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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入浴室多言露情节 寻坟墓默祷显灵魂
却说狄公在客店门首,见对面来了一人,当时招呼他里面安歇。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洪亮,奉了狄公的差遣,令他在昌平四乡左近,访那六里墩的凶手。访了数日,绝无消息,今日午后,也到了镇上。此时见天色已晚,打算前来住店,不料狄公先在这里,故而想上前招呼,又怕旁人识破,现在见狄公命他进去,当即走上前来说道:"不料先生也来此地,现在里面哪间房里,好让小人伺候。"狄公道:"就在前进,过去中进那间,下首房屋。你且随我来吧。"当时两人一同进内,到了里面,洪亮先将房门掩上,向狄公道:"大爷几时来此?"狄公即忙止道:"此乃客店所住,耳目要紧,你且改了称呼。但是那案件,究竟如何了?"洪亮摇头道:"小人奉命已细访了数天,这左近没有一点形影,怕这姓邱的已去远了。不知乔太同马荣,可曾缉获?"狄公道:"这案虽未能破,我今日在此又得了一件疑案,今晚须要访问明白,明日方可行事。"当时就将卖药,遇见那毕奶奶的话,说了一遍。洪亮道:"照此看来,是在可疑之列。但是他既未告发,又没有实在形迹,怎么办法?"狄公道:"本县就因这上面,所以要访问。今日定更之后,汝可到那狭巷里面巡视一番,究竟看有无动静。再在左近访她丈夫身死时,是何景况,现在坟墓葬在哪里,细细问明前来回报。"洪亮当时领命。先叫小二取了酒饭,在房中吃毕,等到定更之后,约高二鼓不远,故意高声喊道:"小二你再泡壶茶来,服侍先生睡下,我此去会个朋友,立刻就来。"说着出了房门而去。小二见他如此招呼,也不知他是县里的公差,赶着应声,让他前去。
洪亮到了街上,依着狄公所说的路径,转弯抹角,到了狭巷,果见一座小小矮屋,先在巷内两头走了数次,也不见有人来往。说道:"此时莫非尚早,我且到镇上闲游一回,然后再来。"想罢复出了巷口,向东到了街口。虽然是乡镇地方,因是南北要道,所有的店面,此时尚未关门,远远见前面有个浴堂,洪亮道:"何不此时就沐浴一次,如有闲人,也可搭着机锋问问话头。"当时走到里面,但见前后屋内,已是坐得满满,只得在左边坑上寻了个地方坐下,向着那堂倌问道:"此地高昌平还有多远,这镇上共有几家浴堂?"那个堂倌见他是个外路口音,就说:"此地离城只有六十里官道。客人要进城么?"洪亮道:"我因有个亲戚住在此处,故要前去探亲。你们这地方,想必是昌平的管辖了。现在那县令,姓甚名谁,哪里的人氏,目下左近有什么新闻?"那个堂倌道:"我们这位县太爷,真是天下没有的,自他到任以来,不知结了多少疑难的案件。姓狄名叫仁杰,乃是并州太原人氏。你客人到迟了,若早来数日,离此有十数里,有个六里墩集镇,出了个命案,甚是奇怪:这客人五更天才由客店内起身,天亮的时节,倒被人杀死在镇口。不知怎样又将尸首讹错,少年人变做有胡须的。你道奇也不奇?现在狄太爷已相验过了,标封出示,招人认领呢。不知这凶手究竟是谁,出了几班公差在外访问,至今还未缉获。"洪亮道:"原来如此,这是我迟到了数天了,不然也可瞧看这热闹。"
说着,将衣服脱完,入池洗了一会,然后出来,又向那人说道:"我昨日到此,听说此地龙舟甚好,到了端阳,就可瞧看,怎么去岁大闹瘟疫,看了龙舟,就会身死的道理。"那个堂倌笑道:"你这个客人岂不是取笑,我在此地生长,也没有听见过这个奇话,你是过路的客人,自哪里听来?"洪亮道:"我初听的时节,也是疑惑,后来那人确有证据,说前面狭巷那个毕家,他是看龙舟之后死的。你们是左近人家,究竟是有这事没有呢?"那个堂倌还未开言,旁边有一个十数岁的后生说道:"这事是有的,他不是因看龙舟身死,听说是夜间腹痛死的。"他两人正在这里闲谈,前面又有一人,向着那堂倌说道:"袁五呀,这件事,最令人奇怪,毕顺那个人那样结壮,怎么回家尚是如常,夜间喊叫一声,就会死了,临殓时还张着两眼。真是可怕,听说他坟上还是常作怪呢,这事岂不是个疑案。他那下面儿,你可见过么?"袁五道:"你也不要混说,人家青年守节,现在连房门不常出,若是有个别故,岂能这样耐守?至说坟上作怪,高家洼那个地方,尽是坟冢,何以见得就是他呢?"那人道:"我不过在此闲谈罢了。可见人生在世,如浮云过眼,一口气不来,人就死了。毕顺死过之后,他的女儿又变做哑子,岂不是可叹。"说着穿好衣服,望外而去。
