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种 倒肥鼋
能杀得人者,才能救得人。虽孔圣人遇着少正卯,亦必诛之。要知世上大奸大恶,若不剿除,这许多良民都遭屠害。试看甘翁将元凶活埋,便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仝了无数人的夫妻,保了无数人的赀财,功德甚大,府县嘉奖,百姓讴歌,天赐五福三多,由本因而致也。杀除此等凶恶,用不着仁慈姑息,以此辣手,不独没有罪过,反积大德。 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只因史阁部不肯降顺,触了领兵王爷的怒,任兵屠杀,百姓逃得快的,留条性命,逃得缓的,杀如切菜一般。可怜这些男女,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抱孩,弃家狂奔,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但扬城西南二方,兵马扎着营盘,只有城之东北邵伯一带地方,有艾陵湖十多里水荡,若停船撤桥,兵马不能往来。只有南荒僻静小路小渡可通桥墅镇,走过桥墅镇,便是各沟港乡庄,可以避乱。
要知这桥墅镇,乃是归总必由之路。这地上有两个恶棍,一个诨名"大肥鼋",一个诨名"二肥鼋"。彼时江上出有癞鼋,圆大有四、五丈的,专喜吃人,不吐骨头。因他二人生得身躯肥胖,背圆眼红,到处害人,是以人都叫他做"肥鼋"。
他二人先前太平时候,也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到了此时,看见这些人背着的,都是金珠细软,又有许多美貌妇女,都奔走纷纷,好不动心。即伙同乡愚二十多凶,各执木棍,都到桥墅总关要路上,拦住桥口。但有逃难的,便高喊道:"知事的人送出买路金银,饶你们性命。若是迟些,就当头一棍,送你上大路。"
那些男妇听见,哭哭啼啼。也有将包裹箱盒丢下来放过去的,也有不肯放下物件被抢被夺的,也有违拗即刻打死撇在桥下的。这为头两个恶棍,坐在桥口,指挥抢劫,欣欣得意。方才大半日,抢劫的包裹等物,竟堆满了两屋,又留下标致妇女十余人,关闭一屋,只到次日同众公分。
日将晚时,又来了六个健汉,情愿入伙效力。那两个肥鼋,更加欢乐。到了定更时,来的六个大汉,忽然急忙上前,将二鼋绑住,其羽党正要动手解救。忽然河下来了一只快船,装载了十多人,四面大锣齐敲,乌枪五杆齐放,呐喊振天,犹如数百人来捕捉。众恶见势头不好,俱各飞跑,船上一白须老儿,跳上岸吩咐从人:"但跑去不必追赶。"就在桥口北首,并排筑两个深坑,着将捆的两个肥鼋,头下脚上如栽树一般倒埋,只留两只脚在外,周围用土拥实。
原来,这老儿姓甘,名正还,就住在桥墅北首半里远。家业不甚富厚,彼时闻知两恶伙众劫夺,忿恨道:"如此伤天害理,若不急救,害人无数。"即刻传唤本庄健汉并家人二十多个,自备酒饭,先着六人假说入伙,深晚密将为首捆下,自己飞船随到,活埋二凶。又将写现成大字贴,粘在桥柱上,云:
为首两恶,我们已捆拿活埋,余党不问。倘再效尤,照例同埋。凡被掳劫的金银等物,开明件数,对确即与领去;掳来妇女,已着妇看守,问明住处,逐位送还。特字知会。
