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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回 瘸围公府陈逆干纪 避军舰总理蒙尘
却说孙中山先生在广西预备对北用兵,屡次电嘱陈炯明筹饷,谁知陈炯明此时已暗和吴佩孚通款,不但不肯遵命,而且克扣饷械,布散流言,惟恐北伐军不败。中山虽念他以前的劳绩,不忍重惩,但为革命前途起见,又不得不将其停职,所以在四月二十一日那天,护法政府下令,罢免陈炯明广东省长及粤军总司令本兼各职,所遗广东省长一职,以伍廷芳继任,并将粤军总司令一职裁撤。陈炯明得了这个命令,便带领本部军队,连夜开到惠州驻扎,自己避到香港去了。第二天中山先生和许崇智、胡汉民等,回到广州,和伍廷芳诸人说起这件事,彼此嗟叹不已。此时陈炯明虽去,广州治安,并无变动,更兼中山自己回来布置了一回,越觉四平八妥。
有人说陈炯明军队,并未解决,恐怕接连北方军阀,为内顾之忧,须要根本铲除才好。却非过虑。中山先生向来是忠厚待人的,听了这话,便道:"竞存虽然根性恶劣,决不至作反噬之事。此之谓以君子之心,测小人之腹。何况其部下不少明理的人,岂有异动?"因又和伍廷芳、廖仲恺等商议:"内部的事情虽多,北伐却万不可中止,我意欲即令李协和率师攻赣,你们以为何如?"虽在危急多事之秋,而无一时忘却北伐,为国之忠,令人感泣。廖仲恺道:"总统日夜忧勤,无非为着护法,想解除北方人民被军阀压迫的痛苦,北伐不成功,护法的目的不能贯彻,北方的人民不能解除痛苦,总统的计划,自是虑得重要。"伍廷芳也很赞成此说。中山大喜,便下令饬李协和攻赣,一面又派许崇智、梁鸿楷两军,同时出发,攻击赣南。许、梁奉令,当即厉兵秣马,纷纷出动,赣南的守备很弱,如何当得北伐军的精锐,一见北伐军的旗号,便相率溃退,因此许、梁两人,兵不血刃的,得了龙南、虔南两县,略为布置,便继续推进。
此时陈炯明部队,也陆续由桂返粤,到广州以后,便向护法政府提出要求,一要求恢复陈炯明的广东省长和粤军总司令两职,促其归国,二罢免胡汉民。中山先生见了这两项要求,想起陈炯明以前的功绩,很觉惋惜,便又令他办理两广军务,所有两广地方军队,均准节制调遣。象总统这样仁慈宽大,若在别人,不知道要如何的感激,知人则哲,惟帝其难。本来知人是最不容易的,但孙先生之于陈竞存,却不能以此相比,因先生非不知陈氏为人者,当时所以收容之故,必有难言之隐,不得已暂以相忍为政耳。谁知陈炯明受了吴佩孚的通款,竟忘了革命的天职,不但不肯就职,而且暗地嘱使部将叶举等通电请孙总统下野,一面派兵围攻总统府,占领行政各机关,并派兵进驻韶关,遏阻北伐军的归路。孙总统本是仁厚宽大之人,除却心心念念,在于革命救国外,其余的事情,不甚放在意中。近因叠报黄大伟占领崇义,许崇智占领信丰、南康、赣州,李烈钧占领大庾,十分高兴,因出师未久,江西已半入护法政府管辖之下,不能没有统辖的官吏,便下令任命谢远涵为江西省长,徐元诰为政务厅长。
后来又据报北政府所派的援赣总司令蔡成勋,虽于六月十三日到南昌,却和陈光远不睦,倾轧甚烈。陈光远愤而辞职,北政府已下令废除江西督军,以蔡成勋节制江西全省军队。江西省长杨庆原是陈光远的私人,当然连带去职。北政府为要见好护法政府起见,不委别人,竟以谢远涵继任。也算苦心,一笑。这消息刚好和吴佩孚邀请中山先生北上的电报齐到,中山见了吴佩孚的电报,只付之一笑,并不回答,只催促北伐军赶紧前进。
想不到六月十五日的晚上十点钟,中山正在批阅军牍,忽然接到一个军官的电话报告,说今夜粤军将有变动,请总统赶紧离府。中山不信,原是不肯逆诈工夫。批阅军牍如故。又过了两个钟头,忽见秘书林直勉匆匆的进来,向中山行了一个礼,便忙忙的说道:"报告总统,今夜消息很不好,请总统赶快离开公府,暂时避一避!"中山等他说完,很从容的说道:"请你先说明白,怎样一个不好消息?"林直勉道:"据确实的报告,粤军准定在今夜发动,围攻公府,请总统赶快暂避。"中山微笑道:"竞存便险恶,也决不至做出这种灭伦反常的事情,何况其部下又都是我久共患难的同志,就使竞存确有此心,他们也未见得肯助桀为虐。你听得的,莫非是些谣言罢?"正说着,参军林树巍也惊慌失色的走了进来。中山方要询问,林树巍已启口说道:"请总统赶紧离开公府,粤军要来围攻公府了。"中山道:"你们不必惊疑,这必是不逞之徒,在那里造谣,诸君万一信以为实,反使粤军生疑,倒是激之成变了。"林直勉道:"粤军素来蛮不讲理,总统决不可以常情度之。如其果有不利于总统时,总统将怎样办呢?"中山慨然道:"广州的警卫军,我已全部调赴韶关,即此便可见我并没有一点疑忌彼等之心,就使他们要不利于我,也何必出此下策。自是仁人长者,明哲之见,其如直勉所言,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如敢明目张胆,谋叛作乱,以兵力加我,则其罪等于灭伦反常,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我身当其冲,岂可不重职守,临时退缩,屈服于暴力之下,贻笑中外,污辱民国,轻弃我人民付托的重任吗?性命轻而体制重,先生可谓见大持重。我在今日,惟有为国除暴,讨平叛乱,以正国典,生死成败,非所计也。"其言慷慨,可泣鬼神。林直勉、林树巍等见先生决心如此,不敢强劝,只得太息而退。
中山因时候已迟,便也退入私室就寝。谁知刚好睡倒,各处的电话,接连不断的,都来报告这事,请中山速速离开公府,中山神态镇定,一些也不变更。到了二点多钟,粤军又有军官潜自出来报告,说:"粤军各营,炊事已毕,约定两点钟出发,并备好现金二十万,以为谋害总统的赏金。并且约定事成之后,准各营兵士,大放假三日。"按大放假为粤军大抢劫之暗号。以大抢三天为攻击先生之报酬,先生足以千古,而陈氏之罪恶不法,上通于天矣。中山听了这话,还不肯十分相信,正待解说,忽听一声很尖厉的号声,远远的飞入耳里,接着到处也掌起号来,不一刻,号声由模糊而渐渐清楚,方知粤军确已发动,因即传令卫队,准备防御,那军官也告辞而去。这时已有三点多钟,林直勉、林树巍等,又来苦劝中山暂离公府。中山厉声道:"竞存果敢谋逆作乱,则戡乱平逆,是我的责任,岂可胆小畏避,放弃职守?万一力不从心,亦惟有一死殉国,以谢国民,怎说暂避的话?"数言可贯金石,今日读之,犹觉生气食虎。第一次慨然,第二次厉声,其意志愈坚矣。林直勉等再三相劝,中山只是执意不从。树巍见他坚决如此,知道不是言语所可争,也不管什么,便上前挽住中山的手,想用强力扶他老人家出去,一人作倡,人人应和,一时间七手八脚的把一位镇定不屈的中山先生四面扶住,用力挽出公府。中山先生挣扎不脱,只得和他们同走。先生不屈于强暴凶横的威势,却屈于忠义恳挚的武力,为之一笑。
