘然有神仙之态。宝玉道:"师父,请问此处到大荒山还有多少路程?"二人道:"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如今还有一事,你且随我去来。"宝玉跟了二人,转过山弯,只见一道大河,一只大船湾在那里,满地上大雪。二人道:"天伦至性,不可以不拜辞。"二人把宝玉扶上船头,明明见他父亲贾政坐在船内,宝玉便拜了四拜,站起身来,打了个问讯。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
只见船头上一僧、一道搀了宝玉说道:"俗缘已毕,快走,快走。"三个人飘然登岸,贾政不顾地滑,在后面赶来,只见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口中作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魈铡K胛矣钨馕崴氪樱烀烀CY夤楸舜蠡摹
歌毕,一转就不见影儿了,那贾政只得回船去了。
这里宝玉三人,走不多时,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但见万丈嶙峋,直插霄汉,进了山口,顿觉眼界光明,别是一番世界。
四下里?E岈怪石,诘曲虬松,云隐飞泉,萝纷峭壁,猿啼鹤唳,虎啸龙吟。直走到白云深处,只见那树林里有小小三间茅屋。
到了门口,大士、真人把宝玉领着进来,只见里面有一个少年,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道:"师父辛苦了,宝兄弟来了么?"
宝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湘琏,不禁大喜道:"柳二哥,你原来在这里,一向好么?"湘莲也笑着问好。大士、真人也笑道:"你们可谓他乡遇故知了,且到里面再叙罢。"说着,都到了里面。
湘莲、宝玉先行了师徒之礼,后叙了朋友之情。大士、真人上坐,湘莲、宝玉侍坐。宝玉先就站起身来道:"弟子下愚,多蒙二位师父不弃,度脱来山,惟望师父慈悲,指示些参禅悟道的路径,明心见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负笈千里一常"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齐大笑道:"你原来是个痴人,儒释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释道两家之明心见性,即儒教之克已复礼也。释道两家之坐静参禅,即儒教之正心诚意也。释道两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独也。我听见你要把《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等书,一火焚之,说是'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话就很是,为什么今儿反不明白了昵?你总因为是舍近而求远的缘故。那《孟子》说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了。我们如今索性把你小时读过的、熟的说给你罢。譬如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就是至捷的路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就是绝妙的口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这就是极尽的工夫。你若必要讲些通关运气、坎离铅汞之事,那就是惑世诬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的了。"宝玉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道:"依师父这等讲来,如何能够成仙成佛,白日飞升呢。"大士、真人笑道:"你真是个痴人,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止白日飞升而已呢。"宝玉听了,恍然大悟,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原来师父之道,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诚意而已。"大士、真人拍手笑道:"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此与湘莲二人,同心合力的把我们适才所授的口诀,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来,到了三月不违的时候,我们二人再来指点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缘,还要下山去走走。"说着,便站起身来,湘莲、宝玉二人送出门外,只见大士、真人将袍袖一展,早已不见了。
宝玉这里看的出了神,呆呆的发怔。柳湘莲道:"宝兄弟,怎么发起呆来,做什么呢?"宝玉这才回过头来,拉着湘莲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可知道那日跟了道士出家之后,薛大哥同人四下里找寻了几天,还哭了几回呢。你原来也就是跟着这二位师父来了,你在此已潜修了多时,工夫想是大有进益了。"
湘莲道:"我初到此时,也是蒙师父口授了几句四书,专心学去,虽觉果有奇妙,然而究竟也还算不得什么工夫。宝兄弟,你我之来此处,皆是一样的心肠,一样的情境,真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了。"宝玉道:"可不是,你我把尘缘斩断,万念皆空,这会子乃是二人同心,不是同病相怜呢。"
湘莲道:"宝兄弟,你可要看看你的前身去么?"宝玉猛省道:"是埃师父说我是补天未用之石,就在青埂峰下。柳二哥,青埂峰在那里呢?"湘莲道:"你跟我来,我指给你就是了。"宝玉便跟着湘莲,由茅屋之后,攀藤附葛的上了山顶。
果见一块石头,约高七尺,玲珑剔透莹然如玉,与那块通灵玉的形状虽有大小之殊,略无参差之别。宝玉见了,不胜惊异,悲叹了一会子,漫漫用手摸抚着,不觉有感,成诗一首。因朗吟道:
故我相逢劈面惊,块然磊落识三生。
恨无精卫衔填日,空有娲皇炼补名。
磐固果然前辈事,石交奚只故人情?
峰前若问谁知己,我与当年石曼卿。
湘莲道:"宝兄弟,你真可谓一往情深了。这诗词一道,我竟不能,也不敢勉强奉和。"说罢,下山吃了晚饭,又谈了一会子闲话,二人遂取蒲团铺在里间榻上打坐。由此日夜用功,暂且不表。
再说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离了太虚幻境,车走如飞。
行了半日,但见阴风惨淡,黑雾迷漫,已不是光明景象。凤姐道:"三妹妹,你看日色平西,天也不早了,也要早些找个下处。我们比不得男人们,晚上没处住,可怎么样呢。"尤三姐道:"远远儿的望着,前头有一带树林,那里必有人家,且到了那里再说。"不一时,已到了面前,但见人烟凑密,热闹非常。路南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字,旁边又帖着一张纸条儿,上写着"小庵专寓往来女眷"。尤三姐一见大喜,忙叫住车,遂下了车,走到庙前,将门环儿叩了两下。只听里面"咯吱"一声,开了庵门,走出个老尼姑来,见了尤三姐问道:"姑娘是是那里来的?"尤三姐道:"我们是太虚幻境来的,特借宝刹暂住一宵。"那老尼姑道:"这么样,就都请到里面坐罢了。"于是,搀了凤姐下车,后面鸳鸯也到了,一起下车走进庵门。小太监一齐将车御进庵内。
老尼姑请三人到禅堂坐定,小尼姑倒上茶来。凤姐向鸳鸯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谁?"鸳鸯也仔细一瞧,道:"你不是那馒头庵的智能儿么?"智能听了,也将他二人一看,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好像是贾府里的琏二奶奶和鸳鸯姑娘似的。"凤姐笑道:"可不是智能儿是谁呢?"鸳鸯道:"好了,有了熟人儿,就好打听老太太的下落了。"智能儿道:"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尼姑听见,便叫智能儿道:"既都是贾府上的奶奶、姑娘们,可将行李照应着搬到里边小套间里,说给厨房里预备上等的酒饭,泡了好茶来。"智能儿答应着去了。凤姐道:"这个智能儿是老师父几时收下的徒弟?他是我们的一个旧人儿。"老尼姑又将智能儿的来历,述了一遍。凤姐听了,也不理会这个秦相公是谁。
鸳鸯道:"老师父,才刚智能儿说我们老太太到你这里来过,如今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师父,可知道我们老太太现在在那里呢?"老尼姑道:"老太太过去的日子久了,目今的下落,这却那里知道呢?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进城之后头一天,先在城隍大人衙门里点名过堂,第二天才带见阎王,稽查了善恶,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也有打发脱生转世的,也有发在各处地狱里受罪的,种种不一。我们这会子,怎么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呢?"凤姐听了,着急道:"这可怎么好呢?我们三个人原是从太虚幻境奉娘娘的命,来访寻老太太的。我想我们老太太一生好善,也断不能有地狱的事,这会子或者送往上界去了,或者脱生转世去了,都不可知。可教我们怎么寻访呢?"