贴出去对确来领者,已十分之七,其余封贮不动,又封己银赠送跟去有功的人。过了十多日平静,将剩的物件,俱缴本县收库,俟人再领。其掳的妇女,俱各回家团聚。府县闻知此事,欢喜不已,俱差人持名贴到甘翁家慰劳。破城在四月,到七月十二日,即是甘翁八十大寿,本日自城至乡,有数百多男女,俱各焚香跪满庭堂。挤不上的,俱跪门外场上叩头。
又听见鼓乐喧天,乃是江都县知县,奉陈府尊委来贺寿,全副旗牌执事,亲自到门,抬着彩亭,上列"齿德兼隆"四金字匾额。又本城佐贰各官,同乡绅人等公,送许多礼物庆贺。甘翁一概不收,置酒款待。
翁是时三子、十二孙,五个曾孙,寿高一百又三岁,子孙科甲联绵。后来凡贼盗过桥,即战兢畏缩,几十年路不拾遗。
第七回
实丕丕将人作饵已露芳香 活泼泼以聘为辞终无声臭
词曰:
金钩尚未穿鱼嘴,先要抛香饵。纵然吞啖不能前,早已甜甜美美挂鱼涎。何如淡淡向花影,无处教人省。说来说去不分明,始觉有人情是没人情。
右调《虞美人》
话说卜成仁,见长孙肖问他何谓英雄?何谓庸人?因说道:"胸无才,眼无识,手不能拈寸管,朝登于垄,暮乞于燔,而惟望人之垂怜。不论礼之可受不可受,得人之箪良豆羹,即恋恋而任其驱使者,庸人也。若夫英雄,昂藏天地,笑卧古今,置身泰岱,吐乞云霄,视富贵为固有,觑功名如等闲,三公且不能易其介,何况其余,焉肯俯首片毡,而为他人作嫁衣裳耶。以小弟看,长孙兄年才弱冠,学早天人,一任雕龙,不难倚马。今虽有待风云,异日扶摇而上者,正未可量也,实当今之英雄也。把英雄之气骨,而作庸人之知感,故小弟窃为长孙兄不取也。"
强之良听了,早鼓掌大赞道:"小弟聆卜兄之高论,方足称长孙兄之知己。但看起来,长孙兄栖此者,亦未必全为此一席青毡,或别有隐情,不可对卜兄说得。"卜成仁道:"知己相对,肝胆尽倾,就有隐情也不妨见教。"长孙肖道:"小弟不才,谋食青毡,止不过为老母薪水计耳。闻卜兄高论,殊觉愧心,哪里又有隐情。"强之良笑道:"长孙兄若说没隐情,小弟就大胆要代说了。"长孙肖道:"实无隐情。若有隐情,强兄请说不妨。"
强之良只是笑而不言。卜成仁因叫人筛了一大杯酒,罚他道:"知己面前,吞吞吐吐,旦罚三大杯再讲。"强之良道:"要说就说,为甚罚我?只怕说出要触兄之怒,犯兄之忌,却莫要怪。"卜成仁道:"我不忌,我不怒,莫要拿我做推头。快吃干了酒,细细说来。"强之良没奈何,只得说道:"长孙兄恋此者,非为西席,盖为东床也。卜兄前日苦求不得的这段婚姻,小弟闻得长孙兄已不求而自至矣。故忍辱负屈,而不欲高飞也。"
卜成仁听了,笑道:"长孙兄若果为此而不去,则长孙兄可谓有英雄之才,无英雄之志了。小弟自倒不怒不忌,转要为长孙兄怒忌了。小弟前日要娶管老此女者,非贪管老门楣与此女才调。只因有人传说,此女姿容绝世,故小弟一时动心,而再三属意也。及到了考诗这一日,我不放心,因叫四个侍女,只说监察她题诗,实为相看她的颜色。不期看了来,尽道她眉粗眼大,鬓稀发黄,全靠脂粉涂容,绫罗饰体,殊不成人,故小弟唾之而去。若小弟定要求她,岂容她不允。长孙兄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娶一丑妇,为终身之玷。"强之良道:"卜兄之论自己则然,至于长孙兄又当别论。"卜成仁道:"此是为何?"强之良道:"以卜兄天官门第,则三台八座何求不遂,故可任意选择。长孙兄虽说多才,尚属寒素,得媚春卿,这一时之荣幸也。至于女之妍媸,包荒可也。"