这时路上已布满了粤军的步哨,见了中山一行人,莫不仔细盘诘。幸喜林直勉口才很好,才得通过。刚到财政厅前,粤军的大队已经到来,众人因被盘诘得厉害,不能通过,中山先生只得单身杂在粤军之中,一同行走。先生向来非常镇定,临到大事的时候,更是从容不迫,粤军只道是自己队伍中人,并不疑心,比及到了永汉马路出口,方才脱险,便走到长堤海珠的海军总司令部。海军总司令温树德听说中山到来,又惊又喜,惊的是粤军必然确已发动,喜的是总统幸脱虎口,当下忙忙的迎接到里面,谈了几句。树德道:"此地无险可守,万一叛军大队攻击,必又发生危险,不如到楚豫舰上,召集各舰长,商议一个讨贼的计划罢。"中山然其言,便和他一同到楚豫舰上,召集各舰长商议平逆之策,各舰长不消说,自然义愤填膺,誓死拥护。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第三天,有人从公府逃出,向中山陈诉粤军的残暴。中山先问五十多个卫队的情形,那人道:"卫队在观音山粤秀楼附近,对抗了三四个钟头,叛军冲锋十多次,都被卫队用手机关枪击退。死伤的数目,总在三四百以上。后来因为子弹缺乏,才被叛军缴械。还有守卫公府的警卫团,和叛军抵抗了十多个钟头,后来子弹告绝,全被缴械。缴械以后,叛军又用机关枪扫射,全都被害了。"真可谓竭狠毒之能事,尽残忍之大观。中山太息不已,那人又道:"叛军初时用速射炮注射公府,后来恐总统还在粤秀楼,又用煤油烧断通公府的桥,以防总统出险。沿路伏着的叛军更多,专等总统的汽车出来,突出截击。后来始终没见总统出府,还仔细搜检了一回呢。"中山点头微喟,挥手令退。
那人去后,忽报外交总长伍廷芳和卫戍司令魏邦平来见。中山立刻传见,两人进内见了中山,便议论讨平叛逆的事情。中山令魏邦平将所部集中大沙头,策应海军进攻陆上的叛军,恢复广州防地。魏邦平唯唯遵命,中山又向伍廷芳道:"今天我必须带领舰队,讨平叛军,否则中外人士,必定要笑我没有戡乱之方,而且不知我行踪所在,更易使革命志士涣散。始终见大持重,不靳靳于小节。假如畏惧暴力,蛰伏黄埔,不尽讨贼职守,徒为个人避难苟安之计,将怎样晓示天下呢?"伍廷芳听了非常赞服,立刻出舰登陆,通告各国驻粤领事,严守中立。
魏邦平也告辞而去。
中山当即统率永丰、永翔、楚豫、豫章、同安、广玉、宝璧各舰出动,由黄埔经过车歪炮台,驶至白鹅潭,当令各舰对大沙头、白云山、沙河、观音山、五层楼等处的粤军发炮。粤军因没有障阻,不能抵抗,死伤的约达六七百人,大部顿时溃走。舰队沿长堤向东前进,不料魏邦平所部陆军,竟不能如期策应。粤军乘势复合,发炮抵抗。中山知道乱事不能即平,只得暂时率舰回至黄埔,商量第二次进剿方法。那陈炯明见海军拥护中山,知道不收买海军,决不能消灭中山的活动能力,便进行运动海军中立。因海军正在愤激的时候,急切未见效果,便勒军广州城内,实行其大放假的预约,抢掠烧杀,愈久愈烈,甚至白昼奸淫,肆无忌惮。有女子轮奸至五六次之多,腹胀如鼓而死者。残酷的情形,令人闻之发指。中山在舰上听见这些消息,愈加伤感,因陆军力量薄弱,当即写信给前敌李协和、许崇智、朱培德、黄大伟、梁鸿楷等,教他们迅速回粤平乱,有"坚守待援,以图海陆夹攻,歼此叛逆,以彰法典"等语。自己又从楚豫舰移到永丰舰办公。
此时各处起义的军队颇多,在黄埔一带的,有徐树荣、李天德、李安邦等所部约一千多人,军威稍振。中山正思攻取鱼珠、牛山各炮台,为扫灭叛军的预备。忽然有人进来报说:"伍总长廷芳逝世。"不觉吃了一惊,把手中的笔,跌落地上,因流泪向左右说道:"本月十四日,廖仲恺因赴陈炯明惠州之约,不想被扣石龙,生死未卜,已使我十分伤感,现在伍总长忽弃民众托付的重任,先我而逝,岂不可伤?"海军将士听了,也十分悲愤,誓必讨贼。廖仲恺被扣事,亦属重要,述诸总理口中,亦省笔之法也。并全体填写誓约,加入中华革命党,表示服从总统,始终不渝的决心。这时粤军运动海军,正在猛进,故各舰中的不良官长,已颇有不稳的举动,因此也有带兵来问中山道:"我们官长和叛军订立条约,是不是已得到总统的许可?"中山不好明言,又不愿追问,只微微点头而已。此等处不但显见中山之仁厚宽大,其智虑亦非常人所及。盖如一追问或明言己所不许,则事必立刻决裂矣。海圻各舰兵士,以此都疑心温司令有不利中山之举,要想拒绝司令回舰。中山闻知,再三调解,方才没有实现。其实这时的海陆军有显明从逆的,有态度暗昧,主张中立的,不过尚在酝酿之中,尚未完全成为事实。所以中山惟出以镇静,全以至诚示人,大义感人,以期众人感动,不为贼用。陈炯明此时本在暗中操纵指示叛军的行动,并不曾公然露面,但是舆论上已唾骂得非常厉害。陈炯明没法,只得差锺惶可带了自己的亲笔信,到永丰舰上,晋谒总统,恳求和解。原信道:
大总统钧鉴:国事至此,痛心何极!炯虽下野,万难辞咎。自十六日奉到钧谕,而省变已作,挽救无及矣。连日焦思苦虑,不得其道而行。惟念十年患难相从,此心未敢丝毫有负钧座,不图兵柄现已解除,此正怨尤语也。而事变之来,仍集一身,处境至此,亦云苦矣。现惟恳请开示一途,俾得遵行,庶北征部队,免至相戕,保全人道,以召天和。国难方殷,此后图报,为日正长也。专此即请钧安。
陈炯明敬启。六月二十九日晚。
中山见了这封信,还没下什么断语,忽然魏邦平来见,中山便把这封信交给他看。魏邦平把信看了一遍道:"看他这封信,也还说得很恳切,或者有些诚意,不知总统可准调解?"中山正色道:"当初宋亡的时候,陆秀夫恐帝受辱,甚至负之投水而死。魏同志!今日之事,不可让先烈专美于前,我虽才疏,也不敢不以文天祥自勉。宋代之亡,尚有文、陆,明代之亡,也有史可法等,如民国亡的时候,没有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人,怎样对得住为民国而死的无数同志,作将来国民的模范?既自污民国十一年来庄严璨烂的历史,又自负三十年来效死民国的初心,还成什么话?"声裂金石,语惊鬼神。魏邦平见中山说得十分严正,不觉勃然变色。正是:
正语忽闻严斧钺,厚颜应须冷冰霜。