尤三姐道:"你不用着急,咱们明儿到了城隍的衙门,也就好寻访了。"凤姐道:"我们原是太虚幻境的人,本不属城隍的管辖。这会子,为什么出头露面的自己寻上门去,教人家点名过堂呢?"鸳鸯道:"二奶奶,咱们千辛万苦,原为老太太而来,也讲不起出头露面的话了。"凤姐道:"你更糊涂了,就是咱们明儿出头露面见了城隍,难道敢问城隍要老太太不成?"老尼姑道:"奶奶、姑娘们不必着急,一路辛苦,这会子也饿了,且摆饭罢。吃了饭,我替你们打算个主意就是了。"
于是,吩咐智能儿摆上酒饭来,大家吃过,漱了口,送上茶来。凤姐手擎着茶杯笑道:"老师父,你才刚儿说给我们打算个主意,我倒要领教领教,你到底有个什么主意呢?"老尼姑道:"依我的愚见,奶奶、姑娘们且别进城去,就住在这里。我这个徒弟智能儿,他有个姑表兄弟秦相公,不时的瞧他姐姐来呢。奶奶可给他几两银子,托他到各处里打听老太太的下落,如果得个准信儿,你们再作商量,岂不妥当么?"凤姐点点头儿道:"就是这么着,很好。"智能儿却捏着一把汗儿,恐怕露出他的破绽来。却也无可如何,只得去将行李打开,替他们铺了炕,收拾点上灯来。
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尤三姐问老尼姑道:"你们这里可有方便的去处么?"老尼姑道:"这西边有个小后院,极其僻静,奶奶、姑娘们就在那里走动走动罢。"尤三姐向凤姐、鸳鸯道:"你们不去走走么?"凤姐道:"你和鸳鸯姐姐先去,我随后就来。"于是,尤三姐、鸳鸯头里去了,凤姐这里慢慢儿的口里吐净了槟榔渣儿,装了一袋玉兰香吸着,缓步出了禅堂,向西而去。
谁知秦锺因与智能儿生前绸缪过度,一病而亡。后因智能儿找了来,二人虽然情好甚密,却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迹。
每晚黄昏乘人乱的空儿,他便钻在智能儿屋里藏着,只等上头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回房,两个便赴巫山。这晚正在智能儿屋里潜等了良久,不见智能儿下来,便伏在窗下舔破窗纸,望外偷看。忽见一个妇人,向西而去。此时月色朦胧,看不真切是谁,但见一个白生生的脸儿恍了过去。秦锺暗想,必是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到后院子里解手去了。他便大了胆子,蹑手蹑脚的溜到后院门首来窥探,只见门儿像是虚掩着的,才待要用手推时,恰值那边凤姐开了门过来。秦锺猛然见了,也并不细看是谁,只道是智能儿从后院子里小解了回房来了,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笑道:"你师父睡了么?"吓的凤姐魂不附体,大声嚷道:"不好了,有了贼了。"尤三姐、鸳鸯恰值回来,听见凤姐嚷叫有贼,尤三姐生来的矫捷便俐,便忙上前一步,早将秦锺揿倒在地。鸳鸯便嚷道:"老师父,快拿灯来,捉住贼了。"
禅堂内老尼姑听见有贼,也就慌了手脚,忙教智能儿提了灯,走过来看时,只见尤三姐揿着一个人,只叫快拿绳子来捆了他。智能儿一看,认得是秦锺,吓得呆了,连忙跪下央告道:"二奶奶,三姑娘,不必生气,他就是宝二爷的朋友,小蓉大奶奶的兄弟。"凤姐道:"怎么,是秦锤这个小子么?好小子啊,怎么干起这样勾当来了。"秦锤在地下哼哼的道:"原来是琏二婶娘,我该死,认错了人了,当是智能儿呢。二婶娘开恩,饶了我罢。"凤姐道:"三妹妹,放他起来罢。"尤三姐一松手,秦锤羞惭满面爬了起来,给凤姐请安。只见老尼姑照着智能儿脸上,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没脸的东西,成日家闹姑表兄弟,今儿可不闹了。奶奶、姑娘们既然认得这个秦相公,且请到禅堂坐下,慢慢儿的说罢。"
于是,大家进了禅堂坐下,凤姐道:"秦锺小子呢?"秦锺只得讪讪的走到凤姐跟前。凤姐笑道:"好孩子,几年没见,你竟干出这些把戏来了。"秦锺道:"说起来,这还是二婶娘的过失。"凤姐道:"嗳哟哟,你们听听,他们两个人干出来的勾当,怎么倒说是我的过失呢?"秦锺道:"那年子给我姐姐送殡,二婶娘若不带了我们住在馒头庵,那里有这一件勾当呢?"凤姐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一定也被你们引诱坏了。我只说你们多大点子小崽子,怎么竟会成起精来了。老师父,你才刚说秦相公,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他是我侄儿的小舅子呢。老师父,你可把智能儿让我们赎了去,成就了他们两个的生死姻缘,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我们好差他寻访老太太去的。"
老尼姑道:"奶奶说的很是,我早就要教他还俗呢。"
秦锺道:"前儿我听见智能说,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二婶娘怎么这会子又来寻找呢?"凤姐道:"我们这会子都在太虚幻境,你姐姐也在那里呢。我们是奉了元妃娘娘之命,来访寻老太太的。他们两个人,你可认得么?"秦锺细将尤三姐、鸳鸯看了一看,笑道:"这一位好像鸳鸯姐姐,我在老太太屋里见过的。这一位姐姐也很面熟,只是一时儿想不起是谁来了。
"尤三姐笑道:"好个小猴儿崽子,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儿呢。你如今和我翻了辈数,叫起我姐姐来了。"秦锺笑着,忙给尤三姐请安,又给鸳鸯作揖,道:"二婶娘,三姨儿,请放心罢。侄儿明儿起个黑早进城到城隍衙门里,有个冯书办他和侄儿认识相好,只消找着了他,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
凤姐道:"很好,我今儿且给你们成全了好事。智能儿呢,怎么躲着去了?这里来,我和你师父说明白了,这会子你放心大胆的把你这个小女婿子带了房里去罢。"他二人听见了,只得老着脸儿双双的去了。这里凤姐三人也进了套间,各自就寝,老尼姑也在外间睡了。