洪亮听了这话,知这人晓得底细,复向袁五问道:"此人姓什么?倒是个口快心直的朋友呢。"袁五道:"他就是镇上铺户,从前那毕顺绒线店,就在他家间壁。他姓王,我们见他从小长大的,所以皆喊他小王。也是少不更事,只顾信口开河,不知利害的人。"洪亮当时也说笑了一声,给了浴钱出来,已是三鼓光景,想道,这事虽有些眉眼,但无一点实证,何能办去?一路想着,已到了狭巷,又进去走了两趟,仍然不见动静。只得回转寓中,将方才的话禀知狄公。狄公道:"既是如此,明日先到高家洼看视一番,再为访察。"
一夜已过,次日一早,狄公起身,叫小二送进点心,两人饮食已毕,向着小二说道:"今日还要来此居住,此时出去寻些生意,午前必定回来。现有这银两在此,权且收下,明日再算便了。"当时在身后,取出一锭碎银,交与小二,取了药包,出门而去。
到了镇口,见有个老者在那里闲游,洪亮上前问道:"请问老支,此地到高家洼由哪条路去?离此有多少路程?"那老者用手指道:"此去向东至三叉路口转弯,再向南约有里半路,就可到了。"洪亮就道了谢。两人顺着他的指示,一路前去,果见前面有条三叉路口,向南走不多远,看见荒烟蔓草,白骨垒垒,许多坟地,列在前面。洪亮道:"太爷来是来了,就看这一望无际的坟墓,晓得哪个冢是毕家的呢?"狄公道:"本县此来,专为他理冤枉。阴阳虽有隔别,以我这诚心,岂无一点灵验?若果毕顺是因病身死,自然寻不着他的坟墓,若是受屈而死,死者有知,自来显灵。"说着就向坟茔一带,四面默祷了一遍。
此时已是午正时候,忽然日光惨淡,当地起了一阵狂风,将沙灰刮起,有一丈高下,当中凝结一个黑团,直向狄公面前扑来。洪亮见了这光景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紧紧地站在狄公后面。狄公见黑团子飞起,又说道:"狄某虽知你的冤抑,但这荒冢如云,岂能知你尸骸所在,还不就此在前引路!"说毕,只见阴风瑟瑟,渐飞渐远,过了几条小路,远远见有个孤坟堆在前面,那风吹到彼处,忽然不见。狄公与洪亮也就到了坟前,四面细望,虽不是新葬的形象,却非多年的旧墓。狄公道:"既是如此显灵,你旦前去,找个当地乡民,问这坟墓究竟是否毕家所葬,我且在此等你。"洪亮心里虽怕,到了此时,也只得领命前去。约有顿饭时候,带了一个白发的老翁,到了面前,向着狄公说道:"你这郎中先生,也太失时了。乡镇无人买药,来到这鬼门关做生意么?老汉亲在田内做生活,被你这伙计纠缠了一会,说你有话问我。你且说来,究为何事?"不知狄公如何说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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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郭公私访桂林府避雨村中得实情
安心要进溪山城,无奈路途遭雨风。
从权宿在缙绅宅,所访之事得知情。
话表郭制台次晨传下令去:本部堂欲往桂林府察访事件。
令广东总镇张河带本部人马相随。总镇张河遵令退下。那些执事排列伺候,郭制台乘上大轿,广州文武官员送出十里,制台吩咐回避,各令职守。制台乘轿,人马相随,径奔桂林府大路而去。一路上夜宿晓行,饥餐渴饮,这日已到桂林府交界,扎下大营,吩咐执役人等且上桂林府察院等候;又令广东总镇张河领人马上南阳府驻扎;再差十匹长探马往桂林府溪山县打探本部堂消息,若是至五天无信,你带兵去把宋雷宅子围困,寻本部堂下落;若遇总兵同江,不可漏泄消息;再差人到河南张鹏翮中丞那里说知此事。吩咐已毕,自己扮作行客,命长随刘升扮作伙计,叫其须加小心,莫漏泄行藏。刘升遵命,把行李收拾停当,主仆二人辞别张总镇,往桂林溪山县而来。一路的景致无心观看。
这日正走,只见迎面来了一簇人,有男有女,有富有贫,老少不等。郭公心中纳闷,遂近前相问:"你们男女众人是做什么去?"那众人丛中出来一五十余岁之人,头戴金顶缨帽,身穿蓝袍,面带书香之气,知是有功名之人。这人笑问:"客长从何处来?"郭公回答:"是从广东广州府来,欲往桂林去。"那人问:"老客既从广州府来,可知总督郭制台来在何处?"郭公曰:"俺与他却是一天起的身,他在两广交界驻扎行营,次日带领人马又奔南宁去了。你问郭制台有何事故?"