未知他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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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山先生之仁厚宽大,而竟有利用其仁厚宽大,以逞其干法乱纪悖逆不道之事者,则信乎叔世人心之不足恃,而君子之不易为也。然而盘根错节,正以造成伟大人物之伟大历史,而最后胜利亦终操于伟大人物之手。彼阴贼险狠之小人,徒为名教罪人,天壤魔蠢而已。吾人观于先生与陈氏之事,乃又觉君子不易为而可为,小人可为而终不可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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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回 张宾计修祖逖墓
勒问计于张宾曰:"边境之人,近将附逖,将奈之何?"
宾曰:"祖逖,范阳人,极有勇略,若与战,难以取胜。臣闻祖逖祖父母葬在吾成皋县东,大王使成皋县官吏,修祖逖父母之坟墓,立起祠堂,使人看守之。代其四时享祭,彼必感吾之德,而不为边患矣。"后赵王勒大喜,使人持书来成皋,以其意示县官吏知悉。其书曰:祖逖屡为边患。逖北州士望也,素有丘首之思,其下幽州,可代修其祖父坟墓,为置祠,四时祭享;彼必感恩不扰其境矣。
宜速施行!
成皋县官吏见书,即寻访逖之祖父墓而修之,立祠祭享,使人看守。早有人来报知祖邀,祖逖感激不已。
时祖逖衙门童建因与蔡内史周密有仇,至夜潜杀周密,祖逖闻知,即欲拘童建治罪。童建乃逃,来降后赵王勒。勒审知是祖逖部下之兵,即令斩之,修书一封,使人持童建首级并书来报祖逖。逖大喜,拆其书看曰:叛臣逃吏,吾之深仇;将军之恶,犹吾之恶也;故不客而戮,使人呈之。外,将军祖氏之墓,虽在吾界,即吾父母之茔,已令人营祠,守而祭之矣。
逖见书大喜,重赏使人,回书与去。自此以后,后赵有人来降者,逖皆不纳,始抽回境上之兵,于是后赵之民,边境之间,稍得休息。
八月,梁州刺史周访卒,朝廷知之,便降诏以甘卓代之。
访,字士达,汝南人也。少沉默而能让。及元帝渡江,命访参镇东将军事,智勇过人,讨贼屡建大功。每入朝见帝,未尝论功,同僚问曰:"人有小善,鲜不自称。汝勋功如此,初无一言,何也?"访曰:"朝廷威灵,将士用命,访可功之有?"
因此朝野之士,皆重之。而访善于抚绥,士卒皆为致死。知王敦有不臣之心,私常切齿,敦由是终访之世,未敢为逆。及卒,敦遣王舒监其军。元帝以甘卓镇襄阳,征舒为左丞,敦留不遣。
却说徐龛战败,遂来降后赵,后赵王勒受之。勒用法严峻,使张宾定九品,命公卿及各州郡岁举秀才、孝廉、清正、贤良、直言、武勇之士,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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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海操江缴旨入京 周进士赋诗脱罪
传宣谕祭到林泉,衰朽如何惜暮年?
秣马脂车图报国,剔奸诛佞削职权。
话说海爷听见陆元龙哭拜,便对夫人说道:"这个门生哭得伤心,请他进来问个明白。"夫人即叫海重去请。海重领命,请元龙进见。
元龙见了海爷道:"呵!恩师,早知恩师在世,门下何必这等伤心?恩师上坐,容门生参见。"海爷答礼。元龙袖中取出白银一锭,双手送上道:"些微薄礼,望乞笑纳。"海爷收了,道:"多谢。请问尊夫人还是在家么,还是在京?有几位令郎了?"元龙道:"房下在京,生了两个儿子。"海爷道:"你在京可曾拜在张阁老门下么?"元龙忙忙打躬道:"门下遵师教训,岂肯作权门鹰犬?"海爷道:"好!这才是我的门生。"
元龙道:"朝内奸佞满朝,忠良十去八九。门下也曾几次告假,圣上不准,只得勉强供职。圣上要差人赍送御祭,门下特讨这个差来,见恩师、恩母。"海爷道:"请问贤契,你如何知我未死?"元龙道:"一则京师并无传言,二则是恩师是有胆量的,岂肯便死?故此特讨此差。再不想恩师这样排布,把门生唬得魂不附体。"
海爷道:"贤契,那张居正所行之事,必然尽知,可细细说与老夫知道。"元龙道:"恩师听禀:昔日先帝托孤居正,他抱着幼主登基,忽将小主放在旁边,他自己坐下龙亭,谁知百神扶助,把他跌下。他爬起来抱小主从新坐下,文武百官朝驾。
那四岁的幼主,知什么?任他传宣旨意,要升便升,要杀便杀,难以尽述。万历元年,镇东辽王骂他奸恶,他第二日着兵部提兵围住王府,将他一门千余口杀得罄空,又将他金银抄为己物。
又使人丈量峋屺山杨家将田亩,照亩加粮,人人痛恨。又将外国进贡宝物,叫巧匠连夜照样做个假的抽换。又常酒醉戏弄宫女,擅睡龙床,被太后娘娘撞见,立时逐出。如今皇帝长成了,他不便自行,乃哀求皇帝赐他长子状元。目下因皇上梦兆,要宣恩师到京授爵,他竟敢谎奏恩师已死。故此皇爷差门下资御祭到府,恩师当香案接旨。"海爷道:"不可开读,若接了,便进不得京了。"元龙道:"恩师要进京何事?"海爷道:"老夫进京,要扳倒张居正。"元龙道:"这个使不得。目下朝廷就是他做,倘被他暗害,如何是好?"海爷道:"贤契你不晓得。当初严嵩也是我扳倒,何况于他!"元龙道:"恩师既不开诏,叫门下怎么回京复旨?"海爷道:"不难。待我先赶到京,交还敕旨,你随后慢慢来京便是了。"元龙道:"既如此,门生也要假祭一番,掩人耳目。"海爷道:"悉听尊便。"
陆爷出厅,忙叫左右排下祭礼,换了素服假祭。各官依次祭奠已毕,纷纷辞出。
海爷便叫海洪、海安:"你二人快些收拾行李,同我进京。"
海洪道:"进京何事?"海爷道:"要做官。"海洪道:"小人有了年纪,身体多病,又兼肠胃不时泄泻,去不得的。海安跟去罢。"海安连忙说道:"小人近日脚硬,又兼每夜梦遗,去不得的。还是叫海洪去的是。"海爷道:"胡说!我与你二人是老伙计,总要齐去。"主仆三人相议已定,里面夫人、小姐闻知,再三相劝。海爷道:"下官与夫人做了一世夫妻,只生一女,我进京之后,可叫女儿时时来往。就是海洪、海安待我如同父母,我待他亦同子侄。他如今上京,他的妻子在家,夫人另眼看待她。"夫人、小姐含悲领命。
海爷又唤海洪、海安:"你二人速去端正盘费。"二人道:"老爷进京,如何要小人端正盘费?"海爷道:"我当初还乡之日,两袖清风,你难道不知?今要进京,不是你端正么?"