次日天才黎明,凤姐等尚未起来,忽听门外人喊马嘶,打得庵门一片山响。鸳鸯忙起来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服罢,你听外面嚷闹的了不得,不知是什么事情?"说着,忙下炕走出外间来,将老尼姑推醒。老尼姑连忙起来,走出外边开了庵门看时,只见一群衙役拥了进来,嚷道:"昨儿晚上,这里的乡约地保报了大人,说你庵里窝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个姑娘,你们可莫要放他们走了,大人少刻着管家奶奶们来相看呢。"老尼姑吓了一跳,飞也似跑了进来道:"奶奶、姑娘们,不好了,你们昨晚住在这里,城里的大人知道了,差了多少衙役把守庵门,说少刻差人来相看你们呢。"凤姐大惊失色道:"这还了得,那里有这样的混帐大人呢。我们又不属他管辖,相看我们做什么?况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妇,相看了他又敢怎么样呢?倒是你们两个人,怕有些费手。"鸳鸯道:"二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呢,怕他怎么,还有一死呢,谁还没死过的吗?"老尼姑道:"这也说不起了,现官不如现管,只好等他们相看了,再作商量罢了。"尤三姐道:"说不得了,拿鸳鸯剑来,等我出去杀了这一起混帐东西罢。"
正忙乱间,只听院内有个妇人的声音,问:"老姑姑起来了没有?"老尼姑连忙出来看时,只见是两个妇人,一个是鲍二家的,那一个不大认识。老尼姑大喜,忙叫道:"奶奶、姑娘们,不用急了,前儿跟老太太的鲍二嫂子来了。你们问问他,就知道老太太了。"
凤姐连忙出来一看,大喜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这一个不是司棋么?"原来这两个妇人,果是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来,笑道:"原来是二奶奶,林姑娘没来么?"凤姐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怎么问起林姑娘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原来不知道,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家的林姑老爷。前儿老太太到了,认了亲了。姑太太因为林姑娘去了世,没到这儿来,怕是走迷了路,这会子,现在四城门帖了告示,遍处寻访。昨儿晚上,有这里的乡约地保报说,观音庵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位姑娘。姑太太听见了,恐怕这里头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齐了人役,打发我们两个来看来了。"
凤姐三人听见,真是喜出望外。凤姐道:"才刚儿老姑姑来说,城隍大人要差人来相看我们呢,把我们都吓糊涂了。"
老尼姑笑道:"这个话,想是外头衙役们把话说错了,倒教奶奶、姑娘们受惊。"鸳鸯笑道:"我还记得,鲍二嫂子头里说过我们二奶奶是阎王老婆,怪不得今儿阎王爷转教城隍来相看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又道:"你们两个怎么得到林姑老爷衙门里的?"司棋、鲍二家的各将自己的始末说了一遍。凤姐笑道:"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处了。我倒替你们受了多少委屈。鲍二家的我也不计较他了,那是我们那个爷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两个,很该机密着些儿,为什么又弄你娘的个香袋儿扔在山子石背后,教傻大姐儿拾了,递给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数落。"说的司棋红了脸,低头不答。鲍二家的道:"二奶奶,我们如今都改了。既然蒙你老人家不计较我们,就当着老姑姑,给我们留点儿脸儿罢。司姑娘,你出去告诉你们那一个,快回去给老太太、姑太太报个信儿去,就教再抬几顶轿来伺候。"司棋连忙出去了,老尼姑便叫智能儿去教厨房里早些预备早饭。
只见秦锺上来,给凤姐三人道喜。凤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林姑老爷,你和智能儿也跟了我们去罢。"秦锺道:"多谢二婶娘的恩典,侄儿正没个托足的地方儿呢。"老尼姑道:"这就很好,我们智能儿终身也有了靠了。"凤姐道:"你白折了个徒弟,我心里又觉不安呢。"
老尼姑道:"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着呢。只要奶奶在大人面前把我提拔提拔,多赏点儿布施就有了。"说着,智能儿早回说摆饭。
大家正吃毕饭,只见潘又安进来,先给凤姐等请了安,便回道:"小的才刚儿回去,禀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欢喜的了不得,立刻打了轿子来接奶奶、姑娘进府呢,外边已经伺候妥当了。"凤姐三人立起身来,向老尼姑道谢,又给了五十两银子布施。老尼姑千恩万谢的道了简慢,直送至大殿前头,服侍他们一一的上了轿,方才进去,这里凤姐等三人,坐了轿到城隍衙门里来,要知进了衙门怎样相见,须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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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话封狼凝颦慰红粉赐真人浊玉换黄冠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她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埋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修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就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她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神女,是何姓名道号。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她们同去游览,不日尚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且到彼时自知。"说罢与辞。