卜成仁听了,勃然大怒道:"强兄何轻薄长孙兄之甚也,该罚十大杯。"因叫人筛上。强之良道:"此实言也。何为轻薄?"卜成仁道:"强兄莫要小觑了无忝兄,无忝兄这等一个人物,这等一段才华,要到玉堂金马,旦暮事耳,何患无妻,而汲汲贪荣于丑妇,殊不解也。"强之良道:"饥而望食,寒而望衣,未来之衣,不如现在之糟糠,是亦一算也。"
卜成仁亦笑道:"我笑强兄之见,终未能免俗。我只如此泛言虚说,不独强兄不信,就是无忝兄也认做小弟酒后之狂言。今请与二兄约:若是无忝兄肯舍管老之西席,而自养高,则馆金薪水,小弟情愿代纳;无忝兄若欲娶妇,则家君冢宰门楣,或亦不亚于管春卿,小弟有一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较之管小姐才或不及,而工容言貌,颇颇过之,无忝兄若不弃嫌,即便奉箕帚亦无不可。若谓戏言,即请强兄为媒,弟与无忝兄谆谆言及此者,聊以表小弟识无忝兄之为英雄也。"
长孙肖听了,连连打恭敬道:"我长孙肖,贫寒下士也,有何才学,乃辱卜仁兄如此推重。生我父母,知我鲍子。无论事之成否,而卜兄一段相倾肝胆,已令人感泣千古矣。"强之良复赞叹道:"卜兄初为此言,小弟还只认做朋友交结之常套。今乃直言至此,则卜兄之爱长孙兄,不啻美玉兼金矣。由此看来,则长孙兄还该自重。"长孙肖听了二人一派谀词,虽未动心,然娱情耸听,未免言笑欢然,尽量痛饮。饮到酣酣,又被二人款留在东庄上宿了。正是:
谀言说我应须喜,赞语谁人不愿听。
漫道醒闻难得醉,醉中闻了也重醒。
卜成仁既款留下长孙肖,即暗暗叫了一个在管家常走动的张媒婆来探问管小姐道:"我老媳妇有一件事,要请问小姐,不知可好说的?"管小姐道:"有甚话,说来不妨。"张媒婆道:"我一向打听小姐的姻事,做西宾的长孙相公已行过聘了。"管小姐道:"正是。"张媒婆道:"又闻得这长孙相公行聘之物,乃是县中库里的,又被县中追去,可是有的?"管小姐道:"也是有的。"
张媒婆道:"聘物若果追出,则这段姻缘便无凭据了。"管小姐道:"婚无凭据,不知还是算有,还是算无?妈妈久贯为媒必然知道。"张媒婆道:"这个也论不定。若是两相情愿,去了一聘,又可再行一聘。若是勉强成的,借此开交便也只得罢了。"管小姐道:"我的聘物取去,妈妈为何知道,今日又为何问起?"张媒婆道:"我也不知道。只因为卜公子的亲事,东也不成,西也不成,终日奔走。昨日因一头亲事,到东庄上去面复他,恰恰撞见长孙相公,也在那里吃酒,说起县里追聘物的事情,方才知道。"
管小姐道:"你知这长孙相公,为甚事在那里吃酒?"张媒婆道:"知是知道,只是不好对小姐说的,说了恐怕明日要成是非。"管小姐道:"老爷已进京去了,我闺阁之中,又无人到,有甚是非,妈妈但说不妨。"张媒婆道:"别人知道都不妨,只怕长孙相公知道怪我。"管小姐道:"你对我说,他如何知道?"张媒婆道:"长孙相公因聘物追去,自觉无颜,料想这头亲事有些不稳。又有一位强相公,访卜公子有一位妹子,今年才十六岁,故此长孙相公央强相公为媒,自同了去求。卜公子因要考他的才学,故留他吃酒。"管小姐道:"这亲事,卜公子曾许了他么?"