那人说:"我们的事向你说也是无益。"
郭公说:"俗语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们对我说明,焉知无益。请道其详。"那人说:"既是老客相问,我们男女众人非是一处之人,大家凑伙去迎总督大人伸冤,告宋雷劣绅依仗势力抢霸良家妇女,霸占田产地土,伤害人命如同儿戏,我等无处伸冤,故齐奔督辕控告。"郭公闻言,心内自思:"梁怀玉之言却是真了。"忽然耳畔闻銮铃响,抬头一看,见两匹马飞奔而来,知是张总镇差来的长探,相隔有二三十步,郭公一摇头,长探把马拨回,徜徉而去。郭公向那人说:"你们去迎郭总督怕迎不着,我耳闻郭制台五天必到桂林之信,候他坐了察院再告也不迟!"那人说:"老客所言有理,多蒙指教。"遂向众人口呼:"众位男女亲友们,皆听见这位老客所言,郭制台五日内到桂林,咱们不可远迎,等侯在察院内控告罢。"
众男女辞别了郭公,往桂林而去。
郭公见众人回去,天色将晚,说:"刘升,你看日光欲落,且寻店房宿歇方好。"刘升扛着行李在前,郭公随在后,来到梧桐镇,寻了一座店房歇下。
次晨令刘升问店东去溪山县之路,刘升去问明白,回在屋中,见郭制台扮作一位算命先生模样,遂回禀:"大人,此镇离溪山县只有二十里路,那宋雷住居城内。"郭公闻言,吩咐:"刘升,你且在店内住着。本部堂前去私访,不可泄漏消息。"
言罢出离梧桐镇,奔溪山县走了。
约有十数里地,突然天降大雨,冒雨而行,浑身湿透。又走了二三里,走进一座村庄,见路北有座大门,郭公急走几步,进了大门过道,摘下凉帽,挂在门上,把行李放在就地,坐在门枕石上歇息,望院内一看,有楼有厅,上边安着走兽,可惜坍塌不堪。暗思这定是一家败落乡绅,不知是哪一家老先生的后代?正然望里观看,从宅内跑出两只犬,照着郭公汪汪乱咬,呼喝不住。从里面走出一人,将犬喝退,向郭公曰:"原来有客官在此避雨,此处非是避雨之地,且到敝宅书房一叙。"郭公见此人头戴草帽,身穿宝蓝长衫,外披油布雨衣,青布云鞋。
年纪约有五十余,两撇胡须,面带书气之秀色。遂回答:"萍水相逢,焉敢打扰。"那人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遂把郭公包袱提起,说一声"请",在前引路。郭公把湿凉帽戴在头上,在后相随,进了二门,有两合角门,一座朝东,一座朝西,同那人走进东角门,有一座北厅,上安走兽,门窗也残朽不堪,郭公进了厅房,把凉帽摘下,挂在帽架上。那人把包袱放下,让座。郭公落座,装了一袋烟递与郭公。那人又高声唤:"看茶来。"郭公吃着烟,见院内只有一棵木香树,一株玫瑰花,厅内只有调案金漆茶几桌椅,皆已朱漆,摆设古玩,也不齐全。
只见一人送上茶来,先送在郭公面前一盏,后送那人一盏。吩咐送茶人令厨下收拾酒饭,那人应声而去。
那人口尊:"老客,我听你的语音是山东人否?不知落乡居城?贵姓高名?来敝县有何公干?"郭老爷曰:"在下莱州府即墨县,姓郭名卿,因家中贫寒,闻听我的本家在贵省作总督,去求他谋事。又闻人言不日往桂林来,只得在此等侯。我的盘费短少,在家看过子平卦书,暂且卖卦,赚几文钱糊口。
不幸天降大雨,在贵宅门下避雨。蒙尊驾见爱,让至客舍。我观贵府光景,也是败时的乡绅,请教尊驾大名?贵府令先人官居何职?请道其详。"那人见问,口呼:"郭先生,我的高祖是明朝宰相,曾祖官居清朝吏部尚书,先祖官居知府,不幸到任病故。我先父是梧宁教谕,我虽是副榜举人,总算辱门败祖。
我名杨贵,字真宝。我几年方十六岁,入黉门。昨日被知县张惠传去,下入监牢。"言罢,不由眼含痛泪。郭公问:"令郎既入黉门,犯了何罪?就该坐监!"杨贵说:"若是犯了罪,坐监也不屈。"郭公曰:"这就奇了!既不犯罪,为何身受缧绁之苦?"
杨贵说:"郭先生不知,这就是山高皇帝远,尽出不法人。皆因离此二里许,村名杨家亭,有一富贵家,是一贡生,名王成玉,将他女与我儿结下亲。三月清明节,他父女祭扫坟墓。仗势欺人的黄子明见王小姐貌美,差家丁询问明白,又差家丁前去作媒提亲。王亲家言已与我小儿结了亲。那家丁回复黄子明,黄子明在知县张惠手内使上白银若干,又上下打垫通了。派差役传我儿面谕,至公堂,张知县破口大骂,不容分辩。张知县去见抚院,谁想他官官相护,是一党之人,除了我儿之名,掐监下狱,我料想我儿只有九死一生。"
话未言完,忽见家人来禀:"大门外来了十几名骑马之人,甚是威武,依小人看不是宋宅家丁,就是同江的兵勇,大约多是为着小爷来拿老爷的。"杨贵闻言,面带惊色。郭公曰:"我去看来。"遂走出厅房,来至大门向外一看,却是张总镇差来的探马,一见郭公,拨马徜广东徜徉而去。惟有刘升照着郭公而来。原来,刘升见下大雨,心恐郭公身上衣湿,带着衣服,方出梧桐镇遇见探马,故而顺着脚下鞋迹,寻至杨家门前,方近前后门。
且言郭公在刘升耳畔低声,这般如此说了一遍。刘升答道:"晓得。"竟往溪山县而去。郭公转身复回到客厅,不见杨贵在厅,遂问家人:"你家老爷哪里去了?"家人回答:"大约我家老爷恐惧,唬得躲藏去了。"郭公曰:"请你家老爷出来,我有话相问。"家人去不多时,杨贵从后宅出来,那惊慌之色还未退。郭公曰:"那些骑马的向东去了,惟有我昨日路遇同道的人,我向他说了几句话,他进城去了。"杨贵口念:"阿弥陀佛,足以够了!"郭公问:"因何这样惊慌呢?"杨贵说:"我恐是宋雷差来的家丁与同江的兵前来拿我,那就了不得了!"