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公婆的丑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她们两位呢?"尤三姐笑道:"她是听小厮们说的,气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怕吹化了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路说着已走入正厦。晴雯、金钏儿跟她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二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哪是红线呢,你不知她是抹脖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她,谁想到见着了倒是她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她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她受点罪,还受惜她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好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金钏儿道:"哪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她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她去。及至确知道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她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她去的。总有一天她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她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她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她的。"尤三姐笑道:"你你这么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她们出去,又看了回仙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迎风欲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 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前身,现在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干细细赏玩,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阵子才好起来了。"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玉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她了。那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她的,她如今不知道跟了谁了?"金钏道:"紫鹃也许地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她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呢?"黛玉听她们说起紫鹃,怅触前情,不觉盈盈欲涕。金钏儿要打岔,故意向晴雯道:"姑娘是草精,到底工不如你花神矜贵,你那芙蓉花儿在哪里长着呢?"晴雯道:"姑娘还是仙草呢!我们怎么配比花儿,那芙蓉花是喜水的,若有芙蓉神,也得先数你,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警幻仙姑把你倒罄了半天,才把水吐净了,那才是倒插芙蓉呢?"金钏儿笑道:"我恭维你,你不受,本来你怎么配做花神?只可算花妖。太太不是说你是妖精么?还许是狐狸变的呢!"晴雯啐了一口道:"浪蹄子,狗嘴里哪会生出象牙,等我几时撕你嘴。"说得黛玉也觉发笑:"别胡扯了,这里也太凉,咱们回去吧。"刚至屋内坐定,便有警幻差来的侍女送香来,黛玉命晴雯收了。一面对那侍女道:"又累你走一趟,回去替我谢谢仙姑。"侍女走后,黛玉另拣了一个龙纹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香烟,似兰胜蕙,只壁间有一断纹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部都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风吹。"拂弦清越,只因黛玉从前常弹的是小时候特制的短琴,转觉得这个不大灵便,慢慢的和丝按曲起来,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的是天风海涛之曲。晴钏二人不解音律,只默坐细听。侍女们也有知音的,莫不倾耳赞叹。黛玉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试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却是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方睡。过了一天,晴雯、金钏儿正陪着黛玉说话,警幻的侍女忽来传金钏儿,忙即跟她前去。好半天尚无消息,黛玉不知何事,暗自猜度。又问晴雯,晴雯道:"大半是叫她接人去了,别的事哪用着她呢。"正说着,金钏已走到院子里。等她进来,晴雯便问道:"叫你接谁去?"金钏儿道:"咱们二姑娘来了,仙姑叫我接去。我走过了石牌坊,有一段路,就遇着了,陪她到仙姑那里,又送她到薄命司,帮着点收那些册子,所以耽搁这儿大工夫。二姑娘知道我在林姑娘这里,带话给姑娘请安,说她刚到,正忙乱着,姑娘千万别去。她一会子消停了就要来的。"黛玉道:"二姑娘还是那么样儿?"金钏道:"别提啦,二姑娘瘦得改了样儿,我差点认不出来。穿那身破旧衣服,更显褴褛烂衫似的。"