张媒婆道:"还不曾许。"管小姐道:"既不许,自然就辞他了。"张媒婆道:"也不曾辞。"管小姐道:"既不许,又不辞,却是为何?"张媒婆道:"有个缘故,我实对你说了罢。卜公子自见了小姐咏雪的诗才,又见四个侍女赞美小姐的容貌,一心恨不得即时将小姐抓了去。只苦那三首诗,一时做不出,转被长孙相公抢夺去了,足足的气了许多时,要弄个手脚。又因老爷一个侍郎人家,无可奈何,只得忍苦自咽。今忽见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因暗相道'他既来求我的妹子,则管小姐的婚姻一定不妥了。长孙相公若与管小姐婚姻不妥,则我又好去求了',故托我到小姐这里来打探个消息,看长孙相公这段婚姻可曾退去,就是退去了,不知小姐的亲事,可容卜公子来复求么?故老媳妇今日特走来见见小姐。"
管小姐道:"这是两项事,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允与不允,其权在他,为何转要问起我来?"张媒婆道:"有个缘故,卜公子说小姐的婚姻,若尚有一线可求,他就将妹子许与他,就断了他与小姐之根。若小姐毕竟为那三首诗不肯嫁他,他一个尚书的女儿,怕没人求,怎肯嫁与一个寒儒,就要决绝回他了,故时时叫老媳妇来打听。老媳妇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谎,故实实说了,求小姐一个示下。"
管小姐道:"原来有这些婉转,就是当初卜公子来求婚,我家老爷原未尝拒绝于他。就是三个诗题,也是我一时对天买卦的,原非有意要刁难卜公子。故卜公子出的咏雪三十韵,我俱一一做了还他。我出的三个题目,卜公子就是一时不自做也罢了,为何定要逼长孙相公做。及长孙相公做出,老爷见了,以为合式,故自许与他,又受了他的聘物,倒叫我没法。前日县里追玉支玑,我只该交还长孙相公,叫长孙相公交到县里,便一件事完了。我不合一时没主意,竟交家人交到县里。如今我没了聘物,他绝我有词。他送聘物与我,是为定亲,未曾叫我交还县主。我要绝他,却还有些不便,且待长孙相公的事完了,我方敢自出主意。况老爷又在京中,我此时只宜静守,这是我的实话。妈妈千万不可说与他知。"张媒婆听说,方才答应去了。正是:
你爱文鳞悬玉饵,我贪锦鲤下金钩。
人人都道丝纶巧,得手方知是上流。
管彤秀见张媒婆来探,知是卜公子的诡计,却不说破,但将计就计,去捉弄他,且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被卜成仁、强之良二人款留在东庄上,直过了两日才放他回来。因暗暗忖度道:"若说是真真爱我之才,我在他庄上盘桓了两日,细细看他,却又一窍不能。哪有一窍不通之人,而能爱才之理。除了爱才,我一个穷儒,他奉承我做甚,且又把妹子嫁我。就是他这妹子生得丑陋,或不是亲生,或是庶出,以他尚书门第,也不愁没人去求,为何定要许我。若说是戏言耍我,却又正色转逼我应承。这段情由,实不可解。若果出真诚,则此一段高义,又不在管岳父之下矣。"
再三踌躇,只没处料理。欲与人商议,却又没个知心朋友。忽然有悟道:"我见彤秀小姐,心灵性慧,处事甚有主意。就是前日玉支玑这一案,若非她移接得巧妙,尚不知作何底止。今此一案,莫若请教于她,看她作何见解。"算计定了,因将前事,并胸中所疑。细细对学生管雷说了,叫他去请问姐姐。