郭公曰:"你是官门,有功名之人,太胆怯了。想人生在世,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若说是他家丁、兵弁,就是宋雷、同江亲身来,他是虎是狼,吃了你不成!而且又无仇恨,你为何这样怕他?"杨贵口呼:"先生,你那山东官清民安,是有王法之处。俺这里是无王法之区。人人皆言郭总督系护国爱民的清官,看起来有名无实,坐在广东,不阅边,必是得了伤寒病了!"郭公仰面大笑曰:"你屈咒骂俺本家了。你算一算,自二月从北京来至广东,路途遥远,按站得走两个月,这才四月将尽,他到了广东,必须将署中公事清理明白,方可赴广西来,岂不是屈咒骂他了。"杨贵闻言猛省,离座扫地一揖曰:"我目下神思不定,忘魂失事,我竟忘了先生和总督大人是本家,万望恕罪!异日见了大人,万不可提此话。"郭公笑曰:"你只管放心,纵然他知道,亦无妨碍。"
二人说话之间,家人端上饭来,杨贵曰:"请先生用饭。"
郭公并不作谦,二人同桌用饭已毕,漱口吸着烟,郭公口呼:"杨先生,你适才之言,我是不大明白,那黄子明,他是何等人?就这么大势力?"杨贵曰:"若论黄子明,他乃是一监生,又捐县丞,若论功名,他在我以下。他有一门好亲戚,若提起来,令人寒心,他的嫡妻是宋雷之女,上年腊月间病故。他丈人宋雷专行霸道,也不知抢了人家多少妇女,也不知霸占人家多少田园。这艮河岸上,有一庄村,名东崖村,中有一名门之子,是一秀才,与小儿是连襟。他有一妹妹,也是三月三上坟祭扫,被宋雷抢了去。"郭公闻言,心中恼怒,遂又问:"这名门之女被宋雷抢了去,他家就善罢不成?"杨贵曰:"风闻他家往广州府去控告,至今并无音信。那黄子明依仗宋雷,宋雷倚仗他外甥同江在本府作总镇。他强霸不足为奇,还要想着作皇帝,全仗他干父索艾,还有他亲家田贵二人之势力,想要图谋大清江山。他家内打造枪刀兵刃,地窖内藏着十余万兵。他家内现盖下长朝殿、三宫六院、午门皆全。"二人讲话,天色已晚,家人掌上灯来。
郭公闻言,心中暗想:"怪不得梁贤契在我督院说还有重大之事,他不说明,看来是实了。"复问:"杨先生,你言宋雷这些无法之事,有些不实罢?"杨贵口呼:"郭先生你若不信,你明日进城在他门口敲起卦板,他必请你算命,他外边是广亮大门,大门内是五座门如午朝门一样,两边厢房如朝房相似。
后边大厅九间九尺,就是未盖五凤楼。是我亲眼得见。先生若去给他算命,千万说他该作皇帝,若算他不作皇帝,先生你可吃了苦了。前者宋雷聘请我到他家教读,来一串书馆,善晓子平,给我算了一命,算得很应验,宋雷知道了,令他讲一讲命运,算他幼年富,中年贵,老年恐不得善终。宋雷闻言,即刻恼怒,吩咐家丁把他捆绑,打了一百皮鞭。"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总批:看书要有眼力,非可随文发放也。如鲁达遇着金老,却要转入五台山寺。
夫金老则何力致鲁达于五台山乎?故不得已,却就翠莲身上生出一个赵员外来,所以有个赵员外者,全是作鲁达入五台山之线索,非为代州雁门县有此一个好员外,故必向鲁达文中出现也。所以文中凡写员外爱枪棒、有义气处,俱不得失口便赞员外也是一个人。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句中生出来,便见员外只是爱妾面上着实用情,故后文鲁达下五台处,便有"好生不然"一语,了结员外一向情分。读者苟不会此,便自不辨牛马牡此矣。
写金老家写得小样,写五台山写得大样,真是史迁复生。
鲁达两番使酒,要两样身分,又要句句不相像,虽难矣,然犹人力所及耳。最难最难者,于两番使酒接连处,如何做个间架。若不做一间架,则鲁达日日将惟使酒是务耶?且令读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济不及矣。然要别做间架,其将下何等语,岂真如长老所云"念经诵咒,办道参禅"者乎?今忽然拓出题外,将前文使酒字面扫刷净尽,然后迤逦悠扬走下山去,并不思酒,何况使酒,真断鳌炼石之才也。】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夹批:奇文。】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著你年甲 、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夹批:是鲁达爽直声口,在别人口中便有许多歉逊,此却直直云因为你上。】正迎著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夹批:问得紧簇。】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夹批:极曲之情,极便之笔。】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夹批:老儿口中赞一句天下无双。】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夹批:员外后边许多好意,都在此句生出。】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夹批:不重员外枪棒,只借此使文章入港耳。】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 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夹批:叙得径净。】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夹批: 画。】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 够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夹批: 女子开口请上楼去,视鲁达犹父也,在楼上已算曲室,只因此句,便生出员外捉奸一番风波来。文心真有前掩后映之妙。】
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夹批:不知何处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 、包裹,【夹批:孝顺如见O行文又细。】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夹批:此句有三妙在内,不可不悉。一是视鲁犹父;一是女儿娇养惯,老儿烧火惯;一是语中明明露出嫌疑,为员外来捉之线。】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夹批:鲁达语。】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夹批:写得嫌疑。】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夹批:新讨妙,是个外宅。】分付那个娅忠幻嫔罩稹span class="q">【夹批:那个妙,明明是一个也。O一面烧火,放在未买东西之前,只为要显出那个娅侄2蝗唬芥治薇鹗拢袈蛄嘶乩矗蚶隙胄∷箍梢宰陨眨治碜阋印V煌庹郑研慈绱耍梢籽宰魑囊病!/span>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 、嫩鸡、酿鹅、肥,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夹批:自有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夹批:嫌疑之极。】铺下菜蔬果子Ψ沟任铩f纸铺躺暇评础span class="q">【夹批:又有银酒壶。O不尴不尬,宛然外宅。】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夹批:方拜妙。】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夹批:鲁达托大声口如画。】
三人慢慢地饮酒。【夹批:嫌疑之极,与调情者何以异哉。】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夹批:奇文。】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夹批:含糊双关语,妙绝。】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夹批:杆棒被金老接过。】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夹批:写得淋漓突兀,真正奇文。】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夹批:楼上下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夹批:非写赵员外气也,写金老女父数日中赞诵不少,为前文出色加染。】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夹批:虽是问辞,亦写鲁达托大意思。】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夹批:重上楼去。】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夹批:我与我周旋久,方有此四字。O鲁达自知粗卤,李逵不然。】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夹批:活鲁达。O泪下之言。】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夹批:无贤无愚,必要问及。】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夹批:叠此三句,令半夜酒席不寂寞。】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夹批:文殊菩萨风俗。O此书每欲起一篇大文字,必于前文先露一个消息,使文情渐渐隐隆而起,犹如山川出云,乃始肤寸也。如此处将起五台山,却先有七宝村名字;林冲将入草料场,却先有小二浑家浆洗棉袄;六月劫生辰纲,却先有阮氏鬓边石榴花等是也。】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匹马来。