晴雯道:"她说起宝二爷没有?"金钏道:"忙的那么样,哪里有工夫说闲话呢?"又等了好一会子,才见迎春来了。黛玉等正要出迎,迎春已自进来。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她看形容憔悴,想起从前宝玉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薄命相怜,也自无声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住。黛玉哽咽了半晌,方问:"老太太、舅舅、舅母近来可好?"迎春道:"他哪里容我家去,自从抄家之后,还是二爷爷袭职那两天回去瞧了一趟。"黛玉忙问:"如何抄家?"迎春便将两府查抄缘由,以及贾赦、贾珍被罪发遣,贾政、王夫人等如何惧怕,目下贾母还在病着一一说了。晴雯道:"老太太那么健旺,就有点小病还不要紧。"迎春道:"常言说的,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况且老年人最怕操心,老太太这两年的罪也受够了。"金钏道:"她老人家只有大家捧着的,谁敢给她罪受?"迎春道:"你想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这种抄家问罪的事从来就没经过。眼看看孙儿如此,她心里会好受么?我听鸳鸯说,老太太还烧香祷告,保佑儿孙免罪,什么罪孽她老人家一个人挡去。早早的死了就完了。你想可惨不可惨呢?又搭着宝玉这两年疯疯傻傻的,那回听见林姑娘的事当时就哭晕过去。好半天才缓过来。后来好几次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怎能不糟心呢?"黛玉听到这里已伏几暗泣。晴雯又问道:"他娶了宝姑娘到底好不好呢?"迎春道:"哪里是他愿意的呢?他们骗他娶的是林姑娘,一揭开盖头见是宝姑娘,他就疯了,口口声声要寻林姑娘去。"黛玉听了更抽咽不止,连晴雯也哭了。迎春想起自己的心事,重又挥泪。金钏劝这个也不好,劝那个也不好,也跟着一哭了事。正不得开交,忽听有人说道:"姑娘敢则在这里呢?害得我好找。"大家猛吃一惊,这才止住。原来是司棋,她听说迎春来了,急欲一见,到薄命司寻找不着,方追寻到此。见了迎春,又向黛玉请安。见晴雯、金钏儿都在这里,忙又一一问好。晴、钏二人只回问了一声,脸上还是冷冷的,倒是迎春见了她和同见了亲人一样,把孙家前后的事絮絮叨叨诉说了一番。说到北风里穿着单衣撵到下房去住,一个千金小姐从来没受过委屈,不由得泪流满面。司棋道:"二姑娘,您向来信因果的,这只可算是前世的孽缘罢了。"迎春哭道:"我不信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就该得这种恶报。"又数数落落的说个不休,好半天才住。见天已向晚,便扶着司棋去了。黛玉直送至宫门外,说道:"二姐姐得空的时候只管常来这里,我也闷着,咱们多说说话儿。"迎春道:"我刚才见警幻仙姑,她说起咱们家还有人来呢,过天再谈吧。"黛玉看她走远了,影子不见,方自回房,叫晴雯点起炉香,要重按琴谱。只觉心绪纷乱,试抚几回,总弹不下去。只得歇下,歪在榻上装睡。想着迎春听说的话与自己镜中所见无不吻合,始信宝玉并非负心,又想老太太素来疼我,都是凤姐她们撺掇的,把她老人有给懵住了,后来闹到如此,不未必不追悔。可是追悔又当得什么呢?又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亲事无人主持,以致弄成如此结果。假若任她们胡乱嫁人。遇着非人,那二姐姐不就是榜样么?如此逐层想来,几乎柔肠寸断。到夜里晴雯、金钏都睡了,黛玉在床上抱膝坐着,思前想后,哭了一回。头一着枕,却已睡着,这是她近来养心的好处,按下不表。
却说宝玉和湘莲那回出洞闲游,遇见白猿,几破杀戒,湘莲深为疚悔。宝玉几次还要出游,都被他拦住。又劝宝玉道:"咱们来此苦修,原要从静动做起。宝兄弟,你修得是禅功,比我更要坚定。那好动的脾气,以后真要改改才好。"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怎么变了烦嘴子了,我知道就是了。"从此多日,宝玉只在洞中和湘莲无话不谈,却不敢往洞外去逛。闷的时候又央及湘莲教给他许多剑法。一日,宝玉正在舞剑,湘莲笑道:"宝兄弟,我瞧你总不像个和尚,不知是什么道理?"宝玉道:"也许是我没有落发,所以看着不像。"湘莲道:"也不尽然,你生来不是和尚的材料。"宝玉笑道:"师父本来就不收我,还禁得起你这么说。"刚刚舞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从洞门外进来。湘莲、宝玉忙向前迎接,至石室坐定,茫、渺二人便问宝玉、湘莲近来坐功如何,宝玉等各就静中意境,细述一遍。渺渺真人忽瞅着湘莲道:"我们修道之人第一要戒除妄心浮气,你一时不谨,几犯杀戒,可自知罪过么?"湘莲忙跪下,自陈过犯,求师父戒责。真人道:"罢了!幸喜你夙具道根,转圜其速,此后要切自戒饬,不可再犯。你以为那白猿是寻常畜道来盗你的剑么?他便是个神猿,故试你剑法,倘若误伤了他,罪过不小,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湘莲又力陈愧悔,誓遵师命。宝玉也随湘莲跪下,茫茫大士对他道:"道家有数,佛道有缘,从今你干你的,我不敢要你这徒弟了。"宝玉拉着师父的百衲衣,苦苦央告道:"师父容情,前次二人出游,是弟子一时好动,累及湘兄。若说神猿的性命还是弟子一言救下,求师父准功折罪。"大士笑道:"呵呵!你哪里知道,前日当今皇上赏给你文妙真人的道号,我们世外空门,原不受朝廷辖制,只是阴阳一体,百神效顺,何况我们今将你拜在渺渺真人名下,从此更换道服,另究玄功,前途无量。"宝玉望着师父依依不舍,大士道:"你枉自潜修,尚未彻悟。自来道释同源,我们二人又何分彼此呢?"便命湘莲替宝玉换了道装。且喜宝玉入山以来,尚未落发受戒,宛然就是一个道士。湘莲领着叩见了渺渺真人,又向茫茫大士拜谢。大士笑道:"我好好的一个徒弟被你抢得去了。"宝玉此后便将木鱼经卷一切收起,同湘莲深究道书,静研玄理,又另是一种功夫。