管雷具了先生之命,因入内来寻见姐姐。不期彤秀小姐。自闻了张媒婆之言,知是卜成仁的奸诡,正在那里沉吟,不知长孙肖知此意不知此意。欲要叫兄弟通知他,又因有卜成仁要将妹子嫁他,这些言语在内,说来恐涉妒忌;不通他知,又恐他为人忠厚,堕入他术中。又不知他自家的本心变也不变。正沉吟不定,忽兄弟走来,将先生请教他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
彤秀小姐闻知,方满心欢喜。因暗念道:"长孙无忝,不诡不随,无欺无伪,真无忝君子矣。"因吩咐兄弟:"你可去对先生说,此非美意。盖因听见县尊追去玉支玑,只道是真。又听见玉支玑是我送出,又认做我送出是有改悔之意,故为此离间之计。谬为恭敬,并以妹子许嫁者,欲先生重彼而轻此也。再三逼先生许可者,欲我闻知而怨先生薄幸也。先生既轻此,我又怨先生,则婚姻离间,而彼之计得矣。此奸计也,慎无为其所惑,亦万万不可道破。只合胡卢提,半推半就,令其痴狂无已,以付一笑,若正容呵斥,削破其面,则恼羞变怒,必有大祸,至嘱!至嘱!"管雷领了姐姐的言语,又一一报知先生。
长孙肖方豁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们的奸计,详察得有理,肺腑如见。我亦疑他一个尚书的女儿,又无父命,怎肯无因无由,就许嫁我一个寒儒。不过要骗我开口,他便可报知管小姐,入我之罪,以为离间耳。莫说你以妹子骗我,就是真以妹子嫁我,我长孙肖亦不以彼为此,作负心之事。但恐误认他作真正怜才,不忍直言,有辜其意,一时唯唯否否,便未免堕入他陷阱中矣。奸人之险,一至于此,真可畏也。多蒙小姐提醒,不独益友,又良师矣。何幸!何幸!"因题一诗,以深致其感激之私道:
功夫只道读书深,善读谁知在意心。
一句一章都道破,腐儒犹自不知音。
长孙肖识破奸谋,且按下不题。
却说张媒婆得了管小姐言语,忙忙报知卜成仁道:"管小姐见李县尊追收玉支玑出了丑,心里也巴不得要退婚。只恨玉支玑不曾交还长孙相公,若又别许,恐长孙相公后来胡赖。除非长孙相公别处聘了。方好作主。再不然设个法儿,在县里取还他这一个玉支玑,才得干净。"
卜成仁听了,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管小姐这话也说得有理,却怎生区处?"强之良道:"只得依着管小姐的言语,一面取出这玉支玑来,叫管小姐交还了长孙肖。一面就叫长孙肖,将此玉支玑来定亲,则两边的事不都完了。卜兄再去求管小姐,则管小姐自然无说了。"卜成仁道:"管小姐既交还了玉支玑,则他的事自然完了。只是我受了他的所定,那时他认真要娶起来,难道我真将妹子嫁他不成,须要打点一个甚法儿回他。"强之良道:"这不难,只等兄与管小姐的事妥了,便仍叫李县尊说长孙肖复盗玉支玑,再追了去完库,岂不连你的踪迹俱无了。"
卜成仁听了,沉吟道:"你弄的计,虽然有理,只是这玉支玑,老李当堂追去还库,怎好又无故取了出来?"强之良道:"出乎尔,反乎尔,这是做官的常事,有甚有故与无故。你只管去求他,包管他撇不过天官的情面,自然有个法儿取出来,你切不可先气馁了,开口不猛勇,转使他得以推托。"卜成仁听了,连连点头道:"领教,领教。待我去取取看。"只因这一取,有分教:
鹊谋愈巧,鸠谋愈拙。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无可奈何彩笔题诗怀遇友 为他心死机关再弄待将来
词曰:
一见谁知难摆划,寻访到天街。一枝班管,数行书壁,寄与吾侪。