海洪道:"老爷说也好笑,老爷两袖'清风',难道奴才两袖不是'明月'?"海爷道:"蠢才!那许多祭客送的许多纸锭,要来烧化,这岂不是盘费么?"二人道:"这锭只好阴间去用,阳间那里用得着?"海爷道:"狗才!为何这等不明白?拿到纸锭店中,怕不换十余两银子,就可做得盘费了?"二人说"是",忙叫集家人,尽行挑入城中,换出花银二十余两。
次日,主仆三人正要起行,只见女婿吕端忙忙跑到,说道:"闻岳丈大人进京,小婿特来送行。"海爷嘱道:"我去后,贤婿宜常常来家看望岳母。"吕端含泪领命。海爷竟出家门,洋洋而去。
行不半日,两个家人叫道:"老爷,小的二人挑不得了。老爷家里说过,行李三人轮挑的。"海爷道:"如此你们先挑一程。"二人道:"小人出门挑过了。"海爷只得挑起,肩头疼痛,寸步难行,叫道:"海洪,我老爷挑不起了!"海洪道:"挑不起回去罢。"海爷道:"你去雇个牲口罢。"海洪即刻雇了牲口。
主仆一路行来,到了临青地界,渐渐红日沉山,晚烟四起,远望前面挂一盏灯,知是歇店之处。
海爷上前问道:"店家可有干净房子么?"主人答道:"没有了,只有一间柴房是空的,未曾打扫,不敢得罪老爷。"海爷心中想道:"天色已晚,无处可歇。"便应道:"就是柴房也罢,你去打扫起来。"店家道:"如此请进。"便走去打扫。
海洪搬进行李,主仆三人进店一看,只见客人纷纷,十分闹热。海爷也不管他,只在房中独坐。店家端正了一碗热菜,一盘牛肉,一壶酒。海爷自斟自酌,心内想道:"我这番进京,要扳倒张居正,本章也不用几句。只是面见他时,看他将什么话问我,我回他什么言语,只须一句不投,我动手便打,看他怎么样!"海爷心中暗算,手中便停了杯不饮。海洪看了,便说:"老爷怎么不饮酒饭?夜深了,请吃完睡罢。"海爷也不答应,只是心中暗想。
只听得楼上叹气声,将靴向楼板一蹬,板隙灰尘掉下来,落在海爷碗内,如下了胡椒一般。海洪就骂:"那楼上狗娘养的!不管楼下有人,只管蹬你娘的屁!"海爷说:"不要罗嗦。我已吃饱,不吃便了。"
主仆正在讲话,又听见楼上有人叫道:"小使把窗门开了。"
有人应道:"晓得。"呀的开窗门响。有人道:"呵呀!你看星月交辉,好青天也。我久未作对,今晚对此天气,不免作一对看看。"便朗吟:"星出天开面"海爷在楼下听见:"呀!楼上什么人作对,怎么只念一句便不念了?待我答他一句。"便叫道:"楼上人听着:'云飞月脱衣'。"楼上人听了,暗想:"楼下人却也稀奇。我在这里做诗,谁要你多讲?但听他所对的诗句,却也有趣。待我再吟一句,看他怎么。"便吟道:"雪消山露骨。"海爷应口道:"冰融水剥皮。"楼上听了,又暗称:"楼下人的奇才,怎的如此敏捷?此人不但才高,而且胆大。他敢与老爷我作对,一定不晓我是进士,故敢在此放肆。待我再吟一首,与他暗谜,看他怎么意思。"便吟道:
小小青松三尺高,他人不识是蓬蒿。
一朝得地身长大,未许樵夫下砍刀。
海爷听了,想道:"那人好大话!我再和他一首。"便信口吟道:
我是苍松肯比蒿?经冬愈茂见贞操。
松高百尺为梁栋,蒿纵参差受折烧。
海爷吟罢,那人听了大怒道:"可恨那楼下匹夫,大言欺人,出口不逊,眼内无珠,我且去打他几掌。"忽又想道:"不可造次,凡事三思而行。待我再吟一首,将我前程安在诗意,看他如何。"便吟道:
十年窗下磨穿砚,烈火炉中走一遭。
碎骨粉身全不怕,留将清白示英豪。
海爷道:"他诗中意思,不过是两榜出身,有何稀奇?待我回他一首。"便吟道:
世上英豪谁敢敌,气冲斗牛鬼神惊。
虽言目下身褴褛,曾与君王佐太平。
楼上那人听了:"嗳唷,不好了!楼下那人口气不小,必是朝中一个大臣。我想前日得罪当朝宰相张居正,为此负罪在身,百计思维,终是无人解救,何不去会他一会?或者是个救星,也未可知。"叫家人:"你到楼下请那位答诗的老爷上楼相会。"
家人下楼来,见三个头上都带着毡帽,身穿布衣,十分褴褛,看不上眼,便大胆上前道:"老人家,老爷唤你上楼。"海洪听了这话,大怒喝道:"好大胆狗才!"赶上一掌打去。那家人正在洋洋得意,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交,爬起来也不回言,忙跑上来。
那人见了便问:"那位老爷可肯上楼么?"家人道:"不肯。"那人道:"为何不肯?"家人道:"小的道我家老爷叫你上去,不想那旁边一个慌慌张张赶上前,把小的打了一掌。"那人道:"狗才该打!方才我叫你'请'那位老爷上来,你怎么'叫'他上来?快去请来。"家人不敢违命,只得下楼。
起先被他打怕了,远远站着说道:"老爷,家爷有请。"海爷道:"就去。"移步来到楼上,举目一看,只见那人身挂铁链,面色愁苦。海爷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晚生周元表,山西太原府人氏,新科进士,殿试二甲二十八名。因张居正要见面银子,每一名要一千二百两,晚生等三十四人,多是穷儒,哪里有银子与他?我等只得自家端正一本见驾。谁想圣上就着张居正批本。那奸贼就说我等初登仕籍,便目无国法,擅谈首相,律该斩首。幸亏万岁念我新进书生,开恩免死,发远边充军。"海老爷道:"你们问罪在哪里?"周爷道:"问在金山衙。"海爷道:"便叫解差过来。"