原来宝玉虽然喜阅释典,他的禅悟尚不如黛玉、宝钗,可见他性情不近,此番出家,为的是黛玉生前的誓约,又因冥间遇着那人,说是潜心修养,相见有期,所以丢下了尘世的富贵,千辛万苦的奔去,说明他心见性未免过分。自从改从道教,他平日深喜庄、列诸子,又看过各种道书,觉得此中玄妙胜如佛家寂减。又得渺渺真人的指导、柳湘莲的印证,更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先天秉赋来的,故能道境特超,进功神速。渺渺真人见宝玉如此锐进,非常欣慰。那天晚上亲唤他至石室内,传授入道真决。其时正在三更时分,洞天沉寂,星斗高寒。宝玉入室参见,真人道:"我今儿传你,都是古来道经没有记载的,切要细心体会。"说着便从石函内取出一本秘书,命宝玉细阅。宝玉连忙接过,那石室无灯火,只有一颗神珠嵌在壁上,四照通明。即在珠光之下,逐面翻看,全是白纸,并无只字。便向真人叩门,真人道:"你且耐心细看,心定慧生,自有灵妙。"宝玉领会,先疑神息虑,然后从头看起。翻至数页,忽见白纸上出现一个"福"定,不解其意,正要再问,忽听真人说道:"你试按画字写来。"宝玉领命,从头上一点起,用指头仔细摹写,直写到下边田字。真人道:"道在此矣!非有福人不能得道。福从何出?只在心田,这是入道的第一决。"真人讲解过了,那书上的字便渐变渐淡,以至隐灭,仍是一页白纸。又翻第二页,见现了一个"禄"字,宝玉更觉怀疑,忙问道:"禄是尘世上的事,弟子生平最恶的就是禄蠹,怎么倒与道有关呢?"真人道:"你这人看得错了,人生一切享受皆谓之禄,凡人私之,至人公之,与人共禄,入道之鹄。"宝玉天资聪明,一一都能领解。真人道:"这两个字的精义见到还易,做得到最难,你果真做得到么?"宝玉向真人面前立下誓愿,真人道:"此后才是治心导气的功夫,一个字都有一个字的功候,你再细细看去。"宝玉看那"禄"字又隐灭,再看下页乃一"开"字。真人道:"此是静坐方式,两眼为门,道心斯存,中心为井,道心斯定,静坐时照此持,自然有得,你先就此做起,每日做一个字,满了百字,内功自成。"宝玉心中未足,又翻下去,却是一个"竹'字,看了不解。忙又叩问,真人道:"此是导气方法,竹为两个合为一身,析身为二,中有天地。"又道:"底下暂不可看,等这两个字的功夫做到纯熟,我再传授给你。要晓得一字之功,已非容易。做好了就有功候,做得不好都有流弊,设或贪多躐等,流弊更大,慎之慎之。"宝玉拜谢出来,湘莲向他称贺。这些真诀渺渺真人先已传给湘莲,也算得宝玉的先进。又替他指引了许多奥窍,"开"字"竹'字做熟了。真人又逐日传授,每日只限定一字,就此循序做去,由静生慧,由慧后悟,由悟入化,由化通神。静坐中得到的奇境不少,只消四十九天,渐渐的天关开辟,真魂出舍。但见渺渺真人引他去三山五岳到处游览,所至奇岩怪石,崩碴奔川。岚霞变幻之奇,云水飞腾之壮。切目怵心,不可殚述。
一日又到了一处仙山,那山石全似碧玉堆成,山上所生杂树,或灿如彩霞;或焕如翠葆;或耀如黄蜡。又有青干素花的,皎结晶莹,宛如琼林玉树。山坡一带,崇楼杰阁,金碧庄严。往来的都是宫妆女子,有控鹤的,有骑凤的,也有吹笙萧弹箜篌的。山泉下注,汇成丹池,池有中遍开五色莲花,大如车轮,十瓣钩连,不露须蒂。山下就临着碧海,海边几座亭子,栏柱都是黄金颜色,雕刻的十分精致。遥望海水中间,似有岛屿楼台,只看不清楚。那海波浅处,还有许多翠羽明眸的仙女,在那里踏波游戏。碧绿的海水,五彩的明霞,照着这一班仙娥,锦簇花团,奇艳无比。宝玉虽生长温柔富贵之乡,却生平未曾见此丽景,唯有欢喜赞叹而已。又一次引他到了天宫司文院,只见当中一座三层朱阁,高插星斗,四面围绕着白玉栏杆,院中奇花异树,多不知名,只觉得葱茏芬郁。宝玉跟着渺渺真人从白玉台阶走上去,原来阁前是一座广台,台上也是金铺玉几。从台上走进高阁,雕楹藻开,非常壮丽。四壁都庋着图书,有许多掌书仙女,月貌花容,成行鹄立。台前阁内都有一个绣袍金带的人,或端坐现书;或寻伴谈笑。老少状貌不一。见了真人和宝玉并不招呼,其中宝玉只认得一位王翰林,就是写贾氏宗祠匾联王太傅的儿子,彼此也没得说话。一时走近西壁,宝玉见青瑶长案上唯着无数书卷,随手取阅,那书的字都似虫书鸟篆,细看全不认得。只听得阁下猿鸣鹤唳之声,随着天风吹来,使人心耳俱爽。背地偷问渺渺真人:"此是何处?"真人指着匾额给他看,原来是紫地金书"司文院"三个大字。二人仍从广台下去,见那四周群房处处是雕栏玉砌,其中也有仙官往来。渺渺真人对宝玉道:"你努力潜修,将来此中有分。"宝玉更自心喜,从此空闲时候便凝神静坐,有时湘莲唤他出去,他倒懒懒的了。湘莲要试验他的道力。那天从师父处下来,宝玉静坐才罢,便向宝玉道:"宝兄弟,师父刚才说的,因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叫你到太虚幻境去一趟呢。"宝玉道:"胡说!哪那有这种事。"湘莲正色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倒不信了,等师父亲自跟你说,看你去不去。"宝玉似有喜色道:"真个么?从这里怎么走得去呢?"湘莲道:"你仙山天宫都走到了,那太虚幻境算得什么?师父自会送你去的。"宝玉才信了,心中暗喜,却又踌躇。想着此去到底见林妹妹不见呢?若不见她我心里如何过得去,见了她又怕此时道功未成,多一层障碍。正在自己盘算,却被湘莲看出,大笑道:"哄你的,你当是真的么?我们修道的道力越高,魔障越重,你这样不尴不尬的,将来怎么好哟!"宝玉不由得也笑了。湘莲道:"师父叫你去太虚幻境是诳话,可是叫咱们今天半夜里一交子时就上去,有要紧话吩咐,你可记着,不要误了。"欲知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老管营少妾杀命 补天雕旧仆株连
却说管营见玉娥背谤杜兴,要了他性命;杜兴又说玉娥与冯舍人勾当,一时难辨真假,思量遣开了杜兴,打发舍人回家。算计已定,对杜兴道:"西门外有座草料场,差你去看守。纳草的来,有些常例。你即同差拨去交割。"杜兴想道:"又是林冲一般了。"说道:"小人自去,只是恩相年纪高大,身边少个亲信之人,每事要防范些。"管营点头。杜兴自同差拨去了。
管营到里面对玉娥说道:"杜兴大胆,已差往西门外看守草料场去了。舍人离家日久,恐父亲记念,明日送他回家。"玉娥一喜一忧,喜的是杜兴离了眼前,忧的是舍人回去,做声不得。舍人接口道:"侄儿要去,只是这几日害着腰酸腿软,怕上牲口不得。"管营含糊答应。自此有心冷眼看他,两个果然亲热。
一日在厅上发放新解到的囚徒已毕,悄悄到房门边,听得嬉笑之声,伏在壁缝一张,只见玉娥坐在舍人身上,舍人搂着玉娥香肩,低低的道:"老头儿打发我去,怎么割舍得亲亲!"玉娥道:"我有一个法,你只说腰疼未好。他毕竟要打发你,我和你算计先打发这老厌物上路便了。"管营心头火发,哪里耐得,推开门抢进喝道:"贱淫妇!你要打发我上哪条路?"两个慌忙走开,管营一把扯住舍人,骂道:"这小畜生,恁般无礼!"一头撞去。舍人要脱身,用力一推,管营头重脚轻,早已跌倒,四肢不举,昏晕在地。玉娥也慌了,来扶时,哪里救得醒。一来管营年老,平日为玉娥淘虚身子,二来气塞胸膛,痰迷心窍,顷刻就呜呼哀哉了。玉娥忙唤差拨来,说管营中风,一时身故,申报上司,取银子置办衣衾棺椁。不题。