改装人在东风里,好句岂沉埋。抄录送览,惊惊细想,暗暗安排。
话说许绣虎(寓在庵中),请见慧静,说出云间名胜,不觉心旷神怡。因此日日出门,带(了)小芳跟随,又叫他携了文房四宝,以便见景留题。他虽闲行游玩,却暗暗留心寻访所见之人,一时并无消息。一日游至一个所在,却见溪流明净,古木扶疏,一带远山参差如画。许绣虎不觉心目爽然,遂沿溪逐步。东顾西瞻,无处不可兴怀游玩。上得山来,见树林包裹着许多楼台寺院,渐见有人行走。绕过山岭,走到山后,也就有人在内游赏。许绣虎入到寺中,见的不过是村悄老幼东三五,西四六的人来往坐立。他随众人登殿绕走回廊,却见有高阁楼层。因而问人,方知是元时名人所建的,叫做来青阁。他遂上楼眺望,果然山林、城市、人家、鸡犬、桑麻俱历历可观。不觉诗兴勃然,叫小芳拂去壁上浮尘,题了一首诗,道:
来青楼阁耸云霄,古迹依然询可陶。
满目山川消日月,一肩风雪旧渔樵。
幽人石上寻棋局,侠士松边挂柳飘。
寂寂奇姿难问询,空遣抑郁度昏朝。
后写"游学云间许汝器,访友不遇,有感漫题。
许绣虎题完下楼。随处俱有题咏,无非为访友而发。且按不题。却说居公子,那日谢了宗师出来,带有三分酒意,越显得芙蕖出水,雨润海棠之态。(兼且若不胜衣,遂脱去外面大服,又除了巾帻,付与素琴拿了。居公子发才覆眉,身穿浅色衣服,更觉的楚楚可人),同着素琴飘飘(冉冉)而行。不期许绣虎从他对面而来,彼此注目凝眸。却见许绣虎步年貌美,眉目间文彩焕发,令人可爱。不意许绣虎与他拱手,居公子只得用手也拱了一拱,不觉的小鹿儿在心头,撞了几撞的一般。你道这是为什么缘故?他是个自在男装,见过了多少士大夫。又经过(这)番考试,做了秀才,行动哪一件不似男子?怎么今日见了许绣虎,心窝里惊跳起来?(只)因往时在家见客,先有定识。况且所见之人,皆是齿德兼优之辈。今日忽见这许绣虎翩翩美少年,又是(满面春风)洒脱风流,一团和蔼,殊觉令人心乱。正喜得出神,忽然与她拱手,百忙中不曾打点,微露娇羞,故此心动。忙移步向前,有若欲倩人扶之态。喜得早已有轿迎来,慌忙坐入轿中回寓,同了父亲一路来家。过了几日,方到书室中(坐定),翻阅了一回书籍,只觉得百无聊赖起来,遂走入园亭消遣。只觉得精神恍惚,无头无绪,有时对花不语,有时独笑凭栏。一连数日,早被素琴看在眼中。(一日)乘机说道:"我素琴蒙小姐训诲,颇知义理。是以知阴阳得天地之气,以佐其时,又得阴阳之性以顺其适。阴主静,阳主动,故时措合宜,以得天地阴阳之正。若乃以阴窃阳,以阳窃阴,是塞天地之气,而人不能自适其性矣!今小姐性禀纯阴,而欲以阴窃阳,则是塞天地之气而拂其性。苟拂其性,则时措皆非,未免紊乱。近日以来,窃观小姐目之所视,而心已往。听若罔闻,食若无味,欲言不能,欲止不可。而有一种脉脉关情,大(有)异于往昔,何也?时之使然,亦性之使然也。向来小姐男装,只不过幼时游戏,以悦双亲。今又游戏以窃衣冠,试思岂能终其身?决无是理。今小姐一蛾眉耳!且擅美才华,自是山川毓秀,将来芳香著美,自不待言。然在标梅可咏之期,定有好逑之君子。而与小姐共赋桃夭,以乐关雎之雅化,此顺适其性,理固然也。今只合改装,静候闺中,守贞待字,而奈何尚窃此衣冠,于风尘中潇洒(作游戏事耶)?"小姐听了,笑说道:"这些(牵枝带叶之)言,虽有可取,但我岂以才美自居?向来之事虽近于嬉戏,(而)实是与男子争衡,勿谓蛾眉中不能博领青衫。今我占窃,足可谓擅千古之奇,为女中吐气。但近来心不宁贴,神有未守,连我亦不自知,不意被汝识破。我向来只谓男子擅才者有之,要求其俊逸宛若蛾眉,而与我仿佛,目所未有。