【夹批:俗本作叫牵两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闲话,【夹批:省。】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夹批:泛然读之,可笑之丑,而今人犹津津言之。】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夹批:书院里说闲话,何也?避王进在史家庄身分也。盖员外爱枪棒,只是借作入港之法耳,非比史进是条好汉,定要出色。若此处不住书院说闲话,则务要较枪棒矣,在员外何苦,在鲁达亦何以异于王进哉?O鲁达坐在书院里,亦是奇语。】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夹批:三字写出东顾西盼。】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夹批:便像前文入,文情便捷。】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夹批:思路曲折,笔能副之。】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夹批:不知何处去。】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夹批:丑话。O一路每每于无意中,写出赵员外不足取。】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夹批:二字写尽英雄在困。】:"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做主。"
当时说定了,【夹批:说定者,难之辞也。当时说定者,易之辞也。极力写鲁达爽直。】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夹批:此处漏了一句金老回去。O鲁达自己杆棒包裹亦不见。】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夹批:两乘轿子上去。】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 、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夹批:下轿。】去山门外亭子上【夹批:好个亭子,先坐一坐,异日无常到来,方悟今日如梦。】坐定。寺内智长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夹批:施主脚懒,僧家心热,尽此二字。】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夹批:写鲁达。】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夹批:爽心直口,我慕其人。】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 、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夹批:精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夹批:三宝们前,不敢更名改姓,写尽婆气员外。】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夹批:信心人口头滑语,郑屠一案,却在藏露之间。】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 、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 、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夹批:以眼取人,失之鲁达。】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夹批:维摩诘经云:菩萨直心是道场,无谄曲众生来生其国。长老深解此言。】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夹批:一个文殊丛林,其众何止千人,却不及一个军汉。】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夹批:特详此语,写得鲁达出家,可涕可笑。O要知以极高兴语,写极败兴事,神妙之笔。缝匠攒造新进士大红袍,新嫁娘嫁衣裳,极忙。攒造新死人大敛衣裳,新出家袈裟拜具,亦极忙。然一忙中有极热,一忙中有极冷,不可不察。】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夹批:打得好关屠,救得好金老,写得如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扌周)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夹批:奇文。】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夹批:从来名士多爱须髯,是一习气,鲁达亦然,见他名士风流也。】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夹批: 通达佛法。O谢灵运施与维摩,却不知为斗草者,备得一品,然则长老之偈,真为通达佛法矣。O寸草妙。】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著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夹批:竟与长老作弟兄行。】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夹批:三扳皆不甚如法,稗史只应如此。】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夹批:不能。】二不要偷盗,【夹批:能,能。】三不要邪淫,【夹批:能,能。】四不要贪酒,【夹批:不能,不能。】五不要妄语。"【夹批:能。】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夹批:错错落落,卤卤莽莽,万善戒坛中,从未闻此四字,如雷之吼,真正奇才。】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当夜无话。【夹批:只闲着一笔,却便使读者眉飞肉舞,知道明夜必有可观,手法之妙至此。】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夹批:迭此二语,藏下后段无数文字。】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夹批:是必连日书院里领略不少,故能相知至此。】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夹批:累句。】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夹批:人丛里一句,到松树下一句,低低说一句,三句描出一位作家员外来。】"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夹批:含无数不好说的话于此八字,写尽匆匆难尽。】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夹批:二字是鲁达生平。】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夹批:何得止是衣服,况衣服甚缓,四字风云入妙。】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夹批:二语有深厌赵员外东唧西哝之意。O爽直自是天性,定无食言,且今日依,是真正依,后日吃酒打人,是另自吃酒打人,亦并非食言也。】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夹批:细。O两乘轿子下来。】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夹批:闲杀英雄,作者胸中血泪十斗。O颇有人言倒头便睡,是大修行人,大自在法。嗟乎!菩萨行六度万行而自庄严,岂若(犭屯)犬,食饱即卧,形如匏瓠者乎?菩萨,英雄也,游行十方,顾盼雄毅,若有一刹那顷合眼欲睡,即是菩萨行放逸法,奈何赞叹睡眠,云是善法,而令行人入于恶道耶?】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夹批:八字说得有情有理,虽百辨才,不容更辨。】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夹批:此等世人以为佳,予独不取。】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 由他自睡了;【夹批:元人曲云:破题儿第一夜。】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夹批: 一句。O大狮子吼。】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夹批:一句。O六种震动。】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夹批:一句。O如何是佛,干屎橛。】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夹批:长老通达。】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夹批:省文也,却用一搅字,逗出四五个月中情事。】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夹批:四字断得突兀迅疾。】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夹批:亭子又现一现。】