解差听了,忙上楼,两眼看着海爷,便问道:"老人家,你在此做什么?"海爷道:"你在此做什么?"解差道:"我奉刑部大人之命,押解这位到金山衙去的。"海爷道:"既然如此,可放了此位爷锁。"解差道:"老人家尊姓?"海爷道:"我的姓是说不得的。"解差道:"为什么呢?"海爷道:"我们若说出来,你们跪也来不及了。"解差道:"说也好笑,你且说来,待我们慢慢磕头。"
海爷道:"我这是百家姓所无的。"解差道:"莫非桑树里钻出来的?你是老人家,我不打,快快下去。若是个后生家,便奉承他几拳。"海爷道:"我实对你说,你不要骇怕。"解差道:"我是鼓楼上的雀,经风经浪过的,不怕,不怕!你说来。"
海爷大叫:"海洪!"海洪在楼下听见,忙上楼来道:"老爷叫小的何事?"海爷道:"你去取我的冠带过来。"
海洪取上冠带,海爷穿好。解差忙忙磕头道:"求老爷开恩。"海爷道:"你认识我吗?"解差道:"小人实不认得。"海爷道:"我乃南直操江海爷便是。"解差速又磕头:"小人有眼无珠,乞大人饶命。"周爷连忙也跪下道:"大人救晚生-命。"
海爷扶起道:"解差,你把周爷锁开了。"解差连忙解开。海爷道:"海洪,银子拿一两与店家,叫他备酒,快来与周爷压惊。"
海洪取银子与店家。二人在楼上吃酒,谈这张居正专权之事,直到半夜方止,各人安歇。
次日起来,海爷对周爷道:"贤契,你只在此等候,等老夫奏过圣上,自有旨意下来。"周爷再三致谢。
海爷主仆三人,即刻起身,忙去赶路,并无耽搁,不消半月,到了京城。海爷道:"海洪!已入京城了,你去寻个下处才好。"海洪道:"我们若下饭店,便要买饭吃,未免破费;不如寻个施食的所在,食了不用还钱,更妙。"海爷道:"胡说!
世间那有吃饭不用还钱之理!"海安道:"我想国子监祭酒杜元勋,是老爷的好友,我们竟到他家,谅他必不敢算钱。"海爷道:"这倒使得。"海安道:"虽然使得,但老爷将什么礼物送他?"海爷道:"不用礼物,只写个帖子拜望拜望就是。"
海安道:"既然如此,快些写来。"海爷持笔,正待要写,忽想:"且住!全要白吃他饭,正要奉承他才是。"便写了"原任南直操江海瑞拜",付与海洪。
海洪拿帖来到杜元勋府门,管门的看了帖,辍转身如飞跑到里面道:"呵!不好了!"杜爷道:"有什么不好?"管门道:"大门外有鬼了。"杜爷道:"胡说!有什么鬼?"管门道:"就是南直操江海瑞老爷进来了!"杜爷听说,心中吃惊,忙叫家人速备祭礼焚化。家人领命,立刻排祭堂中,纸钱纷纷烧化。
杜爷跪在堂中,说道:"老师呵!门生虽然未曾孝敬,时常思念老师,望你快快投生去,不要在此出魂恐吓门生。"
这杜爷在堂中拜祝。海爷在门外等了一会不见出来。心中想道:"这老杜晓得我要打扰他,他故不敢出来。难道他不出来,我就不敢进去么?"说罢,竟自进了大门,直到堂下。只见杜元勋俯伏堂上,口内说道:"老师阴魂可曾进来么?若在门外,门生即当奉迎;如已进来,即请进来上坐,饮酒一杯,门生敬焚化纸钱,送老师归天。"海爷见了,方知是疑我已死,来此出魂,故不敢迎接。便大脚步踱上堂前,大叫道:"贤契,我来了!"杜爷听见,抬头一看,唬得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叩祝道:"请恩师阴魂上坐,酒肴纸锭,俱已端正。伏维尚享。"
海爷哈哈大笑道:"杜贤契,我不曾死,你不要骇怕。"杜爷听见,立起来,按定精神,仔细一看,叫一声"恩师",海爷也叫一声"杜贤契";杜爷又叫一声"海大人",海爷也叫一声"杜朋友"。二人哈哈大笑,挽手移步,中堂坐下,吩咐家人把行李搬进来。
杜爷道:"自从恩师归乡,不觉十有余年。师母大人在家,谅必纳福。"海爷道:"多谢贤契。老夫在林,闻得张居正专权,但路途传闻,不知详细。乞贤契告我。"杜爷道:"恩师,目今朝廷隆重于他,他便作恶多端。"海爷道:"他因什么事,上本说我已死?"杜爷便将皇上做梦,要征召恩师入朝,他恐恩师入京与他为难,故此妄奏恩师已死。说了一遍。
海爷道:"原来是这个情由。杜贤契,你晓得我今日来京之意么?"杜爷道:"不知。"海爷道:"我今特来,要扳倒张居正。"杜爷道:"呀呵,这使不得!如今朝廷十分宠任,恐被他算计,反为不好。"海爷哈哈大笑道:"贤契,难道我不是他对手么?你不记得严嵩的事么?"杜爷道:"咳!恩师,一发一败,自古皆然。今恩师年纪已老,何苦结怨于人?"海爷道:"如此,你莫不是也拜他门下么?"杜爷道:"呀!门生遵恩师之训,怎敢拜他门下?"海爷道:"如此你不必劝我。"
二人饮了半日,席散。海爷叫:"海洪,你把本章拿来。"
海洪送上本稿,海爷付与杜爷道:"贤契,烦与我誊清,明日好去一上本。"杜爷即刻把本誊清,送还海爷。叫人打扫西厅书斋,安顿恩师主仆三人。到晚间,送些参汤出来,海洪接过,就收拾去睡。