却说杜兴到草料场住了两日,有几件衣服烦养娘浆洗,不曾拿去。见猎户射倒一鹿,买了两腿,顺便到营取衣服,将来孝顺管营。将到营边,劈山撞见杨林,道:"我又到营探你,知你拨守草料场,正要问来。"杜兴道:"被那贼淫妇捻了去,今日来讨两件衣服,买这两腿鹿肉,来看管营。"杨林道:"管营早上死了。"杜兴吃惊道:"甚么病?死得恁快!我去的时节好端端的。既如此,你在酒店里坐地吃杯酒,我进去一探便来。"一头说,把鹿肉放在店中,走到营内,见差拨问道:"管营怎么死了?"差拨道:"发放了新解到囚徒,进后面去,小奶奶说道中风。见丫环传说,小奶奶与冯舍人调戏,抢进扭住,舍人把他推了一交,跌死的。你不要管他。"杜兴到后堂,见管营直挺挺横在一扇板门上,不觉放声大哭,磕了四个头,见玉娥问道:"管营没甚病,怎的就死?"玉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里论得!你看守草料场,走来怎么?"杜兴道:"我与养娘讨两件衣服,闻管营身故,蒙他抬举一番,就送他入殓。"玉娥变脸道:"哪个要你送!"舍人接口道:"你不过是个囚徒,非亲非故,干你甚事?还不快走!"杜兴道:"你是亲故,该来送他终的。"舍人大怒,喝道:"放屁的死囚!"叫伴当打他。杜兴本待就要杀那淫妇、奸夫,恐营中人目众多,寻思且与杨林商议而行。忍气吞声走到酒店里,对杨林说道:"管营死得不明,我要与他报仇,杀死这淫妇、奸夫,出这口气。"杨林道:"且慢,若然动手,恐脱不得身。"附耳说道:"如此这般,方才做得干净。"杜兴依计,吃了两角酒,算还酒账,提了鹿肉,同杨林到草料场去了。
却说那玉娥把管营入殓,里穿孝服,乔妆淡抹,更打扮得妖娆,与含人朝欢暮乐。舍人道:"已是天从人愿了。只是此地不可久留,少不得新管管来,就要出衙。把这棺材埋在郊外,我和你到东京。我父亲有泼天势要,谁人敢管!可不是水运夫妻哩!"玉娥满心欢喜,就把棺木抬出,结束行装,雇了轿马,同养娘丫环,也不拣日,同上东京。
在路行了两日,到紫金山,是强人出没的所在,一望平沙白草,天色阴晦,行人稀少。只见两骑马,马上两个壮士,手擎硬弓,满壶羽箭,跨着腰刀,慢腾腾的来,擦着冯舍人并肩交过,把马加上两鞭,飞也似去了。那轿夫道:"奶奶,不好了!方才过的是响马,前面去不得,回去又路远,怎么处?"玉娥、舍人慌做一团。伴当道:"不妨,待我们与他对敌。"说犹未绝,那两匹马飞也转来,飕的一响,把舍人透喉一箭,死于马下。那两个响马跳下地,把轿门扯开,推出玉娥。玉娥叫道:"好汉!拿了财物,饶奴性命罢!"一个响马道:"你肯饶管营性命么?"拔出腰刀,照项脖上一勒,哪里顾花容月貌,也死在一边。那伴当只好说得嘴硬,马到时,和轿夫先走了。养娘丫环惊倒。响马将行囊打开,把舍人讨来的银子、李管营平日积蓄,约有三千多两银子,装上搭连,跨马加鞭,一直投北去了。那伴当、轿夫望见响马已去,方才走得。伴当道:"有一个响马是杜兴的相识,在营里见过,我认得的,但不知姓名。"轿夫道:"且报当地官府,着人收殓。在杜兴身上根寻响马便了。"有诗为证:
马嵬山下遗香袜,群玉山头怨晚妆。
一段杀机消不得,空留芳草怨斜阳。
那两个响马,便是杨林、裴宣。杨林先与杜兴算计,路上结果他。打听同上东京,杜兴不好出面,在十里外等候。裴宣、杨林杀了玉娥、舍人,劫了财物,会着杜兴,同到饮马川。裴宣道:"我等重理寨栅,招集壮丁,再做一番事业。"杜兴道:"我未限满,若在此间,必然寻究到李大官人身上。裴大哥,你在此招集整理,我同杨哥到独龙冈叫了东人来,方才安稳。"计议已定,消停两日,杜兴、杨林取路到济州。
行了两日,到一小市镇上,见一个人与人厮闹。杨林看时,却是一枝花蔡庆。拦开众人,问道:"为甚么在此厮闹?"蔡庆道:"二位来得正好。昨晚我同这伙人在店中安歇,我先出门,他赶来,赖我拿他甚么行李。"杨林大喝道:"这是我的兄弟,你们为甚赖他?"拽拳便打。那伙人道:"不曾赖他。晚上同寓,不见了行李,问他一声可曾见,这位客官便要厮打。"杨林道:"他是清白汉子,可是拿你行李的?"看的众人相劝开了。杨林问道:"你到哪里去?一向在哪里?"蔡庆道:"哥哥没了,我不愿为官,原住在北京。一个舅舅在凌州做知州,总是闲在家里,思量去打个抽丰。"杜兴、杨林道:"如此甚好,我们一同行。"蔡庆问:"你两个在哪里相会?到济州做甚?"杜兴把孙立奇书,为着横事刺配,杀了玉娥、舍人的活泼了。一路同行同歇,不一日到了山东分路的所在。杜兴道:"我两个到独龙冈、你到凌州住几时。若回家去,必打饮马川经过,千万到山寨里一会。"三人分别。不题。
却说冯舍人伴当到彰德府首告,差人到草料场拿那杜兴,早已逃去了。星夜赶到东京,冯彪知道儿子被杀,又苦又恨,细问根由。伴当将囚徒杜兴勾引响马的话说了。冯彪道:"既是杜兴,自有下落。"禀过童枢密,一面行文到彰德缉拿响马,一面行文到济州勾摄杜兴主人李应,要他身上根捉杜兴。说那济州知府接得枢密院文书,要捉李应,唤缉捕使臣商议。使臣禀道:"那李应有万夫不当之勇,容易拿不来。必须太爷自去,只说拜他,哄出来方好拿得。"知府便摆执事,带了一百多衙役到独龙冈。
却说李应虽知杜兴刺配彰德,有两三个月不通音信。其时秋末冬初,正在家里收拾稻子上仓,只见本府太爷来拜,慌忙出迎知府到厅上,正要参见,知府道:"枢密行文,有件要紧事到府间去说。"衙役簇拥便行。李应脱身不得,只得随去到济州城内。知府升了堂,说道:"你主管杜兴,纵容他劫杀了冯指挥舍人,童枢密要你身上送出杜兴。"李应分辩道:"杜兴刺配彰德,隔着三千多里,从来不通音耗,哪里去寻他!"知府发怒道:"你和他同是梁山泊馀党,自然窝藏在家,推不得干净。今日且不难为你,暂时监下。我申文到枢密院,自去分辩。"李应到监里,寻思道:"怎又做出事来,连累着我!"只得把银子分l狱中。那节级人等晓得李应是大财主,要趁他钱财,并不难为。不在话下。
却说那蔡庆到凌州,舅舅已升任去了,盘缠使尽,回去不得。思量列独龙冈寻杨林、杜兴,取路到济州,却好会着杨林,说道:"我舅舅升任,没有盘缠,要回不能,正来寻你。"杨林道:"李应已被济州太守拿去,监在狱里,杜兴先把人眷家资同庄客护送到饮马川去了。我要到济州去救李应出狱,正无帮手,你来得甚好。且去寻个客店歇下。"杨林道:"莫若如此,方可救他。"蔡庆道:"有理。"
次日下午,来到监边,对狱卒道:"我们是东京枢密院奉差到济州公干,闻得李应监在里面,与他有旧,要看他一看,烦你开门。"狱卒受过李应大注钱的,不敢推托,开门放进。见李应闷闷地坐在牢房,见了杨林、蔡庆,倒吃了一惊。杨林低低说道:"我和裴宣、杜兴做了这桩事,恐怕连累你,到独龙网报信,不料先监在这里。杜兴先把宝眷家资护送到饮马州了。若解到枢密院,性命难保。不若这里如此用计,方可脱身。"