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夹批:如梦忽醒,惊才捷笔。】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夹批:写得可笑可恼。】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夹批:可见日前曾送来吃,不止衣服而已。O隋炀帝从天台智者受菩萨戒,日食止米二掬,而别以衣袱裹肉恣啖。赵员外亦定曾用此法,而雅俗之殊,何啻河汉!】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夹批:写尽英雄失路,在此一句。】正想酒哩,【夹批:四字略顿一顿,便有东海霞起,遥接赤城之妙。】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著桶盖。【夹批:特地按下盖着桶盖四字,摇摆出下文好酒二字来。】那汉子手里拿著一个旋子,【夹批:二语之妙,正是索解人不得。盖桶上无盖,则显然是酒,有何趣味。桶上有盖,则竟不见酒,亦未为奇笔也。惟是桶则盖着,手里却拿个酒旋,若隐若若跃之间,宛然无限惊喜不定,在鲁达眼头心坎,真是笔歌墨舞。】唱著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夹批:不唱酒诗,妙绝。却又偏唱战场二字,拖逗鲁达,妙不可当。O第一句风云变色,第二句冰消瓦解,闻此二言,真使酒怀如涌。O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来,不通之极,然正妙于如此。盖如此方恰好也。不然,竟是名士歌诗,如旗亭画壁一绝句故事矣。O天下真正英雄,如鲁达、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欲耳。至于儿女离别之感,何得无之?故鲁达有洒泪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也。第四句隐隐直吊动史进,对此茫茫,那得不饮。】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夹批:不得不问者,桶盖之故也。必问者,旋子之故也。】那汉子道:"好酒。"【夹批:只二字作一句,却有两段惊天动地文字在内,一是酒,一是好。O汉子差矣,说是酒已当不起,况加之以好耶?】智深道:"多少钱一桶?"【夹批: 流涎极矣,不好便吃,只得问价,其实身边无线也。极力描写英雄失时意思。陶诗云: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词,是此一句矣。】那汉子道:"和尚,【夹批: 亦只二字作一句,写得又好气,又好笑。】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夹批: 使酒之根。】那汉子道:"我这酒,【夹批:三字卖弄,其文愈奇。】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 、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著本寺的本钱,见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夹批: 硬一句,现出鲁达原身。】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夹批: 仍放软一句,现出员外叮嘱。】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夹批: 打郑屠时连用三句只一拳,此处又用一句只一脚,总写鲁达爽直过人。】交裆踢著。那汉子双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夹批: 两桶都提在亭上,气吸西江。】地下拾起旋子,【夹批: 被打,故在地下,妙妙。】开了桶盖,【夹批:先是盖好者,妙妙。】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夹批: 四字不是赞鲁达酒量大,正是回映两桶都提来句,以作一笑。】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夹批: 偏说寺里,回映已有法旨句。偏说讨钱,回映多少一桶句。文心如绣。】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夹批: 两头轻重,如何好挑,分作两半,是也。然文心何以至是!】拿了旋子,【夹批: 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夹批: 写酒醉有节次。】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夹批: 有节次。】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绣来,【夹批: 绚烂奇妙,不止偏袒右肩而已。】扇著两个膀子上山来。【夹批: 狮子频申,象王回顾,想复尔尔。】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著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著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夹批: 口中念出晓示来。】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夹批: 无此一架,便觉下语为突,想见安放之苦。】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夹批: 句句可骂,却偏择此三字,水惟恶口兼犯五逆罪中第二大罪,故妙故快。】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夹批: 得意语。】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夹批: 快人。O其声清越,从纸上闻。】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夹批: 第四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监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夹批: 奇语。】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夹批: 好笔,安闲宽转,具觇史才。】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关了。【夹批: 写众人活是众人。】智深抢入阶来,一拳,【夹批:痛矣。】一脚,【夹批: 性发不在上二字,正在下二字,盖此四字,是打藏殿亮也。陡然一拳,拳痛矣,接连便是一脚,写醉人失手,真乃如画。】打开亮。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夹批: 大虫偏服慈心人,所以为大虫;鲁达偏俱怕长老;所以为鲁达。】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著廊下,【夹批: 打个问讯,指着郎下,活是醉人。】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夹批: 不妄语戒,不穿不缺。】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夹批: 此又字醉语糊涂,活画。】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夹批: 善知诸根利钝之相。】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夹批: 写尽醉中夹七夹八语,如画。】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夹批: 公有发耶?长老有发耶?骂得妙。】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夹批: 好。】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夹批:如画。】"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夹批: 语不多,而文势曲折波之极。】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夹批:奇语。】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穑罄慈闯傻谜C荒魏危铱凑栽蓖馓丛街妫菟∷庖环N易悦魅战腥ヂ裨顾懔恕!敝谏湫Φ溃骸昂酶雒环窒某だ希 span class="q">【夹批: 没分晓是大德定评。】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夹批: 干葛汤良。】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著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夹批: 奇文出人意外,转过下句又入人意中,神化之笔。】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尿。【夹批: 佛殿撒屎四字,自来不曾一处,合成奇景奇语。】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夹批: 也要净手,鲁达坏了。】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夹批: 饮酒本第五戒,前移在第四,此处又说是第一,颠倒错乱得好,只合如此也。】