方才二更时候,海爷床上就开口叫道:"海洪!海安!天明了,快些起来。"海洪道:"只有二更时候,起来何事?"海爷道:"不要管我,只要你起来。"二人无奈,只得爬起道:"老爷何事?"海爷道:"我要去见驾上本。"海洪道:"呀呵!老爷家中夫人、小姐再三相劝,杜老爷又劝,只是偏偏要去上本。
老爷,小人劝你不要去惹祸罢!"海爷道:"你们那里晓得我的心事!快取面水过来。"二人无奈,只得端来面汤、参汤。海爷用过,便开口说话。不知所说何话,下回分解。
第一三六回 明帝南皇堂大捷
王敦表请温峤为丹阳尹,不知峤心,私喜得人。钱凤终虑温峤忠正,恐非真附,越日,密言于敦曰:"温峤在东宫即与朝廷相得,有师傅之谊。前见所请,帝不少留,忻然即至,恐是将计就计,来探强弱耳。吾思此任不可使,虑难倚讨也。宜追转监之。"王敦曰:"太真昨过酒耳,少加声色,何得便尔相谗嫉也?"凤不敢再言。温峤看敦气色不旺,有病上身,一离湖阴,径至建康面君,尽以其逆谋告之,言:"不足惧。慎毋效前先帝所为,使其肆志。"明帝即与王导等谋画迎敌之策。导曰:"臣蒙圣先帝授以都督之任,适足为逆兄之碍,而才势不及兄敦,故弗获制。彼今复鼓兵东向,不知何为。臣但主筹于内,可委温峤、庾亮、纪瞻、郄鉴、卞敦为五总管,领兵拒住,然后以计讨之。"京中探事细作驰往湖阴报敦,言温峤如此如此。敦大怒曰:"我不听钱司马之言,反为小物所欺。"乃使人遗书与弟王导曰:"温峤别来几日,作如此事,当募人生致之,自拔其舌,方熄吾丹田一点火耳。"王导即将其书入见明帝。帝曰:"卿之忠心,朕父子俱识之真者。今当以前都督领扬州刺史,总统讨逆军马,催五总管将兵出京征进。"郄鉴奏曰:"前诏淮蔡诸军未到。臣等出外,京邑空虚,宜速催之入援,使内有护卫,外有接应,方保无虞。"帝准奏,发使分道往催苏峻、刘遐、祖约、王彬等入卫京邑,共诛叛逆,与国干功。温、郄等兵江边,惧王敦兵多将广,不敢前进。明帝自与段匹殚之子段、祖逖旧将韩潜统禁军出屯南皇堂,以观进退。见诸军惧威不动,召王导议之。导密地献计曰:"臣知京兵素有惧怯之心,进恐不胜故耳。昨闻逆兄患病,必因郁气所致。陛下可颁明诏于敦营,暴扬过恶罪状,更敕兵众,言有能斩敦归朝者,定封万户侯,赏以千金,代镇武昌。老贼自先帝时恃强,见朝廷惟命是从,并不曾白他逆节,以为可欺可侮,故敢罔悖。今见陛下一旦责其不道,欲购其首,敦素性急躁,不能容物,必然气塞,纵然不死,病必加笃。那时臣率满门挂孝,扬言敦死,下诏各处,只讨沈充、钱凤、魏义三人,其馀将士一无所问。四方将士闻说敦死,人人不畏,攘臂争先,相率以诛充、凤矣。二贼既除,王含老怯,兵将自将瓦解矣。何难之有?"明帝素多胆略,听言大喜,即命草诏赍至敦营。诏曰:
凶逆王敦,辄立元息,自行承代,不由朝命,顽悖是恣,志窥神器,莽操无过。岂期天不长奸,先自殒毙。沈充、钱凤逞奸煽逆,拥兵不退。今遣大都督王导等,讨正叛罪。有能持敦、含、充、凤四人之首来献者,各赏千金,侯封万户,就代其职。诸为逆敦所授用者,一概不问。荆楚将士从敦多年,未得朝廷恩秩,朕甚悯之。兹念睽离室家,暂敕归宁。其单丁者,免米一石,终身不调。馀皆验功赐赏,给暇三年,休讫还台,当与宿卫同例三番,各宜听悉。王敦见诏,发耸汗洽,气塞胸膛,喉如骨鲠,昏倒于座。众慌扶住救之。须臾苏醒,作势强起曰:"鲜卑奴胡敢乃尔!吾当亲自提兵,立攻建康,捉出问之。"言罢,复又仆倒。自觉病已沉重,乃召兄王含与沈充、钱凤、魏义上帐分付曰:"吾今疾甚,难以御众。汝等可与周、杜、吕、邓诸将,率兵五万,先向建康。吾养数日,随后就来接应。"钱凤曰:"事克济之日,天子何处?"敦曰:"尚未南郊,难行赦理。尽卿兵势,但保东海王裴妃而已,其外悉皆诛之。"七月,王含以兵五万,一时奄至江宁南岸。其际人情汹惧,不知所为。温峤恐敦兵过,将朱雀桥放火焚其屋而拆毁之,分兵守其渡口,以阻敦锋。晋主探得王敦不在军中,欲乘夜将兵暗击王含。闻朱雀桥毁,乃大怒,召峤责之。温峤奏曰:"今宿卫寡弱,征兵未至,若贼等恃犷驰突而来,将何以遏之?恐宗庙且不保,况一桥乎?"帝悟怒息,乃以兵沿岸扎下。王导使人遗书于王含曰:
昨闻大将军不讳,况此举自谓可如昔年之事乎?昔年佞臣乱朝,人怀不忿,如导之徒心思外济。今则不然,大将军来屯湖阴,渐失人心。临终之时,委重反侧,诸有耳者,皆知其为篡代,此非人臣之所行也。先帝中兴,遗爱在民。新君聪敏,德洽朝野。兄乃妄萌逆意,以亏臣节。凡居禄秩者,谁不忿叹?导门户大小,受国厚恩。今日之事,明目张胆,作六军之首,宁为忠荩而死,不为无赖而生。王含见书,徒怒而不能答。明帝见无回话,乃宣召五总管瞻、峤、亮、鉴等俱至南皇堂,议曰:"王含屯兵对岸,书去不回答,必思来犯京城者。汝诸卿有何破逆之策?"段、韩潜曰:"王含、钱凤势力十倍于我,难与缓战。宜趁此处苑城小而不固,军兵未集,大驾亲率六军,向前一战,可破矣。"郄鉴曰:"未宜造次。群逆纵逸,势不易当,只可以谋屈之,难以兵力胜者。况且王含无敦之能,号令不一,兵卒抄盗相寻,旷延日久,必起义士之心,贼自解散。