不意前日谢别宗师,路遇这个少年,亭亭姣姣有若子都之美,(处女之容)。虽未与他倾盖接谈,适彼与我拱手,有若如故,而嫣然余韵,足令醉心。但此生仪容虽有,只不知他胸中可有实际。我想天地间每多缺陷,往往不能相兼。若此生徒具仪容,而无实际,岂非天地间一大缺陷也!我故此深为其惜,一时不能释然。今亦只索置之矣。汝说标梅待字,此我分内之事。至于桃夭雅化,缘出于天,亦且椿萱作主,非女子所私议也!"素琴道:"小姐之见固是,但历年以来,行事秘密。向日在京,人只知老爷有公子。如今回来,又只知有公子。且又青青子衿,孰知老爷有明月之珠,昆山之璧,而使人反侧,以作寤寐之求,不可得而有也!就是前日所见之生,若据素琴看来,此生(不独犹如处女,)眉分并彩,目带澄清,自是玉堂仪表,岂是天才之比!况且温温玉润,与小姐趋迎施礼间,大有深情也。他还只认作小姐是个男子,以美爱美之意。设若此生(窥其堂奥,)知是小姐,我不知他作何求想?"小姐听了,又笑道:"我今细想当日打点(游戏),做了秀才之后,而以游学为名谢绝众人。如今换装不为晚也!"说罢进内与父母商议一番。一面禀知学师出外游学。(一面更装换服。正是:)
脱却男袍更绣衣,风流游戏世闻稀。
儿女转关心必巧,及期哪得不于飞。
掌珠小姐,从此换装,恶绝脂粉,只是淡扫蛾眉,天然佳丽,在闺阁中习些女红。一个聪俊之人,何消学习,只消母亲略一指点,做出来无不精巧。居行简与夫人见了,甚是欢喜。因说道:"我二人果是求男得男,求女是女。向来男装被人择婿。担尽了无限虚名。今日女装,择婿不免,只是我孩儿具此闺质,岂容轻易匹偶,也是难事。"夫人道:"你我门第,何患无人!"居行简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想门第之人,只不过叨祖父之荫,半属憨呆。即或有二三俊秀,亦不能练达老成,其间尚有虚名僭窃儒冠者不少。怎得有落落不群、口吐珠玑,而与我女孩儿眉目相对,朝吟夕咏才是佳偶。迩年来,我亦留心久矣,从不一见!今见孩儿换装,盈盈三五,正在不可待之时,我今只得要紧为她选择了。只是向来人家,不知我家有女,不便一时说出,这怎么处?"夫人道:"只要选择有人。若果有人,见消通知孩儿的母舅再作商量。"居行简道:"这话有理。"自此终日同了二三知己闲游暗访。暗访了多日,无奈耳闻目见者,(虽有好美儿郎)睹其貌,(堪为坦腹)略似恂恂然,(细)叩其胸,却是空空如(野。及至有些才情,却又恃才狂傲)。自春至夏,自秋徂冬,选择殆遍,竟无属意之人,可作乘龙之客。(因暗想道:"世间才貌双全者,得一极难。儿女终身断不可草草。云间乃寸土之地,怎得就有佳儿?自来才俊出自吴门以及浙地,莫若两处寻求,必有可得。"遂出门访择不题。正是
不为名缰利锁,亦可散诞称仙。
心事只因儿女,赤绳不系悬悬。
(居行简出门之后,夫人在家也只为掌珠姻亲未偶着急,不知官人此番寻访可能称心,遂暗许了香愿,要)往各寺烧香拜佛,求神明之指点,作巧合之姻缘。选定了吉日,此时素琴已改女装,这日陪了夫人,也乘一小轿到了法界寺来。原来这法界寺(乃丛林古刹),却是居鸿胪的护法。今见夫人来到,众寺僧各各趋迎。夫人到佛前拈香。拈香毕,即留茶点。素琴原来与小姐男装久的,今同夫人出来,正要乘机闲玩。因见夫人有人服侍,她就走出门到各殿瞻仰。不期走到(一座)影壁间,看见影壁上写着数行大字,(却写得龙蛇飞舞,光彩耀人,)遂(走近)仰首细看,只见上写两首七言律诗道:
忽忽惊疑是也非,缘何有美在于斯?