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夹批: 于三句外另加四字,便令昨日震天震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夹批: 正渐颜哽动,不是凡夫僧口头忏悔语。】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夹批: 降龙伏虎,尽此数言,然后知百丈清规,为下辈设也。O一句。】又用好言劝他;【夹批: 一句。】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夹批: 一句。O不受上罚反加上赏,畏之乎?爱之耳。我做长老,亦必尔矣。】教回僧堂去了。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夹批: 承上文无数英雄,忽然接一腐语。】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夹批: 不文之人见此一段,便谓作书者借此劝戒酒徒,以鲁达为殷鉴。吾若闻此言,便当以夏楚痛扑之。何也?夫千严万壑,崔嵬突兀之后,必有平莽连延数十里,以舒其磅礴之气;水出三峡,倒冲滟晌脚樱赜惺卞棋味ィ陨逼浔继谥啤=衤炒镆环咕疲媸谴坊坪祝唣叙模裎┳髡咄笸眩媪疃琳咄吩我印4舜Σ簧傧⒓副剩允嫫淦逼涫疲蛳挛牡诙咕疲亟苯由侠矗晃┪奶逵辛酵反笾屑湎钢。嫘绰炒镒骱蔚热艘玻课睾簦∽魉罢撸抛右病2抛有刂校翊謇镄《玻 /span>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夹批: 此句不写鲁达改过,亦只为要放缓后文使酒,不令两番接连。】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夹批: 止文放缓是特特放缓,此处闪入便陡然闪入,真正妙笔也。】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夹批: 写英雄人,必须如此写,便见他盖天盖地胸襟,夫鲁达岂有山水之鉴载?】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夹批: 引入市井铁匠,妙笔。O顺风吹上山来,是二月风也。】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夹批:其心不良。】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夹批: 忽然增出一座牌楼,补前文之所无,盖其笔力,真乃以文为戏耳。】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夹批: 为鲁达快写一句。】也有卖菜的,【夹批:又回顾山上一句。】也有酒店,【夹批: 为鲁达快写一句。】面店。【夹批:又回顾山上一句。】智深寻思道:"干鸟么!【夹批: 睦州有云:大事已明,如丧考妣,正是此时光景。】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夹批: 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莫便如此说好。】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夹批: 鸟出犹可,水流难当。O是可忍,孰不可忍?】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夹批: 此来正文专为吃酒,却颠倒放过吃酒,接出铁店,衍成绝奇一篇文字,已为奇绝矣。乃又于铁店文前,再颠倒放过铁店,反插出客店来,其笔势之奇矫,虽虱龙怒走,何以喻之。】间壁一家门上写著"父子客店"。【夹批: 老远先放此一句,可谓隔年下种,来岁收粮,岂小笔所能。】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夹批: 从打铁人眼中现出鲁智深做和尚后形状,奇绝之笔。】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夹批: 一冬不剃,真有此状。】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夹批: 二语曲折之甚,正如方吐于口。】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夹批: 齐东野人相传之言荒唐俚鄙,偏如亲见。此在小人固不足怪,独是文人亦常不免,何也?】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夹批: 说关王便是关王,说八十一斤便是八十一斤,写鲁达又剀直,又好笑。】那待诏道:"小人据尝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夹批: 古亦真有关王耶?古关王亦真有九耶?古关王九真有八十一斤耶?谁见之?谁传之?而一入于耳,便定要依以为式,所谓真正鲁达,非他人之所能假也。】待诏道:"师父,肥了,【夹批: 字法奇绝,争得好笑。】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夹批: 两件家生也,乃半日只讲得一件,故特找此语完足之,妙绝。】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夹批: 此语经纪人常口,何足标出,然为其偏与鲁达性格相合,故作者特用之也。】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夹批: 爽利。】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夹批:爽利。】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夹批: 又爽利。O此特写鲁达有胸襟,有意兴,分明不是(口童)酒糟汉。O一铁匠要拉之同饮,而四五百禅人不闻偶过闻焉,嘲骂时师不小。】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夹批: 撇开铁匠妙。上只是写智深耳,若铁匠真去,如何是了。】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夹批: 耀眼。】挑出在房檐上。【夹批: 此家挂酒望在檐边,是行到始见,与下望见别。】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著桌子,【夹批: 极力写。】叫道:"将酒来。"【夹批:只三字描尽渴吻。】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夹批: 不犯妄语戒否?】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夹批:羼提波罗,可怜可笑。】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夹批: 虽极要忍,毕竟不是闭口而去,写得鲁达可怜可笑。】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夹批: 又一样。O直挑出三字从鲁达心坎里跃出来。O前云房檐上,是到门首方见,此云望见直挑出在门前,则比之第一家,情更急,景更妙矣。】智深一直走进去,【夹批: 急情如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夹批: 写得发极,定是第二家,不是第一家也。O尤好笑是卖与俺吃四字,俺之为俺苦矣,吃之为吃急矣。】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夹批: 可怜可笑。】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夹批: 急。】
智深寻思一计,【夹批: 一生不用巧,此处万分无奈,忽然用巧。】"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够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夹批: 又一样,O比前二家,酒定粗恶矣,不然,何故是个草帚。总之要极写鲁达久渴思浆光景,胡乱茅柴,胜于长行粥饭也。】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夹批: 四字锦心绣口。】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夹批: 一是鲁达生得怕人,一是旧奉山上法旨。】"和尚,你那里来?"【夹批: 犹言不是五台山来么?】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夹批: 重宣此义。】要卖碗酒吃。"【夹批: 重说。O此句必要重说,不重说,不见燥吻之急。】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夹批: 既唤作和尚,又称云师父,一句而两头不照,活画庄家之轻他方而重五台也。】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夹批: 四字情急吻燥之至。】你快将酒卖来。"【夹批:三说,妙妙。】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夹批: 吃了十来碗方问到肉者,写酒怀浩浩落落,妙不要言。】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夹批: 偏不是牛肉,偏要曲折到狗肉,极力写尽鲁达,绝倒。】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夹批: 卖酒庄家尚不将狗肉来灶上煮,五台山禅林僧人却将狗腿大众中吃,谁是谁不是?】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夹批: 相传有此言,而实非也。】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夹批: 不称不看,盖难得者酒肉,银子何足道哉!】"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夹批: 真实性尽性,妙文云涌。