李应大喜,把五两银子与节级道:"我不久要解到东京,一向承你们看待,今日有个朋友枢密院差来公干,顺便来看我,要烦你置备酒肴,款待则个。"节级依允。不多时,摆列齐整,请杨林、蔡庆和节级、小牢子一同畅饮。又分给牢中一般罪人。节级小心,封锁狱门停当。吃到欢畅,李应起身向节级、牢子各敬一大杯,不觉口角流涎,昏迷不醒。听得樵楼上鼓打三更,李应、杨林、蔡庆爬到墙头上,拨开荆棘,一同溜下。正要移脚,只见两个人提碗灯笼,手执棍棒,是巡更的。一个喊道:"有人越狱了!"李应把那人下颏上一抬,羊撇头倒在地下,那个再要喊时,杨林早已拔尖刀夹耳一搠,也倒在地。两下里并无动静,蔡庆提了灯笼,李应、杨林拿了棍棒,认作巡更的,公然出了大街,又转过小巷。
黑影里有人轻轻话响道:"此时城门未开,家中倘或追来,怎处?"蔡庆抢步向前一照,有个年少妇人,青布兜头在前,一个汉子,背一包袱跟着。蔡庆大喝道:"背夫逃走么?"那汉丢了包袱,望侧边巷里一溜烟走了。杨林扯住妇人。那妇人慌了,双膝跪下,说道:"一时错见,被他拐出,饶了我罢!"杨林问道:"你住在哪里?那汉子姓甚么?"妇人道:"那汉子姓施,是奴的表兄。丈夫出外经商,奴被婆婆打骂不过,私自要他领到娘家去,不是逃走。"杨林道:"分明与表兄通奸逃出,还要抵赖。我们饶你,不扯见官,你快些回到家去。"那妇人致谢不尽。杨林提了包袱,笑道:"我门巡更有功,捉得一起奸情。"李应道:"且到城门边看开也未开。"奔到城边,却好鸡唱。坐了一回,城门开了,黑影里闯出城。走了五六里,到一小山脚下,天色渐明。杨林道:"夺这包袱,且是沉重,不知甚东西在里面。"打开一看,有几件女衣,裹着三串铜钱并钗鬟首饰,说道:"且拿这铜钱路上买酒吃。"重新包好,弃了灯笼棍棒,一同赶路,说说笑笑,早行了六十里地面。
官道边有座酒店,挑出望子。进去买些酒吃再走。拣副座头坐下,叫酒保打五斤酒、大盘牛肉来。走了这半日,胜中饥馁,狼吞虎咽吃了一回。见上面一个人,军官打扮,身躯雄壮,一部络腮胡,独占一副座头。下首四个家丁,又在一副座头上吃酒。那军官拱手问道:"列位从济州来,不知还有多少路?可赶得到么?要去提一重犯。"蔡庆接应道:"上下贵处?要提甚重犯?"那军官未及答应,家丁便道:"我家爷是童枢密标下冯都爷,为着小舍人在彰德府被响马害了,打听得梁山泊馀党扑天雕李应的主管。因移文去提,不见解到,都爷亲自下来并济州官府提到东京,与小舍人报仇。"李应三个听了,做声不得,支吾了几句,杨林算还酒钱,出门便走。
只见一个铺兵背着黄袱公文,急走进店,劈面把李应仔细一看,叫酒保:"快些打角酒来,吃了要递一角紧急公文。昨夜李应越狱走了,在狱墙边杀死两个更夫,本府要申到枢密院去。"那军官跳起来道:"怎么说?李应越狱走了!"铺兵道:"方才出门的好像是李应。若拿住,倒有三千贯赏钱。"家丁道:"不消说了,这三个人见我讲了,慌忙出门。又这个阔脸的,正是杀小舍人的,我认不真,不敢声张。"冯彪唤铺兵做眼,同家丁拔出腰刀,飞也赶来,叫道:"劫贼不要走!"李应三个回头看时,已到身边。虽藏暗器,却不中用,急闪入林子里。铺兵再一认,喊道:"正是李应!"那冯彪同家丁也奔入林子,轮刀便砍。李应事急智生,见有株松木横在地上,拿起来对面一扫,一个家丁手中的刀拿不住,扫在地下。杨林急忙拾起,举手相迎。李应又将松木尽力一搪,那冯彪抵当不住,一个脚蹋跌倒在地,杨林一刀斫开脑袋,死于地下。那家丁不敢向前,很命跑了。铺兵走得迟些,也被杨林杀死。李应道:"若没有这根松木,我三人性命休矣。"恐怕地方知道追来,急急走了。那四个家丁回到店中说家主、铺兵被杀,店家吃了一惊。日已平西,到济州不及,就在店中安歇。次早回到东京,去报童枢密,叫地方店家去济州首报,不在话下。有诗叹道:
父当垂训,子宜干蛊。父子凶淫,死非其所。
却说李应三人脱了险难,晓夜趱行,于路无话。到了饮马川,裴宣、杜兴接着,不胜之喜。告诉店中遇着冯彪,杀死在林子里,各各惊喜。李应见家眷已在,说道:"本等我已重整家业,不图甚么了。偏又凑出这事来。今已住手不得,须索整顿山寨,成一规模。"裴宣道:"小弟已聚得二百人在此。五里之外,有座龙角冈,冈上有一佑圣观,香火极盛。有个强人,唤做华丰,杀了道士,占住观中,倒聚五百喽腹阌小N揖墒庇懈鲂⊥纺啃苁ぴ谒窒拢叭绽炊孕〉芩担骸潜戏崾侨卧耐降埽谔┌仓菁位岬钌媳谎嗲嗥朔肓荷讲词鞘莱稹!艺獗吡⑵鹩罚赐滩ⅰU馐侵庖钢迹蝗粑颐窍认率智怂泄降冒参取!崩钣Φ溃骸拔颐橇⒔盼炊ǎ攘侠硪环铱椿帷!绷湛撤ナ髂荆炱鸱课荩苏拧冢冒炻砥ァ⒁录灼餍担执滞瓯浮BR>
那熊胜又过来说道:"毕丰有勇无谋,极贪酒色,不恤士卒,用刑严酷,尽皆离心。前日到山下抢了一个女子,名唤王媚娘,是大户人家女儿,终日迷恋,昏醉不醒。我原是头领旧部,有心归附,在那边做内应,今夜过去,软进硬出,无有不胜。"李应、裴宣大喜,重赏熊胜,叫他先去策应,三更准到龙角山。熊胜自去了。当下李应、裴宣、杨林领一百喽ソ僬舨糖臁⒍判丝词亍6狈郑÷返搅巧嚼础F涫闭抢霸孪卵纤兀蚰镜蚩荩遣性略诙奖咄鲁龊怵ń唷@钣ι狭松礁裕橇巧缴孟斩瘢挥幸惶跣÷罚獒妇=秸冢苁び胄母苟湃耸刈。耘嵝溃骸按巳嘶购屯趺哪镌谀睦镆疲伊炻罚那慕ァ!崩钣Α⑴嵝⒀盍指髦雌餍担哟蟮畈啾咦讲拖夹胺炖镆豢矗戏岚胱恚趺哪镌诨常坏菀豢诙跃啤M趺哪锏溃骸澳闼等蘸笏团丶遥裼惺慈樟耍趿糇〔环牛俊被岬溃骸罢馐呛迥愕幕啊R阌涝蹲龈龇蛉耍诖擞猩趺床缓茫∥医俚靡话倏糯蠛樵谡饫铮肽愦┐鳌!泵哪锏溃骸暗镌诩姨淇蓿判牟幌隆!北戏岬溃骸懊魅涨肜丛谡饫镆淮睢!庇植妇朴胨浴C哪锏溃骸俺圆坏昧耍牧伺铡!被岬溃骸白蛲砟亲帜闾秩模医褚乖俨蝗哪恪!崩钣Υ笈鹊溃骸霸糇樱獍阄蘩瘢 币黄胗等耄峒皇峭罚瓶哪铮蟠白永镆惶E嵝先ィ雅郎狭胪妨恕E嵝蔡鋈ィ戏岷谟袄镆簧粒恢ハ颉M趺哪锘琶蛳拢钣λ档溃骸澳悴灰牛湍慵胰ァ!毙苁せ骄坂酱蟮钌峡畎荨@钣Φ溃骸澳窃糇幼吡耍糇藕蠡迹豢刹蛔贰!彼焱嵝⒀盍帧⑿苁ぃ朽闫鸹鸢眩南滤蜒埃患跋欤溃骸霸旎庠糇樱 倍灾卩溃骸澳忝强纤嫖业揭泶矗俊蓖牡溃骸氨戏岵蝗剩糜⑷ァ<苁に低妨旒幸迤樵父妗!崩钣Φ溃骸凹热绱耍墒帐傲送ァ!彼殉鋈迩Я浇鹨讲置坠龋ズ寐恚餍怠⒁录祝冀型曰匾泶āQ盍忠呕穑钣Φ溃骸安豢桑∏晗慊穑暗朗坷葱烁础!苯行苁ね约毫礁鲂⊥纺克屯趺哪锘辜遥哪锇菪欢ァBR>
天已大明,回到饮马川,宰猪杀羊,拜赛神明,犒赏喽桃樽弧@钣Φ溃骸罢庖泶ㄊ桥岽蟾缇扇栈担胱恕!迸嵝溃骸按蠊偃擞⑿畚薜校隽荷讲瓷咸焓ǖ模窨稍僖椋∽匀惶芎帕盍恕!崩钣ν撇坏茫说谝弧E嵝诙R氩糖熳谌糖斓溃骸靶〉苷幸谎韵噘鳌!敝谌瞬喽拧U牵翰菝寥河⒎礁匆担滔枷煽透ā2恢糖焖党錾趺椿袄矗姨禄胤纸狻BR>
杜兴认得杨雄,要修书讨时迁,因与祝家庄交恶。今又为孙立寄书,而馀波累及李应。两番皆为主管受祸,毫无怨言,非仅收拾稻子上仓之田舍翁也。越狱追逃,极旧题目做出极新文字。乃知操觚家必要另拣题目,正是拙笔无可见长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