衣冠的是人龙虎,玉貌依稀似女儿。
菲质自惭难共与,情深何碍话新知。
倘能日后同心吐,百拜奚辞作我师。
其二:
声气相同应有求,芦花明月各相矛。
春深何处藏娇燕,愁锁空劳步玉洲。
举酒问天天莫问,诚心筹月月难筹。
年来若结金兰契,笔墨先通代舌喉。
后写:许汝器游吴门(茂苑)有遇,今寓云间访求感怀自述
素琴读罢,想道:"诗中之意我虽不能尽识,然而清新委婉,颇堪吟诵。我家小姐酷好诗词,何不抄录一纸,带去与小姐看看。"正要(回身)寻笔砚,却见殿中柜上有写缘簿的笔砚,遂自取来抄下了,藏在身边。恰好夫人同众妇女走出,各自乘轿而回。到了夜间,笑嘻嘻对小姐道:"小姐向来爱诗,未见题咏。我今日偶见寺壁新诗二首,虽末晓诗中之意,只觉入目(不忍弃掷),特地抄来与小姐共赏。"说罢,袖中取出。小姐接来看完,不觉惊奇错愕道:"此事甚奇!这两首诗,不但清新隽逸,而中有一种深心爱慕、想念,猜疑,无址着落。难道就是所见之生特来寻访?怎么将我行藏句句为他道破,其可喜也!真可爱也!"素琴忙问道:'小姐见诗这等欢喜,必定可以入目。怎又说此生(可爱)?莫非题诗之人与小姐见过、熟识的么?"小姐道:"见是见过的,熟识却是不曾。我只就诗意猜度,一定是、我所见之人。今日来访无疑。"索琴道:"何以见得就是此生来访?(小姐可将诗中之意解说与素琴知道。)"小姐道:"他后面落款说是吴门(茂苑)有遇。我那日见宗师出来,不是吴门(茂苑之东)乎?(两个偶尔相逢,)他生平所见只平常姿色而已,今忽见我,而心中忽忽不能自持。惊惊疑疑而谓男子中没有此姿色,故尔疑是疑非。又见我是儒衣,故就称男子中之龙虎。却又疑男子中,如何有此貌美,故疑宛似女儿,几几乎将我道破矣!岂不目如犀照,灵慧若此。他又自谦容貌不及于我,不敢并较,自觉羞惭。而又自慰道,貌虽不及,而我之情深无限,又何妨以对知己。奈何匆匆道路,初见不能接谈,故此欲望将来,倘得再遇,是为旧识,必倾心吐胆,酬此想慕之情。即有百于我,为彼之师。彼亦输服,何等情深,何等想念,何等温存,(何等软款,)真令人心欲死。再看他第二首,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彼此俱是秀士,自然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于是这样的朋友,有切磋琢磨之益。恐我有拒人千里,使我勿拒其求,延接无碍。他心中如此设想,却因匆匆路遇,未及通名,何处再遇,一时心中(多了)无限凄楚。所以说是明月芦花杳不可寻。还比我如春藏娇燕,有若飞入王榭堂前,又若飞入寻常百姓人家,往来无定,栖止何门。心中有如此愁思,不得不双眉常锁。有甚情怀而步玉洲,以作青云之想。想到无可奈何之地,又不可以告人,(又不可以告友,)只得自解自慰,举酒问之于天,惟愿将来再得相遇为幸,而奈何天杳不可问矣!又无奈何辨一片至诚心与月筹度。将来可有相见之时,而奈何月在空悬,筹之无策。此情此衷使人读之(听之)能不凄然欲泪?既不可问策于天,又不能筹度于月,而此心终不能如死灰,只得到处访寻,以望相遇。拜结金兰契友,以共死生。又虑没处访求,只得想出访寻的计策,到处留题。倩笔墨之灵代作喉舌,以为先容。倘能侥幸将此苦衷传人,必能感动,以邀一见,以慰生平之想念也。吾不意此生具此秀美(,又能具此)才情,真乃情之所钟,不由得不将人拘束得为他甘心而死矣!这却(如之)奈何?"素琴听完,(也不觉)呆了半响,方说道:"我当日原料他是个有才情之人。他今到此访求,只道小姐是个美男,愿结良朋。谁知小姐却是闺秀,真乃梦想不到之事。据素琴想来,此生美貌,遽逢小姐已见之矣。(此生之才情,今小姐又已见之矣,)莫若透露消息(与他,使到来),订定终身(之约),了却百年大事,岂不为美。"小姐听了,只是不语。素琴又道:"他今访求不见,寸心碎矣!小姐尚在闺阁中,使他昏昏懂懂日夜(在乌有之乡)摸索,甚觉可怜。"小姐听了摇首,终不一语。素琴见了只得又说道:"莫若与老爷夫人说明,将他入赘来家,成此一段良缘。况且时不可错,机不再来,若错过了此生,再难寻第二个了。"小姐方开口说道:"我今自有主意,非尔所知。"素琴急欲问明。只因这一问,有分教:
惊奇百拜还嫌少,鹘突相思疑更疑。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