今欲逞血气之刚,决强弱于一时,脱或蹉跌不胜,虽有包胥之徒,亦无能补其事矣。"明帝从之,按甲而守。凡十日,王含不能渡,锋挫兵懈。帝自选拼死士一千二百,愿效死力,卫卒二千助之,争先肯渡。帝喜,各皆重赏,赐一色号衣,以好辨认。命段为大将军,与司马曹浑、左军陈嵩、右军钟寅,夜半渡朱雀港,以劫含营。又命韩潜领兵五千为接应。温峤、纪瞻准备船只,以候进退。段等偷过北岸,王含之众以为京兵不敢出战,寂然无备。喜,令曹浑、陈、钟三将,引壮士千二百人,大喊杀进。自将卫卒悄悄布于垒门之外,单马立而伺之。王含听得喊起,急自跃出,催众迎敌。周抚、邓岳于内混杀。魏义一马先出垒门,招左右杜弘、吕猗自外合至,欲围住京兵尽剿之。不防段躲在暗处,从背后赶出,一刀砍去,魏义头随刀落。卫士大震,一齐奋进含垒。弘、猗听得中军喊闹,急来救应,又遇韩潜杀至,叫曰:"大兵十万,皇帝御驾亲征,各宜放杖,免夷三族。"含等正不知兵之多少,真以为晋主自至,乃先往寨后而走。军士各自奔溃,四散乱窜,独周抚恃勇,舍力冲杀,曹浑不能抵敌。陈嵩看见,唤钟寅令军放箭,于是一齐乱射,周抚面中两箭,亦退后而走。敦兵大败,弃了朱雀桥头大寨,退二十里住扎。折大将魏义、兵士万馀。含甚恼怒,遣人报与王敦知道,催后军齐进,共攻建康。王敦正聊小可,听得折了魏义,气复上冲,昏闷偃仰。王应、诸葛瑶等扶入帐中少睡。忽然梦在石头城外江上耕地,被波涛拍至惊醒,乃召郭璞解而详之。璞曰:"江上耕地,乃是空费力耳。波涛拍至,是不容立也。且江深无底,焉能种得?梦主无根基立足,不成之兆。"王敦意在必克建康,听璞所言,已甚不悦,乃复问璞曰:"吾今有疾,愈在几时?汝素有先见,试言验否。"璞曰:"公数未合入兆,若还退入武昌,福寿未可量也。若必欲逞心肆志,恐劳伤精神,不能痊耳。"敦大怒曰:"死生有命,岂云退愈而进主亡乎?据若所言,能知汝自家当在几时死?"璞曰:"臣之命,论数只在今日午时。"敦令监下试看。璞曰:"天上仙籍,已排位相等。监亦只在午时,不监也只在午时。"敦听其言,疑璞行术遁去,即命押出斩之。时尚在巳初刻,押者故捱,以为有保救,免害高人。直至午时,并无谏劝者,乃密催监刑者吴伯动手。吴伯曰:"公犯大辟,并没爱贤敬能之人为公伸解。某当奉命,慎毋嗔恨。"璞曰:"汝不忆昔年栅塘赠衣之时也?"伯思之流涕,曰:"久忘大德,无可救公,其将奈何?"璞曰:"汝若相念,但易吾所佩木剑刑之,见今日之情也。"吴伯曰:"恐公相戏,两各不美。"璞曰:"焉有戏理?试请用之,锋利过于钢也。"伯乃挥泪取木剑刑之,迎刃颈断,惟有白血升许。伯将首呈与押斩者看验,忽然江水乘风一涌而至,街衢数尺,人莫能避,径将璞之尸身首级一齐漂去。吴伯入禀其事。王敦营中见水盈尺,乃不责问璞首。点兵三万,令沈充、周光等往助众将,疾攻建康,差别将任怡、刘芳、王度往阻淮北入援之兵。时京师五总管俱渡朱雀港,在王含大营占扎。钱凤、王含闻沈充来助,兵马将到,乃分作水陆二道,俱进以攻京兵。京将赵胤等将兵阻拒。周抚、邓岳等奋勇当先。五总管卞敦、纪瞻、温峤、郄鉴、庾亮亦皆亲出,抵死拒战。战至日晚,吕猗以暗箭射伤赵胤,负痛归阵,京兵遂败,退屯朱雀桥头南岸扎住。温峤、郄鉴大惧,坐议待旦。次日四更时后,忽有哨马报言:"祖约将冯宠杀敦将任怡,宜兴人周骞聚众为周等报仇,尽诛刘芳、王度之众,一卒不留。今与苏峻、刘遐等不时都到。"京兵听说,各复振锐。温峤乃将兵将配搭,分作五队,扎定便战。次日,王含、钱凤率众将进争朱雀渡,温峤、曹浑、庾亮、韩潜、郄鉴、段、卞敦、钟寅、纪瞻、陈嵩五路分头鏖战,殊尽死力。自辰至午,两各未罢。忽被苏峻、韩晃、刘遐、蔡两路勤王兵到,寻声杀至,径自后阵攻入。南昌之众当不得两路生力新兵、四员上将,大败而走,奔至青溪栅驻扎,折兵万馀。值沈充之到,复即再进。京兵力疲怯进。苏峻与刘遐将新兵接战,沈充驱后军大至。峻、遐被迫甚急,又得会稽虞谭敛有精兵万馀来援建康,代周扎报仇。闻帝驾出南皇堂,即来朝见。听得喊杀连天,先往助战,贼乃少却。韩潜、段恐三路外兵成功,二人策马大叫曰:"王含败矣!各宜努力以建大勋!"奋身杀进。刘遐喜有接应兵到,突入王军,韩晃继之,冲得周抚、杜弘各不相顾。曹浑等也望两翼攻击,搅得七断八续,贼众复败。官兵斩首万馀级,追至青溪将近而止。王敦闻知王含又败,怒诟之曰:"吾兄老奴耳!门户衰,大事去矣!我当自行以督三军。"因作势而起,寻又仆倒,乃谓王应曰:"我今死矣,汝便即位。先立朝廷百官,然后营葬。"应拜受其言。至夜深,敦心烦躁,饮水而死。诸葛瑶密语王应曰:"今丞相归天,且未可发丧,恐在外将士闻知,心冷志懈,不肯用命,自废前功。悄悄秘之,莫使人知。将芦席包裹其尸,埋于营中。假意作乐饮酒,以安众军。有人禀事,则言丞相稍可,不得劳动致伤神思,我等传答即是。待取了建康,入定大位,那时举丧,以太上皇礼葬之,却不美也?"王应信以为然,即将绢帛卷束敦尸,以苇席包外,埋于营中。诸葛瑶等数人每日置酒张乐,以瞒外人,人以是不知敦之死也。反使人催钱凤等进兵。凤与帝军大小数战,互相胜负,远近之人悉皆震恐。