O少停吐出,臭不可闻。】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夹批: 自从请了史进直至今日。】用手扯狗肉,蘸著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那里肯住。【夹批: 乐。】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夹批: 四字妙劝。O从庄家眼中口中写出酒兴。】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夹批: 妙答。】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夹批: 尽兴快活。】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夹批: 不肯便尽,留作奇波。】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夹批: 补完不称银子。】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夹批: 过往僧人!】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夹批:亭子时辰到了。】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夹批: 即髀肉复生之叹。】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谑掷铮舷伦笥沂沽艘换兀沟昧Ψⅲ灰话蜃由仍谕ぷ又希惶霉未檀桃簧炝粒淹ぷ又蛘哿耍送ぷ影氡摺span class="q">【夹批: 初来时曾坐于此,而今已矣。】
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夹批: 妙笔,不张时,将使鲁达自述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夹批: 眼前奇景。】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著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薮邪惆饪耍荒闷鹨徽勰就罚ツ墙鸶胀壬媳愦颍兀嗪脱丈纪严吕础C抛诱偶溃骸翱嘁玻 敝坏帽ㄖだ稀V巧畹攘艘换幔髯砝矗粗冶呓鸶眨span class="q">【夹批: 两座金刚,两样打法。O敲了一回,等了一回,都是前日大创后,不敢使酒之辞,然已亭子金刚,天崩地塌矣。】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著折木头大笑。【夹批: 大笑妙,提了折木头大笑,又妙。】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夹批: 好长老,不枉是五七百人善知识。】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 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夹批: 真正善知识胸中便有丹霞烧佛眼界。】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夹批: 接口将叙事带说过去,何等笔法。】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夹批: 一句胜百句语,不因此语,如何得开。】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夹批: 拽字妙。】【眉批:一路拽字、钻字、塞字、凿字,皆以一字为景。】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夹批: 从上拽字,生出妙景。】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夹批: 妙景。O悔骂秃驴矣。】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夹批: 钻字妙,我法中所谓全无威德也。】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著地下便吐。【夹批: 看地下三字妙,活是醉人。O于吐前先写一句喉咙咯咯妙。活是醉人。】众僧都闻不得那臭,【夹批: 那者何也?酒也,狗也,蒜也。】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癜抖狭耍span class="q">【夹批: 本是鲁达况乃酒后。】脱下那脚狗腿来。【夹批: 取出来便是俗笔,今云脱下,写醉人节节忘废,入妙。】智深道:"好!好!【夹批: 出于意外之辞。】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夹批: 放过一个。】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夹批:塞字妙。】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夹批: 揪住一个。】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夹批: 上文只闹得一边,故又补出对床相劝来,则满堂闹扁矣。】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癜还嗽洹span class="q">【夹批: 凿字妙。】【眉批:癜淖侄渖槐叵嗤道闯善!/span>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夹批: 如火如锦。】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夹批: 智深已打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夹批: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夹批: 好看。】一齐打入僧堂来。【夹批: 众人又打入去。O方成大闹。O不与长老说知,故闹得快。】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夹批: 四字奇绝精绝。】抢入僧堂里,【夹批: 抢入二字,奇妙如火,盖上文云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众人都赶在廊下,然则智深已在僧堂外矣。乃监寺都寺点起二三百人,倒打入僧堂来,写一时无纪之师,头错眼黑,可发一笑。然是犹未为奇绝之文也,最奇者,二三百人打入僧堂,却扑了个空,方思退出更寻智深也,乃今智深反从外边抢入二三百人阵中寻军器。大闹之为题,真不虚矣。】佛面前推翻供桌,蘖肆教踝澜牛犹美锎蚪隼础span class="q">【夹批: 再打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夹批: 又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著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夹批: 八字如锦如火。】只饶了两头的。【夹批: 是廊下,妙妙。O如此叙事匆忙中,偏有此精细手眼。真是奇才。】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夹批: 方成大闹。O打出长老来,方是大闹。若请出长老来,何足云闹哉!】"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夹批: 妙。O不下此语,定要醉到何时。O又使酒人偏是七八分醒时,最为惭愧,写来妙绝。】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夹批: 此事前文不见,却于此补出,行文有犬牙相错之法。】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 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夹批: 完。】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夹批:完。】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眉批: 读至此真有飓风既息,日园如故之乐。O每每看书要图奇肆之篇,以为快意,今读至此处,不过收拾上文寥寥浅语耳,然亦殊以为快者,半日看他两番大闹,亦大费我心魂矣,巴到此处,且图个心魂少息。呜呼!作书乃令读者如此,虽欲不谓之才子不可得也。】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夹批: 是。】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夹批: 员外出丑矣。】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夹批: 非员外薄情也,若非此句,则员外真像一个人,后日便不容易安置,他日智深下山,亦不可不特往别之矣。不如只如此丢却,何等省手干净。】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夹批: 往往写长老爱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夹批: 此四字是王进所说,世间淡泊,收拾不住,此语遂为佛门所有。】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著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
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