郭璞之妻孥子侄,每虑璞被王敦召去,不知其从否成败、喜怒生死凶吉若何,日托桓彝探听消息,并无的实。忽至八月十五日,举家妻妾老幼等皆梦郭璞仙衣草服,戴束发道冠,悬菩提数珠,分付家众,可亟将小船载棺木一具,至湘阴西北小涧边,有孤松一根,上有白鹊两个飞绕喧噪者,吾尸在其下也,收而载回,葬于向日所营之处,亦莫哭泣。人之数有定,休得怨尤。家人等素信其灵,竟备棺倩船,使亲人前往。其船之行,如有所引,其快若有所拽,悠悠然至其所,果然有孤松白鹊,遥远可见。乃将小船撑去看时,则璞尸在焉,身首完全,实非被刑者。家人殓而载归安葬。过数月,有人见郭璞于河边,道家打扮,以书信衣裤寄其人回,璞复取盘缠相赠。其人原系旧交,遂为带回,送至璞家。妻子开囊观之,乃昔制入棺之衣,复又开书看曰:"吾为王敦所杀,是前生结数。今归洞府,时亦到京。汝家中事故,我悉知之,乞勿为念。"举家惊异,始知其为仙也。璞所撰有《洞林秘诀》、《京房易解》、《要撮新林》十一篇、《卜筮要领》注释,《尔雅》、《三苍方穆》、《天子传》、《山海经》、《楚辞》注,所作诗赋诔颂数十万言,传于世。王敦虽害郭璞,自亦寻卒。而钱凤等兵势尚盛,又遣沈充攻掠各郡,以剪其羽翼。明帝甚惧,乃使人往吴兴密见沈充,许以司空之职,劝使归正。充恃兵强,不礼帝使,反陈兵攻陷三吴,来合钱凤,直又进逼朱雀桁。有王敦旧司马顾说充曰:"今举大事,而天子已扼其咽喉,锋挫气沮,若持久必败。为兹之计,惟有决破栅塘,引湖水以灌京邑,纵舟师乘势攻之,此上策也。次则籍初至之锐,并东西二处之力,十道俱进,我众彼寡,一战可胜,此中策也。否则,召钱凤至此共议,赚入斩之,归降天子,转祸为福,虽出下策,尤胜他谋也。"沈充意还妄想,不听其计。见钱凤已失青溪栅,乃即进兵袭破,守兵据之。帝命刘遐将兵击充,取其要地。遐知其兵众,犹豫不进。值前虞悝所募勇士焦廷,因长沙陷、谯王掳,以部卒三百欲走江东,遇王敦回兵,乃避于皖城,屡有报复魏义之心,至是闻义兄弟纵兵犯阙,官军已胜一阵,因集精壮并荀崧之子,将兵三千来赴勤王。正遇刘遐,遐道其故,焦廷愿请当先,于是合兵进取青溪栅。沈充使家将沈天瑞出敌彼。刘遐三抢其枪,天瑞抢军人枪,复进死斗。魏善拍马从背后来刺,以救天瑞。焦廷看见认得,大喝骂曰:"附逆反国之贼,今日尚敢无礼也!好好下马,自服犯谯王之罪,反攻沈充,恕你草命!"善急立马待敌,以枪指曰:"如此胡言,何不善保长沙?"即望当胸刺进。焦廷怒奋大锤,交横打去。不三合,一锤击中马胯,魏善落地。廷赶上再加一锤,颈折而死。找了首级,并逼沈天瑞。天瑞心惊,被刘遐一枪挑于马下。二将乘胜迫攻沈充。充去二将,遂乃大败。遐得势,呼众曰:"今宜竭力向前,捉住沈充,另有升赏。"于是兵士鼓噪。王兵退走不迭,堕入水中,死者二万馀,却得邓岳来救获免。刘遐、焦廷收兵报捷。明帝大喜,优赏二将,以励军众。沈充战败气夺,乃奔钱凤商议合兵尽行俱攻,与京将决一大战,以别雌雄。钱凤曰:"朝中五总管、王都督俱不足惧,有护卫将军段、韩潜勇而敢前,亦可易与。但苏峻、刘遐一枝,乃淮蔡无赖,非可轻视者。若能破得此两人之兵,众兵胆尽落矣,建康唾手可下。大功刻成,谁敢当先?"只见周抚、邓岳、吕猗、周虑、邓遐、吴儒六员勇将,愿先破二镇之兵。沈充、钱凤大喜,点兵五万,使为前部,密趋朱雀桁。苏、刘二刺史探知此等消息,乃联军结阵,守住不战,一边遣使至南皇堂报帝请助。温峤曰:"可急趁此二将之勇,一齐往击,再能胜此一阵,贼可破矣。脱使二将少败,凤等愈猖,众不复振,何能为乎?"郄鉴曰:"朱雀桁京邑咽喉,必须争守,不可迟也。"帝即命段、韩潜等十将,以纪瞻督率,过河救应。钱凤知京兵必援遐、峻,催众急攻。峻被逼,乃分部将韩晃、匡孝、徐谨与刘遐、焦廷列六阵以对,六将只是且战且守。将约两个时辰,东兵不退,西不能进。正战得酣,忽然杜弘引兵五千杀至,夹攻焦廷。焦廷慌张过狠,锤收不迭,反被邓遐一枪刺死。官将气夺,将反退走,只听得背后喊震天关,段、韩潜六将分两翼竞进。刘、苏喜其来援得应,锋势复振,努力奋战。王军中连折臧琦、吕猗、周虑等六员大将。周抚、邓岳、吴儒等虽皆勇将,奈前后受敌,不能当抵,各皆退走。官将乘兴奋击,充、凤大败,奔至总营,进见王含。王含大惊,方欲议计退敌,只听得炮铳轰天,鼓喊之声渐近。钱凤曰:"军将新败,未及整复,京兵又到,将战难敌,将退不得,将守又恐被困,如之奈何?"王含听言,惊无所措。充、凤见急,慌出辕门,慰众备守。王含虑身年老,进退不迭,乃先望塞后逃遁。军士看见,亦皆裹包乱窜。钱凤、沈充忙来阻喝,京兵已逼垒门,充、凤亦走。韩晃、纪瞻、段、刘遐乘胜冲入,车等随之。王兵收拾衣囊不迭,哭声如雷,无心迎战,降者四五万人,馀皆溃出逃去。官将随后掩杀,斩首无算,至日晚收军。王含等直走至湖阴而去,以就王敦。后人乃作诗叹曰:
奸逆由来遂几人,使心用计总无成。匿丧伐主天安顺,势败兵亡见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